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第 221 章
离开血魔屏障后, 逢雪身形微晃,苦海倾倒而过,压在她的肩头, 水液蠕动着触须,想从她的眼睛耳朵钻入。
耳畔响起些絮絮低语。
有的在咒骂天地不公, 有的悲哭人间不平。
香火所剩不多, 苦海的阴寒透过白辉刺在肌肤上, 身子被冻得发麻。她把一个个僵硬的指头掰弯,握紧了剑柄, 问叶蓬舟:“还剩多少香火。”
“不过十息。”
抬头望,那张庞硕的面孔从苦海沉下, 越来越近。金身双乳变成双微垂的眼睛, 肚脐化作慈悲的微笑, 身侧千条手臂挥舞,每个掌心都有只圆睁的眼睛。
眼睛怒睁,千万道刺目电光疾射,将水花搅得飞溅。
被电光射中之物, 转瞬变得粉身碎骨, 化成一滩脓水。
鬼哭飞出,黑蛟一身长啸, 载着二人从千万束电光中, 飞向无头的金身。
逢雪坐在蛟背, 带血的鳞片从眼前不断飘过。快接近金身时,微垂的眼睛忽而抬起,肚脐微笑的嘴唇张开, 一字字吐出真经。
“唵。”
金针插入脑中,剧痛在头脑中爆开。
她死死咬着牙, 唇瓣溢出血丝。
“嘛。”
“呢。”
一朵巨大的金莲在眼前绽开,环顾四周,变了一番模样。祥云翻腾,彩霞舒卷,一个金身的佛坐在莲花上,朝她微笑。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聆听佛音,想要佛前叩拜。
“小仙姑!”
神智猛然回笼,叶蓬舟执刀站在她的身前,一刀披在手掌怒睁的眼睛上,金血飚飞。
“叭。”
“咪。”
“吽。”
地动山摇,水面掀起巨浪。
千条手臂在胸前合拢,每一只手背上,竟长着张嘴唇,嘴唇张开,舌头吐出,一齐念:“唵嘛呢叭咪吽!”
群山摇晃,山石滚滚落入苦海中,地面长出裂缝,黑液从地裂中喷涌而出。
————
“啊!”琉璃堵住耳朵,蹲在地上,血液从她的指缝渗出。
头顶的血魔屏障摇摇欲坠。白花娘娘的护法魔神也受不了这一声魔佛之声,想要重新钻回琉璃的身体里。
血丝成束从头顶垂落,挤入少女手臂的伤口。她忍不住惨叫,整条手臂上的肌肤像波浪一样起伏不定。
行六咬破指尖,迅速在她手上画出道血符。
少女面白如雪,“六哥,血魔撑不了多久了。”
行六看眼巨石,石盘上佛骨舍利亮起大半,只剩最后几颗,“法阵也快修复好了,再等片刻,我们就能脱困。”
琉璃靠在他身上,轻声问:“待法阵亮起,如何才能启动大阵?”
“监正在这呢。”行六目光一凝,阵心处空荡,没有监正的影子。他抬头看去,忍不住脱口而出,“狗日的,这时候学人逞英雄。”
————
山上石球不停往下坠,在苦海掀起翻天巨浪。
在山间小道的信徒们也察觉到一阵地动山摇,被震得东歪西倒,风雨中不剩多少的明灯,一盏盏熄灭。
乌云蔽月,天地无光。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从大雨中跑来,振臂疾呼,“妖魔要出世了,快跑吧!快跑吧!”
却无多少人信他的话,只以为他是个诋毁千世佛的疯子。
“你再胡说八道,就滚下山,莫让我们来撵你!”
又一阵地动山摇,地面隆隆晃动,如同惊雷在地底炸开。
老羊倌改口喊道:“地动了!失火了!总之你们快跑吧!”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天地被照得惨白。在山寺对面的悬崖上,裂开一道长长裂缝,黑气从地裂中不停涌出。
“地动了!”
不知是谁跟着喊了一声,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惊慌。人群推搡着往下挪动,只有零零散散少数信徒,以头叩地,长跪不起,默默祈求佛陀保佑。
老羊倌站在步道旁,望着对面的悬崖。
瞧这模样,是有魔神出世啊!
不知道小姑娘如何?若山上神佛真有灵,他想要为她求一个平安。
————
苦海翻涌,身上白辉似风中烛火。
一条条金色的手臂覆在魔佛身前,像一朵闭合的莲花。
手背千张嘴唇齐念经文,似闷雷滚滚,震得浪潮若沸。
逢雪眼前一片血色,每一次诵经声都牵动五脏六腑,搅得内脏移位,七窍流血。她死死盯着前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诛神!
人在手臂间移动,长剑快要刺上金身时,千张嘴唇同时开口。
“唵!”
金光爆开,金身四周卷起巨大旋涡,逢雪猝不及防被卷入浪潮里,苦海之水疯狂挤进她的耳腔鼻孔,堵塞了喉咙。
嘴里传来奇怪的触感,就像吞下一千根针,血腥堵满了喉咙,窒息感铺天盖地淹了过来。
苦海之水忽从身侧排开。
逢雪来不及多想,用剑柄用力抵住腹部,把刮喉咙的黑水从嘴里呕出来。
黑水离体,神智才清明一些,她后知后觉意识到,刺耳的魔音没有再响起。掀起眼帘,监正手里拿着一枚小旗,走出了血魔屏障。
他仰起下巴,神色傲然,“老夫年轻的时候,也能拘鬼遣神,呼风唤雨!”
小旗一抖,飞上半空。
“分水!”
似一把长剑劈开苦海,海浪往两侧排开。
无头佛庞硕的身体像山石一样直直坠地,在地上砸了个大坑。
铃声叮铃铃响起。
行六没好气说:“还不快去杀了它!”
张开嘴,两条舌头从他的嘴里吐了出来,与此同时,佛魔身上的嘴巴里,皆长出另外一条舌头,这些舌头缠在一起,相互攻讦,似蛇一样勒在一起。
这是白花教另外一尊魔神——两舌。
两舌显然抵不过这尊将出世的魔佛,很快,骇人的惨叫哀嚎就响了起来,一条条带血的舌头似雨点般掉落。
魔佛手臂摇动,张开嘴,“……”
它没有能再念出魔音。
一条长剑飞越重重金色手臂,插在它的舌头上。
“退魔。”
魔佛身上爆出阵刺耳的哀嚎,音浪把几人震荡开,苦海水掀起巨浪,重重打在山巅上,那些念经的肉身佛一个个坠入黑液里。
在被苦海吞噬前,逢雪及时跳进屏障中。
阵心的最后一块舍利掐在此时亮起。
她快步走入阵心,将灵石放进阵心。
霎时天崩地裂。
在血丘里的几人只觉天旋地转,耳畔水声哗哗作响。
成功了吗?
逢雪躺在冰凉的地上,胸口剧烈起伏,人已经精疲力尽,眼前阵阵发黑。
她本来打算,在启动大阵后,第一时间提防白花教二人,趁早除掉他们。然而方才魔佛一声嚎,把她的魂魄都快震散了,只能像案上鱼肉一样硬邦邦躺着。
好在白花教的两个人也不比她要好多少。
行六捂住嘴巴躺在地上,琉璃靠在他身上,面孔苍白。
监正的旗子断裂,只握着个旗杆,靠石头坐着,无力地在喘息。
叶蓬舟呢?
逢雪转动视线,又在屏障中转了一圈,没有找到想见的人。
竭力撑着地面,爬了起来,转动脖子又看一圈。
没有看到想见的人。
逢雪咬紧下唇,意识到一件事——方才,她在苦海中待的时间绝对不止十息。但她还没有被苦海吞噬,还站在这儿,身上仍有点点余辉闪动。
是叶蓬舟把香火全给了她吗?
她定定看着屏障外,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只听见自己牙齿相撞,在耳畔炸开冰块碎裂的声音。
“你怎么又要往外边去!”监正斥道:“大阵已成,我们在这儿静等一会,等苦海往回流就行了。”
剑客依旧没有回答他。
但监正发现几分端倪,她的脚步虚浮,剑也抖得很厉害,竟像是有些握不稳剑。
逢雪脚有点软,不知道是不是魔佛还在外面嚎,她觉得地面上长出一个个旋涡,人走在上面,又晃又摇,不小心就会栽倒。
很多年前的事情不自觉涌上心头。
上一世变成妖魔的过程很缓慢,最开始她没有察觉,只是心头莫名嫉妒怨恨,动辄对同门大打出手。
后来,她的耳后长了一个疮,疮最开始只有芝麻点大,渐渐越来越大,每每入夜,她的耳畔都会出现一些奇怪的声音。
是同门的嘲笑。是师长的谩骂。是师兄的拒绝。
这些声音让她怒火中烧,满心怨愤,如同生活在一片黑暗的长夜中。但夜晚依旧有星星和月亮,每过一段时间,她都会收到一封沧州寄来的信。
信里有阿娘塞的银票,有阿爹长长的念叨。
每当看信的时候,就好像有束明亮而皎洁的月光,透过耳畔怨毒的诅咒,透过心中厚重而密不透风的乌云,照在了她的身上。
心里沸腾的怒火与嫉妒全被浇熄,她将脸贴在信纸上,心中十分平静。那日她的心情会很好,就算听见同门的嘲笑,也丝毫不会动怒,反而觉得他们有些可怜。
她不需要做小伏低假装柔弱,世上也会有疼她的爹娘。
她不需要精通术法斩妖除魔,世上也有片属于她的归乡。
于是那一日风急雨骤,电光煌煌,她擦拭长剑,愕然发现,耳后的疮竟生出张人面,
那人面神情怨毒,在她耳畔说出重复着挑拨的话。
她听到的那些“同门嘲笑”,是它藏在耳后拨弄是非。她被堵住了耳朵,遮住了眼睛,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快要变成妖魔了。
她连夜跑下了山,在大雨中奔逃,衣袍被雨水浸透,湿漉阴冷地贴在身上,鞋子里灌满了泥水砂石。
放弃吧!放弃吧!此生天赋如此,做不了斩妖除魔的剑仙了。
但此方世间,还有一个地方可以落脚,还有一个地方是她的归乡。
她跑得越来越快,卸下压在心头的块垒后,步伐越来越轻盈。做不成剑仙,至少,她还能承欢父母膝下,做个被宠爱的小姑娘。
大火从天的尽头生起,染红了大半天空。
前方是被攻破的城池,肆虐的僵尸,累累的焦骨。
记忆里家的地方,只剩下一片被大火焚烧的废墟。
那一瞬间,似乎天地间所有的光都消失不见了,她瘫软在地上,浑身颤抖,从此坠入一片深不见底没有尽头的寒夜。
上一世已经很遥远。家人被安顿在了安全之地,她的耳后也没再长出人面恶疮。
她也成了剑仙,有了降妖除魔的宝剑,身上佩着师父送的天师法印。
但是,为什么那样绝望无力的感觉席卷而来,让她忍不住嘴唇颤抖,牙齿咯噔相撞,虚弱地提着剑,摇摇晃晃往外面走。
明明方才还斩完神佛。
可现在,她却不禁想,漫天神佛,哪一个都好,请显显灵吧。
她不愿再坠入无边的寒夜。
第222章 第 222 章
剑尖分开黑液。
雪亮的光照在青年的眼里, 他漆黑的眉梢轻轻一挑,摊开双手,熟练地认错:“我又做什么惹小仙姑生气啦?”
逢雪定定看着他, 片刻,猛地把头扭向另外一边。
叶蓬舟注意到她黑眸中一闪而过的晶莹, 凑上前仔细瞧, 忽而想到什么, 轻轻“啊”了声,“小仙姑不会是以为我死在苦海里了吧?”
逢雪把脸扭到另外一边。
青年稍低下头, 冰凉的唇抵在她的耳垂,气息麻麻痒痒拂过发丝, “小仙姑这样在乎我?说真的, 如果我死了, 小仙姑会舍得为我流一滴泪吗?”
逢雪忍无可忍,瞪着他,“我看你现在是找死!”
叶蓬舟被她骂一句,反而浑身舒坦, 笑着说:“我想是不会哭的。我们小仙姑是天上的仙子下凡嘛, 怎么会为凡人流泪呢?”
逢雪冷声道:“你是真不想活了。”
话音刚落。
地面隆隆颤动。琉璃吐出口血,跌坐在地上, 头顶血魔屏障霎时消失, 成千上万束血丝争前恐后钻入她的身体, 她发出声骇人的惨嚎,肌肤像干枯皲裂的地面裂开,从娇俏少女, 顿时变成一个面容可怖的老妪。
琉璃挥动双手,喊:“六哥, 六哥!”
行六撑起把伞,伞面泛黄,肌肤肌理尚在,伞柄亦是一截泛黄莹润的枯骨。一打开伞,四周阴风骤起,空气里响起哀哀鬼哭声。
他用伞盖住周身,发现苦海并未倾倒,才走向地上的少女。
琉璃朝他伸出手,“六哥,好疼,你给我弄点血来。”
行六环顾一圈,视线在监正逢雪叶蓬舟身上打了个转。圣女驱使血魔太久,急需一点人血来救命,可惜在座的几人,皆非易与之辈。
叶蓬舟对上他的目光,道:“不喂点自己的血给你的小情人?她都快等不及了。”
“六哥!”蠕动的血丝在琉璃的面皮上动来动去,她瞪大眼睛,叫得凄厉,拉住行六的衣摆,“疼!”
行六蹲下身,安抚道:“琉璃妹妹,你先在这儿待一会,我去外边找几个人来。”
逢雪转了转剑柄,冷嗤一声。
行六便改口:“找几个猴子过来。”
叶蓬舟:“想找猴子?”他扬眉笑道:“你这模样,能对付得了千年的山魈老妖?”
行六微微眯起眼,还未说话,面色忽然一变。
又一阵地动山摇,碎石滚动。
几个人被颠得晃来晃去,边闪避头顶落石,边往身后望去。
一道无头的巨影出现在他们身后。
“怎么还没死!”
头顶落石如雨,逢雪发现一块巨石凸起,下面恰好可以容身,便与叶蓬舟一起跑向那边。
“仙师。”行六喊道:“琉璃身体虚弱,动不了,能否帮我一起背着她过去躲避?”
逢雪没有搭理他。
行六声音可怜:“方才我们在苦海之中,可是并肩作战的伙伴。要不是为了保护大家,这么久驱动血魔,琉璃也不会被反噬。她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仙师慈悲为怀……”
他闭上了嘴。
那两人依旧没有搭理他,径直跑到巨石下,靠坐着岩壁调息。
“六哥……”少女攥紧他的衣,“别丢下我……”
“别怕。”他弯下身子,眼神依旧怜惜,声音足够温柔,手摸进袖中,拔出一把匕首。
————
无头魔佛盘坐在地上,肚腹上面孔狰狞,嘴吐鲜血,一条条黑红的线从四面八方涌来,连在它的身上,似无数枷锁将它锁在了这儿。
仔细听,枷锁里传来许多人的声音。
“求求神保佑我啊……”
听来听去,这些向神祈愿的声音,化作一声声“请渡我”、“请渡我。”
金佛眼中流出血红的泪水。
监正道:“苦海无边,人们向千世佛求超度,但神佛难自渡。”他叹了口气,“这些愿望把它留在了这儿。”
“我们是不是该给它一个痛快?也算超度了吧?”
监正看她一眼,诧异问:“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力气,还能站起来?”
逢雪靠着岩壁,眼冒金星,“歇息一会就好了。”
监正低声道:“不怪你们能破云螭,除尸兵了。本是人杰,为何不为朝廷效力?”
“为朝廷效力?”逢雪顿了片刻,咀嚼着朝廷二字,不由低低笑了一下,此刻刚历尽生死,她也懒得再说什么,只道:“我没那么大追求。”
“没追求?”监正苦笑:“于是便屠龙斩魔吗?”
“若是世上没有吃人的妖魔鬼怪……”她眨了眨眼睛,干涸的血从眼前落下,手被旁边人不轻不重地牵着,剑随便搭在膝上,“我只要有方容身之所。”
譬如一叶小舟,人坐在舟上,泛舟湖海之间,从此不再靠岸。
若是舟上还有一只小猫,一个钓鱼郎,那就更好了。
监正擦着染红白须的血,眼神悠远,仿佛回到更早的时候,“我年轻的时候,意外觅得仙缘,拜在一位隐世的山人门下。山人闲云野鹤,座下收的几个弟子,都是附近的渔夫樵夫。大家砍柴捕鱼,偶尔在山间听法,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独独我的心中,另有一番志向。”
“我看人世艰辛,人间多少不平事,每每想起,总是意难平,想要于这乱世有一番作为,想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于是辞别恩师,进了朝堂,宦海沉浮六十载,不知不觉,竟至如今,”他望着煞气缠绕的佛魔,心中竟有些向往当初未选择的那条路,道:“也不知当年那些隐居山间的同门如何?当年我若像他们一样留在山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凡了此一生,或许也不错。”
“是不错——”叶蓬舟嗤笑:“少了你掺和,至少这世道会好一些。”
监正偏头看他一眼。此刻那盏金莲悬在他们头顶,洒下的光如层清澈明朗的日光,照在青年俊美的脸上,一双入鬓浓眉下,是似笑非笑的眼睛,鼻梁挺直,嘴唇微翘,容颜丰美中透着几分玩世不恭。
监正“咦”了声,打量得更仔细了些,“你……”
逢雪:“你看什么看?”
“他是云梦人氏吗?”
逢雪一怔,“你怎么知道?”
监正靠在石上,“有些像一个我见过的人。”
逢雪蹙眉,“是谁?”
“但他应当没有子嗣啊。”监正喃喃自语,显得有些魂不舍守,“不、不……应是长相相似吧。”
忽听一阵脚步声响起。
“几位,借个地。”行六疾步跑入,身子一矮,也挨着监正钻到巨岩下。
逢雪看他割掉的半截衣摆,耳畔响起琉璃的哀嚎哭泣,不由拧起了眉。
监正回过神,瞥了眼他,“就放你们圣女在外边?你只用把她抱过来。”
行六摇头,“非也。圣女被魔神反噬,要一连吃干十几个人的血才能罢休。别看她可怜,如果你碰到她一点,马上就会被她身上的血魔吸干。”
监正愕然:“那你方才还让我们帮你背她……哼,果然不安好心。”
行六理直气壮地回:“几位是光明伟正的大人,你们都不愿出手,何以指责我这等小人呢?”
一块块碎石砸在琉璃身上,她体内纵有魔神心庙,这幅皮囊到底是凡人之躯。被砸得头破血流,只能勉力翻滚躲避落石,声音越发凄厉。
但她身上皮肤皲裂处,血丝成簇涌出,长满了尖锐口器。
如果不小心被口器碰到,转瞬就会被吸干。也不知白花教炼这样一个魔神,吸干多少人的鲜血。
逢雪看眼佛魔。
无头佛魔拖着满身的枷锁,慢慢往前挪动。
“请渡我……请渡我……”
断舌涌血,无舌无头,缠绕在它身上的枷锁却发出无数人凄厉的声音。
“请渡我……”
这声音与琉璃的惨叫声相和,一高一低,在阴冷黑暗洞窟里回旋。
逢雪阖上双目,试着御剑而起,但刚驱动扶危,眼前又是一黑,吐出口暗红的血。
监正叹气:“你这样强行用剑,会伤到身体根基的。”
逢雪没搭理他。越想御剑,五脏愈疼,仿佛有火在烧。
直到习习凉风抚平剧痛。
叶蓬舟把她揽进怀里,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冰凉的吐息吹过她颈侧敏感的肌肤。她觉得有些痒,不由扭了下身子,睁开眼睛,杏眼晶莹,恼火地看着他,“你干什么?”
“歇一歇,天下苍生不独只压在你的肩膀。”
“但是……”逢雪见他面白如雪,墨眉微皱,一副恹恹病美人的模样,不由有些怜惜又好笑,“就只许你压在我的肩上?”
“那可不。”他懒懒拉长了语调,一手弯着,揽住剑客的腰,一手摩挲她垂下的发丝,捻去发上结壳的血,“就算天塌了,三清来了,小仙姑也是我一个人的,谁也抢不走。”
“要是天塌了,我们就要被压死啦。”
“那我抱着你,先压死我!”
“呸,不许胡说八道。”
刚说完,头顶巨石咔嚓作响,碎石如雨。逢雪一怔,心想,不会一语成谶,真被压死在这儿吧。
“轰隆轰隆——”
地上的碎石似鼓点弹动起伏,小块的石头在地上蹦蹦跶跶,跳到大石头上,大石块跳至另外一块巨石上。
他们头顶的巨石咔嚓断裂,也滚到地上,一路往前,投身石头堆中。
不多时,一尊顶天立地的石巨人昂然而起,挡住了佛魔道路。
它双手合十,低念一声“阿弥陀佛”。
而后抬起一条手臂,重重挥出。
“轰——”
金身塑成的胸口,霎时被砸出巨大凹陷。
不显金刚之怒,何见菩萨慈悲!
第223章 第 223 章
石佛与魔佛相斗, 打得天翻地覆,山体剧烈摇晃。
眼见石佛按住魔佛,举起一条巨石攒成的手臂, 一拳把魔佛的肚子砸得稀巴烂。
魔佛巨大的身体轰然倒地,千万条乌黑的枷锁应声而断。
漆黑洞窟里, 响起一声低低的叹息。
如同尘归尘, 土归土。
石佛转过身, 低头望着自己脚边的几人。
逢雪撑剑慢慢站起来,身子轻摇晃, 仰头与它对视,“石大哥?”
石佛双手合十, 朝他们低了低头。它慢慢弯下身子, 在他们身前摊开手掌。
逢雪察觉到它的意思, 和叶蓬舟一起走到石佛的掌心。监正犹豫片刻,还未抬步,就见旁边的人快步跃上了石佛手中。
白花教的妖邪都敢上,他怕什么?
监正也快步走了上去。
石佛擎起手臂, 将他们越举越高, 至半空中时,刀剑忽然出鞘。
黑刃劈行六的眉心, 他早有防备, 人骨伞张开, 挡住这一击。但又有雪亮长剑,如一条灵活小蛇,从身侧绕来。
他为了避开致命一击, 只能不甘跃下佛手。
雪白的身影马上被漆黑的潮水淹没。
监正看见他们两一言不合默契拔刀剑的样子,身子慢慢往佛手边缘挪动。
逢雪看他一眼, “你刚才说,云梦的故人,再同我讲一讲吧。”牵住她的手轻轻握紧,她亦不不轻不重地回握一下。
叶蓬舟在棺材中出生,无父无母,万一监正所认识的故人,恰是他某位在世的血亲,在这世上,他就多了一位亲人。
许是怕他们再出手,监正刻意拖时间,叙述极尽详细。
————
不知几位可曾听过十五年前云梦旧事?
那是一伙水寇,揭竿而起,倚靠地形,渐渐成了气候。他们信仰太平教,最猖獗之时,云梦被称作匪国,太平教信徒席卷整片南方,所过之境,百姓纷纷皈依。
教众不缴赋税,不服劳役,不听从官府管教。
其中首领就自封为太平王。
眼见匪军来势汹汹,搅乱一方,朝廷便派大军剿匪。当年,我亦被朝廷委派,在大军中忝列军职,于是便有机会,与这位霸占南方的匪王见过一面,去送招安降书。
我原以为,太平教不过是些泥腿子,这位自称太平王的男人,也是粗鄙贼匪。
没想到,见面时,才发现他是位异常英俊丰美,见识过人的翩翩君子。
太平王不知从哪儿学来一身出神入化的术法,用术法替人治病,诛邪杀妖,祈雨降福,引来信徒追随。
我看他见地不凡,气质脱俗,以为他以前是个世家子弟,因什么祸事才被迫改姓埋名,便好心劝他归降朝廷。他却摇头,说自己只是个乡野之人,不在乎什么功名利禄。
既是乡野之人,哪儿会这样多的术法?
那些信徒振振有词,说他能呼风唤雨,役使雷电,他的符水能治百病,喝了百毒不侵。
太平王却不藏着掖着,说他只学到些术法皮毛,并不精通,信徒所吹捧的那些,多半都是假的。
——既是假的,何以骗得这样多人相信?
——他们知道救命的符水是假的。跟在我身边,不过想要活命而已。
太平王带着我来到供奉所谓太平神的庙宇。在这之前,诸天神佛,我从未听过一个太平神。
原来以为这不过又是个邪神,没想到走入庙里……
这位太平神,既无神像,又无供品,只一块长而黑的木牌,上面刻着太平神三个字。像是墓碑,又像是牌位。
太平王问我,大人可知道什么是天之道?
天之道,生育天地,运行日月,长养万物。当年我是这样回答的。
他又问我:天道高邈,凡人难以触及。大人可知道人之道?
我不知如何答。
于是他说,人之道与天之道相反。敲骨吸髓,酒池肉林,是大人之道,饥寒交迫,水深火热,是百姓之道。天之道养育天地,人之道压榨生民,天之道损有余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人之道,岂不与天道相悖?
太平王从容论道,气度不凡,仿佛风云吐于行间,珠玉生于字里。
我问,人之道向来如此,你想要如何呢?
他说,他要兴太平之道,要让人之道合乎天之道,要让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人人不必卖身为奴为婢,便有衣可穿,有食果腹。他的太平神,也无须什么血牲祭品,只要一滴受苦之人的眼泪,祂便会挺身而出。
————
一口气讲至此处,监正顿了片刻,似乎当年那位意气风发的太平王就在自己面前。
他侃侃而谈平生志向,一双多情又似无情的眼睛熠熠生辉,照亮了黑夜。
世上哪有这样的神?
监正心知这异常荒谬,却不禁有几分心折。他吐出口浊气,继续徐徐说下去。
————
听他说完,我便笑了。
难怪庙里不曾有塑像,这位所谓的太平神,根本是位无稽之神。没想到一位不存在的神,一些骗人的符水,就能把半面江山搅个天翻地覆。
这位太平王,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骗子。
于是我问他,那你的太平神身在何方?如果我挤出几点眼泪,祂就会现身吗?
太平王道:就在此方。
他指向自己,又指了指我,说,人心中若有微光,愿为不平挺身而出,每个人都是太平神。在庙里的神位,祭祀的是过去为公理而死的兄弟,供奉的是未来为不平拔剑的豪杰。
太平神,是凡人之神。
“胡说八道!凡人怎能为神!”
“凡人怎么不能为神?不消人供奉,我们自己能走上神位。”
————
“那时候,我竟被他说服了。”监正面露微笑,“其实我不在乎为谁效力,只要让我施展抱负,江山换代又怎么样?况且太平王的身上,确实有真龙之气。要是当年他赢了,改朝换代,龙脉自然应势而生,就不会再有云螭什么事了。”
“只可惜,他败了。”
监正摇了摇头,“大战时,来了一个僵尸。太平王看见僵尸,便走不动路,任由她咬断了自己的喉咙。主心骨既死,匪军自然兵败如山倒,整片云梦被屠得寸草不生,浮尸堵塞河道。”
逢雪看向叶蓬舟,青年抿起嘴角,脸色霜白,当年云梦的血案,他也曾亲眼目睹。
监正继续道:“朝廷要诛匪首十族,只想找来找去,寻不到这太平王的来历。有人说他是地底的恶鬼投胎,有人说是九天的妖魔转世,有人说他是青溟山弃徒,也有人说是吕山蓬莱的弟子……但后来总算找到一个认识太平王的人。”
“说来可笑,我以为太平王生为人杰,就算不是华族之后,也该是富家子弟。没想到,他竟是个山野间的普通猎户,只是家中妻子美貌,被当地豪绅觊觎。后来,身怀六甲的妻子惨死,他被通缉,入草为寇,再之后,人间便出来了一位太平王。”监正停了片刻,语气唏嘘,“那个咬死他的僵尸,便是他的妻子。”
逢雪察觉不对,“炼尸必须用新鲜的尸体。只怕这具尸首只怕早就被人盗了出来,炼作僵尸。”
不过,炼尸之人怎么会算到普通猎户会成为雄霸一方的匪王?
难道连太平王妻子惨死,落草为寇,以至于后面万里匪国,功成一溃,也是他的手笔?
就为了最后的白骨如山尸骸如林?
逢雪拧着眉,手下意识攥紧。
监正道:“那时云梦几变成死地,你知道……官兵多少有杀良冒功的陋习,不管人们是不是太平教信徒,他们只一路屠过去,一个个村庄屠尽,一城又一城烧毁,正应那句诗‘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到最后,死人太多,怨气冲天,妖魔鬼怪竟比人还多,后面乌云蔽日,白日鬼哭,有极凶煞的魔神出世之兆。”
逢雪:“没听说那儿闹过什么魔神。”
“是啊。那时候,别说是普通百姓了,连我也不敢在云梦行走。监天司在为魔神出世做防备,我想或许是那位太平王怨气不散,他生为人杰,死亦是鬼雄,要化作恶鬼横空出世,带着他的十万阴兵重返人间。但……”
老者目光闪动,不可思议道:“一夕之间,那些布满大泽的水鬼,四处游荡的冤魂,全都不见了。尸首、白骨、厉鬼、妖魔,尽数消失,不知去了哪里。这便成了一桩悬案。”
逢雪:“是白花教的手笔。”
监正点头,“十五年前,白花教两位护法争夺教主之位,尸仙与鬼仙,策划沧州大疫和云梦血案。尸仙被你们两个除去了,那鬼仙,也是如今的白花教主,却没再出现过。”
逢雪垂眸,心中总有几分不安。
监正看向她身侧的青年,眸光幽沉,缓缓道:“你长得有些像那位匪王。”
第224章 第 224 章
旧事说完, 石佛高高擎起手臂,正好把他们送至岩窟顶端。
这儿还未坍塌,曲折石阶保存完好, 顺着岩壁蜿蜒向上。
待几人跳上石阶,石佛双手合起, 缓缓盘坐于地, 洞穴中传来渡化的经声, 经声自四面八方潮水一样涌来,仿佛山上每一块石头, 都在诵念经文,超度着不肯安息的佛魔。
“请渡我”的痛吟渐渐低了下去。
佛魔被巨石压于身下, 缠绕在四周的黑气在经文中逐渐消散。
曾经法师在山间讲法, 点化群山万壑, 如今群山同声,超度深陷苦海难自渡的魔。
黑雾淡去,点点金光亮起,佛光闪烁, 在洞窟镀上层朦胧金辉。无头佛魔肚腹上, 那张狰狞面孔终于变得神情平静,缓缓闭上眼睛。
监正松了口气, “看来这件事终于结束了。”
“结束?未必这么容易。”逢雪心中笼着层阴霾, 不自觉抓紧叶蓬舟冰冷的手, 青年察觉到她的不安,轻轻回握了下她。
对于危险,她总有股剑客的直觉。
“白花教还盼着召出他们的白花娘娘。我听他们说, 要四份奇怪的祭品。似乎是四个大恶人,一个罪孽滔天, 一个恶毒阴私,一个痴愚蠢笨,一个怨气冲宵。”她看着监正,心中有些期待,作为监天司监正,对方应该耳目灵通,多少知道一点。
但监正摇了摇头,道:“我没听说过。白花圣女都已经埋在了石下,苦海也已经平息,想来他们闹不出什么太大动静。”
话刚说完。
地面猛一晃动,山石崩裂,大块大块的石头似暴雨连珠,纷纷砸落。
仿佛整座山都在摇动,摇晃半晌,忽听一声巨响,一束天光穿透黑暗,斜斜洒入了洞窟里。
逢雪愕然抬头,石窟上方,生出条长长裂缝,光线便是从裂缝中照进。而在地动山摇间,裂缝越来越大,轰隆声犹如滚滚雷鸣。
“轰——”
大山被无形巨力扯成两半,灿金的阳光如瀑倾洒,照亮盘踞在洞窟的石佛。它垂着眉眼,神情慈悲而平和。
但处在山中的人却仿佛身处惊涛骇浪里。
地裂山崩,碎石如潮,逢雪闪身躲避一块块石头,忽听熟悉惨叫,几个熟悉的身影下饺子似的从眼前跌落。来不及想太多,身体本能快于理智,反应过来时,人已经纵身一跃而出,踩着陡峭的岩壁,去接几位同门。
叶蓬舟一手抓住易老大,一手抓住易老二,把两个人丢到石阶上,刚一转身,又一道身影被丢入他的怀里。
待把青溟山几个人安置好,他站在石阶上,愕然望着对面。
大山裂为两段,石窟岩壁化作一堵悬崖,他站在悬崖上,眼睁睁望着碎石翻飞,对面悬崖转眼已在百丈之外。
“我小仙姑呢?”
易家老二也瘫坐在地,脸色发白,喃喃:“我风师妹咧?”
————
逢雪抓着风扶柳的手挂在对面的悬崖上。
方才风扶柳坠在最下面,她把长孙荷月丢给叶蓬舟后,踩着崖壁追上风扶柳,为了躲避下坠的落石,跳到另一边洞窟上。
谁知转瞬裂缝越来越大,大山裂作两半,转眼和对面相离百丈。
但这还不算什么。
剑摇摇欲坠插在岩石裂缝,逢雪握着剑柄,另一只手紧紧牵住风扶柳。
若在其他时候 ,小小悬崖算什么难事?可金身崖上无法御风,她方经历一场大战,筋疲力尽,伤痕累累,也御不了剑,勉强挂在石壁上,手掌磨得发麻。
风扶柳仰头望着她,轻声唤:“师姐。”
逢雪垂眸,目光越过她,望着底下,思忖着松开手,摔在石头上,会不会死。她自己皮糙肉厚摔惯了,但风师妹身娇体弱的,怕是受不住摔。
风扶柳睁大眼睛,神情惊慌,压低声音提醒:“师姐,上面!”
逢雪抬起脸,一张赤面绿眼的鬼面贴着岩壁,慢慢爬了下来。
是个没被震入苦海的罗刹。它用钩爪勾着岩石,在峭壁上攀爬,锯齿般的尖牙抵着石壁,透着森然寒光。
“滴答——”
一滴涎水滴在逢雪的手背上。
罗刹看见了她。
“师姐,放开手!”风扶柳用力挣扎,身子在风中摇摆,“快松开手,它快要过来了!”
只要师姐松手丢下她这个累赘,一定能躲开这只罗刹的。
逢雪“嘘”了声,看罗刹狰狞面孔越来越近,正欲松手,一起摔到下去,忽听一阵哗哗水声。她浑身寒毛竖起,往下望去,阳光洒落在漆黑潮水上,映出粼粼金光。
本该褪去的苦海,不知何时,又悄悄往上涨了一点。
不能松开手。
她攥紧了掌心。
罗刹愈来愈近,锯齿涎水滴落,血盆大口里气味腥臭熏人。
风扶柳哀求道:“师姐,你放开手吧,把我丢下吧,求求你了——”
但抓着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风扶柳仰起下巴,视线里是剑客的背影,漆黑长发洒在她清瘦挺直的后背上,光落满她的全身,执剑的手五指绷紧,手背冒出青筋,指缝渗出鲜血。
罗刹的锯齿快要碰上剑客的手。
“求求你……丢下我吧。”
视线逐渐朦胧,眼前的背影与另一道背影重合,她想起来,很久以前,自己也曾这样央求过另外一个剑客。
在她还被关在白花教巢穴里,还被叫作柳絮的时候。
————
漆黑地牢不见日光,她被镣铐锁住,关在窄窄的牢笼里。
每日都会有人喂她一碗“药”。那药有时是一碗腥血,有时是几块腐肉。
她坐在牢里,寒衣不蔽体,手脚长满冻疮,将自己蜷在一团,听着四面八方响起的痛吟惨叫。
这自然不是什么好日子。但在被白花教买到手前,她早被父母卖给杂耍班子,被班主逼着练缩骨之术,每日受着筋骨断裂之痛。
相比而言,在白花教这儿,好像同以前也没什么区别。
白花教的人偶尔会来看她死了没有,偶尔会从她隔壁的牢笼里搬出几具尸首。
直到有一天,她听见隔壁牢笼中响起女童清脆的声音,“你被关在这儿多久啦?”
柳絮:“不知道。”
女童又问:“你也是被父母卖掉的吗?”
“是。”
“你叫什么名字?”
见她久久不答,女童自顾自说:“我的名字是朱琉璃。自古好物不牢靠,琉璃易碎彩云散的琉璃。”
她生了兴趣,“你会念诗?”
琉璃轻快地回答:“我爹教过我!”她的声音渐渐低下来,语气低沉,“可是他把我卖掉了。”
“我叫柳絮,风一吹起来,就会飞很高的柳絮,命轻人贱,会被人踩到泥里的柳絮。”
“柳絮姐姐!”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在黑暗的牢笼里聊天。但柳絮心中清楚,在白花教的血池牢笼里,她们活不了太久。
果然,在不知喝了多少碗药后,她被白花教徒带了出去。
镣铐叮当作响,锁住女童瘦骨嶙峋的身子。她被锁在一方血池中,池底铺满白骨,血水一时冰凉刺骨,一时沸腾如焰,她被冻得浑身颤抖,又被烫得入沸油浇体,仿佛身处地狱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白花教人说:“好孩子,你天赋这样好,等血魔钻进心庙里,你便是本教圣女了。”
呸!这样疼,谁想当圣女?
但她痛得发抖,汗水打湿眼睫,眼前模糊一片,什么也说不出来。
又昏昏沉沉在血池里泡了不知多久。
一道人影出现在她的眼帘,烛火晃动,视线模糊,她只望见一抹明亮如雪的剑光。
“琤”地一声,分金裂玉声里,枷锁应声而断。
那人跳到血池里,把她抱出了岩浆般的池水。
她睁大眼睛,好半晌,视野逐渐清晰,昏暗无光的世界里,乍然撞入抹明亮的月光。
来者是位年轻的女侠客,听说有附近女童丢失,一路追查,查到了这方魔穴。也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竟以三尺长剑,和一些人间的剑术,杀了许多邪魔外道,一直走到了这儿。
“我叫风娘子。”女剑客微微笑了起来,声音有水乡的软糯,双眸秀丽,白皙脸颊透出些粉红。她疼惜地抚过女孩破皮出血的下唇,问:“还有别的人在这吗?”
于是柳絮把风娘子带到琉璃的牢前。
地牢一排囚笼,除却关她与琉璃的笼子,其余铁笼里俱是脓血枯骨。
然而,风娘子想尽办法,也打不开琉璃的牢笼。她只好对女孩承诺:“我先将柳絮送到外边,再折回来救你。”
“不行不行,再折回来就晚了。”关在牢里的女童央求道:“求求你了,救救我吧。”
风娘子又试了试,依旧没什么办法,眼见时间一点点过去,她只能拉着柳絮的手,先往外走。
琉璃在后面哭着哀求:“求求你、求求你,别把我丢在这里。你能救柳絮姐姐,为什么不能救我呢?”那哀求声声相叠,压在人身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但哀求倏尔一变,变成了怨毒。
“你能救她,为何不肯救我!凭什么柳絮姐姐能逃出去,我却要留在这儿?”
“叮叮当当。”
琉璃用力晃动身上铁链,大声喊:“她们跑了!有人跑了!快来人啊,快来人抓住她们啊!”
烛火猛然摇曳,洞穴的红眼蝙蝠倾巢而出。
……
白花教就像闻到血腥的豺狼,一直跟在她们身后,怎么甩也甩不掉。
风娘子不知道被自己救出的女孩是白花圣女,柳絮害怕被剑客丢下,攥紧她的衣角,也不敢说出实话。
风娘子生得秀丽温柔,性子却飒爽如风,嫉恶如仇。她带着柳絮在荒山野岭东躲西藏,遇见歹徒奸人,剑如冷峻电光,瞬间割破来人的喉管。
但她也有温柔的一面。
偶尔摆脱白花教的间隙,她会把女童抱在怀里,拿起鸡爪般瘦小的手,仔细给手指血痂冻疮抹药。
“柳絮柳絮,”风娘子问:“你怎么叫了这样一个名字,你家在哪儿呢?”
“什么?被卖了?!”
剑客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怒道:“这样的人岂配为人父母!不和他姓了,你改个名字吧,同我姓。”
她得到女孩的应许,想了想,说:“不如叫风扶柳。你记住,不是弱柳扶风,是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剑客扬起眉,眼睛弯起,向往地望着蓝天,“我们一起去青溟山,去学五行之法,剑仙之术,我为好风,你是杨柳,咱们结伴一起直上九霄!去看看那琼宫玉阙,天上仙人!”
……
电闪雷鸣,电光撕破寒夜。
风娘子带着她在大雨中奔逃,身后是追杀她们的白花教徒。
惊雷滚滚,一声接一声,炸得人耳朵发聋,她穿的草鞋被雨浸透,粗粝的砂石磨破足底,砂砾磨进肉里。但她不敢停下,冰凉湿漉的天地里,只有风娘子牵住她的掌心是滚热的。
直到风娘子忽然停住,把她挡在身后。
她探出一个脑袋,透过疾风骤雨,看见漫天雨帘中,缓缓行来个三丈高的怪物。
“轰隆”一声,闪电将天地照得惨白,那怪物狰狞的影子,被闪电扯得极长,拉到她们脚下。
是妖怪!
风娘子抽出扶危剑,剑光映着闪电,雪亮无比。她把女孩拉到身后,“见势不妙,就跑!”
天上闪电褪去,天地复归黑暗。
密不透风的雨点里,柳絮听到一声金石相击声,黑暗里亮起一点火光。
是扶危剑与妖怪的钩爪相撞。
一下又一下,一声接一声。
风娘子剑法高超,长剑舞得密不透风,挡住妖怪挥舞的手臂。但是,她的剑斩不破妖怪硬铠般的皮毛。
僵持下去,她的剑挥舞得越来越慢,力气越来越小,而妖怪却力大无穷,愈战愈勇。
想要用凡俗的剑术来斩妖除魔,实在是太难了。
只能奋力一搏!
风娘子用尽全身力气,踩着树纵身一跃,剑尖如电,刺向妖怪的咽喉。
剑如雷霆,天地低昂!
“轰——”
又一声闪电撕破了滚滚乌云。在惨白的天地里,柳絮眼前的画面似乎静止了,每一滴雨水都停在半空,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听见剑客一声轻轻的叹息。
“还是斩不开它的皮毛啊……真可惜,本来想去青溟山当剑仙的。”
扶危剑刺不入妖怪坚硬的皮,弯折成明月般的幅度后,猛然弹出,叮当一声,掉在她的脚边。
失去剑的剑客,被妖怪扯住手脚,掰成了两段。
电光褪去,黑暗如潮水般涌来。
风扶柳只来得及捡起扶危剑,在风雨中奔逃,电闪雷鸣,大雨滂沱,她的面上一片湿润,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如果早早丢下我,你是不是就不用死?
女孩抱着风娘子留下的最后一点东西,跳入身侧湍急的江流。
……
她的眼圈渐渐发红,眸中水光浮动,哀求道:“丢下我吧。求求你了。”
但逢雪面上没什么表情,眸光转动,牵紧她的手却没有松。
罗刹的血盆大口几要吞没她的手臂。
风扶柳咬了下唇,厉声道:“迟逢雪!你真可笑,你知不知道,是我藏起来了那把剑!我知道那时你也在十里街,也掉落了魔窟,我想逼你下山,好霸占你的位置,迟逢雪,你这时候还想救我,何其愚蠢!”
抓住她的手一松,她的身体急遽下降,衣袍被风扬起。
风扶柳却露出释然的笑意,还没来得及闭上眼,就见剑客似飞鸟般掠来,抓着她的手往旁一滚,跳到山崖凸起的一块岩石上。
她瞪大了眼睛,痴痴望着剑客。
逢雪靠着石壁,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金星乱飞。
风扶柳又抬头,看向上方,扶危剑刃似一弯秋水,在阳光照耀里颤动摇曳。
这一次,长剑终于刺破了妖怪坚硬的铠甲,把它钉在万丈悬崖之上。
风扶柳眼圈泛红,咬着唇,一言不发。
逢雪缓了一会,才注意到师妹满面是泪,她怔了一下,心想,这要是叫易家兄弟看见,可又解释不清了。
师妹怎么又哭了?这次她真的没欺负人。
风扶柳没有哭出声,只是低着头,肩膀微颤,泪珠顺着她尖尖的下巴一颗颗滴落。
逢雪以为她是被吓着了,没说什么,伸出手,叫扶危飞回掌中,用袖子擦拭掉剑刃的污血。
“师姐,”也许是因为在哭,她的鼻音很重,瓮声瓮气地问:“你知道我藏了你的剑,知道我怀了这样卑劣的心思,怎么还肯救我?”
逢雪垂眸,拭剑的动作一顿,剑刃倒映寒光照亮她凛冽眉眼。
剑客沉吟半晌,低头看着剑,扶危剑刃雪亮,斩过太多血腥。
在山上修行的同门或许不懂,但这一路,在山下,她见过太多死人。
生命明明至为珍贵,从怀胎十月,呱呱坠地,到一个懵懂婴孩逐渐长大,要耗费多人的心血,多少天地的精华厚爱。
畜生妖怪修炼千百年想要变成人,人明明是天地钟爱,为何,被当作草芥,被视为猪羊?
她也杀了很多恶人,妖怪畏惧他,官衙通缉她,都将她视作血债累累的无情杀星。可她午夜梦回,抚剑自问,心中想的却是,怎么剑还是不够快,没有再多救下一个人呢?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剑客慢慢吐出这几个字。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 风扶柳魂不守舍地重复这句话,见逢雪执剑而起,她连忙胡乱擦干净脸上泪水,喊道:“师姐,我是藏了你的剑,但那是因为白花教。”
“白花教?”逢雪愕然回头。
“师姐不知道?白花教在你的剑上留了个标记,我见到后,很是害怕,怕白花教找上来,怕别人看见剑怀疑,怕剑被他们施了什么咒术,也怕,”她咬了下唇,嘴角铁腥味在嘴腔漫开,“也怕连累了我……”
卑劣的心思终于说了出来,风扶柳舒了口气,卸去久久压在心中的块垒。她眼睛依旧湿热,有些自暴自弃地想,自己果然还是人贱命轻的柳絮,不似风娘子与师姐这样勇敢坚毅,是飞不上青天的。
当初风娘子何必舍命救她呢?
“算了,都是些前尘往事了。”逢雪仰起脸,头顶天已大白,日光如洗,明媚的蓝天明显分为两半,一边湛蓝,另一边却堆满浓云。
不远处,一道黑气凝成的气柱连天而起。
逢雪皱眉,“是万法寺那边出事了。”
肉身崖、山魈谷、万法寺形成掎角之势,一齐渡化苦海。一边出事,势必会牵扯到另一头。
她低头看见,洞窟中巨大的石佛盘坐,身上一块块石头滚落,咔嚓声里,它的脸上裂开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裂缝,就像在流泪。
而本就瞑目的佛魔,竟又张开了眼睛。
不好!
第225章 第 225 章
石佛像是撑不了多久, 得快在它裂开前,把法寺异变解决。
法寺那儿发生了什么?是阵法启动得太慢吗?
逢雪心中疑窦丛生,想要马上赶到寺里看看, 奈何筋疲力尽,双足灌铅一样沉, 每走一步, 就牵动身上伤口, 让她眼前骤然一黑。
“小仙姑!”
她抬起看去。
明丽日光倾洒,不由微微眯眼睛, 见黑蛟在天上盘旋,青年坐在蛟上, 怀里揣猫, 朝她伸出手。
她的嘴角情不自禁往上扬起, 抬起手,碰到他冰凉的指尖,转瞬,天地一转, 就被人抱在怀中。
叶蓬舟紧紧抱住剑客, 头埋在她的颈侧,小猫学着他, 熟练往她怀里一拱, 把头埋在她的臂弯。
逢雪不自在地动了动, 脖子上娇嫩被他弄得又麻又痒,她脸上微烫,想骂他几句, 但在师妹面前,仍要装作师姐老成的模样, 说:“风师妹,劳烦你们在这儿看着石像,观察动静。”
“师姐……”风扶柳定定看她,眼睛湿漉,嘴唇嗫嚅:“我……”她的声音很小,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逢雪继续叮嘱:“但若有危险,先跑,切记性命要紧。”
黑蛟一甩尾巴,直上九霄。
地上的人凝视着黑蛟飞上青天,轻声说:“师姐,我也想同你一起。”
她目光一转,轻咦一声,目光落向地面。
一束束血丝悄然缠绕在不肯瞑目的魔佛身上。
“师妹!”易存二焦急的声音从纸鹤中发出:“你在哪儿?可还好?迟师姐可还好?”
“师姐救了我。”风扶柳顿了顿,声音恢复一贯的柔和,“又救了我。”
“那就好,你快些来山魈谷,这儿有千年老山神护着,暂时不会有事。”
“我有一些事。”风扶柳将纸鹤折好,收进怀中衣襟里,看着地上的魔神出神。被石山压住的琉璃还未死去,或者说,血魔还未死。
魔佛……血魔……
血丝一点点攀上魔佛的千手,身躯,似蜘蛛缓缓吐出张暗红巨网。镇压其上的石佛,裂缝初露,身上石块坠入激荡的苦海。
“师姐……”风扶柳下意识看向天空,却看见快要漫到头顶的滚滚乌云。法寺那边也出了事,师姐分身乏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望着陡峭断崖,漆黑苦海,一点点攥紧掌心。
风娘子那声“跑”透过十年茫茫风雨,又在她耳畔响起。天崩地裂,风云失色,该是有最可怖的妖魔出世。
她不过一介凡人,怎能不跑呢?
但风娘子为何不跑呢?
但迟师姐为何不跑呢?
法寺上空堆垒的乌云越来越多,晃眼间,前方石佛半边身子被阴影笼罩。
佛面一半露在阳光下,一半陷入黑暗里。
黑云压天,风雨欲来,悬崖上的女子转动峨眉刺,走向滚滚阴云。
————
风声呼呼刮过,黑蛟甩尾,飞过青峰断崖。
逢雪脖子被亲了又亲,弄得她又痒又臊,一推后面的人,“不许亲。”
叶蓬舟顺势往后一倒,身子后仰,佯装要从蛟背摔落,栽进滚滚乌云里。
逢雪明知道他的装的,还是不由自主地抓住他的手。下一瞬,五指被攥紧,她重新跌进青年的胸膛,鼻尖,是清冷的荷香,耳畔,是比雷声更要震耳欲聋的心跳。
她任由叶蓬舟抱着,靠在他的胸口,身上的疲惫随风而去。
“小仙姑,”叶蓬舟笑着说:“你这样心软,要是被别人骗了怎么办?”
逢雪心想,她又不对旁人心软,若遇上坏人,她的剑快着呢。但她嘴巴笨,说不过这人,头埋在他怀里,闷闷说:“你这样狡猾,在你身边,我还怕被人骗吗?”
叶蓬舟便低低笑了一声,捧着她的脸,指腹轻柔地擦过少女面上的血渍,又唤了声小仙姑。
逢雪脸颊贴在他的掌心,顺着他的动作仰起下巴,静静看他,下一瞬,冰凉指腹抚摸上嘴角,一颗丹药在嘴中融化。转瞬,灵气溢满经脉,身上疲惫尽散。
是监正给的秘药。
“你那颗没有吃吗?”
叶蓬舟弯起双笑眼,“我用不着。”见逢雪眉头蹙起,他振振有词道:“是我们小仙姑在冲锋陷阵,我不过是给小仙姑打打下手,哪用吃什么药呢?”
“你才没有。”逢雪认真纠正,“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死了。”
她分明看见,是他提刀站在自己身前,挡住千世魔的千手,为她劈出条血路。
身下的小蛟鳞片脱落,血肉斑驳,却仍腾云而起,带她直上九霄。
面前的青年肌肤冰凉,面容如霜,衣裳下应也血肉模糊,但他对她笑着,笑容疏狂懒散,好似对这些混不在意,眼里只有桃花和酒。
他毫不在乎自己,只想把所有的荣光都送给她。其实,剑能做先锋,刀何尝不能呢?只是他愿意为盾,好让剑客一往无前,御剑青云,一筹平生志向而已。
逢雪心中涌过浩浩汤汤的潮水,有许多话想说,可她嘴拙脸皮薄,不知怎么开口。
半晌,才说:“这是疗伤灵药,也不苦,你该吃一颗的。”
叶蓬舟扬了扬眉,“那好,不若小仙姑再还给我吧?”
逢雪一怔,灵药入口便散开了,早已在她唇齿间融化,嘴里只有股淡淡的药味。
“我倒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逢雪仰头看着他,叶蓬舟墨眉扬了扬,依旧微微笑着,依旧像往日那样神采飞扬,放浪轻狂,仿佛把天捅出个窟窿也不会害怕。
但逢雪注意到,他的耳根渐渐染上烟霞色。
叶蓬舟久未作声,在剑客黑白分明的眼睛中,面上疏狂的笑逐渐变得勉强,透出几分力不从心。少女的眼睛也像一把剑,能戳破酒客的佯狂,瞬间让他变成在心上人面前局促不安的少年郎。
“是什么?”她依旧在认真问道。
叶蓬舟解下腰间葫芦,仰头猛地在口中倒了口烈酒,喝得太急,酒液打湿泛白的嘴唇,酒气冲上脑门,连眼睛都添了抹赤红。
逢雪心头没好气地想,又是那一套“喝酒解百病”的无稽理论。她本想张口说他几句,可叶蓬舟忽然低下头,带着酒液的嘴唇覆上来,她讷讷地张开嘴,迎接着来自水泽的快意狂风,脑中空白一片。
酒气在喉舌间漫开,冲淡了药味。
叶蓬舟舔了舔嘴角,笑道:“如今我也算吃了半颗药,是不是?”
逢雪心胡乱跳动,攥紧他的衣襟,把衣袍揉得发皱,眼前亦是迷蒙一片。她又羞又庆幸,幸好这人在天上亲,没被其他人看见,只有小猫小蛟旁观……但它们应是不懂。
又恼这人又如此疏狂做派,这么不正经。
但心轰隆跳了半晌,她一点点低下眉眼,轻轻蹭了下酒客冰凉如玉的指尖,“你不畏高吗?”
青年把她抱在怀里,笑吟吟地说:“有小仙姑在,就算扶摇直上九万里,我也一点都不怕了。”
法寺连带整座山峰被黑气包裹,煞气冲宵,乌云密布。
寺里定出什么变故,才教天地变色。说不定,里面是比佛魔更难对付的魔神。
十万火急时,逢雪却忽然想起监正的话,她低了声音,说:“你别在意……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哪会记得太平王的模样。”
叶蓬舟没有说话,牵着她的手稍稍紧了紧。
逢雪瞥见他苍白的脸色,忍不住皱了下眉,就算他装成疏狂模样,弯了一双笑眼,她还是能瞥见眉间藏得极深的阴霾。
她不喜欢叶蓬舟这样,眉目冰冷,阴郁苍白,不像这一生桃花树下初见的少年,倒有几分像记忆中那位水泽边徘徊的魔尊。
她垂眸想了想,回忆平素叶蓬舟逗她开心的话,张了张嘴:“说……”
话还未说出口,面上先露出几分赧色。
叶蓬舟见她模样,生了好奇,“说什么?”
逢雪脸颊滚烫,“说不定……”她忍住心中臊意,快速说:“说不定,监正只是觉得你也俊朗,天下好看的人总是相似。”
说完她就闭上了嘴巴,咬着下嘴唇,耳根发红。
叶蓬舟微微怔了片刻,桃花眼睁大,反应过来后,他不由笑了出声,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我没听错吧?小仙姑这是在夸我长得好看?”
逢雪低下脸,握剑的掌心滚热。
扶危在青山间滑过,从湛湛青天,飞入滚滚浓云。
大风卷起他们的衣袍,疾风骤雨迎面打来,浓雾里煞气如刀,暴露在空气里的肌肤每一寸都漫起被割裂的痛楚。
但这些都不抵心中蹿起嫩芽破土般的酥麻。
青年一只手握在她的腰间,掌心传来的冰凉透过了衣袍,一只手抓着她的头发,将发丝送到嘴边,珍而重之地亲了又亲。
他含笑的声音似春风拂过,“小仙姑,我懂你的意思,你是想让我快活。”他的声音又低了些,清凉的气息在逢雪的耳垂擦过,异常缱绻,“只要小仙姑在我的身边就好了,只要有你在……人间就没什么烦忧。”
逢雪的心微微颤动,四周障日魔云,也化作溶溶暖风。
她抬起眼睛,几要溺进春水般的眸光里。
为何叶蓬舟说这些不正经的话,能面不改色,说得这么勾人心肠?她只想一想,就脸红耳赤,心跳如擂,说也说得磕磕巴巴。
逢雪面色一冷,“你的脸皮太厚了。”
叶蓬舟忍不住笑了起来,“厚面皮配薄面皮,天生一对嘛。”
“花言巧语。”
“不花言巧语,怎么侍奉我们地底的城隍、山上的天师、天上的仙子,是了,我还能以色侍人嘛。”
第226章 第 226 章
山岭寺庙被雾气吞噬, 雾中隐约可见金色的穹顶。
来参加燃灯大会的信徒十万,齐聚法寺附近,若皆被苦海淹没, 黑雾吞噬,又是场人间浩劫。
幸好, 地上没见着多少尸体。
逢雪跳下蛟背, 与叶蓬舟对视一眼。后者提着长刀, 扬眉一笑。
想起当年一起闯蔓山鬼宴时,也是群魔乱舞, 也是敌众我寡。
但刀剑相伴,就算天塌地陷, 又有什么好怕的?
滚滚浓雾遮天蔽日, 她捏诀唤来长风, 风卷走十几步外的黑气,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倒在山阶。
雾气中响起声悲鸣。
哭声就像淅淅沥沥的风雨,迎面灌来。
许多香客跪在路边,掩面大哭, 一个个哭得肝肠寸断, 涕泗横流,有的甚至双目涌血, 晕厥在地。
逢雪浑身发冷, 心中涌上彻骨阴寒, 不知不觉也想和这些人一起放声大哭。
但香客们哭或许是因为信仰崩塌,她又不在乎千世佛,为何也想哭呢?
怀里的小猫也喵喵叫起来, “喵呜——好难过——像被小仙姑丢下一样难过。”
前方一个年轻人哭得声音嘶哑,呕出口污血, 忽然站起来,似乎再也忍受不了心中悲伤,一头撞在石头上。
脑袋像个鸡蛋碎裂,鲜血迸溅,他软软倒在地上,血泪从变形的脑袋滑过,斑斑点点落满石阶。
“是白花教的悲神。”
她环顾四周,没有找到悲神身影,只能按剑继续前行。
又过数步,一堆人蹲在树下,肩膀耸动,往嘴里塞树枝石块。吃得满嘴是血,肚破肠流,也还要往嘴里塞着石头。
“饿殍。”
她的腹中也咕咕作响,肠子绞在一起,饿得手脚无力,眼前昏花。
再往前行。
淫靡污秽气息扑面,满地都是纠缠在一起的赤条条身体。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像发情的禽兽一样,滚作一团。
衣衫散落,呻吟声声,佛门圣洁地,眨眼变成污秽不堪的滥交之所。
“花柳。”
剑客继续往前,脸颊漫起赧红。
许多人躺在地上,痛苦地低吟着,声音气若游丝。他们身上长满脓包,气息奄奄,疫气缠身,只能倒地哀嚎。
逢雪想起枌城之事,不禁蹙了下眉。
“疫鬼。”
但疫鬼不是在沧州被诛灭了吗?
按住心头疑窦,再往前行。
再后是一些人在推搡吵架,他们张开嘴,吵得唾沫横飞,嘴中淌血,恶毒攻讦诅咒着别人,哪管对面是自己的亲朋好友。
“两舌。”
继续前行,鲜血在地上漫开,浓烈的血腥钻入鼻中。一个拿着柴刀的男人双目赤红,癫笑着胡乱挥舞,砍得柴刀卷刃,周围散落无数尸块。
“血魔。”
……
走过一个个被魔神影响的地方,逢雪的心愈来愈沉。
人们没有死,但被妖魔操纵,亲朋反目,厮杀不休,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走至法寺大门。
她慢慢抬起头。
七个庞硕的影子盘踞在头顶。
“白花娘娘座下七魔神?”
血魔疫鬼本体皆不在此处,她想,或许这七魔神也并未本体,只是抹分身。
它们浮于空中,遮天蔽日,魔气冲天。只望一眼,就让人心胆欲裂,惊惧万分。
人间最狰狞可怖的妖魔不过如此。
想到一路行来所见惨状,剑客神色如霜,长剑一抖,剑芒万丈。
“来战!”
————
飞剑划破浓云,携雷霆万丈之势,冲向天空。
黑刃跟在她身边,流星追月,同进同退。
她御风扶摇而起,剑尖往前一递,刺破疫鬼面上的脓包。
乌青的脓水疫气爆开,马上被疾风吹散。
“退魔!”
空气中一个虚影逐渐淡去。
叶蓬舟高声道:“七魔神还余六。”
……
剑光如雪,刀影相伴,漫天阴云中,只听一声又一声轻狂的笑。
“七魔神还余五。”
“七魔神还余三。”
“七魔神还余一。”
“我的小仙姑,好威风啊!”
……
逢雪白了他一眼,从空中落地,甩了甩酸痛发麻的手臂,擦掉面上的鲜血。
“继续走。”
……
雾里也有行尸步履蹒跚,摇晃而行,看见生人便扑过来。
剑尖挑破行尸的脑门,她抖了抖长剑,甩掉上面的腐肉。
一路往前,宝刹尸骨遍地,妖魔丛生。
杀到大雄宝殿门口,宏伟殿宇阶梯之下,跪满了一圈圈尸体。他们匍匐在地,作出叩首之状,每一个人都没有头颅,暗红的断颈里探出截森白骨茬,静静抵在地面。
一片片血泊无声漫开。
大者,包含万有;雄者,震慑群魔。
如今大雄宝殿前,却妖魔乱舞,跪满无头尸体,垒起一座头颅垒成的小山。
逢雪和叶蓬舟绕过头颅,走至大殿门口,在高高门槛里,一道白色人影低着头,正往香炉中插香,动作虔诚,举止文雅。
剑尖越过殿门,停在空中。
“砰!”
刀光与长剑相撞,砰出的火光照亮对面熟悉容颜。
逢雪愕然道:“阿沅?”
陆沅双手攥紧刀,守在白衣人之前,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唯有贯穿脸颊的长疤在微微抽动。
人的动作也像被操纵,长刀猛然抬起,轰地一声,重重落下,劈得石块裂成数瓣。
叶蓬舟挡在逢雪面前,沉声喝道:“阿沅,你认不出我们了吗?”
陆沅面上疤痕又抽了抽,依旧面无表情抬起刀,但双目浮上层粼粼的水光。
逢雪忽然想到什么,将中指往眉心一抹,开了天眼。
于是少女的模样骤然变换——她的身侧环绕着十个狰狞恶鬼,每一个恶鬼脖子上都有条血线,是被斩首而亡。
这些恶鬼压在她的身上,摆弄她的手脚,如同摆弄一个提线偶人。
逢雪忽然明白什么,环顾四周,大殿爬满毒蛇彩蛛,江要和叶星月跪在佛前,身上俱压着无数可怖恶鬼。
这些鬼让他们只能低着头,似殿外无头僧一般,上半截身子沉沉压在地上。
十世贼寇、十世奸人、十世牲畜……
她心中豁然开朗——
原来白花教的四份祭品,都在这儿。
逢雪手里长剑微抖,怔怔望向叶蓬舟,霎时,刺目的金光爆开,一道血线从额心悄然流下。
“这是真龙之气,”白衣人上完香,缓缓转过身,温和地向她解释,“若按命数,朝代更迭,太平王一呼百应,坐上皇位,他的儿子自然也会是天命之子。”
逢雪蹙眉,实在不能将放浪形骸的酒客,和高坐在龙椅上的君王联系在一起。
第四份祭品,命格贵重,世世惨死,原来在这儿。
她咬了下唇,看向仍于陆沅对战的青年。
叶蓬舟没听见他们对话,对上她的目光,张口想说什么,可一分神,又一道刀光劈来。
他的鬼哭却舞得迟疑,失去了一往无前的劲头,不愿意伤害相依为命的师妹,也担心着逢雪,“小仙姑,你别信他的鬼话!”
逢雪回神,冷声喝道:“妖邪!”
长剑一转,剑光如电,刺向男人。
男人满头白发被剑风鼓起,朝她微微笑着,温和得像位不会动怒的文人雅士。
剑尖挑破男人的眼珠,从后脑插出。
一滴血也没有流出来。
逢雪想起当年沧州的护法——尸解成仙,叫做尸仙,夺舍人的躯体为己用。
这位教主叫做鬼仙,又是什么神通?
当真成了鬼中仙了吗?
“我放出的七魔神不是本体,可都有魔神的神通,”他笑着说:“没想到你们还是能这样快赶来。当年十里街上只会些凡俗剑法的小剑客,竟能成为斩妖除魔的剑仙,久别重逢,实在叫人惊喜万分。”
逢雪一怔,“我何时见过你?”
扶危往下一劈,鬼仙的身影似一团云雾,忽然散开。
“十里街的祸事,是你弄的?”
长剑越来越快,似片汹涌的电潮。想起惨死的同门,一城的怨鬼,剑客手里的剑愈来愈快,每当云雾重凝,就将他狠狠劈散。
鬼仙的声音在金殿回荡:“我送你的礼物可还满意?心中妒意,是不是让你变得更强了?”
逢雪双目蒙上片血色,心中涌上无端恨意。
十里街头,同门被妖鬼咬成两截,惨死在她怀里。
上一世,她心怀怨憎,嫉妒烧心,变成人人喊打的妖魔。
全都是拜这人所赐。
她不恨风扶柳,不恨沈玉京,却恨这些始作俑者,恨这些杀人如麻的邪魔外道。
长剑舞得密不透风,剑华如雪,刺穿一张又一张嘲弄虚幻的脸。迷雾在金碧辉煌的殿宇流动,时而似蛇一样绕过朱红色的柱子,时而在莲台四周飘动。
“小仙姑,”叶蓬舟跳过来,横刀于前,斩断袭来的血雾,他拉住少女的手腕,“他和你说什么了?别被他蛊惑。”
“你……也认识他?”
叶蓬舟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鬼仙忽然笑了起来,“小舟,怎么不带你的朋友来见师父呢?”
逢雪瞪圆眼睛,愕然望着面前人。
对面人忘记自己能言善辩的本领,嘴唇微颤,没有发出声音。
鬼仙的身形从虚影凝聚成实体,缓步从殿中走出,说:“多亏你引青溟山众人来此,好叫我一网打尽。”
“你的师父是……白花教主?”
剑微微颤抖,却是指向着曾与自己并肩的青年,“你骗我?”
她咬着牙,身形微颤,“我生平最恨别人骗我!”
鬼仙嘴角微微扬起,抬脚越过殿门,脚还未落地,便见剑尖一转,映入眼帘的是铺天盖地的剑光。
“你以为我会信了你的鬼话?”剑客咬牙切齿地说。
鬼仙面上笑容一凝,身影在剑光中消散。
“小仙姑?”叶蓬舟怔怔望着她。
逢雪道:“快去把阿沅他们救出来。”她转了个剑花,回头看他,眼中闪过抹狡黠,“这次是我把你骗到了吧?”
叶蓬舟嘴角轻轻往上扬,弯起的桃花眼里,渐渐染上抹赤红。
逢雪见他久不作声,眨了眨眼睛,鬼仙的身影化作雾气,不知飘去哪儿。她有时间看着叶蓬舟,眼神露出几分担忧,问:“是吓到你了吗?”
“小仙姑不恨人骗你?”
逢雪愣了片刻,“可你骗我还少了吗?”
可她总是心软。
再者,瞧阿沅他们的模样,他们也是被白花教献祭的受害者。叶蓬舟自然不会与白花教为伍。
她又不是蠢蛋!
重生时,她打定的主意,本是同魔尊打好关系,若日后他变作妖魔,自己就在鬼国,谋个好差事。何况他现在还没变成妖魔呢。
叶蓬舟垂着眼睛,避开剑客明锐视线,半晌,他才抬起眼,长睫一颤,眼里蒙着层影影绰绰的红,朝逢雪微笑:“小仙姑啊——”
像天上的皓月。像高山的白雪。像海底的明珠。
世上所有的美好叠加在一起,也抵不过他的小仙姑。
他嘴角努力上扬,心中如有惊雷阵阵,连刀也有些握不住。似乎在少女面前,自己污秽得仿佛地上尘泥。
第227章 第 227 章
“啧。”
逢雪霍然抬起头。
鬼仙的身影出现在人头垒成的小山上, 足尖轻点断颅,身形飘渺不定。他的手里握着一张卷轴,人皮纸从上往下垂落。
卷轴上绘着一只又一只妖魔鬼怪, 魑魅魍魉。
有长舌垂落的恶鬼,有赤发青面的罗刹, 有鼠头犬身的妖精。
他轻念符咒。
十方恶鬼妖魔, 尽数从纸上脱困, 咆哮着扑向二人。
叶蓬舟转过身,黑刃透出暗红煞气, 一刀劈断扑来的恶鬼。
逢雪趁机跑入殿内,想将几个少年解开禁锢, 长剑疾刺, 刺在缠绕陆沅身上的恶鬼, 剑从他肚腹插入,后背插出。
刺中的瞬间,陆沅闷哼一声,肚腹衣裳漫开血色。
难道刺中这些鬼, 也会伤到她?
逢雪的剑迟疑了一瞬。
陆沅被操纵着, 手持长刀,立马劈来, 刀风吹起剑客的头发, 快劈上她面门时, 刀往旁偏了偏,截断一小截青丝。
逢雪马上反应过来,执剑回挡。
陆沅面上疤痕抽搐, 竭力挣脱恶鬼的桎梏,手里的刀剧烈摇晃, 她看着逢雪,眸里闪过水光,颤声道:“迟、迟姑娘,我们不知……不知自己是白花教同党,大师兄也不知情,你别怪他。”
在这之前,他们也只以为自己是云梦不入流的小门派。
虽然拜着个叫太平神的邪神,可太平神和白花教能有什么关系?
逢雪道:“没关系。”
陆沅嘴角微扬,朝她挤出个艰难的笑,“不知道为何,身体就不听使唤了,脑子里,也多了很多画面,都是在杀人……就好像,我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匪徒。每一世,都是强盗贼寇,最后砍掉脑袋,死在十字路口。”
逢雪挡住她的刀锋,一刀愈比一刀沉。
压在陆沅身上的恶鬼面目狰狞,抓住她的手腕,迫使她一次又一次凶狠挥刀,狂刀如疾风骤雨。
陆沅蹙着眉,“这些人……是我吗?是我的前世吗?是不是我前世业债未消,所以这一世,本该被制成花瓶姑娘来偿罪。这是我的命,”她嘴唇轻颤,“我本是个恶人。”
逢雪:“别胡思乱想!”
陆沅凄苦一笑,“可这一世,我并不想做恶徒啊。这一世不一样……”
她记得自己曾骑马在山间纵横,将追杀的官兵斩作两截;也记得自己浪里白条翻滚,从水里一跃而出,打劫来往渔船,一刀劈下渔夫脑袋,将人抛入水里,看着泡得发白的尸体在水里浮浮沉沉。
那是她?
不是她?
心中恶念似野草疯涨,眼前漫上暗红血色。
陆沅却想起了小时候。在她将要被斩断手脚,塞入花瓶时,刀尖挑破她的面皮,殷红滚热的血珠顺着脸颊往下滴,她伸舌舔去嘴角铁锈,眼前漫开血红一片,抓住了面前的刀刃。
若不出意外。
或许她本该如前世一样,从此变成个杀人如麻的修罗。
但偏偏在握紧刀,刀尖划破掌心的那一刻,想把她做成人彘的恶徒脑袋飞了起来,鲜血如柱直冲廊柱。
无头的身躯悄然倒地。
红衣少年从尸身后转出,背上背着昏迷的阿要,朝她伸出手,“不如跟我走吧?反正有口饭吃。”
……
那就跟你走吧。
她松开刀刃,牵住少年的手。
……
陆沅神情茫然,一幕幕血腥之景从她眼前掠过,她的目光游离,飘过满殿的毒虫尸首,在看到叶蓬舟与逢雪时,眼神稍稍亮了亮。
她勉力勾起嘴角,对逢雪露出个微笑,“迟姑娘,我知道自己是谁了。”
手背青筋迸出,她竭力从恶鬼手中抢到身体控制权。
刀尖忽然转向,雪亮的刀刃上,映出自己的脸,和缠绕在她身上的狰狞恶鬼。
前生?业债?
是她?非她?
不重要了。
瞬息间,刀刃对准自己的脖颈。
她攥紧掌心,用力劈落!
————
“我寻了好久,才寻到这几个独一无二的祭品。”
一线殷红从陆沅的脖子淌出,她用尽全身力气,想割下自己的头颅,可丝丝缕缕的红线缠绕在刀柄上,让她难以更近一步。
黑红雾气攀上刀刃。
“砰!”
刀刃裂成数段,碎片崩裂,陆沅偏过脸,刀片划破她旧时的伤疤,殷红血珠从眼角滴落。
暗红的雾气如流岚在殿内流动,化作枷锁,缠住众人的手脚。
逢雪一剑劈开枷锁,雾气又如潮水涌来,缠在她的身上。就像陷入粘稠的泥淖里,每一个动作都极为艰难。
她听见男人的声音,仰头看去。
一个又一个惨白的头颅堆垒,断头神情惊惧,七窍出血,像一座祭坛。
无头的尸体跪在祭坛前,僵硬地抬起身子,又慢慢俯下身,朝祭坛跪拜。
乌云翻涌,黑气冲宵,激荡的雾气里,隐约透出道与天齐高的身影。白花教主立在祭坛上,白袍被风高高鼓起,花白发丝飞扬。
他俯视着几个少年,低声道:“十世的恶徒,心中当也有杀孽翻腾,该堕成杀人如麻的修罗。十世的牲畜,痴愚蠢笨,苟且偷生,为了生不顾一切。十世的奸人,亦是玩弄人心之辈,奸诈恶毒,年幼却有许多诡谲心思。”
他看着用力想割断自己脖子的少女,轻嗤一声,“做了十辈子的恶人,本性就是极恶,还想舍生取义做个好人不成?”
“这样浓的恶念,是献给白花娘娘的开胃菜。”
至于那饕餮大餐……
他的眼珠微转,落到手握鬼哭的青年身上,“我的好徒弟,怎么还不把鬼图打开?”
叶蓬舟握紧刀柄,与他对视,大风狂卷,乌云涌动。青年深陷黑红煞气里,漆黑锁链从苍白脖颈上一圈圈缠绕过,煞气在肌肤烙下烧伤的痕迹,他弯了弯嘴角,“师父,你既是白花教主,怎么放在神台的牌位,供奉的是太平神?”
“太平神?”白花教主笑了,“太平神不过无稽之谈。当年我与你父情同手足,我劝他奉白花娘娘为正神,振臂一呼,信徒云集,江山岂不是囊中之物?可他偏不信,信口胡诌,编出一个太平神。不过一个不存在的神明也好,这十万太平军的香火愿力,恰好为我所用。”
逢雪道:“云梦的血案,也是你一手策划的?死这么多人,就为了这些香火?”
“我?”男人眉头微挑,笑着摇头,“同我有什么关系。我能耐再大,能叫那些草芥一样的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让他们为了个无稽的太平神,就跟在一个泥腿子后面造反?”
逢雪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一道闪电当空劈落。
逢雪回头望去,沈玉京踏在黄鹤上,越过瘴雾,飞到她身边。
“师妹,我来助你。”
惊雷轰隆落下,电光如雨,但白花教主的身影依旧伫立在电光中。
他低声念道:“白花开,白花落。”
说话间,如墨浓云里,飘落片片素白的花。花瓣在风中上下翻滚,仿佛为天地送葬的纸钱。
阴寒的气息海水一样扑来,黑云鼓动,空气中虚幻的影子原淡得像一抹烟雾,如今却瓷实了几分。
能瞧出,这是个头抵着地,脚朝着天的人形。
仿佛倒悬于空中。
“我岂有这样的能耐,叫千年宝刹怨气深重,叫罗汉金身变作行尸走肉,叫阴司城隍了无痕迹。”
白花教主嘴角含笑,徐徐说道。
天地之间,怨煞之气升腾而起,变成点点血红,金身崖的方向,煞气尤为浓重。似血雨倒转,从地面涌起,飘向天空。
空中的鬼影愈来愈凝实。
逢雪望着那影子,隐约觉得有些熟悉——在她第一次进入心庙时,就见过这个倒悬的鬼影,只是,它马上幻化成血萤消散,之后再出来的,就是人身羊头的邪神了。
来不及多想。
白花教主又道:“我岂有这样的能耐,叫地底黄泉被浮尸堵塞,叫渡世佛陀被苦海淹没?”
一瞬间,天旋地转,地面的一切都飞向天空。恢弘金殿被连根拔起,巨木、石块、房梁,变得像羽毛一样轻飘飘的,在空中飞扬。
逢雪的身子也飘了起来,不由自主地飞向天空。
“小仙姑。”叶蓬舟拉住她的手,将鬼哭钉在地上。
逢雪倒悬在空中,被叶蓬舟牵着,才没有似其他人一样飞到白花娘娘口里。她的身上仍缠着一重又一重的暗红煞气,只能仰头望着虚影,“白花娘娘要降世了?但是,圣女又不在此处……”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望向自己胸口。
“谁说圣女不在此处。”白花教主笑着慢慢道:“你,不就是本教圣女吗?”
只要被种上心庙,作为容器的女子,都能算作白花圣女。
而她的胸口,好巧不巧,也盘踞着一尊邪神。
一双惨白的手自黑暗深处缓缓伸出。
白花教主继续道:“当年十里街头,我让你选择,将妒神种在谁的心间,也多亏你英勇献身,选择了自己吞下魔种。”
沈玉京心头巨震,忘记捏诀,不自觉望向逢雪,“师妹……”大风遽然刮起他的身体,他来不及问出心头想问,就被吹至旋风里,待捏诀再稳住身形,踩在悬空的法寺穹顶时,地上的剑客,早淹没在浓浓雾气中了。
逢雪望着从胸口探出的苍白手掌。
邪神的手惨白如纸,毫无血色,五指骨节分明,虎口掌心有厚厚的剑茧。
白花教的妒神,也是一位剑客吗?
“你放开我!”她忽然心中颤抖,对叶蓬舟喊,“我快变成妖魔了。”
叶蓬舟弯起嘴角,五指握得更紧,一点点把浮羽般的剑客拉入怀中,亲了亲她的眉。
逢雪眼眶发热,又有些想笑,低声呢喃:“我快变成妖魔了。”
上一世,她变成人人喊打的妖魔,在人间奔逃,天地之大,无处容身。
她是青溟山最冷酷无情的道人,自然知道,变成妖魔后,就不算人了。被追杀、镇压、被打得魂飞魄散,是情理之中的事。
她自己对着那些妖魔鬼怪,不也是如此吗?
“我快变成妖魔了。”她惶然道,仿佛又回到前世电闪雷鸣的雨夜,回到伤痕累累东奔西逃的百年,“你怎么……不放开我呢?”
对面青年只是笑,眉似弯刀,眼如新月,笑得放浪不羁,天下酒客一升的疏狂,他独占八斗。
只是笑着笑着,那双眼睛却染上些许红意,他伸手摸着少女的脸颊,嘶哑着声音说:“小仙姑为妖魔,我作恶鬼,那我们岂不是……天生一对了?”
逢雪咬着唇,眼眶湿热,忍不住也轻轻扬起嘴角。
心庙的邪神慢慢爬出,惨白的双手抓住她身上的血红锁链。
倏尔,用力一撕!
白花教主愕然道:“你心头不是妒神?”
第228章 第 228 章
锁链被扯断, 身上桎梏顿时一松。
一只冰凉惨白的手,抓住了逢雪。
叶蓬舟想挥刀,但怕伤到逢雪, 动作慢了一瞬,电光火石间, 少女与羊头人身的怪物就飘到了空中。
白花教主笑意尽失, 素来从容的面上, 难得露出几分惊讶之色。
他怎么也想不到,从少女心庙中爬出的, 不是妒神。
搂住剑客的邪神与逢雪身量相仿,身形更消瘦一些, 飘动的布衣下仿佛只有嶙峋的骨头。她的头上顶着羊头, 灰色羊毛一绺一绺打结, 挂满暗红的血渍。
这竟不是妒神!
他死死盯着羊头人身的邪祟,只觉自己的精心计划,出了一个意料未及的变数。
但就算不是妒神,祂也应当是个邪祟。
还是个悄然就把妒神灭去, 盘踞在心庙之中的邪祟。
白花教主沉声问:“你是谁?”
“你是谁?”逢雪望着抓住自己的手, 和发出一样的疑问。
邪祟贴近她的脸颊,干枯羊毛似铁丝刮着她的脸, 血腥的气味隐隐飘过来。
“我是谁?”邪祟喃喃道。祂的声音沙哑, 像喉咙里吞着砂砾, 声音里透出股血腥味,“在你心头待得太久,我都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迟逢雪, 不如你帮我看看,我到底是谁吧?”
————
眼前一暗, 身子仿佛坠入无底深渊。
坠落不知多久,她再睁眼时,头顶换了片天空。
天空颜色惨绿,血云如缕,绿是疫气、红的是尸气。
耳畔有书生朗朗念诗:“昼死人,莫问数,日色惨淡愁云护。”
逢雪摸着四周,没有摸到自己的剑,她方才不还是在法寺杀敌吗?这是来到了哪儿?
身在心庙之中?
可外头邪神出世,苦海涌流,天翻地覆只在瞬息之间。
她哪有时间来心庙里磋磨?
逢雪只好安慰自己,心庙中时间比外面慢许多,只消找到出去的办法就好了。
那书生还在长声念诗:“夜死人,不敢哭,疫鬼吐气灯摇绿。”
逢雪慢慢站了起来。
四周是片茫茫原野,不见人迹,野草苍莽,草里粼粼鬼火飘摇闪动。
既无人烟,何人在念诗?
田园荒芜,道路废弛,她踩过疯涨的野草,循着念诗的声音走去。
去问问这个书生,这是哪方天地,这位羊头人身的邪祟,又到底是何人。
“白日逢人多是鬼,黄昏遇鬼反疑人!”
穿过丛丛飘动的鬼火,一阵风飘来,原野上野草轻摇,沙沙作响。
她低下头,一个骷髅头半埋在泥土里,枯骨发黄,黑漆漆的眼洞朝着天空,嘴巴一开一合,继续高声念:“人死满地人烟倒,人骨渐被风吹老。”
逢雪看着这骷髅头,看了会,越过它,继续往前走。
逝者执念不散,死后化作枯骨亦声声沥血而歌。
半人多高的荒草沙沙摇曳,一点点翠绿的鬼火在灰暗的天色中飘拂,身后骷髅依旧嘶声高歌:“我欲骑天龙,上天府,呼天公,乞天母。”
“洒天浆,散天乳,酥透九原千丈土。”
“地下人人都活归,黄泉化作回春雨! ”
————
一条大江从荒芜原野淌过。
江水漆黑,河畔泥沙瓦砾里,亦是枯骨遍地。
水声哗哗。
一条白花花的大鱼从水中一跃而起,溅起巨大的水花。这一声也惊动蛰伏在水底的阴魂,于是无数道湿漉浮肿的身影尽数散开,消失在漆黑的水液中。
逢雪立在江边。
这一路走过来,天地黯淡无光,鬼火飘荡,随处可见荒骨。
真应那书生头骨念的诗:“白日逢人多是鬼。”
仿佛天地失序,世间变成妖魔鬼怪作乐的乐园。
心庙中那尊邪神便来自此方世界?
逢雪缓缓低下头,江水黑如墨,一簇簇暗黑的水藻在其中摇动。苦海涌流,乌云遮日的景象,她也曾见过。
那是在她的前世。
只是前世她并不知道什么苦海涌流,也不知沧州的尸兵、云螭的孽龙,她只知道,自己一日复一日在人间奔逃,似她一样的妖魔鬼怪越来越多。
后来她在魔气侵蚀下,失去意识,每日昏昏沉沉,也不大清楚什么人间变幻。
心庙邪神也和她一样,是在苦海涌流的未来而生?
是了。她记得,因人事艰难、妖魔乱舞,人们不得不将希望寄托于神明,天地之间,又诞生了许多没正经庙宇的野神。
但想到外面情况危急,她没心思来猜测心庙盘踞的到底是哪位邪神。低下头,漆黑水面的倒影里,映出个瘦骨嶙峋的羊头。
她心中喊:“我知道了,你是头白羊。”
心庙邪神毫无回应。
逢雪:“羊妖?羊仙?羊神?”
依旧是一片死寂,只闻水声哗啦,鬼哭哀怨。
逢雪无奈,慢慢在江边趴下,好声好气和羊神打商量:“无论你是谁,先将我放出去,之后再怎样都随你,行吗?”
外头白花娘娘马上出世,石佛也快镇不住汹涌的苦海,若魔神出世,苦海涌流,此时所见到的景象,岂不是又要在人间重现?
但羊神并不搭理她。
逢雪心中烦躁,低头,把一棵河沙里生出的青草叼进嘴里。变成了羊,嘴里的草也显得鲜嫩多汁,宛如美味佳肴。
心庙时间流逝与外面不同,在里面被困两年,于外面,也只是一瞬。
一两年……总能找到这位羊仙的身份吧?
逢雪立在江边,仍有几分茫然。她不怕妖魔强横,不怕受伤流血,可突然被丢到了妖魔乱舞的末日,剑也不在身侧,人又变成一头羊,一身剑术无处施展。
怎么办?
焦心如焚,她郁闷嚼草。
天色渐渐暗下来,月明星稀,飘荡在原野上的鬼火愈发明亮。
惨绿的磷火似点点流萤,在江上时而聚拢,时而散开,照亮沉静江流下流淌的水鬼。
江上升起蒙蒙的寒雾,一头白羊顺着江流往上,独自从苍茫的天地间行过。
按照逢雪的经验,江流旁边,总有人群聚集。找到了人,总会好一些,她慢慢问清楚此地是何处,是什么年岁,这头白羊……姑且算它白羊修炼而成的精怪,又是哪方神仙。
还有……她看向云梦的方向,只能望见江上苍茫的水雾。
但走了许久,日升月落,路过的村庄荒芜、城镇废弃,竟无一处人烟。
难道人全都死完了?
逢雪嚼着青草,扭头望了眼漆黑江流。
她恍然大悟——
若在以前,江河灌溉作物,滋养百姓,人们自然而然聚集在附近,造村建城,但如今,河水被苦海污染,蛰伏江中的,到处是寻找替身的水鬼,谁敢靠近江流?
可人们该怎么活下去呢?
逢雪迈动四蹄,在泥沙留下点点梅花般的脚印。
上一世被妖魔占据身体,她不记得苦海涌流后,在妖魔猖獗的天地,普通人该如何生活。但她的记忆里,人间还是有城镇、有人气的。
刚想着,前方响起响亮的唢呐声。
又是妖魔鬼怪?
逢雪疾跑过来,藏在芦苇丛里,往外看去。
一架喜轿摇摇晃晃地在空中飘动,轿子里有女子呜咽不停。旁边的老人白发苍苍,衣衫褴褛,追在喜轿后面。
“别追了。”满头白发的中年人拦住她,“黑水娘娘瞧上了你家姑娘,没有办法啊。”
逢雪身体顿住。
黑水娘娘?
她观察了一会,从他们的交谈中,得知如今黑水娘娘已是伏在黑水河中,为祸一方的大妖魔。黑水娘娘在江中建了一座天宫,每至月中,便宴请四方妖魔作乐。
既有天宫,便少不了侍奉妖魔的“仙女”。黑水娘娘也无意将人全杀了,只每月抓一些美貌的凡间女子来侍奉。
上一月,这户人家的姑娘也在其中,可倒霉的是,她生得美貌,被某地来的一位妖王看上。
黑水娘娘便做个顺水人情,将她送给了妖王。
妖怪污秽丑陋,性情凶猛,又爱吃人,这妖王夫人做不了一天,怕就成了它的口中食。
姑娘哭哭啼啼,父母拉拉扯扯,却没什么办法。若是不依,阖村便会有灭顶之灾。
不过,黑水娘娘的鬼使,不是鬼,而是个人。
“哭什么哭。”华服男子手里拿着个铜铃,大声呵斥:“别打扰了鬼神大人们饮宴的雅兴。听说今日有个南方来的贵客来此呢!”
伥鬼!
逢雪在心头暗暗说。
华服男子晃动铜铃,叮铃铃声里,江上白雾如沙轻摇,江河哗哗作响,几个浮肿惨白的水鬼从水底浮了起来。
好几个送亲的人捂住嘴,喉中发出哽咽声,认出水鬼里有自己以前的亲友。
可变成水鬼,它们似乎灵智不再,也没有过往的亲情,伸出青紫的手腕,抓住喜轿四角,就要把轿子抬入水中。
眼看喜轿快抬到了水上,被江雾苦海淹没。
逢雪低头,看了看身上干枯的羊毛,羊毛灰扑扑的,又像从血泊里打了个滚,结满黑红的血痂,在羊毛下,是分为两半的尖尖羊蹄。
蹄子握不住剑,何况她身上也无扶危傍身。
这儿不过是心庙中的幻境,是羊邪祟的某段记忆而已。
她如是对自己说。
下一瞬,芦苇分为两半,一道灰白影子从草中蹿出。
一个水鬼霎时被顶得踉跄一步,喜轿失去平衡,摔在河沙上。哭花了脸的红衣少女从轿子里爬了出来,跌跌撞撞跑向自己的爹娘。
“哪儿来的羊!”
华服男子大喊,“快来抓住它。”
一声还未喊完,他就哎哟跌倒,被羊顶进了水里。
一个又一个惨白的鬼影浮上水面,浮肿的身子湿漉漉往下滴水,一双双毫无神采的死鱼珠子透过面上漆黑水草,盯着河滩上的小羊。
小羊掉转身子,后退两步,微低下头,用细小的角,对着满江水鬼河妖。
管它幻境现实,是人是羊。
她就是要管一管!
华服男人勉强从江里爬起来,盯着白羊凛然之态,喃喃:“难道是……”
话还未说出口,昏暗的天空倏尔亮了起来。是道明亮的刀光,斩破了夜空,截断了江河。
四周明亮如昼,逢雪不由微微眯起眼睛,见面前的大江分作两半,漆黑水液翻涌,一道修长人影从水底缓缓走出。
他手里提着把漆黑的刀,刀上煞气沸腾,血珠滚落。
另一只手勾着个酒葫芦,葫芦晃动,几滴醇厚的百年醉滴在了泥沙里。
待双足踏上河堤,身后宽阔的江水猛然合拢,水花溅起百丈,一具具妖魔的尸首浮上江面,随水流去。
人们早跑得不见踪影,只有逢雪还待在岸边。
酒香浮动,江雾茫茫。
逢雪怔怔望着缓步行来的酒客,仿佛陷入一场温柔旧梦中。
“咦。”摇晃的葫芦悬在空中,散发的酒客眼眸微垂,笑道:“怎么还有一头小羊?”
第229章 第 229 章
天旋地转。
待逢雪回过神来时, 她已经被抱入满是酒香的怀中。
她张了张嘴,可喉咙里只能发出奇怪的嘶声。
“大师兄,你抱只羊作什么?”江要的声音从后面飘来。
逢雪从叶蓬舟臂弯里冒出脑袋, 循声望去,却不见少年身影, 江上雾气翻涌, 江水飞溅, 雾里有条隐约的瘦长人影。
阿要已经化作了恶鬼。
“捡回去,做烤全羊啊。”酒客俯下身, 把葫芦口抵着江水,水流里流动的苦海孽丝, 流入他的酒葫芦里。
待江水清朗澄澈。
他将长刀往空中一掷, 黑刃化作条威武大蛟。酒客纵身坐在蛟上, 怀里还抱着头瘦小的羊。
逢雪抬头,透过羊的眼睛,呆呆地看着他。
魔尊比她熟知的青年脸色更要苍白一些,愈发衬得眉眼深黑, 睫毛密长, 羽睫下半掩的眼睛仿佛一口幽潭,不再有少年时飞扬得意的神采。
他的身上似笼着不化的霜雪。
逢雪偏过头, 用脸颊轻轻碰了下冰玉般的手背, 传来的阴寒透过羊毛, 冻得她忍不住发抖。
“大师兄。”江要化作的鬼雾追了上来,缠在黑蛟身上,蒙蒙一片黑雾里, 有双暗红的眼睛,“真吃烤全羊?我记得师兄的手艺咧, 可惜如今没有嘴巴,吃不了了,咦,这头羊……”
他对上白羊的双眼,便看清羊眼中,有双圆圆的瞳孔。
“不是羊?”
雾气猛然逼近,几要贴在白羊的面上。
阴煞怨气扑面而来,逢雪不自在地退了退。
叶蓬舟把她拢在怀中,随意挥手,鬼雾如潮水褪去,缠绕在蛟龙尾巴上。
江要清亮的声音从雾气里传来,若只听声音,他像是个坐在蛟龙上的少年郎,“这都什么年岁了,还有造畜之法啊?”
他知道世间流传过造畜之法,用来拐卖女子孩童。将人披上羊皮,姣好的少女便变得顺从昏昧,化作神智不清的白羊,跟在伪装成羊倌的邪修后,卖到五湖四海。
然而如今世道,苦海涌流,邪魔当道,人间的法度早已不复存在。邪修抓人拿用得着用造畜这种避人耳目的法子?
“啊,”雾气滚了滚,江要道:“难道它很久前就变成羊啦?坏了,这身羊皮披在身上久了,就会慢慢变成一个畜生,羊皮也剥不下来啦。”
叶蓬舟搂着小羊,修长惨白的手指搭在它的背上,抚过粗糙羊毛。
指尖的冰凉透过纠缠的毛发传到身上。逢雪低着头,感觉青年的指尖一点点顺着脊柱往上,让她忍不住战栗。
她说不出话,低下头,羊角顶在青年肩上。
黑蛟腾云而飞,乌云翻滚,阴风阵阵。大风鼓起青年血红的衣袍,他拎着葫芦,红袖下露出的腕骨凸出,五指如冰,毫无血色。
逢雪想问他如今不畏高了吗?
是不是做了鬼国之王,就要强装无所不能的样子,如果他还畏高……她可以让他抱一下。
但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上一次变羊,是能说而不愿开口,怕被人笑话,这一次想开口,却说不出话了。
好在,羊仙的身份是以前某位受过魔尊救助恩惠的妖魔,盘踞在她心口,大抵为了报恩?
冰冷的手指从背上又转到腹部,摸得她心中气闷,张开嘴要咬他一口时,耳畔响起低低的一声笑:“找到了。”
找到什么?
腹部被温柔指腹抵住,逢雪脑中晕晕乎乎,半晌才想明白。邪修将人皮披在人身上,连接处用羊肠线打结。
魔尊把她浑身摸了个遍,便是在寻找线头。
他想给她脱下这身羊皮。
指腹捻了下线头,他轻咦一声,嘴角上翘,“有趣。”
“大师兄,什么有趣?”江要化作一团鬼雾,依旧保持少年好奇的天性,雾气里两团血光闪烁。
酒客松开手,仰头喝口烈酒,酒液洒落在他的红衣上,愈添几分靡丽。他弯起秾丽眉眼,笑中带着凛冽酒香,“这位小羊道友身上的线头,在里不在外。”
鬼雾缠绕蛟龙,缓缓靠近,问:“在里面又如何?”
青年摇头,“阿要,你实在不聪明。”
红光闪了闪,少年人委屈的声音从雾里传来,“师兄,我本来就比不上你,活着的时候还有脑子,可以想一想,现在脑子都没有了,你干嘛还考我咧?”
叶蓬舟眉梢轻扬,“线头在里,说明这位小羊姑娘,是用造畜之法,一针一线把自己缝进羊皮里的。”
江要肃然起敬,“竟有比我还不聪明的人?”
黑雾涌到白羊面前,血红的眼望着她,“可是师兄,你怎么知道这头羊是位姑娘……万一是位瘦小的男子、没长大的孩童咧?”
叶蓬舟晃动葫芦,缓声道:“几十年前,我听人说起,沧州有了个仙羊娘娘。每每有商旅路人遇到劫匪,便有个羊头人身的义士仗剑而出,击退盗贼,不知救了多少人的性命。商旅们便唤她做仙羊娘娘,把她当作远行人的保护神。”
他的声音低沉好听,犹如环佩轻摇,清风徐徐,在逢雪耳畔响起。
“我去找过这位娘娘。只可惜,待我听到她时,仙羊娘娘很久不曾出现了。”
叶蓬舟看着白羊,天上如霜的月光照在他妖鬼一般美丽的面容上,桃花眼微微弯着,浮出点点碎冰一样的笑意。
放下手中葫芦,双手合在胸前,行了个玄门正儿八经的见面礼,“仙羊娘娘,久仰。”
————
仙羊娘娘就坐在黑蛟上,风驰电掣飞过一片片荒芜大地,来到了云梦。
她没有下地,被魔尊抱了一路。
逢雪从青年臂弯里钻出个羊头,好奇打量四方,前世记忆已经模糊,只记得云梦是妖魔丛生的鬼国。
如今再来,恍若隔世。
天光晦暗,日月无光,鬼气冲宵而起,化作滚滚浓云,遮蔽了天光。
昏暗天地间,隐隐有人影晃动,残缺的野鬼孤魂四处飘荡,怨念不散的白骨低低而哭。水泽澹澹,鬼火如灯,土沁碧血,鬼唱秋坟。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
死气沉沉的天地间,竟出现一座鬼城。城中孤魂野鬼们来来往往,残存几分阳间繁华城池的光景。
叶蓬舟没有进入鬼城,抱着她来到大泽旁。
这儿有座临水的小村庄。
逢雪闭上眼睛,心中念:桃花源。
是桃花源里的那座小村。
不过在她记忆里,鬼图上的小村里还住着许多淳朴鬼魂,但如今合村空空荡荡,连桃花也尽数凋零,地上点点落红,犹如血痕。
她记得小村里有叫秋生的小童,有白发苍苍的村长,有许许多多的人……大家虽缺胳膊少腿,不是缺了脑袋,就是少了手脚,但他们留在鬼图里,日出而落日落而息,当鬼当得还算逍遥自在。
那些鬼魂又去哪儿了呢?
出神时,人已经被抱到了膝上。
青年双指捏着薄薄小刀,弯眉朝她笑,低声说:“小羊,会有些疼。”
是有些疼。
羊皮在身上披得太久,早和人肉黏合在一起。想要钻出这幅皮囊,重新做人,无异于把全身的皮剥落。
地上多了一滩猩红。
几点腥血溅在青年苍白如雪的面颊,他舔去嘴角赤红血珠,见羊儿浑身微颤,一声不吭,不由扬眉而笑,倒下一碗美酒,送到它面前,道:“喝吧,把自己灌醉,便不会疼了。”
白羊低头,慢慢舔着酒液。
江要从窗中涌入,道:“这头小羊倒能忍疼,和师兄你一样,皮都被剥掉了,还能一声不吭地喝着酒。”
带血的皮逐渐褪去,先钻出来的是条鲜血淋漓的手臂,再之后,一个血淋淋的人影从羊皮中掉了出来。
江要眼前一花,还未瞧见什么,一件鲜红外袍便轻轻盖在了少女的身上。
肌肤黏连处,依旧不断流出鲜血,滴答血珠溅落在地,屋中霎时变得血气浓烈。
江要瞥眼躺在血泊里、不成人形,也瞧不出男女的“羊”,叹了口气,“师兄,为何非要剥去她的皮,要是做羊,她说不定还能活下来,如今重新做人,身上皮都没了,指不定马上就掉了气。咱云梦又不缺青草给一头羊吃。”
鬼哭轻转,敲击着酒杯。
“我只是好奇,”叶蓬舟垂下眼睛,望着躺在地上的血人,霜雪一样冷的面容噙着抹若有若无的笑,“分明是人,还有人供奉,为何甘愿披上羊皮,当头愚蒙畜生呢?”
江要道:“自然是她喜欢当羊呗!这世上人各有各的怪癖,还有人插上羽毛从山崖跳下来,以为自己是鸟呢,这样想,喜欢当羊也不算稀奇。”
地上血人已是体无完肤,胸口耷拉着被血浸透的羊皮,头上顶着的羊头浸在血里。
披上羊皮这么多年岁,肌肤早黏在一起,想脱下羊皮转世为人,哪这么容易?
半晌。
青年低低叹了口气,“原来如此。”
江要不解:“什么原来如此?”
魔尊弯了弯嘴角,“我们这位小羊姑娘,心头原盘踞着一位魔神。为了不被魔神操纵身体,变成杀人如麻的妖魔,她便用造畜的法子,一针一线,把自己缝进的羊皮里。”
最开始或许还残存些神智,偶尔能从羊皮中出来,闯出个仙羊娘娘的名头。
但披上羊皮时日越久。
人的神智逐渐消失,匍匐地上,真的变成了头羊。
昔年剑客不复存在,仙羊娘娘消失世间,天地之间,多了头茕茕的白羊。
魔尊倒满一碗美酒,慢慢跪坐在地,扶起白羊无力的头颅,将碗递到她的嘴边,“小羊啊小羊,我敬你一杯,世上怎会有你这样……”
动作却温柔了几分。
第230章 第 230 章
其实做羊也没什么不好。
能吃到鲜嫩多汁的青草, 不怕饿坏了肚子,每日以青山绿水为伴,睡醒睁开眼睛, 漫天烟霞入眸中。
当人未必有这么快活呢。
她又是头很会顶人、身手矫健的羊,不怕被人宰了, 变作一锅羊肉汤。
但既然脱下了羊皮……那就再当一次人吧。
女子浑身上下缠满了绷带, 连脸上也被绷带包得结结实实。只露出双眼睛, 懵懵懂懂,依旧残存做羊的习性。
身子往下伏, 想在地上爬。
缠着绷带的手还没碰到地面,便被另一只手握紧。
魔尊扶住她的手, 环住她的腰, 一步一步, 教她重新走路。清凉荷风送爽,窗外淅淅沥沥,雨打芭蕉,滴声到天明。
江要时而在窗口盘着, 时而滚到门口。
“师兄, 小羊瞧着挺喜欢当羊的,你不知道, 我昨夜看见她偷偷嚼草。”他化作鬼依旧饶舌活泼, 喋喋不休地念:“师兄, 你为何非要让小羊重新当人咧?”
叶蓬舟扶着绷带缠身的女子走了一段路,见她能自己慢慢走,便松开了手, 坐在窗户边。他拿出腰间葫芦,仰头大口喝着烈酒, 盯着蹒跚学步的人,眼里露出温柔的笑意。
江要心思并不活络,却有飞禽走兽一样敏锐的直觉,总觉得,大师兄望着小羊的眼神非同一般,就像……在看着一轮明月。
“说起来,”江要喃喃:“大家好久没聚在一起喝酒赏月了。”
于是小羊就在云梦待下来了。
偶尔,魔尊从外面归来,会来陪她走路,但大部分时候他都不在家中。
“我师兄要去把那些苦海孽丝都装进葫芦里,还要封印好多厉鬼妖魔。”阿要会陪她,说道:“小羊你放心,他回来肯定第一个见你。”
“因为师兄喜欢小羊。”叶星月时不时也会过来,摘一捆鲜嫩的草,你一株我一株分着吃,她依旧是孩童无邪的模样,坐在窗楹脚够不着地,叼着青草对她笑:“师兄喜欢,我也喜欢小羊。小羊,你的草要不要蘸点辣椒酱,好吃的咧!”
陆沅依旧稳重,把刀横在女童的面前,“别给师兄添乱。”
“我只是想同小羊玩嘛。”
此时逢雪依旧口不能言,做不出太出格的举动。她低下头,在盈盈的酒液里,望见张缠满绷带的脸。
叶星月晃了晃腿,眼珠子一转,忽而粲然笑道:“小羊,你的心里有个妖魔哦。小羊宁可披上羊皮也不愿做妖魔,肯定很想把身上那个东西弄走吧。你知不知道,师兄可以帮你把妖魔取走,只要你脱下他的衣服!”
……
没多久,叶蓬舟便回来了。
他的手里依旧拎着葫芦美酒,另一只手却拿个黑布包。
“瞧我找到了什么。”
将缠绕的黑布缓缓打开,一把锈迹斑斑的剑躺在匣中。
他弯眉而笑,“喜欢吗?”
叶星月撇嘴,“一把锈剑,也好意思拿来送人?”
“虽然生了锈,磨一磨也就好了。”他抽出锈剑,以窗台青石为磨石,缓缓磨剑,磨了数下,便仰头喝一口烈酒,将酒水喷到剑刃上。
白布拂过长剑,锈迹被酒水融化,握在他手中的锈剑,化为了三尺秋水。
青年将剑柄一转,剑尖对着自己,向逢雪送上长剑,“虽有缺憾,无损其光。在下能有幸,得见仙羊娘娘舞剑的风姿吗?”
看见长剑,那双懵懂混沌的眼睛亮了起来,显得比剑更要锋锐。
她接过剑,熟练地舞了个剑花。
身上伤口迸裂,雪白绷带上霎时晕开鲜红,仿佛绽开点点桃花。
江要:“嘶,好疼,小羊,等伤好了再练剑吧。”
女子并不理会他,握紧手中的剑,就仿佛回到百年前,还是青溟山上苦学剑术的小术士。
琤地一声,长剑颤鸣。
叶蓬舟高声道好,转动鬼哭,一声一声敲着瓷碗,为她的剑舞伴奏。
一轮明月爬上夜空。
剑客身上穿着叶蓬舟那日给她的红袍,露出的肌肤皆被绷带缠绕。红衣翩跹,剑光如雪,她的动作越来越快,只见道道红影剑华。
叶星月连连叫好。
陆沅嘴角含笑。
阿要虽无形体,也乐得鬼影闪动,手足舞蹈。
青年手执鬼哭,击樽而歌:“我自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一道明亮的剑光迎面而来,他微微眯起眼,天地之间,只剩这道霜白的剑意。剑光分山劈海,却在他面前停住,剑尖转动,夺去他手中的酒碗。
剑客红衣淅沥滴血,拿起剑上瓷碗,仰头将酒液一饮而尽。
青年弯起眼睛,眸中一闪而过惊艳。
他看不见绷带缠绕下的面容,却无端的,想到了那句“美人如玉剑如虹。”
“好久没有见到这样美的月亮了。”江要喃喃自语,地上铺满了银霜,一轮圆满的月悬在中宵。自从天地失序,苦海翻涌后,天上常年笼着层晦暗乌云。
今日月光却穿透了云层,照亮地上鬼国。
也许是小羊的剑太凌厉荡破了乌云。
也许是师兄的歌太疏狂引来了月光。
江要晃晃脑袋,觉得有几分醉了。
院中人各自醉倒,叶蓬舟拉着逢雪的手,走回了屋里,转身从抽屉翻出药瓶。
这一番舞剑,尽兴是尽兴,但剑客身上伤口尽数迸裂,绷带几乎被血浸透。
他许久不曾用药,翻找半日,才找到旧时的伤药,还未直起身,一道剑光从身后劈来。
叶蓬舟眉梢轻轻一抬,却没有躲开。
锋利剑尖挑破衣袍,青年苍劲如松的后背落入她的眸中。
逢雪眼神微动,张了张嘴。
似一张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人皮上刺着许多狰狞恶鬼妖魔。
苍白肌肤被煞气割出条条裂痕,又马上恢复如初。
“星月同你说了什么?”叶蓬舟转过身,朝她微微笑着,他身前亦是血淋淋一片,人皮图上画着无数狰狞妖魔。
逢雪怔怔看着,说不出话。
魔尊往前一步,手指勾起剑客的下巴,垂眸望着缠满绷带的脸。
绷带下会是怎么样的一张脸?
他不清楚,只看到素日黑白分明的眼眸,渐渐染上水光,化作两汪碧水,倒映着漫天璀璨的繁星。
他摇了摇头,有几分醉了。
“怎么……回事?”逢雪听见自己喉咙里传来嘶哑的声音,血腥在口腔漫开。
青年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散开的卷发落在他血肉翻开的肩头。他弯起双笑眼,仿佛快活无比,一杯酒就能浇灭人世的苦海忧愁,但他身上肌肤裂开无数伤口又愈合,反复数次,一片鲜血淋漓。
于是面上疏狂潇洒的笑,添上几分癫狂偏激。
似乎越痛,越要弯着双笑眼,且歌且醉且疏狂。
“吓到你了?小羊,你瞧,我有封印妖魔的办法,你身上的妖魔,自然也不算什么。”他神色轻松,笑道:“我会除去它的,不用这样着急。”
对面的剑客声音沙哑,被绷带缠紧的喉咙,勉强发出嘶哑沥血的声音,又问:“疼不疼……”
魔尊墨眉轻扬,微微一怔,见那双清凌凌的眼里,漫上层粼粼的水光,胜过世上最醉人的仙酿。
他轻轻摇了摇头,差点醉在了其中。
“同你说过嘛,把自己灌醉就不会疼了。小羊啊小羊,你自己被剥掉一层皮的时候,可没喊过一声疼。”
青年笑得漫不经心,缠满绷带的手,却抚上了他的胸膛。
他不羁的笑意猛然一滞,身子僵硬,慢慢低下头,看剑客指尖从胸前的妖魔万象中划过。
“那是黄太奶奶。老黄皮子弄出个魔婴来,可了不得。”
“这是一个恶鬼,生前是鬼修,死后嘛,自诩为鬼仙,杀了几千个人。”
“那是条孽龙和蜃妖,我与一位青溟山的道友共同封印,只可惜,他沉入江中去陪他师妹了。”
……
手指拂过胸口,腹部,窄腰,宽肩。
魔尊身上肌肉绷紧,胸口剧烈起伏,身上封印的妖魔似有所感,舞动狰狞利爪,显得愈发凶狠。
他想喝几口酒,可身子似僵住,动弹不得。
其实剑客并没有用力,她的指尖只是如蜻蜓点水,从肌肤上一点而过,动作极为轻柔,怕弄疼了他。
但他就是挪不动步子,不自觉低下头,缓缓为她讲述鬼图上封印的妖魔鬼怪。
乖顺得像一条小狗。
“疼吗?”剑客又低声问。
叶蓬舟微微眯起眼,有些恍惚,不知不觉,说出心头隐秘,“最开始时是有些疼的。我师父告诉我,若能忍住疼,死去的人就能回来了。那时候我还很小,真的以为黄泉可以倒流,覆水能够收回……”他沉默了很久,才自嘲一笑,轻声说:“他骗了我,把十万恶鬼都画在我的背上,我想要活过来的人,都变成了鬼,反倒被我困住了。”
年幼时,他看着收养自己的村庄被官兵屠尽,看着玩伴小蛟被监天司所杀。
走投无路之时,遇到了那人。
他对师父说,想要死去的人活过来,想要小蛟永远陪伴着自己。
于是那人抽取黑蛟剩下的一点神魂,炼进鬼哭刀中,把他当作装妖魔鬼怪的邪器,困住云梦十万亡魂。
小蛟变作刀灵,永世难以解脱,曾经的亲友也入不了轮回,只能作鬼图里残缺的孤魂野鬼。
疼吗?
最疼的不是鬼气一次次撕裂肌肤,而是愧悔如刀,日日割着心肠。
但哭有什么用,后悔有什么用?不如喝很多烈酒,做个疏狂放浪的酒客,忘却人间的烦忧。
“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眯起朦胧醉眼,摸着少女的头,含糊说道:“你瞧,我把他也拉进图里了。小羊,小羊……”百年醉凛冽的香气透过血腥,在逢雪的鼻尖漫开,魔尊低下头,在她耳畔低声祈求:“我会除去你心中妒神的,别这样着急,你再多陪我一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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