崔韵时从让她头疼的梦境中醒来,发了好一会怔。
身上没有哪处是痛快的,好像一夜之间,从前那些积累的疲累劳苦都不再体谅她,全都肆无忌惮地跳出来和她对着干。
她在床上躺了没多久,就听见外院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
她却一动不动,睁着眼睛看着床幔上一只绣得栩栩如生的孔雀。
随意吧,大家一起死了最好,一道雷把所有人都给劈死,整整齐齐上西天。
她拉起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地裹好。
吵嚷的声音越来越近,一句句地灌入耳中,然后左耳进右耳出,一句都没留在她脑子里。
唰地一下,她的被子被人直接扯开。
不用想,她都知道能做出这事的,只有谢流忱的心肝宝贝好妹妹。
谢燕拾今早起得比往日早一些,只因昨日折腾累了,她睡得格外早。
青溪不敢吵着她歇息,等她睡够了才将祠堂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回禀给她。
谢燕拾当时一听就乐得躺回床上。
“当真?她被长兄说得气晕过去了?”谢燕拾窝在被子里闷笑,“长兄就是了不起,你们羞辱她,她没心没肺的,长兄说她几句,她就受不了了。”
谢燕拾深感遗憾,她当时不在祠堂,没能亲眼看崔韵时昏倒在地的狼狈模样。
为了弥补这份遗憾,她早早地赶来松声院,除了看看崔韵时的脸色有多差,还想要再接再厉,把她气得一病不起才好。
崔韵时院子里的丫鬟们想要拦她,却不敢当真碰着她一点,否则她一句话就能让长兄处置了她们。
等她甩开那些丫鬟,跑到内院,就见崔韵时悠哉悠哉地躺在床上,估摸着是在补觉,对她闹出的动静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立刻抓住机会,把她被子扯了下来。
可是崔韵时却不如她所想的那样睡得沉。
相反,崔韵时睁着眼,直勾勾地望着她。
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多余又碍眼的脏污,再不似从前那般遮遮掩掩,不敢流露出对她的厌恶与不满叫人看见。
谢燕拾心头顿时火起,她居然敢用这种眼神看她。
她冷声道:“大嫂这是终于不装了?存心虐打我的丫鬟,如今又对我这个妹妹露出这种眼神,你敢让其他人看见你这个模样吗?”
崔韵时仍旧躺着,一言不发。
谢燕拾见不得她这样不把她当回事,她去拉崔韵时残废的那只左臂:“起来,你给我起来!”
行云和芳洲终于赶过来,见状大惊,扑过来就要拉开这个疯婆娘。
还不等行云抓住谢燕拾的手臂,崔韵时就被谢燕拾扯了起来。
谢燕拾还没开口,崔韵时唇角抽动,随后身体抽搐了一下,嘴角渗出点点血沫。
很快,就像是克制不住一般,她口中吐出的鲜血越来越多,好像要把身体里的血都吐干净。
谢燕拾顿时吓得六神无主,抓着崔韵时不放的手也立刻松开。
这么多的血,就算她从前让人打骂过下人,可是从来都没有亲眼看人死,也没见过人吐这么多血的。
她惊叫着推开崔韵时,跳起来就往外跑,转眼就跑得没影。
行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按捺住慌乱无比的心,立马要去请大夫,却被床上伸出的一只手拉住。
行云回头,只见大片的暗红血迹晕染了崔韵时下半张脸。
“我没事,”她发出含糊的笑声,“我方才往嘴里塞了一颗百红丸,咬破了才能吐出这么多血,都是假的,你不必忧心。”
“只是这床铺被‘血迹’弄脏,要劳烦你们清洗了。”
她说笑着,却再度脱力般地向床上倒去。
行云望见,她依旧睁着眼,直勾勾地望着头顶那一片柔如云霞的床幔。
眼中没有一丝生气。
只有那只手仍旧抚慰般地牵着行云的手,一下一下地拉住她轻轻摇晃。
——
谢燕拾一路跑回了自己院子,连软轿都没坐。
等她汗流浃背地躺倒在自己床上,那颗乱跳的心才平复了一点。
大丫鬟绛雪在一边哆哆嗦嗦道:“小姐,崔夫人要是死了怎么办?”
她这句话像一道诡异的咒语在谢燕拾脑子里盘旋。
谢燕拾喘息着。
死了?是的,吐那么多血,不死才奇怪。
谢燕拾动作僵硬地抱着被子。
不,她可能是要死了,也可能半死不活。
如果崔韵时今日未死,那也一定是患了重病,被她一激,气血上涌,难以抑制。
不管是什么原因,母亲都会怪罪她。
可是她难道就会坐以待毙吗?
“她就算死了,长兄也能帮我摆平。”谢燕拾喃喃自语,像是找到了可以仰仗的靠山,心渐渐安定下来。
或者说,她死了更好,她是被她气死的,还有比这更糟糕,更适合崔韵时的死法吗?
谢燕拾眼中迸射出异样的光彩,她叫来人:“去,通知长兄,崔韵时或许要被我气死了,她吐了好多的血,请长兄回来帮我。”
——
刑部衙门。
日晷慢悠悠地转到了晌午时分,谢流忱今日办事时总有三分心思不在公事上。
往常崔韵时和谢燕拾起了争执,他只要确保谢燕拾不受委屈就够了,妹妹骄纵,最受不了被人压一头。
但经过昨日崔韵时被气晕那件事,他已经决意暂时给崔韵时一些甜头。
虽然即便把她逼急了,她也不能如何,可是一整日里,她那张哭到皱起的脸数次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脑中。
他一向回避所有会让他不适的东西,不给自己找不痛快。
这世上他最爱自己,他不像父亲那样天真,与其将自己的一切投注在一个随时会变心的女子身上,不如想方设法满足自己的所有欲望,把想要的一切都抓在手里。
起初他抗拒细想她流泪的模样,可越是回避,那张脸反倒越发清晰。
他干脆将那副画面提出来仔仔细细地回忆一遍,习惯了便好,便不会时不时想起。
这个方法果然奏效,只是将那张脸想得太久,让他开始头疼。
这时房门被敲响,他道了声:“进来。”
孟世勉入内,手里捧着整理好的卷宗,放在他案上后,却未立刻离开。
谢流忱没有抬头看他,他看出孟世勉似乎有话要说,即便谢流忱不给他搭个话头,他也会自己开口的。
果然,孟世勉很快便道:“谢大人,上回在宴席上,崔夫人见我夫人怀里抱着的鹰叭犬可爱,摸了好几下,很是喜爱的模样。近来这条狗的母亲又生了一窝小狗,其中有只品相极佳,浑身没有一点杂色,那一窝里这只最为可爱……”
孟世勉一直想与这位上司亲近一点,眼下似乎便有个机会,他自然是要把握住。
“这狗已经断了奶,大人若是瞧得上,不若将狗带回去给夫人养着做个伴?”
谢流忱想起自己昨晚才决定要对崔韵时好一些,今日就有人来送狗,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这怎么不算是个好兆头呢。
他脸上浮现一点几不可见的笑意,点头:“待我问过夫人意思。”
孟世勉闻言觉得大有希望,顿时高兴起来,嘴上抹了蜜般继续说:“大人对夫人真是体贴,大人平日案牍劳形,还这般将夫人的事放在心上,公事私事全都妥妥当当。我若是像大人一样能干,与家中夫人的感情一定比现在更好。”
明知没什么好问的,但谢流忱还是问了一句多余的废话:“你也见过我夫人?”
“是啊,在刘大人爱女周岁礼上有幸见到尊夫人一回,与大人真是般配,天生一对。”
孟世勉只听谢流忱莫名笑了一下,那笑声说不出的古怪。
只听谢流忱道:“是吗?你怎么看出我们是天生一对?”
这算是什么问题?
孟世勉愣了一下,随后明白过来。
大人这一定是在考察他的观察力和总结能力。
孟世勉当即侃侃而谈:“整场宴席,我每回随便一瞧,都能看见崔夫人的视线正看向大人你,其他男子,崔夫人那是一眼都没看,这要不是可稀罕大人,怎么我随便那么一看,就回回都能看见崔夫人正在瞧你。这样恩爱,那自然是天生一对?”
孟世勉一边说一边偷看谢流忱的反应,眼看他脸上的笑容虽淡,却如水面的涟漪一样,渐渐扩散,越来越大。
孟世勉暗喜。
他答对了,而且答得很好。
晚上就回家告诉夫人,他今日奉承上司奉承得很成功!
眼看谢流忱似乎等着他的下文,孟世勉搜肠刮肚,说:“而且快散席的时候,崔夫人还一片片地给大人你捡走身上的落花,好生体贴。”
其实孟世勉完全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他自己有妻子,没事总看别人的妻子做什么,不过一般夫人都是这么对丈夫的,他这么编也没错吧,反正他的夫人就是这般疼他的。
孟世勉说完,再度偷瞥谢流忱一眼,想看自己编得对不对。
他一抬眸,正和谢流忱对上视线。
谢流忱的目光中满是对他这番言辞的满意。
孟世勉在心里笑开了。
虽然谢大人待人一向和颜悦色,可是却很难讨好,更别说被他另眼相待。
这还是谢大人第一次用这种欣赏的目光看他。
孟世勉差点喜形于色,他勉强收敛了一下,随后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屋中又恢复安静,可孟世勉的那一番话仍在谢流忱脑中反复回响。
理智让他清楚地意识到崔韵时对他绝无半分爱意,可是假话总是格外的动听,也格外的想让人去相信它就是事实。
那些满怀情意的眼神和无微不至的照料,在最开始的时候,确实让他迷惑了一阵子。
她会向元若打听他近日爱吃什么,会和他说想听他弹琴。
在外人面前总是想挽着他的手,和他靠得极近。
两人同床时,她会把自己的脸摆在他低头就能触上的位置,差一点就要睡着时,还要迷迷糊糊地回应他说的话。
她半梦半醒间发出的声音,会让人想要把她变得小小的,小到变成一只毛茸茸的鸟儿。
要把她攥在手心里,去到哪一处便带到哪一处。
在没人看见的时候再将她拿出来,用手指戳她的脸,直到她生气。
她的演技太出色,他曾非常短暂地受她迷惑。
清醒之后,他把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笑容、每一句话都反复对比检验,然后确定里面没有他认为的那种东西。
每一回他都清楚地意识到,崔韵时不喜欢他。
上午两个时辰,谢流忱案上的公文就已处理了大半,只剩三卷。
如今他枯坐了半个时辰,那三卷公文却一动未动。
屋中只有他一人,安静得时间仿佛都凝滞了。
他轻哼一声,她不喜欢他又有什么要紧。
一点都不要紧。
谢流忱抬手想将孟世勉送来的卷宗放到一边,手腕却不知撞上了什么,那东西跌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谢流忱漫不经心地往地上送去一眼,怔住了。
他的桌案上总是摆着一只木雕的兔形罐子,那是爹娘还未和离时,他自己亲手做的东西。
罐子不过巴掌大,按下机括便能打开,往里面装些零碎的东西。
可毕竟是幼时所作,实在不成样子,许多年前便已经无法打开。
里面放了什么,年月太久,他已记不清。
平日就算用蛮力拧都拧不开,好几回被元伏不小心扫到地上去也都好好的,现在只是那么一摔就四分五裂。
谢流忱深深皱眉。
他从南池州将它带到京城,它像一只不会言语也不会动弹的老龟,在他的案头趴过一年又一年。
说到底也只是件小事,可惜一阵便罢了,但他的心情不可遏制地糟糕起来,他俯身将碎片一块块地拾起来,装在帕子里拢好。
他厌恶这样的不经意,更找不到该怪罪的人,因为罪魁祸首是他自己,他永远都不会自我责备。
从前他心情不畅时,也曾故意将它推到桌案边缘,等着看它摇摇欲坠,在某个恰到好处的时机彻底失去平衡摔落在地,骨碌碌滚到墙角的笨拙模样。
可今日他当真是不小心才碰到它的,木质坚固,那么些回它都没碎,唯独这一回,它就这么碎掉了。
茫然之感就像一场急雨袭来,雨丝密密地渗进心里,叫他有些无措。
他只能一遍遍地想,它那么结实,怎么一摔就坏了?
他没有叫元若来收拾,自己在地上继续寻找一块块零碎的部分装进帕子里,元若却在屋外大喊他:“公子!”
他听出元若声音里的慌张,元若很少这样失态。
下一刻,不等他允许人进来,元若就推开门,道:“公子,夫人被二姑奶奶气得吐了好多血!要你回去替她收场!”
谢流忱手中的碎片猛地被捏紧,他恍惚中生了错觉,再度听见木雕兔子滚落在地的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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