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岁月河(七)
没有得到允许。
虞观好像也只是忽然来了兴致, 没有再问,而是道:“我现在能帮你了吗?”
“还不能, 所以你好好活。”秋亦回道。
地面冷硬,但这种时候没有什么好挑剔的,秋亦拉着虞观靠着岩壁坐下,自己则为了方便跪坐在他身边,几乎是一个投怀送抱的姿势,但他心中只有恐慌,即便是已经用神识扫过了也不放心——“刺啦”, 秋亦手上动作毫不留情, 瞬间扒拉开虞观的衣服, 凑近看他的伤口,认认真真、仔仔细细。
他的神情认真得过分了, 看到那些已经不再流血的伤口时, 瞳孔不禁颤抖了一下,像是受了惊。
没忍住, 心觉可爱的虞观伸手摸摸秋亦的头,像在哄人。
被摸头的秋亦抬头, 抿着唇看他一眼,目光微凉。
却见虞观笑了下,忽然伸手一拽, 一把将他抱搂进怀里。
“!”
对方力道很大, 秋亦被摁得脸颊紧紧贴在在对方胸膛上, 还没愈合的伤口、未脱落的疤痕、完好的皮肤, 全都能感觉得到, 周围温度好像在这一瞬间猛地上涨,让秋亦无端觉得闷热眩晕。
他想要挣脱开这个怀抱, 但稍一动弹,耳朵贴上对方的胸膛,噗通、噗通——
那是虞观心脏跳动的声音。
秋亦不动了,鼻尖被暖意热意熏得一酸,几乎有种想哭的冲动。
他侧着耳朵,很安静地听了好一会儿,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也与之同频。
肌肤相贴能让人类愉悦、快乐,且满足,秋亦忘了从哪里看到的这个说法,但他现在无疑被那些情绪笼罩着,无比安心,想要赖在此处。
片刻,还惦记着虞观伤势,秋亦从这个怀抱中挣脱。
他呼吸着新鲜空气,脸上被热意熏出来的热意渐渐消去,眼中轻微的恍惚也一并散去,双眸如水浸过的黑石般盈润清亮。
他这个时候才缓过神来——这种程度的伤,虞观不会死,他的师尊不会死。
虞观脸上漾开浅淡的笑容,语气笃定:“你很担心我。”
“你是我师尊,我当然担心你。我需要你。”秋亦知道自己刚才失态了,语气努力冷硬下来——上一次被咬一口就已经很过分了,这次还是别再生事端了。
他完全说的是真话。虞观能听出来。
不过,虽然被泼了冷水,但他心中欢喜却并没有消减多少:不管是因为什么,秋亦现在不能失去他,这不是很好吗?
他理了理衣袖,从容地对还靠得很近的秋亦道:“我需要换身衣裳。”
这身衣袍本来就为破损状态,刚刚秋亦又撕了一下,更是直接不能看了。
秋亦后知后觉,脸上微红,没让虞观再有机会揶揄他,在虞观臂膀上拍了一下,掌心异火渗入肌肤,然后往后移开身体,一句堵死后面可说的话:“那就快些去洞天换。”
虞观已经有洞虚境前期境界,他或许不能或不想长久待在其中,但换身衣服总是不碍事的。
许是担心再染血,虞观换了身玄黑衣袍,修剪的利落贴身,领口袖口衣摆处绣着流动的金纹,显得格外俊美。
秋亦多看了两眼——好看啊,然后道:“你修行吧,我为你警戒。”
“仙盟修士在追杀我。”
虞观已经清理掉了一路痕迹,但并不保证他们能不能追来。
北洲仙盟,由各个宗门联合建成的组织,试图对抗上周神朝,后来在一夕间土崩瓦解。
秋亦挑眉:“你不相信你的弟子吗?”
当然相信,即便秋亦重伤、看起来大概被压制住,但他的气势仍旧惊人。可……
虞观问:“你的伤好了吗?”
这个问题有些突兀,但却是虞观一直惦记着的。
他还记得那天跌落在雪地上的血红身影。
……还在作痛。
秋亦回道:“差不多快好了。”
虞观沉默一息,又问:“你的剑呢?”
至于秋亦是不是剑修——这根本无须问询,只消看上一眼便可知是同路人。
秋亦回答说:“我暂时无剑可用。”
他的东西都留在那条长河中。
“剑修怎能无剑,”虞观将明霞剑解下,连同剑鞘一起抛给秋亦,秋亦稳稳接住,愣了一瞬,虞观说,“我剑借予你。”
秋亦不是第一次握住明霞剑了,但没想到会在此时接到。
他没有拒绝,抽出剑来,听得剑音如乐,看得剑身泛着华彩,秋亦弯眸,像是第一次见明霞剑般,怀着喜悦地夸赞道:“好漂亮的剑。真是巧夺天工。”
虞观见他喜悦,也露出微笑。
秋亦将剑收好,对虞观道:“你专心修行疗伤即可,其余一概不用管。”
……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虞观闭目打坐修行,那道异火帮了大忙,原来要潜心修养数月的内伤在飞快愈合。
秋亦倚着墙壁,先数地上石粒,仿佛不知道厌烦地数了好几遍,过了会儿,悄悄偏过头,就那样静静看着虞观的侧脸,一看看很久。
这个时间点的虞观已经很接近他记忆中的师尊了。或许也是这个原因,很奇怪,越看越虚幻,越看越有些不切实际感。
可能离别来得太忽然了,再次重逢也是如此轻飘,只有中间的等待割下心肉,带来漫长的痛苦。
秋亦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不能成功把他带回去,那这次就由他来杀死他吧。
至少他们可以死在一起。
“呼呼——”冷风喧嚣鼓动,吹得枝叶沙沙作响,从外界灌入这处由虞观开辟、用以暂时歇息的洞穴。
俄而,这阵风像被扼住了呼吸一般,顷刻从呼啸变成嘶嘶的声音,四周很快归于宁静,连一丝声息也没有。
虞观睁开眼时,掐指一下时间,不由心神一震——时间差不多了,秋亦快要离开了。
正巧秋亦从外面回来,明霞剑已入鞘,秋亦手上还握了颗散着清香的野果,估计是从灌木上顺来的,才咬了一口,汁水如血一般红,顺着嘴角淌下,秋亦脸狠狠皱了一下——被苦到了。
虞观心情忽然好了,甚至笑了声。
秋亦才不理他的笑,三两口囫囵吃完了这颗又麻又苦的不知名野果,擦干净嘴角,再洗干净手,将剑抛给虞观:“真好,被我撞上了。”
“如何?”
如何?
秃鹫在高空盘膝,密林间挂了一串尸体,血染红滋润大片植被,行走的野兽垂涎欲滴,却又畏惧气息,不太敢靠近。
“三名洞虚,一名大乘后期,一名半步渡劫,”秋亦道,“我全杀了。”
不过既然自投罗网撞来,干脆借他们性命泄怨气与怒意——他可没忘记让虞观受伤的罪魁祸首是谁。
他怒容犹在,神情冰冷得可怕。
但虞观觉得他很可爱,十分动人。
“嗒”。虞观将剑放下,起身走近,仔细地端详秋亦的神情,秋亦觉得困惑,蹙眉看他,虞观轻声又问了一遍之前被拒绝的话:“我可以亲你吗?”
秋亦还气着:“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当然。”虞观肯定道。
“……”秋亦欲言又止,心中泛出古怪的滋味,摇摇头,拒绝了。
不出预料。
虞观柔声问:“那我可以追求你吗?”
他哄人的态度很有迷惑性,秋亦居然觉得比起亲吻,这好像也没什么……好在这个念头刚一产生便被他按下。
问题的关键分明不是这个。
“我不是说了吗,我有道侣了!”秋亦烦躁地一挥袖,还是不明白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一开始是出于不甘心、出于带着恶意的报复心理,想要刺伤对方,但此后越想,倒越觉得这样做才对虞观最好。
他统共才与虞观见了三面,下次见面时大概就要收果离开了,根本不会在这里待太久,可虞观的时间是真实的,若是秋亦答应下来,他必然要一个人孤独等待很久。
秋亦有过这样的等待,痛苦不堪,所以他由衷地觉得比起给希望,还是什么都不要给,直接掐断所有苗头就好,这样的痛苦虞观不该受。
当初虞观与他说:“为什么要喜欢我喜欢得久?现在喜欢我就行了。”秋亦已经完全懂得了他的心情。
所以现在,秋亦对尚还有许多事情未经历过的师尊道:“我很爱我的道侣。”
只说这一句就够了。凭虞观的傲气是不可能干出这样自轻自贱的事情的。
虞观果然陷入了沉默。
显然,他很受伤。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这样不公平的事情了,喜欢的人不一定喜欢你,给予爱后也不一定能得到等同的馈赠。而虞观要接受的事情甚至要更残酷一点。
可明明他待秋亦很好,他没有做错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
秋亦背后如有针刺,心也仿佛被揪了一下,酸涩不已,喉头滚动,但到底还是咽下了下意识想要脱口而出的安慰和解释,那些话比方才吃的果实要苦涩多了,苦得他移开目光,捏紧手,一时竟然不敢看虞观的表情。
“那个人,就这么重要吗?”虞观终于开口问道。
摆放在一侧,用于遮蔽气息的灯笼法器中火光摇曳,但昏黄的暖光照不到虞观,他沉没在阴影里,表情显得很冷漠。
秋亦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当然。”
又是片刻的静默。
秋亦尽量平静地道:“所以……”
“所以更喜欢我一点吧,”虞观打断他,轻声说,“你喜欢别人,也不是你的错。”
他轻轻握住秋亦的手腕,眼眸垂下,以一个卑微的、下位者的姿态祈求道:“再更喜欢我一点吧,第二喜欢我,可以么?”
仿佛惊雷炸响心头,这么久了,继虞观离开后,秋亦头一回这么慌得六神无主,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五味杂陈。
他想要看到虞观和他一样痛苦和不甘,曾经想、现在也想,但他的恨脱胎于爱,所以真的看到的时候,又克制不住地心疼,不想将事情变成这样。
各种思绪混在一起,最后只剩下难过,无尽的难过。
谁也没说话,虞观忽然凑近,秋亦思绪混乱,也没有去推开他。
他闭上眼,心里几乎有些绝望。
随便什么样都行吧,他不想这样下去了。
但虞观没有亲他,秋亦眼睫颤动两下,睁开眼,听到虞观说:“不要怕。”
接着,虞观撩起他的鬓发,很温柔地低头一吻。
很珍重的、很虔诚的亲吻。
像很久以前,秋亦在幻境中所看到的那样。
虞观道:“你一直没有告诉我你到底要救谁,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秋亦一瞬间崩溃了。
什么防止带出更多变数、什么掐断对方的念想,全都无所谓了。
他无力地凑上去亲虞观的唇角,像是小鸟啄着肌肤,很细碎的吻,虞观看见他眼眶红了,泪水在里面打转。
真的好爱哭啊。虞观悄悄地想,然后抱住情绪崩溃的秋亦。
秋亦将脸埋在他的肩头,闷声闷气,带着哭腔地说:“是你。”
“我喜欢你,我想救你,我想带你回家。你是我师尊,也是我道侣。”
第262章 岁月河(八)
日暮黄昏, 夕阳落入虞观眼中,将他的眼眸染上赤金。
一阵微风吹来, 柔柔带起几缕雪白发丝。
秋亦又一次突然地离开了,但这次虞观不再感到压抑烦躁。
在不久的未来,他们终将会相遇。
下次见面时,他想告诉他,他在分神境时顺利斩出了未来身,还有《藏锋》功法,在看见秋亦回来的时候, 功法内容他忽然有了想法, 下次见面应当可以告诉秋亦这个好消息……
下次、下次, 虞观等待着未来。
只要他,修炼好功法——
不、不仅于此, 已经从秋亦口中了解了大致情况的虞观想, 他该变得更强一些。
身处于不知多少年后,秋亦眼中同样映着一轮璀璨至极的落日。
恢弘的皇宫坍塌崩坏, 断垣残壁之间,金乌落下, 天沉于墨色,血流漂橹,赤红滚落层层阶石。
红鱼不见身影。
这是最后一次了。
眩晕感褪去, 秋亦一瞬间意识到了自己到底来到了什么时间——虞观在此成仙。满目鲜血让他心中一紧, 有种不好的预感, 虞观一定破了杀戒, 他……
心脏不由自主地剧烈蹦跳起来, 秋亦刚想拾级而上,登上宝殿, 却发现不知何时,一人停在长阶尽头,在落日之间,垂首看他,倒影落下,如同时间的指针。
这里已经不剩下活物了,连未开灵智的飞鸟都不肯经过,只有无声的风将血吹开,漾出花似的涟漪。
这是秋亦第一次见到他师尊的全盛之姿。他仰头看着对方,想开口打破这种死寂的沉闷,却又有些犹豫和情怯。
仙境位格超脱,与世界平起平坐。他们看过去,也可观未来,是不变且恒定的存在。无论有多少分支、多少变化,时刻一至,命运都将会汇于一处。
虞观踏下染血的白玉阶,衣袂飘动,眸中有光摇曳。
秋亦莫名抖了一下,感觉自己仿佛成了一本可供翻阅的书,除了圣地与鬼世的部分笼罩在迷雾中,其余内容被对方仔仔细细看过,从封面翻至底页,连书脊也没有错漏,认认真真地拂过看了一遍。
这一刻的虞观,已经是秋亦的师尊了。
仙人一阶一阶往下来,种种过往被他阅尽,秋亦从仰望到平视,虞观从高处到眼前。
虞观微微阖眸,再睁眼,瞳中华光敛去,他静静看了片刻秋亦,叹息一声:“你长大了。”
他走时,秋亦尚处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过渡时期,样貌还带有少年的青涩,但现在站在虞观面前的,却实实在在是一名已经褪去所有年少稚嫩的青年。
许是先前两次次经历带来的冲击够多,也或许是情绪抵达峰值,反而只剩下极致的麻木,秋亦的心情远比他想象得更要平静。
没有任何失态,他以最平静的一面面对虞观,带着微末的黯然,轻声回答他:“是你离开太久了。”
虞观离开的时间已经远比他们相伴度过的时间要久了。
“我以为我见不到你了。”秋亦道。
虞观轻轻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
秋亦开心了些,笑了一下:“可还是见到了,而且并不是很难。”
泪水忽然地垂落,秋亦心头一跳——那并不是他的泪水,仿佛心脏被一瞬间攥紧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不由自主地道:“你哭什么!”
话一说出口,才发现声音很高,像是发怒。
虞观从不落泪,也从未为谁感到悲伤,人与人的心情从来不能互通,他大概是人群中最为孤僻的那一个,情感并不充沛,一般靠理性与常识去理解体谅别人的心情。可此时此刻,他平静地看着秋亦,落下眼泪,仿佛看不见对方的怒意,他道:“秋秋,我为你难过。”
秋亦喉咙哽着,心头忽然攀腾升起一种赤裸/裸的羞耻感,好像皮被彻底扒下,露出内里的软肉和伤痕。他在虞观面前经常有这种感受,秋亦一向爱屋及乌地接受,他知道这只是因为虞观了解并关心他,就像他也一样了解并关心虞观,但没有哪一次事像这回一样令他感觉难堪。
明明落泪的是虞观,但濒临崩溃、感觉难堪的反倒是秋亦,他几乎恐慌得想要发抖,牙齿打颤,下意识地握紧了虞观的手,像是寻求支撑。
“其实我过得还可以,”秋亦咬了咬舌尖,思考、斟酌着开口道,“我、我……”
只是片刻的卡顿,秋亦忽然笑了一下:“我伤心了一会儿,之后在人间休息了一段时日,然后又替你做完了我们想做的事。”
虞观忽然松开手,秋亦呼吸一滞,声音停下,手指动了动,下意识地想去抓,但下一秒,他被紧紧抱住。
黑发与白发一小片地接壤交织在一起,带着温度的手按在后脑勺,然后缓慢抚摸过长发与脊背,秋亦呆了一会儿,将脸埋入虞观披散的发丝间,蹭蹭,嗅着对方的气息,慢慢伸手回抱他。
拥抱像是紧密地链接在一起,彼此嵌合,彼此依偎,好像永远不会分开。
秋亦小心地感知对方的存在。
他听到虞观的夸奖:“辛苦了。秋秋好厉害。”
可能是太温暖了,好像一瞬间丢盔弃甲,秋亦的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他没再克制,任由眼泪淌下,脸颊贴着虞观的脖颈,“嗯”了一声,接着自己先前的话说往下说:“……但是我还是有些想你。”
虞观柔声哄他:“你现在已经找到我了。”
“你要和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一个人了。”
“你要向我保证。”
虞观亲亲秋亦的耳廓:“我保证,你回去时,一眼就能看到我。”
这样过了好久,秋亦道:“那我也和你说对不起。”
他小声说:“先前报复你了,对不起。”
“没关系。”虞观这么说着,咬了咬他的耳垂,没有用力,轻轻地、很爱怜地咬含住猎物,将秋亦耳朵咬得通红,他重复道,“没关系。”
仅仅这样抱了一会儿、说上片刻话,秋亦便好似的情绪便变得轻快,泪水差不多也干了,在秋亦悄悄用灵力抹去之前,虞观强硬地掰过他的脸,温柔地为他擦干净泪痕。
秋亦问:“你之后要去做什么?”
“去仙界一观。”
秋亦皱眉,关心则乱,下意识道:“那里是……”
手指忽然抵上嘴唇。
“噤声。”
秋亦闭嘴,一下明白了虞观虽然未说出口,但心底大概早就知道,不需要提醒。他心里泛起一点羞恼,他看了眼虞观,泄愤式地咬上对方的手指。
虞观道:“我知晓,那里应该是鬼族所居之处。”
少时听闻成仙时,仙门自开,天降彩霞,流光乍现。心神往之,很是好奇:仙界何种模样?
后来修行时间久,各种事情了解愈多,仙界传闻犹在,虞观看法却已不同——仙界只在燃焰仙尊成仙时出现过,谁也没去过,谁说它一定是好的呢?它们亦有可能是陷阱与诱饵。
回过神来,手指被秋亦咬得湿漉漉的,留了几道不深的牙印,虞观不得不拍拍秋亦的脸颊,将秋亦的口水抹到他自己的脸颊上,提醒他快要过线了,不要玩得过火。
秋亦嘟囔:“你早知道。”
“我得去。”虞观道,“若真是仙界,我会拉来助力,若不是仙界,我也当在第二劫到来前掐灭这些隐患。”
秋亦很想反驳他,让他不要管这些了,可他自己就是这么个想法、也是这样做的,完全没有底气去让虞观不要这么做。何况从历史来看,第二劫若不是虞观重创鬼世,修真界的命数难测。
不过,秋亦:“你没有去。”
仙门只在有人成仙时出现,而虞观现在已经成仙了。
“嗯,你比较重要,所以延误一会儿。”虞观道,“不过我已截下它的坐标。”
秋亦果断道:“还有时间,我陪你同去。”
本来这也是最保险的办法。
虞观摇摇头。
若是秋亦与他同去,本已重伤的秋亦必然成为集火点,虞观有信心保护好他,可既然有选择,那么他便决不会将秋亦的性命置于风险中。
虞观的态度坚决非常,秋亦不得不提醒道:“你刚刚才向我保证。”
他又指了指四面坍塌废墟,隐晦谴责虞观破了杀戒,又说:“我去是最保险的办法。”
虞观却点点他眉心,传了部功法与他。
《藏锋》与《守心》相配,其作用是恪守杀戒时间愈久,破杀戒后所得增益便愈强。
秋亦心神一动,明白了虞观为何敢开杀戒,如果是多了这部功法傍身,一切或许真会不同。
他想了很久,最终肯首,再一次选择相信虞观。
时间还剩不少,应着秋亦的要求,虞观带他去看了一眼燃焰仙尊,打个招呼就走。
秋亦其实想去提前杀了华彩娘娘等人,能救下燃焰仙尊最好,这样他师尊也不用单打独斗一人抗第二劫……但是虞观微笑道:“不准再担更多因果了。”提前堵死了秋亦的路。
途径一座城池时,正巧遇上节日,大小花灯精巧可爱,漆黑的夜空中璀璨的烟火盛开,满城热闹。
索性停下来看看。
秋亦很黏人,总要牵着手,和虞观靠得很近,他看了看路上的行人,而后在一束银色花树绽开时,同虞观咬耳朵:“师尊,为我加冠吧。”
“发带不好么?”
黑夜里,秋亦的眼睛与脸颊被烟火的光芒微微照亮,他小声道:“我想你的存在变得、嗯……更沉重一点。”
束缚、压迫,如果这些能带来重量和存在感,那么秋亦甘之如饴。
秋亦轻轻地、笑着说:“你是更沉重的存在。”
他笑得实在好看,虞观为他而恍神,等到彻底回过神来,已经为秋亦梳好长发,盘成发髻,捧起取玉石之精而制的玉冠为秋亦戴上,再插上玉簪,簪尾刻小鱼
太潦草了。虞观不禁有些后悔地想。应该更慎重些……往后应当再选取新的发冠……
秋亦显然并没有这么感觉,他看起来挺开心挺满意的,眼睛弯成月牙。
虞观忍不住俯身,亲了亲他的眉心。
片刻,虞观起身,慢慢摩挲着秋亦的脸颊,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笑了笑,温和地对他道:“你要回去了。”
他掌控时间,比秋亦更知道他能待多久。
“闭上眼睛,去看未来吧,”虞观伸手覆盖上秋亦的眼睛,“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秋亦眼睫颤动,听话地闭上眼睛,感到掌心的温度和声音都一并远去。
他做好了准备,见到虞观的准备,咽下一切改变命运而带来的苦果的准备,但是风声呼啸,水声激荡,本应降临的痛楚却没有到来。
远古,虞观静默伫立在好像还残留着秋亦气息的室内,忽而伸出双手,像是从虚空中掬了一捧虚无的水。
时空震动,空气嗡鸣,令人牙酸咯吱声中,无数命运正在发生某种偏移,无数条常人不可见的因果红线纷乱交错,被虞观从虚无中抓了出来。
这些是秋亦踏入虞观的命运后所改变的因果,它们将会化为刀刃刺向秋亦。
但虞观不会让秋亦受伤——他要替秋亦逃过惩罚。
既然改变会有秋亦承担不起的后果,那么他替他修正就好了。
手掌合上,那些红线疯狂地扭动蠕动,脑海中的记忆在飞快流逝,巨大的轰鸣声在耳畔响彻,虞观摊开手掌,一尾红鱼出现在掌心,呆呆地摆着尾巴。
几乎很少动用的未来身出现在一侧,对自己伸出手,等待着接过红鱼。
他将在不知多少年后将这尾红鱼交予自己。
所有和秋亦有关的记忆都在淡去与修正,放下红鱼的一刹那,轰鸣声消失,世界陷入一片寂静,虞观在记忆深处看到了一个浅淡的影子,似乎是在笑着的。
可他不记得那是谁了。
影子消抹散去,连同虞观的追寻之心一并彻底化为虚无,只留下两部功法。
未来身淡去身影。
又是很多很多年,秋亦在熟悉的呼唤中睁开眼,风雪飞扬,天色昏暗,无名山上,白发银眸的仙人对他微笑:“看到未来了吗?”
这一瞬间,秋亦心中晦暗一扫而空,他念头通达、心如明镜,只映一片光明。大道之声在耳畔重重荡开,秋亦身上伤势一瞬痊愈,熟悉的阴阳生死画卷再一次展开,轮回显现,天地震动,群山俯首,庆贺仙尊诞生的礼乐声彻响世界,无数人开始掐算推断——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向他跑去,畅快的、喜悦的笑声在风雪中响彻。
然后一头扎进对方怀中,乳燕投林、倦鸟归巢,他大声回答他的话:
“看到了!我看到了!”
第263章 第三劫(一)
烽火台上, 和尚敲木鱼到两千九百九十九下,忽然停了, 银色的飞蛇从远处飞来,在他面前化为人形,从乾坤袋里取出一方油纸包丢出去:“给。”
无中把油纸包拆开,热气和香气像雾一样扑面而来,金黄的皮上滋滋淌着热油,赫然是一份像是烧鸡的素斋。这是浮屠宝殿的特产。
自宗舞闭关修行后,无中好久没吃到。隔了一个世界, 通讯玉盘上的传送阵也很难起作用, 幸好小银回去探望糖葫芦, 路上帮忙捎带了一份。
无中怀着感恩的心道:“感谢小银,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如需报答我改明就让牧兄给你做牛做马为奴为仆……”
小银翻了个白眼, 十动然拒。
无中把油纸合上:“糖葫芦修行顺利吗?”
糖葫芦如今在建木身边修行, 并作为看守者保障它的安全。小银上次见他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他想了想, 点点头。
百年时间到了,小银和无中换了班, 由他来看守此处。
糖葫芦对只有他一个留在建木那里很有怨言,小银和白面团一起听了他一通叽里呱啦,听得脑袋晕晕, 两个脑袋四个大, 因此浪费了点时间, 回来时已经是黄昏时刻了, 再耽误一会儿, 小银便看见夜晚垂落在这片被改造而出的荒原上。
无边无际的深蓝夜空,繁星像是撒下的大小珍珠。
无中的身影在夜幕下变淡变小, 消失在了远处,小银猜想他大概是去找死党牧直知炫耀了,他们两个共同话语似乎挺多的。
城墙下方传来稀疏的声音,在结束狩猎后,一部分的修士选择回到更安全、灵力也更充沛的城墙之后修行。
他们中有大乘境,也有分神境,单这一夜从小银所看守区域经过的修士便有大几百人。这还只是此界中历练的修士,修真界还有不少有生力量……比起多年之前的修真界,如今的修真界高境修士数量几乎翻了个倍,可惜还是无人成仙——以至于有人说修真界仙位有定数,一个时代只能供出一位或两位仙尊来。
小银目眺远方,星光澄澈,如同虚假的投影——事实也正是如此,火种灵舟没有日月星与天空,这一抹光原本就是从修真界借来的,小银望着黑暗的虚空,照常警戒。
距离那一天已经过去了数千年,鬼世的修炼场早已被那十万修士们吃干抹净大半,而今火种、鬼世、再加上破破烂烂的上古战场,三界早已融合,无数秘境被投放牵引到这里,又修筑起一道宏伟绵延的长城庇护,最终使得这方糅杂的世界代替上古战场成为修真界的新哨所和历练场。
像小银现在所处的烽火台共有一百三十座,每一座都由一名渡劫境修士守卫,在所有烽火台破之前,攻击绝不会波及到修真界。
丰沛的灵力随星光一同倾泻而下,吐纳之间被小银炼化至体内,舒适至极。这是守卫在此的受益之一,其他种种好处更不计其数,以至于守卫烽火台一事在修真界成了一项十足的好事。
但白面团越来越焦虑,越来越忧愁,它感到那个日子越来越近了,但是变数也变得更多,它居然不能确定到具体的月日。
如果大主人和二主人在就好了。小银当时一边安慰它,一边心想。
但可惜的是,至今也没有得到任何两人的消息。
小银叹息一声,再看向天际,视线忽然一顿,心脏跳得飞快——
深蓝帷幕下,一线黑光飘扬升起,像是一抹浪花的白沫,它升起,轻轻地、如同夜晚的笑脸,切割开苍穹,小银的脑海中顷刻拉响尖锐的警报,轰隆,一百三十座烽火台上霎那亮光冲天,猫叫一声,无数修士身上契约灼痛,被拉拽传送回城墙后,代表备战状态的光芒闪烁夜空,下一秒,那道凌空黑线重重落下!
“轰隆隆——!!!”
巨大的浪花飞溅,铺天盖地的黑色浪潮从九天滚落,哗啦啦冲刷而来,一路碾碎所有生灵与秘境,散着灵光的碎片散落其间,只是一瞬便被彻底吞没。
第三劫就这样降临了!
它碾碎重重阻碍,势不可挡地冲来,仅一息功夫便已经冲至城墙前,无中才把口中的美食咽下,耳边尽是纷乱但不过于慌乱无神的嘈杂声音,来不及出声,他一把上前推开牧直知,手上霍然抛出一件法宝。
十二莹润散金光的舍利子在黑夜中闪耀如焰,光芒刺目灼人,只听“嗡”的一声,原本即将被吞没的城墙拔地升起一截,每一块砖石上都附上层层愿力金光。
这是浮屠宝殿十二位得道高僧坐化后留下的舍利子,后受千万年供奉,浸染无数愿力,最终成为传世法宝。
同一时间,其他烽火台上,孟正、梁云延等数十位修士一并抛出相类似的法宝,整段城墙都被笼罩在愿力金光之下,紧接着,符修和阵修对这道屏障再一次地加固,灵光几乎点燃了这个夜晚,但黑潮在城墙外嘶吼拍打,巨响惊天动地,它所经过的地方只有泯灭成虚无,修士们既不能将它收纳,也不能与它对抗——他们撑不了多久!
但第二劫的教训和例子已经被在场所有修士背得滚瓜烂熟了,事实证明,面对这种自然力量性质的灾劫,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它们切割成部分。
“喵!”趴在高耸尖塔上的三花猫高叫了一声,焦急地催促,利爪深深嵌入砖石。
时间!抓紧时间!
说时迟那时快,好像一阵狂风卷过,咚咚咚,以孔丹为首,在喧闹中排兵列阵好的一众修士面色凝重地在墙上倒下相应的丹药。
所有修士来到火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领取丹药,他们每人手上都几乎有上千份不同种类的丹药——全都是丹阁针对大劫研制的。
在漫长的时间中,除了再次开始储备丹药资源外,重建后的丹阁艰难地拨出了一小伙修士来来研究、来想,想他们还可以做什么,他们还有什么能做到的,孔丹他们尝试了很多,几乎是绞尽脑汁地想了一切第三劫可能的形式,其中第二劫的针对方法他们研究的是最多的。
噗通、噗通,丹药倾斜一空。珍惜的神物、数不清的灵石在一瞬间全都消耗殆尽!
“退后!!!”孔丹声音落下的一刹那,咕噜咕噜咕噜咕噜——目光所及,整片黑潮都开始沸腾尖啸,冰冷的黑水在这一刻仿佛成了岩浆,好像有人在其内部放了无数火药并点燃,黑水飞溅到城墙外壁,即便站在高岗之上也能感受到刺人的灼热。
小银往后退了一步,余光瞥见柳蓝赶来此处,心中不由一定,在柳蓝到来接过烽火台的一瞬间,他的身影霎时隐入虚空。
电光石火之间,啵、啵啵、啵啵啵啵啵——密密麻麻的声音让修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先前升腾的气泡炸裂,啪嗒啪嗒,一具具黑色的、泥土一样的人形从黑潮中爬出,每爬出一位,黑潮就下落一点、变浅一点。
第二劫时正是靠着燃焰仙尊将劫雷切割成无数部分才得以支撑到后期。
“成功了!”
主要担当后勤的丹修们击掌欢庆,欢呼声震天,让立于墙上的修士们都感到精神一振。
但经验更丰富的修士能察觉到愿力金光正在此消彼长中缓慢消耗殆尽,湿漉漉的黑色人形抖动躯壳,踏着虚无向前迈进。
一声暴喝,箭雨、符咒、远程术法铺天盖地笼罩而下,灵光迸溅,扑通扑通,人形倒下,但很快又有新的站立起来。
“唰”,愿力金光散去的一刹那,之前负责教授作战布阵的教官梁云延抽出佩剑,高举向天,声音铿锵,空气震动:“分神合体修士列阵围杀,合体以上修士自由作战。”他深呼吸一口气,“——就在这里把它拦下!”
肃杀的风掠过此地,一百三十座烽火台连成一线,战旗猎猎作响。
杀!
……
血腥味冲天,疲惫侵蚀着在场的每一个生灵,不过数个时辰的交锋,原本光洁的城墙墙面上已经出现了不少坑洼,但愈是交战,愈有拦下它们的信心。
就在交战的过程中,修士们逐渐发现了这些黑水人形的难缠之处,它们不能用常规的手段来对付,在黑水人形这里,境界决定一切,境界比它们低的修士的攻击会成倍削弱,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而面对同境界修士,黑水人形又显得皮糙肉厚,极难杀死。
唯一幸运的是它们缺点不少:动作迟缓、普遍境界不够高、除了境界压制外就没有什么厉害的攻击手段了。因此几个时辰下来,在场修士受伤不少,死亡数量却几乎为零,根据特性进行针对性作战后,受伤的概率更是直线下降。
半空之中,一名灵力快要见底的刀修退后,另一名修士替补而上,给他扯出一点服用炼化丹药的时间。
这套方法他们已经用了几十次了,每次都能挣得一段时间,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高的收益,谁知就在此时,另一名境界更高的黑色人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来!
“砰”!
哗啦,刀修脸上溅落一道替补修士的血——对方的头颅被轰碎了。
“……”
刀修脸上闪过一丝茫然,但很快,怒意如火在心头灼烧,将所服丹药的灵力调动而出,嗖的一声,他飞快向前逼近来敌,手背青筋暴起,愤而横劈一刀!
“偿命来!”
刀光一闪,“砰砰砰”、三四五个围来的黑色人形扭动着,头颅尽断。这就是死得不能再死了。但这一次,它们居然诡异地没有像先前那样倒地消失。
噗通、噗通、噗通。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刀修的心脏剧烈跳动着。
在他惊骇的目光下,刺啦、刺啦,裂帛四响,黑色人形如茧般撕开,潺潺水声拍打耳膜,黑泥人形中走出一道样貌清晰的身影——
“情况有变”的声音被掐断在嗓子里,刀修的尸体软绵绵地沉没进黑色的潮水,被潮水覆盖。
几乎是同一时间,“咔嚓”!
清脆的一声响,所有修士心底咯噔一声往下沉,只有阵修惊惧的声音在战场回响:“阵法破了!快、快守城!”
——城墙上的阵法被强行打破了!
“是谁?!”
柳蓝心中一紧,神识浩瀚一瞬扫过,就在触及某一处时,“啪”!
空气爆鸣,神识受伤的柳蓝闷哼一声,脸色煞白。但这些她都管不到了,她站在烽火台上,看向鞭声响起的地方,神情极度难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了一个称呼:“……阿月。”
死在第一劫中的月水尊者从虚空中显现出身影。
她手持长鞭,目光落在城墙之上,模样竟与曾经全盛时期无异。
居然敢玷污死者!
柳蓝几乎气得浑身发抖,灵力因为情绪空前膨胀开来,下一秒,“吼——”怒吼响彻云霄,原本的人形瞬间膨胀变化成龙,蓝鳞的苍龙穿云破空,如一道蓝色箭矢般冲向“月水尊者”。
就在此时,“月水尊者”忽然开口了。
她看着柳蓝,态度很亲切地说:“阿蓝,你化龙了啊。”
河流翻涌,潺潺的水声持续作响。而柳蓝在此刻忽然明白了,那是黑潮的声音,亦是岁月长河的声音。
一瞬间,寒毛炸起。
第264章 第三劫(二)
天空被撕破, 空荡的罡风呼啸倒灌而入,愤怒的龙鸣漂浮在高空, 被撕裂的云层间,鲜血淋漓的龙身一闪而过,湛蓝含血的鳞片粘皮沾肉,眨眼被刮下,“砰”的一声坠落地面,砸出一个深坑。
月水尊者与龙相对,体型虽显得渺小, 但伤势状况比之柳蓝却实在要好许多。
这些从黑水中破壳而出的亡灵继承了前一阶段的优势, 防御能力比生前更强上不少。
交战的前期, 柳蓝一直试图劝她回头,但毫无用处。对方虽然有着灵智记忆, 甚至情感, 但他们与生者不同,从身到心, 毁灭此世成了第一位的目标,即便与昔日友人敌对决生死也没有问题。
柳蓝根本无法改变这一切。
厮杀声冲天, 当初上古战场的情景在此时再度重演,修士们心底都清楚,他们早没有退路了。大乘境、渡劫境, 皆已经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对手, 战场被分割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区域。
柳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蓝龙深呼吸一口气, 在道道鞭光中身体像一条灵活的彩色绸缎般游走, 灵力霍然散开——
哗啦啦, 月水尊者听到了潮水的声音,海浪与潮水因龙涌动, 澄澈的水浪拍打而来,四面含着鲜血的云海雨雾在这一瞬间到达了顶点——暴雨倾盆而下!
雨水噼啪打出千万空洞,无数哀嚎呜咽中,“唰”,月水尊者忽然放出手中长鞭,鞭身放大、放大,眨眼间竟然化为一条不满涡旋的凌空江河,汇聚容纳所有雨雾,如同一把巨大的保护伞,庇护的却是修士的对立面。
“嘭嘭嘭嘭”!江河破碎,无数水浪爆开,一条蓝龙猛然冲出,利爪鳞片强横撕开前方所有阻碍,仿佛就在等着这个时刻,瞬息逼近月水尊者,猛然相撞!
“砰”!
月水尊者闪躲不及时,胸膛下肋骨寸断粉碎,被龙角撞上的地方被劲力撞出巨大豁口,触目惊心。
而蓝龙身后,巨浪重重叠叠翻滚翻上,其势之高,早已越过城墙,仿佛一道高山,梁云延猛然一声暴喝:“退后!”,下一瞬,巨大的海浪轰隆隆从天而降,咆哮狰狞,冲刷向黑潮!
方圆百里内,黑色和蓝色泾渭分明,无数黑色人形连破壳的机会都没有,在水中冲刷成黑色的污泥,清浊两分!
龙与云水为友,柳蓝放弃了范围选择威能,只为了能够先清理出一片净土。
然而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高塔——还是笼子?竹篾编成的小笼忽然从高空落下,“砰”!虚空和早已破碎得不成样子的大地震颤,竹塔仿佛一道定海神针立在浪潮之间,黑水和所有人形须臾攀附而上,柳蓝的攻击再伤不到他们分毫。
与此同时,柳蓝身上鳞片忽然炸开,不好的预感降临,想要离开,但月水尊者却不允许。她伤口的鲜血流下,化为潺潺的水,脸色苍白,手上力道却其大,一把拽住龙角,手臂宛如死缠的鞭子般拉住柳蓝,任由柳蓝如何挣脱都不得。
一道暗光忽然从背后袭来,撕心裂肺的痛苦,柳蓝的血肉膨胀变化,时而是龙,时而是蛟,时而又退化成最初的小蛇,根本无法攻击,但这种变化绝不会持续太久,流水化为盔甲,柳蓝挣扎着遁入云雾中——
“啪”。
一条鞭子穿过水流。
在她变为蛇的时候,长鞭绞杀了她的性命。
膨胀的丹田还未爆开,便被一并掐灭火花。
她终于变回了龙身,逐渐黯淡的巨大眼瞳中映照出梁云延被万剑穿心的景象,他死在向前的那一步,还有孔丹、屈通海、很多不认识的人……
除了阿月,又有多少原本已经消散于天地间的死者回归呢……
巨龙的身影滑下、滑下,像是一座岛屿倒塌,月水尊者的目光落下、落下。
一声巨响,然后再无声息。
无涯尊者就站在原先柳蓝背后的位置,手上还抓着他那仿佛是编了玩耍的小笼子,他砸吧砸吧嘴,对月水尊者道:“你需要休息。”
月水尊者不可置否。她伸出手掌,长鞭飞回,随重伤主人一起隐入虚空。
一百三十座烽火台,还剩二十七座。
战场另一端,“笃、笃、笃”,轻微的声音时不时在黑暗中响起。
小银和三花猫在好不容易找到的薄弱点处努力破开套在世界壁垒上的封锁,修真界应该已经知道第三劫到来的事情了,但敌人是什么、如何应对、甚至对敌死去的人会不会加入敌方……他们必须要把消息传递出去。
小银是行此道的渡劫修士,三花猫是世界意识,两者合力,封锁如玻璃般层层破碎,但敲着敲着,三花猫感觉到了不对劲:“不对……它在缓慢地自我增长……这是个假的薄弱点!”
对方在诱导他们认为可以在此破壁,浪费他们的时间!
小银也回过神来了,深深皱眉,感到棘手:“对方有相当高明的修士在帮忙,可能是阵修。”
“现在怎么办?”三花猫急得快哭了。
这么久了,它心智还停在当初状态,也没什么攻击的手段。
小银当机立断回答:“放弃这里,再找另一处薄弱点。”
锁和钥匙从来成双成对,世上绝没有十全十美的封锁,只是因为实施封锁的人层次过高,所以有时候它的缺陷薄弱都高攀不起、甚至发现不了而已。而在不能捏碎整个锁的情况下,身处锁内,也只有找到弱点后才能深挖撬动,继而开锁。
不过,即便对方再天才、层次再高,只要能够找到方向,小银有信心打破任何壁障。
“好!不过外面很危险,我们小心点。”三花猫扭曲前路,四足飞快跑动,带着小银向最近一处可感知到的薄弱点飞速前进。
第三劫突兀到来,三花猫对世界的掌控力飞速下降,眼下造路能力下滑许多,甚至遇上了几位渡劫境敌人,还好小银曾经是个隐蔽的刺客,带着它躲了过去,硬是没让人发现。
刚松了一口气,“喵——”凄厉的叫声划破了昏暗的环境,三花猫被抓起来——无涯尊者哼哼笑了两下,回收了自己的好笼子,将这只毫无战斗力的世界意识关在其中。
他再向变回原型的小银看去,一种粘稠的恶寒感瞬间爬上身躯,小银下意识变回人形,眸中的光芒瞬间映入毫无防备的无涯尊者的眼中。
“!”
锁链哗啦作响,一层层屏障封锁了一切,无涯尊者笑容一滞,浑身僵硬,竟无法动弹!
这片刻的停滞便会要命,小银犹如鬼魅般无声无息贴近,左手砰地拽住笼子,笼子上对他来说微不足道的封锁顷刻破灭,同时小银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握住了一柄冰冷的匕首,自上而下猛地一划拉,“噗呲”!
血色飞溅!
无涯尊者胸口到额头唰地爆出一道血线,血淋淋的一身,黑色咒文爬至脖颈处,带来极为难受的层层削弱。
也就在这时,小银眼中划过一丝惊异,刚想后退,“啪”,无涯尊者居然已经打破挣脱了封锁,不退反进,一把抓握住小银持匕首的手,咔嚓咔嚓捏碎了数块手骨,死死卡住对方的行动。
小银不擅长近身作战,这种限制对他来说极度危险。
忽然之间,“嗡嗡”“呱呱”“啾啾”——各色虫鸣声骤响,无涯尊者耳中流下鲜血,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铺天盖地的蛊虫飞来,密密麻麻一片,犹如恐怖巨蟒,猛地甩下一尾巴——
“啪”!
无涯尊者的手猛然断裂,小银脱困。
陈冷虹坐在巨蟒之首,带着漫山的蛊虫强硬插入小银和无涯尊者之间,一句话也没说,虫鸣奏响的夜色中,小银只能看见她披着蒙蒙血色的背影。
有过经验,吃过亏,所以才要提前做好准备。所有守烽火台的高境修士都曾讨论过未来要是遇上第三劫该怎么办。
当时提出一种情况,即上古战场情况重演(所有修士一致认为这个可能性很大),小银说:“我可以打破封锁,破开一条缝隙就可以传递消息,撕开一个口就能让幸存修士有机会被传送回去。”
其他修士说,那到时候我们保护或掩护你,你放手去做。
三花猫在前方跑得像是一阵风,此界的情况不断被它传递给小银,死伤数量惊人,其中有多少朋友,但小银不能去看、不能分心,因为敌人的情况更为重要。
他们将陈冷虹和无涯尊者甩在身后,一眼也不再去看,身边是巨龙开始腐败的身躯,鼻尖嗅闻到的全是刺鼻的血腥味。
这个夜晚即将结束。
小银和三花猫排查了第七个“薄弱点”,皆是诱饵与假象。
观察得出,主导封锁者共三人,一主二辅,兼有数不清的修士。
最后……这位主一定是位仙境。
仙境啊。
鲜血汇成海洋,尸体铺成大地。
第九个“薄弱点”,假象,屈通海帮忙送他们离开,他死了。
一百三十座烽火台,还剩下六座。
三花猫和小银说了什么。
长夜将要迎来终结,鲜红的黎明隐隐可见。
无中和牧直知拦下了敌人,牧直知挖下自己的眼睛,粗浅地炼制成法宝,寄予一缕神念,为他们指向好运。
他们似乎也死了。
六临福运瞳随着主人死去,失去了所有灵性。
三花猫再一次被抓住时,小银头也没回,只顾向着下一处前进,路上狂风呼啸,流水咕汩汩,小银变回了原型,长时间打破极限的速度让它光洁的羽翼变得残破,但此时管不了这么多了,眼前就是最后一次了!
穿着黑袍的修士想要拦下它,但小银浑身灵光璀璨,居然越过了他,不需要层层打破、不需要尝试与研究,浑身灵力爆开的瞬间,“刺啦”!
羽蛇几乎要流出眼泪。
裂缝打开了。
只有一缕一丝,但也已经够了。
它战胜了仙境。
它完成了承诺。
小银的意识恍惚上浮。
它呼唤它的朋友,呼唤白面团,要将一切告诉他。
蕴藏信息的声音和神念从缝隙中传了出去,它将会且只会被时刻关注此处的白面团听到。
裂缝迅速闭合。
小银想起陈冷虹他们,想起大主人二主人、糖葫芦建木,还有很多很多……满怀着担忧、不甘,和遗憾,它的意识和身体一并随风散去。
死亡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被抓住的三花猫终于停下了它几乎疯狂的挣扎。
一个活着的生灵都不存在了。
一百三十座烽火台染成了血色。
满怀恨意地,它看过面前每一道身影。
“不要这样抓住它。”穿黑袍的阵修回到此处,冷淡地说。
无涯尊者道:“为什么?多可爱的狸奴啊。”
墨沉轻啧一声,看无涯尊者的目光中含着轻蔑。他道:“这是火种的世界意识。”
“所以呢……”
“呢”字还没说完,“轰隆隆!!!”地动山摇,天空与大地动荡摇晃,无数碎片掉落,巨大的力量推压挤来,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一瞬间收缩凝聚,即便是渡劫境也难以反应得过来,而当绷紧到极致,耀眼灵光一瞬照亮了整片世界——
虚空中有很多泯灭的世界,再多一个也很寻常。
三花猫对小银说,我们都死在这里,他们也别想再离开。
第265章 第三劫(三)
三花猫对小银这么说时, 语气中带着几分天真。
它也确实是天真的。
——“啪”。
晨曦破灭,汹涌澎湃的灵光陷入静止。众人对来者低首, 以示尊敬。
燃焰仙尊掐灭了这点光芒。
今天的太阳不会升起了。
……
修真界。
建木参天,枝叶躯干上浅浅的纹路闪烁,绿叶在风中吹得沙沙作响,仿若呼吸。糖葫芦焦急地在阴影下走动转圈,时而成人形,时而变幻原型,不停劝感知到第三劫到来后提前出关的宗舞做些什么。
“他们情况一定很危险, 我们应提前做好准备去救人——”
宗舞脸色惨白, 打断他:“不必了。”
糖葫芦猛然转头看向他, 愤怒而绝望。
宗舞喉结滚动,近乎艰涩地开口道:“……已经没用了。”
“可白面团什么都没——”
糖葫芦忽然止了声。
“呼呼——”
风动了。
这是一阵不存在于物质世界的风, 无形无踪, 而在另一面,神念汇聚成的海洋被轻轻拨动, 一瞬之间,万物生灵都感知到了某种事物——一张惊人的巨网以惊人的速度霍然张开, 无论是小世界路边只有一丝灵智的野草,还是修真界已经触摸到瓶颈的半仙,无数生灵的意念皆数被笼括在这张浩瀚无垠的网中!
好像多出了一份外置思维, 所需要知道的、各处的信息和知识潮水般扑打涌来, 却又丝毫不觉得痛苦。
紧接着, 天道的声音在这张网上、在每位生灵耳边响起。
黑潮……无涯尊者、月水尊者、阵祖……死者回魂……
它宣读着被传递而来的消息, 浩瀚而广阔的声音带着轰鸣声, 震颤在每位修士的心头。
糖葫芦却根本顾不上那些,他寒毛炸起, 心神震荡,脑海一片空白:“白面团?——白面团!你在吗?”
没有回应。
“……”
耳边是如同合奏的浩瀚声音,糖葫芦意识到了什么。
也许这是真正的世界意志,是天道,但独独不是他的朋友。
“每任天道意识都是为了完成某种宿命而存在,”宗舞拍了下他的肩膀,安慰他,“我想它现在还在,只是太过辛苦,无法回答你……如果第三劫结束得够快,它和我们还会再见的。”
“……”
糖葫芦不是小孩子了。
承担起这样庞大的、一整片世界的联络,白面团这抹意识的生命已经踏上了死亡的路。
生命的蜡烛,一旦燃烧起来就无法停止了。
“我也要去做我该做的事情了,保重。”
“……保重。”
漆黑的夜空翻涌上朵朵浪花,糖葫芦凝望天际的黑潮,忽然眨了下眼睛。
眼泪一瞬落了下来-
太阳消失了,即便是能够夜视的修士也感到浑身不自在,更何况一直以来与白日共生千万载的修真界。即便有天道稳住局势,即便第三劫还未完全攻来,火灾、山崩、洪水、海啸、灵力暴动……灾难频发,无数弱小的生灵疲于奔命。
这种情况决不能一直持续下去。
大夏皇朝,几名稚子在太后膝下撒娇,问太阳去哪了、什么时候能回来。
太后慈爱地抚摸孩子刚长出来的软发想,笑道:“太阳只是落山了,别担心,我们有新太阳。”
这样的一幕发生在无数地方,所有生灵等待着,天道也在静默地观测。
——可太阳迟迟未能升起。
神造堂中。
消息的传递从未变得如此迅捷,细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段又一段信息跳跃出现在脑海中——新日作为副本,受到了旧日的影响,无法正常启动,需要调整!
偏偏在这种时刻出问题!这种要人命的时候!
所有锻器师都要疯了。
徐铸木步履匆匆进入核心区,巨门轰响打开的一瞬间,上百名锻器师将目光投向他,焦急喊道:“副堂主!”
从鬼世历练回来后,各大势力掌权人与修士主力重新洗牌,老一辈退居幕后,新一代上位,比较经典的例子有宗舞正式接手万宝阁,孔丹接手丹阁,以及徐铸木徐琢冰继承了神造堂。
锻器师都是实干派,既然已经通过灵网——姑且这么称呼吧——筛选互通了所有需要知道的消息,没有半句废话,其余修士启动那些花了海量灵石建造的器械和阵法,徐铸木换上特制的法衣,套上重重庇护,沉声道:“拆开核心。”
轰鸣巨响中,新日表面冒出蒸汽,紧接着缓缓顶出一块仿佛黑子的圆孔,它们裂开缝隙,缓缓向两边打开。
这种针对新日的调试看一次少一次,其他锻器师看得目不转睛时,一道冷若冰霜的声音通过灵网赫然响起:
“除副堂主、两名以外,其余锻器师尽数退出核心区。下面我报到姓名的锻器师前往一号区,为指定目的地筛选整理出千套高阶法器……”
第一组修士筛选法器,第二组修士在神造堂之外布阵准备,第三组修士唤醒调整神造堂内部的各项机关……
所有得到安排的修士们唰地散开,奔赴向各处各地。
密密麻麻层层编织的蛛网上,一只只千丝蛛从远方过来,挥动着蛛臂,带上那些整理好的法器奔波消失在丝线上。
这些年有青丘一份好处便有它们一份好处,千丝蛛这个族群早已繁衍生息、壮大遍布到各地,与万宝阁之间成为了深入合作关系,在传送阵被第三劫干扰的如今,它们几乎成了各势力间唯一的交换桥梁。
整座神造堂像是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般运转起来。
徐琢冰一边回应其他势力的问话,一边登上神造堂中屹立的阁楼,连上十七层,最终在顶楼看到了一方镜面法宝。
除了新日以外,神造堂共有三件仙器,一件为造化熔炉,每月可拔高任意品阶材料品质一次,是新日的锻造成功不可或缺的法宝;另一件为天工匠锤,锻造塑形法宝时使用;最后一件、也被誉为最没用的一件仙器正在徐琢冰眼前。
她正要上前唤醒仙器,“轰隆隆”!!狂风呼彻,竟然发出炸雷般的声音,整座阁楼都要摇晃起来。
徐琢冰嘭地一声扣下仙器,稳住身形,顶住狂风向外望去。人为点燃的点点星火在怒风中摇曳,照出深深浅浅的黑色,虚空中,黑色潮水猛然拍打向神造堂方向,所过之处,空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破碎挤压声,势不可挡。
可新日还没调试好!!!
忽然一声,“起阵。”
四洲八海三千岛无数小世界,有阵修一骨碌从堆成山的阵法考册中爬出,有阵修着急忙慌在阵法上铺满灵石,亦有阵修对四面自发守卫此处的修士表示感谢……当声音落下的时候,一点、两点、点连成线,线连成星空,三千世界一瞬亮起无数节点,黑绒上抖落漫天繁星!
无数个节点链接汇聚完成,“砰”!拍打而下的黑色浪潮隆隆倒转,溅起无数血沫——修真界外侧,一方超大型阵法散着浅浅灵光,将所有世界包裹得如珠似玉,犹如第二重烽火台,阻拦一切危险。
护界阵法!
世界各地,恐惧哭泣的声音渐渐减弱,有人好奇地看向夜空中这层轻薄而又无比坚韧的阵法,眼中逐渐冒出光彩。
有的道途为了杀伐而存在,有的道途却仿佛生来就为了守护。阵道便是如此。古往今来有无数修士提过过护界阵法的构想,既然阵法可以守家守山,那为何不能守整个三千世界?
但一旦细想便会察觉这根本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无论是绘制阵法、还是搭建阵法,想要成功搭建起一方护界阵法,要求和条件都太苛刻了。
可就在今日,不可能成为了可能。
天机阁顶层,灵灯光晕浮动,梁下青烟袅袅,如纱似雾。
诸葛穷对在场所有修士一行礼:“多谢诸位。”
人妖巧灵皆数还礼。
“阁主不必如此。我等心甘情愿。”
“待到一切终了,还要请道友们一起研讨大阵几日。”
在场共三十二名渡劫境阵修,十六名渡劫境命修。以阵修为主,命修为辅,作为大阵核心,再配合天下数千节点和数不清的各路修士,才得以满足算力需求、撑起护界大阵。
只是不知待到一切结束后,此处可剩几人。
薄薄青烟中,四十八名修士端坐蒲垫之上,闭目养神,元神融入阵法。
诸葛穷的弟子萧消静默退出此处,不予打扰,待至出楼,虽然心底清楚,但还是下意识地看向了穹宇,眸中映出那层法阵,心潮澎湃不止。
当初生死有常仙尊送来完善的法阵,让阵界放弃独立一界的打算、放弃鬼世历练,全心全意为护界大阵做准备。恐怕那时,那位仙尊便已经等待着今日了吧。
黑潮滚滚,仿若怒吼。虚空中,有人忽然轻笑一声:“长江后浪推前浪。”
“……”
墨沉没有回应,漆黑的眼中映出万千节点的光芒。
只有疯子、傻子、无聊寂寞到极致的人才会去钻研护界阵法。墨沉是其中一位。他不能忘怀第一劫的事情,在虚空飘荡的日子里,耗费无数光阴,汇聚心血,墨沉想出了一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可不可行的阵法雏形。
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火种终于归家。墨沉将这份残缺的成果、连同那些传承丢下,去岁月河,企图改变什么。他什么都没有做到,无声无息地埋葬在那里,连身躯也残破分离。
可如今,一份以他的底稿为基础,大刀阔斧修改而过,再由无数修士一起构建起来的阵法就这样出现在他眼前,撑开壁垒,保护着他曾经想要保护的地方。
墨沉喃喃道:“我那时只想着庇佑修真界。”
比他想象得还要好。
片刻,墨沉浅浅笑了:“干得不错。”
无论是修改完善的后来者,还是精准布置节点、如今撑起阵法的每一位修士。
周文帝已经看完了整个阵法构造,抚掌赞叹毕,他对墨沉道:“来较量一下么?阵祖?”
“如何较量?”
汹涌的黑潮之间,周文帝手上落入棋子,口吻自信且张扬:“便以节点计数,看你我谁破阵速度更快。”
护界大阵给修真界争取到了消化第三劫情报的宝贵时间。
徐铸木传回讯息,在护界阵法争取到的时间内,新日已经完全调试好,但它依然无法升空运转。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徐琢冰攥紧手,掌心传来一阵刺痛,她忽地回神,看向掌中棱角坚硬的镜子。
最没用的仙器,问镜,付出代价后,会有小概率可能得到答案。
理论上代价越高,越有可能得到答案,但这么多年来,谁也没摸出它到底需要多少代价。锻造新日时,前任堂主也曾问过问镜新日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可献上了一堆祭品,最终却什么都没得到。
“回答我,问镜,新日又出了什么问题?!”
没有回答。
“好,”怒从心头起,徐琢冰拿起镜子狠狠砸向一边锥石!“你没用了!”
锥石与问镜同源而出,原本就用于威胁,只是在此之前谁也不敢真的动手而已——但现在管不着了!大家都得死!
离锥尖还有一寸距离,问镜忽然颤抖起来,浮现了一行字。
敬酒不吃吃罚酒。徐琢冰冷哼一声,捧来看字。
“啪”。
一瞬间,问镜被丢到满是灰尘的地上。
徐琢冰仿佛在一息之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她缓慢地走向窗前,居高临下,看见漫天黑潮锲而不舍地黏着拍打着护界大阵,也看见神造堂的锻器师们奔波走动。
“……”徐琢冰闭上眼。
神造堂的众人、撑起护界阵法的生灵们、三千界各处天灾……山一样沉重的念头在脑海中疯狂打转。
深呼吸一口气,徐琢冰睁开眼。
天道搭建的灵网中,神造堂范围内的所有修士得到了一次选择的机会。
“……”不敢置信地再三查看其内容后,有一半的修士白了脸,猝然流下冷汗。
选择,
生,或者,死。
虚空中,墨沉与楚棋、无数正在协助或等候的修士,神情中皆闪过一丝愕然。
……
黑潮的声音犹在耳畔,萧消坐在世界模型之前,悉心观察上面每一个节点的明暗,手捧着那本册子,记录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啪”!
萧消悚然看去,微缩模型上,一整片区域居然瞬息灭了所有光芒!
那是神造堂的方向!
怎么会,明明不该这么快——惊呼卡在咽喉,一缕光忽然跃入室内。
那无疑是太阳的光。
眼睛睁大到了极致,萧消不知为何,浑身僵硬,他缓慢地转头,慢慢看向窗外,好像这样就能让时间更慢一点,让那些修士活得更久一点。
遥远到看不见的天际,一轮烈日黎明将至。
神造堂中,光辉满地。
黑潮汹涌,砸出一阵又一阵轰隆隆的巨响,或许是冉冉升起的新日太过刺眼,有修士浑身颤抖,眼中淌下害怕的泪水。
“我是第三十二代堂主徐琢冰,”堂主的声音清晰响起,“神造堂从创办至今,已有十七万载。我们十二次濒临解体,但也锻造过仙器,也造出过新日这等超越仙器的法宝。”
有修士彼此拥抱安慰,有修士摆出怒容,掰扯起曾经借出的那一点点材料。
“所有传承都已经由千丝蛛带走。我们死去之后,会有新的锻器师继承我们所学所想,会有新的神造堂出现在修真界。”
所有修士握住他们的法宝。
生还是死。
前方是滔天的黑海,忽然有人高喊一声:“怕甚!人生自古谁无死!”
“哗啦啦——!!!”
阵法灵光彻底散去,重重浪头拍打而下,将神造堂、新日、为了升起世界而主动关闭的阵法节点,全部吞没殆尽!
“多谢各位道友相伴。来世有缘,我们再相会。”
刚刚放晴的天空再度陷入无边夜色,世界陷入无边寂静。
下一瞬,黑色的潮水疯狂灼烧涌动,一轮灼灼烈日劈分开黑海——新日从海上升起,自由的、耀眼的、温暖的,它跳出海面,跳出世界,光芒万束,熠熠生辉!
今世206892年,晴,神造堂覆灭。
第266章 第三劫(四)
神造堂覆灭的消息只被传递给寥寥修士, 大部分生灵只能够看到新日升起灼烧黑潮,一时间, 满界欢欣鼓舞。光芒照亮穹宇,万物明净,即便是厌恶光芒的生灵也忽地从心底迸发出一股无穷斗志。
心脏跳动的声音如鼓乐,短暂的绝对安全之后,护界阵法光芒忽地淡下一层,许许多多凡间生灵躲在家宅中,小心翼翼地窥探着外面的情景, 见到此情此景, 心里蓦然一紧。
虚空, 黑水早已在修真界之外汇成汪洋无边的浩瀚海洋,惊涛起伏间, 无数修士的身影影影绰绰。
楚棋“咦”了一声, 他伸出手,竟轻松自如地探入了那层光幕之内!
“撑不下去了?”
也是, 笼罩大小三千世界的超大型阵法,长时间地超负荷计算, 除了仙境外没有谁能一直维持它的巅峰状态。
“轰隆隆——”!
护界之阵削弱,无数黑色人形磕磕绊绊随着浪潮穿透阵法,渗透前往那片模糊的故土了, 只是浪潮拍打得再汹涌, 能进入的潮水与修士也只有一些。
楚棋眸中神光流转:“原是要层层削弱……”
他笑了下, 即便看破了修真界阵修的念头, 也不打算错过这个前往的机会:“看来比试到此为此。”
说着, 楚棋指向数十个已经全然黯淡漆黑、被黑潮吞没的小世界,神情有种诡异的淡漠与平静, 仿佛这一切事都无关般:“共九千九百九十九节点,所破九百七十五,如何?”
墨沉回他:“四百九十一。”
他却是看的是修真界方向。
楚棋怔愣一下,然后大笑:“我输阵祖一筹,来日有缘,当再比一场!”
他转身,大踏步向修真界去,整个人忽地化为一道黑色流星,倏然穿过阵法屏障,划过天际,轰然落至一处,砰地砸落出一方深坑。
尘土飞扬,咕噜噜的声音响起,隐约能看见黑水如潭,无数身影站起。
深坑边缘的大夏皇朝兵卒修士们举起刀枪,声入云霄:“杀!!!”
下一瞬,“哒”,棋子落下,惊天动地!
这样的场景在修真界每一处皆有发生,无数大能修士从天外来,转瞬杀出千里血路。
诸葛穷脸色煞白,身上皮肉近乎贴着骨头,把控好护界阵法的程度,使得不至于太多敌人一拥而上淹没修真界后,头脑一片眩晕,竟然感到眼前发黑,几乎要向后栽倒。
就在此时,有人托住他的后背,帮他稳定住身体。
一转头,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十阵君道:“你且歇息,我与易知子来控阵。”
她们之前已经各担一域之阵,如今再担核心之责恐有不妥。诸葛穷咽下口中血沫,话还没说出口便被易知子一击手刀打下,头一歪,瞬息昏了过去,肉身元神昏沉地修补损耗。
易知子:“姜还是老的辣。”
有修士忍不住笑了,氛围一时竟有些轻松。
但当易知子与十阵君接过诸葛穷所掌控调管的诺达阵法总域时,仿佛重担压在肩头,两人额头皆是流下冷汗。
自古以来便是守比攻难,更别提对面的敌人简直就如同熟悉阵法所有回路变化的阵灵,大阵的所有变化防御都躲不过他冰冷的眼睛。考虑到方方面面拦截或化解破阵,实在太难。
沉下心来,易知子道:“诸位,坚持住,有护界大阵在,第三劫迟早可以渡过。”
那些主动进入护界大阵的敌人很快感觉到了不适,入修真界犹如踏入粘稠沼泽,每一动都仿佛有重重阻碍束缚压制,几乎是举步维艰。
而早已熟背情报资料、做好种种准备的修真界修士们抓住时机,一举掀起反攻!
“杀!!!”
镇狱,从前挤满无尽怨鬼的地方,如今成了庇护所。无数低境界,甚至没有境界的生灵怀着惶恐的心祈祷。
绿野上暖风徐徐,青骄、血婆、许许多多修士站在黄沙城城墙之上,无涯尊者揉着脑袋从陷阱中爬起时,咻咻咻——破空声爆响,灵光如烟花炸开,万箭齐射!
青丘,千丝蛛们背着积蓄已久的灵果飞赴各地。
许许多多青丘狐啃着属于它们自己那份青灵果,境界噌噌上涨。
宗舞遥望远方,身后十万法宝受其驱使,熠熠生辉,金碧辉煌成一山之威,杀得神鬼难近!
云海之间,毛丸丸擦拭银镜,镜中传来嘻嘻哈哈的欢声笑语,来自各个种族的幼崽们贴着镜子为她打气加油。
即便她死,只要镜子不化为虚无,里面的孩子们便不会受伤。
云海震动,毛丸丸听到巨响,她收起绢布,手持明镜站于所有妖修之前,镜中的幼崽消失,映出漫天耀眼霞光。
下一瞬,霞光在月水尊者面前轰然炸开!
连绵山。
彼此临近的丘王两家连接成一队,将两大家族地盘完全包住。
丘玉帛和王实握手言和,丘玉帛道:“等第三劫结束,我们堂堂正正比一次,我一定胜你。”
王实道:“你还早了几千年呢。”
地动山摇,轰隆巨响中,浩浩荡荡的黑河在他们面前化为无数兵卒,在一声更比一声高响的战鼓声中,铛铛铛,两军相接拼杀!
荒村,轰的一声,黑棺被长孙顺掷下。
此时村头布满了数十具黑棺,每一具都涂了上好的蜡油,亮闪闪一层,场景诡谲离奇,但气息却十分恐怖,让乘着黑潮而来的修士都停顿了一刻。
荒村老头抽一口旱烟,他昔年在各地挖掘并一时储存的灵脉全部化为晶石汇聚于掌中,随手一抛,灵脉晶石噼啪落到黑棺之上。
早已有过第一劫的经验,直面第二劫的幸存大能们砍掉修为重修,躲过回潮,又因为一点执念,走到一起,建立荒村。
他们约定,待到渡劫后期便试着封存肉身元神,冰封自己,等第三劫出,献出老东西的最后一份力。
秘法失败概率奇高,近百名渡劫最后只剩下十几位。
而如今,荒村老头对黑潮嗤笑一声,挺直脊背,敲响棺材:
“老伙计们,醒醒!”
大夏皇朝。
远方的黑色摇曳滚动,作为范围最广的势力,大夏皇朝即将面临着最多的敌人,战士们远望皇城方向,百姓们早已按照禁令躲在一个又一个避难所之内,听得仿佛从天上传来的钟鼓之音
金碧大殿之前,文武百官位列,紫气云彩氤氲如雾,天上帝星高照,青年梁紫微身着帝皇之服,坐上龙首宝座,百官五拜三叩行礼,口称“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紫微星彻底点燃,竟亮比日月!
身处境外的楚棋忽而停下脚步,凝望天空:“麻烦了。”
皇宫上空,举朝之气运升腾化为一把惊世巨弓,弓弦拉满,箭矢飞射!
又有人在另一面被拦下,被拉入秘境之中。
“退下。”
夏武帝梁木位于山峰俯瞰,下方的平原上,黑压压的军队绵延而沉默。
“朕的命令已经无用了吗。”梁木看向位于十万将士最前的将军,怒意仿若惊雷。他又说了一遍:“退下,我不想和你动手。”
“退不了,”定北将军终于开口回答他,声音铿锵,“身后便是我们辛苦打下的地盘——寸步不让!”
轰隆隆——铁骑飞踏,暴雨如注!
虚空。
忽而一阵柔和微风拂过脸颊,逐渐得心应手破解阵法的墨沉动作一顿,捕捉到了某种气息。
“……”
他沉默着看向一侧,目光穿透无尽远的虚空,那轮人造的太阳耀眼而夺目,即便仙境摧毁也需要耗费数个钟头,而燃焰仙尊面前,赫然已经多了一道拦路的身影。
墨沉目光幽幽,喃喃地唤出那缕幽魂的名字:“风圣清……”
“怪不得你的‘复活’并不完全,”燃焰仙尊道,“原来是少了一缕遁走的元神。”
“我风尘仆仆地赶来,你怎么只会说这种怪恶心人的话,”风圣清还穿着居家常服,拍拍衣摆间,身上衣物已换为原先修炼时的衣袍,笑眯眯道,“别惦记了别惦记了,人死了就别整什么奇奇怪怪的复活好吗。”
他神情变得冰凉:“样子太难看了。”
燃焰仙尊嗤笑一声,不为所动,听不见任何劝告。
下一瞬,火焰与狂风在虚空中猛然相撞,气浪沸腾起千万里,如海似渊的黑潮被冲刷得往后退出千里地,水面蒸腾上涌,多少人形哀嚎泯灭。
墨沉以袖袍掩面挡住余波,片刻放下,眼中划过一丝挣扎和思索,片刻,那些情绪沉降,他就这样看着两位仙尊交锋,等待着。
除了墨沉之外,围观这场交锋的还有一存在——白面团。它的意识化为万千,散落在无数处,正在飞快地淡化至虚无。
清风拦不了燃焰……若鼎盛时期的两者对上,胜负尚未可知,可此时一者为只能存续一刻的残魂,一者为全盛之姿,那么结局便根本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连悲恸之情都感觉不到,白面团看向他处。
来自黑潮的敌人不畏生死、不畏低境攻击,到来的高境界者如海,即便被压制,也能以群攻法取胜,或是直接借助虚空中阵修的帮助破开一片区域的阵法。何况有一部分地区的阵法节点已经被攻破了。
短暂的失利后,敌人迅速找回了优势。
厮杀惨烈,毛丸丸作为领袖过于夺目,成为西洲敌人的众矢之的,她一人硬抗数十位渡劫,数次被黑潮淹没,又挣扎着脱出。
寒风凛冽,她诛杀四位渡劫,重创七位,兔起鹘落间,她背后骤然闪过一抹寒光!
“噗呲”!一杆银枪洞穿了毛丸丸的腹部,鲜血横流,“砰”!银枪拔出,毛丸丸轰然又被打落入无尽涌动的黑潮中。黑色的河流汹涌澎湃,掀起巨浪,她没能再挣脱而出,只有一面镜子从河流里飞出,咻的被另一名渡劫大妖接住。
幼崽们的哭声断断续续,想哭又不敢放声哭,一声又一声呜咽,哀哀戚戚漂浮在这片被黑潮覆盖的大地上。
崇山书院遇袭,往日平静祥和的书院蒙上血色阴影,尘土弥漫,老到极致的黄犬身上负伤,虚空吠叫与来敌对峙,弟子的尸体扑通倒下,又被逐渐增长的黑潮覆盖,四面都是血腥味。
剩余的弟子们躲藏入院中,在院中与敌人进行纠缠,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红香抱着残破的三圣画卷,洞天一放一收,霎时收入一群受伤严重不能对敌的弟子,他看着院中发生的一幕幕,眼睛赤红,几乎要滴下血。
书院好不容易有了几分复兴的好光景,如今却什么都被毁了。
秘境之中,雨水滑过逐渐虚幻的甲胃,十万将士的残魂散尽天地,定北将军看着秘境崩塌,故人走远,闭阖上眼睛,叹息一声,残魂霍然破碎。
殿堂之上,百官早已被送往各地,身影不见,梁紫微坐于龙椅,浑身精血澎湃震荡,一国气运加身,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双目幽紫,看向远方,有无数敌人在来时路。
天机阁中,十阵君和易知子精血干涸,点燃神魂,身上逐渐泛出裂纹,已成强弩之弓。
北洲,大能收缚,依旧非常人可挡,螳臂当车的八喜学堂破碎淹没在黑潮之中,助长其声势,壮大其威能。
西洲,建木之下,数位尸体砰地伏倒在地,糖葫芦并拢双翼,身上神血如雨落,建木散出光晕企图替它疗伤,天际忽然响起无数声凤鸣,潮水如起伏群山,天际烈焰成群!
惨烈的光景化为冰冷的记录和情报,就在此时,白面团忽然感到神念一滞。
虚空中惊世一战有了了结。
整片虚空仿佛都成了一片无尽广、无尽炙热的赤火炼狱,黑潮缓缓从边缘流淌而过,人形伏在潮水里,不敢接触外界,噼啪燃烧声中,那些死去小世界的灰烬竟在虚空堆积出比世界更高大广阔的连绵山脉。
火焰赫赫吞噬狂风,交锋仅仅数下,清风仙尊身体咔嚓裂开,又从裂缝中冒出蔟簇赤金烈火,他在火焰中遗憾道:“我之能限于此了。”
一道幽魂,还是太局限了。
火焰忽而高涨,将一切燃烧殆尽,清风仙尊最后的声音在虚无中回响:“但还有后辈。”
燃焰仙尊回答这点余音:“不,没有了。”
“我试探至此,什么也没有等到。”
看向修真界,看向建木,燃焰仙尊手指挥动,虚空火焰犹如洪水上涌,汇聚于他指尖,凝练化为一片羽毛、凤凰之羽,载着无边烈火,恐怖的威能足以轻易覆灭一方小世界。
“去。”
燃焰仙尊一弹指,羽如箭,如火,霎那从护界阵法破开的裂缝中钻入,咚!羽毛深陷入建木木身三寸,痛到极致,好似能听见凤凰悲鸣,昔日手足,为何今日相残!?
嘭!
想要去帮助建木的糖葫芦的翅膀瞬间被击沉撕裂一片,它与那只同境凤凰厮杀缠斗滚作一团,庞大的身躯压平山峰,地动山摇。
而燃焰仙尊的攻势还没完。
下一瞬,呼呼!以羽毛为伊始,烈焰疯长,无论是山是海都成了绝佳的燃料,整座修真界顷刻化为一座火炉!
空间嗡鸣震颤,令人毛骨悚然的灵压骤然席卷三千世界,如帝王出巡,威严不容冒犯,建木枝叶在火中疯狂响动摇曳,护界阵法外壁噼里啪啦开始破碎,刺骨寒意须臾浇灭了所有心头之火。
天下五成修士惨叫一声,五脏六腑震荡渗血,痛楚难言!
巅峰仙境若不受阻拦地全力出手,只消半天光景,便能彻底将一方大世界泯灭为虚无。
大恐怖!
大危难!
电光石火间,另一道平静似渊的威压摧枯拉朽般横扫过整片世界,与燃焰仙尊灵压猛然相撞,“嘭”!!
空间爆裂陷落,狂风卷绞碎几百座高山,碎石轰隆隆地滚落大地。
天地火焰猝然熄灭,阵法破碎也在停止,与此同时,所有修真界修士都感到自己身上一暖,原本疲惫或重创的肌理换发出了新的生机与活力,部分伤势不重的竟瞬息回到了巅峰状态!
“这是什么手段?”
“是仙尊回来了吗?!”
“仙尊回来了!!哈哈哈哈!”
早在数千年前,仙尊便已离开去外界,此事众生都已知晓,今朝无数人心中祈愿仙尊能回来看一看修真界,但没想到真的能等到!他回来了!
无数修士仿佛被打上一剂强力针,心头顿时燃起希望的火光!
“扶我起来!我还能再战!”
“杀杀杀!”
糖葫芦猛地一啄,坚硬非凡的鸟喙嘭地洞穿那位同族的头颅,它抬起头来,被血蒙了一半的视野中,隐隐望见两道身影。
气流拂起衣角,燃焰仙尊与两位同境遥遥相望,已经看到了彼此。
“终于来了,等你们许久了。”
对阵两仙,并且都是修真界走出的仙尊。燃焰仙尊久违地感到战意勃发。
秋亦松开与虞观相握的手,眼中映万事万物,神情很冷,杀意已然跃上心头,腰间佩剑铮鸣一声,竟将四面空间震荡出裂纹。
“杀你,我一人足矣。”
向前一步,剑出鞘。
一道剑光忽斩天!
第267章 第三劫(五)
燃焰仙尊眼中闪过失望:“逞强称能, 狂妄愚蠢。”
看走眼了。
剑光所过,泛起无边春浪, 燃焰仙尊身后哗哗燃起焰火,拧成赤凤,双翼铺满苍穹,身如流光飞出,嘭地与春浪相撞爆开!
轰——
惊世巨响顷刻震碎大片黑色人形,草木大地瞬息被余波翻出三尺,境内修士无不闭目挡风, 抓住大地山峰, 努力稳住身形。
待到涛涛气浪散去, 漫天草木飘摇,一片狼藉, 威能骇人。
这还是刻意控制好力量的情况。
不给敌人留下任何喘息之机, 手臂肌肉绷起,同时腿足发力, 踏飞云飘雾,相隔的几十万不过数步, 等缓过神来,秋亦已逼至面前。
无比近的距离,剑修最有利的距离, 昭时剑剑身泛上沉闷寂寥气息, 燃焰仙尊心中蓦然一跳, “铮”!
一道灰黑剑光碾碎时空, 凝练精悍, 携无尽冲势,斩首而来!
上一剑生剑, 这一剑死剑,尽是杀招!
“噗呲”。
燃焰仙尊身上霎时多出一条光滑至极的弧线,被平分两截,但与此同时,秋亦背后忽热,身后冒出赤火蔟簇,火光照亮半面天空。
若要论世上谁最难杀,燃焰仙尊当有一席之地。
但秋亦得了部分传承,对此再清楚不过了。他头也未回,心念电转间,轰隆隆!!!劫雷爆响,猝然炸开焰火。
噼啪一声,当初便是陨落于劫雷中的燃焰仙尊从几里之外的火焰中走出,眉心一跳,有些讶异:“你居然还得了此物……”
“师尊送的。”
一炷香燃尽的功夫,两位仙尊交手不知多少来回,空中焰火雷霆四散,神光流彩,仿佛什么蕴养神物的恐怖之地。
秋亦给予的压迫感实在太强,燃焰仙尊心中惊愕,没想到对方才入仙境便能一举适应,感慨万千。
“嘭”!
一道雷光剑劈,燃焰仙尊的身躯又一次被一剑击碎,没有选择寻火重塑,被剑势剑域击得退后无数里的脚步噌噌停下,仙躯自行愈合,周身环境霎时昏暗,身上一轻——他居然硬生生被秋亦逼回了虚空!
虚空是黑潮的地盘,秋亦方才踏入一步,心底陡然一凉,眼中忽然映出大大小小无数恐怖灼热的光点,点又变成雨,漫天光雨从天而降!
光海绚烂动人,如同夏夜萤火,但其中每一滴雨都是能灭世的焰火!
危险!
说时迟那时快,“嗡——”,阴阳二分剑域噌地从秋亦周身扩散向外,剑域之内,纯白剑气如一片烟海,被罡风一吹,瞬息分出千万缕丝絮,悍然对上漫天的光雨。
每一滴火都仿佛一只神威无限的火凤,每一缕剑气都好像一位举世无双的剑客,利剑对神鸟,嘭!虚空震颤,漫天光雨横空斩断,爆出漫天火海!
燃焰仙尊伸手一握,火焰顺着躯壳流淌,赫然化作一把华彩长枪,枪头赫红,坚硬似铁,枪尖泛着令人胆颤的耀红寒芒。
人形妙处繁多,燃焰仙尊化为人形,爱持长枪对敌,以一当万,破甲破心,其天资不凡,学技数千年,已入枪道至高之境。
锵!
枪剑猛然相撞,气浪翻滚而出。
同境交战,有道是一寸长一寸强,然而此规律眼下似乎不起作用了,燃焰仙尊双臂一沉,麻痹感从指尖一路泛上胳膊,手上长枪颤抖起来。
铮铮一声,仿佛昭时剑不屑的嗤笑,燃焰仙尊本命灵火铸成的长枪哀鸣一声,猝然散开,剑光霍然逼至眼前,凌冽杀意无情。
金属撞击的声音,火花迸发,燃焰仙尊的脸在朦胧热气中扭曲模糊,四面温度飙升,秋亦持剑的手最外层皮肉瞬息蒸发成一阵腥风。
只见燃焰仙尊裸/露在外的皮肤赤红如岩浆,起伏的经络好似被岩浆遮蔽大半的黑色岩石,生生吃了一剑的胸膛“噗呲”一声,皮肉爆开,璀璨金色犹如骄日!
他要变化回原型了!
念头浮光般掠过心头,秋亦瞬息判断出局势,迅速后退去。
下一瞬,轰!
巨大的金光如瀑般淹没了中心的人形,仿若又一轮太阳升起!
遥远虚空中,得到分赐光晕的一粒尘埃上,行走于永夜的生灵俯首亲吻大地,虔诚而狂热地膜拜新生的大日,而在遥远到看不见的未来,这些生灵无数代往后的子辈抬首,在尖叫和混乱中露出骇容——
歘欻欻。
一双赤色羽翼噗通从烈日中伸出,漫天血痂抖落化尘,秋亦心里闪过细微的惊讶之情,也算明白为何燃焰仙尊可以替代陨日几十万载——其双翼展开,足以遮蔽一整个大世界!
过去的伤随风而逝,无数火点燃残躯,面对铺天盖地的恐怖剑光,一声长唳,金火滔天!
刚刚的只不过是热身,眼下才是真正地动真格!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轰鸣的天外之音响彻,无数人为仙尊祈祷,祈求最后的胜利。修真界的世人尚有一线光明,而一方阵法被破的小世界中,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出了庇护所,绝望到极致的又哭又笑间,他们看到了地平线上起伏的黑浪。
它只是黑潮的微末支流,但也能轻易颠覆毁灭这方绵延发展有千年之久的小世界。
所有繁华,多少过往,不过朝露尔!
恐惧与绝望迷茫像是冰冷的雨水渗入心底,大笑、哀嚎、呼喊、哭泣,东西推到的声音、刀兵破入身体的声音,黑潮未至,混乱已主宰一切。
就在此时。
铮!
剑身轻颤之音,犹如珠玉落地,唤醒了理智。
尚还没有彻底疯癫的人们急匆匆看向苍穹——
一道比月华更亮、比寒霜更清的剑光从天外来、向天外去,划破天际,与地平线交叠!
“嘭”!
正如秋风扫落叶,迫不及待蔓延侵入的无边黑潮犹如一方黑玉或黑帛,霎那然斩断成数截,截口光滑泛光,毫无流动,竟像是一幅上好的水墨画。
剑断江水,水止流。
无边剑光横扫而过,水墨画好似被点燃烧净,在无声无息之间大片大片泯灭。
连一片稍大的浪花都掀不起,潮水断裂、停息、消亡。
万籁俱寂,树影绰约,天地间除了光明外好像什么也不剩了。
一个呼吸过,满界的欢呼与泪水落在里。
就在此时,又有人高声尖叫——又来了!潮水又来了!
这一次再没有剑光斩下,从绝望抛至极乐,又从极乐滑落第二重绝望,反复的情绪折磨,人们脑海只剩下一片空白,许许多多人闭目等死。
过了好一会儿,什么也没有发生,天外战斗产生的震颤与声浪依旧,第一个人大胆睁开眼,发现一层幽蓝的水膜包裹了整片世界。
紧接着,万树银花爆开,无数流光飞向三千世界!
无数修士惊呼,面前的敌人忽然僵硬于原地。
噗呲!银光落下,人形化为飞灰!
这一处、那一处,无一疏漏,尽数送葬归尘土!
虚空中,仿若静止的黑潮忽然咕噜咕噜颤抖起来,最终还是被莫大的力量镇压匍匐,陷入死一般的平静。
“铛——”
一道威力惊人的剑光忽然从远处来,全身心集中于战斗之中,无瑕分神的燃焰仙尊毫无防备,右翼上坚如甲胃的羽毛被劈得哐当破碎,碎片像钉子一样深深扎入肉里,渗出血色。
心理阴影被触动,燃焰仙尊心头燃起怒火,身上火焰猛然再蹿丈高!
秋亦眼中划过几分光彩,心情很好地轻笑一声,火上浇油:“同是一劫仙尊,被空间、火焰、黑潮,层层削弱过的一剑你都抵不住,你不过如此。”
有群殴的路放在眼前,蠢人才会去一人挑大梁,秋亦从不想单打独斗燃焰仙尊,但杀从不是目的,更重要的应当是解决黑潮、是救下更多的生灵。
秋亦走生死之道,更得过燃焰相关传承,没人比他更适合对付有复生能力的燃焰仙尊。
所以不需要沟通与语言,秋亦与虞观各做一事。
燃焰仙尊不是蠢货,先前没时间去想,眼下都被剑光斩伤了,神念一转,心中瞬间通明。
而就在这几乎不可察的心神运转、短暂停滞之际,涛涛黑潮退却,仿佛含着畏惧地为人让路,秋亦掀起半面惊雷、半面阳春,一剑斩下!
噗呲!
蕴含星辰日光般璀璨灵韵的赤金仙血滚落!
吃痛之下,燃焰仙尊鸣叫一声,心神凝聚,再也不敢分心。
现在不解决掉秋亦,将时间拖长,到时面对秋亦与虞观联手,情况只会对他更加不利!
浩瀚虚空之间,世界凝聚、消散,无数光晕闪现如星辰爆炸,掀扬起的巨浪化为亿万年不息的恐怖罡风,震荡掀起漫天死去的世界之尘,黑潮在八方翻涌咆哮,仿佛奏乐欢贺。
每一击都是自身道途与硬实力的比拼。大道相撞,撼动虚空,仙境往下、哪怕是巅峰伪仙,靠近都有殒命的风险。
残羽与仙血浮动空荡虚无间,泛着霞光仙气,演化出粗糙的世界,又被剑光撕碎、火焰烧尽。
忽然一斩剑声,仙血似江河,燃焰仙尊失去平衡,身体砸向一侧黯淡陨星,砰地发出巨大的轰鸣。
狂风吹得衣袍猎猎,略显疯狂的笑声在此间回响。
秋亦很久没有这么畅快过了。
他心中难受很久,压抑了太久,杀华彩娘娘不觉畅快,杀鬼世鬼仙不觉畅快,好像心中破开一个空洞,只有空荡荡的怅惘,于是于他而言,天底下再没有什么开怀事了。直至再见面,得偿所愿,方觉畅快轻灵,心神安宁。
可那是纯粹的欢欣。
而与燃焰仙尊厮杀至此,心中积蓄已久、早已入骨的怨恨之情才终于好像找到地方向外宣泄而出。
畅快、欢欣。
远方神念捕捉到了什么。
沉沦起伏的黑潮与焰火之间,隔着不知多么遥远的距离,一道目光遥遥望向向他。
浑身浴血的秋亦止住声音,弯弯眼眸,看向断翅的凤凰,眼中死生二气流转,周身光雾氤氲。
“我师尊要来了。”
剑光升腾,剑气如云。
“前辈,你也该退场了——”眸中神光愈灿,“我来送你一程!”
……
虞观抱抱很是受累一番的弟子,任由他倚靠,同时自然握住秋亦的手,输送灵力,为他疗伤。
秋亦好些后,同样反哺他灵力,本就是能随时继承对方所有修为的适冾度,灵力在两人间流转,开辟出全新的回路,亲昵得不分彼。
过了一会儿,从那种灵力几乎干涸、摇摇欲坠的状态中脱离,秋亦恋恋不舍脱离虞观怀抱,站稳跟脚。
他还有些头晕,踩踩黑潮,溅起浪花:“如何?”
“源源不断,压制不了多久。”
秋亦看向他,呼吸间,状态便在恢复。未伤根本,以他之道之能,又有虞观帮助,盏茶功夫足以好全。
虞观轻轻为他捋开脸上一缕黏连血渍的发丝,与他一同开口:“去源头吧。”
皆是一笑。
三生变,第三劫的源头与大劫源头为一体。
虞观道:“黑潮无垠,不知源头在何处,也不知有何物在那等候,灵力耗尽,便是你我也可能陨落在路上。你怕吗?”
秋亦反握住他的手,笑答:“何时怕过。”
当生死同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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