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第 201 章


    然而在梁上的逢雪看来, 只是两个老和尚忽然发了疯,伸出双手胡乱挥舞。


    最后他们扼住自己的脖子,掐得额冒青筋, 也不撒手。


    眼看两个和尚就要毙命。


    一阵清风吹散空气里浓郁的异香。


    逢雪翻下大梁,跳到佛寺之后, 往后瞥去。


    让和尚产生幻觉的果然是这股浓郁不散的尸香。


    和尚猛然回过神, 一个老僧张口想呼救, 却被另一人捂住了嘴,低声呵斥:“外面便是上万香客, 若是他们知道佛寺闹鬼,明月寺声誉可安在?”


    冷笑自佛像后响起。


    老僧脸色惨白, 仰头看去, 大殿灯火熄灭, 昏黄的光透过他们身后窗户,蒙蒙照在阴冷死寂的殿堂里。


    庄严佛堂死寂无比,两侧佛像隐在昏黑里,垂下的眼睛不再慈悲, 而是淌出血泪。


    莲花宝座鲜血涔涔。


    捏花的佛像脑袋默默流泪, 转到另一头,不肯看他们。


    老僧双膝一软, 拜倒在佛像脚下, 哀声道:“广信, 明念,你们瞑目吧,以后你们会成佛, 受用香火无数,万人叩拜, 何不早些瞑目?”


    佛像后响起嘶哑冷笑。


    稍倾,声音转为哀戚,“师父,我好疼啊,你救救我——”


    逢雪躲在肉身佛后,掐着嗓子,学地府听见的哭嚎,“你救救我。”


    此刻大堂阴森,被吓破胆的两人也无暇仔细听声音。


    广信的师父软倒在地,佛前叩首,叩得额头通红,“你安息吧,我给你念经,我给你念经。”


    “师父为何要这样对我?”


    “并非为师之意,是你和悟弘恰好赶上了,你们恰好看见了明念的头啊。”


    逢雪眯起眼睛,冷笑:“所以你们要杀我灭口?”


    “并不是我的意思,是住持下令,住持有妖怪相助,我们不敢违抗。是妖怪把你放上莲花座的。”


    “妖怪还吃了我的头!”佛像后的声音骤然悲愤。


    老僧想起黑熊长大嘴巴,一口吞进广信脑袋的模样,脸色不由灰败。什么时候庙里多了这些乌烟瘴气的妖怪,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这群念经人,要成为妖怪的帮凶?


    “佛寺重地,竟豢养吃人妖怪。”她不禁冷笑。


    另一位执事僧人道:“你不是广信?”


    逢雪察觉自己语气不对,马上掐着嗓子,又哭一声,“我好惨啊——黑熊肚子里,除了我外,还有好多冤魂。师父,除了我外,妖怪们还吃了谁?”


    老僧拜倒在地,知无不言,说:“方丈偶尔会派妖怪们去惩戒不虔诚的居士,但只会吓唬,并不会吃人。是了,这群妖怪有几个不听管教的,说不定会偷偷吃人,前两日寺里就丢了个刚来的小和尚……”


    “明修,噤口,休再说!”执事不知何时,转到莲台后,怒视着逢雪,手里禅杖指着她,“这不是广信回魂,是哪儿来的小蟊贼!”


    金光闪烁的禅杖裹挟雷霆之势劈向逢雪。


    逢雪不闪不躲,在禅杖快打到身上时,侧身一闪,露出肉身佛的后背。


    饶是执事马上收回禅杖,沉重的金杖还是不偏不倚,砸在了肉身佛的脊柱。


    逢雪听见脊柱断裂的声音。


    但纵如此,肉身佛依旧盘坐莲台,维持从容捏花姿态,慈悲微笑。


    她按住剑柄,想了想,又松开手,以肉身佛为盾牌,在寺庙与他们周旋。


    莫看这执事年老,身为武僧,他动作迅捷,肌肉紧实,动作大开大合,挥舞禅杖时,风声呼啸。


    只是担心台上神像,才收着力,让逢雪占到了便宜。


    “明修,魔怔了吗?快来助我抓住这小贼!”


    地上老僧神情恍惚,被他低喝几声,才恍然醒来,马上盘坐在地,诵念经文。


    逢雪按剑冷笑:“念什么经?我非妖魔,你非鬼魅,我奈何不了你,你们的经文,也未必能把我怎么样,不如老实交代自己养妖杀人,蒙骗百姓的罪名!”


    “可笑!宵小之辈,也敢在佛陀面前无礼。”


    逢雪抬脚一踹,踩在肉身佛身上,佛像身体微晃,却死死定在莲花台上。


    “被固定住了?”她立在莲花台,低头查看莲台。


    忽而。


    两个老和尚一齐念咒,一高一低,齐声合起双掌,念:“合。”


    千叶莲台,眨眼冒出千百铁钎,每一根铁钎顶端尖锐如针,上头还有点点乌黑。


    佛门至宝却变成一座布满鲜血的凶器。


    逢雪马上纵身跃起,剧痛自左脚传来,她泄了一口气,如折翼飞鸟往下跌,眼看就要跌在布满尖锐铁钎的莲台上。


    身子一转,抽出宝剑,往下挥去。


    铁钎应声而断。


    逢雪往旁一滚,跌坐在地上,垂眸看,自己的左脚被一根铁钳贯穿。锋利的尖针自脚底板插入,直透脚背,十方鞋被血浸湿,白色的棉鞋染成血红。


    “施主何苦敬酒不吃吃罚酒?”


    殿门打开条小缝,此刻围在捏花殿左右的信徒在僧人带领下,开始大声诵经。成千上万人一齐诵念,声音聚集一起,仿佛汹涌的海浪。


    浪声涛涛,殿里什么动静也听不见了。


    方丈明慈走入殿中,双手合十,朝她躬身,“我们与阴司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城隍庙宇已得,金身塑起,何必苦苦执着?”


    逢雪暗暗后悔自己不小心,铁钳上不知有什么秘药,被贯穿后,她浑身发软,身体麻痹僵硬,使不上力气。


    那莲台上的佛陀,也是生前被铁钳贯穿,固定在莲花台上的吗?


    原来人头口里的“不愿成佛”是这般意思。


    听见明慈的话,逢雪靠在鲜花供品上,问:“大师以为,庙宇金身,鲜花供品,就能堵住我的嘴?”


    “城隍还想要什么呢?”


    逢雪弯了弯嘴角,“我想要……你死。”话音未落,剑已出手。


    明慈不敢碰撞飞剑锋芒,后退一步,丢出一物。


    逢雪眯起眼睛,捏诀御风将飞来之物吹走。那东西很轻,掉在了旁边,细细小小不起眼的模样。


    一颗种子?


    种子里突然冒出光亮。


    飞剑召回,护卫在她周身左右,剑刃猛地劈向种子。


    种子劈为两半,小小一枚芥子里,竟藏有一方天地。汹涌黑液从芥子缺口涌出,咆哮着将她扑来。


    眼见孽丝吞噬了少女,地上黑色粘液流淌,明慈拿出另一枚芥子,将汹涌的黑液收入其中。


    “如此珍贵的须弥芥子,竟被她损坏了一枚。”执事心有余悸,瞥了眼方丈手里小小的种子,“她应该不会再出来了吧?”


    “苦海无边,”明慈把芥子收入袖中,合起双手,低念一声佛号,“岂能脱身?”


    而另一个老僧。


    明修和尚长跪在地上,问:“住持,苦海无边,回头当真是岸吗?”


    他脸色苍白,喃喃自语:“还能回头吗?”


    “把这儿收拾一下,待会信众便要进来护佛出行了。”


    “是。”


    两个老僧一人低头跪地,擦拭地上的血迹,一人走到供品前,将杂乱的供品整理好。


    待执事转身点灯时,明修忽然轻呼一声。


    “可是发生什么?”


    温热液体又滴在老僧光溜溜的头顶。他拭去水,闻了闻指尖,铁锈味直冲鼻腔。


    老僧忍不住抬头往上看。


    绘着十方神魔的大梁横于他的头顶,梁上莲花绽开,宝气腾空,彩霞万里,画的是祖师苦修成佛,异象突生,妖魔低头,万佛为他庆祝的场面。


    一滴鲜红的血顺着莲花,滑落过祖师爷的面孔,无声无息坠落。


    晃眼望去,仿佛佛陀垂下血泪。


    大梁上,逢雪攥紧剑柄,蓄势待发。


    老僧沉默许久,直到同伴又问:“明修,发什么呆?”


    明修轻念一声佛号,低声说:“无事。”


    “快过来,把灯都点起来,莲花座被小贼削了一剑,这袈裟上也染了血……”


    逢雪松了口气,躺在横梁上,袖中纸鹤微动,她把纸鹤放在耳畔,里面传来沈玉京压低的声音,“师妹,可有异常。”


    “有。”


    “可有受伤?”


    逢雪抿唇,沉默片刻,说:“无甚大碍。师兄,离打开殿门还有多久?”


    “半个时辰。”


    她将飞剑放在胸口,被淬炼过的仙剑散发丝丝缕缕清气,片刻,她张开嘴,吐出口带血唾的黑丝。


    孽在掌心挣扎,她将香火浮在掌心,用力一掐,孽丝如晨露见日,白雪遇汤,眨眼消失无踪。


    身上的桎梏也一空,麻痹之感逐渐消退。


    逢雪起身坐起,把贯穿脚背的铁钳拔出,敷上伤药。三师姐炼的灵药见效很快,血马上就不流了,她扯下截衣袖包扎伤口,重新穿上鞋,面无表情望着底下莲台。


    纸鹤翅膀颤动,飞在她的耳边,“师妹有何打算?”


    “嘘。”她声音很轻,“尸变了。”


    ————


    迎佛盛会马上要开始。待两个老僧将地上血迹收拾好后,又鱼贯涌入一队年轻些的高级执事。


    他们帮着点亮明灯,焚香献花。


    只是无人注意到。


    飞剑一荡,扫去莲台上的铁钳,固定尸体与莲台的枷锁断开大半。


    绘满经文的袈裟溅上片鲜红,血液湿透锦布,黏在金身上。


    但几个收拾的僧人依旧执着火,在一盏盏点亮大殿灯火。


    “咔嚓。”


    清脆的断裂声响起。


    “什么声音?”他们抬头左右张望。


    明修和尚担忧地望眼房梁,飞快垂下眼睛。


    又连续响起一连串的“咔嚓”声。


    犹如铁锁断裂,又似镣铐破碎。


    这下众人都听出了来处,苍白着脸,看向宝殿正中间。


    “怎么还不快些动作,待会便要打开殿门了。”执事僧推开后殿门,一阵冷风吹入,烛火闪烁,红帏摇晃。


    那座端坐莲台,捏花微笑的影子,也跟着轻轻晃动。


    “长老,方才、方才我们听见莲花台上有怪声。”


    “什么怪声?”执事僧走近莲台,仰头看着肉身佛,金像垂眸,微微笑着,笑容在晃动的烛火中显出几分诡谲。


    他定定心神,绕过供果与香花,仰着脖子,瞥见莲花台上几点乌红。


    想来是方才沾上去的血迹。


    执事僧心中骂着小贼,抬手擦拭莲台。袖子擦着血渍,擦半天,方擦干净一点,又有血沁了出来。


    “古怪。古怪。”


    他越擦越心浮气躁,人也魔怔了,几乎要和那点血渍较量到底。


    “执事长老!”不知谁惊呼一声。


    执事僧猛然回神,霎时,浑身冷汗蹭蹭。


    一双僵硬冰冷的手,正在轻轻抚摸他的头顶。手掌带着渗人的阴寒之气,从头顶抚摸过脸颊,所过之处,肌肤不由起一层鸡皮疙瘩。


    它在找自己的头!


    执事僧心中无端冒过这年头,浑身寒毛倒竖。


    那双手终于摸到了他的脖子。


    执事僧猛地扯断自己念珠,念珠飞弹向台上的肉身佛,快到碰触到时,却被金身弹开。


    “它有金身护体!”


    执事僧瞪大眼睛,绝望喊道,只喊出这一声,他的身体便直直栽倒在地,血柱喷涌而出,直冲梁柱。


    五官惊惧的脑袋被金佛捧在了手里。


    ————


    殿外。


    信众云集,如蚂聚蜂攒,眼见明月将落,天空蒙蒙透出淡青的颜色。


    人们不由激动起来,伸长脖子望着紧闭的殿门口。


    灯火如昼,整座佛殿被万盏明灯照得恍若白日,琉璃瓦金光粼粼,仿佛故事里真佛居住的宫殿。


    人群比肩擦踵,手里拿着信香贡品,挤在一起,虽是初春寒凉,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也让他们身上流出热汗,脸色发红。


    眼见时辰将近。


    信众越发热忱,不由自主往前挤动,期望能沾一沾佛光。


    福生父母也挤在人群里,不是为了瞻仰肉身佛,而是目光不住在小和尚上逡巡,“怎地看不见我家福生呢?”


    在他们旁边。


    “爹,我想看佛!”个子小的娃娃牵着父亲撒娇。


    父亲笑着把她抱起,让她坐在肩头,“待会跟爹娘说说,佛是什么模样?”


    母亲塞给她一块糖。糖是为千世佛准备的供品,他们平素舍不得吃,只有在这样喜庆的日子,才买上几两糖,用自己的锅煮沸,加上瓜子果仁芝麻,自制成酥糖,送给佛陀。


    但对佛的虔诚怎能抵得上孩子渴望的眼神?


    “你就知道惯着她。”父亲摇头笑道,“饴糖缺个口子,佛陀不会怪罪吧?”


    “佛那么慈悲,肯定不会怪我们的。”


    于是女孩得到一块糖,她捂在掌心,舍不得吃,待糖融化一点点,才高兴地去舔掌心的甜意。脸上的笑容在抬眸时骤然消失,女孩眼睛瞪得越来越大,惊恐地望着前方大殿。


    一声尖锐啼哭在广场响起,她哇哇大哭,指着大殿,“妖怪!妖怪!”


    她乳牙掉了两颗,说话漏风,哭起来声音又小又软。


    父亲连忙把她抱下来,抱着哄问:“怎么哭了?”


    小女孩大哭:“有妖怪。”


    父亲连忙捂住她的嘴,“佛寺怎么会有妖怪?别哭,别被大师们听见了。”


    好在哄得及时,只有旁边几个人投来异样眼光。


    广场上依旧热热闹闹,沸沸扬扬。


    但接着。


    沸腾的人声霎时安静,连受惊的女孩也忘记啼哭,藏在父亲怀里。


    他们都听见,佛殿深处,响起一声声凄惨渗人的惨叫从里头传来。


    殿门敲得砰砰作响,几个武僧齐力堵住大门,才没让里头的东西将门撞开。


    下一瞬。


    大殿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一片死寂。


    人们面面相觑,疑心方才的惨叫声是幻觉,若是幻觉,怎么每个人都能听见呢?


    “住持,”年轻的僧人惊惧地望向明慈,“该怎么办?时辰快到了。”


    明慈垂下眼睛。


    暗红的血液顺着殿门往外流,淌过台阶,打湿他的僧鞋。


    他神情衰颓,仿佛一瞬就老了许多,周围几个武僧闻见这么多人血,早按捺不住,有人甚至将脸抵在地上,伸出长满倒刺的舌头,狂舔地上血。


    好在信众们被声音所摄,还未回过神。


    “让信徒们退到寺庙外边。”


    “住持,信众们在殿外等候一个晚上,只怕不肯轻易离开。”


    “告诉他们,在寺庙大门口,能看见佛光。佛光照耀之人,皆能得到庇佑。”


    明慈扫了眼几个偷舔人血的妖怪僧人,念道:“广德,广智,广体……”


    一连喊了十来个名字。


    “随我进去。待我们进去后,”他回头叮嘱兔子精广敏,“关闭殿门,退至旁边,非我发令,不能开门。”


    广敏眼睛红红,“是,师父。”


    ……


    明慈带领妖僧,平静推开殿门。


    门里一片猩红,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血浆,腥气直冲鼻尖。佛殿门槛比普通人家门槛要高许多,但此刻,乌黑的血液已经漫过门槛,往外渗去。


    明慈一脚踩入血中,血已及膝。


    他望着前方。


    大殿里正经过一场屠杀,凌乱血腥,一片片猩红溅在帏布上,虔诚信众们送来的香花鲜果都浸在了血里。


    明灯千盏,灯火摇曳。


    一具具无头尸体倒吊在梁上,仿佛被宰杀后挂在铁钩上放血的猪羊。


    至于他们的脑袋。


    肉身佛依旧端坐在莲花台上,慈悲笑着,眼下流淌两行血泪。在他坦开的肚皮上,双乳变成双愤怒的眼睛,肚脐化作大张的嘴巴。


    它怒视着明慈,似哭似笑,怀里搂着执事僧的人头。


    身后人头堆垒,垒成一座小山,比鲜花供果更高。


    每一个人头都是五官扭曲,目眦尽裂,生命定格在惊惧至极的那一刻。


    是它为自己准备的祭品。


    “广信。”明慈垂眉,长长白眉落在嘴角,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就算广信含冤而死,怒气未消,怎能化作这样厉害的凶祟?


    来不及给他时间细想。


    嘻嘻声音里,肉身佛转眼就逼近到他的面前。染血的莲花宝座悬在半空,肉身佛脸在悲悯流泪,身体怒目圆睁,两幅面孔,齐齐看着他。


    他瞥眼带进来的僧人。


    选的都是一些凶性难消的妖僧——闻见鲜血,它们就按捺不住,若失去他的压制,只怕会暴起伤人。


    如今进了这满室猩红的大殿后,妖怪哪还披得了人皮,穿得上僧袍,纷纷化作本相,狂饮地上血。


    “哈哈哈。”莲花座上的尸身佛大声狂笑,撕裂袈裟,张开双臂,挂在梁上的尸首一具又一具,似雨点般坠落。


    只有逢雪藏在梁柱上,按剑不语。旁边的明修老僧吓得颤颤巍巍,差点掉了下去。


    她拉住老僧枯瘦手腕,“小心一点。”


    方才尸身暴起作乱时,她尝试下去救人,但身上孽毒未消,动作不便,尸佛又太邪性,眨眼之间,几个人头就掉在了地上。


    她只来得及把明修给拉到梁上,藏在阴影中。


    明修颤抖道:“报应、报应啊。”


    逢雪拧眉,看着邪祟,邪祟身上披了层金身,不仅是她的飞剑难以斩破,连住持的金刚印也无法击破。


    凶祟惨笑声中,莲花台飞起,正要撞破殿门。但殿门上漫起层金光,将它弹了回来。


    明慈盘坐,默念法咒,与大殿等高的金刚罩从夜空中飞落,隔绝殿内殿外。


    被奉为神佛的凶祟,转过脑袋,看着住持。


    地上无头的尸体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饮饱血的妖怪忽而捂住肚子,惨叫连连,在血泊里打滚,身体扭曲变形,仿佛被巨力扭断头颅,捏碎肋骨,翻转手脚。


    待它们再立起时。


    扭成麻花的肢体失去生息,双瞳只剩一片血色。


    明慈独自站在尸山血海里,白眉滴血,双手合起。


    ……


    “广信和以前的人不同,他性子狠,有什么事就会闹,变成鬼也会闹。”明修哆嗦着说:“我想劝住持,我该劝住持的。”


    逢雪听他喋喋,不由心烦,“别说话了,单一个广信和尚诈尸,哪能闹得出这么大阵仗?哼,”她不由冷嗤,“可是你们把他抬上莲花座,镀上金身的。”


    不等明修开口。


    她翻身,跳下了房梁。


    第202章 第 202 章


    双足踩在三寸血浆里, 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逢雪悄悄藏在金殿某个护法神后,打量殿内情形。


    金光罩住佛殿,只要明慈和尚不死, 金光罩便不会消失,这样凶祟无法出去, 护住外面上万信众。


    也算老和尚做了一件好事了。


    莲台载着金身, 漂浮在半空, 四周僵尸直立,成为它的傀儡。


    明慈和尚盘坐在血海上, 下半身陷入血浆里,在一个僵尸扑向他时, 他身前绽开淡淡金光。


    老和尚还算有些本事。


    逢雪见状, 不急着出手, 拿出纸鹤低语几句,执剑等在佛像身后。


    凶祟害人,老和尚害得人也不少。她等着两人决出胜负,也等明慈用掉手里的须弥芥子。


    芥子之小, 能纳须弥。方才她匆匆一瞥, 发现小小芥子里,装的并不是高耸须弥山, 而是一片漆黑无际的大海。


    海水沸腾不休, 每一滴水都在哭泣。


    苦海?


    前任城隍的失踪之谜大概可以解开了——被苦海吞噬, 上天入地,无处寻觅,连阴司也找不到他的踪迹。


    逢雪晃了晃脑袋, 眼前发黑,不知是尸香太浓, 还是余毒未消,她浑身发软,有几分晕眩无力。


    倚在佛像后,拿出悬在腰间的酒葫芦,喝口月露酒,灵酒入喉时,她不禁微微眯起眼,眼前景象霎时一变。


    昏暗的佛殿里血雾弥漫,一条条血线交织成张大网,方才的屠杀,是这些血线的“杰作”。


    佛殿变成血红的蜘蛛窟。


    而她的脚背伤口冒出无数血线,连向凶祟,成为供养它的养料。晕眩虚软,是因不知不觉失血过多。


    凶祟被明慈吸引,未注意到她,她拿起扶危,朝血线斩去。


    血滋地一下溅了一脸。


    想到这是自己的血,她心痛地倒吸口凉气。月露酒可以驱除疲惫,却补不了精血,要是被凶祟再吸点血,她连剑都要握不稳。


    毕竟这儿不是在沧州,没有人愿意将身上的血与骨,全部都换给她。


    逢雪心中微暖,眼里浮现抹极淡的笑,心中又几分惴惴,他应该会消气吧?


    魔尊气性大,也很容易哄。


    若让他在这里,这些煌煌佛光,不知会让他怎么疼。


    唉——


    生死之际,她竟怔忪片刻,随后拔剑一挥,斩断涌上来的血线。一蓬蓬血雾在眼前溅开,从里露出黑色的孽丝。


    凶祟会用孽丝,与苦海脱不了干系。


    她心念一动,身上浮现层淡淡灵光,香火织成淡青色霞衣。孽丝触碰霞衣,如汤沃雪,消融得无影无踪。


    她当过几日城隍,有香火护体,暂时无虞,回头看明慈。


    老和尚盘坐在血中,双手合起,默念经文,一层金光法罩笼住全身。


    千百孽丝攒成条漆黑巨蛇,浮在金光上方,忽而张开巨嘴,一口吞下明慈。


    “老和尚,不好,别用那个——”


    话喊迟了一些,在巨蛇快吞没明慈时,他手中掷出一物。


    须弥芥子里涌出苦海之水,奔向莲花台上的凶祟,漆黑粘液爬上金佛,布满佛像身体。


    明慈愕然看着逢雪,“你怎么……”


    逢雪:“你的须弥芥子连我都装不下,能吞下这凶祟?”


    其实被黑液吞没的,是叶蓬舟为她剪的纸人。


    惹她生气的时候,他就会剪两个纸人,一个玉面书生,拱手道:“娘子莫怪。”一个冷面剑客,长剑翻转,大喝:“小贼受死。”


    待纸人小剑客把书生戳得满身都是窟窿。


    她心中的气也就消得差不多了。


    这些平素游戏的小玩意,生死关头,也能有大用。


    “何况。”逢雪拧紧眉,直视前方,昏暗佛殿血雾弥漫,捏花金佛身上粘液滴落,它猛然张开眼睛,眼眶漆黑,无数条小蠕虫纠缠蠕动,蠕丝涌出眼眶,从脸颊滑落,“这凶祟本来就能用孽丝。”


    “咯咯——”金佛头颅张开嘴巴,蠕丝从喉里钻出,发出苍老的声音,“住持……”


    “明念?”


    “在下面,在下面。”


    “明念,你话是何意?”


    老僧头颅眼眶睁得越来越大,脸上布满狰狞蠕丝,仿佛满脸血泪,大喊:“四吉祥!四吉祥!”


    下一瞬,他分明眼中流泪不止,嘴角却生硬提起,勾出抹古怪微笑。


    逢雪问:“明慈,四吉祥是什么?”


    “昔年老祖成佛时,赠予弟子的四件法器,分别放在四座分寺,是海螺、圆轮、华盖,和……莲花。”


    空中飘落片片无瑕的莲花花瓣。


    逢雪扭头一看,周围腾起彩色的宝气祥云,空气里弥漫浓郁檀香,一把把圆形五彩宝伞在空中转动,每一把伞下都有虚渺的佛影。


    佛唱声声,余音绕梁。


    肉身佛盘坐彩云间,捏花的手里,出现一朵长柄淡粉莲花。花瓣微微合拢,里面透出淡淡金光。


    一堆僧人环簇在金佛周围,微低着头,每人面上带着微笑,仿佛听法正听到妙处。


    但逢雪认出,这些僧人刚才还被拔掉脑袋,挂在房梁。


    她攥紧剑柄,道:“和尚,看来作祟的不是僵尸,是莲花了。莲台上本来就有孽丝,苦海之水不能吞噬它,反而增长了它的力量。”


    明慈没有说话。


    逢雪偏头看他,老僧神情灰败,嘴唇微微颤抖。方才就算被孽丝吞噬时,他也没露出这幅模样。


    “对着被你害的人,你害怕了?”


    逢雪心中嗤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她望着飘在空中的莲台,莲台上有肉身佛的金身,金身保护着它,若想攻莲台,要让金佛从上面走下来。


    外面响起骚动声。


    “有佛光!”不知谁大喊一声,外面虔诚信众霎时激动,被寺僧劝着打算离开的人,也停住的脚步。


    他们抻长脖子望着大殿。


    窗户里透出五彩的光,整座法殿仿佛浮在彩云间,里面传来声声佛唱。


    一定是有人成佛了!


    若能亲眼看见真佛,那是多大的荣耀。


    信众不禁往大殿挤去,你推我搡,武僧们执棍守在殿门,也拦不住这热忱人群。


    逢雪听见外面动静,面色微变,糟了,外面的人要进来,得尽快解决掉凶祟。她侧过头,准备问明慈的打算,老僧当主持这么多年,应当有些神通,知道如何对付西天邪祟罢?


    明慈垂眸,神色颓然,平静地说:“施主,若你能离开的话,尽快离开此地吧。”


    逢雪蹙眉,“跑?”


    “祖师是千世佛的转世,他赠的四吉祥,也与千世佛息息相关。四吉祥生变,说明千世佛也……”老僧嘴唇颤抖,眼神灰暗,“三千世界如火宅,苦海翻涌人怖惧,如何脱苦海,如何救人心?”


    一朵美轮美奂的莲花飘到逢雪面前,花瓣绽开,五彩宝气从中涌出,让人忍不住伸手碰触。


    逢雪拿剑把莲花劈开


    剑光掠过,惨叫声起,花瓣裂成数片,落在地上,抖动着变成几根带血的手指头。


    “别说偈语了,我又不是尼姑,”脚边的血迹逐渐褪去,佛唱在耳畔回响,殿门外信众的吵闹变得极远,仿佛天地只有,只有这庄严纯净之声。逢雪定了定神,手里长剑不住嗡鸣,抬头看去,佛像被围在云霞中,手握莲花,垂眸微笑,张口未语,却有无数妙音佛声从他嘴中发出。


    有一刹那,她甚至想丢下手中宝剑,匍匐金佛脚下。


    “师妹!”


    逢雪咬破舌尖,猛地回神,抬头望去,沈玉京站在琉璃殿上,也未多语,丢下一物。


    被巨熊啃得血肉模糊的人头越过金光罩,直直掉了下来。


    四周霞云剧烈翻滚,佛影晃动。


    “破幻。”


    飞剑化作一道流星,猛然掷出,所过之处,彩云宝气仿佛油彩脱落。


    幻象褪去,脑中回旋不停的佛唱也荡然一空,逢雪抬起双眼,离她面门只隔半指的距离,面带微笑的金脸静静看着她,莲台上冒出的铁钳差一点就刺穿她的喉咙。


    人头从屋顶落下,坠入血泥里,大半个脑袋很快便陷了进去。


    “我的头!”金身上爆发一声惨叫,莲台剧烈晃动,花座上人影不停挣扎。


    是广信想离开莲台,找回自己的脑袋。


    可莲花成祟,怎肯放他离开?


    “卡嗤”数声,铁钳穿透金身,从颅骨、手腕、膝盖透出。广信挣扎几下,无力弯下脊椎。


    逢雪:“我助你一程。”


    飞剑呼啸而出,斩断铁钳,只听金枷玉锁断裂之声,莲台涌出股漆黑污血。


    金身跌跌撞撞走下莲台,奔着人头而去。


    是时候了。


    逢雪纵身跃至房梁,双手执剑,一跃而下,“伏魔!”


    长剑在莲花上撕裂开一个大口子,乌黑鲜血喷涌而出,莲花里传来似婴童般哇哇的啼哭。


    外头信众已然癫狂,“佛子诞生了!灵童出世了!”


    殿门被撞得砰砰作响。


    逢雪攥紧长剑,正欲再用几式,把花瓣给一片片斩落。莲花有灵识般,边哇哇啼哭,边左右闪躲。


    沈玉京立在梁上,曲指捏咒,雷电锁链拔地而起,把莲花束缚其中。


    长剑裹挟风雷之势,猛然劈落,地上血浆翻滚,腾起层蒙蒙的暗红血雾。


    剑悬在半空。


    殿门被撞开,一个信众跌跌撞撞跑来,不避雷电灼烧,抱住了莲花。


    接着。


    一个、两个、三个……


    无数人叠在一起,变成一座人山,铁钳贯穿一张张虔诚的面孔,血珠从脸上滚落,那张张脸却没有惊惧,只有无限的欢喜。


    仿佛到了西天。


    逢雪收回飞剑,跳到沈玉京身边,垂眸看着聚如蚁山的人群,不知这一剑当不当劈出。


    “师妹。”


    逢雪回头看他,在他冷如寒星的眼里,看见抹腾腾的火光。


    第203章 第 203 章


    西天乐土变成地狱众生相。


    老僧盘坐在地, 双手合起,面无表情地念经。


    逢雪原以为明慈是吓傻了,顺着沈玉京眼里的光亮, 回头看去,老僧身上腾起层赤红火焰, 绽放的莲花、染血的铁钳、含笑的人面, 皆在腾腾火焰里融化。


    稍倾。


    火直冲廊柱, 绘有十方神魔的廊柱浸在火中,琉璃瓦被照得碧光粼粼。


    明修和尚跪在殿外, 头紧紧贴地,长跪不起。


    这火烧得轰轰烈烈, 直冲云霄。


    整座大殿仿佛泡在暗红的火焰里, 影子摇晃不定。


    “这是什么火?如此厉害。”


    明修低声回:“是业火。住持他……用业火把所有罪孽都烧干净了。”


    逢雪环顾四周。


    方才比肩擦踵的热闹场面, 已经变得冷清死寂,信众或是投身火海,或是惊吓跑开。只剩几个和尚眼睛瞪得圆圆,茫然地望着冲宵大火。


    沈玉京皱起墨眉, “有妖怪。”


    一道雷蛇劈落, 呆呆看着大火的兔子精广敏吱地叫一声,脸颊露出焦黑的毛, 吓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两只长耳朵不住抖动。


    沈玉京出手太快, 逢雪没来得及阻拦,但见雷蛇劈过时,广敏的身上冒出层淡淡金光。


    佛光?


    若非如此, 只怕它早变成只碳烤兔子了。


    见沈玉京又要捏诀,逢雪拦住了他, 走到广敏身前,面无表情打量着它。


    广敏颤抖得更加厉害,两只长耳朵垂在耳畔,不住摇晃。


    “师妹,这是妖邪,为何不杀?”


    逢雪道:“它是妖怪,但未必邪异,这几年肯定吃斋念佛,修禅修得努力,不然,方才就不会有佛光护体。”


    “禀、禀仙师。”广敏哆嗦着说:“小僧自十年前皈依佛门,功课勤勉,未尝有一日怠慢。”


    逢雪面无表情围着他转了一圈。


    广敏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待眼前出现双染血布靴,布靴脚尖正对着他时,他知自己寿命将至,不由闭上了双目。


    “你既然苦修禅法,为何还帮着住持杀人呢?”


    广敏怔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兔头没有落地,连忙回:“并非杀人,是渡人脱离苦海,早日成佛哩。”


    逢雪脸上没什么神情,但柳眉眉梢不由轻轻一跳。


    这兔子显然被忽悠瘸了。


    广敏双手伏地,头置于手背,说:“法寺祖师立下宏愿,渡众人出苦海,但是苦海无尽,人们困于其中,不得解脱。住持说,斩妖除魔救不了世人,清平世道、海晏河清,才能治人心。”


    “哦?”逢雪未曾想,明慈和尚不仅真教出个苦修禅法的妖怪徒弟,关于世道人心,还有自己一套理论。


    “可是太平世道难得,如今流寇丛生,灾民涌入,寺庙要养活一大帮寺僧,还要救济灾民,收留孤儿,免不了有要钱的地方。这也要钱,那也要钱,所以做法事,善信自愿出钱,我们超度魂魄,小僧不觉有错。”


    广敏壮着兔子胆,战战兢兢说完,预想中的剑光并未闪过。他定了定神,继续说:“寺里收留许多外地流民,其中不乏有好吃懒做之辈。他们粗鲁不通佛法,难免借法寺之名行肮脏恶事,方丈将他们制成肉身佛,除却他们身上罪孽,亦是善事一桩!”


    “况且,燃灯大会、修成肉身佛是几年一度的大事,若无人成佛,香火减少,功德钱不再,养活不了寺里许多肚肠。”


    “明月寺庇佑四方百姓,若哪家家中贫苦,掀不开锅,还能把田卖给寺里,从长生府库借钱,本是两全其美之事。这么多年,寺里一直香火鼎盛,百姓安居乐业,皆是住持的功劳。”


    “小僧、小僧不觉有错!”


    他用力喊完这句话,匍匐在地,闭目等死。


    寒气从耳上刮过,几根雪白兔毛落地。只听“琤”地一声,宝剑收回鞘中。


    逢雪转身往寺外走。


    沈玉京跟在她身旁,问:“师妹觉得他说得有理?”


    “什么道理?指黑为白,颠倒乾坤。”


    “为何不取它性命?”


    “一只兔子精,修炼不容易,也不曾真吃过人。”她轻叹了口气,“和尚也是吃素,兔子也是吃素,他待在这儿,不再被人利用,说不定还能成为一代高僧。”


    沈玉京轻轻摇头,“一只妖怪,初通人性,学几句人话,也就如此了。怎会修得成高僧?”


    逢雪弯了弯嘴角,“是你不曾遇见过。我们以前,还遇到过一个成佛的石妖。”


    沈玉京静静看着她,少女眉间眼梢,一派轻松神色,哪管面上带着几点腥血。他怔忪片刻,说:“师妹,你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是因为和叶道友在一起吗”


    逢雪闻言,抿了下嘴角,“我本就是这样的。和他臭味相投,才聚在一起而已。”


    她没什么再同沈玉京说石佛涅槃,尸魔伏诛的兴趣,快步走下石阶。


    清凉晨风迎面,吹散身上腥臭。


    她擦了擦脸上的血,一步一步走得如往常般从容,心中不由索然,想:要是叶蓬舟在这里,肯定不会说这样扫兴的话。他会发现自己脚上的伤,然后死缠烂打背她下山。


    要是叶蓬舟在这里,斩妖除魔后,他们该和小猫一起去找个好酒家洗澡吃肉喝酒。


    要是叶蓬舟在这儿,也许他能说动广敏,让这兔子精迷途知返。


    ——总之,那一定比现在有意思。


    大火熊熊,风中火星四溅,寺僧们飞快从他们身边跑过。


    路上花瓣被踩成泥,檀香折断,香气犹在。


    走出殿门口,她回头望上看,从此处看不见大火,只见整片天空被染红,热意灼得云彩融化,灿金暖阳照得琉璃顶金光粼粼。


    原来不知不觉,天已大亮了。


    ————


    殿门口。


    男人背着女童,与妇人一起往外走,听见身后传来响动,他们回头望去,不由张大眼睛。


    “是佛光吗?”


    红光落入疲惫的眼睛里,他回头低声喊:“小杞,快起来。”


    妇人拦住了他,低声说:“囡囡受了惊吓,好不容易才睡着,别再喊醒她了。”


    “唉,早知在捏花殿外多待一会,说不定就能亲眼看见活佛。都怪这小妮子哭得凶。”男人叹口气,也忍不住笑了下,“这下酥糖全是她一个人的了。”


    妇人好奇地望着发光琉璃金殿,“待他们出来,打听打听消息,千世佛不会怪罪的。”


    等了不多时。


    殿门里又走出一对夫妇。都是平阳城上的老街坊,目光相撞,便打了声招呼。


    一个说:“福生他爹,这么早就出来了,看见活佛了没?”


    福生爹摇头,“没瞧见,挤在人群的时候,看见个像我家福生的小孩,结果一挤出来,便不见他了。挤进去又要费功夫,索性先离开了。”


    “罢罢罢,看来我们是无缘得见真佛了,还是在这儿看一看佛光,趁着天色早,早些回去干活吧。”


    红光盈天,路也被照得赤红。


    福生爹娘告别街坊,往家中走去。为了看儿子,他们耽误了一日,一日的活垒在那儿,总要去干完。


    福生娘摸着篮子里冷却的煮鸡蛋,不免担忧,“他爹,你说为何找不见福生了呢?”


    “福生进了庙里,该有自己的法名了,你抓着个和尚就问福生,别人自然不知道。放心,寺里神像都是金子做的,咱福生在里面,肯定吃不了苦。”


    “可是……”妇人垂着眼睛,她年纪不大,不到三十,眼角就生起丛丛皱纹,“我心跳得厉害,刚才那孩子,分明像我家福生,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糟了,是不是福生遇见什么,托梦来找我们吧?”


    “你这话说得,法寺里能有什么危险?”


    “不成不成,我们还是回去再找一找他。”


    男人无奈,只好跟在妇人身后,“你就是太操心……”


    前方骤然出现一道人影。


    那人似乎是个武僧,极其高大壮硕,身如一座铁塔。他立在路边,便成小山,堵住了去路。


    “大师,”妇人双手合起,恭敬行礼,“今日法会开始,您怎么没在寺里待着?”


    武僧哈哈一笑,声音爽朗,“那地方臭气熏天,全是妖魔鬼怪,我待着不顺畅。”


    “法师说笑,法寺怎么会有妖怪?”


    妇人则是担心地扯着男人的袖子,催促道:“快些回去,快点去找福生。”


    那武僧又问:“福生是谁?”


    “是我家小子,刚拜入明月寺。”男人比划一下,“大概这样高的青头小子,送来时就给他剃了头。大师可知道?”


    “哦,那小子啊!”武僧声如洪钟,“他没在寺里,在那呢!”


    蒲扇般的大手扬起,比划出个大致的方向。


    夫妻两连忙千恩万谢,顺着他所指的方向走去,走至一片萧萧竹林,男人回头一看,疑惑地说:“那大师呢?”


    “大师想必离开了。”


    “你还记得大师的脸不?算了,不管这个,先去找福生。”


    竹林小道蜿蜒曲折,指引他们走向座僻静禅院。


    禅院幽寂无人,地上落叶深深。


    “奇怪了,”男人从禅房寻了圈,“还是没看见福生,莫非是大师寻我们玩笑?”


    妇人却直勾勾望着树叶的大缸,”你说这是干嘛的?“


    “干嘛,腌咸菜的?他娘,你怎么了?”


    妇人慢慢走近,神情失魂落魄。


    缸像平时家用水缸,颜色灰黄,上面有盖子封住,在缸的大肚上,刻有一行梵文。


    这是明月寺有名的坐化缸。


    妇人只觉得心脏跳得异常快,某条线牵引着她,让她不自觉朝着坐化缸迈步。


    “以前福生同人躲猫猫时,最爱藏进缸里,你记得吗?”


    可是她家福生怎么会在缸里呢?


    可是缩在缸里的福生,会坐化成佛吗?


    她脑中浮想联翩,不由浑身发颤,双眼通红。


    砰地一声。


    沉重的缸盖落在地上,从里头冒出个乌青的脑袋。


    “娘!”


    小和尚踮起脚钻出坐化缸,“爹,你们来啦!”他拉起惊诧的妇人,“我们快些回去吧。我方才做了个梦,梦见你们了。”


    “福生,你……”


    “石大哥让我在这里躲妖怪咧,快走快走,我还要把舍利还给城隍娘娘。”


    ————


    朝阳如血,这一日,方圆三十里的百姓,都看见旭红的红日,和被烧红的彩云。


    “易师弟他们为何还未过来?”


    逢雪面色微变,“不好。”


    “怎么了?”


    逢雪看他一眼,“那肉身佛喊着四吉祥,明月寺供奉的是莲花,其他法器由另外三座法寺供奉,若这儿生变,那边说不定也……得赶快过去瞧瞧。他们去的是哪一座寺里?”


    “灵石寺。”


    “灵石,”逢雪神色怔忪片刻,道:“说不定我还见过他们祖师。”


    第204章 第 204 章


    比起另一头寒碜贫苦, 青溟山的女弟子可谓出手阔绰,直接在万人空巷的节日里,包下城里最好的一座客栈。


    原因无他。


    队伍里有一位金枝玉叶。


    长孙荷月拿孔雀扇扇风, 埋怨道:“这么多人,臭烘烘的。我就不明白, 和尚有什么好看的?”


    风扶柳点燃沉香, 香气幽沉, 如水弥漫。


    另外一位略年长些的女子坐在圆桌前,手里摆弄一个罗盘。她是这次领队, 众人的师姐,名叫夏正晴。


    听见少女抱怨, 她抬起眼帘, 笑着说:“掌教又没让你来, 待在山上不好吗?”


    长孙荷月摇头,“不好不好,难得下来玩一趟。况且,”她小声嘟囔着, “你们都不在, 留我在山上修炼,有什么意思?”


    她托着下巴, “我说, 等我们参加完这什么会, 偷偷溜到凤阙去,如何?”


    风扶柳端来两杯暖和清茶,“凤阙, 那要走好久,只怕耽误上山的时候。再说, 路程遥远,路上容易遇见流寇和妖魔。”


    长孙荷月不以为然,“这有什么,那些下山历练的师兄师姐,不是一年才回来一次。迟逢雪当时也是不告而别,年底才回来,我们只是耽误一两个月,有什么干系。再说——”


    “大不了让监天司和镇厄司来护送我们,只要我亮出身份,谁敢怠慢?”


    夏正晴低声说:“不太好吧?镇厄司那位,据说以前刺伤过凌云真人,早就和青溟山决裂了。”


    “有什么不好?”长孙荷月大声道:“他不还是朝廷的狗。你们放心,听我的,不会有错。我们一起瞧瞧这个敢叛师的坏人,替真人出口恶气。”


    烛光照在少女莹白面容上,她微抬下巴,面上一派骄傲之色,像只展屏的孔雀。在小公主的心里,自己是万万没有错的,如果决定不对,那错的一定是别人。


    在山上时,连掌教都不会对她说重话。师兄师姐愿意哄着她,师弟师妹也听她的话。


    只有一个人……


    想到记忆里那抹倔强的身影,长孙荷月冷嗤一声,皱起姣好的眉,“真人也是倒霉,收了这几个徒弟。”


    夏正晴和风扶柳无奈对视一笑。


    这时,门被敲响。


    风扶柳打开门,看见对面两张熟悉面孔,惊喜又诧异,“你们不是去了明月寺吗?”


    易存二笑着说:“我们白日还在平阳城。”


    夏正晴也走过来,“这儿距离平阳有百里吧,不到一日,怎么赶过来的?”


    “是入地!我们借道阴间,从地下走的。”


    见她们不信,他连忙说:“城隍给了我们令牌,开了个后门。你们猜城隍是谁?你们肯定猜不到!”


    “是谁?莫非是……以前哪位前辈?”


    易存二傻乐,笑道:“是迟师姐!”


    风扶柳微怔,“哪个迟师姐?”


    “师妹你傻了,还能有哪个迟师姐!自然是我们的好朋友!不打不相识,越打越相亲的好师姐,逢雪师姐啊。师姐可厉害了,如今不仅当了城隍,在阴司那边名气也大着,地底下方向难辨,幸亏有鬼差带我们,你说那牛头鬼差说什么——”


    “闭嘴!”


    易存二喋喋的嘴巴闭上,瞪大牛眼,“长孙、长孙师妹。”


    门啪地一声在眼前合上,差点撞到他的鼻子。


    他记起正事,在外喊道:“师妹,迟师姐让你们去她那边,这里邪气,有危险!”


    长孙荷月在里面气呼呼地回:“我们难道会怕,用得着她保护?我不去,要她来见我。”


    ————


    “唉……”


    少年坐在客栈门口石阶,唉声叹气,“哥啊,你说介可怎么办?”


    “怎么办,谁让你乱说话。”


    “我没乱说话,是她太爱生气了。还是咱风师妹好,温柔体贴不生气,”他顿了顿,又添道:“迟师姐也好,师姐打我是为了历练我,原是一片苦心。”


    耳畔响起道轻轻柔柔的声音,“这位小兄弟。”


    少年抬头,眼前不禁一亮。


    是个浑身白衣的少女,立在皎皎月色里,浑身白得发亮,一条红丝绦系在盈盈腰间。


    她抿唇微笑,道:“小兄弟,可有看见一行老少来投宿?”


    易存二想了想,“未曾。我们才来这里,”见少女要走入客栈,他好心提醒,“这间里面只有我师妹几个人。”


    少女闻言,面上神情一变,眼里噙着泪,楚楚可怜,“这可怎么办?我找不见他们了。”


    她掏出方白色手帕,掩住面孔,双肩微微颤抖。


    易求一的心中不自觉涌上怜惜之情,抬头一看,自己的弟弟已经站在少女旁边,拍着胸膛表示一定会帮她找见家人。


    这位姑娘叫做琉璃,年约十六,自述是随一大家子千里迢迢前来礼佛。不曾想在送佛的前一天,街上高僧说法,万人空巷,她与亲人被人群挤开。


    她身上没有盘缠行囊,在城里寻过一圈,每间客栈都找过,没有找见家人。


    “大妹子,饿坏了吧。”易存二从布口袋里掏出块饼,“你先吃点干粮垫垫肚子。人的话不急!明日肉身佛出行,所有人都会陪在旁边,大不了慢慢找。”


    琉璃轻轻摇头,“老父年迈,母亲病弱,家兄残疾,只怕久寻不到我,他们会急出病来。我心中……心中很是担忧。”


    易存二拍着胸膛仗义表示,“妹子不急,我们来帮你找!”


    把几枚铜钱往地上一掷。


    易存二信心满满:“就是西南方向,走!”


    越走越偏僻,小巷狭窄,胡同里响起野狗的吠声。


    琉璃吓得轻颤,贴近易家老大。易求一问:“你没算错吧?”


    “肯定没错!”易存二道:“这招占卜寻人我学得最好了。以前……”


    以前灾年的时候,他们与家人一起逃荒,十万流民挤在一起。他们出逃时,家里尚有一匹驴,一些粮食。两兄弟带着妹妹坐在驴车上,父母扶着车在泥泞里深一脚浅一脚走。


    后来驴没了,车没了,父母也倒在路上。


    终于逃到城门外筑起的流民巷,好心人家正在施粥。


    饥肠辘辘的人群蜂拥挤上去争抢一碗粮食。他们仗着人高马大,挤开饿殍般的流民,待抢到碗稀薄如水的粥,回头望去,年幼的妹妹已经不见了踪影。


    易存二沉默片刻,声音洪亮地说:”妹子,你放心!就是这个方向,不会有错的。今晚一定让你和家人团聚。“


    琉璃喜不自胜,娇声道:“那就多谢小哥哥了。”


    然而走到胡同尽头,他们对着的却是条漆黑沟渠。沟渠乌黑,臭泥沉淀在底下,上面浮着层粼粼的银白月光。


    “没路了,我看分明就算错了。”易求一冷声道:“你还不承认。”


    “不会有错的。”易老二争辩着,“就是这儿啊。”


    寂静沟渠旁,忽地响起阵吆喝声。


    行酒令的声音、酒客大声喝彩的声音、说书先生中气十足的声音,嘈杂吵闹,一股脑挤入耳里。


    他愣愣抬头,面前沟渠上出现架木桥,桥后石墙分开两半。


    一家气派酒楼临河而立,楼里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声热闹非凡。


    门口长杆垂下条素白幡布,布上白底黑字,写着四个字。


    【阴曹地府】。


    …………


    客栈里。


    灯还未灭。夏正晴拿出三枚铜板,往空中一抛,铜板叮当落在桌上,她看着正反面,用茶水在桌面记下卦象。


    长孙荷月双手抱臂,在房间转来转去,气道:“什么城隍不城隍,这两小子就知道满口说瞎话。我才不信他们,迟逢雪,就她那驽钝模样,一个御风诀能摔那么惨,会当上什么城隍?”


    风扶柳本来在修补衣物,闻言不由抬头,说:“迟师姐的剑术很厉害。”


    “哼,凡俗剑术……”


    “掌教说,是剑仙之术,不是凡俗剑术。只是术法易学,剑道难成,在山上时,才修炼得颇不容易。”


    长孙荷月有些诧异地看向风扶柳,这位师妹不爱说话,温柔娴静,总是默默照顾她们的饮食起居。但如今——她居然会为了迟逢雪反驳自己?


    “你不是也和迟逢雪不对付吗?”长孙荷月大声道。


    少女坐在灯旁,垂下眼睛,嘴抿了抿缝衣针。听见动静,她吓得似小鸟瑟缩一下,针扎破唇角,血珠马上冒了出来。


    她抬起眼睛,委委屈屈地望过来,“我只是复述掌教的话。”


    长孙荷月怒气霎时熄灭,瞥见她唇角的血,想发火发不起来,想道歉更道不出口。扭捏半日,她坐下来喝干一口凉茶,哼哼:“反正我不过去。”


    “不。”夏正晴神情凝重。


    桌上卦象已到第六卦。


    她抬起脸,正色道:“我们还是和易师弟他们一道走吧。方才他说法寺附近有邪异,我算了算,情况不太对。”


    “不去!”


    小公主还在发脾气。


    风扶柳平静擦去嘴角血珠,柔声劝道:“就算没有妖魔,来拜佛的人三教九流,说不定有邪魔外道混迹其中。”


    “我不去!真有怕什么,叫镇厄司来保护我们。”


    风扶柳问:“你知道如何联系镇厄司?”


    长孙荷月嘴一撇,陷入沉默。


    僵持时。


    “砰砰”。


    几声敲门响起,外头传来易存二的声音,“师姐师妹,准备好了吗?我们得快些出发,迟师姐还在等着我们呢。”


    “等-着-我-们-呢。”


    最后几个字似是被风拖长,声音带几分沙哑。


    “不去不去!”长孙荷月打开门,“让她来见我!”


    她声音一滞,门口空荡黢黑,并没有人。


    风扶柳指着窗,“师兄在敲窗户。”


    她走向窗边,正打算开窗,却被夏正晴拦住。


    “慢着,师妹,我觉得不太对,我们住在第三层楼,离地四丈,为何存二要放着大门不走,反而爬楼来敲窗户呢?”


    夏正晴用手指将窗户纸戳开一个小洞,往外面瞥了眼,不由骇然之色,跌坐在地。


    “是什么?”长孙荷月跑来,往外看去。


    空荡荡的人头飞在窗外,脑袋砰砰撞着窗,额头撞得红肿一片。他微微笑着,用最寻常的语气催促:“师妹,快些啊,迟师姐快等得不耐烦啦。”


    “你们再不过来,她就要生气啦。迟师姐生起气来,很可怕的,比阴曹地府还可怕。”


    人头催促几声,见她们不答,又砰砰撞窗,撞得木窗晃动不止。


    长孙荷月浑身发抖,张大嘴巴,尖叫声还未滚出喉咙,就被一只手给捂住了嘴巴。


    风扶柳替她擦去眼角泪珠,低声说:“别怕。离窗户远一些,别吓到了他。”


    几人快步走出房间,来到长廊上。


    “人头!易存二的头断了,被人砍下来了。”长孙荷月抓着师妹的袖子,压低声音,语无伦次地说:“他被人杀了!他的头在外面飞!”


    夏正晴道:“看来此地果然有邪异,他们杀死师弟,还盯上了我们,我们得赶紧离开,和迟师姐会合。”


    她牵住师妹,拖着她们往外跑。没跑几步,少女的手冰冰凉凉,从她掌中抽了出来。


    风扶柳立在楼梯上,垂眸看着她们,面上没什么表情,“师姐,我不走。”


    “风师妹?”


    “易师兄他们还没有死。”她咬了下唇,说:“他们中的是白花教一种秘法,名作断头不死术。若在十二个时辰内,为他接回头颅,他就不会死,但要是超过时辰,神仙来也无救。”


    风扶柳仿佛下定某种决心,“我要去救他们。”


    “风师妹,”夏正晴紧皱眉头,“但是……白花教邪异,我们只怕难以对付。而且,它们的秘法,你如何知道呢?”


    第205章 第 205 章


    “人头还在说话, 易二哥不知自己身死,如今要做的,便是不惊动他们。师姐可记得, 刽子手断头人未死的故事?”


    夏正晴点头,慢慢走上木梯。


    老旧木板颤巍巍吱呀出声。


    《云游记册》有一篇叫奇闻篇。记的是师兄师姐们下山遇见的各种奇闻轶事。


    其中就有一个小故事。


    有位杀人无数的刽子手, 名叫金刀郑六。一日要杀人时, 死囚跪地哀乞, 求他刀下留情。


    郑六见他求得可怜,附耳小声嘱咐死囚, 待刀扬起要落时,他就使劲往前跑。届时, 他会将屠刀挥得慢一些。


    死囚果然依言, 见正午阳光照在刀刃上, 连忙起身就跑,一溜烟就跑出了城池。


    他不敢回家,就改名换姓,在其他地方生活, 十几年过去, 娶妻生子,倒也无人来追缉。


    平安过了数年, 一日携妻带子去赶集, 恰好遇见封刀回乡的郑六。


    那死囚连忙上前感谢救命之恩。


    郑六却一脸惊恐地看着他, 说:“你不是死了吗?当年之话不过安慰你,那时刀一落下,你的人头就落了地。”


    话音刚落。面前活生生、有影子的人, 霎时变成一团青烟,只剩堆空荡荡的衣物掉在地上。


    ————


    “如果没察觉到自己已经死了, 人便还活着。”风扶柳抱住左臂,说:“易二哥如今就是这种情况。”


    长孙荷月瞪大眼睛,“这如何不知道,难道他拿头撞窗户,撞得脑袋不疼吗?”


    风扶柳道:“生死之事,玄而又玄。”


    一抬眼帘,夏正晴已经走到她面前,皱着眉说:“但是风师妹,白花教这样邪异,存二引我们过去,显然是陷阱,以你我之力,该如何对付他们?”


    长孙荷月在后面喊:“还有我呢!”


    风扶柳思索片刻,“我先跟他过去,师姐伺机而动。”


    “我想,还是先同逢雪会合,她有飞剑,身旁的公子也很厉害。“夏正晴一把抓住风扶柳清瘦的手腕,“师妹,我不放心你和白花教对上,我们一起行动,去找逢雪。”


    一点冰冷刺在她的喉头。


    夏正晴往后仰了仰,愕然道:“师妹,你——”


    在山上所有人心中,风师妹恰如她的名字一般,弱柳扶风,楚楚可怜。若不是有两个门神护法般的少年守在旁边,指不定会怎么被人欺负。


    但夏正晴头一次发现,师妹或许不如她的名字般柔弱可欺。


    此刻,风扶柳手里拿着枚峨眉刺,银白刺尖对着夏正晴的咽喉。


    同行这么久,夏正晴全然不知道师妹竟随身携带峨眉刺,也不知她从哪里拿出来的。只知道,锋利的尖刺抵着自己肌肤,冰凉触感让她不自觉浑身紧绷,四肢僵硬,不敢再动。


    “师姐,你们不必和我一同去救人,但我。”风扶柳收回峨眉刺,刺上冷光倒映在她的眸里,显得总是下垂的眼里,掠过抹粼粼的冷光。


    像逢雪——


    夏正晴心中无端闪过这个念头。


    长孙荷月几步跑上来,把夏正晴拉到旁边,手里捏着个法器,“你、你怎么突然动手!”


    锋利峨眉刺变作素色的银指环,挂在风扶柳的中指。她抬起眼,朝她们微微一笑,眼神显得有些悲伤,“但我非去不可。”


    ————


    人头荡悠悠在前面带路。


    长孙荷月习惯这幕,惊悚之余,觉得几分滑稽。她想起小时候在御花园放风筝,低头小声同夏正晴说:“师姐,你瞧他像不像个人头风筝?线被谁牵在手里呢?”


    夏正晴朝她轻轻摇头,使了个眼色。


    顺着师姐的目光,长孙荷月对上风扶柳的眼神,以及她手里冰凉的峨眉刺,不由闭上嘴,往夏师姐身上贴。


    “快到了。师妹,快一些啊。”


    易存二的头荡在空中,转过来催促。


    长孙荷月说:“你当然快,你又……”


    又没有身体,只用在天上飞就好了。


    但想到风扶柳叮嘱过的话,她改了口,小声说:“你跑得这样快。”


    易存二傻笑:“我是跑得快一些!我从小就跑得快,以前爹说,给我换尿布的时候,我两条腿蹬得跟风火轮一样了。”


    “咦……”他面上笑容逐渐消退,“腿?”


    今日怎么觉得,腿脚格外轻盈,他下意识低下头,往身下望去。


    “易二哥。”


    风师妹轻柔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易存二霎时忘记自己要做什么,“哎,师妹,什么事?”


    风扶柳仰起脸,朝他微笑着说:“迟师姐不是在平阳吗?怎么带我们往巷子里钻?”


    易存二愣神片刻,回道:“那是因为、因为迟师姐早就过来了!她既是城隍,遁地一日千里,来寻我们了。”


    “原是如此。劳烦师兄继续带路。”


    “好咧!”


    “二哥,大哥也在师姐那儿等我吗?”


    “这是自然。”


    风扶柳摩挲手上指环,低头不语。待走到巷中,她转过身,拦住夏正晴。


    “师妹是何意?”


    “不必过来了。”风扶柳低声道:“若我没有出来,师姐带着荷月去城隍庙中等待吧。我料想迟师姐见我们不来,一定会亲自寻过来。”


    长孙荷月点头附和:“她就是这样多管闲事的人。”


    夏正晴想拉住风扶柳,瞥见她手上指环,止了动作,只道:“我是师姐,该是我去。”


    风扶柳抚摸指环,“先前师姐说,我怎么知道白花教秘法。”她弯起嘴角,笑意温柔,“师姐如何笃定,我不是白花教的人呢?”


    夏正晴一怔,长孙荷月缩到她的背后。


    只一晃神,风扶柳半边已经踏入小巷。小巷深深,她回过头,脸上月光与阴影交织成道明显的分界线。


    人头飘进巷里,催促声不停传来。


    风扶柳道:“若是看见迟师姐……”


    “如何?”


    “请她珍惜扶危。”


    她毫不犹豫转身,身影没入黑暗里,很快,寂寂小巷里,响起酒客的吆喝。


    ————


    菩提寺在安和县。


    逢雪从城隍庙里爬出来,此处城隍庙同样荒废,神像布满厚厚一层灰尘,檐下挂满蛛网,显然许久无人供奉。


    原来阴司让她去平阳当差,竟是对她不错。要把她发配到安和县来,说不定现在都无一柱香火。


    她拍拍手身上灰,忍不住嘟囔:“这城隍庙比灶神爷的灶都脏。”


    回头看沈玉京。


    总是一丝不苟扎起的发髻歪到一旁,玉白的脸上多了几搓灰,灰扑扑的。


    逢雪擦了下自己的脸,快步走出城隍庙,“她们住在哪儿?”


    沈玉京理正发髻,不急不慢地走过来,“不知。不过,长孙师妹也来了。”


    “有这个小公主在,难道是住在县尉府中?”


    逢雪觉得自己怀疑有理有据——毕竟,金枝玉叶的小公主,怎会肯屈身住在客栈里,同别人挤在一起?


    “不若我们先去找找。”眼前人来人往,街道井然,全然不似有妖魔作祟,她心中松了口气,若是其他时候,易家兄弟迟迟不来,或许是出了什么事,但要是有长孙荷月在……


    这位小公主,肯定不愿意屈尊来见她。


    她和长孙荷月的梁子是什么时候结下的?


    逢雪有些记不起来了。


    大抵是某次她没有捧着小公主吧。


    在山上,和她结下梁子的人可太多了,这种事她记不太清,可长孙荷月却似乎对每一次过节都记得很清楚。


    每次看见她,小公主总不给她好脸色,逢雪自然也懒得惯着她。


    这次遇见,大抵也会如此。


    刚走出几步,人群里扑来一个人。逢雪手按在剑柄,又慢慢松开,诧异地让她扑上来,环住自己的腰。


    少女贴在她身上,瑟瑟抖动。


    逢雪犹豫片刻,轻拍她的后背,“师妹,怎么了?”


    长孙荷月抬起脸,眼里噙满泪,在山上的时候,小公主注意打扮,连最朴素的道袍里都绣着金丝,骄傲又美丽。可如今,她身上外袍抱在怀里,绸裙上灰尘扑扑,似乎跌了几跤,脸上神色惊惶无助,喃喃:“头断了。头断了。”


    逢雪神色一变,将她拉住一旁。


    长孙荷月受惊吓太大,沈玉京在她手掌画了道定神咒,她才慢慢回过神来。


    “昨夜风师妹进了巷子后,许久没有出来,夏师姐不放心,把神行符遁地符给我,也进去了。没多久,小巷里头响起声惨叫,接着,她们的脑袋骨碌碌掉了出来。我想她的脑袋说不定还能接回去,捡起脑袋就跑,一直跑到城隍庙门口躲着。”


    长孙荷月哆嗦着把怀里抱着的包裹递过来。


    逢雪拎起包裹,微微皱了下眉,长孙荷月别过脸,捂住眼睛,不敢看同门的头颅。


    抖动包袱皮,两个人头轻飘飘掉了下来,落在地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是纸人。”


    长孙荷月将手指微微张开,透过缝隙往下看,两个纸扎人的脑袋在地上,咧嘴看着她笑。


    虽然形容惊悚,但总归不是同门的头。


    她呼出口气,又气得咬牙,抬起脚,把两个纸人头踩得稀巴烂,骂道:“吓我一整夜!”


    “嘻嘻。”


    纸人扭曲变形的脑袋忽然转了个圈,笑了起来。


    长孙荷月“啊”地惨叫一声,又钻到逢雪的身后,紧紧抱住她的手臂。


    “嘻嘻。”纸人的嘴咧开,“迟仙师,叶公子。暌违已久,甚是想念,阴曹地府,静候光临。”


    “是冲我来的。”


    长孙荷月一怔,“什么?”


    逢雪丢了张符,把两个嬉笑不停的纸人头烧成灰烬,说:“我和白花教结过大梁子,他们是为了报复我,才对师弟师妹动手。”


    在沧州,她与叶蓬舟杀了白花教那么多人,直接将倾巢而出一州的干将送进枌城,那些邪魔外道,自然会他们恨得牙痒痒。


    只是他们大抵没想到,叶蓬舟不在此处。


    “如今这出戏,是在请君入瓮。”


    长孙荷月蹙紧眉,说:“会有埋伏的,我让官兵过来帮忙吧。”


    逢雪:“不必了,普通人对上这些邪魔外道,死得会很难看。”


    “那监天司呢?父亲说过,监天司里有很多奇人异士。”


    逢雪看她一眼,“我和监天司结下的梁子更大。”


    长孙荷月“啊”了声,“镇厄司呢?万法寺呢?”


    “这里面不知有几个是好人,长孙师妹,”她忽然正色,“我要你做一件事情,只有你能做到。”


    长孙荷月马上瞪圆眼睛,点了点头,“好,什么事?”


    “能放开我的手吗?你瞧,你抱我的右手,我不太方便拔剑。”


    长孙荷月面上神情几番变化,最后气得一跺脚,撒开她的手,“剑有什么了不起,你以为我稀罕抱你吗?迟逢雪,你真讨厌!你和在山上一样讨厌,更讨厌了!”


    “近墨者黑而已。”


    ————


    来到昨夜的胡同。


    穿过长长一条小巷,道路尽头,是条三尺左右的沟渠,沟渠里积着厚厚一层淤泥,上面浮着层清水。沟渠另一头,是堵笔直的石墙。


    长孙荷月四处张望,“昨夜我真的听见了酒楼的声音。有人喊‘好酒好酒’,还有先生在说书,有歌姬在唱歌。”


    “说不定是障眼法。”


    沈玉京道:“或许,入夜后,阴曹地府才会现世。”


    “师姐,”长孙荷月下意识望向逢雪,“风师妹说,十二个时辰过去,那两小子的头就长不回来了。”


    逢雪抱剑,垂下眼睛,却在想,白花教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如果只是为了对付她,大可以去平阳城。他们特意来此,难道所图谋的,也是肉身佛?


    这次燃灯法会,莫非和以前不一样?


    “我给了他们一块城隍令牌。”她听见长孙荷月焦急的声音,安慰道:“他们应该随身带在身旁,令牌在,我便能感受到他们的位置。”


    指尖出现缕朦胧香烟,烟气凝成白线,钻入沟渠之下。


    长孙荷月:“这是什么?”


    “香火。阴曹地府在下面。”


    长孙荷月瞥了眼臭水沟,忍不住干呕几声,连忙摇头,“当着在下面吗?呕,好臭,那师姐她们岂不是被臭泥浇了个遍。”


    “不一定,入夜后,你说的酒楼或许就会浮上来。只是到了白天,就藏进了地底巢穴里。”


    逢雪想起黑水娘娘的天宫。在地下纵横水道间,一定有些隐藏的巢穴,供邪魔外道通行。白花教占据一个巢穴,来当作自己的地盘。


    只是这阴曹地府的入口,并不好找。


    香火凝线,在污泥中钻动,感受令牌的方向。


    她张开双目,道:“找到了。我牵着线进去。”


    沈玉京:“我同你一起。”


    长孙荷月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留下,自然不依,过了昨晚,她万不想落单,生怕沟渠里浮上两颗同门的脑袋,连忙拦住他们。


    “不能等天黑后,酒楼浮上来再进去吗?”


    逢雪摇头,“我之前在平阳当差,一直只能入夜魂游。今日是第一次白天到此,白花教的人应该想不到我白日会来,还未做好准备。若是等到晚上,就是他们做好万全准备,等我们进去自投罗网了。”


    “那我、我也一起!”


    逢雪:“你若要来,就抓住我的手,大家一起下去。”


    长孙荷月牵住她的左手,来到沟渠旁,只看了眼地下厚厚一层黑泥,便忍不住干呕,待酸臭味冲入鼻腔,她更是弓起身体,捂住鼻子,面色苍白如纸。


    逢雪:“师妹,你若是一定要和我们在一起,就封住自己的鼻腔吧。到时候打起来,血味腥臭百倍。”


    长孙荷月捏了个诀,面色好了点,含糊地说:“呕……我当然知道,不用你提醒!呕……”


    逢雪叹口气,拉紧她的手。


    阴间的阴曹地府,她去过很多次,阳间的阴曹地府,这还是头一次来。


    且走一遭。


    第206章 第 206 章


    酒楼灯火通明, 写着阴曹地府的白幡无风自动。


    逢雪抓住剑柄,举步往客栈走,地底墨黑如长夜, 酒楼光线温暖,隐约能望见里面人影幢幢。


    楼里飘来喜庆的乐声, 热热闹闹, 只是喜事发生在地下, 越发显得阴森。


    刚一走进,挂在门廊的几个白灯笼摇晃起来, 转向他们


    竟是几颗白惨惨的人头。


    人头长发系在梁上,头上燃着灯, 大喊:“客来!客来!”


    长孙荷月第一次见如此渗人场景, 吓得呆住, 嘴巴一瞥,差点哭出来。


    很快,就有一个小二笑吟吟地走来,躬身说:“今日张员外孙子娶妻, 包下了此间酒楼, 大请四方,来者便是客, 几位客人远道而来, 肚子饿了吧, 快快进来用席。”


    逢雪蹙眉,看着这小二,再抬起眼, 扫过酒楼上一串人头灯笼。


    没有看见熟悉的面孔,心中松了口气。


    当年她和叶蓬舟把沧州白花教一网打尽, 就是将他们引入枌城的酒楼。如今白花教回她这一出,算是礼尚往来?


    逢雪颔首,要走入客栈时,问:“今日来这儿吃饭,要钱吗?”


    “不用不用!”小二嘻嘻笑道:“方才不是说了嘛,张员外孙子娶妻,大喜!他自掏腰包,来者皆是客。”


    “既是喜宴,要随喜钱吗?我们身上可没什么钱。”


    “不用!”


    长孙荷月小声对逢雪说:“师姐,其实我荷包里有一袋夜明珠。”


    “可是师妹只有两颗眼珠。”


    长孙荷月微微愣住,意识到她话中所指,后背发凉,不敢在一串人头的注视下多待,连忙跟上去。


    酒楼里果然是在办喜宴。


    人来人往,其乐融融,热烈的红绸挂在走廊楼梯。特意请来的班子吹拉弹唱,大奏喜乐,宾客面上带笑,彼此寒暄。


    看起来是场再普通不过的喜宴。


    “客人您里面请。”


    一进酒楼,逢雪便与沈玉京分开,寻找同门踪迹。从一楼寻到二楼,两人再次碰面,彼此轻摇头。


    “客人别乱走,快开席了。”


    只好先找了个靠近大厅的二楼圆桌坐下。这儿可以坐观整间酒楼,但板凳还未坐热,那无处不在的小二又冒了出来,笑道:“客人,此处是贵客的位置,你们的座位在下面。”


    二楼安静一些,每一桌隔得位置较远,客人们个个穿绫罗绸缎。


    而一楼,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小二抬手一指,指向最角落里,那儿许多乞儿席地而坐,争抢地上的剩菜。


    竟连张桌子都没有。


    逢雪问:“我们不是贵客吗?”


    “客人您照照镜子,你们这身泥里捞出来的模样,能上得了贵客一桌?”小二说着有些来气,“我可怜你们,才许你们进来,若是不识抬举,连饭都没有吃的了。”


    红光照在小二的瘦脸尖腮上,好似蒙上层鲜血。


    正在听喜乐的宾客们纷纷望过来,红蒙蒙的脸上挂着不变的笑意。


    逢雪:“不,我们是贵客。”


    “你……”小二招手,两个凶神恶煞的家丁走了过来,饶是喜宴,红光满面,也掩不住他们面上的凶意。


    长孙荷月抬头看一眼,惊呼一声,连忙垂下眼睛。


    那两个家丁,一个生着狼头,一个长着熊头。


    妖怪?


    逢雪却没有察觉到一丝妖气,暗暗用降妖剑式,扶危也未因感受到妖气而震动。


    不是妖怪?


    把剑搭在桌上。


    她面无表情地说:“我是贵客。”


    几个家丁愣了愣,又低头看着桌上的泥剑,扶危剑鞘泥点斑斑,不复神剑光彩。片刻,他们轰然大笑:“连打狗棒都有了,还嘴硬说自己是贵客呢。”


    逢雪还没开口,扶危却气得飞至半空,抖去自己身上污泥,泥点甩了家丁一身。


    唉——和鬼哭厮混久了,剑也变得娇气了。


    逢雪心中暗自摇头。


    这时,一个绸衫男子走过来,拱手笑道:“原来是江湖儿女。我是张府管家,给几位赔礼道个不是。大喜的日子,大家不要动刀动枪,和和气气的多好。”


    管家使了个眼色,“还不快给这几位英雄上菜。”


    ————


    喜宴上人群依旧欢笑,为马上要开始的喜事真心欢喜。


    只有两个宾客对视一眼,使了个眼色,走至偏僻角落,低声道:“怎么白日她就进来了?不是说晚上才会来吗?”


    说话的是位穿着绸衫的肥老爷,在白花教里,他职位不低,负责看守此处阴曹地府。


    可一想到沧州那伙教众,被剑仙杀得一个不留,连点魂魄都不曾留下,他便忍不住拿出手巾,擦了擦掌心粘腻的汗珠。


    那千面护法多有能耐,都已经修炼成鬼仙,能夺舍重生,却被杀得连片魂魄都没剩下。


    他将肥手心上的汗擦了又擦,叹气道:“圣女太任性了,就为一口气,招来这瘟神。我听闻,如今她比在沧州时更厉害了,监天司也对其咬牙切齿,欲除之后快。”


    他对面的人相貌比他年轻一些,三四十岁,但同样是圆圆的脸盘,肥重的身子,脸上肥肉堆砌,两只眼睛眯成条缝。


    “是护法大意,进了枌城,才被一网打尽的。这姑娘如此年纪,能有什么通神本领,机缘巧合,才得剑仙之名吧。怕什么,现在咱们这弟兄们多着呢。”


    “我儿,不能如此大意啊。你我是万不能和她的剑撞上的,人是圣女引来的,也该他们总坛的人去对付,咱们混口饭吃,何必着急呢。”


    胖公子晃动脑袋,脸上肉如浪叠,“这是立功的好机会,要是我能被教主收为徒弟,说不定,嘿嘿,圣女就会对我……”


    一个肉包子砸在他脑门,老爷无奈叹气,“你快去外面知会圣女他们,莫让他们进来,正好撞上这个杀星,反而中了她的埋伏。”


    这可是在圣女面前表现的机会,胖公子乐呵呵地就答应了,转身扶着栏杆往下走。走至楼梯上,一只手从栏杆垂下来,抓住他的头发。


    “哎哟。”


    胖公子感觉自己头皮都快被掀下来了。


    “公子,喜宴马上就要坐好,人人都往里走,你怎么反而下去了?”


    女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她倚在栏边,垂下脸,慢慢问道。


    胖公子抬起的脚顿在半空,握住扶梯的手心,不知不觉,如他父亲一般粘腻湿滑。片刻,他重重踩下去,踩得楼梯晃动,冷哼:“下楼让掌柜添菜,不成吗?我饿了!”


    在走下楼梯后,他能感觉到,冰冷的目光就黏在自己身后,一刻都不曾离开,待他重新上楼,那目光才撤了回去。


    抬眼看去,剑客垂着眼睛,在慢慢品酒。


    ————


    “他不对劲?”


    长孙荷月注意力本全放在两个兽头家丁上,听见沈玉京的声音,错愕抬头,环顾四周,二楼宾客衣衫楚楚,人模人样,不禁问:“谁,谁不对劲?”


    逢雪“嗯”了声,“楼里有不少白花教的人,其他宾客不是妖怪。”


    长孙荷月一怔,“不是妖怪,长着畜生脑袋,也不是妖怪吗?”


    逢雪:“不像。他们身上没有妖气,不像妖怪……”停顿片刻,她有些迟疑,“反而像人。”


    长孙荷月却说:“哪有长着熊头的人?”


    “先不争这个,我吸引他们注意,你们去后厨看看。”


    逢雪拿起杯茶,轻轻晃动,敲在青瓷茶盏上。宾客们推杯交盏,其乐融融,红光中,却有十几双眼睛悄悄盯着她的动作。


    她猛地把杯盏一推,瓷杯掉地,摔得粉碎。


    “小二!”


    小二跑过来,一看是她,无奈道:“您又怎么了?”


    “哪里弄的劣酒,是不是掺水了?”


    小二叹气,“我们店里放了一年的露酒,人人都道好喝,怎么您一个……”他打量着少女的寒碜模样,把“叫花子”给憋回去,“怎么还挑上了?”


    “琤”地一声。


    寒光掠过,剑尖抵在他的脖间。


    小二身体僵硬,马上道:“您等着,我马上来上一壶更好的酒。”


    逢雪却没有坐下来,转动手里的剑,朝胖公子走去。


    胖公子坐在一方圆桌上,圆桌旁有十个人,桌上摆着八道茶点。她快走近,宾客们才好似回神,诧异地望着她。


    逢雪:“劳烦让给位置。”


    见无人动作,她也没有强求,拽住一个人的衣领,把他拉出座位,坐入席里,对胖公子说:“白花教留下来守家的?”


    胖公子不由掏出方白色丝帕,擦拭额角汗珠,等意识到不对时,他连忙把丝帕收回怀里,但已经来不及。


    “我见过这样的手帕,天蚕丝的?你在白花教品级不低,是吧。”逢雪抬起眼,“来做个交易吧。”


    “什么交易?”胖公子本来想装一下,捏了捏帕子,最后还是眯起眼睛缝,“青溟山的剑仙能同我们做什么交易?”


    “你们把我师弟师妹全须全尾放出来。”


    “若是已经不全了呢?”


    “无妨,我会缝。”


    胖公子哈哈大笑,“剑仙也会这些邪魔外道的本领?”


    逢雪道:“在沧州的时候,我见过一个缝尸人,自称缝尸仙子,不过,她的缝尸手艺未必有我好。”


    胖公子脸上的肉抖了几抖,肥肉横生的面孔,难以展现太多的表情。他冷声说:“缝尸仙子那般好看,可惜被你这个无耻凶徒给杀了。”


    “可不是我杀的,因果报应而已。”


    “若我答应放了你们几个同门,”胖公子猛然睁开眼,肥厚眼皮下射出两道黄豆般的视线,“你能替我做什么?”


    逢雪思索半晌,摩挲着剑柄,“我能……杀你们的时候考虑一下?”


    “哈哈哈狂妄!你以为这次也能借刀杀人,这世上还有第二个枌城吗?”


    逢雪见谈不拢,握紧剑柄,猛地抽出长剑。


    忽听一声朗笑。


    “得罪得罪。”大腹便便的富商站了起来,朝她拱手,“小儿粗鲁,剑仙莫怪,来,我们坐下说话,静等开宴吧。”


    逢雪微微一怔,这富商老爷生得与胖公子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一个老了些,一个年轻些。但她能察觉到楼里十几道不怀好意的视线,却在此刻,才恍然发觉,原来楼里竟有这样一个人。


    富商老爷叹了口气,朝她敬一杯酒,“在下是个生意人,负责看管这家酒楼,最讲究一个和气生财。剑仙莫要动怒,伤了和气。”


    “白花教的?”


    “鄙人白花教纪阳坛主。姓黄。”


    “黄老板。”逢雪将剑收回鞘中,透过剑光倒影,看见身后两个同门身影已然偷梁换柱,换成两个宾客。她便坐下来,继续吸引白花教的注意,为他们争取时间,“久仰。”


    黄老板神情不太自然,手里酒一抖,强笑道:“能教剑仙久仰,是鄙人命短。”将酒替她倒满,他殷勤说:“方才听剑仙说,此间酒劣,我特意拿了壶上好的酒上来。”


    “我来此处,不是为了喝酒。”


    黄老板坐了下来,叹了口气,“剑仙,掳来您同门的,并非小人。此处佛兴之地,人人安居乐业,仙师来此,可有听过什么妖魔作祟的事?我们阴曹地府,素来是夹着尾巴生活,哪里敢开罪剑仙?只是,”他话锋一转,脸上横肉微颤,“您以前得罪过圣女,杀了四公子,辱了六公子,他们心里有气,非要和您对上不成。”


    逢雪一怔,“我得罪过这么多人吗?”


    黄老板便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望着她。


    四公子六公子,是行四和行六。按黄老板所说,这些行姓的公子,是教主亲自收的徒弟,也是教内认定的少教主。日后教主之位,在这几个人之间选出,所以地位异常尊贵。


    至于白花圣女。


    能封上圣女之名,地位自然也尊崇。


    逢雪反问:“你们白花教不是有很多个圣女吗?我瞧沧州那圣女,就是被关在笼子里,可没有多尊贵。”


    黄老板讪讪一笑,“剑仙去过沧州,连圣女之事也知道了。这位……和其他不一样。”


    “不都是装盛妖魔的容器?”


    “这位,毕竟不一样。凡人的身子,岂能装得了妖魔呢?我没见过沧州那位圣女,料想,应当不算个正常人,我猜或者神智有损,或者肢体不全吧。”


    见逢雪抿唇不说话,他察觉到一闪而过的杀意,很是惜命地补充:“我只是小小县城的坛主,没做过害人炼鬼的勾当,偶尔去教内开会时,听人说起而已。按理说,供个魔神在心里,总归是会损害自身,可这位圣女,却能驱使自己身上的邪魔。”


    他压低了声音,“有此等资质的,万中无一!我所知道的,也就只有两个。”


    “还有一个?也是圣女吗?”


    “那个女孩早就跑掉了,十多年前,被一个江湖人救走了。原来的白花圣女是她,人跑了后,教主又找来些有天赋的小女孩,才得如今圣女。在教内,她甚至不在教主之下,那几位公子同她关系也颇好,你得罪圣女,她自然不肯罢休。”


    “圣女在哪儿?”


    黄老板摸了摸嘴角八字胡,“当然不在此处。”


    逢雪袖中纸鹤颤动,意味着沈玉京他们有所发现。她便起身,准备离开。


    黄老板喊住她,“剑仙,喜宴马上开席,您不喝杯喜酒再走吗?”


    见逢雪没有理他,他又扶桌站起,说:“您知道吗,昨天夜里,楼里又来了一个青溟山的弟子。巧不巧,她就是当年逃走的前圣女。”


    逢雪顿住脚步,愕然回眸,对上黄老板憨厚的笑脸


    此时,奏乐队的汉子将鼓一敲,重重鼓声响,宾客探头望,一对新人牵巾行来。


    满室红光变作惨绿。


    喜宴开始了。


    逢雪马上纵身跳下栏杆,落地的瞬间,视野一变,她又出现在二楼座位上。


    这次身体被定在圆桌前,一动不能动。


    原来不只是她在拖时间,对面的黄老板,也在拖时间等喜宴开场。


    黄老板坐在她对面,朝她露出微笑。


    第207章 第 207 章


    伴随一声鼓响, 新人入场。


    宾客们抻着脖子,探头张望,纷纷赞叹“郎才女貌, 天生一对”之类的贺喜话。


    逢雪的位置就靠着栏杆,见众人纷纷往下望, 不禁目光移动, 也瞥了一眼。


    只一眼, 却让她皱起了眉头。


    新郎是个年轻俊朗的青年,身披绿袍, 胸口戴着红花,牵巾另一头, 凤冠霞帔, 满头珠钗的, 是个白发苍苍 ,皱纹满面的老妪?


    喜乐班子敲锣打鼓,一个面涂白粉的疯疯癫癫和尚跑上台,大唱:“古古怪, 怪怪古, 孙儿娶祖母!”


    “好!好!”


    宾客纷纷叫好,笑容满面, 映在墙上的影子, 扭曲变形, 变得奇形怪状。


    有的头大如鼓,衬得相连身体像豆芽细弱,有的脖子带子一样拉长到天花板, 有的长着野兽的脑袋,似猪似狗似羊。


    也有一些难得长了个人头, 现实的男子的,头颅却长发如云,涂脂抹粉,现实身段袅娜,楚腰纤纤的,头上却长满络腮胡子。


    古怪!古怪!


    那台上人继续唱道:“女食母之肉,子打父皮鼓!”


    妇人手里拿着的鸡腿,化作一条惨白的手臂,台上男人敲响的皮鼓,变成张皱纹苍苍的人皮。


    “猪羊炕上坐,六亲锅里煮。”


    同席满座变成修罗鬼怪,桌上牛羊成了盘盘人肉。逢雪一拍桌,长剑飞落,她伸手接剑,扶危却从手前跌落在地。


    “众人来道喜,我看是真苦!”


    逢雪看着手心,手臂长出一层密密麻麻的白毛,五指合拢,分成两半,前端变成坚硬的蹄甲。


    黄老板笑着说:“没想到如此不可一世的剑仙,前世只是头被人吃的小羊啊。”


    前世?


    古古怪怪的唱词从她脑中闪过,见这满座妖鬼,却丝毫没有妖鬼气息,她猛然意识到,这些妖怪牲畜恶鬼,皆是他们的前世。


    法寺中宣扬人从六道轮回中来,三恶道是地狱道,恶鬼道,畜生道,三善道是天神道,人间道,修罗道。


    映在墙上的影子,恰映照六道众生。


    而这头羊,难道是自己的前世?


    原来六道轮回,才是酒楼名作阴曹地府的真义。


    白花教众人却不受六道轮回的影响,黄老板转动筷子,道:“恰好,今日喜宴开席,正缺一道烤全羊。弟兄们,抓住这头小羊,生死不论。”


    “剑仙今生是剑仙,上一世只是小羊,你这把飞剑,只认今生的你为主,可不愿意听一头羊的使唤。”黄老板脸上的笑意凝滞,情不自禁睁开黄豆小眼,“咦”了一声,圆桌对面空空荡荡,哪儿来的羊的身影?


    烛火倏尔晃动,映在白壁的影子摇晃不已。


    “坛主,在上面!”


    黄坛主往上看。


    一盏悬在屋顶的壁灯垂落,不足一掌的灯盏上,一头通体雪白的羊叼着剑站着,眼神睥睨。


    但凡被拉入畜生道,就算修为高深,也难免会有一时的仓皇无措。毕竟做惯了一世的人,再沦为牲畜,总有种种不适之处,不是蹄子绊到衣衫摔倒在地,就是四肢缠在一起,不知该怎么行动。


    于是,再厉害的修士,也变成阴曹地府里煮的一碗肉汤。


    但如今情况与他预想中大为不同——


    白羊横冲直撞,一时跳上屋顶壁灯,一时在半寸的栅栏上行走,竟动作灵敏,飞檐走壁。


    “难道她以前当过羊不成?”黄老板摸着胡子,暗自思忖:“剑仙剑仙,莫非前世是羊仙?”


    ————


    “师姐呢?”


    长孙荷月撩开通往酒楼的青花布帘,里头俨然已经换了副模样。牲畜满座,恶鬼开席,席上摆放的不再是猪羊,变成盘盘人肉。她吓得不禁闭上眼睛,但想到逢雪还在其中,只能忍住怯意,壮着胆子往里头瞧。


    但见一张方桌飞起,碗碎酒倒,菜肴散落,从桌底猛地钻出头白羊。


    羊通体白雪,两只细细尖尖的对角自额上探出,四肢修长有力。


    十来个人层层叠叠围在桌前,将它团团围住。


    他们抓一头羊作什么?


    不知为何,长孙荷月的心悬在了半空,紧张地看着那头美丽矫健的白羊。


    一人放出嗡嗡蛊虫,虫飞如雾,扑向白羊,白羊嘴衔长剑舞动,挥走虫雾,猛然从栏杆一跃而下,跳到屋顶最中间挂着的一盏彩灯上。


    酒楼一共悬着十二盏彩灯,细木为骨架,琉璃灯罩外黏贴层红纱。光从红纱透过来,朦朦胧胧地照在羊雪白皮毛上。


    琉璃灯晃动,光落如雨。


    白羊在光雨中腾挪躲闪,白玉般的毛发,时而被染成赤红,时而被染成淡绿,五光十色,绚丽耀眼。


    长孙荷月张大眼睛,心想:“好厉害的羊!这头羊居然比我还厉害!”


    随后,她微微一怔,“白羊怎么叼着迟师姐的飞剑?”


    沈玉京:“它就是阿雪。”


    “啊,那我们得快去救她啊!”长孙荷月伸出手,手刚越过门帘,光照在她的小臂,白得发亮的手臂,转瞬笼上层鹅黄的光。


    沈玉京面色微变,“小心。”


    少女惊叫一声,跌倒在地上,身上每一寸肌肤,都长出鹅黄的绒毛。她抚摸自己的脸,五指长出色彩艳丽的鸟羽,变成两扇翅膀。


    一只小黄鹂鸟扇动翅膀,啾啾叫着,在酒楼飞来飞去。


    “坛主,这儿又来了一只鸟。”


    黄鹂的爪子只粗糙黝黑的手抓住,一个白花教徒晃动小鸟,朝黄坛主领赏。可怜的小鸟在他的手里不停啾啾叫唤,刚长出的柔嫩羽毛簌簌掉落。


    那教徒还没得意多久,忽见一道阴影从头顶袭来,下一瞬,羊角自上而下冲撞过来,把他的头上撞出两个窟窿。他连忙撒开手,小黄鹂被摔在地上,瑟瑟发抖。


    白羊挡在小鸟身前,道:“师妹,站在我身上。”


    小黄鹂歪头,“啾?师姐?”


    “快点。”


    长孙荷月连忙适应刚长出来的翅膀,摇摇晃晃飞到羊背上,用细嫩的爪子死死抓住羊毛。


    “师姐,我被白花教变成了鸟!这是什么邪法?”


    逢雪边躲白花教众的围攻,便解释:“六道轮回之术,这法术好像可以让你变作你以前的某一世,你前世是一只黄鹂鸟,所以中招后就变成的鸟。”


    “黄鹂?”长孙荷月有些不开心,“怎么是只黄鹂,就算不是凤凰,也至少是孔雀吧。”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注意这个?”


    “是啊,总比你这只最平常的家畜,要被做成羊肉火锅的羊好。”


    “师妹,你再说,我就把你甩下去了。”


    长孙荷月紧紧攥紧爪子,骂道:“迟逢雪,这个时候抛下我,你还是个人吗?我可是为了救你才变成鸟的!”


    逢雪:“我如今本来就不是人。”


    变成羊也有变成羊的好。


    横起的瞳孔能纵观全局,察觉危险,分开两半的蹄子虽握不了剑,却能抓住墙上的凸起之物,助她飞檐走壁。


    但长孙荷月抓着她的后背,爪子勾着她的毛,有点疼。


    逢雪:“师妹,你们在后厨发现了什么?”


    长孙荷月飞快道:“有三具无头的身体,两男一女,瞧身形像易家两小子和夏师姐。”


    “没有风师妹?”


    小黄鹂摇头,“没有!没有!也没有找到他们的头。”


    逢雪“咦”了声,心想,风师妹是去找他们的头了吗?还是……风师妹本就是白花教的人?


    长孙荷月啾啾叫道:“风师妹去哪儿了呢?师姐你不知道,昨夜风师妹可凶啦!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逢雪冷笑:“你怎么知道她本性不是这样,从前不过是一直遮掩。”


    “是哦。”长孙荷月后知后觉,“难怪你以前骂她装。”


    “我骂过吗?”


    “没有吗?你骂得人太多了,还骂过我,”长孙荷月越说越委屈:“迟师姐,似你这般凶悍无畏,人人得罪的性子,活脱脱的母老虎,怎么会是一头吃草的羊呢?”


    逢雪:……


    黄鹂踩着羊背,嘁嘁喳喳:“迟师姐,迟师姐?”


    逢雪:“咩。”


    不想和她说话。


    长孙荷月在羊背上嘁嘁喳喳,但逢雪能听懂鸟语,她却听不懂羊语,见师姐不理自己,气得低头啄她的羊毛。


    “啾!啾!啾!”


    逢雪撒开蹄子往后厨跑,快跑至门口时,眼前忽而一花,下一瞬,她又出现在二楼圆席旁。


    黄坛主笑眯眯的,生意人的模样,“剑仙,来了阴曹地府,岂有这样容易逃脱?何不留在这里,做锅鲜美的羊汤,填饱饿殍的肚肠?”


    逢雪还没开口,后背的鸟儿嘁嘁喳喳骂了起来。


    “大胆刁民!你怎么说话的?”


    “你可知道我是谁?”


    “敢对本公主无礼,我要把你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那圆脸的少爷奇道:“这只黄鹂鸟儿是谁变的,虽然吵闹但羽毛美丽,叫起来也好听,待会捉了它放进笼里,献给圣女,她一定喜欢!莫伤了这只鸟儿的性命。”


    长孙荷月气得毛都炸了,朝他叫:“你这绿豆眼,大肥猪,也敢抓本公主!瞧你生得这幅尊荣,送多少只鸟儿都不会讨什么圣女欢心,没有女人会喜欢你!”


    胖公子笑:“哟,这鸟儿叫得欢,想必是钟情于我。”


    “呸呸呸!你无耻!你不要脸!”


    逢雪只好提醒:“师妹,说鸟语他是听不懂的。”


    “为何你能听懂?”


    逢雪察觉到几个教众自身后袭来,翻身跳上栏杆,跃到彩灯上。


    “师妹。”沈玉京并未踏足进酒楼,而是站在门外远远望着,观察形势,他提醒道:“我们这间设有迷阵。”


    指尖纸鹤飞出,落在彩灯上,纸鹤头向着门,尾对着她,是在为她引路。


    逢雪对背上黄莺道:“你跟着纸鹤飞,能逃出这里。”


    长孙荷月问:“你呢?”


    白羊在灯上调转方向,尖角如刀,对着白花教众。


    长孙荷月气得扇翅膀,“迟逢雪,你现在是一头羊,不必如此凶猛啊!”


    哪有比猛虎还凶的羊?


    哪有天赋拙劣不通术法却执着斩妖除魔的术士?


    但师姐素来是这样的人,无论山上还是山下。


    意识到这点,长孙荷月不禁蜷紧指爪,心脏紧缩,一抬头,滚热的血珠迎面飞溅而来,打湿黄鹂的羽毛。


    “啊!迟逢雪,你弄脏我啦!”


    逢雪将香火变幻成丝线,勾住了飞剑剑柄,线牵着剑挥舞,剑风四起,白花教众见飞剑袭来,本能闪躲,于是白羊变成抹白影,直奔一楼戏台而去。


    戏台上。


    壮汉手执惨白腿骨,奋力敲打人皮鼓,人身兽头的歌姬水袖扬动,咿咿呀呀唱着戏词;老妇与新郎饮完酒,笑吟吟在对拜。


    她直奔那脸涂得发白的僧侣。


    僧人低着头,依旧在嘀咕:“古古怪,怪怪古,六道轮回苦,孙儿娶祖母……”


    他手里拿着一物,似一个圆盘,盘上共有三层,最中心是位卷发修者,修者低着头,坐在树下,手里捏着一朵花。


    外面一层刻有“羊、鸟、蛇”三个动物,最外一层,则是六道众生。


    “糟了。”黄少坛主连忙放出几个人皮鬼,鬼影还未靠近,就被飞剑斩成数段,“爹,她想去夺六道轮回盘。”


    黄坛主眯着眼,冷声哼:“都当畜生了还如此厉害,真是见了鬼了,这么多人抓不住一头羊。”


    “爹,再转一次轮回盘吧。”


    黄坛主却有些迟疑。


    六道轮回,顾名思义,每一次轮回盘转动,受术之人都会变成之前六道之中的某一世。若转到恶鬼道地狱道,这棘手的剑仙当即就会身死。


    但若转到别的道呢?


    他望着那头白羊,心中不禁想,万一她的上上世,是一个天神呢?


    第208章 第 208 章


    天神转世为人的可能, 不过万万分之一。


    世人十有八九,皆是从三恶道中来,在苦海中无尽轮回挣扎。


    她前世为畜生, 再前世,最好也是个人, 岂有天上来的天神投身为牲畜的道理?


    黄坛主明知如此, 却仍忍不住迟疑。他没见过这样的羊, 也没见过这样的人。羊本痴愚呆傻,人该贪婪无知, 可她却如此……


    人似霜刃,锋锐无匹, 若非天神, 又该如何解释?


    “爹!快些!”黄少爷在旁催促。


    白羊已冲至戏台前。


    忽然, 时间凝滞,逢雪只见彩光闪烁,那僧人慢慢低下头,转动手里的转盘。


    转盘上六道轮换, 四周鬼影变幻, 身背的黄鹂鸟从羊背滚落,变成个素衣少女。


    长孙荷月惊讶瞪大眼睛, “师姐, 我又变成人了。”


    但逢雪还是一头羊。


    逢雪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原来自己这样倒霉, 前生世世都当了畜生。好消息是,又是羊,可以拿头顶人!她都快适应四只蹄子地上飞的感觉了。


    “把他的盘子夺过来。”


    长孙荷月听话地去抢六道轮回盘, 僧人却身形灵活地闪躲开,蹦蹦跳跳到台上, 大笑着又唱起他的偈语。


    逢雪与长孙荷月一前一后,挡住了僧人的去路。


    下面,白花教众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了戏台。


    逢雪挑飞几个唱戏的兽头人,冲向和尚,长孙荷月也搬出自己的百宝袋,一手拿铜钱剑,一手翻出捆妖网。


    两人身形交错,离和尚只差分毫之际,忽而眼前一花。


    下一瞬,逢雪被一个网兜兜住。长孙荷月牵着网,愕然回头,“师姐,这和尚会幻眼法术!”


    沈玉京后退一步,打量整座酒楼,眉皱得越来越深,“师妹,这和尚没有影子。”


    影子?


    逢雪抬起头,羊的视野宽阔,一眼就能看见映在墙壁上的影子。如今众人映在墙上的影子又换了副模样,恶鬼牙列如戟,饿殍肚鼓如缸……不过纵观整座酒楼,前世为人的,依旧极少。


    那几个白花教众的影子没有变化,想必他们有办法免受六道轮回盘的影响。


    酒楼唯一一个没有影子的,除却疯和尚,只有……


    逢雪眼睛一亮。


    小二怀里抱着食盘,倚靠在栏杆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盹。


    疯和尚是他的影子?还是他的梦?


    沈玉京顺着她的目光,也看见了小二,曲起手指,单手捏诀。


    “轰隆——”


    一道雷电自天上劈落。


    ————


    小二忙碌打转,终于得闲,等待新人入场时,倚在栏杆上,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梦里,一户人家娶亲,他是一位高僧,被众人请进院里。


    主人满面是笑前来迎接,想讨要一句吉祥话。


    可他抬眼四下张望,却看见晒干的肠子层层叠叠挂在树梢上。一个个禽兽牲畜披着人的衣衫,前来道喜,厨娘从煮沸的锅里捞出一颗人头,却说是这锅猪头肉卤得不好。


    于是心中之话不由脱口而出——


    “古怪,古怪……”


    还没说完。当空劈下一道天雷,把他给雷了个外焦里嫩。


    他打了个激灵,猛然醒了过来,刚睁眼,一道剑光直逼眼前。


    “娘呀!我的天爷呀,羊都会甩剑咧!这是个什么世道!”


    长剑劈落,“琤”地一声,撞在一块算盘上,霎时火星四溅。


    黄坛主不愧是做生意的,连武器也是块黄金做的算盘,木框里串着的却不是木头做的圆珠子,而是一颗颗眼珠。


    那些眼珠从人身上取出来,却宛若活物,骨碌碌转动不已。


    空中骤然出现无数漂浮的鬼影。一只惨白鬼手抚上她的面孔,手臂青白,指甲染着凤仙花汁,想必生前是素手纤纤爱美的姑娘,然而此刻,指甲里满是黑泥,肌肤僵冷,一股泥腥味直冲鼻腔。


    四周鬼魅丛丛,争相来抢她的眼珠。


    “邪魔外道。”逢雪心中怒火上涌,心念一动,扶危被香火线牵引,从鬼魅丛中劈出条道路。


    长孙荷月陷入厉鬼包围中,天女散花般散出一把符咒,黄符飞舞,电光滋滋,猛然一只瘦骨嶙峋的鬼手抓向她的眼睛,她连忙捂住双目,往后闪躲,不察行至楼梯边缘,一脚踏空,身子忽地向后跌去。


    好在有只宽厚手掌及时出现,托住她的后心。、


    “多谢。”长孙荷月说完便意识不对,睁开眼睛,一张油腻雪白,肉如白浪的大脸充斥满整视野。


    “您真客气。”黄坛主一把抓住少女的肩膀,跟抓小鸡崽子似的,笑着对逢雪说:“剑仙,同门性命在你一念之间,你还要继续吗?”


    逢雪动作微滞。


    长剑悬在半空,心念一松,香火断作两截,飞剑慢慢落地。


    黄坛主松了口气,使了个眼色,几个白花教徒俯身去捡剑,余下人从身后包抄,围住这头小羊。


    “父亲救我!”


    忽而一声高呼,吸引走众人的注意。


    那胖公子不知怎么,竟摔倒在了地上。他的手臂翦在身后,折成不自然的幅度,整个人摔倒在地,似蚕宝宝一样蠕动,胸口贴着张泰山符。


    一柄峨眉刺悬在他的脖上。


    “我动不了了,爹,我胸口好沉,喘不上气了!”他扭动身体求饶。


    黄坛主气得哆嗦:“你啊!你啊!”


    “爹,你别不管我,我可是咱家唯一的香火了啊,爹!”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样一个蠢货!”


    黄坛主啪啪转动算盘,算着唯一一个香火的价钱,他长长叹口气,“我们继续做生意吧。”


    ————


    长剑又回到逢雪的手中。


    她握住扶危,适应了下做人的身体,对少女点头,“风师妹,你方才藏在哪里?”


    风扶柳苦笑,“我用缩骨术藏在花灯里,”她垂下脸,小声道:“师姐在我身上踩了好多脚。”


    逢雪扶了下额头。


    “如今我把你们变回来了,”黄坛主语气哀怨,“可以将凶器从我儿身上移开吗?”


    话音说完,他儿子的身上又多一柄凶器。


    黄坛主面色一变,“仙师这是何意?”


    逢雪执剑指向地上男人,“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你们师妹还在我手里呢。”他指爪使劲,长孙荷月疼得身子微颤,“这姑娘貌美如花,身娇体弱,万一我手上没个轻重,伤到了她,可不太好,是吧?”


    逢雪面无表情,“你不知道吗?我与这师妹素来看不对眼。没听见她骂我骂得多难听吗?”


    长孙荷月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她,眼里噙着的泪珠瞬间就掉了下来,“迟逢雪,你算个人吗?你……”


    直到一只鬼手堵住她的嘴巴,世界才安静下来。


    黄坛主揉了揉耳朵,“难怪前世是只鸟儿呢,嘁嘁喳喳的。”


    逢雪问:“你们来参加燃灯法会是为什么?”


    “法会时人多热闹啊,我们窝在阴曹地府,常常寂寞,趁着难得人多,便想上去瞧瞧。”


    逢雪转动剑锋。


    冰凉剑刃拨开黄公子脖子上的肥肉,他便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黄坛主爱子心切,面露焦急之色,“仙师别急,阴曹地府在此处百年,我任坛主也有几十年,并没说谎。只是这次法会不一般,圣女他们竟全来了。”


    “你们白花教主也来了?”


    黄坛主皱眉,拨动算盘上的眼珠子,“教主神龙见首不见尾,说句实话,我也不知道他的踪迹。”


    “圣女来此,所为何物?”


    黄坛主眼珠子转了转,“此事事关重大,您走近点,我细细同您说。”


    逢雪又把剑往前一递。


    殷红的血线慢慢流了出来。


    “仙师别急!”黄坛主啪啪拨动算盘,酒楼霎时鬼影森森。


    “你可别动什么坏心思。”风扶柳警惕打量四周,“不想你家香火断了,就老实一点。”


    “莫急莫急。”


    算盘上的珠子噼啪作响,忽而间,酒楼深处响起数声惨叫。一个个白花教众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恶鬼剜去眼珠,掏空内脏,尸首摇摇晃晃吊在酒楼。


    逢雪冷了神色,“你做什么?”


    黄坛主道:“唉,若要对你们说实话,我在教内就是个叛教之人了,这些听到的人都留不得。”他转了转眼珠子,“其实圣女他们来此,是为了千世佛。”


    “不是肉身佛?”


    “肉身佛算什么?”黄坛主面上肉抖了抖,冷笑道:“不过在尸体上涂点金漆,剑仙真以为那是佛陀?”


    他勾起长孙荷月的下巴,“世人所以为的金枝玉叶,其实是黄金笼里只会唱歌的黄鹂鸟。世人所供奉的,坐在莲台之上的,难道一定是真佛?”


    “我看未必。可这万法寺之下,确实有一位真正的慈悲渡世的佛陀,法寺千年,香火鼎盛,愿力亿万。仙师你说,若这样一位佛,堕为了魔,那该是何等景象?”


    “千里之内,再无人烟!”


    第209章 第 209 章


    双方互相交换人质。


    长孙荷月被鬼魅抬着飘到逢雪身边。逢雪替她解开身上枷锁, 她却将头扭到另一边,啪嗒啪嗒掉着眼泪。


    还在为方才那番话生气。


    逢雪把她交给风扶柳照顾,在风师妹软言劝哄下, 小师妹的脸色好了很多,只是依旧不搭理她。


    黄坛主跑到地上查看儿子伤势, 拨开脖子上层层叠叠的赘肉, 发现脖子只破开点皮肉。


    他长松口气, 气得拿算盘直打儿子脑袋,“你啊, 吃吃吃,就知道吃, 除了吃哪个在行!”


    “我也没想到, 花灯里会钻出个人来嘛, 还是个怪厉害的小娘子。”


    黄坛主一抬头,又挂上殷勤微笑,“仙师,方才的话只是鄙人一些臆测, 实乃胡言乱语, 仙师莫要放在心里。”


    逢雪看了他们一眼,按黄坛主说, 几位同门是中了断头不死术, 身体还未死, 但圣女离开的时候,带着他们的头颅一起走了。


    “圣女在哪?”


    “自然是哪儿热闹,就去哪了。您知道, 我们这些人,就喜欢看热闹。”


    他拉着儿子起来, 见逢雪还在原地,微怔,问:“您不走?”


    “你不乐意?”


    “唉——乐意至极。”


    逢雪抬头看眼彩灯,每一盏宫灯结构方正,细木骨架,但宫灯只一尺左右长短,勉强能装下一个小孩,装不下成年人。


    她不由皱了下眉。


    风扶柳察觉到她的心思,主动解释,“我会缩骨术。”


    长孙荷月愣了愣,眼泪也不掉了,“缩骨术,这不是邪门歪道吗?”


    其实缩骨术不算邪术,只是旁门左道。要学此术,需要选年纪极小,骨骼未长成的孩童,修习过程也异常痛苦,无异于将浑身骨头打碎重塑。


    青溟山不授此道,山下却有很多杂耍班子,为了赚钱,逼幼童学缩骨术,不少孩子因此惨死。


    逢雪神情复杂地看了眼风扶柳。


    少女垂下眼帘,抿了抿嘴。


    长孙荷月不知此术凶险,拉着风扶柳的手臂,好奇道:“如何缩的,师妹,快耍给我瞧瞧。”


    风扶柳抓起旁边的圆凳,着身子往后折,水一般滑入了凳子底下。


    长孙荷月瞪大眼睛,也学着她往凳下藏,结果藏头不能藏尾,至多只能把脑袋肩膀放进去。


    “太厉害了!风师妹,你教教我吧。”


    逢雪忍不住道:“你想钻进凳子下,何必学缩骨,变成小鸟飞进去不就好了。”


    “迟逢雪,你就知道取笑我!”


    显然无法像风扶柳一样藏入花灯里,逢雪便转过身,找寻其他可以藏匿的地方。


    “这儿可以布下陷阱阵法,师兄,你来。”


    “师妹,你藏在花灯里,静等时机。”


    “长孙师妹……”逢雪看向少女,犹豫着说:“要不你先出去?”


    长孙荷月:“迟逢雪!你看不起我!”


    逢雪神色肃然,“公主不怕重新变为黄鹂,作笼中鸟吗?”


    “你都不怕当锅里的羊肉,我怕当笼里的鸟吗?”


    “好。”逢雪拿起了六道轮回盘。


    ————


    燃灯法会,万人送佛。


    街头巷尾人头攒动,空气里檀香涌动,诵经声如滚雷。


    一行人从送佛队伍里走了出来,在路旁驻足,他们打扮寻常,有游街商贩,有布衣百姓,也有远道而来的虔诚信众。


    其中最惹人注目的是一个少女。她年轻娇妍,步履活泼,穿着身素白的长裙,手里提着花灯,灯是由三条小鲤鱼组成的,一长串,挂在灯杆上摇动,煞是好看,引来不少孩童的羡慕。


    “好漂亮的灯。”小男孩看呆了眼。


    少女回头,笑吟吟地问:“你喜欢吗?”


    男孩愣愣点头。


    少女弯起嘴角,脸颊浮现两个深深的酒窝,笑道:“我送你,好不好?”


    男孩眼睛一亮,用力点头。


    少女把灯递给他,他伸出手,手指头触碰到灯杆的刹那,眼前景象霎时一变。


    三条赤红的鲤鱼灯,忽而变成三个相连的惨白人头。人头被挂在灯上,眼珠子还骨碌转动。


    男孩的手僵在空中,眼睛瞪得越来越大,鼻下淌过一行清涕。


    片刻,一声嚎哭打破和乐融融的气氛。他身子颤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这娃子,嚎什么呢?”


    小童伸手一指。


    大人们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却只看见一堵灰白笔直的高墙。


    “乱嚎什么,快些赶路,别落在队伍后面了。”


    但若他们观察得再仔细一点,便会发现,白墙上多了些杂乱的涂鸦。涂鸦笔画稚嫩,仿佛幼童随手用炭笔画成,依稀能瞧出,是十来个小人。


    小人走在一条狭窄道路上,越过一个胡同,一道水渠,便有座酒楼临水而立。


    礼佛队伍慢慢往前,无人注意,墙上的涂鸦也在慢慢往前移动。


    琉璃提着金鱼花灯,脚步轻快地走在路上。


    三头小金鱼晃动,相撞,发出“砰砰”的闷响。


    她的嘴角扬得越来越高,“原来这就是天下第一的法寺,强梁的尸首涂上金身,就成了莲花座上的佛陀。真有意思,”提起花灯,转身看向后面的郎君,笑问:“你看我是什么佛?像不像莲花台上的观世音?”


    青年温柔笑着回:“若观音生得姑娘这般模样,我可不敢抬头看观音。”


    少女眉眼弯弯,声音清脆,“六哥,你最会讨女孩子欢心了。”她转过身,一蹦一跳往后退,裙摆扬起,头上的琉璃花碧光粼粼,“我瞧那监天司,也没甚么了不起,我们不是邪魔外道吗,非要和他们一起做事吗?”


    监天司与镇厄司不同,镇厄司浮在明面上,为朝廷做事,为百姓效忠,与白花教素来水火不容,而监天司只听命于皇帝,讲究一个英雄不问出处,其中不少奇人异士。


    此次监天司新主簿上任,便让人送来了话,有意缓和与白花教的关系。


    而他们只需要送上一个“投名状”。


    行六道:“杀人犯镀上金身,就高坐莲台,我们邪魔外道,自然也能晃身一变,变成什么镇厄司、万法寺、青溟山。”


    琉璃捂着嘴笑,“这不是指黑为白嘛,人们会认账吗?”


    “过个十几年,谁会记得,谁会在乎?”


    “但我可舍不得把投名状交出去。”琉璃冷哼一声,“人抓到了,自然是我们的。”


    行六摇头,“我也舍不得。”


    监天司索要的投名状,正是近日声名赫赫的剑仙。


    “也不知她怎么又得罪了监天司。”琉璃晃着金鱼灯,脸上光影闪烁,“早知道她会变得这样厉害,变成什么剑仙,当年在黄云岭上,就该早点杀了她,以绝后患。那时候,她分明要使诈,才能从我手里逃出,不过一年,怎么就变成所谓剑仙?”


    行六抿唇不语,也想起山君鬼宴上,瞧见的猎猎红衣。


    那时,剑也是凡俗之剑,人也是稚嫩剑客,杀个蜘蛛妖仍嫌费劲。


    浑身上下若说宝贝,只有一个乡野无名神祇攒香火织成的一件霞衣。


    不过转念又一想。


    只凭一件霞衣,竟能诛杀百年蜘蛛妖,杀得满堂妖怪四散奔逃,可见厉害。


    行六道:“只听说修行邪法,进步才能如此神速。我想她身上必定藏着大机缘,若抓住她,我们不妨先逼问一番。监天司只要把人交出去,可没说要活的还是死的,全的还是散的。”


    “正是!正是!”琉璃抚掌大笑,“我把她的脑袋摘下来,做一盏漂亮的灯。她身边的小郎君俊得很,不如做成尸傀,来侍奉我们。”


    行六勾起嘴角,走过石桥,仰头望着酒楼飘荡的白幡,“不知剑仙可有胆子,来阴曹地府走一遭。”


    刚踏入酒楼,他便皱起了眉。


    黄坛主挤在柜里,肥大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拨弄算盘。


    他环顾一周,楼里少了十几个弟兄,却多了……一头羊?


    “怎么回事?其他人呢?”


    “禀少主。”黄坛主露出老实人一样无奈的苦笑,“方才剑仙过来了。”


    “什么?!”


    “她来闯了一遭,把人都杀了个干净,把这掀了个底朝天。少主,你们不是说,她只有晚上才能到此处来吗?”黄坛主唉声叹气,“可怜跟了我这么久的弟兄,都做她剑下亡魂了。”


    “她人呢?”


    “她留下点东西就走了。”


    “什么东西?”


    “我不敢碰,在柜上放着。”


    行六快步走到柜台前,发现台面放着一个布包裹。他伸出手,快碰到包裹时,又停住了,挥手叫来身后一个教众,让他打开包裹。


    那人也不敢直接用手,拿起刀柄,轻挑开包袱皮。


    里头却是一个倒扣的瓷碗。


    教众小心翼翼地把碗翻开,轻咦一声,“碗底下什么都没有啊。”


    但行六却依稀看见,包袱皮上隐隐透出些字的痕迹,他把布翻到另一页,一行行朱砂符号花在青花布上,在字下面,还有一个法印。


    “青溟天师印?”他面色大变,“有青溟山的真人来此?”


    金光符文骤然在布上爆开。


    金光煌煌,让众人眼前一花。


    一道男声念:“雷起。”


    惊雷霹雳轰然而下,阴曹地府被电光笼罩。


    女声道:“风来。”


    大风骤然而起,将白花教众吹得东倒西歪。


    “不好,有埋伏!”行六眼前仍然被强光刺激得一片漆黑,凭本能将折扇往前一挡,只听一阵摩擦声响,手臂被震得发麻。


    眼前昏暗褪去,视野逐渐清晰。


    记忆中的红衣出现在眼前,长剑之后的眼睛一如从前清冽。


    “我记得你。”逢雪说。


    行六咬着后槽牙冷笑,“我也记得你。”


    手里铁扇变成一把细长弯刀,与扶危相撞,霎时火星四溅。


    长剑步步紧逼,锋芒毕露,行六接了几次剑后,虎口裂开出血,身子往后退。可每走一步,就有雷电紧随其后。


    不知不觉,踩在地上某处,却见少女扬了下眉,嘴角泻出一丝笑意。


    行六暗道不好,连忙抽出脚,但脚下坚实的土地变成流沙,越是想抽出,身子陷得越下。他忍不住朝黄坛主喊:“还不快出手。”


    黄坛主摊手,依旧是挂着老实人的苦笑,“少主,您没瞧见方才的羊吗?六道轮回盘,如今不在我的手里了。”


    “原来你叛教了。”


    黄坛主继续低头拨弄算盘,几个无目凶鬼浮在身侧。


    琉璃瞧见情况不对,躲到暗处,拿出袖里铃铛银环。刚打算晃动铃铛,黑暗中猛地挑出一把峨眉刺,刺尖挑飞银环后,横在少女的脖子上。


    “是你!”琉璃歪着脸,却不惊慌,笑问风扶柳,“我该唤你一声前辈吗?”


    风扶柳:“把我同伴的头交出来。”


    “你的同伴知道你是白花教的人吗?”琉璃在她耳畔低笑。


    第210章 第 210 章


    察觉到身后人呼吸声骤然急促, 琉璃嘴角翘起,手指轻轻拨开锋锐的银刺。


    “好姐姐,在圣教穿金戴玉, 无所不能,你怎么舍得走, 去山上过清苦日子呢?不如回来吧, 我们一起侍奉白花娘娘。”


    风扶柳蹙了下眉, 视线逡巡一圈,落在她随手挂在栏杆的金鱼灯上。不再犹豫, 峨眉刺倏尔回转,斩断几根细白的手指, 抹向少女的脖颈。


    呲地声响, 峨眉刺陷入她的脖子里, 刺尖从另一头穿了过去。


    琉璃摸着脖子血洞,歪头笑着说:“姐姐好狠心,果然青溟山的人,个个都不是好玩意。”


    她的断指在地上弹动, 手指断裂处, 没有血溢出,而是涌出一簇簇蠕动的血丝。


    血丝如藤蔓在利器上绽开, 拖拽着峨眉刺。


    风扶柳下意识握紧手掌, 却听身后响起提醒, “撒手。”


    但峨眉刺扣在她中指上,武器上传来的巨力让她不自觉往前跌。眼前早不是清丽可人的少女,她如雪的肌肤似海浪般涌动, 仿佛底下有什么东西要破蛹而出,薄薄的玉脂般的人皮下, 有虫子一样不停蠕动的起伏。


    怪物的一角,已迫不及待从血洞中钻出,血丝攒成一张大口,马上吞噬掉风扶柳。


    风扶柳看着蠕动的血肉离自己越来越近,腥臭味直冲鼻尖。她看见血丝里镶着许多年纪不同,或新或旧的头颅,头颅无一例外,皆是面目狰狞,五官扭曲,无声尖嚎。


    她咬紧牙关,竭力忍住惊惧,挤出一抹惨白的笑意,闭上了眼睛。


    生死一瞬之间。


    忽听一声剑鸣。睁开双目,扶危自眼前掠过,血丝齐齐断裂。


    “师姐。”风扶柳轻声唤。


    “发什么呆?”逢雪一把把她拉到身后,将金鱼灯丢给她,“人头找到了。别想太多,先顾好自己。”


    琉璃哈哈大笑。


    血丝从她身上不停涌出,化作一座血山,少女的人形立在山顶,笑声清脆,笑得直不起腰,“真古怪,真古怪,咱们圣教的圣女,居然和青溟山的剑客搅到一起去了。”


    逢雪一剑劈过去,拉起风扶柳的手腕,瞥见两道圆滚滚的身影鬼鬼祟祟往后跑。她纵身一跃,拎起黄少爷的后领,将他往后厨门口一丢。


    几百斤的肉山,被她一手提起,跟丢麻袋似的丢过去。


    长孙荷月眼前一黑,只见一座肉山飞来,撞得桌子四分五裂,地面隆隆震动。


    黄少爷捂住屁股哎哟喊疼,下一瞬,一张黄符贴在脑门。


    定身符。


    沈玉京贴好符咒,试着把人提起来,抓住他的衣服,拽了拽,肉山纹丝不动。


    “师兄,你力气比迟师姐还小啊?”长孙荷月问。


    沈玉京拿出张六丁六甲力士符,贴在自己手臂,拎起了肉山。逢雪也牵着风扶柳跑过来,一齐冲入了后厨。


    人质在手上,黄坛主再如何不甘,也只能为这点没用的香火,和他们变成一条绳上的蚱蜢。


    他看着风扶柳把几个人身体复位,叹气道:“圣女招来了神魔。”


    逢雪执剑守在门口。


    门上画符,隔绝邪祟,但仍有血丝从门缝里挣扎着钻了进来。


    她斩断血丝,问:“像疫鬼一样的魔物?”


    黄坛主点头,“疫鬼被你给斩了是吧。”


    “非我之功,是我三师姐所杀。”


    “白花娘娘身边一共有七魔神。疫鬼是其一……圣女今日所招出来的,名叫血魔,以新鲜血肉为食,哎,小心地上的血。”


    一剑斩断涌入的血丝,这些似血管一样的东西喷出粘稠血浆,喷得到处都是,墙上、地上、厨房滚热的油锅汤水里,皆覆上层厚厚的血浆。


    走动时,粘稠血浆拖出长长血丝。


    “如何破之?”逢雪不停斩断血丝,空气中血气越来越重。她心头戾气涌上,动作不由快了几分。


    屋里笼起层淡淡的红雾,黄坛主继续道:“七位魔神,皆从人心中来,疫鬼来自病苦,血魔来自杀心。”


    “杀心?莫不是要我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黄坛主摇头,“我只是个小坛主,哪知道太多,当年你三师姐,是如何杀了疫鬼呢?”


    手里剑一滞。


    逢雪心头叹了口气。三师姐是个医师,悬壶济世,妙手回春,但她也没有能杀死疫鬼,只是将漫天的疫气,收入了自己的身体中。


    她没有化作疫鬼,却变成了瘟神。


    “好了!”长孙荷月高兴道:“夏师姐醒来了!”


    逢雪抽空瞥了眼,三个同门的脑袋接了回去,易家两兄弟中招久一些,昏迷未醒,夏正晴扶着头醒来,神情有些迷惘。


    “这是……怎么回事?”夏正晴环顾四周,眼前一片血色,几乎被血雾淹没,依稀能瞧见前方一道熟悉身影,和劈过血气的凛冽剑光,“逢雪师妹?”


    逢雪:“我们该走了,”她望向黄坛主,拉他进来,也是为离开做准备,“这边可有离开的办法?”


    黄坛主:“几位是如何进来的?”


    长孙荷月气道:“你不是明知故问嘛,瞧我们浑身泥巴的样子,不就是钻臭水渠进的嘛。”


    “错错错。几位可曾听过画壁的故事?”


    不再有血丝涌入门缝,逢雪听着外头动静,喜乐又起,喜庆的乐曲,莫名阴森,遮掩住白花教众的动静。


    “故事故事!”长孙荷月回:“谁有空听你说故事?”


    “好吧。”黄坛主摸摸胡子,“长话短说,这其实是一个陷阱,其实你们踏入那条小巷时,就已经身在壁画之中了。”


    若是他们在晚来一些,待圣女回来后再上门,踏入小巷时,就会中招割去头颅。


    但谁料想天还未黑,人竟找上门来了?


    “既然在画上,该如何出去?”


    “若我们白花教的人想从画上出去,只消迈出酒楼,越过沟渠上那道桥,自然就能回到现实。但你们嘛。”他摇摇头,“你们不成。从来没有外人踏入画中安全脱身的先例。”


    “若我毁去这幅画呢?”


    逢雪仰头,思忖着一剑劈开酒楼的可能。


    黄坛主连忙阻拦,“身为画中人,强行将画撕裂,不仅出不去,我们会直接魂飞魄散的!”


    “既然如此……”


    “等等!”长孙荷月瞪大眼睛,惊恐道:“师姐,既然这样的话,他们岂不是可以直接跳出画外,把画毁掉,就能杀死我们了?”


    黄坛主拿出手帕,擦了擦脸上滚落的汗珠,“应该,不至于吧。六道轮回是副名画,我想他们不会舍得……”


    话还未说完,四周腾起炽烈的火光。烈焰如潮,房屋顷刻陷入火海里,房梁被火焰裹挟,烧得黑灰掉落。


    只在片刻间,酒楼便浸在火海里。


    长孙荷月拍了下自己的嘴,懊恼道:“早知道不瞎说了。”


    带着浓烟的气流直往鼻中塞,几个同门捂着鼻子咳嗽起来,逢雪心知此刻不能再待下去,让他们做好准备,一脚踹开了门。


    门后酒楼也起了熊熊大火。


    火焰里气流上升,酒楼景象扭曲,仿佛浸在水中,人影摇晃不定,依旧在举杯饮酒,吹弹拉唱。


    “快出去。”逢雪拉起脚步酸软的夏正晴,跑到门口,浓烟之中,猛然蹿出一张扭曲变形的面孔。


    她抬剑一挡,鬼头铅杖砸在了剑柄上。


    这是一个白花教徒,不过显然已死,变成了行尸走肉。


    浓烟弥漫,烟气熏人,虽在画中,火焰依旧灼得肌肤生汗,头发焦曲。烧焦的房梁摇摇欲坠,黑烟里又冲出道锋锐的刀光。


    “砰!”


    火星四溅。


    逢雪手臂微微发麻,神色肃然。


    眼前是个奇特的妖怪,单脚单眼,身披厚重铠甲,双手握着一人高的大刀。


    “咳咳。”黄坛主捂着鼻子往外跑,被剑光拦住,没好气地回:“这是血魔手下护法神,名叫杀将军。别与它为敌了,快些跑吧,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可想跑哪有这样容易?


    逢雪手拍在夏正晴后背,默念御风诀,清风将她吹至门口,反手一剑,挑向杀将军的独目。


    杀将军独腿微弯,似弹簧猛然跃起,跳至房梁上,下一刻,刀光劈开热浪,斩向烈焰中的人。


    逢雪:“师兄小心!”


    沈玉京听见风声,手中捏诀,四周散落的兵刃飞至他头顶,形成一面坚壁,挡住了杀将军这一击。


    然而热浪滔天,坚实的兵刃逐渐融化,化作铁水,点点洒在地上。


    弯刀越过铁水,刀光猛然劈落,沈玉京背着易求一,拉着易存二,勉力往旁一滚,回头看,一条长长刀痕,将地面石砖一分为二。


    下一瞬,刀光已至眼前。


    他单手捏诀,却被呛人的烟气逼得咳嗦几声,一股真气泄走,只得用力将同门推开。


    “砰。”


    刀剑相撞之声再响起。


    “我缠住它,你带师妹师弟快些走。”


    沈玉京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说话,此时此刻,已来不及说什么。他一手拉一人,钻出浓烟滚滚的酒楼,天地都被浸在火中,夜空被火光照得通红。


    黄坛主拉着儿子,快步走上那座飘摇的石桥,桥下,泥浆在烈焰中翻滚若沸。


    “再见了你们。”他挥着肥手,“咱们可再也不要见了,见您一面可真是要命!”


    几个青溟山的弟子无暇顾及他。风扶柳帮忙喂两个女弟子去毒丸,一抬头,见滚滚黑烟里,跑出一个人影,赶忙上前接应。


    见到来人,她往后又望了望,问:“迟师姐呢?”


    “还在里面。”沈玉京声音被烟气燎得嘶哑,将昏迷的人轻放在地上,回头望去,酒楼火势冲宵。


    他试着捏诀唤雨,曲起手指,却见夜空通红,纵有丝丝雨点落下,还没滴在地上,就已蒸腾成云烟。


    此处是画里,画中之雨,解不开现实的大火。


    意识到这点,他不再多说,抬步往酒楼。


    酒楼已是一团烈焰,浓浓黑烟从门窗涌出,热浪燎起他的黑发白衣。焰浪里,沈玉京却想起了一些模糊的影像。


    那儿仿佛也是烈海沸海,妖魔丛生。


    他记得有把残损不堪的剑,有……


    “师兄!”风扶柳拉住他,“不能再进去了。师姐本领通神,一定能平安的。”


    沈玉京皱了下眉,拉出衣袖,但没来及走一步,只听轰地一声,热浪猛然袭来,几点飞溅的火星灼焦了他的头发。


    阴曹地府轰然坍塌,只余一片火海。


    ————


    “杀将军回来了。”


    “她死了?”


    “杀将军都回了,人肯定死了。”琉璃打了个哈欠,把脖子上的肉须塞回血洞里,“你瞧,不是被火给埋了嘛,再过一会,就会烧成灰烬啦。我们快走吧,火焰一起,会招人注意的。”


    行六恨声:“只可惜那小子没来,”他守在大火前,凝视火中壁画,“我要守在这儿,亲自看他们化作飞灰,才能放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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