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 81 章


    安平公主得知外孙女被罚得这?么重, 竟要去午周那种地方做苦活受罪,她心急如焚,请过诸多宗亲为谢燕拾周旋。


    但这?事传得太大, 她想要瞒天过海小事化了已是不可?能了。


    眼看流放之日将近, 最后安平公主还是找上了谢流忱。


    他一向很得圣心,他去求, 圣上或许就能想法?子?, 找些名?头, 特赦了谢燕拾, 许她无罪归家。


    安平公主对谢流忱允诺, 愿在每年崔韵时的忌日,去她牌位前上一柱香,以表歉意。


    谢流忱答应了。


    安平公主大大地松一口气, 他虽已从?宗室中除名?,可?毕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不是断亲就能断掉的。


    她当?即就带着谢流忱前往皇宫,一刻功夫都不想耽误。


    外孙女已经等不及了, 尽管京兆府对她多加关照, 可?她身在潮湿阴暗的监牢中,她的伤腿怎么受得了。


    待进了清凉殿面见天颜,安平公主一大把年纪, 向皇帝哭诉外孙女已然受到?教训,从?今往后她必会亲自教导,令她改过自新。


    说到?底天家也是家,这?都是谢家的家事, 那两个下人?事后也都得了补偿,她的小燕拾哪有那么坏的心思。


    她只是骄纵了一些, 手?上没个轻重啊。


    安平公主一生?骄傲勇武,此时却泪如雨下,一边以手?帕抹泪,一边用眼神暗示谢流忱赶紧也为妹妹求个情。


    谢流忱如她所愿开口了。


    他将一切和盘托出。


    谢燕拾这?些年仗着贵族身份,从?不将在她之下的人?当?成一回事,做过的坏事称不上大恶大奸,可?若是一桩桩一件件地送到?京兆府审理,她这?辈子?都别想刑满归来。


    安平公主目瞪口呆。


    谢流忱说完谢燕拾的事,紧接着便提起了崔韵时被谢燕拾设计断臂一事。


    这?件事京城里早已传开,皇帝也有所耳闻,还当?他是要为爱妻讨个公道?,正要说那就依你,即刻将谢燕拾发配往午周,不得拖延。


    她还没说话,谢流忱就道?,这?件事事发没多久,他便知晓事情真相,帮着妹妹隐瞒此事多年,不仅包庇二妹妹的罪行,更是将证据全部销毁。


    他身为刑部侍郎,知法?犯法?,罪上加罪;他身为长兄,不曾教导好妹妹,使她不将旁人?当?作人?,只以自己为尊,才会至今日的地步。


    崔家六女嫁于他为妻,他不曾善待过她,不曾教导妹妹该敬重长嫂,不曾阻止过一回妹妹对她的欺辱,甚至还推波助澜,让妹妹更加没有顾忌。


    崔韵时的死?不是什么阴差阳错,归根结底,全都是他造成的。


    谢流忱叩首触地,道?,他才是罪过最大的那人?,谢燕拾要被罚去午周矿山做苦役,他更该获罪受罚。


    他的一切恶行,需让全天下都知晓。


    皇帝失语,而后下了决断,将他贬为工部九品主事。


    此事同样不知为何,详详细细地流传到?了市井之间。


    传言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最开始传这?话的人?那日就在清凉殿,连殿中哪块地砖是新补上的都知晓。


    百姓痛骂这?对兄妹丧尽天良,不将平民当?人?看待。


    无人?信谢流忱会突然良心发现,自陈罪行。


    若是真有良心,怎的从?前不会发作,偏偏在这?一日发作。


    必是有鬼魂作祟,上了他的身,以他之口说出真相,伸张正义。


    这?样的人?在朝中还一向风评极好,谁会知晓他狠心到?将发妻都害死?了。


    也不知他在刑部这?些年,手?上过了多少?冤假错案。


    更不知朝堂上有多少?官员和他一样人?面兽心,要都是这?样的官来治理国?家,大晋怕是要完了。


    于是朝堂上众人?为了与谢流忱撇清关系,证明自己可?不是他那等下作之人?,纷纷上奏要求彻查谢流忱经手?的所有案件,找出冤枉受屈之人?,还他们一个清白。


    御史台接手?此事,花了三个多月核查,却没发现半点纰漏,不管怎么查,都只能看出谢流忱确实断案如神、政绩出色。


    若非自陈己过,待老迈的刑部尚书过两年致仕,谢流忱不到?而立之年,便要坐上刑部尚书的位置。


    众官员又纷纷感慨,幸好天佑大晋,才让谢流忱的真面目暴露出来。


    否则让这?等面善心恶之人?做到?一部之首,大晋的吏治岂不是从?头就要开始烂了?


    似你我这般的清流良臣,才是本朝的中流砥柱。


    一朝秋风起,落花无数。


    这?个曾经年轻有为、前途无限的能臣的名?声,已如落在地上的残花,任谁都能踩上一脚,将它踏进泥里,再狠狠地唾上一口。


    而关于清凉殿那一日发生?的事,裴若望知道?的比寻常百姓更多,因为陆盈章在朝为官,给他转述了不少?细节。


    谢流忱在圣上面前说他包庇谢燕拾的罪行后,圣上大怒。


    她怒的不是他做了这?样的事,而是他居然把这种事当众说出来。


    皇帝身边不结党营私,办事牢靠且只忠于她的臣子?本就没有几个,结果现在得用的这?个还在说疯话。


    皇帝当?即叫他住口,若是心中过意不去,就回去对着他妻子?的牌位反省,别将今日说的话往外漏半个字。


    她再给他三个月的假,好好想想往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她自然是想保下他的,当?初他闹着要从?宗室中除名?,皇帝都睁只眼闭只眼随他去了。


    她才不知道?什么不仁不义不孝,她只知道?,当?初挑起二、四皇姐争斗,为她扫平登基之路的是谢流忱,在玉州顶着被杀的风险,和当?地豪族对着干,硬要查被盗官银的也是他。


    她只管手?下的人?好不好用,才不想管他私德如何。


    这?么多年以来,谁能忧她之忧,解她身为帝王的难处和困愁,她就要谁风风光光,扶摇直上。


    可?是皇帝前脚要帮谢流忱摆平这?些,后脚卫国?公就跟泥鳅一样忽然溜进清凉殿来。


    他不知何时到?的,说是本要来面见圣上,打老远就听见谢流忱自爆罪行。


    卫国?公与谢流忱不睦久矣,立刻搬出祖宗礼法?等一堆大道?理,直言必须重罚他。


    皇帝暂压了此事,结果第?二日上朝,卫国?公的党羽就很不识相地上奏,弄得满朝官员都知道?谢流忱的所作所为。


    这?下皇帝不罚也不行了,咬着牙说,就拿谢流忱在曲州解决疫病之患时立的大功和此次相抵,将他连贬数级,罚去工部做一个小小主事。


    陆盈章感慨:“你不知道?,卫国?公大义凛然要圣上惩治谢流忱这?等奸邪恶人?时,她的脸都青了。”


    皇帝贬的哪是一个刑部侍郎啊,那是她的左膀右臂。


    陆盈章担心谢流忱是自暴自弃,才会在皇帝面前把自己老底都给掀了。


    否则他这?样注重颜面、不喜私隐为外人?所知的人?,怎能忍受自己被千万人?非议唾骂。


    他的心气有多高,他们这?些多年好友最是清楚。


    裴若望却不这?样认为,谢流忱将那祭台给出的启示当?作救命稻草,他一心想着行大善积累气运,改换崔韵时的命,哪会自暴自弃。


    从?那两个下人?伤残的旧事被翻出,到?卫国?公时机准确地出现在清凉殿外等事,多半都是谢流忱安排的。


    他或许……就是想让所有人?知晓,他对不住亡妻,本就该受人?唾骂。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谢流忱至少?得过三年五载,才会被陛下找个理由提溜回去时,不到?一年,他就因为淮乡水患来临时,他主持的工事修筑成效显著而被重新召回京。


    都水监预判淮乡此次不会受玢河影响,并未拨款给淮乡加固堤坝,是谢流忱向上级递交证据,极力游说,才获得拨款修建河堤。


    等到?汛期来临,洪水滔滔,若不是提前修筑河堤,此地百姓险些要流离失所,死?伤无数。


    无数人?的性命因此得以保全,裴若望听说此事,心想谢流忱大概很高兴,不是因为被召回京而高兴,而是能因他而活下来的人?越多,累加在崔韵时身上的气运便越多。


    而后他又因破获轰动?朝野的官银造假案,官位再升了一个品阶。


    朝中有人?对此颇为不满,觉得他翻身太快。


    但谢流忱不成家不生?子?,每日都耗在官署,确实做出了实实在在的功绩,即便想要反对,也找不到?理由。


    这?一日裴若望去他的新居探望他。


    他如今住的地方不如从?前的那间宅子?大。


    因当?初断亲时,他将所有的财产全部留在谢家,包括自己接手?一些原本亏损的商铺田地后妥善经营赚来的钱财。


    明仪郡主为此很是愤怒,叫他有种就将命还给她,如此才算断得干净。


    谢流忱并不理会,他将这?些留下,只是因为不想再用谢家的东西。


    至于明仪郡主认定他亏欠谢家,那她便那般认为吧。


    这?些年他给谢家带来的好处,是否能与谢家花在他身上的资源相互抵消,他不在乎。


    他面皮厚,除了崔韵时,他从?不觉自己亏欠了谁。


    裴若望刚进屋,就见谢流忱从?胸口拔出刀来。


    裴若望啊地大叫一声,还来不及制止他,便看到?谢流忱一手?用巾帕捂住伤口,一手?慢慢给自己缠上纱布。


    包扎好后,他套上衣裳,系紧腰带,又走到?香炉前,让身上沾染上浓重的香味。


    裴若望这?才明白,为何自从?他回京,从?前原本身上只染浅淡香气,最厌浓香的人?,现在每日衣上的香都熏的那般浓。


    原来是为了掩盖身上的血腥味。


    看这?熟练的一整套动?作,根本就是每日都捅自己一刀,再收拾好出门上值练出来的。


    他扶额,无奈至极:“你这?样自我?折磨也没用,她看不见,什么都不知道?,你就算是要使苦肉计,也得对方看得见才行。”


    “我?知晓她看不到?,”谢流忱嘴唇没有一点血色,“但我?没法?给她偿命,吃点苦也是应当?的。”


    “我?不能让自己好过,否则每一日都过得舒舒服服的,怎么对得起她。”


    裴若望不知该怎么劝他。


    早知如此,裴若望在他们成婚的第?一日就该直接告诉崔韵时,谢流忱嘴巴硬着,脑筋也扭曲着,喜欢你喜欢到?变态了,你别管他说什么狗话,一见面直接把他摁在墙上亲,他就老实了,随你摆弄了。


    往后你的日子?就平平顺顺,称心如意了。


    可?世上哪有如果。


    如果本就是一个满怀怅恨的词。


    又过一年,安平公主生?了场大病,病中请了谢流忱来。


    谢流忱登门,安平公主更见老了,望着他的眼睛浑浊,又含着泪。


    她道?:“你妹妹如今知道?错了,你心疼心疼她,可?怜可?怜她吧。”


    她数次运作想将外孙女带回京城,却次次被人?从?中阻拦。


    想到?外孙女受的苦,她的心都要痛化了。


    她记得外孙的心肠一向很软,对妹妹们百般疼爱,对她这?个外祖母也是敬重有加,若非她误杀了他的妻子?,他们一家怎会闹成如今这?个模样。


    公主老泪纵横:“我?遣人?去午周看望燕拾,你不知道?她只有一只手?一条腿,可?每日都要做苦役,做得手?裂出一道?道?血口,好了坏坏了好,那只手?,没有人?能忍心去看。你从?前多疼她啊,她苦得快死?了,你看见了,也一定会不忍心的。”


    她知晓全都是谢流忱在阻拦,她才无法?将谢燕拾接回来。


    她痛心道?:“我?年纪大了,没多少?年能活了,你就看在外祖母曾经待你不错的份上,放过你妹妹吧。”


    落日将整个院子?照出一片灿金色,他背对着夕照,整个人?看起来仿佛要融化。


    过了会儿,他声线平静道?:“她死?前还在问我?,我?会无条件站在她那边吗?从?来都没有伤害过她吗?”


    他的眼珠微微颤动?着。


    “我?确实对妹妹不忍心,可?就是我?对其?他人?的不忍心,害了崔韵时的命。”


    “所以我?欠她一条命。我?没有资格去心疼别人?,我?的命都不是我?自己的。”


    谢流忱垂下眼。


    公主见过他这?样的眼神,他十岁那年回到?谢家,因明仪那时年轻,不大懂事,不喜这?个孩子?,便屡屡忽视他。


    一家人?聚在一处说说笑笑,放着焰火,唯独他在风雪弥漫的廊下看着他们。


    薛相和燕拾发现了,唤他过来一起玩。


    当?时他便流露出这?样的眼神,好像他是一只不该靠近火源取暖的蛾子?。


    那时她想,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她要多关照他一些。


    现在听他这?么说,她心中难受至极。


    每个外孙都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她怎么会不心疼。


    公主:“都是一家人?,别说这?样的话。你的命不是别人?的,你得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有人?替我?算过命,我?亲缘浅薄,注定要做一世的孤家寡人?,没有什么一家人?之说。”


    他站起身,仿佛只是说了一句寻常的话,也好似没有看见公主听见这?话后骤然滑下的泪水。


    “下官还有事,告辞了。”他如一抹单薄的幽魂,脚步声轻得没有重量。


    公主府的人?还想挽留,他径自绕开,再无旁的言语。


    嬷嬷只得硬着头皮胡说,安慰道?:“公主,大公子?到?底不是绝情之人?,放二小姐回京这?事或许会有转机呢,再等等,您且再等等。”


    公主躺在床上,痛苦地长出口气。


    这?事怕是不成了,谢流忱连他自己都没放过,又怎么会放过谢燕拾。


    此后公主府的人?数次请谢流忱上门,他再未来过。


    才将将过了半年,原本身强力壮的安平公主便病得起不了床,太医数次前来诊治,针灸吃药,各种法?子?都试过了,始终不见好。


    老医正劝公主别再为俗务挂心,到?时候不必吃药,身子?自然而然地便会慢慢好起来。


    嬷嬷遣人?将老医正的话转告给谢流忱,请谢流忱救公主一命,将二小姐放回来,公主的病便会不药而愈了。


    谢流忱连上门探望都不曾有,唯一的回应是人?人?皆有一死?,他尚且救不了他妻子?的命,更顾不上其?他人?的命。


    公主得知此事,心绞痛发作,险些送了老命。


    谢流忱不孝不悌的恶名?自此人?尽皆知。


    即便公主误杀他的妻子?,而且是已然和离的妻子?,那也全是出于一片爱孙之心,说到?底都是谢流忱搅出来的事,却把责任都扣在公主头上。


    政敌时常以此攻击他不配为人?,更没有立身朝堂,与众人?同朝为官的资格。


    公主的病拖拖


    拉拉了一年半,最后还是逐渐加重,在一个寻常的白日里撒手?人?寰。


    ——


    十年光阴弹指即过。


    一日午后,学子?们照旧聚在茶楼里谈论时政,说到?谢流忱时,人?人?皆愤愤不平。


    如此品行心性恶劣之人?,不管是对待发妻,还是对待自己的亲人?,都是一样的刻薄无情。


    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实在命大,几次险之又险的大事他都活了下来,官反倒越做越高,次次死?里逃生?,都被贬到?章和县做县令去了,居然还能起复。


    一学子?道?:“缺德的人?都是这?样,命硬。”


    另一人?调笑道?:“那看来李兄这?次春闱不中,是因为不够缺德?”


    “那是自然,你要我?像谢流忱一样缺德,那你把昨日借去应急的三两银子?还我?,我?下回必然高中。”


    众人?哄笑。


    往常学子?们也可?以议论朝堂事,但人?人?都拿捏着分寸,不敢直接说某位官员如何如何,害怕被抓去治罪。


    哪怕有些官员的丑闻已是人?尽皆知,可?没有证据,只是风传,当?事人?还会极力掩藏,谁若是敢指名?道?姓地批判,那就是毁谤。


    唯独谢流忱有这?样大的一件丑闻,而且还是他自己亲口承认的,那便是铁板钉钉的事,便是寻常百姓拿他当?谈资,骂他也骂得理直气壮。


    有刚上京的学子?不解:“既然大家还能随意议论他,说他的是非,说明他也没有那么差吧,至少?不会堵别人?的嘴。”


    其?他人?嘲笑道?:“他不过是知道?即便他品行恶劣,没人?能把他怎么办,所以反而故意任人?议论,显示出自己的有恃无恐,实在是嚣张的另一层境界,着实可?恨可?鄙。”


    “是啊,说不准你我?在这?里骂他,他反倒得意洋洋,笑话我?们奈何不了他,只能在此空谈。”


    这?刚上京的学子?挠挠头:“可?我?瞧着他干的都是实事,捡的都是旁人?不要的苦活,他还能爬那么高,总是有些本事的吧。”


    “要不怎么说他命硬呢,就是因为他屡屡犯险却毫发无伤,活到?现在。”


    有人?摇头:“为了升官,他什么做不出来,你我?若是有他这?股冲劲和运道?,官早就做得比他还大了。”


    “连自己的母亲妹妹都抛得下的人?,可?不是一般的狠心啊,弃妻弃母弃妹,六亲皆可?弃,这?才是他唯一的本事。”


    ……


    茶楼的老板小二皆对此见怪不怪了,反正每日都是如此,无论讨论什么都会分出许许多多不同的看法?,唯独讨论谢流忱时,众人?的意见都是一致的。


    一个好大喜功、贪慕名?利的小人?。


    哪儿能立大功,做什么能力挽狂澜,挽救数万人?的性命,给自己抬名?声,他就连命都不要地往哪钻。


    官位再高,权柄在握又如何。


    别人?青史留名?,而他,不过一笑话耳。


    ——


    谢流忱糟糕透顶的名?声持续多年。


    四十多年过去,时人?提起这?位,仍旧是坏话多于好话,也不知是否祸害遗千年,直到?如今都没有被天收去,活得还是很好。


    四十年中他起起落落,三次贬谪三次被调任回京,最后一次返京时,引得群臣皆向圣上上奏不可?重用这?样的小人?。


    他无亲族支撑,无妻族帮衬,在名?声这?样差的情况下,凭着政绩仍是在京中立住了脚。


    好在天佑大晋,吏治清明、人?才辈出,百姓得以安居乐业。


    而这?些年中,谢流忱的名?号从?人?面兽心的伪君子?,到?迷惑圣心的奸臣,最后成了操纵时局的奸相,历经三朝,名?声差得比菜市口流出来的污水还不如。


    市井巷陌间,对他的骂声与奚落从?未停止。


    没人?再记得起当?年他曾是风姿卓绝、闻名?京城的如玉郎君。


    谢流忱自己都忘了,他已许久不照镜子?,也不再在意今日穿什么,戴什么样的发冠,簪什么样式的簪子?。


    他活了好久,活到?所有人?都以为这?个老怪物要成妖精了。


    某一日起床时,也不知为何,他忽然就知道?今日便是大限。


    他终于照起了镜子?,梳理好头发,穿好衣服,抱起一个匣子?,躺在躺椅上,轻轻地摇晃。


    风轻轻地吹拂,吹得窗纱扬起。


    他捏着手?中的匣子?,忽然就很害怕。


    这?些年来他兢兢业业,一刻不敢停歇,始终记得积福行善,只有关乎生?民大计的事,才能累积数额巨大的气运。


    所以他一直极力去做所有他能做到?的利国?利民的大事。


    可?就像参与了一场没有先?生?阅卷的考试,他不知道?自己的答卷拿了什么成绩,在哪一步出了错,哪一步还不足。


    他只能拼命地去做,不知道?自己是还差着多少?,或是已经达到?。


    他躺着躺着,忽然就很害怕。


    若是他当?真做得还不够多不够好,没有够到?标准,她没有办法?重来,他该怎么办?


    谢流忱突然就不想死?了,他想起身,或许他还没到?死?的时候,他还可?以再做更多的事。


    他还没有死?,他还可?以……


    飘飞的窗纱渐渐垂下,他并没能从?躺椅上爬起来,眼中的神采渐渐涣散、消失。


    他就这?样在憾恨与恐惧中,咽下了此世最后一口气。


    第82章 第 82 章


    丑时三刻, 崔韵时仍在挑灯夜读。


    她不知该怎么解释眼下这?种情况,但或许就如话本里说的那样,她重生了。


    重生后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井慧文问她, 明日的旬试准备得如何了。


    什么准备, 她已经?七八年没有再翻过?这?些书了。


    她呆坐了一会儿,而后一股斗志昂然而生, 迷茫、痛苦、纠结顿时烟消云散。


    既生于天?地?间, 又岂能落于人后, 从前她都是?拿头名的, 若是?这?一回考出个末等, 她的脸皮要折一折往包裹里藏了。


    于是?她什么都顾不上?,洗了把脸就开始埋头苦学。


    井慧文和奚莹原本已经?累了,想要躺下歇歇, 可一看她这?恨不得把书撕了嚼烂的模样,心有戚戚,考头名的都如此用功,她们若是?这?么早就放弃了, 有些说不过?去。


    两人缓缓翻开书, 又幽幽地?看崔韵时一眼,她何时合上?书,她们便?何时休息。


    这?一看就是?一整夜。


    第二日, 崔韵时嘴里嚼着片薄荷叶入了考场,井慧文嚼了三片,奚莹生无可恋地?趴在一边张嘴吸风,企图让凉爽的西北风灌入肺腑, 把自己喝醒。


    考完后不过?两日便?出了结果?。


    崔韵时只得了甲等第三。


    多数同窗微讶,但并未议论什么, 偶有失手罢了,再正常不过?。


    崔韵时从前那样雷打不动地?挂在头名上?,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唯有李存之对此事表现出了极大的喜悦,他一直徘徊在五六名间,这?一回上?到了第四,崔韵时却往下跌了两位,排在第三。


    他便?特意与?崔韵时偶遇,言谈间流露出了些许得意。


    崔韵时在心中默默地?同情了他一下,幸好他永远都不会知晓她七八年没有摸过?这?些死板的应考书册,昨日只准备了一晚,还是?能压他一头,否则他的世界会天?崩地?裂吧。


    李存之的喜悦没有维持多久,一月后的月试,崔韵时又回到了头名的位置上?去。


    这?让李存之好长一段时日都没再往崔韵时面前晃。


    这?段日子内,崔韵时做的最大的事便?是?去见了白邈。


    想要不重蹈覆辙,继续上?辈子的悲惨人生,最重要的就是?先把白邈送去京城以外的地?方,在她羽翼丰满之前,不让谢燕拾看见他。


    避免谢燕拾起了歪心思?,伙同谢流忱瓜分他们俩。


    恰好白邈的祖父家在兴叶城,他可以去那儿的书院读书。


    他的课业一直都不怎么样,白家是


    ?商贾之家,并不指望他继承家业,也不指望他考取功名,自有他的兄弟姐妹来撑起白家。


    所以白邈去哪儿读书都可以。


    那一日她约白邈在茶楼相见。


    她觉着若与?他解释来龙去脉,会累着他本就不大灵动的脑瓜,更?会吓到他,便?直接要他去兴叶城求学,越快越好。


    白邈表示他回去就和爹娘说,后日就出发,爹娘早就想放个孩子在祖父身边陪着热闹热闹,绝不会阻碍他去兴叶城的。


    崔韵时就是?喜欢他这?般懂事乖巧,虽然脑子不是?很聪明,可是?办事格外干脆。


    她指东他就往东的样子,让她一看就心情舒畅。


    谁想操劳一日回到家中,枕边人还格外有主?见,总要和你对着干的。


    她一时心情大好,在白邈脸上?亲了一口,提醒他,出门在外时也不要忘了戴好面纱,以免被一些贵女瞧见,从而被巧取豪夺,从此不得自由。


    白邈红着脸,轻轻地?把头靠在她的头上?,表示自己会戴幂篱,连眼睛都不露出来,不让自己的美?丽成为罪过?。


    白邈又提议她在外行走时,不如也戴上?幂篱,京城达官贵人多,实在防不胜防。


    两人互相担心了一下对方的美?貌会被其他好色之徒觊觎,又在茶楼听了一下午的说书,眼看日将落,方才?分别。


    两日后,崔韵时去城外给白邈的车队送行,她看见他的幂篱,足有七层纱,便?是?一阵狂风吹来,也难以吹翻白纱,露出他的真容,实在是?叫人很放心。


    送走白邈后,她便?专心读书,准备明年的会试。


    她并不打算如白邈提议的那般,戴着幂篱出行。


    这?辈子可不是?前世,那时她对谢流忱阴暗又扭曲的心思?一无所知,毫无防备,无从招架。


    而且她迟早要入仕,到时候同朝为官,迟早会遇上?。


    避是避不开的,她也不打算避。


    崔韵时合上?书,准备入睡,明日井慧文邀了一群同窗好友去延秋山庄赛马、打马球。


    前世井慧文也组织了这?么一场聚会,只是?最后却未办成。


    因为在约定?之期的三日前,井慧文被家中小楼楼阶上?一块翘起的木板绊倒,扭伤了脚。


    这辈子崔韵时特意提前将那块木板挑翻,井慧文上?楼时一眼就看到了,唤人将整座楼梯都给翻修了一遍。


    这?次没有出这?样的意外,明日春光烂漫,众人便?能策马同游了。


    ——


    延秋山下有一间春风楼,三面环山,一面临江,风景极好,却从不接待外客。


    只因春风楼几年前被梁家买下,置为私产,梁公子只用它来招待自己看得上?的人。


    他一年来不了几回,可春风楼常年养着一群歌姬舞姬和乐师,日日都有人打扫,楼中的布置每季都换一批新的,这?是?梁公子的要求,他喜欢新鲜感。


    下面的人自然遵照他的吩咐,将春风楼打理得妥妥当当,即便?梁公子突然带着好友来了,他们也能立刻招待贵客,使宾主?尽欢。


    今日春风楼中,便?坐满了客人。


    座中人皆心知肚明,今日梁淳想要招待的人是?谢家大公子,他们可没有那么大的脸面,让梁淳为了他们一开春风楼。


    高台上?开场先是?唱了一出戏。


    一对佳偶因有宿世姻缘,彼此你退我进?拉拉扯扯,终于走到一块。


    梁淳特意安排了这?出戏,好让接下来众人讨论的话题能往男女婚事,天?定?良缘那一边走。


    他看了眼谢流忱,只见他面上?带着淡笑,如春风般和煦,坐在同样风华正茂的青年们之间,就如一颗光华温润的珍珠。


    所有人第一眼都会注意到他,可却不会觉得他气势凌厉,不敢与?他来往,只会忍不住想要与?他结识攀谈,若能得他另眼相待,仿佛自己也特殊上?几分。


    这?样的气质和容貌,实在是?叫人心生愉悦,难怪姐姐也看上?了他,要他帮着撮合。


    梁淳拍拍手,便?有一众美?人鱼贯而入,随着乐声翩翩起舞。


    而舞者之后,侍从拉下轻纱,遮出乐师中最显眼的琴师。


    山风将纱帘吹得飘飘然,琴声亦是?将人听得飘飘然。


    待一曲终了,众人恍惚回神,才?发现轻纱幕后的琴师身形窈窕,面容虽瞧不真切,却是?朦朦胧胧,别有一种美?感。


    在场的全是?年轻郎君,对这?琴师赞不绝口,甚至有人称这?琴师犹如九天?仙女,出尘脱俗、非同凡响。


    有人提出想见一见这?位琴曲动人心的琴师,其他人纷纷附和,呼声越来越高。


    如今场中最为瞩目的便?是?这?位琴师,就连那些衣着清凉的舞者都引不起客人的注意了。


    梁淳等的就是?这?一刻,只有这?样的出场,才?能抓住谢流忱的心,让他对他姐姐一见钟情,如那戏中的男子一般,对梁俪苦苦追求,才?能让梁俪点头应下婚事。


    那可是?他梁淳的姐姐,就算要撮合,也不能是?他姐姐上?赶着,得是?谢流忱捧着他姐姐才?行。


    千呼万唤中,琴师终于自轻纱帐后露面,梁淳好生惊讶,旋即笑道:“姐姐又来捉弄我,我还当我只花了千金便?能聘到这?样高明的琴师,没想到是?万金都请不来的梁大小姐。”


    众人纷纷对梁俪行礼,梁淳这?时道:“谢公子,听说你琴技高绝,不知与?我姐姐相比,谁更?胜一筹?”


    梁俪笑道:“琴者不分高低,只论琴心,高山流水,不过?是?想寻个知音罢了。”


    她又对谢流忱道:“阿弟说话向来不着边际,公子不要见怪。”


    梁淳赔罪道:“长姐说的是?,弟弟受教?,那不若谢公子与?我长姐合奏一曲,也让我们听听,二位是?否是?彼此的知己。”


    众人彻底明白了这?一出到底为的是?什么,立即出言开始撮合谢流忱与?梁俪合奏。


    谢流忱笑得很淡:“我琴艺平平,更?无琴心可言,学琴只是?附庸风雅,心中其实对琴没有半点喜爱。”


    众人只当他在说笑,还在促成二人合奏。


    谢流忱垂眼听着众人一句接着一句,把他的名字和另一人放在一起,脸上?的笑容明明白白地?消失了。


    他将手中的茶盏搁在案上?,盏中水珠一滴都没有溅出来,却让所有人都察觉出了他的不悦。


    霎时无人再起哄了。


    他径直起身,走到另一架琴前,开始弹奏起来。


    曲声轻渺,叫人莫名感受到曲中人独行在山野之中,一片恬淡的心情。


    其他人渐渐听得入了神,梁俪的脸色却是?越听越差。


    谢流忱不仅只愿意自己独奏,而且弹的还是?这?首曲子。


    这?曲子原本的故事是?在一个起雾的日子里,山人想要望月而不得,很快便?释怀,转而回屋睡觉。


    而谢流忱故意将这?本就平淡简单的一曲弹得清净无杂念,毫不掩饰地?表示对她的嘲讽。


    他在嘲讽她嘴上?说着以琴会知音,装得出尘脱俗,实际上?心里全在打别的主?意,整场宴席和来客都是?她表演的陪衬。


    好生刻薄的一个人,她怎会误以为他性情温柔体贴,对他生出好感。


    梁俪羞愤至极,一刻都不想待下去了,什么都没说,转身便?走。


    宾客看着梁俪的背影,全都清醒过?来,不安地?看着还在弹琴的谢流忱。


    谢流忱拨弄琴弦,看着众人尴尬的表情,他倒是?弹得更?加开心了。


    待一曲终了,谢流忱慢条斯理地?问:“我这?一曲,诸位听得可还满意?”


    没人敢说话。


    “还有谁要听我弹琴?”


    他自问自答:“看来是?没有了。”


    谢流忱拂了拂袖  ,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气氛凝滞,他却恍若不觉,还是?那么自在地?喝着荷露茶。


    董越岭就在他邻座,偷偷瞥了他几眼,心想他真是?张狂,明摆着是?在戏耍所有人。


    可是?以他如今颇得圣宠的势头,他确实是?可以不给任何人面子,没看梁淳也只能青着一张脸,却不敢说一句吗。


    慢慢有人开始交谈,想将气氛重新活络起来。


    谢流忱喝着茶,享受着旁人的小心翼翼,眼前却忽然一花,身子向一旁歪去。


    董越岭一惊,刚要扶他一把,就见他自己稳住了身子。


    他刚要问谢公子无碍吧?


    话到嘴边却停住,只见谢流忱原本唇角挂着的那缕笑容不见了,他眼珠乌黑,神色莫名哀沉,再不复之前玩弄他人心情时的轻慢。


    整个人就像是?……变了个人。


    第83章 第 83 章


    “谢公?子?, 你可还好?”


    董越岭看?着谢流忱那双哀恸难抑的眼?睛,总觉得他似乎既恐惧又悲伤。


    转瞬间,那怪异的神色便消失了?。


    “谢公?子??”董越岭又问?了?句。


    谢流忱面露些许茫然, 微微坐直身体, 见董越岭不是先前那群没有眼?色,胡乱起哄之人里的一个, 便真心?实意道了?句:“多谢, 我无碍的。”


    他轻蹙起眉, 方?才脑子?似乎空了?几瞬, 他根本不知董越岭是何时走到他旁边的。


    他动了?动手, 想将怀里按着的匣子?放好,以免再出现这?种情况时,匣子?从身上摔下去。


    低头一看?, 却?发现自己手中?空空如也,并没有什么匣子?。


    这?次他是真的怔住了?。


    他实在无法解释这?种状况,只得归咎于此处空气烦闷,才会使他两度失态。


    他起身走到望月台上, 眺望远处山林间跑马的游人, 视线下移,便是浊浪奔涌的盛安江。


    董越岭也走了?过来,在他近处一同赏景。


    方?才他扶住谢流忱时, 谢流忱对他态度友善,与对旁人的戏弄不同,他心?里很是受用。


    董越岭的眼?神不是很好,但他也能看?见江对岸, 十七、八个少年人正骑着马,飒爽利落地打?江边而过。


    他连连感叹:“真是恣意快活啊。”


    董越岭因为自己手脚笨拙, 不善弓马骑射,一直都很羡慕骑马骑得好的人。


    眼?前这?么一群呼朋引伴的少年人,满身的蓬勃朝气,更是让他艳羡。


    他像他们?这?般大的时候,也很想和身手好的同窗来往,一同游玩。


    那群骑马的少年人往东而去,董越岭随着他们?换了?个观景的位置,想凑近多看?一会儿。


    没留神地上有一小滩水,他踩了?上去,立刻滑倒,双手伸直向前一送,一把将谢流忱给推下了?楼。


    望月台上陷入一片死寂,而后便响起了?董越岭的大叫声。


    他冲进屋内,不敢说是自己把失手把谢流忱给推了?下去,只敢说谢流忱不慎落水。


    所有人都听得呆住了?,面上惊恐之色满溢,这?可怎么和谢家交代啊。


    很快有人大叫着扑到围栏边,一边寻找谢流忱落在哪儿了?,一边对着仆从大喊:“快救谢大人!快去!天啊,怎的连个影子?都寻不见了?!”


    月白色的衣袍在滚滚江水中?只漂浮了?一瞬,转眼?就被浪潮吞没,再不见半点踪影。


    ——


    鎏金香炉徐徐吐着轻烟,屋中?的香气越来越浓。


    谢流忱被香气和血气熏得几欲作?呕,艰难地抬了?抬头:“好疼……”


    崔韵时坐在高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当然会觉着疼。


    不说他在江水中?被冲了?那么远,在礁石上不知撞了?几下,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数都数不过来,光是现在,他的身上都不断往外淌血。


    而她没让人给他清理伤口,也没给他止血,只拿了?一副镣铐将他锁了?起来,他连躺都躺不下去。


    自然是疼极了?。


    一切都是天意,先前三个同窗因琐事?打?了?起来,不知是谁先失了?神智,开始往另外两人脸上扣马粪。


    总之场面很快变得不可收拾,其余人全在劝架,她不想和身上有马粪的人说话,偷偷溜走,寻了?个无人之处躲躲清净。


    于是便在岸边捡到了?已经死了?,但等一会儿就会活过来的谢流忱。


    她当即将他五花大绑,往马车中?一塞,带来了?自己的私宅。


    她直觉自己被一箭射死这?事?一定与谢流忱有关,虽然不是他亲自动手,但事?情多半因他而起。


    她心?情好的时候会比较讲理,但面对谢流忱的时候,她心?情都不大美好,所以不需要讲道理,抽他两下出气就对了?。


    谢流忱只觉身上的痛楚越来越剧烈,他不知自己是痛得越来越清醒,还是因为清醒了?才会越发的疼。


    除了?小时候身子?弱,时常患病,长大后他极其注意爱惜自身,从没受过这?样的罪。


    眼?眶发酸,他情不自禁掉了?几滴眼?泪,有些心?疼自己。


    他动了?动手脚,猛然被两股力道拉扯回去,撞在一堵墙上,铁链撞击声不绝于耳,震得他四肢发麻。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处境,立刻收起眼?泪,望向面前之人。


    他的目光像是冻结的雪层,冰寒刺骨,要在她身上划出伤痕。


    这瞧不起人的眼神,可真是前所未见。


    只这?片刻的对视,崔韵时便知晓眼前这个不是上辈子的谢流忱。


    即便是上辈子的他,也从没这?么看?过她。


    毕竟他是怨恨她,而非看?低她。


    崔韵时怪笑一声,她坐着的这?把椅子?很高,她翘着腿,脚上穿着在屋内行走时的软底绣鞋。


    现在这?个姿势,她的鞋尖只需轻轻一抬就能挑起他的下巴。


    她一脚踩在他的肩膀上,踩得他不得不屈膝跪地。


    谢流忱不知这?女子?怎有那般大的力气,一只脚踩着他,仿佛一座山一样把他摁了?下去。


    肩上的痛处被她重重按着,他闷哼一声,死咬着牙不肯发出惨叫。


    见到他这?傲气的模样,崔韵时发自内心?地开怀一笑。


    好生气是不是,还有更生气的呢。


    崔韵时用鞋抬高他的脸,仔细端详了?一下。


    “谢大人,你这?个模样,真是别有一番韵味啊。”


    崔韵时早从上一个谢流忱那里掌握了?对付他的办法,他要脸面,受不得屈,更听不得作?践他的话语。


    “你是何人,绑了?我来,究竟想做什么?”


    谢流忱目光在屋内陈设和这?女子?身上一转,很快得出几个结论。


    家具是京郊特有的乌玉木制成,他多半还在京城之中?;


    举止仪态都受过教导,此人是官宦人家的女儿,但其父或者其母的品级不会太?高;


    她会武,武功还相当的好,因为靠着椅背踩着他的肩膀,这?个姿势很难发力,她却?一直懒懒散散的,腰腹也很有力量,起身的姿势和寻常人不一样;


    袖口沾着一点墨汁,从气味可以分?辨出,是国子?监常用的陈香墨,所以此人还在国子?监就读。


    他想起在春风楼上时看?见的那群少年人,她或许就是其中?之一。


    若是从这?逃脱,几项条件叠加,很快就能框出目标。


    崔韵时自然知晓他在看?什么,可是看?穿了?也没用。


    “我姓崔,崔韵时。”


    谢流忱的心?微微一沉,名字都敢告诉他,看?来是不打?算放他走了?。


    崔韵时从身后摸出一条马鞭,鞭梢蹭着他的喉咙,哗哗两下就将他的衣裳挥落。


    谢流忱顿时惊慌失措:“你……你……”


    真是无耻。


    他想要遮掩,可是双手被铁链束缚,动弹不得,只能尽量侧过身,聊胜于无地躲一躲她的视线。


    “哎呀好放浪啊,怎的如此不知检点,被人脱了?衣服也不知道赶紧披上,还光着身子?叫人看?,我家中?若是有你这?样的兄弟,真是要赶紧绞了?


    头发送去做和尚。”


    “肌肉练得这?样分?明漂亮,是不是就等着勾引女子??自小学的男德都忘到哪里去了?,你们?南池州不教这?个吗?”


    崔韵时的目光故意在他的胸膛小腹来回打?量,因为气愤,他未受伤的肌肤上泛起淡淡的粉色。


    谢流忱羞愤交加,完全不能忍受自己在陌生女子?面前衣裳尽褪,被当作?玩物欣赏。


    可这?女子?显然是在刻意激怒他、轻辱他,越是如此越不能让她得逞。


    他重新平复情绪,对这?人视而不见,她若有什么目的,自然会忍耐不住,主动暴露。


    崔韵时看?到他这?副高高在上、不染尘埃的样子?便生气。


    她死得太?快了?,几乎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将死之时那种冰冷的绝望感让人难受。


    可惜这?不是上辈子?的谢流忱,否则便能问?出她是如何死的。


    她就算死也不能做个糊里糊涂的枉死鬼。


    眼?前这?个虽然什么事?都没有做,可她忍不住就要迁怒,抬手就是一鞭,抽在他胸口。


    就算他不是那个谢流忱,可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若是一切按照上辈子?的轨迹来,他还是会那样对待她。


    所以他也算不得无辜。


    谢流忱试图躲避,铁链被晃得直响,却?根本动不了?几步,只能直挺挺地被她抽了?两鞭子?,连呼吸都变得断断续续,脖颈上青筋乍起,却?仍是一声不吭。


    崔韵时心?想他倒是很知道痛,一点都不像上辈子?那个,屡屡往她刀上撞,一点都不怕死,让她大多数时候都对他无计可施,让她生气。


    看?看?面前这?一个,崔韵时又气又觉得爽快,嘲笑道:“怎么这?般不高兴,原本再过上几年,你可是要口口声声说爱我,很愿意被我抽两下的。”


    谢流忱撑过这?一阵钻进骨子?里的剧痛,缓缓坐直身体。


    他沉默片刻,而后笑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好像这?辈子?都没听过这?般好笑的事?。


    他问?:“这?位姑娘,你绑了?我来,是因为爱慕我爱到疯了?,所以反过来以为我会钟情于你吗?”


    他轻嘲道:“别做梦了?,天塌了?都别妄想我会喜欢你。”


    别说他不曾对任何人动过念头,就崔韵时这?种货色,他死都不会喜欢她的。


    屋中?安静许久。


    “说得好,”崔韵时油然而生一种欣慰,“你一定要记住这?句话。”


    然后抬手又是使上全力的一鞭。


    谢流忱满腔怒火:“为何又打?我?”


    崔韵时难得看?他这?般顺眼?,解释道:“帮你加固一下印象,往后千万不要食言。”


    她啪啪又抽了?五下,抽得谢流忱差点想要和她同归于尽,她终于放下鞭子?,转身出门。


    时辰差不多了?,该回房看?书,每日都要温温书,才能保持最好的应考手感。


    ——


    月光入户,照着屋中?伤痕累累的男子?。


    锁链太?短,谢流忱无法躺下,只得半跪在地。


    自从崔韵时走后,屋中?进来两个丫鬟忙忙碌碌,又是往香炉中?继续加香料,又是送饭喂饭。


    香是让他不适的浓香,配菜是放在碳上持续加热的汤。


    谢流忱回顾今日崔韵时的一言一行,不得不承认,她很了?解他,熟知他的喜好和厌恶的东西。


    她对他伤口的愈合毫不惊讶,根本没有找大夫来给他治伤,显然是知道他红颜蛊的秘密;


    她对他怀着怨气,施加在他身上的一切如同在发泄;


    故意用气味浓重的熏香,故意只提供他最讨厌的滚烫的汤,故意不给他换身干净整洁的衣裳。


    她当真是一个爱他爱到发疯的人吗?


    谢流忱幽幽地盯着地板,有些气闷。


    总归不可能是如她所说的那般,他爱慕她。


    夜渐渐深了?,他只能合眼?入睡。


    他做了?个梦。


    一个完全不可能发生的梦。


    他在给……崔韵时按脚,她趴在床上,将脚搁在他腿上。


    他按得稍微用力了?一些,她便蹬他一脚。


    力气小小的,全然不似今日踩在他肩上那如同蛮牛一般的力道。


    梦中?的他轻笑出声,被她又轻轻地踹了?一下后,笼住她的脚腕,继续用心?地服侍她。


    而后又是许许多多从未见过的画面,她捧着茶盏喝果茶,用掌心?托着底,三根手指翘起,像一朵盛开的莲花;


    她将手伸进他的袖子?里取暖,冰凉的手刺得他微微颤抖,她看?见了?,便像做坏事?得逞一般,高兴得笑了?。


    这?还是他头一回看?见那张脸上出现嘲笑以外的笑容。


    梦中?也有令人不喜的画面,另一个男子?和她相依相偎,放了?好几盏花灯,放完了?也不分?开,还要抱在一起;


    她将手递给那人,将那人从山坡下拉上来,可是明明他就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她却?没有顾着他。


    他感受着梦中?“谢流忱”的心?绪,有几个片刻,几乎要与“谢流忱”融为一人。


    谢流忱从这?个噩梦中?醒来,面无表情地回想了?一会儿,觉得这?梦和崔韵时这?个人一样疯癫。


    他怎会自甘堕落,纡尊降贵、卑躬屈膝地去服侍他人。


    梦里的人绝不是他。


    他下意识想要拂袖,也拂去腕上被她捂着取暖的触感,却?只带动了?摇晃的铁链。


    谢流忱重新合上眼?,清空思绪。


    这?只是一个梦罢了?。


    过了?会,他倏然睁开眼?,凝视着空中?轻轻浮动的暗尘。


    那个和她一起放花灯的男子?到底是谁?


    怎么一副狐媚样?


    还净冲着她笑。


    第84章 第 84 章


    锁链太短, 谢流忱连躺下都做不到,想要站起走几步也不可能。


    身上的衣裳半干不湿,浓烈到刺鼻的熏香熏得?他?脑仁都跟着痛起来。


    他?便一直未睡, 熬过后半夜, 天色渐明,屋外有?了动静。


    他?看着一道高挑的人影从一扇又一扇的窗纸上移过, 直至站到门?前。


    崔韵时推开门?, 芳洲与行云跟在她身后, 很快就布置好了一桌的餐点。


    她坐下, 执筷夹起一只灌汤包, 一口咬下,鲜浓的汤汁流出。


    芳洲的手艺很好,香得?人立刻有?了胃口。


    崔韵时特意将早饭移到这里, 当着他?的面?用。


    她知?晓谢流忱一日一夜什么都没吃,此时定是饥寒交迫,闻到这些食物的香味,不知?得?煎熬成?什么样。


    可看他?还是撑着那副姿态, 跪坐得?极为端正, 好似一点味道都闻不见?。


    她心?中轻嘲,装吧装吧,他?可不是什么吃苦耐劳之人, 只是还在死撑着面?子罢了。


    她托起茶盏喝了两口。


    谢流忱的脸色微变,他?确信这是他?头一回看她喝茶,姿势却与他?梦中所见?一模一样,她用掌心?托着茶盏, 三根尾指翘起。


    脊背窜过一阵凉意,他?想到种种荒谬的可能, 甚至包括昨日落水前,梁淳特意命人唱给他?听的那出所谓的有?宿世姻缘的大戏。


    他?与崔韵时难道会是这般情况吗。


    不,他?不接受。


    他?怎会与这种人有?宿世姻缘。


    他?独身至今、洁身自?好,怎能被这样一个疯癫的女子占了便宜。


    他?绝不认命。


    崔韵时察觉到他?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手里的茶,笑?道:“是不是渴了、饿了?”


    “来,张嘴吃这一个。”崔韵时挑了一只水晶虾饺,递到他?唇边。


    谢流忱双唇紧抿,面?上满是屈辱,没有?一点要张嘴的打算。


    “好有?骨气?啊,”崔韵时拿起团扇,在他?胸口比划,“一定是天气?太热了,才?会热得?你一点胃口都没有?,我帮你宽宽衣,你马上就会张开嘴吃东西了。”


    听到宽衣二字,谢流忱忍辱负重地微微张嘴,企图保住自?己的贞洁。


    崔韵时的手做作地一抖,那只水晶虾饺就这么掉进他?的衣裳里,这水晶虾饺若是落到任何一人身上,他?们都不会觉着烫,只是微微温热了些。


    可谢流忱身体敏感远超常


    人,顿时被烫得?哀叫一声。


    “浪费食物,真是该打。”崔韵时拿腔拿调道。


    随着这句话落下,她飞快地抽了谢流忱一巴掌。


    “下次不要这样了,我会怨恨不得?不打你耳光的我自?己的。”崔韵时柔声道。


    不就是怨恨吗,她也会啊,她还怨恨得?很温柔呢。


    谢流忱的头发?都被打散了,他?阴沉沉地将脸转回来。


    崔韵时见?他?放在腿上的手掌都紧握成?拳,心?中大笑?。


    她很能理解他?的怒气?,毕竟他?这辈子都活在别人头上,哪里受过这样的羞辱。


    不过他?生气?的样子可真是漂亮,让人看了好生舒心?,比他?百般求全,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千依百顺的模样顺眼多了。


    后边那一个谢流忱,她就算打他?都觉得?满足了他?赎罪的愿望,让他?得?逞了。


    还是这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好,一打就生气?,一扒他?衣服他?就羞愤至极。


    这反应简直让她兴奋。


    崔韵时心?满意足地离去。


    果然?一日之计在于晨,今早真是个有?意义?的早晨。


    ——


    日光照着面?前的女子,大朵的石铃花几乎要垂到她肩头。


    他?躺在躺椅上,看崔韵时衣袖上的流云图纹。


    谢流忱再次意识到这又是一个梦。


    白日被崔韵时变着花样地折辱,晚上到了梦里都不能躲开,还要看见?她的脸。


    谢流忱心?中酸苦,看着她抬手伸向自?己,心?中了然?,又是要来抽打他?了。


    他?想闭上眼忍过去,可是两回身在梦中,他?都无法操控身体,仿佛此时在这具躯壳里的是另一个“谢流忱”。


    而他?只是旁观了他?们的过去,唯一能做的就是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手落下。


    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袭来,面?颊上被一只温暖的手掌贴着,脸庞被触碰的地方似乎随着她的动作开始发?热。


    她的手指指腹上有?茧,掌心?却很柔软,在脸上轻轻抚摸时,好像在抚摸一件她爱惜之物。


    谢流忱想问她的手可曾洗过,竟然?就这样来摸他?的脸。


    但在梦中,他?只能被迫观看,无法开口问这句话。


    她却说话了。


    “夫君真是貌美动人。”


    他?也听到自?己的声音,或者该说是“谢流忱”的声音。


    那声音里满是依恋与喜爱,像是要变成?一只猫,蜷缩在她的手掌之下,任她抚弄。


    “韵时,那你再摸摸我吧。”


    ——


    谢流忱彻底醒了,今夜丫鬟给他留了一盏灯烛。


    他?长发?披散,在昏暗的烛光中静坐良久,回味着那个梦。


    梦中一切感触都是如此真实,再结合她嘲讽他?时说的那一句“你可是要口口声声说爱我,很愿意被我抽两下的”。


    到了此时,他?已无从抵赖,她认得?他?,或者该说,她认得?他?的前世。


    他?们结为夫妻,他?们曾经有?过一段过往。


    他?静静垂眼,恰好看见?地上自?己的倒影。


    这张脸曾被她的手抚摸过,被她看入眼里,被她亲口称赞。


    那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为何决裂?


    她为何……不再像梦里那样对他?笑?了?


    ——


    次日一早,崔韵时照旧去锁着谢流忱的房中,刚要摧残一下他?的自?尊心?,行云进了屋。


    “小姐,白公子托人送来了礼物,还有?两封信,传话的人说,这都是白公子在街上闲逛时看到的小玩意。”


    崔韵时便暂时将谢流忱抛在一边,转而拆开包裹,一件件地将东西取出来。


    行云在一旁道:“白公子真是粘人,前阵子三日便有?一封书?信送到我们这里,如今都变成?三日两封了。”


    谢流忱听得?神色渐冷。


    他?可是清清白白,从没和任何女子有?过一丝瓜葛,不像她,和别人都好到三日便有?两封书?信。


    这所谓的白公子一定是他?梦中所见?那只狐狸精,姿色尚可,但一股小家子做派,成?日粘着崔韵时。


    她年纪轻,没见?识过这种花招,把?狐狸精都给宠上了天。


    崔韵时一提纸袋,从中掉出一串用红豆串成?的手串。


    “嘶……”崔韵时一看就忍不住发?出感叹,不是被白邈的相思之意打动了。


    而是因为这个红豆,它怎么颗颗都长出了绿芽,再晚些时候收到,这一串手串就要变得?绿意盎然?了。


    行云也沉默片刻,想通后道:“大概是路上太潮,所以发?芽了吧。”


    崔韵时:“也对。”


    她又拿起白邈送来的一张弓试了试,弓弦紧绷,难以拉动,用的力气?再大些,恐怕便会绷断。


    若挂在墙上做观赏之用倒是很美观,可若是当真上手射箭便不合适了。


    谢流忱凉凉开口:“白公子做事真是不大周全,你若要与他?长长久久,看来要替他?费不少心?了。”


    “希望他?值得?你花在他?身上的心?思,否则,呵……”


    他?还没呵完,就被崔韵时打断:“关?你什么事。”


    她这般不客气?,谢流忱却并不如何生气?,只暗示道:“若是我要送给心?上人礼物,定会挑选最好也最合适的,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又是发?芽,又是华而不实的东西。”


    崔韵时忙着一件件地看礼物,没功夫理会他?,抬手就要将一块手帕塞进他?嘴里去,把?他?的嘴堵上。


    谢流忱立刻就要闪躲,仍不敌她的蛮力。


    直到发?觉口中的手帕带着她身上的淡香,他?挣扎的力道才?弱了下来。


    ——


    谢流忱拉扯了一下锁链。


    崔韵时和行云抱着礼物离开后,直到夜幕降临,整整一日,她都没有?再来。


    和她昨日一学累了就来抽打他?解压的情形完全不同。


    谢流忱忍不住在想,她现下在做什么,是不是仍在看白公子送她的那些破烂零碎,忙得?没功夫来看他?一眼。


    她明明可以得?到更好更多的珍宝,她却选了白公子。


    他?就在她眼前,她却念着那些个破烂。


    谢流忱心?口堵得?慌,被锁链锁着无事可做,只能想想她。


    他?将两夜梦中有?关?她的画面?拎出来,又与如今瞧着只有?十六岁的她反复比对,发?觉她怎么长都挺顺眼的。


    睡意渐渐上泛,他?昨日硬撑着不愿睡着,不想梦见?她,今日却想在这每夜必至的梦里得?到更多有?关?于她,以及他?们上一世的线索。


    他?们为何会决裂,他?们何时成?的婚,如何相遇,她过得?开心?吗,有?什么格外喜爱,或是想得?到的东西?


    谢流忱的意识渐渐沉入不可知?的梦境里。


    他?模糊地想着,若是能满足她的愿望,她便能慢慢知?晓他?的好处与体贴,放弃那个白公子,转而将心?思都落在他?身上……


    ——


    谢流忱看见?了许许多多个崔韵时。


    她对他?笑?得?甜腻,一个声音在他?心?底说:“她又在敷衍我。”


    她脸上挂着泪珠,眼底压着想要翻脸的凶狠,那个声音又说:“不该将她气?成?这样。”


    她提着嫁衣的裙角迈过门?槛,站在屋中望着他?远去,那个声音说:“她果然?生气?了。”


    他?见?到的崔韵时一个比一个年轻,面?上的神情从虚伪的笑?容变为好奇和傲慢。


    在家中池边洗刀的崔韵时、手执团扇,在月洞门?前回头一望的崔韵时、在画舫上掀帘而出的崔韵时……


    这一切飞快掠去的幻象重重交叠,最后变成?坐在树上,朝着树下的人跳下来的崔韵时。


    在这个瞬间,他?和“他?”一同想着:要是她坠入他?的怀里就好了。


    可是她没有?落下来,落下来的是一块红纱。


    红色铺天盖地,日头隐在红纱的后边。


    哀乐声阵阵,像是无数人在撕心?裂肺地大哭。


    谢流忱什么都看不见?,头疼欲裂,仿佛有?一刀朝着他?的头劈下,另一个他?自?己从这道伤口里生长出来。


    他?就此失去了意识。


    ——


    天亮了,崔韵时照旧去折腾这个容易生气?的谢流忱。


    风水轮流转,这辈子也轮到她高高在上,做他?的主人了。


    推开房门?,他?垂着头一动不动,仿佛已然?睡熟。


    崔韵时皱了下眉,这很少见?。


    每回她来的时候,谢流忱都好


    似不需睡眠一般,坐得?正经又得?体,眼神清明地望向她。


    好似不体面?一些,就会要了他?的命。


    每到这时候,她想要摧折他?的念头就会更强烈一些。


    就是这样不服输的打起来才?爽快,上辈子的谢流忱服软服得?太快了,她打起来都没有?手感。


    他?整日一脸你打我吧,你高兴就行的表情,她都不想随了他?的愿。


    在这一点上,还是现在这个谢流忱好。


    骨头硬,嘴巴也硬,瞬间就能点燃她的怒火,让她找到那种欲扇之而后快的感觉。


    说到底,她就是不想被上辈子的谢流忱爱。


    她宁愿和他?互相真刀真枪地动手,也不想被他?那样粘稠绵密如蛛网一样的爱粘住。


    她走到谢流忱面?前蹲下,用团扇抬起他?的下巴。


    他?缓缓睁开眼,眼神中没有?一丝挣扎、屈辱和波动。


    庭院中忽然?响起鸟儿振翅的声音,飞鸟的影子透过窗纸,从谢流忱脸上掠过。


    崔韵时凝视了他?一会儿,收回团扇,他?的头没了支撑,往下低了一些。


    她命令道:“自?己把?头抬着。”


    谢流忱将头抬了起来,和方才?她要他?定住的角度分毫不差。


    崔韵时抿紧唇,这听话的模样,这任她作弄发?泄的态度。


    她快气?笑?了,最后只说了句:“谢流忱,你真够有?本事。”


    这一声出口,彼此都知?晓,她喊的到底是谁。


    第85章 第 85 章


    崔韵时说完那句话后?便坐到桌边。


    芳洲昨日?只将窗纱拢起一半, 日?光照亮半间屋子,在中间落下一道清晰的分界线。


    两人各据一边,谢流忱恍惚了一下, 他两次获得这具身体的控制权。第一回极其短暂, 第二回却?见到了她。


    他能感觉到身体里原本的自?己并未消失,还在竭力抢夺控制权。


    崔韵时也是与他一样的情况吗, 她会被身体里原本那个“崔韵时”挤压生存空间吗?


    “你的身体里, 只有你一个魂魄, 还是两个?”


    崔韵时侧过身斜睨他一眼, 没有作答。


    她就?是不想顺着他的话回答, 反问道:“为何与我有关?联的这么多?人里,就?你与我重生了,你做了什么, 是请了法师,做了什么损阴德的事吗,会不会损及我?”


    谢流忱从?她的态度里看出?,她这具躯壳由她一人独享。


    他微微松了口气, 道:“你尽可以?安心, 没有任何阴损之事,你不会有任何损伤,这就?是你全新的人生, 这辈子你只要按照自?己的心意?过,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再不会有人来妨碍你了。”


    因为上辈子她最大的妨碍就?是他,而这辈子, 其他出?现在她面?前的障碍则会被他铲除。


    至于她问他为何会和她一样重生了,他根本没有在她面?前邀功的打算。


    他没有这个脸。


    他顿了顿, 答道:“我只是很想再见到你,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机缘。”


    崔韵时一听便知晓,他的确是做了什么。


    可他一身秘密,她一直知之甚少。


    她放过这个问题,并不想管他的事,转而问道:“我是怎么死的?”


    她问完以?后?也觉得有些诡异,哪有人能活着问别人,自?己是怎么死的。


    谢流忱听完这个问题,被铁链锁住的双手微微动了动,失语片刻。


    而后?声音极为轻缓地,仿佛是怕她再度受伤一般,详细说了来龙去?脉。


    崔韵时听完,她的直觉没错,果然和他有关?系。


    若不是他非要死缠烂打,她人都到山脚了,怎会在马上要开?始崭新人生之前被人射死,丢了性命。


    她的命也太坎坷了,谢流忱其实是个克妻的吧。


    她不禁问道:“你后?来再娶了吗,娶过几任,她们?的寿数几何?”


    谢流忱怔怔道:“我没有再娶,我只有你一个妻子。”


    此外再无他话,可崔韵时从?他似蹙非蹙的眉头,微微下垂的唇角看出?来,他仿佛一条被质疑心意?的狗,被伤到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就?静静地坐在那,扣在手腕上的锁链也没有半点晃动,生怕再惹她不喜。


    崔韵时听他这话,再看他这表情,心中微感疲惫。


    他还是想缠着她,还没死掉那条和她相?亲相?爱的心,不然也不是这种态度。


    崔韵时开?始怀念昨日?早晨那个脾气又硬,扇起来手感很好,被烫到就?叫得很凄凉的谢流忱。


    至于面?前这个,她只想让他离远一点,让他多?看自?己两眼,就?是让他享受到了。


    她下意?识便想抬手让他滚吧,别再在她面?前碍眼。


    可就?这么给他解开?锁链,直接放跑他吗?似乎也不妥。


    崔韵时下不了决定,来回踱了几步,决定暂时把他搁在一边,先回房给白邈写回信。


    她一句话没说,直接离去?。


    房门合上,谢流忱看着她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眼眸中毫无波动。


    他早知会是如此。


    如今能见到她,看见她康健平安地活着,还很有活力地抽打“谢流忱”这具身体,已是梦里都想不到的好事。


    他还奢求什么,他只想她好好活着,不爱他也很好,不想见到他也可以?。


    他默然良久,心中满怀感激之情,眼睛忍不住湿润,在阔别她六十七年后?,一个阳光并不明媚的春日?里。


    ——


    谢流忱只静坐了一会儿,额上便泛起青筋。


    另一个自?己在脑中闹得很厉害,一边在抢夺身体控制权,一边对他冷嘲热讽,问他是不是就?是上辈子把一切都搞砸了,连带着他一起被崔韵时厌弃的那个谢流忱。


    他答是。


    对方声音阴沉道:“你给我出?去?,把身体还给我,我和你是不一样的,我要告诉她,让她只厌恶你一个。”


    谢流忱:“在她眼里,我们?就?是一样的,简单来说,我是谢一,你就?是谢二。”


    “你是一,我是二,怎可混为一谈。”


    “如果她觉得我们是两个人,你就?不会被她抓住,锁在这里,挨她的罚了。”


    谢二沉默了。


    因为在一个身体里,谢流忱能感受到他的崩溃,那种什么都没做,却?失去?所有可能的崩溃。


    为了让谢二死心得更彻底,谢流忱毫不吝啬地将他与崔韵时的过往分享给他看,让他知道他们?是如何走到这一步,让他体会他面对崔韵时时的所有心绪。


    心动、期待、嫉妒、怨恨、痛快……失望、恐惧,直到最后?间接害了她的命。


    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记忆都是混乱的,也许是过了一两年,他才恢复神智。


    谢二像死了一般,再没半点声音,也不再与他争斗。


    谢流忱忽然发现,要玩弄二十一岁时的自?己的心非常容易。


    只要把让自?己心碎过的事拿出?来,放在二十一岁的自?己面?前,他们?就?会一起安静如死。


    谢流忱动了动僵冷的手指,听见庭院里传来一阵略响的脚步声。


    之后?是行云的说话声。


    “芳洲,信掉了。”


    “啊,幸好你看见了,不然小姐就?白写这两封信了。”


    行云捡起信,拍了拍上面?沾着的尘土,递给芳洲前,看了看收信之人是谁。


    “嗯?”她疑惑道,“是不是弄错了,怎么都是寄给白公子的。”


    “没弄错,因为昨日?白公子寄了两封信来,所以?小姐也特意?分成两封,对应着他每封信里的内容写好回信,让他以?此收两封信,开?心一下。”


    行云笑了:“那白公子往后?要是写三封四封,小姐岂不是也要写三封四封。”


    芳洲想了想道:“那小姐会只写一封回信,叫他没事出?去?多?走走,别总待在书案前动笔了。”


    芳洲小声道:“其实就?是想让白公子少写点信,她回不过来了。”


    两人笑了会儿,各自?散去?做事。


    谢流忱在屋中听完她们?的交谈,默默垂眼看自?己的手,心中什么都没想。


    他只是觉着有些冷罢了。


    等到夏日?来临,便


    不会这般冷了。


    ——


    思考如何处置谢流忱思考了四五日?,崔韵时仍然没有找到一个让自?己非常满意?的法子。


    不过她也没有荒废这四五日?的光阴,除了每日?必做的课业和锻体、与好友同窗的交游、该参加的诗会雅集。


    她还回了白邈的数封信,将他送的花里胡哨的礼物?都找到了合适的用途。


    比如那串发芽的红豆手串。


    她找出?里面?唯一一颗没发芽的拆下来做成手绳,其他发芽了的则让行云埋进土里,给院子添一抹绿意?。


    今日?她打算去?探望谢流忱。


    她推开?门,谢流忱并没有望向她,而是看着透光的窗纸,口中道:“你来了。”


    崔韵时见他和五日?前没有分别,只是面?颊瘦削了一些,也不知道如果一直饿着他,他会不会服软。


    大概是会的,饿死可是很痛苦的,他哪里吃得了苦。


    可惜她没有那么狠毒的心。


    谢流忱等她走近一些才将目光放到她身上,他觉察到她似乎不喜欢他太关?注她,便改了习惯,不在她一进门的时候就?看向她。


    他眼神缓缓下移,瞧见她手腕上戴着一条红绳,绳间穿过一颗红豆。


    谢二立刻在他脑子里咬牙切齿,他认出?来了,这是从?那串发芽的红豆里拆下来的,唯一一颗没有发芽的。


    在自?己的脑子里,他们?都不再维持温和的表象。


    谢二毫不遮掩地开?始发疯,一会儿咒骂白邈,一会儿骂他是废物?,把大好的局面?弄成现在这样。


    谢流忱没放过他,将自?己上辈子亲眼所见的,她与白邈少年时感情深厚的每个时刻,都仔仔细细地放给他看。


    谢二立刻没了声音。


    谢流忱比他多?活了几十年,已经可以?忍耐这些痛苦。


    他还是很嫉妒,但他已经学会将理智和感情分开?,理智凌驾于感情之上,而她在他的理智之上。


    崔韵时没有和他多?说什么,她打量了他一会儿,他则很快将目光移开?。


    崔韵时心中对他为什么转开?眼有了猜测,更为不满。


    她之前锁着那个谢流忱,一是为了时不时磋磨他的傲气,二是既然已经抽打过他,和他结了仇,便不能将他放出?去?。


    她原本想把他锁到天?荒地老的。


    可换成上辈子这个谢流忱就?大不一样了,他整日?揣摩她的心思,将他放在眼前才惹人心烦。


    无论对他做什么,他都不生气,她倒是气着了。


    她又来回地踱着步。


    要不是这辈子重生,还四肢健全,回复到状态最好的年纪,她不会和他就?这么算了。


    但就?这么放走他,她还是有一点点不甘心,崔韵时心中满是矛盾。


    她定下脚步,转着腕上的红绳,片刻后?拿出?钥匙,直接将锁链打开?。


    “你走吧。”


    谢流忱放在身侧的手轻轻颤动,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就?照她说的,站起身离去?。


    就?在这一刻,崔韵时忽然灵光一闪。


    如何折磨一个人,便是要让他提心吊胆,让他不知道他不愿见到的事情到底何时才会发生。


    既然他不想从?她这里离开?,那么她便要反反复复地放开?他,让他走,又将他叫回来锁住。


    让他永远都不能安下心,不知哪一次才是真正的驱赶。


    这才是锁住他的锁链,不管他走到哪里,离得多?远,他都不得自?由。


    崔韵时:“回来。”


    谢流忱缓缓回头,而后?没有停顿地,一步步地走向她,走向他的锁链。


    第86章 第 86 章


    谢流忱回了原位, 崔韵时?又将锁链扣在他的双腕上。


    咔哒两声?后,她收起钥匙,径自离开。


    这一日过后, 这样?的事?又反复发生了许多回。


    有时?她给他戴上幂篱, 带去市集上,让他站在某条小巷口, 有时?是带去湖边山里, 让他站在显眼?的一棵树或是一块巨石旁。


    她总告诉他在这等着, 一个时?辰后, 或许她会?回来?把他带回去, 或许不会?。


    他若是想回谢家,大可自行离去,只?是以?后别再厚颜无耻地?来?见?她。


    她口中说一个时?辰会?来?接他, 实际上往往故意往后推迟,两个时?辰三个时?辰都有可能。


    无尽的、不知何时?才会?结束的等待才是最折磨人的。


    谢流忱要么选择等待或许再也不会?来?接他的她,要么选择放弃,永远都不要来?见?她。


    她给他的选择, 比他曾经给她的要舒适多了。


    有时?刚到一个时?辰, 她便让马车返回,在靠近他时?放慢速度,路过他时?却不停下。


    她掀开车帘, 看他掀开幂篱,望着远去的马车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


    这种践踏他的希望和感情的感觉,让她既觉得自己阴暗, 又觉得有些开怀。


    这一日,她将谢流忱带去人迹罕至的始空山放风, 将他放下后,她便让车夫离开。


    马车在山道上行进,芳洲趴在车窗上,看向树下越来?越小的人影。


    芳洲是不明白小姐为何突然?把谢大人弄回自己的地?方,还花样?百出?地?玩弄他。


    更奇怪的是,谢大人还会?配合小姐。


    她一开始还以?为因为白公子不在,所以?小姐找一个短期的玩伴,玩点不大能见?人的特殊游戏。


    可是芳洲很快推翻了这个想法。


    因为谢大人看起来?并不开心,只?是认了命一般,随便小姐作弄他。


    芳洲道:“小姐,这样?好像在丢狗,每次都跟狗说,今日要把你丢掉了,有点可怜啊。”


    崔韵时?:“确实,如果这么对狗,狗是很可怜,可要是这样?对谢流忱,他就不可怜了,他怎么能和狗比。”


    芳洲心想也对,谢大人这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又不是没长腿,不能自己跑回家去。


    ——


    谢流忱在树下干站了许久,目之所及没有一块可以?让他坐下来?的地?方,他更不可能直接坐在地?上。


    若再往上走一段,倒是有一间破庙,他身上有手帕,能擦一块干净的位置坐一坐。


    只?是他不能离开,若是她回来?了,看见?他不在原处,便会?立刻像丢掉包袱一样?利落地?离去。


    “要不了多久,她便会?把我们丢掉,这一日不远了。”谢二喃喃,又开始怪罪他,“都怪你,都怪你,我原本是有机会?的……”


    谢流忱不语,谢二的存在有时?会?让他觉得庆幸。


    他们本就是一人,世上唯有自己对自己的责问是躲不过的。


    谢二每骂他一回,他都必须直面自己做过的事?。


    时?时?刻刻,不可逃脱。


    他就这么站了许久,直到天上忽地?下了场急雨。


    这雨来?得急,却下了许久,雨水噼啪抽打着枝叶,又将他浇透。


    湿淋淋的衣裳贴着身体,他怕错过她,不敢去庙里躲一躲雨。


    谢二在脑中打了个寒噤:“好冷。”


    是啊,好冷。


    睫毛上水珠接连不断地?滚落,寒意深入肌理,让他忍不住打颤。


    或许今日就是彻底被?她放弃的日子,谢流忱早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可他仍是凝望着山道。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真的来?了。


    他的眼?睛一点点地?有了神采。


    不是今日,至少今日他还能被?她留下。


    眼?前泛起重叠的青影,他勉力睁大眼?,撑过那一阵晕眩,掀开车帘上了马车,没有发出?惹她心烦的声?响。


    马车重新上路,冲进了暴雨之中。


    ——


    回去后,给谢流忱扣上锁链仍是崔韵时?,她并没有将这件事?假手于人的打算。


    她刚要走,谢流忱开口:“你想看看你母亲与?小妹的画像吗,你还没有见?过小妹长大的模样?,我可以?画给你。”


    他时?常去悄悄看望她们,确保她们在崔家后宅过得很好,不用再受那位轻贱妾室与?妾室所生子女的老夫人的气?,遇上的任何难事?都可以


    ?很快被?解决。


    崔韵时?心中怅然?,无论她此世过得有多好,避开了多少前世的苦难。


    对于前世的母亲来?说,她都失去了一个女儿。


    母亲的一生就如一件处处是破漏的衣裳,而她这个女儿是一块瞧着光鲜漂亮的补子。


    她试图缝补母亲的人生,然?而最后,她也成了一个新的破口。


    母亲就只能靠着这么一件漏风的衣裳,哆哆嗦嗦地?过下半辈子。


    她一死,母亲往后都只?能依靠小妹,小妹担着这些又该多辛苦。


    她回到房中冷静了一下,才让芳洲给谢流忱笔墨和纸。


    过了两日,她去看看他画得如何了。


    她无声?无息地?站在开了条缝的门前,目光转入里头。


    天半昏着,谢流忱趴伏在地?上,长发披散。


    他宽大的袍袖落在地?上,莹白的手腕随着他的动作轻转。


    锁链不够长,他画得很艰难,尽管如此,她也依旧能看见?,画中的母亲和小妹就是她想象中的模样?。


    她悄悄离去,不敢回家去见?如今的母亲和小妹。


    第三日来?时?,谢流忱已经画了两幅小妹十四、十五岁时?的画像,还有母亲和小妹在一起放风筝的画。


    谢流忱道:“崔芳展长大后,乍一看与?你长得并不像,可是细看五官,又与?你十分相似。”


    血缘十分奇妙,若他当年有幸能孕育一个她的孩子,一定也会?是如此。


    后来?崔芳展的女儿与?外孙女,面容都有一两分像崔韵时?。


    崔韵时?听完他说了许多有关她家人的事?,偶尔问了几句,最后收起画离开。


    谢流忱看着她微微沉下的脊背,心里的风呼呼地?吹,吹得他下笔时?都觉得笔墨干涩,难以?继续。


    ——


    一个月过去,谢流忱又画了不少画让芳洲转送去崔韵时?手里。


    这一个月里,她与?他只?说了寥寥数语,他只?能从芳洲与?行云在院中的闲谈里,听到些许有关崔韵时?的消息。


    白邈下月会?随二姨回京探亲,崔韵时?会?去迎接他,为他接风洗尘;


    崔韵时?养了一只?白绒绒的兔子,到时?候白邈来?她这里小住一两日时?可以?摸一摸它;


    她去和井慧文等人打马球时?,差点伤到手指,吓得她暂时?不敢再打马球了。


    今日她与?井慧文等人约好,要去拜会?一位大儒。


    谢流忱从洞开的窗向外看去,望了望天色,提醒芳洲道:“芳洲姑娘,给你家小姐备一件保暖的外裳吧,日落后会?变冷不少。”


    芳洲中气?十足地?应了声?。


    谢流忱失笑,她倒是很爽朗,难怪从前和元伏能说笑到一块。


    白日很快过去,天色已然?黑了,谢流忱画画停停,他忍不住叹一口气?。


    每过一个时?辰,他都以?为崔韵时?该回来?了,结果却没有。


    若是能自由?行动,现在他便遣人去打听她的下落了。


    他兀自忧虑,门外终于传来?动静。


    崔韵时?阔步走过庭院,不留神撞在一棵矮树上,几片落花停在肩头,她也懒得拂去。


    她径直走到谢流忱房前,随意一瞟,发现他不仅身上披着条毯子,身边放着冷茶,还有书,俨然?是在她这里吃好喝好的模样?。


    她忽然?就极不痛快起来?。


    今日和大儒道别后,天已擦黑,天气?突然?变得很冷。


    她衣裳穿得薄,一边搓着手臂,一边和行云快步往马车那赶。


    路上一遇到大儒家中的人,她们便放慢步速,心平气?和地?闲走几步,等人过去,她们就风风火火地?继续赶。


    行云也不断念叨着下回一定要在车上准备厚点的衣裳,语气?中有些自责。


    崔韵时?却觉得这根本怪不着她,春日天气?和暖,谁知会?忽然?转冷。


    待她们一上马车,芳洲却已经备好了衣裳,崔韵时?和行云十分惊喜,大力夸赞了她一通。


    芳洲坦然?接受她们的夸赞,而后说是谢大人提醒她准备的。


    崔韵时?立刻不笑了。


    回到私宅后,她立在他门前,看他的屋子在昏暗天色里漏出?一线暖光,再看他身边摆着的一干东西?。


    他现在这样?,跟做她的小妾有什么区别?


    还是那种可以?提醒家主?身边的得力丫鬟,该给家主?添衣的那种……那种……小妾。


    崔韵时?一阵恶寒,觉得这阵子对他的耍弄也够了,是时?候该彻底松开他脖子上的锁链了。


    她心中做下决定,转身离去。


    谢流忱听见?她停在门前的脚步声?,心中怀着期待,却又听见?她远去的脚步声?。


    他在暖黄的烛光中静坐良久,任由?不安与?彷徨在心中滋长,手里的书许久都没有翻过一页。


    她想做什么都可以?,他不可以?再强求。


    ——


    次日,谢流忱被?她带上马车,等上了山之后,他从马车上下来?,往下一望,心中瞬间一片了然?。


    他知晓她今日带他来?这里要做什么了。


    崔韵时?没有看他,指着山下猎场中的一群人里,衣着最为醒目的两人道:“眼?熟吗?”


    谢流忱点头。


    那是安平公主?与?谢燕拾,他的外祖母与?妹妹,直接或间接导致她死去的祸首。


    “那好,”崔韵时?拿出?一副弓箭,交到他手里,“替我杀了她们。”


    崔韵时?昨晚就想好了,她要放走他,也不能是寻常地?放走。


    她得让他彻底死心,别再想缠着她。


    而她恰好得知安平公主?和谢燕拾要到此狩猎,她便要谢流忱射杀她们,就如她的死法一样?。


    她知晓,谢流忱必然?是下不了手的。


    前世她死后,他都没有亲手杀了她们俩。


    谢燕拾是在五年苦役将将结束时?,在午周矿山因肺痨病而死,安平公主?则是因他百般阻挠她的人给谢燕拾便利,不肯放谢燕拾一马,心病成疾,在病痛中去世的。


    他是下不了手直接杀自己的亲人的,他只?能用委婉的,钝刀割肉的法子。


    崔韵时?真不知道他这个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明明前者还能给人一个痛快,他却往往选择后者。


    或许他真是天生的疯子。


    而这恰好是她能利用的地?方。


    她要他射杀这二人,他下不了手,那她就能拿这个当借口,以?后堵住谢流忱的嘴,让他没有资格和颜面再出?现在她面前。


    崔韵时?将弓搭在他手心,帮他合拢五指。


    “动手吧,我想要看到害死我的人,和我一个下场。”


    崔韵时?忍不住露出?微笑,她等着谢流忱放弃,等着他说自己做不到,他反正总是要在她与?他的血亲之间左右为难的。


    然?而她看见?的,却是谢流忱搭箭弯弓,箭之所指,正是安平公主?的咽喉。


    因为已将弓完全拉开,他白皙的手背与?手指上青筋凸起。


    他手指渐松,箭即将离弦而出?。


    崔韵时?终于意识到他根本没有要跟她扯皮的打算,他居然?真要杀人。


    第87章 第 87 章


    “你?干什么?”


    崔韵时一把攥住他的手, 想要吼他,又怕引起猎场中人的注意?,只能压低声音。


    谢流忱将弓朝向地面, 以?免误射出去, 伤了无关?之人。


    他用眼神安抚着?她,道:“不会有事, 也不会牵连到你?的。”


    崔韵时嘴巴张到一半, 非常想骂人。


    他是不是真的疯了?


    崔韵时盯着?他的脸看?了又看?, 她不想了解他曲折的心思, 可她现在实在太迷惑了。


    身下的马儿被主人的情绪影响, 也跟着?不安地躁动起来。


    “我


    上辈子死后?,你?都没杀她们,你?现在又下得了手了?你?在想什么?“崔韵时压着?声音骂他。


    听她扔出一连串的质问, 谢流忱难以?自控地想到,她死前?也是这样。


    他们骑着?马,她丢给他数句话。


    那?时她说:


    “你?是在强迫我接受你?的好意?、你?的赎罪,强迫我接受你?。”


    “你?是换了一种方式欺凌我。”


    她临死前?的这几句话如一支迟来的箭, 在此后?漫长的六十多?年中, 数次贯穿他的心脏。


    他自以?为是的好意?与情意?,其实是会让她难过的。


    谢流忱微微晃神,崔韵时见他不作答, 越发烦躁:“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流忱:“我并无所求。”


    他轻声道:“我已脱离上一世的躯壳,不是这世间之人,也没有任何的亲缘关?系,不欠这世上其他任何人的情。”


    “倘若名字可以?将一个人的身份定?下, 那?么我已失去‘谢流忱’这个名字,不再是谢流忱。”


    “所以?我在这世间没有身份, 没有亲缘牵绊,没有可以?左右我决定?的人。”


    他将“他只是为她来的”这一句隐去,不再对她表露任何情意?。


    “你?有什么愿望,我怎样都会完成。”


    崔韵时听得皱起了眉。


    她看?出来了,他说出这话,并非是在满怀期盼地对她示好,想要讨得她的欢心。


    而仿佛是终于从什么东西?里解脱出来,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更可怕的是,他话中含义分?明是:她说什么,他就会做什么。


    这种只在乎她一人的模样,让她下意?识地感到恐惧。


    她不想承载他这样的感情。


    有那?么多?人轻飘飘地喜欢过她的脸、她身上短暂又单薄的光芒。


    她从这些脆弱的喜爱之情中穿过,就像穿过花丛一样,最?大?的负担也只不过是被露水打湿衣裳。


    而谢流忱的感情,却是沉重的巨石、厚重的雾。


    让人的脚步越来越沉,难以?安心。


    谢流忱适时开口,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一样安慰道:


    “只管利用我,将我当作一件趁手的工具吧。”


    “你?不需对我说什么,不需在意?我的存在,只要利用我让你?的日子过得舒适就可以?了。”


    崔韵时深吸一口气。


    他就是因为脑筋这样曲折,所以?才会怨恨当初未曾真心爱过他的她吧。


    她决定?对谢流忱做一件好事,这辈子唯一一件好事。


    她道:“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出现在我面前?,我不需要你?。”


    “好。”他缓缓应下。


    话既毕,她将弓箭从他手中夺回来,掉转马头,狂奔离去。


    谢流忱仍在原处,看?着?她迅速缩小的背影。


    人生是由一个又一个的瞬间组成的。


    他想重新见到她,花了六十多?年,而她从他眼前?消失,只用了六个眨眼那?么短的瞬间。


    谢流忱摸了摸马颈,风将马鬃吹盖在了他的手背上。


    天地苍茫,他只是其间一粒粟,一阵命运的风便能将他吹动。


    若他能化作这阵风便好了,她会允许风的存在,他可以?送她一程又一程,直到这一世的尽头。


    ——


    崔韵时的心情糟糕透顶,当初她提出和离,却被谢流忱一通示爱,她觉得真是荒谬到升天。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曾相信过他喜欢她。


    再之后?又发生了一连串的事,她终于信了,信他是个奇葩,而且的确暗自爱慕她多?年。


    可这对她来说何其不幸。


    她以?为他已经癫得不能再癫了,没想到峰回路转神来一笔,他的疯癫还能更上一层楼。


    少年时她确实不懂事过,在寒酥节许愿长大?后?想要荣华富贵、娇夫美侍。


    对方心里要爱极了她,全天下最?爱她,不计代?价,为她做什么都可以?。


    可是没想到这种愿望在现实中真的实现后?,会是如此极端。


    崔韵时气闷了两日,烦心过他如今这个状态,会不会根本忍不住,又来缠着?她。


    结果过了七日,完全没看见谢流忱的影子。


    她说不上此刻是什么感觉,总之对他很是忌惮,生怕如今安稳的生活再出什么变故。


    半个月后?的下午,她在家中翻阅典籍,井慧文找上她家来,一进门就按捺着?激动,说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安平公主和明仪郡主的二女儿谢燕拾,在礼佛路上出了意?外,马车翻下山崖,两人全都死了。


    听得此言,崔韵时既震惊又骇然。


    当时谢流忱说的那?番话还在耳边回荡。


    他的意?思不过就是说,他是上辈子的谢流忱,并未受这辈子的外祖母和妹妹的爱护和关?心,所以?他能为她的一句话,杀了这辈子的她们。


    而且这辈子因为他没有与任何人有交集,所以?她要他对谁下手,他都不会为难。


    可她已经不要他杀了啊,她把弓都抢回来了,她的意?思已然十分?明显,他绝对明白。


    那?他为何要做到这个地步。


    崔韵时抱着?书?,呆了一会儿。


    这下她真的希望谢流忱是个守信重诺之人,能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永远都不要再来找她。


    ——


    又过了二十多?日,崔韵时听说白邈提前?回来了,她便抱上兔子,去城门口迎接他。


    沿街的梨花开得正好,花香沁人。


    她的运气格外好,只等了一刻钟,白邈便到了。


    他跳下车的第一件事,便是给她炫耀他的幂篱。


    “这可是我特意?定?制的,足有七重纱,你?瞧瞧,是不是遮挡的效果格外好。”


    崔韵时打量了一会,发现这纱还是互相交错的。


    这样确实可以?保证风吹来的时候,不会一下子将白纱吹开,出现他美貌乍现,旁人惊鸿一瞥,打上他主意?的情况。


    “可是你?要拿眼睛看?东西?时,要怎么把它掀开呢?”


    白邈马上左掀一下,右掀一下,连掀四五下时,崔韵时飞快地将最?外面两层交叉锁住。


    白邈扒了一下、两下……始终没扒开。


    “开门,开门啊。”白邈在轻纱后?喊。


    崔韵时得逞地笑了。


    茶楼上,谢流忱注视着?这一对笑闹着?的少年人。


    白邈被她拉住白纱,没法探出头来,他便将手从底下伸出来挠她,被她用手肘顶撞回去。


    小二走?到桌边:“客官可还要来些什么?”


    谢流忱一言不发,他此刻没有多?余的精力回答。


    谢二正在脑子里闹腾得厉害。


    他一见到白邈与崔韵时打打闹闹,便气急败坏,开始疯狂地抢夺身体的控制权,就像一头急于出笼,冲上去撕扯对手的野兽。


    谢二本就是这具身体的主人,真要发疯和谢流忱抢的时候,谢流忱确实敌不过他。


    但是他自有办法。


    他挥退小二,拿出匕首,直接往自己手掌心划下一刀,再用指尖往伤口上抓,钻心之痛差点让他昏厥过去。


    后?一步确实有些多?余,连他都吃受不住的疼痛,从未让自己受过伤的谢二更加承受不住。


    现下两败俱伤,谢二消停不少,只在脑海里断断续续地发出惨叫。


    “别?再打搅她了,”谢流忱漠然道,“让她过她想过的日子吧。”


    这是他能想到的,能让她接受自己好意?的方式。


    不要再怀抱着?任何能与她在一起的希望,不要再想着?满足自己的心愿,只要完成她的心愿就好。


    在他不存在的世界里,她会过得很开心。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梨花落满了窗台。


    ——


    崔韵时将白邈带回私宅,其余地方总不如这一处方便,还没有长辈管束着?。


    一路上白邈都抱着?兔子,跨过门槛时,他似乎不小心绊了一下,崔韵时眼疾手快地将他扶住。


    白邈靠在她怀里眨着?眼看?她,看?得她微笑起来。


    他一见她笑了,便死活不从她怀中起来,被她半抱半拖地上了小楼。


    谢流忱遥遥望着?他拙劣的伎俩,嘴


    弋?


    唇紧抿。


    谢二已经气到口不择言,说出了不堪入耳的心里话:“你?真该死啊,居然让这种贱人占了我的位置。”


    谢流忱没有理会他,二楼的窗开着?,他能从这里看?见白邈走?来走?去的身影。


    白邈举起兔子,问它叫什么,兔子自然回答不了,他便又去找崔韵时撒娇卖痴,说兔子不理他,惹得崔韵时揉了揉他的脸。


    谢二不可置信:“我就输给这样一个蠢货?”


    他阴森森地想,被她放在心上,捧在手里的感觉一定?很好吧。


    白邈还有什么可不开心的,难怪他总是笑得这般开怀。


    白邈唯一的烦扰就是崔韵时今日有没有比昨日更爱他吧。


    谢二的阴暗心思毫无保留地对谢流忱敞开,每一句都在谢流忱的心头凿下一个豁口。


    谢流忱便这么藏在她宅子外的隐蔽处,一直站到了夜里。


    天黑沉沉的,小楼中点着?明彻的烛火。


    暖光散出来,整间屋子在夜色里就像一盏漂浮的灯笼,引着?一些东西?不由自主地想要进入,想要感受到和屋中人一样的温暖。


    谢流忱看?着?屋中的人又多?了两个,他们吃饭、喝酒,说着?彼此才能懂的趣事。


    那?两个后?来才到的少女,一人是井慧文,另一人是奚莹。


    她们两人中有一个,便是定?制了海棠花戒的人吧。


    谢流忱站到浑身冰冷,小宴终于散了,井慧文与奚莹下楼,去了别?的屋子睡。


    屋中只剩下了白邈和崔韵时。


    崔韵时拍拍白邈的肩,刚想叫他起来回房睡觉,他忽然嘟囔了一句好冷。


    她便起身关?上了窗。


    漏进谢流忱眼中的光线顿时少了,他仅能看?着?窗纸上映出的二人身影。


    崔韵时把白邈架起来,他喝得并不太多?,可他酒量太浅,醉倒的人总是格外的沉。


    她懒得搬他回他的房间,干脆让他睡在这间房,她睡在另一张矮榻上好了。


    她刚要将白邈往床边带,白邈一个没站稳,头往下挂,磕到了她的头。


    崔韵时忍住没有把他推醒,只抬头动着?嘴唇,无声地骂了他几句。


    而后?脱下他的外袍等衣物,只留下里衣,再将他弄去床上躺下。


    做完这一切,她才吹熄了烛火,躺去了矮榻上,安心入睡。


    宅子外的谢流忱亲眼看?着?窗纸上的人影交叠,他们抱在一起,白邈的手横过她的肩头,而后?他低下头,和她额头相抵。


    她也抬起了头,两道人影交融在一起。


    谢流忱全身的血一下子都凉了。


    他知道,他们是在交吻。


    每对有情人,情到浓时,都会如此。


    夜风吹拂,他已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脱下了白邈的衣裳,一件又一件。


    而后?他们又搂在了一起,紧紧地,没有一丝距离,向着?床边走?去。


    之后?蜡烛便熄灭了。


    谢流忱忍不住轻轻地颤栗。


    他们过夜了,他们睡在一起。


    谢流忱听见脑中震耳欲聋的古怪回响,却不明白这些怪声该作何解。


    这有何不对。


    迟早都会有这一日的,这就是她想要的人生。


    她和白邈将来会成婚,会成为一对夫妻,人人都会知晓白邈是她的丈夫。


    白邈的名字会和她的名字一起,被人反复提起。


    她和白邈一生一世长相厮守的心愿会实现。


    这才是她本该有的人生,这才是他不存在时,原本该有的发展。


    他才是那?个错误,所以?他不可以?再出现,不可以?往前?跨出一步。


    谢流忱静立在夜色中,望着?那?间再也没亮起光的屋子,许久都未挪动。


    天上又下雨了,雨丝轻飘飘地,一点点地润湿春夜,也将他淹没在人世里。


    第88章 第 88 章


    白邈近来交了一个新朋友。


    那人叫成归云。


    他对这个朋友还?是很满意的。


    此人眉眼虽清秀, 可常年上山采药,不注重?呵护肌肤,晒得人黑不溜秋的。


    再好的五官也挡不住这样黑的底色。


    他站在白邈身边时, 更是会被人彻底忽视。


    白邈从?小就没什么同性好友, 男人的心眼子都多?,不好相处, 勾心斗角得厉害。


    不像女子那般直爽大方也就罢了, 他们还?个个垂涎崔韵时。


    他看了就来气, 所以多?年以来都不愿意和男子来往。


    成归云就不错, 不仅皮肤黑、存在感不强, 而且脾气好,经?常听白邈说一整日他与崔韵时的故事也不会厌倦。


    这也是白邈对他最满意的地方。


    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对成归云炫耀,崔韵时对他的好。


    他一生最大的成就, 就是能被崔韵时选中,被她喜欢。


    他一向觉得自己哪儿都好,可是在她面前,他失去了这种自信, 常常觉得自己有许多?不足, 想要改进,才?能一直留住她的爱。


    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白邈非常担心没几个月, 她就会厌倦了他,离他而去。


    可是她好专情,居然一直没有离开过他,还?总是夸奖他这也好那也好。


    耳朵轮廓漂亮、说蠢话的时候也很可爱、肩膀摸起来很舒服……


    他生性懒惰, 能坐着绝不站着,但是为了让她摸他的时候觉得手感更好, 他一直坚持锻体,练出了兼具美感和力量感的肌肉。


    他知道自己不是很聪明,所以只?能在这种地方弥补一下她。


    能被自己喜欢的人喜欢,他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人有好东西?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想要炫耀,想要让别人附和他,夸赞他拥有的珍宝何等璀璨。


    之前白邈周围的那些男子全都居心不良,他满心花骨朵无处开放,硬生生憋着。


    他知道好东西?不能外?露,所以他忍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合适的炫耀对象,他心里?舒畅极了。


    “我?们昨日去了庆莲寺上香,我?祈求姻缘时,那香一直烧到底,都没有熄灭过,我?说是好兆头?,她说是今日无风。”


    “今日她在家?读书,我?就在一旁给她磨墨添香,不过磨了一会她就怕我?手腕累着,让我?去一边休息,可是我?还?是接着磨,我?是不是很贤惠啊哈哈哈。”


    “这只?兔子是她帮我?养的,就是想等我?回来抱着玩,你看它的眼睛是不是黑亮黑亮的,她说这只?像我?,所以才?选中这只?的。”


    白邈说这些话时,没有错过成归云眼中满满的羡慕。


    白邈一边说得爽快,一边在心中庆幸。


    幸好成归云无心成家?,来京城只?是为了精进医术,否则他在对方面前说这些,也太?刺激人了。


    不过成归云若是要成家?,也会找到合适的人选的。


    毕竟他除了皮肤黑了点,眼光和性子却好得没话说。


    他们俩相识便是在一间布庄子里?。


    白邈早就想给崔韵时挑选布料裁衣,可在京城里?各大布庄挑选了好几日都没找到中意的。


    因为他喜欢花布,越花越好,他自己也清楚,那些布做出来的款式只?适合他的长相风格,与崔韵时似乎不大相配。


    正在为难之际,成归云进店来取寄回青芝老家?,送给家?中姐妹的衣裳。


    小二将几件衣裳展开,给他仔细瞧一瞧,确认上面没有抽丝等做工上的瑕疵,便可签字收货了。


    白邈一看那些做好的衣裳,心生妒忌,品味竟然比他要好,挑选的都是瞧着简素,可是做出来却让人眼前一亮的布料。


    幸好这人长得没他漂亮,不然他要生气了。


    成归云注意到他的眼神,对他笑得很和善单纯。


    白邈心想,看起来倒像是个老实人,没什么心眼的样子。


    白邈走过去,掏出半锭银子,要买他半日的时间,让他帮着挑选布料。


    成归云连连推拒,最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公子不必如此破费,我?帮着挑就是了,公子有马车吗,结束后送我?回家?去,就算是我?这半日的报酬了。


    白邈哼了一声,他们白家?,没名没权,就是有钱,他出行怎会没有马车。


    最后成归云不仅给他挑选出了合适的布料,顺带着还?挑选出了相配的发簪、指环等首饰。


    上天真?是公平,给了成归云出众的品味,就给了他不够出众的样貌,正与他相反。


    两?人就此结识。


    崔韵时忙于用功,准备会试时,便会不见白邈。


    每到这时,白邈就去寻成归云出来打发时间。


    一半时间用来炫耀崔韵时多疼爱他,一半时间用来计划崔韵时休息时,他要带她去哪儿玩乐。


    成归云因为四处上山采药,对京郊的山林十分了解,时常给他提出这样那样的建议。


    哪条山路的泥泞最少,出游时该走哪一条路线,须茂山哪个季节的风景最好。


    白邈照着他的建议修改计划,再也没出过意外?状况,就连崔韵时都夸奖他近日周到不少。


    又?因成归云医术不差,崔韵时得了风寒时,他按着成归云开出的药方抓药,熬出来的药苦味极淡。


    不似寻常的药,喝下去不免让人作呕。


    白邈觉着自己运气可真?好,只?是往布庄子里?晃悠一圈,就捞着个大夫和军师,为他与崔韵时的情谊一路保驾护航。


    有这么个体贴,又?不撬他墙角的朋友,还?真?是不错。


    ——


    成归云的相貌和身份很好用。


    谢流忱扮演起他已是驾轻就熟。


    上辈子他扮演成归云,是为了接近崔韵时,这一回他想接近的却是白邈。


    一切都如他预料的那样发展,他成了白邈求助的对象。


    他帮白邈挑选出最合适她的礼物?,委婉地提示白邈修改出游计划中的纰漏,借用白邈的手,将她会喜欢的东西?送到她面前。


    他曾动过潜移默化地改造白邈的念头?,后来放弃了。


    大多?数人一旦以为自己变聪明了,便会开始迷恋自身,对从?前喜爱的人和物?骤然翻脸。


    白邈如今蠢得刚刚好,刚好维持在对崔韵时死心塌地的程度上,可以一辈子都做一条讨她开心的乖巧畜生。


    而白邈对他的意图毫无察觉,只?将他当作无害的成归云,每日滔滔不绝地炫耀他从?崔韵时那里?得到的关注与爱护。


    谢流忱一边恨着,一边将每句话都听进心里?。


    再将它们打碎成片,从?里?面挑拣出和她切实有关的只?言片语。


    “我?们昨日去了庆莲寺上香,我?祈求姻缘时,那香一直烧到底,都没有熄灭过,我?说是好兆头?,她说是今日无风。”


    她说这话时,一定是在笑,她喜欢故意不轻不重?地调笑人几句。


    “今日她在家?读书,我?就在一旁给她磨墨添香,不过磨了一会她就怕我?手腕累着,让我?去一边休息,可是我?还?是接着磨,我?是不是很贤惠啊哈哈哈。”


    她多?半是嫌白邈晃眼又?多?话,找了个好听的理由让他消停点。


    原来她不止是用甜言蜜语糊弄他,对白邈也是一样。


    “这只?兔子是她帮我?养的,就是想等我?回来抱着玩,你看它的眼睛是不是黑亮黑亮的,她说这只?像我?,所以才?选中这只?的。”


    她的眼睛才?是最有神采的,这兔子不耐烦的神情也有点像她。


    白邈将那只?兔子递到他手边,慷慨道:“你也来摸摸,可软了。”


    谢流忱伸手,慢慢抚摸着兔子柔软的毛,从?它的脖颈轻顺下来,心却像是被另一只?手揪了一把,又?酸又?痛。


    为了不被发现,他的下属只?敢远远跟着崔韵时。


    以她们的角度和距离,只?能确定崔韵时平安无事,却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


    他便只?能从?白邈口中听到那些生动的细节,想象她在那些时候的样子。


    他答应过崔韵时,不再出现在她面前,所以只?好如此。


    白邈爱她,爱是一扇被日光照透的窗,爱人站在窗后,满身晖光。


    他不能去见他,他只?能用白邈的眼睛去看她。


    谢流忱几乎要感谢白邈了。


    白邈每回向他炫耀时,他既觉得窒息,又?觉得满足。


    就像烧着火的心,被一场稀落的雨浇了一下。


    他尝到那些雨的滋味,甘美又?清凉。


    即便下一刻它们就化作热腾腾的白烟,将他的心烧得更加零碎。


    ——


    日头?落在云后,白邈说他与崔韵时、井慧文?等人有约,要离开了。


    “成归云”保持着像手帕一样好揉搓的笑容,目送他上车。


    等到白邈的马车消失在视线中,谢流忱的唇角才?挂了下来。


    他伸手想将花盆中的花连根拔起,手握上枝干,又?停住。


    罢了,草木也是条性命,虽然崔韵时已经?重?生,可他多?行善事,总不会有错的。


    他合上院门,要回自己在雨前巷的宅子里?去。


    他已经?从?明仪郡主家?中搬出。


    母亲,他的母亲两?世都活着,可对他来说,这是离他极其遥远的一个人影。


    他步行回去,穿过济通桥,落日被打碎在蓝金色的河水里?,他上了台阶,又?往下行。


    半路意外?遇到裴若望。


    裴若望正在吃陆盈章咬了半口就不要了的烤猪耳,一见他就道:“怎么最近都不见人影,你在忙活什么?”


    谢流忱想,我?在帮着情敌讨好我?妻子。


    他笼着袖子,回答:“在忙活让我?忙活的事。”


    裴若望听他说话,就知他心绪不佳,他最近总是这般奇怪。


    上回见面时,谢流忱再三?提醒他四月十五那日别出去,说他请人算命,算出裴若望那一日大凶,有火烧身之患,还?拨了两?个下属陪着他过四月十五。


    裴若望只?觉莫名其妙,可又?被他异常的举动弄得有些心惊,便躲在家?中没有出门。


    谢流忱叹了口气,今日的落日大而圆,街市上成双成对的男女有些多?,他看所有恩恩爱爱的有情人都不怎么顺眼。


    他阴暗的本性又?冒了头?,世间不该有情,既然有了这样的好东西?,他却得不到,他怎能不嫉妒。


    既然嫉妒,他为何坐视旁人幸福而不做任何事。


    要是能见到她就好了,见到她,他就不敢想这些恶毒的念头?了。


    他幻想着,按捺住心中恶念,慢腾腾地回到家?中。


    元若和元伏在廊下说笑,笑声传到了一墙之隔的他这里?来。


    他让人在院中打了一架秋千,他坐了上去,望着夜空,天上的月亮已不是她看过的那一轮。


    他发了好一会儿怔。


    “公子,这有封给你的信。”


    谢流忱现下什么信都不想看,可他还?是将之拆开。


    他抬眼一扫,目光渐深。


    是大巫。


    “她”在信中嬉皮笑脸地说:恭祝你心愿达成,为了庆贺,你再给我?点血吧。


    ——


    次日,白邈临时约了成归云出来。


    他昨夜不小心弄断了崔韵时的流光琴琴弦,虽然她说无妨,一副并未放在心上的模样。


    可白邈哪里?能把这个过错置之不理,不去弥补。


    这样的小过错累积起来,是会伤了他们的感情的。


    他必须要把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做好,两?人才?能长长久久。


    谢流忱一听到琴弦是昨夜弄断的,立刻刹住思绪,不愿深想崔韵时和白邈昨夜也在一起的事。


    白邈要修复琴,得先从?她私宅中拿出那把琴来。


    他知晓崔韵时已经?出门了,这会儿请求芳洲放他进去,他把琴带出来,再和成归云出发去找琴匠。


    他留了个心眼,不让成归云一同进宅子里?去。


    他总觉得这是崔韵时的地盘,外?人怎能进来。


    谢流忱便站在外?头?等,过了一刻钟,白邈还?没有出来。


    谢二在脑中冷笑:“偷琴都偷得这般慢,他还?有什么用。”


    他话音刚落,身后忽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一下。


    谢流忱猛然回头?,他厌恶别人这样对他动手动脚,若非现在还?装作成归云,他非要斥这人一顿不可。


    这一回身,他却怔住了。


    崔韵时看见“成归云”的脸,忍俊不禁道:“你……”


    你现在怎么这般黑啊。


    她住了口,差点忘记了,这一世她与成归云还?未见过。


    上一回三?人一起在山洞里?过夜,还?劳烦成归云给他们叉鱼,给她崴了的脚上药,后来也没有机会问问他的现况。


    此刻两?人还?只?是陌生人呢。


    崔韵时只?得换了句招呼:“这位朋友瞧着真?是面善,身上还?有药香,是大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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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完这样装模作样的话,自己又?忍不住笑了。


    谢流忱知晓,现在他该回答她,该抓住这个机会,以成归云的身份和她相识,重?新建立关系。


    将来她需要一个大夫为她做什么时,第一个便会想到他。


    他便能光明正大地成为她的助力。


    可是他看着她脸上的笑,浑身发麻,身躯都不听使唤。


    这样因重?逢而喜悦的笑容,如隔世的一缕日光,让他这缕孤魂,要在其中灰飞烟灭。


    第89章 第 89 章


    崔韵时在他黑得很均匀的面皮上看了看, 心想他定?是走南闯北学习医术,才会晒成?这般黑,真是个很实在的人。


    她转了半个身子?, 从芳洲手?中抱着的纸包里, 拿出了一只?青橘给?成?归云。


    成?归云也不回答她的问题,只?看她一眼, 又看青橘一眼, 将之接到手?里。


    规矩到手?足无措。


    崔韵时心想他还是和?相识时一样, 总有些意外的笨拙。


    白邈抱着琴出门时, 便撞见了这一幕。


    他手?里还扛着刚从她房里偷出来的琴, 一见到她便下意识往门后?躲。


    可他又瞧见她正与成?归云说话,他们居然搭上话了?怎么回事,是不是成?归云勾引她?


    白邈又扛着琴小跑过来, 阻拦二人继续说下去?。


    他一闪身,挡住崔韵时的视线,再用眼睛瞪了下成?归云。


    脸好黑,与他真是云泥之别。


    白邈又让开?了, 他这朵红花还需绿叶衬, 应该让她多看看成?归云,这样才更能显出他肤白貌美。


    白邈三言两语解释了他与成?归云的关系,崔韵时心想这可真是太好了, 白邈的朋友,那不就算是她的朋友吗?


    那大家很快便能玩到一块儿了。


    崔韵时将琴袋从白邈手?里接过去?,流光琴的分量可不轻,她光看他扛着都觉得累。


    白邈挣扎了两下, 力气挣不过她,手?中很快一轻。


    他看着他需要扛在肩上的琴, 被她轻轻松松地单手?抱在怀里,眼中顿时满是崇敬。


    谢流忱瞧见他们之间这一段来回,默默地垂下眼。


    白邈心生警惕,立刻挽住她的手?臂:“好了,我们走吧,你?要去?做什么,我和?你?一同去?。”


    崔韵时:“我与奚莹约好了,今晚去?她表兄的馆子?捧场,是你?不喜欢的裕州菜色,你?真的要去?吗?”


    “自然。”


    崔韵时点头,又招呼成?归云:“今晚你?也一同来吧,人不多,加上你?也就四、五人。”


    她担心成?归云怕生,特意加上最后?一句。


    谢流忱双唇微动,到嘴边的一个好字在齿间转了转,又咽了回去?。


    她亲口邀请他,他当然很想应下。


    可他最不该做的便是投机取巧,从前她总怨他钻空子?,为此?她气得厉害。


    如今他用成?归云的身份接近她,当真毫无私心,只?是单纯地想要做她的助力吗?


    其实根本仍是想要待在她的身边,近一点,近到能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她吧。


    崔韵时见他不说话,又说了一遍:“成?大夫,一起来吧。”


    谢流忱很想就这么顺势答应下来,不是他诱使她说出这句话的,是她主动提出的,他应下的话,似乎不能算是他的错。


    他捏着那只?青橘,慢慢吐出一口气:“多谢好意,我……今日还有事在身,并不方便,不去?了。”


    他答应过她,永远都不再出现在她面前。


    他在做正确的事,他必须这么做。


    崔韵时有些遗憾,又拿了一个青橘给?他:“这个虽然看着青,可是尝起来滋味很甜,只?有一丝丝酸,若是一点酸味都没有,反倒不好吃了。”


    谢流忱低着头,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只?凭本能接住那只?青橘。


    崔韵时看他连捧橘子?的姿势都呆呆的,心想他还是没变。


    可她看着他离去?,转身时的背影,就像一片颤抖着从枝头掉落的叶子?,在这个还未入夏,一切都充满郁郁生机的季节里。


    莫名让人觉得惆怅。


    谢流忱带着这两只?青橘回到宅中,打上井水,将手?洗净。


    橘子?沉到水底,他将之捞起,剥开?青皮,尝了一口。


    确实如她所说,它是甜的,他吃了一片,又一片。


    舌头是麻木的,尝不出酸或是甜。


    他将两个橘子?吃光,回房去?处理?公文,而后?用了晚饭,仍旧没有什么滋味。


    亥时三刻,他沐浴完,穿上寝衣躺在床上。


    灯烛已经熄灭,床铺宽敞,他在薄薄的月色中,探手?抚上身边本该属于枕边人的位置,触手?一片冰凉。


    自然是凉的,将来的数十年?,直到他这辈子?老死,都不会有半点温度。


    这一刻他忽然尝到了那只?青橘的味道?,满口酸楚,叫人哽咽。


    ——


    大巫在信里写的日子?到了,谢流忱去?了约定?的曲玉山山腰八角亭中等她,直到黄昏她都没有出现。


    谢流忱离开?,心中觉得甚是麻烦,回到家后忽而不想做任何事,明日连官衙也不想去?了。


    他干了这么多年?,早就厌倦了繁冗案牍,上辈子全凭一口气撑着,一干就是六十多年?。


    如今一见到她,这口气就松了。


    然而天一亮,他还是照旧去上值,他爬得高,才好暗里照应她。


    近日白邈都未曾来找过他,不知是对他生了戒心,防备他撬墙角,还是忙着陪伴在崔韵时身侧,无暇来找他炫耀。


    为了便于转换面容,他随身带着做出的丸药,一瓶用来换脸,一瓶用来解除药效。


    他的准备没有白费,有一日下值后?,元若转告他,白邈正在“成?归云”家后?门等着他。


    谢流忱便让马车改了方向,到了巷口时,他下车步行过去?。


    白邈正在后?门气哼哼地等他,一见面便阴阳怪气道?:“崔韵时邀请你?后?日一同去?踏青。”


    他紧接着又道?:“不只?请了你?,还有别人,你?别得意。”


    “我有什么可得意的?”


    白邈见成?归云神情平和?,还带了点不明所以,心里火气消了大半。


    他也知道?怪不到成?归云身上,因为他全程都听着,成?归云就只?说了一句话,连眼睛都不敢和?崔韵时对上。


    也不知道?崔韵时怎么就注意到了成?归云,他哪有他好看,她该不会是山珍海味吃多了,想吃点清粥小菜吧。


    成?归云这种清纯的小家碧玉,不是,小家墨玉,最会引人生出保护欲了。


    危险。


    白邈想通这一点,马上变换态度,鼓励道?:“阿成?,男子?不能这样畏畏缩缩,要大方要利落,说话大声一点,用丹田发声你?知道?吗,这样说话才洪亮,才显得你?中气十足,是男人中的男人。”


    最主要的是,中气十足的男子?就不会引得崔韵时一颗呵护人的心蠢蠢欲动了。


    谢流忱仍然用成?归云那副懵懂的表情,看着白邈。


    白邈开?始给?他示范如何用丹田发声。


    “气沉丹田,用腹部呼吸,将声音自然地喝出去?。”


    “你?平日可以多加练习,比如朗诵诗作……”


    他想要念一首诗给?成?归云听听,让他感受丹田发声的魅力所在。


    可是他一时想不到一首完整的诗作,他从不勉强自己背诗,那样太难为自己了。


    于是他开?始中气十足地念诵街边酒楼的招牌:“烤鸭八十文半只?、雕花笋二十文、螃蟹清羹六十文……这家酒楼的定?价怎么比我家的还贵,什么地段就这般猖狂,迟早倒闭。”


    酒楼门口揽客的伙计都听见了这声喊,


    齐齐转头望着白邈,眼神不善。


    谢流忱:“……”


    他抬手?揉按眉心。


    下辈子?,他也想做个傻子?,傻人有傻福,漂亮傻子?会被崔韵时爱。


    ——


    待到约定?踏青的那一日。


    白邈的马车载上谢流忱,去?了颜家马场。


    崔韵时给?成?归云挑了一匹温顺的小马,这样温顺的马正适合他这样温顺的性子?,一人一马想必会处得不错。


    为了不让成?归云觉得只?有自己一人骑小马,不好意思,她也挑选了一匹矮脚马。


    上一回见面时,他看起来有些心事,不大开?心的模样,希望他今日骑着这匹马跑几圈,能将郁情疏解一空。


    眼看着成?归云牵走了那匹小马,崔韵时这才放心,收回了目光。


    白邈原本牵了匹高头大马,一看她给?自己和?成?归云都选了矮脚马,他立刻将脸逼近崔韵时:“我也要矮脚马。”


    “你?不是说矮脚马放不下你?的长腿,你?的脚都要着地了吗?”


    白邈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就承认了:“我吹牛的,我也要矮脚马啊,我要矮……”


    他话还没说完,崔韵时就将牵着的矮脚马塞到他手?里。


    白邈自愿就好,她若不是不想让成?归云自卑,她才不会选小马呢。


    她转头就上了白邈挑的那匹膘肥体壮的健马,一人一马撒着欢跑了,独留白邈在原地转动脑子?。


    他是不想成?归云和?她骑一样品种的马,她也答应了他的要求。


    可是怎么好像哪里不对啊,怎么变成?他和?成?归云骑一样的马了?


    井慧文正倒转过身子?,马往前慢行,她人朝着后?边。


    她见崔韵时靠近,面对面地冲她招呼:“六娘,来,你?能这样吗?”


    崔韵时:“我不来,我不能,我不敢。”


    井慧文大笑,将刚折到的一小枝野草扔到她怀里。


    草坡宽阔,谢流忱牵着马站在空旷处,远望她和?井慧文你?追我赶地跑了两圈,活像两只?追逐打闹的小狗。


    崔韵时从远处跑回来,经过他时,勒马绕着他转了小半圈。


    谢流忱不由自主地跟着转动头,看向她。


    崔韵时问:“你?会骑马吗,若是不会,我可以教你?。”


    谢流忱沉默片刻,微微侧转回头,不去?看她的脸:“我会的。”


    魂魄好像从身体里出来,悬浮在躯壳之外审视他自己。


    他又放弃了一次和?她近一些的机会。


    违背自己心意的时候,好像又慢慢地杀掉了自己一点。


    崔韵时闻言,心想他别的都没变,只?是比上辈子?难以熟络多了。


    上辈子?他们很快便熟识,成?了朋友。


    她想让他在京城的这段时日过得舒心一些,将来有缘再见时还能一块儿聚聚。


    她也不好显得太过心急,便道?:“那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


    谢流忱看着她又回到井慧文身边,两人似乎商量着打猎的事,他听了几句,就转身牵上马,走向与她相反的方向。


    他不能和?她走得太近,这是她的心愿。


    而他是为了完成?她的心愿才来到这世?上的。


    他走了许久才停下,回过头时,已全然看不见她的身影。


    天地渺渺,人在地上,像微不足道?的草种。


    马将头拱到他手?里,他轻轻抚摸,潮热的鼻息洒在他手?上身上,将他的心也烘得湿漉漉一片。


    第90章 第 90 章


    临近傍晚, 井慧文当?真在山林里猎到了一头鹿。


    她将鹿交给随从慢慢处理,她倒是不急,反正今晚他们?是要在山庄里住一宿的。


    等到太阳落了山, 众人架起火堆, 随从将一块块鹿肉串好开?始烤制。


    崔韵时帮着将肉剔下,从中挑了最?美味的部位给井慧文, 这是井慧文猎到的鹿, 理应如此。


    剩下的她分作三份, 谢流忱看?着到他手里的那一盘, 又听她嘱咐说:“吹一吹就能入口了, 别?等凉了,趁着还有余温吃下去,滋味最?好。”


    谢流忱瞧着面前热气被夜风吹散的鹿肉, 心一横,夹起一筷子最?小的咽了下去。


    甫一入口,他便觉得烫,可他不能吐出来, 除非将这盘鹿肉放凉了, 否则他吃下去总会觉得不适。


    “成归云”不能和谢流忱一样,只?吃冷食。


    他舌头一缩,嚼都不敢嚼, 勉强将鹿肉咽下,只?觉喉间一痛,那块指甲盖大小的鹿肉一路顺着喉管烫到了胃里。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夹肉的速度放得一慢再慢, 胃里灼痛却越发明显。


    “滋味如何?”崔韵时问道。


    “很好,”他小声道, “多?谢。”


    “那就好。”崔韵时笑起来。


    谢流忱看?着她面上?的笑容,心跟着一起灼烧起来。


    ——


    那一日回去后,谢流忱腹中如火烧,有两日都没有进食。


    他是饿不死?的,便半死?不活地熬着,每当?胃隐隐作痛,他就会想起她被火光照得暖烘烘的那个笑。


    离别?时,她就是带着这样的笑容对他说,她今日与井慧文打赌输了,她得猎一头鹿补给井慧文。所以今日的行程,一个月后还要来上?一回。


    她问他来吗?


    他想拒绝的,只?是他拒绝得太慢,而她却已经很快地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谢流忱反省过,他不应该心怀侥幸,半推半就地默认下来。


    于是几日后,他能吃一点?凉粥,有了些力气后,便铺纸磨墨,想写信托人交给她,说他不能赴约。


    那一日夜里,他想了两刻钟,提笔写下三封信,都觉得不够好。


    措辞需委婉,不要伤了她的自?尊心;


    更不能叫她觉得她是被他厌恶,才会屡屡遭拒;


    内容也要简洁,不要流露出旁的意思和过度关心,引她怀疑。


    他为难许久,烧了再写,写完了又烧,第二日炭盆里堆积的纸灰都快将火湮灭。


    半月过去,他仍没写出一封让他满意的信。


    他数着日子,在官衙与家中辗转,让自?己奔波忙碌了起来,告诉自?己并非故意不去写信,而是实在太忙了。


    就这么磨蹭到了约定的日子,他又烧了一封信纸。


    屋里摆着两个炭盆,一个炭盆里烧纸,另一个炭盆上?支起架子温了壶梨花酿。


    他从不喝酒,只?是想闻一闻甜润的酒味,心里才不会觉得那么空落。


    时辰一点?点?地过去,他如今是扮作成归云的模样,元若和元伏都不能出现在这里,这间小院中只?能有他一人。


    他只?能自?己站到窗前,往院外?偷偷看?一眼,她来了没有。


    当?时说好,她的马车会来接他的。


    一想到她专程前来,在他院门前停留,是为了带上?他,一同度过一整日,从朝至暮……


    谢流忱没有再想下去,再想下去,他就失了该有的分寸了。


    他知?道自?己这样不好,可若他能克制住自?己,不起心动念,那便没什么事?吧。


    所以其实这次他可以不拒绝她的吧。


    一旦生出这个念头,他立刻扔下笔,心跳得更快了,可他是高兴的,不由自?主的高兴。


    再不感到为难。


    思绪起伏间,他想起件要紧事?,他该吃那瓶丸药了,否则这两日药效就要结束,他会恢复原本的容貌。


    他刚探手入袖,屋门吱呀一声轻响。


    谢流忱袖手,回过头,腕间悄悄现出一把匕首。


    他将身边的暗卫都撤了,就是怕崔韵时来的时候,会发现他的不寻常之处。


    他必须像成归云一样,是从头到脚都普普通通,会在院子里种小白?菜,做饭时扒两片叶子的那种人。


    他望着来人,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那人笑呵呵地开?口,却是他熟悉的嗓音。


    “上?回让你空等,我特意找你赔罪来了。”


    是大巫。


    谢流忱凉凉道:“谁许你不请自?来,踏入这个门的。”


    大巫毫不生气,换上?满脸惭愧之色:“是的,我十分歉疚。”


    谢流忱知晓她是惦记着自己的血,崔韵时或许就快来了,他不想与大巫纠缠,直截了当?道:“你为何也会重生?”


    他的愿望明明是能让崔韵时有重来的机会,以及他想要再见她一面,整个愿望和大巫没有半点?关系。


    而上?封信里她的口吻,已然表明了她就是上辈子那个大巫。


    “我是大巫,自?然有一些独到之处。”她边说边走向?他,“我需要你为我做件事?,你有什么想


    要的,我们继续做交易……”


    她的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温柔意味。


    谢流忱没有喝止她,也没有不许她继续靠近。


    人要做坏事?的时候,总是喜欢维持着原先的平和,直到动手的那一刻才陡然翻脸,看?来大巫也不例外?。


    他在心中发出一声嘲笑,他总是很容易读出旁人对他的恶意。


    就如母亲对他的恶意一样,有时候雨不曾落下一滴,可是人能嗅到潮湿的雨将落的气息。


    他察觉到了,大巫似乎并不忍心对他下手,所以她选择和他的母亲一样,伤人的时候把眼睛闭上?,看?不见,她们?就不会愧疚太久。


    大巫在半途顿住了脚,失笑道:“我真是不习惯在孩子面前装模作样,苏蘅,直接动手吧。”


    屋中的气氛凝滞了一瞬。


    而后两人都出手了,谢流忱并不擅长近距离正面搏斗,他习惯背后伤人。


    大巫也不擅长与人打斗,可她有备而来,选择的这具身体功夫甚高,就算谢流忱有再多?准备也是无用。


    她将身体控制权交还给苏蘅,此人一出手就拧断了谢流忱的喉骨和颈骨。


    看?着这颗头软绵绵地歪出一个怪异的角度,大巫慢悠悠地拿出一个巨大的布袋。


    她抓住他的脚踝要套进去,想了想,对苏蘅感叹道:“还是你来吧,我有些不忍心呢。”


    苏蘅便老老实实地将他塞进布袋中,又让大巫继续掌控她的身体。


    大巫打开?门,等在外?边的第三人探进头来:“大巫,结束了吗?”


    “嗯。”


    这人便进了屋,站在镜前打量起自?己来,赫然是一张和谢流忱一模一样的脸。


    苏箬对着镜子挤眉弄眼,心想就算做这么奇怪的表情,还是好看?得不像话,一点?不显轻浮,反倒让人想捏上?一把。


    虽然突然要做男人,感觉很奇怪,可是这张脸她又很满意,她还是很有兴致当?一当?谢流忱的。


    苏箬保证道:“我会一直扮演谢流忱的,直到大巫办完事?为止。”


    她看?了看?布袋,又问:“我们?什么时候把他放回来?”


    大巫含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苏箬必须留在这,大巫则扛着布袋向?外?走,刚一推开?门,就撞见崔韵时。


    崔韵时是来接成归云的,她万万没想到会看?见这样不可思议的一幕。


    成归云被人套在布袋里,只?露出一个头,且他的脖颈似乎是……被扭断了?


    她脑子轰地一下,像是有人在她耳边敲了一声响锣,震得她浑身发麻。


    她的手按上?腰间短刀刀柄,可她还知?道不能轻举妄动。


    因为她从那人身上?闻到了药味,和薛朝容当?时被困的山洞中一样的味道。


    此人是苗人。


    崔韵时做下论断,心知?不能靠近她,以免被她下毒暗算。


    手边是两丛翠竹,但见刀光如雪,她拔刀斜斜削下一截,尖头锐利如枪尖,她用上?力气,将竹节朝这人狠狠掷去。


    大巫连忙往后退了两步,脚下一绊,摔回房间内,这才险之又险地躲过直冲她飞来的竹节。


    她忙着逃命,完全没注意到摔在地上?的布袋微微动了动。


    她刚要起身,又是一杆削尖了头的竹节飞刺过来。


    大巫狼狈躲过,缩在地上?,意味深长地看?了崔韵时一眼。


    她打开?随身携带的一只?陶罐,罐中立刻飞出成群毒蜂。


    这些毒蜂由她亲自?饲养,极有灵性,不需曲调操控,只?需她心意一动,它?们?便会对着她想要攻击的对象发起猛攻。


    崔韵时站得再远也没用,小娃娃就是小娃娃,不知?道她的本事?。


    谢流忱和崔韵时两人加起来还没有她年岁的零头大,现在的孩子真是丝毫不知?敬重长辈。


    眼看?毒蜂一窝窝地朝崔韵时涌过去,大巫眼睛都不眨,只?等着她中招。


    然而下一刻,她的头发猛地被人拽住拖动,又被人踩了下去,迎面一阵滚烫的热气,她听见滋拉一阵皮肉烧焦的声响,紧接着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大巫惨叫起来。


    谢流忱单手托住自?己的头,脚下继续用力,将大巫的头往炭盆里再踩了踩。


    他不知?大巫为何忽然和他翻脸,可是她居然放毒蜂害崔韵时的命,她也算是活到头了。


    他知?道,这次大巫还是死?不了。


    但往后他见她一次,就把她往炭盆里塞一遍,杀到她长记性,杀到她不敢再对崔韵时起杀心为止。


    漆黑的信纸灰烬飞了一地,大巫被他死?死?踩住,无法逃脱。


    毒蜂感受到主人强烈的杀意涌向?了另一人,纷纷调转方向?飞回来,朝着谢流忱蜇下去。


    谢流忱又将大巫提起来,挡在身前,毒蜂怕伤着主人,绕来绕去,威力瞬间被削弱大半。


    可他露在外?边的皮肉还是有遮挡不住的部分,被几百只?毒蜂狠狠蜇咬,他渐渐感受不到自?己那只?抓住大巫的手,身体变得僵硬而迟钝。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苏箬才愣住一会,大巫便遭了谢流忱的毒手。


    她回过神,赶紧从谢流忱手上?抢人,带上?大巫逃命。


    院中的崔韵时就见“谢流忱”带着那个苗人飞身翻过墙,跑了,身后还跟着一大群毒蜂。


    她碍于毒蜂,不敢再拦。


    但心中深感莫名,那个长着谢流忱的脸的人,似乎并非真正的谢流忱。


    当?年她为了讨好谢流忱,很是下了一番功夫,对他的言行举止都有钻研,那人情急之时的举止和他半分都不相似。


    崔韵时心里装着疑惑,进屋想将摔在地上?的成归云扶起来,却见他四处摸索。


    若不是被她阻止,他的手差点?都要直接抓住一块热碳。


    他似乎是看?不见了。


    崔韵时看?了看?他身上?被毒蜂蜇咬出的大片触目惊心的伤痕,立刻就要去给他寻个大夫来。


    成归云却扯住她衣袖:“我无碍,不需要找大夫,我自?己便是大夫,这种毒蜂导致的失明只?是暂时的,要不了多?久我便会好了。”


    崔韵时啊了一声,大感意外?,他的伤势看?着这样骇人,成归云还能如此淡然,活像只?是擦破点?皮一般。


    成归云再三保证他没事?,还歉疚地说给她添麻烦了,她可以离去。


    崔韵时只?得放弃找大夫的打算,但并不放心留他一个人过夜,便让芳洲和行云去通知?井慧文等人,今日的行程她去不成了。


    ——


    入夜后,成归云安静地躺在床上?,没出一点?声。


    崔韵时几次将手放在他的鼻子下面,确认他仍在呼吸,这才走开?。


    她将地上?的散落的碳和纸灰、打碎的酒壶、酒盏碎片全都清扫干净。


    她最?讨厌打扫之类的活计,可她又不敢让芳洲来这里帮忙,怕万一那些人去而复返,害了芳洲,只?能自?己硬着头皮干完了。


    她搬来一堆木柴在屋中,又重新烧热炭火,若是那个苗人再用毒蜂这样的手段,她便用火把驱赶它?们?。


    这一夜平安度过。


    次日一早,谢流忱被生生痛醒,蜂毒侵蚀心脉,痛入骨髓。


    原本十只?毒蜂就能了结一个成年男子的性命,昨日被放出来的又何止百只?。


    他缩在被子里,闻着被子上?她残留的一缕气味,默默掉了两滴眼泪,好痛。


    昨晚她试探他的鼻息时,他本就心志单薄,差一点?忍不住要拉住她的手,好在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缓缓坐起身,眼睛已经开?始恢复,他能感受到模糊微弱的光,但仍旧看?不清。


    不知?她在哪里,他不敢开?口喊她,怕惹她心烦。


    叮呤哐啷连续几声脆响,谢流忱猛然坐直,是从院中传来的声音。


    他赶紧下床。


    他看?不见鞋在哪里,只?能赤着脚,睁眼瞎一般地摸索门在何处。


    脚底猛然刺痛,他一下子跪在地上?。


    应当?是昨日打碎的酒盏的碎瓷片,昨日那场乱局,她收拾漏了几片也是理所当?然。


    他咬牙忍痛,对外?喊道:“崔姑娘,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听到回答,他伤了一只?脚,又


    不能视物,单脚走路更是不便,干脆膝行向?前,用手在空中摸索寻找屋门。


    反正她不在屋中,看?不见他此刻的丑态,他也不用在意这许多?了。


    崔韵时小心翼翼跨过门槛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她昨夜发现他的医箱里外?都溅了血和黑色的纸灰,白?日就把里面的瓶瓶罐罐拿出来,一瓶瓶擦洗干净了。


    但有只?野猫忽然跳进树丛里,吓了她一跳,还以为是那些苗人的把戏。


    她昨晚警惕了一夜,此时立刻准备迎敌,起身太过迅猛,撞翻了他的医箱,大半瓷瓶全都被砸坏。


    崔韵时心虚至极,听见他在询问,都没敢回他一声。


    她蹲在他身前,刚想伸手将他搀扶起来。


    就见他抬起头,露出了一张与成归云迥然不同的脸。


    一张属于谢流忱的脸。


    所有关怀的话语都卡在喉间,崔韵时慢慢起身,坐到临近的一张高椅上?,看?着他继续迷茫地四处摸索,一声又一声地喊:“崔姑娘,崔姑娘你有没有事?……”


    她一直没有出声,他很快就着急了,原本在空中胡乱试探的手按上?了地面,这样摸索的方式更快,他很快就找到了房门。


    他姿态难看?地爬过门槛,全身上?下除了那张脸,没有一个值得人看?的地方。


    他俯身膝行进院子里,雪白?的寝衣很快沾满尘泥。


    崔韵时窝在高椅中,忽然想起,他从前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一丝不乱,身边总有等着被他使唤的随从,他不必亲自?做什么。


    那个人不是现在这样,他不会像条瘸了腿的狗一样满地乱爬。


    他从前……是很爱干净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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