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五纹丝坊
“什么?真有这事?”
从瓦舍回来后, 林潮生立刻把今天遇到韦家父女的事情告诉了陈步洲,这少爷本就等得心急,听了这消息后更是火冒三丈。
韦老板自上次从望江楼回去后就没了回音儿, 陈步洲也猜到他心里有些小算盘, 但没想到是把主意打在了这上头, 直接就奔着林潮生培育银耳的方子去了。
他在厅里转了起来, 似乎是太着急了, 走了没两步就急得咳嗽, 扶着椅子一通猛咳,咳得弯了腰。
元宝担心坏了, 连忙跑过去拍他的背。
林潮生和陆云川也站起来紧张地看着这位病秧子少爷,没敢再继续说话。
陈步洲咳了好一阵,雪白的脸皮都咳红了, 好半天才止住咳嗽。
他晃了晃手,说道:“没事, 没事, 老毛病了。”
刚说完,厅外一个蓄着山羊须的,越有五十多岁的男人急急匆匆走了进来, 他手里还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
进门就瞪了陈步洲一眼, 没好气道:“还没事儿呢!你这身体早说过, 不能着急上火!坐下, 把药喝了!”
说话的是春叔, 是这次跟着一块儿来江州府的两位掌柜之一。
这人陈步洲之前也介绍过,说是他爷爷的人, 会些医术,之前就照料过陈步洲的身体。
对着大夫, 那可是一句话不敢说,陈步洲老老实实喝了药,被苦得直皱眉。
这时,另一个王掌柜也摸着胡须说道:“大少爷,看来韦老板这头是靠不住的,咱们得另想法子了。”
陈步洲喝过药后才说道:“不然我再给另外三位下帖子,请他们到望江楼一叙?”
王掌柜却摇头。
林潮生和陆云川都坐在旁边,二人都没有开口。
商户间的弯弯绕绕林潮生是不懂的,他只负责技术,谈生意还得靠专业的人。这时候只能和陆云川坐在旁边偷听,无聊了就掰着陆云川的手指玩一会儿,数完他的又数自己的。
只见王掌柜摇了摇头,又继续说:“怕是不成。王家、袁家上回就借病不来,想来压根不愿意和我们合作。倒是、倒是丁娘子……她当日送帖及时,又陪送了赔礼,恐怕是真有事耽搁了。不如少爷直接去回春药局找她谈?”
丁娘子?
林潮生对这位铁血女强人很感兴趣,一听到这三个字就立刻挺直脊背,竖起了耳朵。
陈步洲听了王掌柜的话,细细一思索,也觉得有理,点头应了。
于是,一行人朝着回春药局去了。
回春药局是集药堂和医馆于一体,里头生熟药多种多样,医馆的大夫也不少,还以擅长儿科、妇科、外科、内科等划分得细致,打眼一看就像个小医院。
回春药局是丁家的家族产业,到了丁娘子手里更辉煌了,连铺面也扩大了许多。
说起来,陈步洲约谈的四家都是做药材生意的,但其中只有丁家还行医治病,城中人凡是看病多是往这儿跑,每月还有两次义诊,因此丁家也是江州府有名的积善之家。
一行人到了回春药局的门前。
站在外头可以看见里面只有零星几个病人,人少却不安静,反而隐隐有争执的声音。
“你怎么跑到外堂来了!说好的,医女们只能在内堂,不准出来的!”
一个十来岁的学徒冲一个穿蓝白裙袄,头扎白巾的女子叫嚷,嚷得是脸红脖子粗,气汹汹的。
那蓝白衣裙的医女也不服输,撩了袖子与他对着吵了起来,“谁同你们说好了!都是行医治病的,凭啥我们就不能出来!再说了,药柜都在外头,我们不出来,拿啥治病!你有什么不满的,你同东家说去!或者,你喊你师父出来和我们说!”
提到“师父”两个字,那小学徒下意识一顿,忍不住看向坐堂的几个大夫。其中一个留着花白胡须的老大夫当即瞪圆眼睛,显然是气恼了,他虽然生气,却还摆出一副“不屑与之交流”的臭模样。
那医女见此,也是翻了个白眼,直接挤开了学徒,然后从柜子里找出一把小戥子和药钵,翻着白眼朝内堂去了。
这时候,一个病人提着药出来,走到门口的时候还回身望了一眼,无奈地摇着头。
林潮生好奇,连忙拦住那个病人询问:“先生留步,这药局里头吵什么呢?”
那病人是个青年汉子,还从来没有人喊过他“先生”,立刻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答道:“还能是为了什么?又是药局里的大夫们和医女们吵起来了呗!那些老大夫不愿意和医女一起治病,总觉得女人不该当大夫,给他们丢脸呢!”
说到这儿,那汉子又长长叹出一口气,扯着几人走远了两步才小声说道:“他们是不乐意,但我们百姓都高兴着呢!”
“我闺女之前生了病,要扎针!那扎针得脱衣裳啊,她年纪大了面皮薄,宁愿生捱着也不肯请大夫扎针,可亏得回春药局有医女!还有城西那屠夫的媳妇生娃,也是请了回春药局的医女!这有了医女,城里的姑娘婶子们看病都方便多了!”
听他说完,林潮生才笑着把人送走,又与身侧的陆云川对视一眼。
身旁的陈步洲也说道:“这丁娘子是女子,所以愿为女子开方便之门,如此也是一件极好的事情。”
王掌柜却没耐心和自家少爷研究这事到底好不好,他只催促:“大少爷,我们还是快进去吧,也不知道丁娘子在不在药局呢!”
陈步洲点点头,几人一起进了药局。
这一下子进来好些人,那个憋着气正嘟囔的学徒瞧见了,立刻又走过来,笑着问道:“几位是看病还是抓药?”
陈步洲答道:“我们是从平桥镇过来的。平桥镇药商陈家,我们两家多有生意往来,今日是来找丁娘子谈事情的。请问,丁娘子可在药局?”
一听不是来看病的,那学徒立刻垮了脸,又嘟囔起来:“找东家啊!东家如今一门心思在那头,可没心思招待你们。我看啊,东家如今也不在意这药局了,一门心思都在五纹丝坊上,这是心大了,丁家要装不下……”
刚说到这儿,堂内一个老大夫立即站了出来,拉长一张脸狠狠瞪了徒弟一眼,一巴掌用力拍在他背上。
“住口!住口!东家的闲话也是你能说的!给我滚后面碾药去!”
那学徒被用力抽了一巴掌,不服气地看着自己师父,心里咕哝,这些话明明是师父说给他听的,只准他说,不准自己说!
这小子是个傻的!
那老大夫近来不满药局里医女的事情,又对东家频频外出抱有微词,所以私下里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可也只敢私下里说,哪像这小子直接在外人面前说了起来!
撞见这闹剧,林潮生几人又对视一眼,没有立刻说话。
等那小学徒离开,老大夫才面露歉疚看向众人,不好意思地开了口:“见笑了,见笑了,都是老夫管教不严啊!不过东家近来确实不常在药局,这个时辰怕是在五纹丝坊。”
这已经是林潮生第二次听到“五纹丝坊”这个名字了,他立刻问道:“这五纹丝坊是?”
听他问起,那老大夫面色古怪,只甩了甩袖子说道:“反正东家不在这儿,几位要找,自去五纹丝坊找吧。”
说罢,甩了手就走回堂中坐下,朝着另一个老大夫撇了撇嘴角。
几人又是对视几眼,退出了回春药局。
几人站在街边,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就连王掌柜也纳闷了,他面有疑惑,嘀咕道:“五纹丝坊?制丝染丝的?没听说过丁家有这样的生意啊!”
林潮生直接说:“好歹知道个地方,找个人问问,寻过去再说吧。”
陆云川不说话,但陆云川重重点头。
瞧这夫夫二人,一个说话,一个捧哏的,给陈步洲逗笑了,本来郁闷的心情也驱散了些。
几人果真找了两个小贩问路,一路找到了五纹丝坊。
路上还把这“五纹丝坊”打听得清清楚楚。
这事儿全靠林潮生这个社牛,他往人跟前一站,三两句话就把这些消息套出来了。偏偏对方还不觉得林潮生麻烦事多,与他相谈甚欢,若不是林潮生身后站着个冷脸煞神,还想多聊两句呢。
再说这五纹丝坊吧。这是丁娘子自己的产业,专门制丝染丝,听说她娘家本就是做这个的,只可惜后来家道中落,把她卖给了丁家冲喜,这手艺也无人传承。
五纹丝坊里的工人都是些姑娘、小哥儿,有些在家里不受重视,有些也如她一般被娘家换了高价礼钱。本来生活已经没什么指望了,但丁娘子站了出来,为他们凿出一条新路。
有了人手,又有了技术,城里的百姓也多承过丁娘子的恩,这五纹丝坊也就渐渐做起来了,就连城里最大的布庄绣坊也找她们采购丝线。
五纹丝坊和回春药局各在一头,江州府又大,几人走了好一会儿才找过去。
刚到,又听见丝坊内传出杂乱的声音,有嚷骂声、尖叫声,还有摔打东西的声音。
“快快!快抓住他!可千万别让他跑了!”
“小心啊,云哥儿,他手里有刀呢!”
……
林潮生皱着眉,疑惑地盯着五纹丝坊紧闭的大门。
他正打算说话,这门突然就开了,一个汉子持刀奔了出来,见人就发了疯地刺上去。
“潮生!”
站在林潮生身后的陆云川厉喝一声,眼疾手快拽住林潮生将其拉扯到身后护着,随后冷着脸抬腿就朝奔出来的汉子踹了去。迎胸一脚,直接把人踹回了丝坊的外院。
那人仰躺在地上捂着胸龇牙咧嘴,好半天没能爬起来。
第052章 丝坊闹事
那人躺在地上蜷着身体, 手上还紧握着一柄匕首,嘴里哎哟哎哟叫唤个不停。
林潮生抱着陆云川的手臂躲在后头,悄悄探出个脑袋朝外张望, 嘴里还道:“怎么个事儿?怎么个事儿啊?”
陆云川把他的脑袋按了回去, 偏着头问:“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林潮生摇摇头, 仍好奇地看着蜷在地上的男人。
陈步洲也是吓了一跳, 本就不太好的身体又虚了两分, 被激得连连咳嗽, 元宝似个护崽儿的老母鸡挡在他前头。明明吓得两腿发抖,偏还伸开了手臂挡在前面, 眼睛紧紧闭着,一副“生死听天由命”的模样。
陈步洲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方雪白的帕子,一边捂着唇咳嗽, 一边拍了拍挡在前面的元宝。
这时,丝坊内走出一个高挑的女子。
她盘着头发, 发上包了一块蓝色的三角头巾, 米白色上衫扎进一条杏黄的罗裙里,腰裹一条湛蓝色围裳,肩缚一根鲜红的襻膊, 妆容淡雅, 瞧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农家女。
生得清秀, 容貌并不出挑, 如一朵不起眼的小雏菊。
她身后还跟着三个哥儿, 紧紧把人护着。
这三个哥儿生得高大壮实,方脸阔唇, 一副英姿飒爽的男儿模样。若不是早知道五纹丝坊里都是些姑娘、小哥儿,林潮生也以为这三人是男子。
“田旺, 是二堂弟让你来的?上回在我的丝线里放虫卵的也是你?”
丁娘子站在那男人身前,垂眸俯视他。
那男人吃了痛,捂着胸口好半天没有说话,手里却还紧紧攥着那把匕首,见丁娘子朝他走了过来立刻又握着往她脚边划拉。
身后一个高大的哥儿赶紧扯了丁娘子一把,另有一个也立刻说,“清姐,小心了!”,第三个则是直接撩了袖子走出去,抬腿就把那个男人又踹得滚了两圈。
那个名叫“田旺”的歹人缩在地上痛得爬不起来,本来就勉强握着的匕首被踹得脱了手,这下更没了倚仗。
丁娘子看了两眼,又偏头道:“小云、阿竹,你俩把他绑了,堵了嘴关到后面的柴房去。”
说罢,她直接越过地上的田旺,抬脚朝着院外的众人走了去。
先站在陆云川身前,屈膝颔首见了礼,真诚道:“多谢义士出手相助,我们才能抓住这个歹人。”
陆云川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场面,只干巴巴说了一句,“不客气。”
然后就把身后的林潮生拉了出来。
林潮生是个自来熟的,他冲着人问道:“老板姓秦?”
他可听见了,刚才那个哥儿喊她“秦”姐?
也不知道是哪个字。
丁娘子浅笑了两下,缠在胳膊上的鲜红襻膊被风吹得抖了抖,仿佛仙人的衣袂。
她道:“我姓祝,祝清筠。”
站在后面的陈步洲不知想到了什么,立刻走前去问候道:“祝老板这儿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被喊了一声“祝老板”的祝清筠还愣了愣,显然她从商十年,却没有一个人以她自己的姓氏称呼过她,就连“老板”也很少叫,多是称其“丁娘子”。
她看着陈步洲愣了愣,眸光一移又看到站在陈步洲身后的两个掌柜,其中王掌柜她是见过的,之前与陈家谈生意,他也在场。
祝清筠惊道:“王掌柜!这,这是陈家少爷?失礼了,失礼了,几位快请进来!”
说着,她请一众人进了五纹丝坊。
五纹丝坊是个三层小楼,又分了外院和里院,外院摆开木架子挂了许多丝线,颜色各异。院子一周有不少房间,有的放着纺机,有的摆了几排绣架。
屋里都没人,姑娘、哥儿们全都走了出来,或许是被那闹事的田旺吓到了,有的手里握着扫帚,有的手里提了不知从哪儿拿出来的衣杵。
“清姐。”
“清姐。”
祝清筠走过,这些年轻姑娘、年轻小哥儿全都如此称呼,眼里脸上都是敬意。
祝清筠全都点头示意,然后领着人进了主堂,请几人全都坐下。
她也没有吩咐人上茶,而是亲自烹了热茶给几人倒上,又道:“前些日子丝坊里出了事儿,我真是走不开,失了约,还请陈老板海涵。”
陈步洲并不在意,他反倒被一声“陈老板”喊乐了,立刻就笑眯了眼睛。
刚倒完茶,里头突然跑出一个穿粉裙的小女孩儿,蝶儿般飞出来扑进祝清筠的怀里,带着哭腔喊,“娘!”
小姑娘约十岁,和祝清筠一身朴素不一样,她打扮得花枝招展,衣裳鞋子都是最好的,连绑头发的发带都是绸的,显然祝清筠将闺女养得很好。
不过小女娃显然也被吓到了,这时候扑在祝清筠怀里哭个不停。
方才田旺闹事,她被丝坊里的姐姐抱着躲在房间里不敢出去,只能偷偷在窗边看,可瞧见那坏人拿着刀呢!
祝清筠面色为难地看了陈步洲几人一眼,又才低下头抱着那小姑娘哄了好一会儿,见人止住哭泣才摸了摸她白嫩的脸蛋儿,温柔道:“绵绵乖,你和姐姐们去院子里玩好不好?后头的蚕还没照看呢,你替娘亲去瞧瞧?”
小女娃吸了吸鼻子,眨巴着一双水汪的眼睛,犹豫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牵着身后一个年轻姑娘的手退了出去。
祝清筠又才扭头对着几人道:“幼女胆小,让几位见笑了。”
这女娃娃年纪小,又见了持刀的歹徒,受了惊也正常,陈步洲忙挥了挥手道:“言重了,言重了。不过祝老板这丝坊是出了什么事儿?方才那人是?”
祝清筠微叹了一口气,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又望向陆云川的方向,“这次多亏义士出手了。那人拿着刀,若没有义士帮忙,我们还真奈何不了他,恐怕又得让他跑了!”
怎么又点到自己了?!
陆云川下意识挺直了脊背,咳了两声才开口:“举……举,咳,言重了。”
这人本来想说一句“举手之劳”,可奈何没文化,话到嘴边想了好一阵也没想出来,只得学着陈步洲的模样尴尬地说了一句“言重了”。
哦,这句还是学的陈步洲。
林潮生坐在他身侧,听陆云川说话就憋了笑,惹得陆云川瞪他好几眼,伸了手藏在袖子里捏他的指腹。
陆云川没有使太大的力道,林潮生被捏得痒痒的,往后抽了抽没抽动,还被陆云川扣住手腕,拿指尖撩他的手心。
林潮生瞪他一眼,然后又看向祝清筠,问道:“今天的事情,祝老板要不要告官?如果要告官的话,我们几个还能当个见证。”
陈步洲一听,也是连连点头,道:“是是是,我们几个都可以当见证。持刀入室,可不能轻易放过!”
祝清筠却没有直接回答,只叹口气道:“都是家事。等我回了主宅,自会处理的。”
她顿了顿,随即默默转了话题,“陈老板之前就来了帖子,说有生意要谈。我上次有事没有赴约,幸得陈老板不计前嫌亲自来寻我,不知是什么生意?”
既是家事,外人就不便多说了。
陈步洲也识趣地没有再继续上一个话题,而是顺着祝清筠的话开口道:“确实有一桩要紧的生意想和祝老板谈。”
说完,他又扭头看向林潮生。
林潮生立刻心领神会,赶紧拍了拍身侧的陆云川,陆云川拿出一个小木匣子递给他,他又将其转交给祝清筠。
林潮生道:“是银耳。这银耳是我自己培育的,就看祝老板能不能接下这个生意了。”
自己培育的?
祝清筠也是听得一惊,连忙打开了那盒银耳。
银耳能入药,也能炖汤,是药材,也是滋补的食材。她的药局里也有卖的,多是供给城中的富贵人家,量不多,售出去就没了。
家里做着医药生意,她早逝的丈夫生前也是个常喝汤药的,祝清筠虽不懂医,却也知道银耳的可贵。
她忙开了匣子查看,见那盒银耳品质上佳,完全不逊于她药局的货。
祝清筠立刻支起了身子,对着林潮生问道:“这真是你培育的?”
林潮生点头,答道:“就是我培育的。只是第一次的量少,只得四五斤,如果祝老板愿意接这个生意,今年秋季我还能加量培育。”
祝清筠做了十年生意,自然清楚这其中的利润。
她立刻点了头,问道:“小公子怎么称呼?”
林潮生还记得上回闹的乌龙,回答道:“我姓林。这是我男人,他姓陆。”
祝清筠微微一愣,随后看向林潮生的目光更欣赏了两分,“二位十分登对。”
她是女子从商,自然知道姑娘、哥儿在这世上的不易,骤然得知培育出银耳的林潮生是个小哥儿,不由更敬佩了。
几人一拍即合,聊起来也很投机。
在丝坊坐了约莫半个多时辰,祝清筠才站了起来,说道:“请几位再给我三天时间,待我处理完家事,在望江楼做东,再请诸位一叙。”
和上次一样,合作的事情仍旧没有定下,至少契书是没签的。
但林潮生几人心里都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这事儿算是办妥了一半。
第053章 丁家分家
万籁俱寂, 丁家。
“大嫂!你这是什么意思?!”
丁家正堂内,一个二十来岁衣着富贵的年轻男人指着地上五花大绑的田旺怒道。
主位上还坐着两个老人,那是祝清筠的公婆, 此时也是面露疑惑地看向她。
祝清筠轻飘飘瞥了急得跳脚的丁二一眼, 又指着地上的田旺问:“二堂弟, 这人难道不是你手下的?”
丁二, 是丁家二房的孩子, 且称他作“丁二”。
丁二的父母早逝, 后来是养在祝清筠公婆膝下,虽比不得早逝的独子受疼宠, 却也当亲生孩子照顾养大。
丁母面有难色,若说从前,她在儿媳妇面前还能摆一摆婆婆的款儿, 可如今家里的生意全仰仗祝清筠,她也就渐渐不敢难为人了。
这时, 也只是摊着手问:“这是怎么回事?”
丁二还未说话, 祝清筠先开了口,“这人偷偷潜入我的丝坊,往丝线里放了虫卵, 想要毁我的丝, 坏我的生意!堂弟敢说, 这事儿不是你吩咐的?!”
“你胡说!血口喷人!”丁二脸上是被戳穿的怒气, 羞恼朝祝清筠吼, “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祝清筠挑了眉,扭头看向他, “被我亲自抓获,那虫卵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 这还不是证据?也是巧,今天的事情还被外人撞见了,堂弟不认,我只好再请证人。”
祝清筠回了家仍没有穿上锦绣,她的公婆一个穿红一个穿蓝,胸前绣有宝相花纹,尽显富态。那丁二也是一身富贵,领边袖边纹了金线,还学读书人往腰上插了一把纸折扇,垂着翡翠坠子。
祝清筠仍是在五纹丝坊穿的那身素衣,肩上的襻膊已被取下,打扮得如村里的浣纱女。但她眼神凌厉,一字一句说得有力,面容清秀,生得纤柔,却让人不敢轻视。
丁二听了她的话,立刻恶狠狠瞪了趴倒在地上的田旺一眼,一脚就踹了过去,骂道:“贱奴!谁让你去大嫂的铺子里闹事的!”
田旺是丁家的家生奴才,后来给了丁二,是帮着他做事的。
他嘴里堵了抹布,被踹了一脚后也只是呜呜了两声,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
祝清筠笑着看丁二,问道:“堂弟是不认?”
丁二讨好笑了两声,哄道:“都是这恶奴自己的主意!可不关弟弟的事啊!大嫂不要冤枉好人!大伯,伯娘您二位也说句话啊!”
两个老人对视一眼,丁父没有立刻开口,丁母先犹豫着说道:“清筠啊,这事儿我看是有误会。”
祝清筠没搭话,只说:“我记得弟妹的嫁妆铺子里就有一间布庄吧?前些日子想要在我的丝坊里拿线,被我拒了。这才不到半个月,二堂弟手下的人就到我铺子上闹事,这会不会太巧了?”
丁二支吾了两声才开了口,“这、这……巧是巧了些,可真和我们夫妻无关啊!伯娘,您说说,我怎么会害自家生意!等金宝长大了,家里的铺子不都是他的吗,我怎么会害自家人呢!”
丁金宝是丁二的儿子。祝清筠丈夫早死,膝下只得一女,丁家二老唯恐儿子断了香火,一心想要将丁金宝过继到独子膝下,这两年年纪大了,这念头更深了。
也正是因此,丁二一个侄儿,却敢在丁家一副主人做派。
听了这话,祝清筠立刻就恼了,“你想的倒是挺美!丝坊的生意是我留给绵绵的,这点儿心思,你动都不要动!”
提起独子留下的唯一孩子,丁母也松动了两分,她虽气绵绵不是个能守器承祧的男娃娃,但想起小孙女和独子越长越像的模样,心里也软了。
她道:“这事儿得听清筠的。那丝坊就留给绵绵,之后药局的生意交给金宝。”
一旁一直不说话的丁父也开了口,说道:“选个吉日,把过继的事儿办了,等我两个老的死了,也有人给我儿烧纸上香。”
这话一出,祝清筠没有开口,就连丁二也沉默了。
许久后,祝清筠才开了口,一字一顿道:“我不同意。我不同意丁金宝过继给我相公。”
听她如此说,丁父立刻动了两分怒,手里杵着的虎头杖重重磕在地上,训斥道:“放肆!这事有你一个妇道人家插嘴的份儿?你不能为我儿延续香火,还不准我们做爹娘的给他过继子嗣?!你想他死了也不安生吗!”
祝清筠笑了一声,看向二老道:“爹,您想得好轻松啊。堂弟也只得金宝一个儿子,我相公想要香火,难不成他就不想要吗?您就不怕您二老百年之后,她夫妻二人立刻就把丁金宝认回去吗!”
两个老人被她说得一噎,丁父更是直直看向了侄子,目光里带着些审视。
丁二像个没骨头的,立刻扑通跪了下去,膝行到二老跟前,扶着丁父的脚说道:“大伯,伯娘!您二老养我,我一直将你们当亲生爹娘看待啊!金宝不就是你们的亲孙子吗!过继也可!就认在大哥膝下,这是早就说好的,侄儿不敢不认!”
说到最后,他甚至直接喊起了“爹娘”,倒把丁母喊得红了眼圈。
丁父又被说动,正要说话,祝清筠忽又开口。
“爹娘还在世,他就敢对我的丝坊下手,还盯上了我女儿的铺子!只怕等二老百年后,他容不下我的绵绵!爹、娘,绵绵才是相公的亲生骨肉啊,若二位百年后见了我相公,可要如何与他说起?”
听完这话,丁母刚要夺眶的眼泪又憋了回去,这时也动摇地点了点头,似个墙头草般左右晃着。
丁二听到祝清筠的话就急了,立刻想要开口辩驳,却被丁父不冷不淡地扫了一眼。
丁父收回视线,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祝清筠问道:“那你想如何?”
祝清筠也吸了一口气,她挺直脊背,说话坚定,“儿媳想分家。”
这话可把丁二吓了一跳,这是丁家的家产拿不到,还想把自己赶出去?
他着急忙慌说:“这,这怎么行呢!我可是您二老亲手养大的!要给你们养老的!二老百年后,不得要我为你们摔瓦吗?难不成指着绵绵一个女娃,那可不像话!”
丁父听此也是皱了眉,似乎不太愿意,他注重宗祠礼法,还是想给早死的独子留下一些香火,好叫他们这一脉不至于断了继承。
他摇摇头,又看向丁二,语气冷厉了两分,“你说!你发誓!等我们两老口死了,你也不会认回金宝!那就是我阿泓的儿子!也保证决不苛待绵绵!”
丁二根本没有思考,当即就举起了手,果断道:“我发誓!以后若绵绵所嫁非人,大可以在丁家做一辈子大小姐,我上下绝无一人敢欺负她!金宝过继给大哥,此后就是大哥的儿子,与我叔侄相称!若违背此誓,叫我下辈子做猪做狗,再不为人!”
他誓言起得轻飘飘,半点儿犹豫思考也没有,这过于随便的态度反倒让丁父皱起了眉毛。
丁父没有说话,丁二又赶紧道:“再说了,我和我媳妇都还好好的,以后还能再生呢!”
结果这话一说,丁父丁母的脸色倒是更难看了。
祝清筠却道:“绵绵才十岁,堂弟倒是想起她‘所嫁非人’了,你咒她呢?”
祝清筠略冷漠带刺的话惹得丁二一噎,下意识想要解释。
但他还来不及说话,祝清筠先朝前走了一步,又说道:“绵绵又不是非得嫁人。”
丁二讥笑了一声,“大嫂这是什么话?是想绵绵一辈子不嫁人,做个老姑子吗?”
“又不是非得嫁人才可以成家,我丁家富大,招个婿就不行吗?”
祝清筠没有搭理他,而是走到丁母身前,提了裙摆慢慢蹲了下去,手掌扶在老人家的膝盖上,抬着头往她。
她一字一句语重心长道:“娘,绵绵是泓哥的女儿,她才是您的亲孙女啊。二老想要相公的香火有所传承,那也可以让绵绵招个贤婿,将来他们的孩子仍姓丁。”
祝清筠眼明心亮,她知道婆婆没有主见,是跟着她公公说话做事的。自己多说多劝,只要说到她心坎上,那就很容易说动。
丁父则固执,又是个老顽固,三两句话说不通。
丁母微微一愣,显然没想到哪能这么办,下意识看向了身侧的老伴。
丁父也面露犹豫,只说:“这,这不是把我丁家的基业给了别人?”
丁母则轻瞪他一眼,说道:“什么别人。到时候孩子跟着绵绵姓,那就是我丁家的人……我看清筠这主意不错。”
眼瞧着二老还真商量上了,丁二又气又急,直接就站了起来,怒吼道:“我不同意!产业是我丁家的,当初我父母也有份,凭什么招婿传给外人!”
祝清筠回了头冷冷盯他一眼,又扫向五花大绑在地上的田旺,不紧不慢道:“那就报官吧。堂弟不认,那就请官府来查了,若是判出个什么名堂,千万别怪嫂子没留情分。”
她明明蹲在地上,扭头仰视着丁二,可神色、语气半点儿不落颓势。
丁二目眦欲裂,伸手指着祝清筠,恨恨道:“你!你!”
祝清筠没有理他,家里下人多,也不怕他闹起来伤人。
她又扭过头看向公婆,继续道:“娘,泓哥去了十年了,您还记得他的模样吗?”
提起早死的儿子,丁母的眼睛更红了,听了这句话更是抹起了眼泪,就连坐在一旁的丁父也叹了一口气。
祝清筠继续说:“绵绵生得像她父亲,这两年更是越长越像了,尤其眼睛最像。二老想想,若她将来有了孩子,若是个男孩儿,说不定会更像呢。爹娘不像把孩子养在丁家吗?”
丁母似想起儿子幼时的模样,竟直接呜咽着哭了出来,拿了帕子拭泪。
丁父也涨红了眼睛,显然也十分想念早逝的孩子。
他杵着虎头杖,深深看一眼祝清筠,又看一眼已经维持不住好脸色的丁二,长长叹了一口气。
良久才道:“就依你吧。”
丁二气红了眼,咬着牙恨恨看着这老小三人,好半天才咬牙切齿恨恨说:“好啊!好啊!早想到了,你们才是一家人!说什么拿我当亲生孩子,都是假的!”
又是吵吵嚷嚷一通,总之这家还是分了下来。
丁二自然不愿,可他但凡提一个“不”字,祝清筠就立刻喊了下人说着要去报官。
他心虚自然不敢见官,最后还是在分家的文书上签字盖了印,随后气急败坏地甩手离开了。
两老口也累了,分家后摇着头回了房,祝清筠独自站在堂中,手里捏着那份分家的文书,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时,丁家的管家走了过来,问道:“夫人,田旺该如何处置?”
祝清筠折起文书收进袖中,末了才回头看去一眼,目光冷冰冰的。
许久后,她才冷冷道:“叛主的奴才,就按家里的规矩处置了吧。”
田旺虽是丁二的奴仆,可身契还在丁家,是丁家的人。他接了丁二的命令,去毁丝坊的丝线,可不就是叛主了。
管家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点点头,然后挥手喊了两个家丁,把那堵着嘴还呜呜个不停的人拖了下去。
祝清筠也没再管后面的事儿,拿着文书回了自己的院子。
夜色深浓如墨,她定定站在院中,望着院中一棵合欢树。
那是她嫁进丁家那年,和她相公一起种下的。
粉红的绒花已经开过了,只树下残留些毛绒的花儿,被雨水浇打进泥里。
那时候,祝清筠还并不知道,这花还有一个别名,叫“苦情花”。
祝清筠看了两眼才收回视线,转去了女儿的房中。小姑娘睡得香甜,似已经忘记了今日在丝坊受的惊吓。
她看了一会儿才回到自己的房间,从床上的一处暗格里取出一个带锁的小匣子。钥匙是她头上的一支簪子,她取下来打开,里头没有金银,而是一封有些年岁的发黄的信。
祝清筠将分家文书放了进去,没忍住,又把那封信拿了出来,打开后看了起来。
开头就是三个大字——放妻书。
再往下读。
“盖说一日夫妻,求得百年和如琴瑟。
与妻结缘相伴一载,日长似岁,情深如海,某不敢辜负。
奈何天不永年,今朝星离雨散,我心悲怆,感身后娘子可若何?
心晓我妻大才槃槃,巾帼不输儿郎,不忍困塞门中,今立放妻书。
愿娘子脱此芒芒苦海,此后从心所欲。
若有日再觅良缘,傅粉施朱,重梳云鬟,结两姓之好。
今,谨立此书,伏愿娘子长与日俱中。”
……
祝清筠捧纸的手抖了抖,下一刻,一颗豆大的泪珠啪嗒落在了纸上。她连忙去擦,生怕泪水洇花了字迹。
那字迹绵软无力,只勉强称得上一句“工整”。
这是她相公生前最后的笔迹。
和陈步洲说的一样,她是被娘家卖进丁家冲喜的。
进来时也十分害怕,对未来惶惶不安。
但她相公是个极良善温柔的人,对她也很好。
他说自己聪明,所以教她认字、读书,他说读书明理;后来又说她有经商的才能,又教她算账,和她讲起做生意的门道。
他是她的丈夫,是她的先生,是给她提灯引路的人。
后来,他病重,自知命不久矣,强撑着写下这封放妻书。
祝清筠自然不愿意,自他去世后也不曾把这封信拿出来。可她也舍不得毁去,那是她相公生前最后的字迹,于是祝清筠藏了起来,没有让任何人知道。
她偶尔也会翻出来读一读,笑着骂他是个傻子,就像今晚这样。
祝清筠抹了抹泪,将信又小心翼翼放了回去。
她笑着想:谁也别嫌弃谁了,都傻。
第054章 村中热闹
第三日, 望江楼雅间。
林潮生夫夫和陈步洲几人都进了雅间,祝清筠作为东道主也早到了,正坐在八仙桌后。
她不像来谈生意, 倒自在得像好友小聚。也不似上一回见面时脸有愁容, 今天倒是笑得格外舒畅, 瞧眼里的郁色也都散了。
林潮生猜测, 她的家事应该是处理完了。
祝清筠请几人坐下, 又送上两本菜本, 朝林潮生夫夫递去一本,又朝陈步洲再递去一本, 温和笑道:“我点了望江楼的两个招牌菜,其余的你们再看着点吧。”
望江楼的特色菜是鱼,招牌菜也和鱼有关。
祝清筠点了一份炙鱼, 又点了一份双椒鱼头,都是辣口的, 听祝清筠说起就惹得林潮生吞口水。
那头的陈步洲表情淡淡, 慢悠悠写了几个菜名就将菜本递了下去。
他口腹之欲不重,除了偏爱些山珍野味,倒没什么特别的爱好了。林潮生就不一样了, 他是看看这个觉得不错, 看看那个也觉得很好, 拿着菜本好半天没点。
林潮生:“川哥, 你看看呢, 你想吃哪个?”
陆云川扫了一眼,然后说道:“不认字, 选不出来。”
陆云川倒也不是真的不认字,常用字也认得几个。
只是这大酒楼取菜名总是文绉绉的, 那名字弯弯绕绕,让人看不懂。
什么菩提玉斋,一问才知道是蛋炒饭。
林潮生也看不懂,可他点菜很认真,当作人生大事来做。喊了一个伙计进来,一个一个挨着翻译,这才从中选了几道菜。
刚刚还说“选不出来”的陆云川插了嘴,添了一个清炖,一个素烧的,都是清淡的口味。
他还记得自己夫郎上回也是在望江楼吃饭,吃完第二天就长了满口溃疡的事儿。
不过点了也没用,林潮生不听话,他压根就不吃啊,连筷子都只往辣菜里伸,被陆云川瞪了好几眼也不收敛。
他这头认认真真吃饭,另一头的陈步洲和祝清筠则开始谈生意。
都说在商言商,祝清筠谈起生意也丝毫不手软,不然也不能让丁家的铺子在偌大的府城占一席之地。不过祝清筠是个记恩又惜才的,在自身不亏损的情况下,让了大利,二人谈得十分融洽。
倒是长辈们打发来帮忙的两个掌柜无用武之地了,尤其是王掌柜,他先是在一旁认真听着,起初还想插话,可渐渐发现根本用不着他,于是干脆就不说话了,直接和林潮生一起动筷吃饭。
谈定了生意,又签了契书。
陈步洲算是银耳生意的牵线人,林潮生起初就与他说好了,两人二八分账。不过陈步洲倒不是图钱,他只图这桩银耳生意,早与林潮生说好,这生意以后只交给他经手。
哪怕不怎么赚钱,但这生意定然可以结识更多的商人甚至是权贵,能更好地打通之后的商路,都是为了以后铺路。
几人愉快地吃完这顿饭,林潮生带来的五斤银耳也卖了个好价,除此外还得了二百两的定金,定下了秋季的银耳,有多少他就收多少。
吃好喝好,几人也未饮酒,谈妥后各自散去。
林潮生夫夫自然跟着陈步洲又回了陈家的别院。
时辰尚好,但林潮生却没心思再出门玩逛。
他离开溪头村也有些日子了,玩够了就开始想念自家的小院子,和家中的两只傻狗,这时候正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手贱地揪着桌布垂挂的小穗子玩。
陆云川出门找府里的下人要了一份酪浆,用冰碗盛了回来。
也难为他一个不爱说话的汉子肯出门讨要东西了,被两个俏皮话多的婢女打趣他“会疼人”。
一见着好吃的林潮生立刻就坐直了身体,眼巴巴瞅着他手里的东西,问道:“哥,这是什么?”
陆云川答道:“说是什么‘酪浆’?瞧着像甜牛乳。你今天吃了太多辣食,吃碗甜乳缓一缓肠胃。”
正是因为这个,陆云川才肯出门请府里的下人帮忙做一份甜乳的。
林潮生冲他嘿嘿笑,然后就对着人毫不吝啬地发起了好人卡,“嘿嘿嘿,哥,你可真好!”
说罢,他就捧着那碗酪浆吃了起来,吃了两口还给陆云川也喂了一勺。
说是叫“酪浆”,但林潮生吃着却觉得口感很像现代的酸奶,面上还铺了一层水果,插上两片碧绿的薄荷叶,是一碗很具卖相的小甜品。
陆云川不爱吃甜,加之这一碗的量也不多,所以他只吃了一口就不肯再张嘴了。
然后林潮生也不装斯文了,他两勺刮了个干净,吃完才对着陆云川问道:“哥,这生意也谈完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陆云川看他一眼,答道:“过两日吧。”
林潮生瞪圆了眼睛。
他本来以为陆云川会说“随你”“听你的”“你想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这才是陆云川平常说话的风格啊。结果陆云川没说,反倒是给了个确切的天数。
林潮生歪了歪头,疑惑问道:“还要再过两天?还有什么事儿吗?”
陆云川朝他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道:“我们好久没做了,做一次再回去。”
林潮生:“?”
林潮生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陆云川扛起丢到了床上。
这是个实干派,说做他就立马做,不玩虚的。
就是这算术不太好,他说“一次”,结果从白天做到天黑,直把人做得昏了过去。
“潮生?”
“潮生?”
陆云川赤着上身撑在床上,垂眸看着睡过去的林潮生,伸手抹了一把他光裸脊背上的湿汗。
良久,他才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身体还是太弱了,回了镇子得再去看看大夫。”
陆云川起身披了一件外衫,出门端水帮林潮生清洗过,又找人拿了一套干净的床被换上。
不过那□□脏的他倒是不好意思给别人洗。
于是,林潮生在屋里呼呼大睡,陆云川则撩着袖子坐在院子里哼哧哼哧地搓褥单。
……
陆云川时间算得刚刚好,林潮生在床上瘫了两天,第三天才满血复活爬了起来。
这期间陆云川应该是已经和陈步洲提前说过了,定下了返程的日子。
马车、行李、干粮都准备好了,这次回去的人少,陈步洲担心遇到劫道的匪人,也没给他们准备太好的马车,朴素出行。
陈步洲把两人送出门,又才说道:“我这次不和你们一起回去。祝老板介绍了个大夫,我想着去瞧瞧。”
陈步洲的身体一直不太好,说不上多严重,但小病不断,又怕吹风淋雨,凡是着了凉就得大病一场。
祝清筠常年做医药生意,又居在繁华的府城,再加上她亡夫多病,也是经常求医,所以见过很多厉害的大夫。这次给陈步洲介绍的这位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大夫了,隐居在城郊的竹林里,得陈步洲亲自去求医。
这是大事,林潮生自然支持。
他真诚地支持,然后迫不及待地往马车上爬,手脚并用,显然是归心似箭了。
偏这时候,陈步洲又往前走了一步,小声把人喊住,“哥夫郎先等等。”
林潮生:“?”
林潮生一脸问号地看了过去,疑惑道:“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陈步洲咳了一声,还没说话呢,脸先红了。
他常年养病,皮肤本就苍白,这一下更红得像捈了胭脂的大姑娘,一路红到脖颈。
他给身后的元宝递了个眼神,小厮立刻抱着一个木箱子过来,将其交到了林潮生手里。
那箱子看着平平无奇,可用手摸过才发觉用料实在,打磨得光滑。
林潮生:“这是?”
陈步洲脸红得更厉害了,他忍不住捏了捏自己发烫的耳垂,小声道:“这是送给岑哥儿的。”
“咳……本,本该我亲自去送,但眼下一时实在走不开,就请哥夫郎帮我转交了。”
林潮生挑了眉,意味深长地看着陈步洲,然后摇头晃脑地拖起语调长长“哦”了一声,一声转了十八个弯儿。
一听这明显打趣的声音,陈步洲满脸爆红。
大少爷没干过这事儿,脸上都快滴血了。
但他也担心这事儿传出去会对岑叶子的名声有影响,赶紧又说:“当日是岑哥儿救我下山的,这些是我的谢礼!”
林潮生点头,然后又拐着弯“哦”了一声。
笑闹够了才和陆云川一起上了马车,出发往回赶。
其实林潮生也给岑叶子带了礼物。
他爱吃,带的也是吃的,不过鲜食放不得,带的多是制好的肉脯,其中羊肉脯、牛肉脯尤其多。
平桥镇的羊肉昂贵,牛肉更得经了官府才可买卖,也十分难得,所以林潮生多选了些。
他也有些好奇陈步洲这箱子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不过是送给岑叶子的,林潮生没有悄悄打开看,而是计划着回了村后,哄岑叶子自己开了给他看。
嗯,有礼貌,但不多。
马车往平桥镇的方向走,行了七八天才进了镇子,又悠悠转向溪头村的土路。
林潮生本来还担心自己和陆云川坐马车回来又被村里人瞧热闹,结果进了村才发现路上都没什么人,冷清得很。
林潮生:“?”
大白天的,全睡觉去了?
就是这时候,他遇到小跑着往家里赶的曹大娘。
林潮生立刻把人喊住,问道:“曹大娘,今天村子里怎么这么安静?!”
曹大娘手里挽着菜篮子,听见声音才停住脚步,回头看向林潮生。
“哟!是生哥儿和陆小子啊!你们这段时间上哪儿去了?”
她先问了一句,说罢也不等二人回答又笑开了,“你二叔家又出事儿了!这回可是个大事啊!里长媳妇冲过去把林家那状元苗苗给打了!哎哟,闹得可厉害了!全村的人都去看热闹了!我也赶着去呢!”
林潮生:“?”
这是什么鬼热闹?
别家的热闹不看不要紧,林家的得看!马不停蹄去看!
林潮生立刻就站直了身体,觉得坐了七八日马车,都快坐平的屁股都不痛了。
来了精神。
“川哥!我们也过去看看吧!”林潮生两眼亮晶晶地看着陆云川,眸子里像是冒着星星,让陆云川一句拒绝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点了点头,应道:“好。”
于是,夫夫二人先回小山腰的院子,将行李收进了屋子里,又送走了赶车的车夫。
家里的狗子有半个多月没见着主人了,一看到二人就乐颠颠扑了上来,沾了泥巴的爪子在二人衣裳上戳了好几个灰印子,就连一向成熟稳重的大黑都摇头晃脑在两人脚边打转。
林潮生一门心思在林家的热闹上,行李也没收拾,衣笼箱子摆进主屋就没管了,着急忙慌扯着陆云川出了门。见俩主人又出去了,大黑二黑也待不住了,立刻撒开爪子追了上去。
晃眼一看,这小村落环绕在青山之间,芦叶河如一条碧玉丝带缠绕其中。村中房屋错落有致,大气漂亮的砖石瓦房和陈旧的土坯草屋交错在土地上,各家都圈了篱笆,种着青菜小瓜。
塘子里有栽藕的,如今莲花谢尽,衰枝枯叶伸在水里,是萎靡的干褐色。倒是有些灰毛的鸭子在水里游来游去,时不时伸着嘴往塘子里戳一下,叼出几颗螺蛳嘎嘎叫着吞进肚子。
八月,各家的稻子都割了,只有几畦田里还垂着金灿灿的黄穗,颗粒饱满,风一吹,就得一片稻香。
本是一副宁静山村,烟火人家的好画卷。
可再往前走一走,就能听到些骂架、撕打的声音了。
林潮生嘴里叼着根不知从哪儿扯来的金黄稻穗,一手拽着陆云川,一手招着狗,似个二流子般从村路走过。
越往前走,那吵吵闹闹的声音就越清晰起来。
“黄玉凤!你再打一个试试!你个狗杂种!你敢打我儿子!里长媳妇又怎么了?!你当老娘怕你啊!老娘撕了你的嘴!”
走过去就看见,林钱氏扯着里长媳妇撕打了起来。
黄玉凤,也就是里长媳妇。她似乎前不久刚哭过,一双眼睛红通通的,她也不和林钱氏撕打,就牟足了劲朝前冲,朝着躲在老爹后头的林章文吼。
“林章文!你和我儿子什么仇什么怨啊!你要这么整他!你俩各自考学,他碍着你什么了!”
那林章文刚挨了一个大耳瓜子,半边脸又红又肿,他又不敢冒头,就躲在林田山后头,缩着脖子佝着脊背。
偏偏就算如此,他还要翻着白眼嘟囔一句:“泼妇!简直是泼妇!”
林钱氏不讲理又护短,打得还是她的心肝宝贝,这可是她家的状元根苗!从来舍不得说,舍不得骂,结果今儿被外人抽了一巴掌。
她拽着黄玉凤想要扯她的头发,可在村里受里长和里长媳妇恩惠的人也不少,见里长媳妇渐渐不占上风,一个个大娘婶子也上前去拉起了偏架。
“哎哟,好好说嘛,好好说嘛,怎么就非得动手呢!”
“可不是!再气出个好歹!这可咋办嘛!”
……
妇人们拦架,方泉也怕自个儿媳妇吃亏,早先就上前帮着拉扯。
女人和女人扯架,他自然不方便动手,只护着自家媳妇,还挨了林钱氏好几个巴掌。
林钱氏也是打疯了,就是里长也半点儿面子不给。
好半天,才把几人扯开,黄玉凤抱着方泉的胳膊又哭了起来,林钱氏却像个打赢的公鸡般骄傲地扬起了脑袋,用鼻孔瞧人。
她头发被扯得松散,衣裳也歪了,就像个疯婆子,但她毫不在意。
不过林钱氏还是气黄玉凤有自家男人护着,她扭头就冲着林田山吼了起来,“你是死的!看不见老娘被这些死婆娘扯拽啊!也不晓得来帮我!”
林田山自以为是个大男人,不屑于参与女人间的骂架撕打,觉得丢面儿。
他瞪了林钱氏一眼,寻了个借口,“我护着二儿呢!没瞅见娃子都吓坏了!”
嗯,这话说得,好像林章文是个六七岁的奶娃娃。
偏偏对林钱氏很受用,一听林田山如此说,她还真就不说什么了,只撩了袖子又朝院子里看。
“大儿!大儿!茂树?!”
她喊了几嗓子,老大家的一个人也没出来。
气得她又是破口大骂,“一群遭瘟的灾贼!瞧不见你老娘被人欺负!躲在屋里不知是啃粪还是灌尿,把你全家的脑子都涨烂了!门儿也不出!你是腿断了还是死里面了!”
林茂树一家仍是没有动静。
自上回林潮生来闹过一次,找林家要回了原主爹娘的田地,那时候林田山夫妇就和大儿子离了心,后来不知吵了多少次,最后直接分了家。
林茂树也是村里有名的泼皮无赖,他可不是个好应付的,就是分家那也绝不吃亏,要了家里的田地和鸡鸭,就是院子也分了一半。
如今两家人虽还住在一起,但院里又新砌了墙,分作了两半,林茂树又在自家小院开一个小门,之后就当两家过活。
现在林钱氏和黄玉凤闹起来,他真就不露面。
林钱氏白费半天的口水,大儿子一家连一根头发丝也没瞧见,她渐渐消了音又扭头看向里长和里长媳妇。
叉着腰笑道:“你们两口子也好意思上门来吵?也不看看你儿子写的那些东西!简直有辱斯文!”
嗯,这句“有辱斯文”是学的她宝贝二儿的。
写的东西?
林潮生和陆云川在一旁瞧热闹,听到这句话的林潮生脸上一怔,脑子里忽然有一道灵光闪过,可速度太快,他还来不及抓住就跑没了。
这时候,林钱氏从地上捡起一本被扯成两半的书,喊道:“大家伙儿都赶紧来看看!来看看!瞧瞧里长家的好儿子写的是些什么东西,还是读书人呢!被我家章文发现了,告到夫子那儿,也好意思来闹!”
刚刚几人撕打得太热闹,林潮生的注意力全在人上,这时才发现地上丢着好几本书,被撕烂、踩脏。
其中几本的书皮林潮生看了觉得十分眼熟,忽地转过弯儿来。
这不是抱玉山人的书吗?!
他刚想起,林钱氏就已经将书塞给身侧一个年轻人了,还拍人的肩,道:“来来,铁牛你给大家伙儿读读!”
这年轻汉子有些脸生,是林钱氏特意从她娘家村儿那边喊来的,会认几个字。
被喊作“铁牛”的汉子本就十分尴尬,村里认字的人不多,他和林钱氏的关系并不亲近,这是得了林钱氏十文钱才来帮忙的。方才两个妇人险些撕打起来,他躲在后头就已经尴尬不已了,现在越发觉得这钱烫手。
躲不过去,他硬着头皮捧着书开始读。
磕磕巴巴地读,这词啊句啊,弯弯绕绕又生硬拗口,他险些念成个结巴。
“趁清夜,揽,揽臂入……罗……咳……婶儿,这个字我不认识啊……洗浴鸳鸯!诶,洗浴鸳鸯!一手解、罢、石榴……石榴咋解啊,哦,石榴裙,石榴还能做裙子啊?这啥石榴啊?枕、枕……什么什么什么……郎?”
众人:“……”
这下,就连林钱氏自个儿都呆住了。
嗯,很诚实,真就“会认几个字”,多的再没有。
那年轻汉子臊红一张脸,立刻把书拍进林钱氏怀里,又把林钱氏给他的十文钱翻了出来,一块儿还了回去,随后连连摆手:“不成不成!真看不懂啊!婶儿,你就说念书,也没说念这个啊!我真搞不来,我回去了!家里稻子还没收呢!”
说罢,他塞了书还了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林钱氏喊了一声,没喊动,气得她又大骂起来。
溪头村就没几个读过书的,里长倒是认字,可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他也看不懂。
还有些看热闹的村人议论起来。
“啥呀?啥玩意儿啊?”
“还以为写的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呢!又是鸳鸯又是石榴的,这写的景吧!”
“我看是!听说那些个书生瞧见个大石头都能写篇诗!”
……
林潮生没忍住,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脸上忍不住露出了“老司机”的表情。
嗯,他算是听懂了,甚至还想给身边一脸文盲样儿的陆云川翻译翻译。
就是这时候,方剑玉小跑了过来,脸上爆红,脖颈、耳朵全都红透了。
他是个面皮薄的书生,写了这些东西还被捅出去,如今羞得没脸出门。若不是知道爹娘闹到林家,他怕老父亲老母亲吃亏,他也是不敢出门的。
方剑玉一过去,先看见地上的几本书,忙冲前去把散落的书捡了起来,紧紧抱在怀里,又扭头对着黄玉凤喊道:“娘,娘,咱回吧,回吧,算了,咱不同他们说了。”
看了儿子,黄玉凤更是哭得厉害,抱着方剑玉说:“阿玉啊,你马上就要考试了,他林章文闹这么一出,他不就是故意的吗!”
方剑玉自然也气,可他又不敢把事情闹大,传出去终究不好听。
前段时间林章文总跑到自己的书舍请教问题,自己顾着同村情谊,次次接待。过了大半个月,他就跑去夫子那儿告自己写了不入流的艳情话本,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夫子把他叫去狠批了一顿,但到底不忍心见他毁了科举之路,把这事压了下来。
林章文自是气不过,觉得夫子偏心,第二天就回村把这事儿告诉了爹娘,还计划着传出去。
可村里人刨了一辈子地,真拿本艳情话本一字一句给他念,他也听不懂。
大多村人都以为里长家的小子是写了些情情爱爱的故事,压根不清楚其中的具体内容。
方剑玉见娘亲哭得伤心,扯了袖子为她拭泪,嘴上劝道:“娘,回去吧,和这样的人家闹有什么用,讲理又讲不过。”
方泉也担心这事儿闹大了会影响儿子秋季的考试,他虽不求阿玉非中个秀才回来,可也怕孩子考砸了伤心。
当即也劝了起来,父子两个你一句我一句才把人劝走。
村里就两个童生,林钱氏心里常常把自己儿子和方剑玉悄悄比较,这时候更是扭腰冲着林章文喊道:“儿啊,再有十来天就是院试了!好好考!考个秀才气死他们!我瞧着里长家的小子没把心思用在正经路上,考不考得过还没准儿呢!当一辈子老童生吧!”
说罢,她又把怀里那本《春风偷香记》丢到了地上,似扔什么脏东西般,随即扯着林章文回了自家院子。
林潮生瞧见那本丢在地上的书,心思一动,正要上前却被陆云川拉住了。
陆云川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只拉着人说:“我去捡。”
第055章 买地盖房
“我去捡。”
说罢, 陆云川还拍了拍林潮生的胳膊,随后就朝着那本书走了过去。
有几个大娘还眼巴巴盯着地上那本破书,她们看不懂也听不懂, 但又都知道书是值钱的东西, 听说得几百文才能卖到一本呢。
几人蠢蠢欲动, 你瞧瞧我我瞧瞧你, 都想去捡, 结果身强力壮又人高马大的陆云川走了过去。好了, 一个个都不敢动了,眼睁睁瞧着陆云川把那本书捡走。
林潮生见陆云川捡了书, 连忙扯着他追上了方家人。
走在前头的方泉正拍着方剑玉的肩膀,偏着头和他说些什么,方剑玉则是抱着怀里的几本破书耷拉着脑袋, 一副蔫巴蘑菇的模样。
方泉说:“是爹对不住你,爹没出息啊。”
刚还蔫巴巴的方剑玉立刻又站直了身体, 红着眼眶冲老父亲摇头, 另一边黄玉凤更是掉着眼泪用袖子抹。
方泉叹了一口气,一手护着老妻,一手安慰般拍着儿子的肩背。
里长心里也清楚, 他儿子懂事, 写那些东西都是为了贴补家里。最近两年, 阿玉很少找家里拿钱了, 不管是束脩还是夫子的节礼, 又或是买书买纸的钱,都很少找他要了。
不仅如此, 他还常常往家里带,每次回来都买肉买糖, 有几次还扯了布,又给他娘买了银首饰。
若是问,他都说是自己抄书写信赚的。孩子大了,方泉也不好多问,只以为县上有门路,这能识文认字的书生好赚钱,哪里知道他是悄悄写起了话本。
方泉叹着气,没说让他继续写,也没说让他不写,只道:“要考试了,你安心备考,这些事儿理都不要理……不然你回书院吧,那头安静些!”
方剑玉却摇头。
书院如今已经有人知道他就是抱玉山人了,背地里议论他、笑话他,方剑玉脸皮本来就薄,被这么一闹就跑回了村子,哪成想村里也不安宁。
方剑玉其实清楚,那些笑话他的同窗其实也背地里看他的闲书,有些看的就是他写的那几本。不知道的时候说“抱玉山人真乃神人”,知道了又开始嫌弃笑话,说他写这些不知羞耻不入流的东西,斯文扫地。
父子俩说话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所以声音也不算小,林潮生追了上去一不小心就听了个七七八八。
林潮生没好意思再往前走了,怕戳破家事惹他们更尴尬。
他扯着陆云川站在原地,超前喊道:“里长!方叔!”
方家三人这才停住脚步,林潮生就像什么也没听到一样,拽着陆云川又走了过去。
陆云川把手里的书往前一怼,冷巴巴道:“你的书。”
那本书捏在陆云川手里,方剑玉似又想到刚才发生的事情,好不容易缓下来的神色又激动起来,脸立刻浮了红云。
他连忙将书从陆云川手里抽回,又抱进怀里,小心翼翼理好皱乱的纸页。
看方剑玉的模样,他虽然羞恼,但对自己的作品十分爱护。
林潮生想了想,忽然说道:“原来这些也是你写的啊。我没看过,不过上回在书肆看到一本《白塔镇伏妖》,好像也署的‘抱玉山人’的名字。写得很不错,天马行空,脑洞大开!”
方泉早知道林潮生会认字,这时候听他说起也不惊讶,倒是对儿子写的《白塔镇伏妖》很感兴趣,听着不像……不像其他的那些书。
方剑玉很惊讶,他刚开始听林潮生提起有些窘迫,生怕林潮生偶然翻到过这几本□□。被一个同龄的哥儿看到,他真要羞得钻地缝儿了。
不过林潮生说他没读过,倒是看过《白塔镇伏妖》。
实不相瞒,那本书才是方剑玉写的第一本,认认真真写的。
可惜卖不出价,后头几本则是他为了销量剑走偏锋了,虽然赚了些钱,但实在……实在叫人难为情啊。
听林潮生说起自己的得意之作,一直憋闷的方剑玉可算升起些高兴的情绪,不过他还是觉得奇怪,疑惑问道:“脑洞……大开?什么意思?脑袋怎么能打个洞呢?”
林潮生磕巴了一下,然后才说:“呃……就是,就是说你文思泉涌,非常有想法!诶,我看那本书上还提到,说有系列篇,叫什么《夜话三妖传》,你还写吗?”
其实林潮生哪里是真的认真看过,他只在书肆里草草翻了几页,这《夜话三妖传》还是他在后记里看到的。
林潮生和方剑玉没什么交情,可能是同为创作人,难免有些惺惺相惜想要安慰两句吧。
果然见方剑玉眼睛亮了亮,不过嘴上却说:“唔,快考试了,等考试完吧……那本其实打了草纲,只是不好卖所以才一直没写。”
林潮生点头,似个老夫子般摇头晃脑念道:“那是!那确实院试更重要些!好好发挥!”
说着,几人已经到了方家的院子。
方剑玉可算精神了些,他先冲着爹娘道:“爹,娘,儿子先去温书了。”
说罢,又对着林潮生和陆云川行了礼,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子。
见儿子可算露出个笑脸,黄玉凤才没再继续抹眼泪了。
方泉也放心地点点头,还朝着林潮生和陆云川笑着说了两声“多谢”。
说完,他进了院子,结果扭头发现林潮生和陆云川竟然也跟着进来了。
方泉:“?”
还有事儿?
方泉疑惑地看了过去。
林潮生冲他嘿嘿笑了两声,又扯着陆云川凑了过去,说道:“方叔,我俩想买块地盖屋,你帮我们看看呗。”
他计划着养银耳,量多,家里的废屋可就不够用了。
方泉先是一愣,然后就说道:“买地盖屋?你们想搬家?陆小子那院儿是偏了些,可修得不错啊,也是咱村里少有的瓦房。”
林潮生摇摇头,又说道:“不是不是,我们是有他用的。”
方泉识趣地没有多问,只点着头说:“行吧,这事儿交给我。你们要多大的地?”
陆云川和林潮生对视一眼,二人商量了几句才道:“差不多半亩地吧。”
这在村里盖房可算小了。
哪怕是村里只住得起茅草房子的人家也不止这么大,房屋得要个三两间,灶房得修,茅厕得修。最重要的是得辟一块空坝当院子,还有鸡圈、牛圈、猪圈和种菜插葱的小菜园子,这些加起来地方可不小。
这半亩地能做个什么?
方泉奇怪,却也没多问,只拍着胸膛说:“没问题,交给我,这消息我帮你放出去,瞧瞧谁家有合适的地,到时候再通知你。”
说到这儿,刚钻进灶房煮饭的黄玉凤又出来了,手里端着两碗糖水。
“来,喝碗水吧,口都干了。”
婶子的眼睛还有些红,她哭了好一阵,眼泪掉了不少,虽然这时候情绪已经缓了过来,但眼睛仍然酸涩发痛。
糖在村里可是个稀罕物,除了自家,林潮生也只在里长家喝过两回。
方泉家其实也不宽裕,又常接济村里的苦难人,自家更没什么余钱余粮,是勒着裤腰带供儿子读书的。也正是因为这样,方剑玉知道家里艰难才动了写艳情话本赚钱的心思。
黄玉凤其实有些恼,恼她男人。
对村里人倒是阔绰,充好人,可苦了自家人!
不过黄玉凤今日还是感激林潮生夫夫的,她是不懂什么书啊话本的,只知道她儿子今日一整天都蔫蔫的,还是林潮生同他说了几句才露出个笑脸。
正因此,她才又端了两碗糖水出来,请二人喝下。
喝了水,又和方泉说了几句话,林潮生和陆云川才出门朝着自家去了。
走在路上林潮生心里一阵胡思乱想。
他觉得自己之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方剑玉虽然是个书生,却也是个男人。男人写这些东西还被人嘲笑,那他画的那些……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现在是个哥儿,能生娃那种。
画的那些东西要是被村里人知道,那定然是一阵腥风血雨了,林潮生甚至能想象他们是怎么骂自己的。
不要脸!
真不知羞!
真贱的哥儿,画那些东西,可臊人!
没见过谁家夫郎这么浪荡的!
……
嗯,林潮生的脑子里甚至已经有声有色吵了起来,其中林钱氏和周金桂的声音最大。
刚想到一半,身边的陆云川突然开了口,“潮生。”
林潮生偏头看了去,以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陆云川的手牵了过来,将林潮生的整只手全部拢住,又才继续道:“你画的那些……之后都由我交给书坊吧。”
林潮生本来还以为他会劝自己别画了,没想到竟说的这个。
林潮生先是愣了一会儿,又才偏着头回答:“行啊。反正没几话也快完结了,之后都不画了。”
倒不是林潮生胆子小,若没有来钱的法子,他肯定还是要“顶风作案”的。可现在不是要开始养银耳了吗?只怕以后没时间画了,还不如安安心心做个银耳商。
二人一边说一边走,没一会儿就到了山脚,两只狗子跟在身边,东窜窜西跑跑。
到了岑家门口,忽然看见门外扒着个人影,可不就是好些日子没见的岑叶子吗!
“小哥!”
“叶子!”
叶子见着林潮生眼睛都亮了,赶忙小跑着扑前来,林潮生看见他也立刻甩开了陆云川的手,把飞扑来的岑叶子抱住了。
陆云川:“……”
陆云川木着脸看夫郎甩开了自己,然后又冲了出去。
握了握突然一空的手,他心里不是滋味,踹了一脚把岑家院子里的狗侄儿拽出来的二黑,训道:“闹什么呢?大黑的崽儿,你玩个什么劲儿?”
二黑被训得趴在地上,低低呜了两声,耳朵都垮了下去。
倒是大黑赶忙上前把自己的狗儿子解救了出来,宝贝般护在怀里,舔着它脑袋上的毛。
鳌拜,那只狗崽子,被它舔得一个后仰,直接肚皮朝天翻了个跟斗。
林潮生抱着岑叶子道:“我给你带了好吃的!快跟我去拿!”
“这,这多不好意思啊!”岑叶子先是扭捏地搓了搓手指,然后身体诚实地冲院子里喊了一声,“小爹!我出去一会儿!”
说罢就扯着林潮生往山上的小路去了。
看来,这“不好意思”也就只有一点点吧。
陆云川没说话,抱着手慢悠悠跟在后面,眼睛盯着前头早忘了自家男人的林潮生。
几人进了院,林潮生先把自己带回来的东西一一翻了出来
“这是牛肉干羊肉干!”
“这是姜糖!”
“还有松子糖!”
“这个是杏脯和柿子脯!”
……
他一样一样拿出来,岑叶子也很给面子,每看到一样就亮着眼睛“哇”一声。
“哇”了一长串,像常在芦叶河抓鱼吃的灰洼子,张嘴也是“哇”一声。
灰洼子是一种水鸟,林潮生不知道它的正经名字,瞧着像白鹭,却比白鹭小,灰背白腹,会“哇哇”叫,村里人都叫它“灰洼子”。
这都是陆云川告诉他的,他当时还很正经地说,这鸟不好吃,他从来不猎。
林潮生撕了块肉脯喂给岑叶子,又晃荡着身子撞了撞他的胳膊,朝人挤眼睛,不怀好意道:“大少爷也给你送了礼!”
岑叶子被这句话吓得呛到,咳了好一会儿才瞪圆眼睛看着林潮生,“谁?陈二少爷?”
林潮生冲他挤眉弄眼地点头。
岑叶子磕巴了一会儿,好半天才嘟囔出一句:“他、他给我……送什么礼啊。”
这话是越说越小声了,到了后面就快没音儿了。
林潮生又说:“谢谢你把他从山上背回来!你不想看看?”
岑叶子本来还觉得奇怪呢,他是真不懂陈步洲一个富家少爷为什么要给他送礼物。
可也不知道为什么,瞧着林潮生那打趣的目光,他不禁就红了脸,小幅度点了点头。
林潮生一拍大腿,直接道:“正好!我也想看!”
他这时候可算想到陆云川了,脑袋一抬就冲他使眼色,差人当苦力帮他把小木箱抱出来。
陆云川瞅了夫郎一眼,叹着气进了门,一脸任劳任怨的模样。
只是这老实面孔底下还不知打着什么算盘呢!
没一会儿,陆云川就把那木箱抱了出来,林潮生从他手里接过又转手塞进岑叶子手里。
“快快快!打开看看!”
还别说,这箱子挺沉的。
岑叶子先摸了摸箱子才红着脸打开。
和林潮生想象中不太一样,不是漂亮的饰品,也不是精致的布匹,全都是些机巧玩具和小物件。
勾了彩线的手鞠球、三个连在一起活像烤串的拨浪鼓、草编的蝴蝶蜻蜓也都精致漂亮、还有类似魔方的简易鲁班锁……
岑叶子先是一愣,好半天才自言自语般咕哝道:“……我之前说过小时候从来没玩过玩具。”
他自言自语了一句,还不等林潮生说话,又从箱子里找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玲珑球,惊道:“这是什么?雕得好漂亮!”
林潮生凑上去瞧了一眼。
是白瓷做的,从里到外都雕了花草山路,瞧着像一团小山林。里头“山路”上停着一颗圆珠子,能在“山路”间前后左右地滚动,只是有些路是通的,有些路却堵了过不去。
像个手玩迷宫。
岑叶子不懂什么叫迷宫,但他捣鼓了一会儿就摸清了玩法,捏在手里转来转去找“路”。
嘴里还惊道:“小哥!这个好玩!”
林潮生很给面子地玩了一会儿,发现还挺难的,应该够岑叶子玩一段时间才能通关了。
玲珑球刚拿在手里,身边的岑叶子又惊道:“呀,这个是什么?不倒翁?好可爱!小哥,你快看!”
林潮生撇头看了去,嗯,一对憨态可掬的不倒翁,一只兔子一只小羊,都是木雕绘了彩的。
他要是没记错,岑叶子属羊,而陈步洲属兔。
好好好,大少爷还挺会玩儿。
但显然,岑叶子似乎已经忘记陈步洲属兔了,他只觉得兔子和小羊都很可爱,圆滚滚的胖乎乎的。
岑叶子把一对不倒翁放在地上戳了几下,看它们摇来晃去地摆脑袋,自己也不由跟着摆了摆上身,眼睛瞪得圆溜溜,像那只可爱小羊的圆亮眼睛。
林潮生瞅一眼,决定不告诉岑叶子陈步洲属兔这件事,让大少爷自己急去吧,嘿嘿。
玩具玩完了,岑叶子都准备将东西收拾进箱子里了,他这时才忽然发现箱底放了一本小本子,只比手掌略大一圈。
林潮生也瞧见了,好奇问:“那是什么?”
岑叶子不会认字,不会写字,陈步洲送他一本本子做什么?
岑叶子摇摇头,将本子拿了出来。
和书坊里常见的书本不同,这是一本黑灰色的羊毛毡封皮的小本,摸起来厚实又软乎,里头页数不多,但每一张都很厚实,一摞捏在手里也和普通书本差不多厚度。
仿佛知道岑叶子不认字,翻开一看,里头一个字都没有,全是画。
画了溪头村岑家的小院子,还有坐在竹椅上抱着黑黄色狗崽子的岑叶子。翻到后面渐渐是府城的画,江州高大的城门、夜里灯火通明的瓦舍,甚至还有望江楼的麻辣鱼和双椒兔。
这下给林潮生都整愣住了。
别的不说,这大少爷好像是玩真的!
准备的东西还挺认真上心,这一小册子他应该得画挺久的吧。
白天谈生意,晚上回去了还熬夜肝图?!
起先还一直打趣调笑的林潮生忍不住开始担心了。陈步洲一个大少爷,和岑叶子的距离可不是一星半点儿,再说他瞧着陈家的水也深得很,那深宅大院的可不是提把柴刀就可以应付的,只怕叶子玩不过。
林潮生此刻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先不告诉叶子了,就让大少爷自己急去吧。
他要是真心,总该急出个名堂来。
想到这儿,林潮生又面露担忧地看向岑叶子。
若这头心动了,那林潮生也拦不住有情人啊。
他紧张兮兮看过去,却见这小哥儿眼巴巴瞅着画上的麻辣鱼,然后摸了摸肚子,慢吞吞说出一句:“我,我好像有些饿了,小爹应该煮好饭了吧?”
林潮生:“……”
林潮生一句话也没说,送饿了肚皮的岑叶子出了门。
等人走后,他才皱眉抄着手念了一句:“麻烦,我看这事儿麻烦。我不是嫌弃叶子,可门第相差太多,他要是受欺负怎么办?”
院里只剩下陆云川了,这话自然是说给陆云川听的。
这人也皱起眉,偏头看向林潮生,满脸的疑惑。
“什么?和门第有什么关系?”
“这不是陈二答谢岑哥儿救他的谢礼吗?道个谢还看门第啊?”
林潮生:“……”
林潮生抄着的手放了下来,扭过头用看似无奈又看似震惊的目光望向陆云川,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许久后,他才叹了一口气,“算了,这位义士,我好像也饿了,咱还是去做饭吧。”
陆云川:“……哦,好吧。”
林潮生:“嗯。”
夫夫俩一起进了灶屋,开始洗菜做饭。
行李也没收拾呢,先把饭做了再说,林潮生是真饿了,生火生到一半又悄悄摸出去偷了两块肉干回来,往嘴里塞。
两人也是坐了好几天的马车,疲乏得很,随便应付了一顿就开始烧水洗澡。
屋里已经是大半个月没有住人了,这段日子岑叶子虽然上来扫过两回院子,但他一个哥儿,自然不好进夫夫俩的房间帮忙收拾,那屋里都积灰。
于是洗了澡的两人,一个换床褥,一个收拾屋子。
行李收拾到一半的陆云川转过头看向刚把床铺好还没转过身的林潮生,他把衣裳往衣笼里一丢,罢工了,扭身就去抱林潮生,把人往干净的床上压。
林潮生:“又干什么呢!衣裳还没收拾完呢!”
陆云川低低道:“明天再收拾,先办正事。”
林潮生已经开始戒色了,果断拒绝道,“不做,刚吃完呢,撑得慌。”
其实吃过快一个时辰了。
陆云川没纠正,只说:“正好消消食。”
林潮生瞪他,又抬起脚踹他。
诶,一脚直接递到他眼前了,当即就被陆云川攥住脚腕拖到身下,又扒了裤子。
别的不说,如今天气还不算太冷,薄裤子真挺好扒的,手一扯就露出半个白净的屁股蛋儿。
陆云川还拍了一巴掌,荡了圈白浪,手感不错。
遂做。
……
次日,林潮生夫夫要买地盖房的消息传了出去,各家有空地的都去找了里长。
没地的就开始在村里骂嚷。
“这生哥儿,他脑子是不是让河里的水给泡坏了?疯了吧?他买地盖房子?他又不是没房子住!”
“我看他是脑子有问题,不知道这段时间去城里学了什么歪门邪道,给迷住了!”
嗯,其中说是非的以林钱氏和周金桂为首。
第056章 盖房砍树
这些闲言碎语传了出去, 倒不用林潮生亲自理会,自有其他人家帮着说话了。
一个上了年纪的夫郎正端着木盆从芦叶河洗衣裳回来,听见林钱氏和周金桂议论, 当即就横了眉怼道:“两个老家伙, 也不怕说酸话把自己的牙给酸倒了!说起来也是当婶子的人, 脸皮咋恁厚啊!”
这夫郎是常趁赶集套着老黄牛载客的老田叔的夫郎, 他长得不似一般哥儿清瘦秀丽, 反而生得高大, 手粗脚粗,都快和村里的汉子们一般高了。
这样的哥儿本是不好嫁的, 但他和老田叔是青梅竹马,刚十七岁就被老田叔娶回家,夫夫俩感情一直十分要好。只是哥儿不如女子好生养, 多得一个独子,少有能生二胎的都算多子多福了。
田家也是只得一个独子, 又从小身体不好, 三天两头的总生病,长到二十多岁还没讨着媳妇。
田夫郎不是个擅长吵架的,但林钱氏和周金桂这两个惯爱和村里妇人夫郎吵架的瞧见了却不敢和他对上。
没别的原因, 就因为田夫郎长得高壮, 他脾气也不好, 吵不过就干脆自己动手。他人高力气也大, 一大耳刮子能抽得你眼冒金星, 就林钱氏和周金桂这样的,加起来都打不过他。
此刻听他一说, 两个嘴碎的妇人也悄悄对视一眼,撇撇嘴打算走。
两人还来不及走呢, 后头的曹大娘也洗好衣裳端了盆过来,听见几人的对话也翻了个白眼与之对上,“哎哟喂!也真好意思说啊!还真有脸提生哥儿泡了水!诶,大家都快来看看听听!听听这贼婆子又放什么新鲜亮屁了!”
“谁不晓得这林家的是个狠心的,苛待上头大哥大嫂留下来的独苗苗哦!大寒天的撵人家去河边洗衣裳,害生哥儿落了水,人都快烧没了,这两口子贼货也舍不得请大夫!留着一把子钱等着给自家造棺材呢!竟还真有脸摆出来说!当村里谁不晓得似的!”
“还有这个!这个脸皮也是厚的!刀都砍不穿哟!谁不晓得她周金桂当初想卖木头没卖出去,就把生哥儿记恨上了!张嘴就把个馊霉烂馒头挂嘴边!这生哥儿小时候多可怜,谁家没给他吃过两个馒头窝头,谁像她这样到处念!”
“我可说了!指不定啥时候生哥儿还得在村里收木头呢,你们谁要是信了这俩恶婆娘的话,这往后没你们赚钱的份!”
曹大娘一张嘴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把林钱氏和周金桂念得面红耳赤,偏偏田夫郎还挡在她前面,气得这俩妇人想扑上去和她撕打都不敢,最后灰溜溜地回了家。
等人走后,曹大娘才提着根捣衣杵走到田夫郎跟前,喊道:“山月,你捣衣杵忘拿了,刚放河边的大石头上险些掉水里,我给你捡回来了!”
田夫郎,也就是杨山月,他干笑两声道了谢,从曹大娘手里接过那根衣杵。
瞧他脸上一片惨淡愁容,哪里还有刚才骂林钱氏和周金桂的气势了,眉头更是时时刻刻拢着愁云。
曹大娘是个热心肠,除林钱氏和周金桂这样的搅屎棍儿,她和村里的媳妇夫郎都处得好。
这时见杨山月的神色立刻就明白了,赶忙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是春来又病了?”
田春来,是杨山月的独子。
听曹大娘提起,他也是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是啊。这孩子都病了快一个月了,去看了镇上的大夫,说要好好养,最好是买根山参日日泡茶喝。你说说,谁家买得起参啊!”
倒不要太好的老参,反怕虚不受补,老大夫说三十年的参就足够了,一根五六两银子。
其实家里已经商量过了,他当家的想把黄牛卖了给娃买药喝。
可家里的黄牛是大进项,只怕卖出去后的日子更是艰难,若是春来的病没治好,之后再要喝药,更是拿不出钱了。
想起这些杨山月就是唉声叹气,愁得他头发都白了一半。
可怜天下父母心,田家那孩子也是曹大娘看着长大的,懂事又听话,就是身体不好,农活儿也做不成,正因如此才没有好人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他。
曹大娘也跟着叹了一口气,下一刻又想到什么,忽然就“诶”了一声。
“诶!”
“你家不是还有个老房子吗!我记得离我家还不太远呢!生哥儿要买地,我瞧着你家那地儿就不错啊!”
是了,两家原是老邻居,田家是在十多年前搬的家。
杨山月听她一提也想了起来,先是一喜,后来又露了愁容,皱着眉嘀咕道:“那成么?那地儿不太吉利啊!村里好几户人家都去找了里长,生哥儿凭啥买我的呢?”
这不吉利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那房子经过火灾,正是因为烧没了大半田家人才不得不搬家。
那火来得古怪,大半夜烧起来,没燃烛没点灯的,莫名其妙就烧了起来,房子烧没了大半,幸好火是从灶房烧过来的,一家三个住在另一头,发现得早,人都没事儿。
村人愚昧迷信,觉得田家是惹了火鬼,都觉得那地儿不干净,有些人更甚至路过了都得绕着走。
听他一说,曹大娘也不敢保证了,但还是拍了杨山月的胳膊道:“你管它成不成的!你先试试啊!若成了,春来买参的钱就有了!若是不成,你又不亏什么,总要试试嘛!”
杨山月一品这话,诶,真是这个理儿,当即就点了头,可算露出些笑来。
他笑着同曹大娘道了谢,匆匆回家去了,他得赶紧回去和他当家的好好商量商量,试试也成!
……
次日,方泉背着手亲自敲响了陆云川家的院门。
门还没开呢,院里的两只大狗先爬起来冲着门吠叫,陆云川出来开了门,又给两只狗一个来了一巴掌,骂道:“一个个吃多了,嚎什么呢!”
方泉笑嘿嘿进来,瞅着两只灰溜溜趴回狗窝的大狗,绕远了些走,还说道:“这两个哦!去年我家杀年猪,它俩还摇头摆尾地来讨骨头呢,结果我上了门,还是冲我叫唤!”
这两只狗在外头是不叫唤的,也不咬人,但在自家若有外人上门那就叫得凶,如今也只有岑叶子进门能得个好脸。
也是猎犬的天性,倒不是它们真想咬人,而是家门口来了外人,得嚎两声给主人提个醒儿呢!
只是猎犬凶,嚎起来就更凶了。
陆云川不善言辞,只说:“它俩不懂事,您别跟它们见识。”
方泉自然不会和两只狗见识,笑嘿嘿问道:“你俩要买地的事儿,我把消息一发出去立刻就有人来问了,我瞧着有两家不错。生哥儿呢?喊他出来一起听听?”
陆云川点点头,转身就想去屋里喊林潮生,结果扭头就看见夫郎迷迷瞪瞪地跨出了房门,还险些被门槛绊倒。
林潮生打了个哈欠,又被门槛绊了个趔趄,瞌睡立刻就醒了一半。
方泉在院里的竹椅上坐着,瞧着这睡眼惺忪的哥儿也是发笑。
村里这些小媳妇小夫郎的日子,没哪个过得比生哥儿还好了,这都申时半(下午四点)了,他竟是才从床上起来的模样,显然是睡了个舒服。
陆云川立刻起身走了过去,挡在林潮生跟前拉了他一把,垂着头说道:“潮生,你衣裳穿反了。”
林潮生:“!!!”
林潮生这下是完全清醒了,低头拽了拽衣裳,看到露在外头的粗糙针脚,这是把里外穿反了。他刚从床上爬起来,半梦半醒,是闭着眼睛摸衣裳穿的。
林潮生赶忙又跑回去,陆云川低低笑了两声,扭头对着方泉说道:“潮生去端些茶果子出来,里长先坐。”
方泉:“……”
倒不必如此,他不瞎,也不聋。
方泉干笑两声,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
没多久,林潮生果然换好了衣裳,还真端了茶水和糕饼出来。
“方叔!快尝尝!这是我们从府城带回来的茶!”
林潮生热情地招呼。
村里用糖水招待客人都算奢侈了,少有用茶的。
方泉对糕饼没兴趣,倒捧着茶水喝了一口,他是个大老粗,品不来个好坏,只觉得香,真香。
喝了两口茶,方泉才说道:“有几户想卖地的人家,我选了两户老实人,以后不容易起纷争。”
方泉其实隐隐能猜到,生哥儿买这地盖这房子多半是为了赚钱,这赚钱的事儿就容易起矛盾。
林潮生自然明白里长的好意,一脸乖乖巧巧的小学生样子听他继续说话。
方泉开始说:“一户姓林,倒和你有些远亲。不过这家人早些年就搬到了县里,也就每年扫坟的时候回来一次,他家走时就和我打了招呼,想把老房子卖出去。他家住在县里,隔得远,一家也都是实在的,不会出什么事。”
“还有一户姓周,他家近年发达了,前年又起了新房子,青砖瓦房修得大气。那老房子没人住,也想卖出去。一家子都不错,老子儿子都肯干,这才赚下这份家业!”
方泉说完了,话音落下后他顿了好一会儿,似在斟酌用语。
林潮生起先还在思考这两户人家,他如今在村里住了大半年,听里长一提就知道说的是哪两家了,就连位置也知道。
刚想了一阵,抬头就看方泉欲言又止的模样,他立刻开口道:“方叔?怎么了?”
方泉叹了一口气,有些难为情地搓了搓裤子,好半天才开了口,“其实还有一户人家,你应该也挺熟的。”
林潮生立刻作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
里长继续说道,“是老田家的房子,就村里经常赶车的那个老家伙,你得喊声叔呢。”
林潮生一愣,说道:“老田叔?他家也要卖地卖房?”
方泉点点头,脸上有些不好意思。
田家的老房子是十多年前失火的,这日子久了,村里议论得也少了,但只怕真卖了出去又有不少人有得说了。
可田家的春来又病了,方泉是里长,又是长辈,他本就是个善良人,在村里接济了不少人家。他常往镇上走,镇上的事情比村里人更熟悉,那老大夫还是他介绍给老田的。
这好不容易有了些希望,不管生哥儿两口子买不买这块地,他都得提一提。
不过他也把话先说清楚了,不瞒着林潮生。
方泉又说,“不过他家房子失过火,村里人都觉得不干净。”
说罢,他又把当年田家失火的事儿细细说了一遍。
林潮生一听,诶,扯些什么神神鬼鬼的,不就是因为大夏天太热太干,这放干柴的灶屋才自己烧起来了吗?而且起火点还是灶房,说不定是做饭烧火时的火星子没有及时扑灭,风一吹就给点着了。
林潮生完全不在意,甚至还给方里长科普了一番,从家庭防火讲到山林防火,给方泉说得一愣一愣的。
陆云川在一旁听着,瞧林潮生那认认真真的模样就忍不住发笑。
老田叔他知道,那也是个老实人,心肠也好,之前还隔三差五帮叶子捎慈幼局发的羊奶。
林潮生不知道田春来的事情,但冲着老田叔这个人,他也愿意去看看他家的老房子。
话不多说,三人立刻就出了门去看房子,按着远近三户人家都看了。
也是巧了,一轮看下来,还真就老田叔家的房子最合林潮生的心意。
按着远近看过去,最先看的就是林、周两家的。
姓林那户的房子是真不错,是一座木头房子,院子也辟得宽敞。
可就是太不错了,那房子住人合适,用来养银耳就不太行了,得推倒重修。不说一个好端端的房子推倒了有些可惜,就那地儿得是地契房契一起买,买了房子又把房子推了,那不是钱多烧得慌吗?
姓周那户的房子倒是合适,矮小陈旧,是三间相连的土坯房子,围了一圈竹篱笆,就篱笆破破烂烂,怕要重新修整才行。不过这些倒不是大问题,最大的问题是那地儿光线太好,一天几个时辰全晒着太阳,可银耳生长最好在潮湿的环境,那地儿也不太成了。
林潮生一路上拉着陆云川小声叽咕,说着说着还摇起了头,总之是不太满意。
这话没和方泉解释,但方泉看了小两口的神情就明白了大半,立刻带着人往老田叔那老房子去了。
老田叔的老房子挨着芦叶河,取水方便。那房子被火烧去大半,房契虽在却也跟着这把火一起失效了,若要买只需买下地契。一面迎着小山坡,另一面又是一片近年来刚长起的杨树,遮去大半的太阳。
大小也合适,林潮生看了两圈就觉得不错。
若说唯一的一点问题,那就是这地方挨着曹大娘家,而曹大娘和林钱氏是邻居,因此这儿离林家也不怎么远。
不过林潮生不怕麻烦,他倒嫌一日太闲,想要林家来找茬闹事给他乐子看呢。
和陆云川商量两句后,二人当即拍板定下,方泉也是高兴,立刻喊了两个在村里结伴玩乐的小子去田家找了老田叔过来。
没多久,田家两口子就过来了。
老田叔是个情绪内敛的,倒看不出过分的喜悦。
但杨山月却喜极而泣,一见着自家这老房子就开始抹眼泪了,嘴里喃喃道:“好,好啊,太好了。真卖出去了,春来的病有指望了!”
林潮生不明所以,找里长一打听才知道老田叔夫夫卖房子是为了给儿子买参治病。
还想习惯性砍砍价的林潮生没再开这个口,不过老田叔夫夫也都是厚道人,并没有因此狮子大张口,给的都是实在价。
买家卖家都谈拢了,杨山月连房契地契都带来了,方泉又借老田叔的后背当桌子,当场写了新契。
等着两边都戳了手印,方泉才收了随身携带的笔墨,说道:“这事儿就算完了。明儿你俩家跟我去趟镇里,找官府印契走个程序,就算妥了。”
老田叔捧着那契书抖了抖嘴皮子,好半天才点了头,连声道:“好,好,我家有牛车,明天我来赶车。”
*
溪头村不小,但人多嘴杂,这事儿也不知是谁先传出的,总之过了一晚上村里的人都知道生哥儿两口子买了老田那失过火的房子。
一时间,更是议论纷纷了。
这下不止林钱氏和周金桂俩碎嘴子说酸话,有两家想要卖地没卖出去的也跟着叽咕叽咕说起来。
“我看生哥儿真是中了邪!好好的地不要,他偏买个失过火的灾房子!”
“可不是!我家那老房子多好啊!都不用推了重修,直接就能住人了!要不是里长提起,我都舍不得卖呢!”
村中大坝边上有一棵老槐树,村里的妇人夫郎得了闲就拎着小马扎在树下乘凉,或是缝衣裳或是纳鞋底,一边干活一边和其他人聊天。
今天林钱氏和周金桂也在,近来她俩不招村里人待见,能说上话的就没几个。
但听到有人念叨林潮生,语气里还似有不满,周金桂停了手里的针线活,立刻扭头冲着说话的人叫了起来。
“你可是说对了!真是说对了!我看啊,生哥儿真是中了邪啊!你们想想啊,生哥儿二月时落了水,紧接着就发了大病,人都险些没了,那陆小子都给他办了棺材,再晚半日只怕都埋土里了!可就是奇怪啊,生哥儿竟然又醒了!你们说说,怪不怪!我瞧着,怕醒的不是生哥儿,是芦叶河里的水鬼!”
周金桂说完,林钱氏也停下手里的动作,还真作出认真思考的模样。
她说:“也是有点儿道理的!潮生这孩子从小就懂事乖巧,胆子也小,平常在村里见了人说话都不敢!上回醒来后就大变样了!敢和长辈顶嘴!不像我从前那乖侄儿了!哎哟,好姐姐,亏得你提起呢!我家生哥儿莫不是被水鬼给害了!”
奇闻怪事,说得一伙妇人夫郎一愣一愣的,有那胆小的已经在缩脖子闭眼了。
这回曹大娘不在,不然铁定第一个站出来反驳。
不过虽失了这个助力,却也有心肠好的,忍不住就开了口:“钱桃枝,你也真是好意思说啊!二月大冷天撵人去河边洗衣裳,人掉下去后就生了病,你也舍不得掏银子给他治。那害了生哥儿的不是你吗?!”
说话的竟是李荆娘,就是那个卖豆腐的寡妇,夫家姓周,村里人都喊她周娘子。
李荆娘身边还坐着一个扎丫髻,绑着红头绳的小丫头,听此也撅了撅嘴巴嘟囔:“潮生哥哥是好人!给圆杏糖吃!”
李荆娘寡居三年,寡妇门前是非多,她又独自拉扯一个女儿长大。为了孩子,她曾经也想给家里找个能顶门户的男人,旁人她都看不上,就把目光放到了陆云川身上。
去找过一回,被拒绝了。
后来陆云川和林潮生成了亲,那生哥儿还来找她卖豆腐,却撞见一个混子到她家找麻烦,很是说了些不好听的话。
这不要脸给自己找男人,还被那男人的夫郎听见了,李荆娘自然是臊得慌。
但生哥儿听见后并没有什么反应,倒是放了狗吓走了纠缠她的混子,之后也常来买豆腐,并没有因为此事就看不起她。
林钱氏一听,气得嚷起来,“钱桃枝也是你叫的!老娘算你长辈了!你个死了男人的克夫丧门星,没婆母教你,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你这样的女人若在我家,嘴都给你缝上!”
李荆娘直接就气笑了,她放下绣棚站了起来,扯断手里的线捏着根针就朝着林钱氏走了去,闪着寒芒的绣花针往她眼前戳,“来!来!你缝一个给我瞧瞧!我还没见过这世面呢!还‘若在你家’?你家是个什么皇帝门槛啊?当谁求着扒着要进?”
李荆娘丈夫死得早,这几年和女儿相依为命,硬是练成了一副泼妇性子。别说村里的妇人夫郎呢,就是纠缠她的混子泼皮她都敢直接提了刀对上去。
林钱氏是个欺软怕硬嘴上厉害的,一看李荆娘捏着根针就怼了上来,寒光闪闪的绣花针想要往她眼睛里扎。
可是吓得她不敢说话了,其余几个说闲言碎语的也尴尬地住了口。
这时候,村里一个青年汉子提着锣从这边走过,铜锣敲得哐哐响。
“大坝开会了啊!里长说了,陆猎户家要盖房子,还要找人上山砍木头!请十五个壮劳力了!盖房的一天二十文!砍木头的按根算钱,一根一文,多砍多得啊!快快快!都快点儿来嘞!”
听到这话,李荆娘嗤笑了一声。
她又转身慢悠悠走了回去,捡起被她丢下的绣棚,又扭头看了那几个说闲话的一眼。
开口道:“婶子阿叔几个我是记住了!今儿生哥儿家请工人,我就看你们几家有没有脸去了!”
这话说得那两家人臊皮耷脸的,树下坐着的其他人也暗自庆幸,幸好刚才没跟着这些人一起扯闲话,不然这活儿他们可不好意思求上门去!
有人放起了马后炮,干巴巴笑着说:“就是就是!我要是他们,我可没脸去!”
也有那聪明的,得了消息后就悄悄回了家,得赶紧回去知会一声,家里儿子二十多岁,正是一把子力气使不完的年纪。
没多久,槐树下的人都散去了,李荆娘也牵着小女儿回了家。
但过了没一会儿,槐树边的大坝子又渐渐聚了不少人。
这大晒坝是村里最大的坝子,是村中公用的,谁家若要晒谷子晒苞米,只要来得早就能占上位置。村里若是要开会宣布什么大事儿,那也是在这儿,一家来一两个人,能把大坝子挤得满满当当。
林潮生和陆云川并不知道刚才槐树底下闹腾的事情,也没见着帮他们说了话的李荆娘。李荆娘就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家里根本没有男丁,这大会她自然也没来。
里长扯着嗓子大声说了几句,坝子上人多,他吼破了嗓子才能保证每个人都听见。
林潮生瞧见是直撇眉,暗道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
盖房、砍树的事儿说清楚了,林潮生和陆云川商量后,找了十个会盖房子的熟手,又找了五个勤快肯干的汉子砍树。和起先说得差不多,盖房子的一天二十文,但不包饭;砍树的一根一文,砍得多拿得多。
被选上的人家自然是高兴,盖房子的汉子也不在乎那顿饭,大不了喊家里的婆娘夫郎帮着送,这可是二十文,就是在镇上做工也才得这点儿钱了。
砍树的则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暗暗比较起来,都想着做那个砍树最多拿钱最多的人。
曹大娘是最高兴的。
她男人虽比不得年轻人有劳力,却是个老泥工了,那些个年轻人哪有他的经验,这盖房子自然有他的份儿。她大儿子则块头大有力气,第一个就报名去砍木头,生哥儿和她关系好,一口就答应了。
不仅如此,生哥儿还同她说,这几日砍来的木头得在她家院子放一放。
那房子不用修得多好,毕竟不怎么住人,主要是为了养银耳,倒不求多精致。不过哪怕如此,怎么也得耗个半个多月的。但新鲜的青杠木本就不能直接用来养银耳,也得晾上半个月,这时间刚刚好。
曹大娘家院子大,腾得出位置摆放,只等那头的房子一修好就能挪走。
不过生哥儿也不好意思白占她家院子,给了三十文呢,曹大娘本来推脱着不肯收,但这孩子硬塞她手里啊。
哎哟,可真是个好孩子。
曹大娘暗暗想着,此刻她还不知道刚刚在槐树下发生的事情,不然只怕又得扯了袖子去和人吵架了。
第057章 叶子天赋
定下人选后, 第二天就开工了。
盖房子的有两个还是曹大娘她男人的徒弟,有他看着,那头乱不起来。所以林潮生和陆云川则是带着砍树的五个汉子上了山, 这一趟连岑叶子也跟着去了。
他说秋天到了, 山上的野果子、野核桃都差不多熟了, 尤其是野核桃拿到镇上去能卖个好价。
之前他给陈步洲送饭也攒了些钱, 但岑叶子节俭, 家里还养着一个要吃奶的小弟, 更是要多多赚钱了,于是跟着夫夫二人上了山。
起先的两刻钟, 林潮生还老老实实跟在陆云川身边,同五个汉子讲选木头的要领。要砍青杠木,只砍青杠木, 还得是八年往上的老青杠木,最后是选直溜的砍。
可随着……
“小哥!我看见八月炸了!都熟透了, 我给你摘一个尝尝!”
“哇!小哥!这儿有拐枣树!这个可好吃了!你要不要?!”
“诶还有无患子诶, 这个能搓皂丸子,洗衣裳洗手洗澡都能用!小哥你要不?!”
……
慢慢的,林潮生就撇开陆云川溜到了岑叶子身边, 和人在林子里玩闹开了!
先是林潮生气得跳脚的声音:“没熟!死叶子你敢骗我!又涩又麻!岑叶子, 你完了!”
紧接着是岑叶子叫嚷, 他还嫌弃林潮生浪费, 大叫道:“哎呀, 哎哟!你太浪费了!小哥你太浪费了!野柿子要拿回家闷一段日子才能吃的!这个可甜了!”
陆云川停在小路上,木着脸看两个小哥儿打闹, 想笑,但硬是笑不出来。
这时候, 曹大娘的儿子方木生憨憨凑了上来,又憨憨问道:“陆哥,你咋不喊哥夫郎嘞?他要跑没影儿了。”
难道是他不想喊吗?
陆云川心里默默想。
想完又木着脸转过脑袋,直勾勾瞪着方木生看,直把人盯得头皮发麻。
方木生像是后知后觉明白了什么,傻兮兮挠了挠脑袋,又把头扭了回去,自言自语嘀咕:“呃……呃……我看这树不错,多直啊,砍它。”
陆云川像是叹了一口气,又才悠悠收回视线,继续去看自己的小夫郎。
好家伙,这下真跑没影儿了。
陆云川:“……”
陆云川这回真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冲着两人跑去的方向喊道:“潮生,别跑太远了!”
瞧不见人,只听见一道欢快的声音传了回来,“好嘞!”
林潮生跟着岑叶子跑去摘无患子了。
无患子的树并不高大,开叉又低,岑叶子是个爬树的好手,他把绑腰上的柴刀解下来丢到地上,然后三两下蹦上树,挑了金黄饱满的新鲜果子采摘。
一个在树上摘,一个在地上捡,林潮生用衣裳兜着,没一会儿就捡了好多。
等岑叶子下来,他才对着人问道:“你会用它做皂丸?”
家里的皂丸是陆云川在镇上买的,一盒有四十颗,花了五十文。这东西洗碗洗衣裳能用,洗手洗澡洗头也能用,因此用得很快。
岑叶子下了地,正垂着脑袋看林潮生衣裳兜子里的无患子果实,一个个圆溜可爱,他是越看越喜。
他还朝着林潮生歪了歪头,答道:“会啊!小哥,你不会吗?”
岑叶子的语气实在是太平静的,好像是个人都该会一样,又眼巴巴瞅着林潮生,搞得林潮生没好意思摇头说他不会。
不过幸好岑叶子没有好奇多问,他又继续说,“我家的皂丸子都是我自己做的!用皂荚、无患子加上草木灰。其实要是有猪胰子就更好了,能成型,会更好看的!小哥,你可别嫌弃猪胰子脏,真能做的!”
这下真给林潮生惊住了,他把怀里的无患子全倒进岑叶子的背篓里,然后拉着人坐到旁边的大石头上。
扯着人问:“你咋知道的?”
村里人多用皂荚,皂丸澡豆都少有人买,更别说香胰子了,怕是有些人连听都没听过呢。
岑叶子两眼圆亮睁着,像是还不知道这事儿有多稀罕,还歪着头说:“我自个儿琢磨的啊!听说镇上的小姐都用胰子洗手,胰子胰子那不就是猪胰子吗?名儿都没换呢!我之前买过一块儿猪胰子捣鼓了两次,就是那玩意做的,只是我手生,做出来的颜色不好看,模样也不好看,但闻起来还挺香的!”
自己琢磨的?
林潮生看着岑叶子好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这叶子是个手工达人啊!真是白白浪费了他的天赋!
这胰子哪怕明明白白告诉别人它的做法,可也没几个人真能把它做出来,其中详细过程、比例、火候都是重中之重。哪有像岑叶子这样,捣鼓两次就给捣鼓出来的。
这可能就是天赋。
其实岑叶子没告诉林潮生的是,这是两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他还不敢和家里的阿父和阿奶对上,当时被阿奶看见他捣鼓这些,骂他浪费粮食,还拿笤帚把他打了一顿。他之后就不敢用猪胰子做了,要不然只怕早研究出像模像样的成品。
林潮生盯了他一会儿,随后认真说道:“叶子啊,你就没想过做这些拿去卖?这可比卖山果子赚钱!四十颗皂丸就能卖五十文呢!”
岑叶子睁圆了眼睛,傻乎乎看着林潮生,呆了好一会儿才朝他伸出五根手指,惊讶又夸张地说道:“五十文?!”
要知道,他做皂丸,一天就能搓百来丸,这还是做完了家务活儿抽空做的,时间不多。
他先是一惊,后又紧张地搓了搓手,“这,这真这么好卖啊?我也能卖吗?”
林潮生冲他点头,继续鼓励说道:“皂丸算便宜的。就你说的香胰子,一块儿普通的就卖七八十文,都是镇上的小姐夫人们常用。还有那刻了花儿,用了什么茉莉、紫草、桂花的,又香又好看,这样的一块儿卖二三百文的都有呢!”
林潮生说得认真,岑叶子听得也认真,到重要的地方他还会托着腮帮子小小的“哇”一声。
最后,岑叶子神色纠结,显然有些意动又担心自己做不出来。
他小声说道:“可真厉害啊,真能赚这么多吗?”
林潮生鼓励道:“试试才知道!说不定你也很厉害呢!”
岑叶子点点头,手里攥了一把背篓里的无患子,默默下了决心。
二人谈完,又去摘了些别的野果子。
其中野柿子摘的最多,一个个橙红橙红的挂在树上,像一盏盏小灯笼,摘下来拿回家再闷上几天颜色就会变得更红,捏起来微微发软,那时候就能吃了,甜得很。
两个摘了十来个野柿子,又才你扯我一把,我扯你一把继续往前走。
路上,陆云川时不时喊上两句,这才让二人没有不知不觉跑远。
又走了好一阵,两人才找到一棵野核桃树。
那棵树十分高大,看起来可不太好爬。但外表小甜心,身手像只猴儿的岑叶子见了不以为然,拍着手自信地说:“小事儿!交给我!”
说罢,他从背篓里翻出两双黑乎乎的粗布手套,一双塞给林潮生,一双自己戴在了手上。
岑叶子说道:“还是我上去摘,小哥你在下面捡。喏,手套可一定得戴上,这山核桃的青皮黏糊糊的,沾手上会变黑,特别难洗,而且还会发痒!”
林潮生点点头,听话地把手套戴了上去。
岑叶子也点点头,然后一蹬腿猴儿般窜上树,左踩一脚右踩一脚动作灵活地很。
但这树太高了,林潮生看得心惊肉跳,还是忍不住抬头喊道:“叶子,你当心着点儿啊!”
刚说完,树上就丢下来几颗青皮核桃。
紧接着就是岑叶子脆生生的声音,“知道啦!”
林潮生看他两眼,也忙低下头捡起了野核桃,一个个全丢进背篓里。
捡了好一会儿,眼看着那背篓快满了,林潮生撑着腰直起身子,正想喊岑叶子下来。刚站起身,忽然发现陆云川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左手还提着一把锋利的柴刀。
林潮生看他一眼,又偏头看了看四周,见其余几个汉子也都过来了,正朝核桃树上面继续走,那上头有好几棵青杠树,都是又高又大又直的好木材。
林潮生见那五个汉子都走了过去,其中曹大娘的大儿子路过的时候还朝他打招呼。林潮生冲人笑了笑,然后扭过头也轻轻推了陆云川一把,笑着说道:“你也快去啊!”
陆云川没说话,他将提刀的手收在背后,又抬起另一只手掰着林潮生的脸,随后俯下身在他脸上啾了一口,最后默不作声地转头跟上了几个汉子,整个过程面无表情,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好像刚刚搞突然袭击的人不是他。
林潮生:“……”
他瞪着陆云川离开的背影,又下意识抬头看向树上的岑叶子,立刻对上岑叶子趴在树上低头朝下望的眼睛。
岑叶子:“……”
两个哥儿都没有说话,岑叶子红扑扑一张脸从树上下来,目光总是忍不住往林潮生身上瞟。
林潮生被他盯得受不了了,气势汹汹瞪了他一眼,叉着腰说道:“有话就说!”
岑叶子红着脸,抬起一双戴着黑乎手套的手,两只大拇指按一起蹭了蹭,小声道:“你,你们……怎么,怎么在外面就、就、那个!”
林潮生本来还觉得被岑叶子看见怪尴尬的,可看这哥儿面上红扑扑的模样,又忍不住逗他。
他摆出厚脸皮的样子,贱兮兮问:“哪个啊?”
岑叶子还没意识到自己被逗了,他认真地又狠狠按了按两只大拇指,继续说:“就那个啊!”
他不好意思直说,只悄悄踮了踮脚尖,撅了撅嘴作出一个“亲亲”的动作。
这小模样把林潮生逗得哈哈笑,要不是手上戴了手套,现在定然要狠搓一通岑叶子的脸。
岑叶子近来长了些肉,脸上也圆了两分,看起来就十分好搓。
岑叶子看他笑得抱肚子,撅起来学“亲亲”的嘴撅得更厉害了,这下都可以挂一个小油壶了。
他还忿忿不平地说道:“小哥,你笑话我!”
林潮生笑得更厉害了,气得岑叶子背起背篓就朝前走。
两人闹了好一会儿,陆云川又提着刀从上面走下来,对着两个哥儿问道:“采果子采得怎么样了?”
林潮生正和岑叶子蹲地上,一边嘻嘻哈哈拌着嘴,一边采摘野菌儿,听到陆云川的声音他又立马站起来冲着人说:“采了好多!叶子说野柿子好吃,待会儿我们带几个回去一起吃。”
刚说完,还不等陆云川说话呢。
玩吵架拌嘴游戏正玩到兴头上的岑叶子已经习惯性小声接了一句:“不给你吃。”
陆云川听见了,他还不知道二人刚刚发生了什么,疑惑地偏头看了过去。
岑叶子这才反应过来,抬起脑袋就发现壮得跟头牛似的陆猎户面无表情瞪着自己,眉峰那道疤似凝成一把骇人的刀往他眼睛里戳。
嗯,比他的柴刀还骇人。
岑叶子:“……”
胆子时大时小的岑叶子立刻缩了缩肩膀,恨不得和地上那一摊野菌子缩在一起,躲到泥巴下。
他埋了埋头,小声嘟囔:“……我、我刚刚其实没有说话。”
林潮生憋着笑,凑近陆云川身边,晃着身子撞了撞他的胳膊,又朝人小声叽咕道:“行了,别吓他了。”
陆云川也十分委屈地皱着眉看向林潮生,两只眼里都写着:我没有啊!
他真是没有啊。长得凶也能怪他?
陆云川是真委屈。
林潮生笑得直晃悠,趁岑叶子玩蘑菇扮演的空挡贴上去捏了捏陆云川的手。
正是这时候,石坡上的方木生喊道:“陆哥,咱几个都准备好了!回吧!”
陆云川立刻被哄好了,他先是朝方木生“嗯”了一句,又反过来捏了捏林潮生的手,说道:“走吧,我送你们下山。”
林潮生点头,又才拉起地上萎靡的岑蘑菇,几人结伴下了山。
林潮生手里拎着一筐野菌,岑叶子背着背篓,陆云川一众汉子则是扛了木头。
下山走了好长一截路,岑叶子也忘了刚刚发生的事情,又亲亲热热拉着林潮生介绍起今儿采的菌子。
陆云川把两个哥儿送到山下,放下木头,又和另外五个汉子上了山。
他们今天砍了不少青杠木,怕是要来回好几趟才能全扛下来。
岑叶子还扯着林潮生说话,说得兴致勃勃。
“这个野柿子闷个五六天就熟了!最好是埋在米缸里,可惜我家没有那么多的米!”
“还有这个菌子,这个菌子炒起来可好吃了!就是一定要大火炒熟,一定要多炒一会儿!”
“这两个最好看的八月炸留给你吧!你和陆猎户一人一个,这个也好吃!可以拿勺子挖着吃!”
“野核桃给你一些!再给陈二少爷留一些!剩的我拿去镇上卖!就是有点少,我再去摘两回,到时候一块儿去卖!”
岑叶子说完,才背着背篓回了家。
林潮生也收获满满回了家,进门先给两只狗子一个爱的摸摸头,然后提着东西进了灶房。
陆云川怕是得往山上跑好几趟才能搬完今天砍的木材,搬下山后还得借车把木头都拉到曹大娘家,等他收拾好回家都差不多天黑了。
林潮生进灶房收拾了一下,想着陆云川今天怕回来得晚,今晚上的饭就由他做好了。
不过林潮生的厨艺真是一般,这菌子他也不敢炒,怕炒不好吃了见小人,干脆还是系了围裳开始和面、揉面,准备做面条吃。
煮一碗手擀面,再炒一份肉沫辣子的浇头,到时候盖在面上,也是色香味俱全。
林潮生不敢直接下锅,得估着时间等陆云川回来,怕做早了面冷了、坨了。
他揉好面,又剁好蒜末肉沫和辣椒碎,调了料腌好,就等陆云川回来了再下锅,正好吃个热乎的。
等林潮生都准备齐全了,陆云川还没回来。
他在院子里晃了一圈,觉得有些无聊。平常家里也只有他和陆云川两个人,但有个伴儿就似有说不完的话,从不觉得时间难过,如今一个人在家竟有些难捱了。
先去骚扰了大黑二黑,惹得狗烦,最后悻悻回了房间。
不过回了房后他就把画板翻了出来,打算一边画稿子,一边等陆云川回来。
还是那篇《农夫与蛇》,因为快到了交稿的日子,所以他在江州府时也赶着时间在画,如今只差收个尾了,这次的稿子就完成了。
林潮生画得起劲,渐渐就忘了时辰,聚精会神在画上,连屋里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都没有察觉。
陆云川也不知道在他身后站了多久,沉默着看他画画,细长的炭笔捏在手上,寥寥几笔就勾出人形。
突然,他冷不丁开了口:“这样不对。”
屋里安安静静,只有炭笔画画的声音,他突然一句话可把林潮生吓坏了。
林潮生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抱着画板猛地站了起来,有些慌张地朝后看去。
见是陆云川,那颗扑通扑通直往喉咙眼跳的小心脏才又落回了胸腔。
他瞪着陆云川,没好气说:“你怎么走路没声啊!”
陆云川没回答,他反倒伸手指向林潮生画本上的画,用仿佛讨论什么严谨学论的认真语气说道:“这个姿势不对,腿掰成这样会很痛。”
林潮生:“……”
林潮生有一瞬间的无语,他也跟着看向陆云川手指的画,画风“大开大合”,两个人都十分“坦诚”。
他磕巴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反驳道:“你怎么知道?你又没试过!”
听到林潮生的话后,陆云川还真点了点头,张嘴却说道:“我没试过。你试过,你上次都疼哭了。”
林潮生:“……”
于是,暴怒的林画家把究极细节控撵了出去。
第058章 镇上买骡
林潮生把人撵了出去, 又握起笔继续画,可努力了好一会儿总是静不下心来,脑子里还回荡着陆云川的声音。
“这个不对。”
“这个姿势会很痛。”
“你上次就疼哭了。”
……
林潮生抓了抓脑袋, 把头发揉成个鸡窝才停下手。他静不下心也没再勉强, 收起画本出了门。
走出房间就闻到一股肉香, 是碎辣子炒肉沫的味道, 陆云川还往里头打了一个鸡蛋, 辣子红绿, 鸡蛋炒得黄澄澄的,颜色拌得好看, 裹着肉沫更是油汪汪的香人。
陆云川高高大大一人站在灶台前,腰上系着围裳,袖子上也套着一个粗布袖套子, 手里捏一把铜勺在锅中快速翻炒。
他生得过于高大,灶台只到他腿上, 炒菜得微微勾着背, 倒不显得难看,反而给他整个人都罩了一层烟火气。
炒好的浇头盖在面上,陆云川单手扯下围裳, 又一手端起一碗转过身, 冲着进屋的林潮生说道:“吃饭吧。”
愣神的林潮生立刻反应过来, 小跑着过去将小折桌打开了, 然后接过自己那碗。
自己那碗肉多面少, 地下还铺了烫熟的青菜叶子。陆云川则是一大碗面,只上头铺了薄薄一层浇头, 他口腹之欲不重,但胃口大, 吃得多,连吃面的碗都比林潮生的碗大一些
林潮生吃了两口,笑眯眯朝陆云川点头,表扬道:“好吃!川哥,你手艺越来越好了!”
陆云川的嘴角也轻轻扯了扯,也跟着说道:“是你的面条擀得好,吃起来筋道。”
听了这句话,林潮生的尾巴立刻就翘了起来,他得意洋洋说道:“那当然!”
别的不说,林潮生对自己手上的面活还是很自信的,可是得了他奶奶的真传!
他又吃了好几口面才抬头说道:“等收完青杠木,咱去趟镇上吧?快中秋了,我想做月饼,得去镇上买些材料。还有骡子,我们去府城前就商量好的,要买骡子的。”
陆云川碗里的面多,但他吃得很快,三两口就见了底。
虽然快,但吃相并不狼狈,此刻放下碗筷对着林潮生回答道:“我也是这样打算的,正准备同你说呢。骡子去镇上买,骡车可以请村里的木匠做,比镇上卖的现成的要便宜些。”
说来也巧,村里的木匠正好姓木,是个老鳏夫,独自拉扯着一个儿子长大。这人性格也独,不怎么和村里人来往,总是村里人要找他打家具才会交流几句,平常都是个锯嘴葫芦,也不爱在村里转悠,总是日日关在自家小院里。
不过他儿子倒是个外向开朗的,这次砍木头的人也有他。
他爹是木匠,他也常帮着砍树锯木头,这活儿是五个人里头干得最快的,就连陆云川都险些没比得过他。
夫夫俩商量好,都等着青杠木收完就去镇上逛一逛。
吃完面后,林潮生把碗洗刷了,陆云川则开始架火烧今天的洗澡水。
也就两个碗,林潮生用丝瓜瓤子搓着洗干净,然后收进了碗柜里。
最后扭头出了院子找大黑二黑玩。
大黑二黑也刚吃完饭,狗盆被舔得干干净净。
陆云川养猎犬很舍得,隔三差五就要给它们开荤。他说猎犬吃不好就长不壮,到时候上了山帮不了他还拖后腿,要知道他之前打野猪,这俩狗子也是出力不少。
刚吃饱饭的两只傻狗不爱动弹,林潮生戳戳它们的鼻子才动两下。
二黑还好些,活泼点儿,时不时抬起那只白爪子往林潮生手里塞。
大黑则干脆闭了眼睛,任由林潮生扒拉它的眼皮,扯它的耳朵,就是一动不动,若不是身后的尾巴还时不时晃两下,真让人怀疑它成了个“饱死狗”。
逗了会儿狗,林潮生又回屋把画板翻出来继续画,桌前摆着油灯,昏黄的光照在纸上,显得交缠在一起的两个人更加暧昧不清了。
等画完最后一笔,林潮生才松了一口气,搁下炭笔抬手揉了揉肩膀。
这时候,屋外的陆云川喊道:“潮生,出来洗澡了。”
林潮生又才站起来,拿了换洗衣裳出门洗澡。
没错!他这次记住了,得带换洗的衣裳!
色字头上一把刀,绝不给某个人半点儿机会。
但林潮生似乎料错了,他这个澡洗得舒坦自在,陆云川完全没有进澡棚子里骚扰他。
洗过澡的林潮生缩进被窝里,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琢磨,今天应该可以睡个好觉了。
闭上眼睛没一会儿,人还没睡着呢,穿着里衣的陆云川就带了一身湿意掀开被子钻了进来,从后面环住林潮生的腰。
林潮生挣不开,被迫和他进行了一系列针对细节性问题的探讨。
探讨工作令人身心交瘁,林潮生最后是身疲力竭直接睡过去的。
之后两天他都在屋里躲懒,陆云川则是继续跟着汉子们上山砍树,还把两条大狗吆上山放风。因为林潮生没有同行,岑叶子也不好意思跟着几个壮年汉子上山,因此也没去摘果子,就在家里处理野核桃,顺便研究研究皂丸。
他以前做的皂丸都是自家用的,所以粗糙不好看,这回想要拿到镇上去卖,那首先就得有个卖相。
他研究了两天,又狠心放了些粗面,还真让他做出一小碗像模像样的皂丸,当天就兴高采烈地去找林潮生,想要和人分享自己的成功。
可惜了,这天林潮生和陆云川一早就去了镇上,岑叶子算是扑了个空。
*
平桥镇。
林潮生穿了一身艾绿色的秋衣,肩上挎着灰白的小挎包,被陆云川牵着走在街上,看起来是个乖乖巧巧的小夫郎。
当然了,只是看起来,谁能想到这“乖乖巧巧”的小夫郎的挎包里塞着一本大开大合的画本。
两人穿过长街朝三松书斋走,打算先去把今日的书稿交了。
陆云川还对着林潮生说:“待会儿我进去就好了,你在外面等我。”
村里刚经了方剑玉写艳情话本的事情,林潮生也不敢逞能,冲着陆云川点了点头。
结果二人到了三松书斋,竟发现书斋门口堵了不少人。
林潮生偏着身子朝里望,好奇嘀咕道:“怎么回事啊?这是发生什么了?”
陆云川沉默片刻,随即说道:“我们先看看。”
然后就看见里头一个穿长衫的读书人朝着掌柜的喊道:“怎么回事啊?第五先生呢?怎么上期的《春游仙事》没有第五先生的《农夫与蛇》啊!”
说起来也是个打扮得斯斯文文的书生郎,跑到书斋讨要艳色画本,脸上也是半点儿不见羞的。
他说完,另一个小厮模样的年轻人也赶忙问道:“就是啊?!到底怎么回事啊?!第五先生这个月还画不画了?我家少爷还等着看!”
后头几个人也跟着叫嚷,全都是问画本的事情。
林潮生和陆云川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几分惊讶。
林潮生还自言自语般嘀咕:“我上次可是交了两章的量啊!”
他当初和书坊定下规矩,半月交一次稿,可上个月要去府城,一待就至少是半个月。林潮生害怕耽误书坊出书,所以提前交了两次的稿子,完全够《春游仙事》两期的内容,这怎么还能闹起来?
林潮生最近的重心全在银耳上,这两期《春游仙事》的样书他也没到书坊取,哪里知道上个月月初书坊就把他的“粗长大肥章”一次性全用了。
倒不是书坊故意为之,大概是底下人没有沟通好,印书的不知道那是两回的内容,直接就印了出去。百来本书卖出去,哪里还能收回?只能将错就错了!
眼看着又快到《春游仙事》更新的日子了,三松书斋这几日天天被小读者堵,可是搞得掌柜的和伙计都焦头烂额。
那掌柜的抹着汗说道:“别着急!各位都别着急!这次的《春游仙事》定然有第五先生的画!肯定有的!”
立刻有个人问:“你敢保证吗?第五先生这次到底交稿了没啊?”
稿子还握在手里的林潮生开始流汗了。
他在现代也是见过一些狂热粉丝的,虽网上戏称给作者“寄刀子”,但也有不理智的敢玩真的。虽然都是圈里的大神,和林潮生没什么关系,但他那时候也完全没料到有一天这待遇也会轮到他自己。
掌柜更是汗流满面,又安抚着说道:“上次第五先生来时就说了,有事要去一趟府城!这怕是还没回来呢!各位就再耐心等等吧!再等等吧!”
又有人不悦地开了口,“还要等啊?这,这第五先生不会是故意拖稿吧?他到底还画不画了!”
掌柜的没有立刻说话解释,他见挤在书柜前的众人转移了目标,一个个开始说叨起第五先生了,不由松了一口气。
心里甚至暗暗高兴,觉得有第五先生吸引这些人的注意力,就为难不着他了。
有些人说:“第五先生可能真是有些忙吧,谁家没个难事儿的时候,也能理解!”
也有人说:“可我就是奔着第五先生的画才买的《春游仙事》,他要是不画了,我也不买了。”
还有人说:“忙是可以忙!但至少也得解释两句吧,哪怕在书上印两句话呢,难不成就让大家伙儿这样干等着!”
林潮生听见了,他被掌柜这态度气笑了,“我明明给了两章的!他倒是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
陆云川没有说话,直接从林潮生的小挎包里翻出那本画稿,挤开人群就进了书斋。
林潮生下意识想追,但想到陆云川叮嘱的话又不得不停了下来,躲墙边继续偷看。
陆云川挤开众人进了书斋,将画稿拍在柜台上,冷冰冰道:“交稿。”
掌柜的一愣,瞅一眼脸生的陆云川,更是呆住了。
他不记得书斋有接过这个人的稿子啊?而且瞧他五大三粗的模样,可不像会这些文活儿的。
掌柜的还来不及说话,陆云川又道:“第五先生有事去了府城还没回来,这是他托我转交到书斋的画稿。”
一听这话,后头那些呆住的人又乱了起来。
“是第五先生的画?”
“真是第五先生的!”
“第五先生来交稿了!”
掌柜的内心隐隐有些不安,他先翻了两页画稿,瞧那熟悉又独特的画风和一笔狗爬字。
嗯,可不正是第五先生的画。
他立刻陪着笑说:“看吧看吧,我就说第五先生这次肯定会交稿的。”
陆云川脸上没有表情,仍是冷冰冰开口,语气寒得掉渣,“他让我来取样书。”
画稿的作者都能免费得一本样书,林潮生自然也不例外。
那掌柜一愣,心里暗暗念叨,也不知道刚刚的对话被这汉子听去了多少,又和第五先生的关系亲不亲近。
他心里叹着气,但还是将样书取出来递了过去,毕竟是书斋的规定,他总不能扣着书不肯给。
眼见这高大勇猛的男人当场翻起了书册子,掌柜的暗道不好。
果然,陆云川下一刻就问道:“这一期怎么没有第五先生的画?他走前不是交了两期的稿子?就是怕自己赶不回来交稿。”
掌柜的开始冒冷汗了,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倒是身后的一众人又嚷开了,一个个声音更加不满。
“什么?!上上回的内容其实是两期的?”
“我说那次的稿子怎么多几页!我还以为是第五先生突然来了灵感呢!”
“好啊!敢情是你们书斋一次印了两期的内容!还让我们误会是第五先生不交稿!”
“刚才给个哑巴似的!一句话不说!搞得我还真以为是第五先生拖稿不交呢!”
……
掌柜的这下更是头焦额烂了,这边解释两句,那头又解释两句,都不能安抚住众人,惹得书斋里满是怨气,连想要进铺子买书的人都在门口转了一圈又摇着头离开了。
闹腾好一阵,那些人才渐渐散去。
掌柜的又蔫巴着眉毛看向陆云川,可瞧此人一脸凶相,又生得魁梧高大,他是一句重话都不敢说了,连连叹着气给他结清了此次的稿费。
走前,陆云川还挺直脊背,不悦说道:“这事儿我会一五一十告诉第五先生的。这篇稿子画完了,他还会不会继续画新的就是你们的事儿了。”
说罢,他攥上银钱扭头就出了书斋。
掌柜的急得绕出账柜一路追到门口,喊了好几声也没把人喊回来。
完了,这下是完了。
他得罪了第五先生,真惹得第五先生收笔不画了,只怕等东家回来有他的好果子吃啊!
其实林潮生本来画完这本也不打算画了,不过第五先生如今也小有名气,引得来三松书斋买书的人都比往常更多了。若他骤然收笔不画只怕书斋这头不愿意,虽不可能强迫他继续,但也要非些口舌功夫。
林潮生嫌麻烦,但有了这件事,那就是书斋不义在先,怪不得他停笔了。
是个好理由。
林潮生乐滋滋看着陆云川回来,又见他把碎银子放进自己的小挎包里,更是笑得眯起眼睛。
交了稿子,又见了一场闹剧,夫夫俩又才牵着手往头牯街去了。
头牯街,是马行、牛行等牲畜行最多的一条街,买卖牛羊马匹的多是来这儿。
不过官府对马匹管制严格,整条街上也见不着一匹马。
这条街上人不多,左右牲畜却不少,有些味道。
两人刚进去,立刻有人吆喝着拉起了生意。
“两位买些什么?来我这儿看看啊!”
“哎哟,两位客人,我这货多啊!您还是来我这儿看!”
“来我这儿!来我这儿!我这儿的牲口都壮实着!”
……
林潮生没答应这些话,仍拉着陆云川继续往里逛。
这条街上卖猪、牛、羊的最多,都是些小崽儿。小时候的模样倒还挺可爱,尤其是小山羊,绒毛卷卷,头上支两只小包包角。
嗯,还挺像岑叶子常挂在脖子上的小玉坠子。
想到这儿,林潮生还噗嗤笑了一声。
听见他笑,陆云川偏头看了一眼,眼里有些疑惑。
林潮生摇摇头,又歪着脑袋看向陆云川,问道:“怎么样?有瞧得上的吗?”
陆云川先也是摇了摇头,刚摇完又看到前头几步路的圈里拴着一只黑青的骡子,养得膘肥体壮。
陆云川看见了,立刻指着说:“我看那个不错。”
林潮生也朝着他指的方向看了去,那骡子站在那儿,嘴里还嚼着一口草,身形健美,有两分像马又有两分像驴。
那摊位前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盘腿坐在一张草席上,手里捏着几颗碎石子把玩,察觉到这头的动静,他立刻站起来,通红着脸看向夫夫俩,小声招呼道:“两位客人来看看吧。”
就这一句,再没有旁的了。
这条街上叫卖多是四五十岁经验老道的牙人了,一张嘴就有说不完的话。不像这少年年纪轻,又怕生不敢吆喝着做生意,呆呆板板地坐在地上等着生意撞上门。
直到有人看过来才赶忙站起身,红着脸请人往那边去。
看陆云川对那骡子十分满意,林潮生立刻拉着他走了过去,刚走近还来不及问话,对面一个生得尖嘴猴腮的牙人笑呵呵说:“二位别看那骡子长得好!那吃得可多了!一般人家真是养不起!”
自家骡子被嫌弃,那少年立刻就急了,他又不敢和那个老牙人对上,只着急忙慌同人解释:“客人!我家骡子是胃口好了些!可、可您瞧瞧,它、它长得多高多壮啊,比寻常,寻常的骡子都要大一圈,吃得多那干活儿也厉害啊!拉货驼货也比寻常骡子厉害!”
他一慌,说话也多了,虽仍有些磕磕巴巴。
这少年不会做生意,当牙人的本是他父亲,可父亲近来生了病,不能出门做活儿了。
看大夫抓药都要钱啊,他一个笨嘴拙舌从来没做过生意的少年人到了头牯街,在这儿坐了两三天,没谈成一桩生意,也是愁得很。
旁边几个牙人还瞧他脸嫩,处处挤兑抢生意。
不过吃得多这个问题在陆云川看来根本就不是个问题,如今看了这骡子是越看越喜欢,压根没理会那尖嘴牙人的话,直接就指着骡子问,“多少钱?”
那少年又喜又着急,搓着手小心翼翼说道:“五、五两银子。”
他怕说贵了,这两个客人瞧不上,又怕说便宜了亏了自家的骡子。幸好来时他父亲给他讲过行价,这时报了价格,又担心紧张地瞅着二人。
生怕他们嫌贵扭头就走。
骡子比马便宜,但比驴子贵,五两的银子不算少,但买这头壮实膘健的骡子却是非常划算。
但林潮生还是问道:“四两六钱,卖不卖?”
少年磕巴了一下,压根就不会和客人讲价,一听这价格也没低出他父亲说的最低价,直接就重重点了头,“卖!卖!”
这桩买卖讲得容易,都没怎么费口舌,林潮生付了钱,陆云川则将骡子牵出了圈里。
骡子油光水滑的,显然被照顾得很好,林潮生看了也很喜欢,凑上去摸了好几把,又才和陆云川牵着手朝头牯街外走。
等两人走后,那尖嘴牙人还笑话呢。
“那么好的骡子就卖四两六!若是我,起码先喊个八两银子!你爹可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啊!”
少年没搭理他,又盘腿坐在席子上,乐滋滋地开始数钱。
牙人讨了个没趣,也讪讪地不再同他说话了。
再看另一头的林潮生和陆云川,夫夫俩已经牵着骡子出了头牯街,林潮生喜欢得很,视线一直放在那骡子身上。
他说道:“我们给它取个名字吧!”
陆云川自然是点头,还说:“成啊。”
这骡子的皮毛偏深,晃眼一看也是黑的,陆云川觉得可以叫“三黑”,一听就是一家人。
但他的夫郎不是寻常人,不走寻常路,张嘴就取了个响当当的名字。
林潮生:“就叫它‘千里马’吧!”
陆云川:“???”
陆云川先是一愣,随即又扯开嘴角笑了起来,颇有些无奈地点着头,“好,听你的,就叫这个。”
两人牵着“千里马”又在镇上逛了一圈,买了林潮生想要的做月饼的工具,又各买了两身冬衣。
虽然还不到中秋,但这儿的秋天过得又快又急,晃眼就入了冬。
所以陆云川就扯着林潮生去买了冬衣,得提前备着,免得那日猝不及防降了温,林潮生没有厚衣裳穿。
除了冬衣,陆云川还做主又给林潮生买了一双厚实的毛靴,棕灰的颜色,瞧着不太好看,但十分保暖。
林潮生看一看冬衣,又看一看毛靴,笑话道:“这得裹成个熊!”
陆云川把买来的东西都放在骡子背上,听到林潮生的话还认真摇了摇头,说道:“你瘦,不会。”
林潮生却也摇头,也认真地说:“那也是只瘦熊。”
然后,陆云川就牵着“瘦熊”去了陈家医馆,请大夫再复诊。
林潮生有好几个月没进过医馆了,这回又被陆云川带进医馆还有些呆愣,似乎很疑惑自己没病没灾的为什么要看大夫。
陆云川自然不会告诉他,是自己觉得每次夜里他的体力都跟不上自己,所以才带他来看看大夫。
瞧瞧身体还有没有什么需要调理的地方。
陈老大夫显然已经认识这小两口了,乐呵呵请人坐下。
把了脉后就笑得更深,“好得很。”
“他底子虚,如今能养成这样你肯定也是花了心思的,按着老样子继续养着,再有个一两年说不定就能给你生个大胖小子了,当然了,哥儿也是好的!”
林潮生点头:“嗯。”
林潮生疑惑:“嗯?”
第059章 田岚和离
林潮生是一脸呆样被陆云川牵出医馆的。
瞧夫郎这呆呆傻傻的模样, 陆云川觉得有趣,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
陆云川倒是不在意能不能生孩子,但大夫说林潮生的身体好了很多, 除了有些体弱的小毛病, 已经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平常小心注意些就好。
听了这话, 他自然安心了。
于是开始安心地戳林潮生的脸颊。
林潮生则不太安心的样子, 一脸魂游天外的模样, 呆呆地自言自语。
“完了,这下真成男妈妈了。”
陆云川不太能听得懂, 但看林潮生正捂着自己的小腹,还拉过他的手安慰道:“孩子的事顺其自然就好,你不用太着急, 该有总会有的。”
木着一张脸的林潮生:哥,安慰得很好, 下次不要再安慰了。
捂着肚子发呆放空的林潮生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人进了医馆, 是一男一女,那个女人不胖不瘦,却也和他一样抚着小腹。
林潮生:“嗯?”
陆云川偏头看他, 皱着眉问:“怎么了?”
林潮生拉了他一把, 指着医馆说道:“我……我刚刚好像看见叶子他阿父了?”
陆云川一愣, 也下意识看向医馆的大门, 只是他看得迟了些, 那对男女已经进了医馆,只瞧见两个背影。
陆云川没有说话, 只拉着人往街边躲了躲,说道:“我们等等看, 等人出来再看是不是他。”
两人真就在街角站了一会儿,等了约莫半刻钟,又见到那对男女出来,还真是岑叶子的阿父——岑大为。
瞧二人关系亲近,那女子约莫有三十岁,姿容一般,但保养得不错,此时仍扶着腰挺着小腹,明明看不出肚子,但也给了人一种怀有身孕的错觉。岑大为则在旁边扶着她,手里还提了一串药包,面上是喜色。
林潮生心觉不对劲,“男妈妈”的事儿都顾不上想了,立刻抬脚要悄悄跟上去。
陆云川自然不放心他独自跟去,可牵着一头骡子,目标也未免太大了,是他们看别人,还是被人看他们?
他将骡子托付给一个小摊贩照看一会儿,那小贩本不乐意,但见陆云川掏了钱,他就立刻喜笑颜开起来,热情地拍着胸脯保证把骡子当亲爹伺候。
陆云川没和摊贩纠缠口舌,转身牵着林潮生跟了上去。
二人不敢跟得太紧,只远远随着,但陆云川耳力好,虽隔了些距离却也能清清楚楚听到两人说话的声音。
女子一手扶着腰,一手轻轻抚摸着小腹,明明平坦的肚子恨不能顶出二里地,她还微微笑着说:“大夫都说孩子长得好,你呀,可又要当父亲了。”
她生得不算多标致,颧骨有些高,眼睛细长飞挑,看起来是个不好相处的人。
叶子和他小爹长得像,生来是个清秀俏模样。岑大为则长相平平,如今上了年纪更是丢人堆里都找不出来的普通人,又比那女子大上十岁左右,走在她旁边,就像个伺候人的老仆。
“老仆”本人还不觉得,听了话后笑得喜滋滋,“你若为我生个儿子就最好了!”
但笑完他又忍不住担心着问:“真不用请大夫诊脉?拿两贴药就好了?”
女子娇嗔瞪他一眼,又道:“用不着!我前些日子去看过大夫了,大夫都说好了!你少操心了!”
说到这儿,两人进了一条民巷,停在一小院子前,女子又扭头瞪他一眼,继续道:“你还是想想你家里的事儿吧!我的孩子可得名正言顺出生,你家那些破事儿若是处理不干净,可别来见我了!”
说罢,她从小荷包里拿出钥匙,开锁进了门,扭身还推了岑大为一把,直接就把要抬腿跟着进去的岑大为推了出去,转头就毫不留情地关了门。
岑大为在门前徘徊一阵,嘀嘀咕咕骂了两句,最后还是叹着气离开了。
等人走后,林潮生才扯着陆云川从一面墙垛子后走出来,盯两眼那小院,又盯两眼岑大为离开的背影。
林潮生自言自语地嘀咕:“……出大事儿了。”
难怪岑大为最近几个月总不着家,一方面是被岑叶子治怕了,另一方面是在外头野了起来。他是个游手好闲的懒汉子,但那个女子却连衣裳、头饰都用得不错,显然家境殷实。
就是这时候,一个去肉市买了肉回来的中年妇人路过他们,因脸生,睁着眼把两人打量了好几圈。
林潮生心中一动,赶忙走了出去,对着那中年妇人打听起来:“婶子停一停,我同你打听点儿事!”
那中年妇人还真停下了脚步,挽着的竹篮子里横放一条新鲜猪肉,她扭着头看林潮生,出声问道:“什么事儿啊?”
林潮生更走近些,指着那女子的院门问道:“我是来寻亲的!我姨奶奶就住这巷子里头,我记得是这个门!您认识这户人家么?”
听他打听这户人家,那妇人撇了撇嘴,立刻就摇了头,“这里就住了个独居的女人,才三十岁,咋可能是你姨奶奶!”
林潮生立刻作出一脸奇怪的表情,张大嘴叫道:“哎呀!怎么会呢!我记得我姨奶奶就住这儿啊,咋就找不到了!那这里头住的什么人家?”
中年妇人悄悄翻了个白眼,显然很不喜欢这邻舍的女人,她扯了林潮生一把,似个好心人般说道:“这里头的女人姓李,你姨奶奶也姓李么?”
林潮生摇摇头,又摆出遗憾的模样,“那还真不是。”
中年妇人也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继续说道。
“这女人叫李兰心,是城东李铁匠的闺女!原是嫁到县上去的,也不知道那头出了什么事儿,听说是生不了孩子,被休了回来。李铁匠心疼闺女,又怕她回娘家被哥嫂嫌弃,就给她租了这小院儿。”
不过中年妇人倒不是因为李兰心生不出孩子还在被休回家才瞧不起她,而是因为……
她停了停,立刻又说:“县里和镇上也隔了那么远,只要好好瞒着,谁晓得那头的事儿!她回家后重新相看个男人,再找个好人家也不难!她爹又是镇上的铁匠,什么人家找不着!可这姑娘自己不自重,自个儿就把男人领回家,如今还……”
说到这儿,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到底是没把最后一句话说出来。
其实李兰心因生不出孩子被休回家这事儿还是她自个儿说出来的,她怀了孕就挺着肚子告诉了巷子里的人家,说她明明能生,都是前夫一家不长眼睛,以她多年无所出将她休回家。
所以这婶子才觉得这姑娘脑子有问题,这样的事儿不知道好好瞒着,重头再找个好人家过日子,偏要犯傻。
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林潮生显然也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李兰心怀着身孕的事情,是左邻右舍全知道的。
说完,那中年妇人也扭头走了,路过李兰心的院子还嫌晦气般绕得远远的。
等人走后,林潮生才回头看向陆云川,说道:“这被领回家的男人看来就是岑大为了。”
不过也是奇了,怎么就看上岑大为这破烂垃圾了?
官府对铁器的管制十分严格,所以铁匠可是个赚钱吃香的行业,镇上的铁匠更是一只手就数得清,稀罕得很。有个当铁匠的父亲,所以这李兰心衣食穿戴都很好,平常再做些绣活儿卖钱,养活自己也不难。
但林潮生有点儿不明白了。
那婶子有句话说得对。
虽然是被休回家的妇人,但有她个做铁匠的父亲在,找个好人家再嫁也不难,怎么就看上了比她大十来岁的岑大为呢!
林潮生想了好一阵也想不通,这时候只自言自语嘟囔:“这事儿得告诉叶子。”
听那头的意思,李兰心是怂恿岑大为休妻另娶,这事儿要提前准备,不然岑叶子和田岚阿叔只怕毫无防备,要被打一个措手不及。
站在他身边的陆云川也说道:“潮生,回去吧,回去再想法子。”
他知道,自己的夫郎和岑家的小哥儿交好,这事儿肯定要插手的。
林潮生听了陆云川的话,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他被陆云川牵着出了巷子,去找小摊贩要回自家骡子,两人一骡回了村。
岑叶子早等着林潮生了,他蹲坐在院边的阳沟外洗衣裳,院门大敞着,时不时埋头搓两下衣裳,时不时又抬起脑袋朝外看。一心二用,一盆衣裳来来回回搓了大半时辰还没洗完,倒把林潮生夫夫俩盼了回来。
“小哥!”
岑叶子立马站起来,甩干手就跑了出去,出去又瞧见那头膘健的青黑骡子,“哇”一声叫了出来。
“呀!好俊的骡子!你们还买了骡子呀!”
林潮生牵着骡子,一路都心事重重的,如今见了岑叶子才勉强露出个笑,点着头说:“是啊。”
岑叶子伸出一只手摸摸骡子的脊背,又摸摸骡子的耳朵,喜欢得很。
摸完又探头问,“陆猎户呢?他没陪你一起吗?”
林潮生仍皱着眉毛,答道:“哦,他去找木匠打板车了。”
岑叶子点点头,又瞧一眼林潮生,忽然皱起眉歪着头问:“小哥,你怎么了?你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林潮生想了想,还是把刚刚在民巷看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全告诉给岑叶子。
岑叶子愣了一会儿,下一刻就气汹汹地往外跑,手还扶在腰上的柴刀的刀把手上。
“我找他去!”
林潮生立刻将岑叶子拉了回来,又悄悄往岑家的院子望了望,没瞧见田岚才松了一口气。
岑叶子看似胆子小,实则去是一棵坚韧的小草,风吹不坏雨打不烂,是敢为了自己和小爹壮着胆子与人拼命的。但他小爹田岚却完全不一样,那是个被长年规训的哥儿,在娘家如此,出嫁到了岑家也如此,早没了自己的脾性,只知道蜷着过活。
这事儿他敢告诉岑叶子,却不敢贸然让田岚知道,怕他受了刺激。
林潮生扯着岑叶子往山腰上走了一步,一路到了自家,进了院子又把人拉进堂屋,按在凳子上坐下,同人仔细分析。
“镇上那户是铁匠的女儿,若论条件,田岚阿叔比不过啊,她又怀着孕,这又多了一个筹码,只怕你阿父……现在就看,你们是什么打算了?是继续凑合过下去,还是……”
他话还没说完,岑叶子已经瞪了眼睛,脆生生喝道:“和离!那就和离!他想休我小爹是万不能的!什么破烂糟心货,他还配不上我小爹呢!”
这话一说出去似乎就松快多了,岑叶子甚至还有模有样的计划起来,“等我小爹和他和离了,我就带着小爹阿弟出去住!我能做皂丸,做胰子,我能行的!我今天就把皂丸做好了,我拿给你看呢!”
乍一看,岑叶子也十分坚强,把未来的路都盘算好了。说完又伸了手往身上摸,想把今天做的皂丸找出来,可什么也没摸到。
他出门太急,那皂丸搁在家里忘了拿,岑叶子没摸到,急得开始掉眼泪,一边哭一边委屈着说:“我真做好了!我忘记放身上了!”
林潮生瞧他哭得可怜,忙哄了两句才又说:“和离自然是最好的……就是你小爹那儿?”
岑叶子狠狠抹了一把泪,攥着拳头认真道:“就得和离!我小爹不敢,我替他做这个主!我就是拖,也把他拖出这狼窝!”
林潮生放心点了点头,可心里还是有些顾虑,忍不住又道:“可你阿弟能带走吗?”
古代可没有和离的女子能带走亲生孩子的先例。
岑叶子是个“不值钱”的哥儿,如今又学“坏”了,爱在家里“发疯耍横”。他跟着田岚出门倒是不难,可岑石头是个男娃娃,他真能轻易被带走?
林潮生担心,岑叶子却摇了摇头,叹气道:“我阿弟未足月就出生了,有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三天两头就爱生病,我阿奶还说这娃娃都不一定能养大。”
说到这儿,他又露出一丝气愤的神色。
他是没见过这样咒自己亲孙子的阿奶,当时听了这话就气坏了,狠狠发了一场疯把他阿奶吓得三天不敢说话。
可爱生病就意味着需要花钱,看大夫买药,哪样不要钱?而且身体弱,长大了都不一定都干重活,是个拖累。
如今铁匠女儿那头又怀了孕。她年轻,就算这胎不是儿子,也还能再生。岑大为还真不一定会留下这个病殃殃的儿子,毕竟这几个月,他这做阿父的都从来没有抱过石头一次。
岑叶子不觉得失望,只觉得庆幸,正是这样他才有机会把阿弟也一起带走。
他又说道:“况且铁匠女儿要进门,定然也不希望家里还有个孩子吧?”
林潮生点点头,又说:“这事儿还得计划计划,不能让他那头先说,我们要占了先机。”
岑叶子歪着脑袋,疑惑地看向林潮生,眨着眼睛问:“怎么占啊?”
林潮生黑溜眼珠子一转,然后朝岑叶子勾了勾手指,又贴过去凑到他耳边悄声耳语了几句。
岑叶子两眼亮得发光,崇拜地看着林潮生,直说:“小哥你也太厉害了!你怎么想到的!”
林潮生得意一笑,回过头又对着岑叶子说道:“这事儿还得提前和你小爹通个气,免得事发突然他承受不住。”
岑叶子自然是点头,拍着胸脯说,“这事儿交给我。”
知道这件事情后,岑叶子只难过了一小会儿,很快就被未来小爹和离成功后带着他和阿弟离开岑家的美好生活所吸引,整个人都满是憧憬。
次日,村里不知道怎的传起一股流言。
芦叶河边洗衣裳的婶子夫郎议论纷纷:
“听说了么?咱村里有个汉子在镇上找了个相好!听说都成亲有娃儿的人了,还不老实!”
“诶,听说了听说了!我听几个小娃子斗鸡时说的。哎哟哟,要我说啊,这男人哪有老实的!”
“我听得全乎,那女人好像是登来巷的人家!你们谁想去瞧瞧不?”
“嗐,不去不去,家里一堆活儿等着干呢!哪有空去瞧别家的热闹!”
……
再有大坝槐树下的人们也七嘴八舌聊着:
“真是牛家的二娃?和登来巷的?”
“我怎么听说是吴二田!到底是谁啊?”
“咱村里成了亲的汉子,又常往镇上跑,就那么几个人呗?可别是村里跑货郎的?”
“胡说了!村里的货郎就一个,那娃儿还没成亲呢!那不是还有山脚那岑家的吗!岑大为被他家哥儿吓得不敢回家,天天住镇上!”
“哎哟!你可别笑死人了!岑大为都多大年纪了,还能去镇上开二春?!”
“到底是谁,去瞧一眼不就知道了?一个个胡猜啥呢?”
“算了算了,哪有时间去啊,你去瞧瞧,瞧了回来给咱几个唠唠嗑!”
……
不止女人哥儿传得热闹,就连村里的汉子之间也都说着此事:
“听说住在镇上,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可真是丢咱村里汉子的脸!”
“可不是!也不知道到底是谁,自家婆娘娃儿不管,去镇上找人,真是不要脸!”
“咱村里就没有那要女人哥儿养着的懒汉子,这回真是开了眼了!”
“说不定咱村里还得出个入赘的汉子呢!也是稀奇事儿了!就是不晓得到底是谁?”
“可别让我晓得!我晓得了,我得去他家祖坟前笑话!”
……
这些人一个个聊得欢,又都说不去瞧,结果连着两天都在镇上的登来巷看到了自家村子里的人,一张两张三张熟悉的脸孔面面厮觑,都有些尴尬。
“呃……我是来买菜,顺便瞧瞧的。”
“呃……我,我走亲戚的,我娘家表侄儿的舅妈住这儿呢!”
虽然尴尬,但来得人多啊,总有亲眼瞧见那对男女的。
不看不要紧,一看,还真是岑大为!当天就传得满村都知道了,就连登来巷都闹开了。
左邻右舍的本以为李兰心只是给自己找了个男人,还没成亲就怀了孩子,如今知道这男人已经成家,那巷子里也传得到处都是。
本就不好的名声,被扯得更破了。
岑大为被好几个村民揪着笑话,又惹得巷子里也不安宁,被李兰心骂了一整天。也是忍不住了,只得回村把这事儿处理好。
也是凑巧,那日刚是中秋佳节,离村许久的岑大为终于又回去了,和他一起回去的还有李家铁匠和他的儿子、徒弟,也都是铁匠,一个个生得膘壮。
中秋的好日子,可村里一个个都没心思过节,倒全聚在岑家门前看热闹。
岑家院子在山脚下,这地方偏僻安静,还是头一次如此热闹。
自家儿子在外头又找了个相好,就连岑婆子也是才知道,得了消息惊得跑出门,攥着儿子问道:“儿啊,你这脸是怎么回事?!这事儿……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岑大为是鼻青脸肿回来的,走路还一瘸一拐。
他在外头乱搞的事情被村里知道了,当天就被村里一个汉子揪住揍了一顿。
倒不是那汉子嫉恶如仇,而是他刚谈好了亲事,是外村的姑娘,听说爷爷是个秀才,那可是上好的门户。本来好好的亲事,结果村里出了这档子事儿,那户人家觉得溪头村的汉子不是值得托付的人家,当即就退还了聘礼。
与秀才孙女的亲事闹黄了,那汉子哪里还顾及岑大为辈分比他大,年龄也比他大的事儿,逮了人就把他狠狠揍了一顿。
这头揍完,李铁匠家又知道这事闹得登来巷也传开了,气不过,李兰心的哥哥也带着两个师弟把他打了一顿。
倒不是她哥哥有多心疼妹子,而是这事儿闹开,害怕李兰心更难嫁出去,更得赖着娘家了。立刻就把岑大为打了一顿,又威胁他尽快处理完家里事,好迎他妹子过门。
岑大为这两天就像过街的老鼠,那是人人喊打啊,他也是没脸见人,回了村就一直埋着脑袋,被人笑话也不敢抬起头和人争论。
这样大的事情,里长自然也来了,见了岑大为就是大骂。
“岑大为,瞧你干的这些事儿!这传出去,咱村里的汉子都没脸做人!”
少有不偷腥的猫儿,但闹得这样大的还是头一回,惹得隔壁几个村儿都在笑话呢。
岑大为嗫嚅着嘴唇没敢说话,只悄悄抬起视线瞥了一眼,看所有人都盯着自己看,立刻就低下头不敢再有动静了。
里长气得眼睛冒火,他狠狠瞪了岑大为一眼,又看向李铁匠几人。
他是里长,这外村人拉帮结伙进了溪头村,他这里长自然要站出来了。
方泉立刻拦住李家人,问道,“你们几个来我们村子做什么!”
李铁匠已经有五十岁了,身体却十分硬朗,他和儿子的个头都不矮,身上都是鼓鼓囊囊的肌肉。跟来的两个徒弟也不赖,初秋季节只穿着单衣,高高撩着袖子露出精壮的手臂。
几个汉子凶神恶煞杵在这儿,就像拦路劫道的土匪一样。
但周围围观的村民很多,也不乏村里的青壮汉子,门口还站着林潮生夫夫,方泉瞧一眼上山能打野猪的陆云川,立刻就安了心。
李铁匠先是撇着眉毛,听到里长的话才笑了一声,指着岑大为道:“方里长这话说得……这夯货欺负了我闺女,我这做父亲不该给人讨个公道吗?”
铁匠儿子也忙道:“可不是!都是能当我妹子父亲的人了,也好意思纠缠我妹子!”
这话有些夸张了,岑大为四十出头,比李兰心大了十一二岁,怎么也生不出李兰心那么大的闺女。
只是这年纪相差也着实大了些,没有哪个好人家会给闺女相看岁数差了这么多的男人。
见里长又要说话,李铁匠忙朝前走了两步,他经验铁匠铺子三十多年,常和往来的客人打交道,这说话的本事儿不比方泉这个里长差多少。
李铁匠说:“方里长,今天我和我儿子徒弟不是来贵村上闹事的!就是来盯着这夯货的,他纠缠我女儿,又骗她钱财,这事儿怎么也得给我一个交代吧?我们今日不动粗不动嘴,就看着,只看他怎么处理家里事儿的。”
这话说的,这不就是逼着岑家给他女儿一个名分吗?
可岑大为已经娶妻,李铁匠也不像是那会让女儿做妾的人,这是……这是逼着人休妻啊!
休妻的话岑大为还来不及说,他怯怯抬着头看了众人一眼,刚鼓足勇气要开口。
屋里的田岚出来了,他怀里抱着裹了襁褓的孩子,身边还有岑叶子扶着。
田岚的眼睛红肿,显然是刚刚哭过。
可他出来并没有看岑大为一眼,只对着里长说道:“今天里长也在,各位村邻都在,就请做个见证。我田岚今日要与岑大为和离,夫夫义绝。”
第060章 佳期好事
“我田岚今日要与岑大为和离, 夫夫义绝。”
田岚的声音低柔,却掷地有声。
刚刚还不敢看人,不敢说话的岑大为惊得猛然抬头朝他瞪了去。
岑大为是个标准的窝里横, 在外窝窝囊囊不敢得罪人, 在内把夫郎孩子当仆人使唤。后来岑叶子发了几次飙, 整日提着柴刀在家里转悠, 他这个窝里横又折了一半, 再也不敢对着岑叶子逞父亲威风了。
但田岚不一样, 他眼里的田岚胆小、软弱,是个任人欺负的主儿。
乍然听田岚说起和离, 他立时就恼了,瞪直了眼睛指着田岚的鼻子骂道:“臭婊子!你再说一遍!”
田岚身子一抖,却还强撑着抱了孩子不肯挪脚, 岑叶子心疼他小爹,立刻提着刀挡在田岚身前, 仇视地瞪向岑大为, 一字一句道:“你耳朵聋了?!我小爹说了,要与你和离!”
岑大为的手又指向岑叶子,哆嗦着好半天没能说出话, “你你你!”
磕巴了一阵他才又道:“那, 那也是我休了他!嫁进门十多年没给我生个男娃, 我早该休他了!”
岑叶子气坏了, 他阿弟还被小爹好好抱在怀里呢, 岑大为这畜生却像看不到一样。
他气得正要说话,还来不及开口, 倒是围在外面的人群里有人说了。
“没给你生男娃?那田阿叔怀里抱着的是谁?”
说话的是林潮生,他也是瞧不起岑大为这样的男人, 实在被他这不要脸的话气得忍不住了。
岑大为瞅了一眼,又嘟嘟囔囔说:“生个小病秧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养得活!就算能养大,那也是拿药灌大的,得靠钱养着!谁家伺候得起这样的少爷!还不是他气性大,怀着身子的时候就爱闹脾气,折腾得孩子没足月就生出来了!老子就这一个男娃,老子还没找他麻烦呢!”
气性大?爱闹脾气?
别人可能忘了。但岑叶子却忘不了,那日若不是岑家这对丧良心的母子要把他卖给镇上的老员外做小老婆,怎么可能气得他小爹动了胎气早产!
岑叶子气得很,提了刀就要冲上去,却被身边的田岚拉住了。
田岚抱着孩子,脸上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他只说:“叶子,别动手,这是你阿父。”
岑叶子真是要气疯了,扭头就朝田岚吼了起来,一边说一边掉眼泪:“小爹!你想气死我啊!他算什么阿父,哪有当阿父的想把亲生哥儿卖给老头子当小老婆的!你怎么就是这副软性子立不起来呢!”
本没有太多情绪起伏的田岚看到岑叶子哭得厉害,眼睛里也忍不住凝了些泪水。
他摇摇头,伸手将岑叶子手里的柴刀硬抢了下来,又把怀里的小娃娃塞进岑叶子怀里,转手给他抱着。
末了才深吸一口气扭头看向田岚,静静道:“到底是你阿父,怎么也不该由你动手。”
昨日夜里岑叶子到他房中,跪在他床前说了许多话。田岚的眼泪在昨晚上就流干了,再挤不出多余的。
哭了许久,如今这双眼又干又涩,还有钝钝的刺痛感,就像有一只刀子在他眼睛里搅动,刀尖割在血肉上,拉扯出鲜血。
大概……就和他手里这把柴刀一样锋利。
田岚面无表情朝着岑大为走了过去,岑大为还一愣一愣的,见他提了把刀有些心虚,但又看在场的人如此多,心想田岚怎么也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砍他。
岑大为:“你……”
岑大为刚吐出一个字,田岚就已经抬起胳膊,一巴掌抽在了他的脸上。
“啪”的一声,异常响亮。
这一下打得岑大为整个人愣住了。
不止他愣住了,就连岑叶子也愣住了,甚至岑家院子外的里长、村民全都愣住了。李家几人也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真不动粗不动口,端着手瞧热闹。
林潮生担心岑叶子,也担心田岚对上岑大为会吃亏,赶紧扯着陆云川进了院子,在一片寂静中挤到了岑叶子身边。
岑叶子:“……小爹。”
岑大为捂着被扇得偏到一边的脸,田岚使了大力气,打完后整条手臂还震得发麻发抖,岑大为的半边脸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肿起来。
汉子气坏了,撸起袖子就要冲前去,但田岚下一刻就抬了手里那把柴刀,刀尖直直对准岑大为的胸膛。
岑大为不信他真敢动刀子,直接朝前闯了上去。
结果田岚一把刀握得用力,真就半点儿没躲。
岑大为怕死,默默停了下来,又几句话不敢说了。
田岚瞧他这畏畏缩缩的模样,竟是突然大笑了起来,疯了般仰头狂笑,惹得岑叶子担忧地看着他,忍不住开始滚眼泪珠子。
田岚并未注意到,他笑得险些断过气去,好一会儿才又看向岑大为,眼里竟有了与岑叶子当初如出一辙的疯劲儿。
要不说是父子呢,如今一看两人越发像了。
田岚一字一句说得清楚,“岑大为,你今天要么和我和离,你高高兴兴迎个新人进来,之后你的事儿都和我没有关系。要么……要么我今天砍死你,算我丧夫。我该坐牢坐牢,该砍头砍头,咱俩下了地狱还做一对鬼夫夫!”
岑大为磕巴了一下,开始流冷汗了。
瞧田岚这疯样儿,好像还真做得出来。
一个人若是死都不怕了,哪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他磕磕巴巴说:“你你……别乱来啊!你砍死我再去坐牢,那叶、叶子和石头咋办?”
田岚红着眼回头看向岑叶子,又看一眼吓得跌坐在地上的岑婆子,又笑了起来,“叶子大了,他自己能行的。倒是你娘啊,说我骨头软,我看她骨头比我还软,等你死了,她怕也活不了几天。”
岑叶子的眼睛红得更厉害,眼也不眨地盯着他小爹。
他心里紧张害怕,可又想着昨天晚上和小爹说好了,小爹也答应他了,定然不会做傻事的,肯定是吓一吓岑大为,这畜生最不禁吓了!
他咬着唇,只能如此想了。
岑大为吓得抖如筛糠,又扭头看向里长,喊道:“里长!里长!这您不能不管啊!”
方泉摸了摸鼻子,移开视线装死了。
岑大为只得又回头看向田岚,咬着牙说:“好!成!那就和离!就和离!”
反正他本来也打算休了田岚另娶李兰心,休妻、和离虽然不太一样,但结果也差不多。
岑大为心里叹着气。
田岚又说:“和离后,叶子和石头归我。”
听了这话,岑大为总算是犹豫了起来,他虽然不太在意岑石头,那这到底是他唯一一个儿子,真要送出去他也舍不得。再说了,和离后孩子被娘带走了,说出去那不是惹人笑话吗?!
岑大为此时还没发现,他早就成了村里的大笑话了。
他只想着,石头是身子不太好,可到底是他岑大为的儿子,就是死也得死在岑家。
至于岑叶子……岑大为完全就没有想起这个人。
也是这犹豫的功夫,李家铁匠中有一个年轻后生开了口。
“姓岑的,你还犹豫什么呢!赶紧让他父子三个一起出门!难不成还想让咱兰心姐进门给人当后娘么!”
说好的不动粗不动口,结果李家人还是说了话,人群里有忍不住嘟囔的,“不是说了不说话的吗?”
李铁匠立刻瞪圆眼,把手一摊,无奈说道:“没说啊!我嘴巴都没张啊!哎哟,这是我小徒弟,才十七岁呢,这年轻人脾气冲动,我这当师父的也管不了啊!”
话是如此说,可谁还不清楚,这就是李铁匠的态度。
岑大为悄悄朝那头瞥了一眼,见李铁匠和他儿子冷着眼看他,身后两个徒弟更是趾高气扬。
只一眼,他浑身的骨头都痛了起来,好像又被套着麻袋打了一遍。
不过他一方面怕李家,一方面也贪图人家的钱财。
他这段时间吃住在镇上,花的都是李兰心的钱。睡觉盖的被子是棉被罩,褥子铺了棉花,每日吃的都是米面,五六天还能开荤吃顿肉,那日子可比他前几十年在村里过得舒坦多了!
只要他娶了李兰心,那以后都是这样的好日子。
一想到这些,那病殃殃儿子立刻就不重要了,他赶紧转身对着田岚点头,直说道:“行!行!都给你带走!”
这话算是说定了,方泉也没劝,他内心甚至觉得和离了好,和离了田岚父子三个才算活出头了,至于后头岑家人怎么过活,那都是他们的事儿了。
他甚至还提醒道:“既然是这样,那不止和离书,再给两个娃子写一份断亲书吧。”
于是,和离书和断亲书一起写了下来,几人都盖了手印。
从此以后,田岚、叶子、石头都和岑家再没了关系。
签下和离书和断亲书后,岑婆子像是终于来了勇气,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叉着腰又开始撒泼装凶。
“写了断亲书就不是我岑家的人了!赶紧滚吧!”
那时候已经临近黄昏,眼瞅着天就要黑了,偏这时候把人撵出门,什么都不让带。若不是怕被里长骂,岑婆子恨不得让田岚父子三人脱光衣裳,赤条条地走出去,一丝一线也不准带走。
林潮生扶着叶子,又偏着头和田岚说话,“阿叔,去我家过节吧,我正准备做月饼呢!”
他身旁的陆云川没有说话,只郑重地点了点头。
和离书收在怀里,田岚仿佛这时候才呼吸通畅了,瞧着身边的叶子又瞧一眼林潮生,也红着眼点了头。
几人出了岑家院子,李铁匠几个看事情处理完了,也都离开了溪头村。
田岚抱着孩子出来时,还听见两三个妇人、夫郎骂岑大为没良心。
曹大娘也在其中,瞧着瘦巴巴的小石头就哎哟哎哟叫。
“我家二蛋小时候的衣裳都还在,我回去给你翻出来,先给石头凑合穿穿。这当阿父的没良心!大人倒不说了,这眼瞅着天气要转凉,真就一件衣裳不给,也不怕把孩子冻坏了!”
田岚在村里的存在感极低,没什么交好的妇人夫郎,曹大娘和他也并不熟,只是她生来是个热心肠的,瞧不得好人受委屈。
有她开了口,立刻也有旁的人跟着说话。
“正是正是!大人委屈委屈倒罢了,小孩子哪成啊!我家娃大了,还剩个小摇床睡不了,我也借你用!”
“我家孩子的尿布子还在呢!我也给你拿来!你可别嫌弃!那都是用细棉裁的,拿开水烫过好几遍,洗得干干净净,洗完还在大太阳底下晒了一整天呢!”
“我家孩子长得快,旧衣裳也穿不得了,我也给你找两套出来!”
……
说这些话的,有些是真心想帮忙的,有些是一时脑热冲动说出来的,有些是看别人说了她也不得不跟着说的。
可不管是处于什么原因,这时候都是雪中送炭。
刚刚在院里还冷着脸的田岚忍不住了,眼泪一股脑就流了出来,他一边哭一边抱着孩子给几个说话的弯腰鞠躬。
又说了好一阵子话,一众人才散了去。
里长走在最后,他瞧着田岚和叶子两人,有心想问问他们往后是怎么打算的,可见父子俩一脸哀容,到底是没能张口,唉声叹气回了家。
人都走了,林潮生和陆云川才领着他们回了自家。
先给父子二人舀水洗了把脸,烧的热水洗的,正好敷一敷哭得红肿的眼睛。
灶房里三个哥儿,陆云川倒不方便进去了,他怀里抱着个奶娃娃,这时候跟个木头桩子般坐在椅子上,动都不敢动。
灶房里,林潮生刚给他们舀了洗脸水,手里还拿着个木瓢,想了想还是问道:“叶子,你之后是什么打算?”
叶子敷了把脸,缓缓才说道:“我手里存了些钱,想着带小爹在村里租个房子先住着。等我……等我赚了钱再安排别的吧。”
自从和家里闹翻了后,他卖山货赚的钱都是自己攒着的,再后来给陈二少爷做饭,也存了不少,如今算起来该有三两多银子。他昨儿夜里悄悄摸去院后头,把他藏钱的陶罐挖了出来,又交给林潮生暂收着。
三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但若没个固定的进项,那银子花出去就似流水,转眼就没了。
林潮生想了想,还是说道:“不然先住我家吧?等我那边的房子修好了,你和阿叔搬去那边住?”
叶子瞪圆眼睛,连忙摇了头,直说:“不好不好!”
田岚在一边也说道:“确实不成!我们今晚上过来就够麻烦你们了,哪里还好再住下去!再说了,这事儿……陆小子他?”
说罢,他下意识扭头朝院子外看,瞧见陆云川把他的小儿子“端”在怀里,同娃娃大眼瞪小眼呢。
林潮生早猜到他们会拒绝,但他也有自己的一套说法,“这事儿我昨天就和川哥商量过了,他没有意见。”
叶子皱着眉,立刻就要说话,“可是……”
林潮生连忙按住他,又继续道:“叶子,你先听我说。那边房子我有它用,修得不精,最多二十天就能完工。如今差不多盖了一半了,你和阿叔也顶多在我这儿住十天。”
“至于我说让你们搬去那边住,真不是我圣父白莲花!我也不瞒你,那头我打算做些赚钱的活计,夜里得要人守着。我原本计划雇个人看着,可这赚钱的法子我也不放心让别人看了去。”
“现在出了这事儿,那也是凑巧,你和阿叔住过去,能帮我看着那头,自己也有个落脚的地方,这不挺好的吗?”
叶子在一旁安安静静认认真真听完,最后才歪了头问,“小哥,啥是‘圣父白莲花’啊?”
林潮生:“……”
林潮生气得瞪他一眼,最后拍板说道:“就这么定了!听我的!还省我一笔雇人的钱呢!”
叶子自然知道他小哥是想帮他,瞧他样子又忍不住抱着人笑了起来,点头算是应了。
不过林潮生倒也没乱说。他确实计划着雇人,连修房子的时候都和工人们交代过了,留一间能睡人的屋子。他和陆云川不能时时刻刻在那头看着,等银耳生意做起来后,只怕那头离了人要遭偷儿。
这事儿算是说定了,看自家小哥儿和林潮生聊得好,田岚也没再说什么。反正最近几个月,家里的事儿都是叶子做主,他听孩子的就成。
正是这时候,院子里突然响起一阵响亮的哭声。
三个哥儿扭头看去,见陆云川支着手把怀里的小石头举了出去,那娃娃咧了嘴大声哭,小裤子上淌下一串水,直溜溜浇在陆云川的鞋背上。
陆云川:“……”
田岚急得拍大腿,不好意思喊道:“哎呀!这孩子……他尿了!”
叶子也叫了起来,忙跑了出去,“对不住对不住!给我吧!给我吧!”
林潮生则是哈哈大笑起来,半点儿没给陆云川留面子。
最后,田岚和叶子带着小石头去清洗,正好曹大娘来送衣裳,娃娃刚好有的换。
林潮生则拉着手足无措的陆云川进了屋,端水给他洗了脚,又给他找了一双干净的鞋子。
收拾完,林潮生又拉着陆云川进灶房做月饼。
叶子想进去帮忙,却被田岚拉了出去。
小年轻不懂,但他这么大岁数还能不懂吗?哪能让自家小哥儿进去打扰人家夫夫俩的独处。
他拉着叶子进了隔壁小屋子收拾,小石头换过干净衣裳后放进了刚送来的小摇床里。
他一边铺床,一边红着眼说:“村里人多还是心肠好。生哥儿、陆小子也都是好人。”
叶子连连点头,认真说:“小哥人很好!”
田岚今日狠闹了一场,如今才觉得疲倦,可另一方面又觉得浑身都轻松了。
他铺好床,拉着叶子在床上坐下,说道:“以后小爹就只有叶子和石头了。”
叶子忙握住田岚的手,与他说道:“小爹!我以后肯定会带你过好日子的!我能做皂丸和胰子赚钱,小哥都说我厉害呢!你就放心吧!等我们赚了钱就不用麻烦小哥了,咱再另盖个房子,好好过日子!”
田岚轻轻笑起来,伸手摸叶子的脸,又说:“小爹知道,我家叶子能干着呢!”
叶子红了眼睛又红脸,这时候坐在床上,忽然想起之前陈二少爷也是睡在这张床上的,好像铺的也是这个褥子,盖的也是这个被子!
他和陈二少爷要睡一张床?
想到这儿,叶子的脸羞红得更厉害了。
再看另一头灶房里的夫夫二人。
林潮生做好了月饼,都是蛋黄馅的。
灶房还煨了野鸡汤,这还是陆云川昨天去山里打的,专门为了今天过节准备的。再炒几个菜,四个人完全够吃了。
做好饭菜,林潮生立刻喊了叶子父子俩出来吃饭。
田岚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样的好菜了,吃得眼睛一热,又是低下头说了好几声谢谢。
小石头很乖,除了饿了拉了,平常都不会哭,几人安安静静吃完一顿饭。吃过饭,田岚和叶子也不好意思闲着,父子俩立刻捡了碗筷收拾,又问了要不要烧水洗漱。
林潮生怕他们不自在,也就没客气,直接就说烧一锅热水泡泡脚。
洗漱后,田岚觉得自己父子两个有些碍事儿了,忙不迭拉着叶子回了屋,心里盼着那头的房子早些修好,不至于住一块儿麻烦人。
夫夫两个回了屋,林潮生穿着亵衣坐在床上打哈欠,抬头又看见陆云川在屋里挂了两只花灯。
林潮生歪了头,疑惑道:“挂灯做什么?”
这两个花灯是陆云川最近在家里做的,他当时还觉得奇怪,问过他。可陆云川那时只浅浅笑着没有回答,还说什么“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陆云川用手拨了拨花灯下的长穗子,扭头对着林潮生说道:“村里中秋节的旧俗,是要燃灯一整晚的。”
古时中秋有玩灯的风俗,但到了现代就很少了,林潮生当然没有留心记过溪头村的习俗。
他这时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还是忍不住想,点两盏灯真的不会晃得睡不着吗?
但很快,林潮生就知道他是多虑了。
人在极度疲惫的时候,怎么都能睡过去。
陆云川朝他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解亵衣的系带,动作慢条斯理的,别有一种情调。
林潮生:“……”
行,明白了,点灯是假的,玩花样是真的。
……
燃灯一夜,陆云川能清楚地看到夫郎脸颊上挂着的一滴豆大泪珠,起伏间,更衬得人可怜。
林潮生确实很可怜,他顾忌着隔壁的田岚父子,堵着嘴不敢出声,呜呜了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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