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宝珠做了件问心无愧的善事,飘飘然,满头大汗地跑进家门。
小万姨“哎哟喂”了两声,送上一大杯热水。
小万姨把邱宝珠的书包拿到臂弯挂着,突然皱眉嗅了嗅,“宝珠,你身上为什么又有烟味又有酒味?”
她大惊,“哦!……”
邱宝珠忙把水杯放下了,竖起手指,“嘘!”
“你干什么去了?”小万姨放轻声音,一脸警惕。
“去游戏厅玩游戏机沾上的。”邱宝珠只回答了一半,他眼睛晃了一下,聪明地转移话题,“邱翡呢?”
“小翡今天没去图书馆,早早地就回来了,这会儿应该在书房。”小万姨往楼上看了看,“你在外面玩儿,吃没吃晚饭?”
“吃了薯条。”邱宝珠老实回答。
“薯条?!”小万姨大惊失色,“你怎么能吃那种东西?”
“……”邱宝珠继续喝着水,“好吃。”
他喝着水,却咽不下去,喉间因为小万姨的絮絮叨叨正哽咽着。
小万姨说的话耳熟得厉害。
上一世,小万姨对他们家的境况还不算特别清楚,只知道破产后,邱家的日子大不如前。
她拎着帆布袋找到他们一家租住的房子里,从进门开始就维持不住脸上的惊愕,到看见邱宝珠的时候,脸上尽是心疼。
邱翡将冰箱里的剩菜热了给邱宝珠吃,小万姨大声说:“宝珠你怎么能吃这种东西?”
别说剩菜了,在小万姨眼里,就是新鲜的芦笋,邱宝珠以前都只吃最嫩最清甜的那一段儿。
邱翡不像小万姨,他冷静道:“这是我的那一份,他可以不吃。”
邱宝珠忙说:“我可以吃我可以吃……”他声音弱下去。
少年当时没觉得吃剩饭剩菜有多委屈。
令他感到失落与受伤的从来就不是红酒浸鹅肝变成吃不出食材本味的杂烩饭菜,而是他得到的所有关注和疼爱都在短短时间全部无踪无影了。
小万姨还爱他,一直都爱他。
余光看见小万姨一脸的担心和不赞同,邱宝珠摸着肚子,“我好像没吃饱,我想吃烩饭。”
小万姨喜笑颜开,仿佛就等着邱宝珠说这句话似的。
她去厨房,从冰箱里取了一截无骨黑猪肉火腿,她很快将牛肝菌和松茸还有洋葱胡萝卜切片切碎,倒了一小杯杜松子酒用来增加烩饭的醇香。
她做饭做得格外喜乐,不由得哼起歌来,歌声和烩饭的香气一起飘到了餐厅。
邱宝珠没回书房,他就近在餐桌上写作业。
桌子上面放着几支玻璃瓶,插了几枝花朵繁密到看不见多少绿叶的紫薇花,这是何英洁喜欢的花。
少年被花挡住了大半身形,校服又是绿色,邱翡从楼梯上下来时甚至都没看见他。
邱宝珠听见脚步声,把脑袋探出来,“hi。”
他眼睛在餐桌上面圆球一样的照明灯底下,是嫩绿色,像紫薇花的两片刚绽开的芽叶。
“……”邱翡一直认为,邱宝珠真的过于傻气了。
邱翡看了眼厨房,“我下来吃点东西,小万姨在厨房?”
“小万姨在做烩饭,我们一起吃。”邱宝珠把题册推到对面,“你先帮我看看,这道题怎么写。”
邱翡拿着水杯绕到了邱宝珠旁边,他没坐下,略微弯腰,用手指把习题拨到了跟前。
他表情未变,提起笔就在草稿上列式,语速很慢但也没什么人情味,“已知两个球碰撞前后动量守恒,设碰撞速度v。”
他一口气讲到底,公式列得飞快还潦草,一直到最后得出答案。
“你听懂了?”邱翡讲得要多简略有多简略,因为他根本不认为邱宝珠能听得进去,哪怕一个字。
能主动问自己问题都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所以他也只是敷衍,反正邱宝珠要么是无聊逗趣,要么是一时兴起。
邱宝珠低头,“听懂了。”
邱宝珠听得明白,邱翡上一世在后面也经常辅导他学习。
他成绩后来从中游慢慢升至上游,有邱翡的很大一部分功劳。
只是现阶段的邱翡,应该挺嫌弃自己,所以讲题也是三个步骤并成一个步骤。
“和我一起吃晚饭吧,”少年仰起脸,绿莹莹的眼睛在灯下宛如摇曳的柳叶,“我刚刚只吃了薯条,你晚饭吃了什么?”
在邱翡淡然的目光下,邱宝珠有些紧张,说话都颠三倒四了起来。
他若是对真实的邱翡一无所知,他就用不着紧张。
可恰好,他知道真正的邱翡是何模样。
邱家面临破产时,并不体面。
摇荡之际,何英洁和邱金言撇下邱宝珠邱翡兄弟俩悄悄躲起来。
几处家中住处都贴上了封条等待法拍,独剩奶奶家那栋不值什么钱的自建小洋房给两人遮风挡雨。
那段日子,讨债的队伍天天堵在院子里,有私营金融机构,也有其他单位的人。
邱宝珠胆小,常常躲在楼上不敢下去,就邱翡独自一人在楼下应付。
等到邱宝珠终于鼓足勇气,要和邱翡站在一起。邱翡却直接把他锁在了楼上。
“哥,你待在楼上,就是给我帮忙。”
说话真难听啊。邱宝珠当时委屈又气愤地想。
父母变了,邱翡也变了。
没办法和邱翡一起应付债主们,邱宝珠就努力做些其他的事情,比如打扫家里的卫生,比如学做饭,再比如洗衣服。
只不过邱宝珠什么都做不好,最后还是得邱翡做。
于是邱宝珠就在城东挨家挨户收垃圾,满大街捡塑料瓶易拉罐纸壳子。
他和邱翡需要吃饭。
他有钱的时候没觉得自己是人上人,没钱的时候也没觉得自己是人下人,还把好几个社交软件的个性签名改成了“知足之足,常足矣”。
邱宝珠知道邱翡什么都懂,比自己懂得要多多了。
正巧,小万姨端着一小锅烩饭出来了。
邱宝珠忙看向她,“小万姨,我和邱翡一起吃。”
邱翡没有言语,拉开椅子在邱宝珠对面坐下。
小万姨添拿了副碗筷出来,又另外炒了两小盘素菜,榨了两杯桃子汁,在两人面前各自放了一杯。
她絮絮叨叨的,“小翡你要吃就要说嘛,我都没做多少。以后晚上饿了不要自己在厨房吃那些速食品知不知道?你要饿了跟我说,我给你做就是。”
邱宝珠盛着一口饭,看着油澄澄的火腿肉,吹散上方热气,看着对面邱翡道:“邱翡,感谢我吧。”
“是你做的饭?”
“……”
-
翌日上学,校门口潘胜安快成了一颗望珠石,他对着路口方向的车流翘首以盼。
邱宝珠在邱翡的后面下车,他走得很慢,低着头双手在口袋里掏个不停,像是在找东西。
“我胸牌呢?”
邱翡在前面听见了,“我的在书包里。”
“我是这个意思?”邱宝珠把书包拿到身前,拉开拉链,同样没找到胸牌。
“邱宝珠!”潘胜安朝他跑过来,看邱宝珠的眼神都比以前热切殷勤了不少,“昨天多谢你了,要不是你给我的那两个石头,我妈非得踹我好几个窝心脚不可!”
潘胜安平时也会攒钱买点小玩意儿。
可他买不起成色太好的,他没有那样多的零用钱,因为哪怕没有经过任何加工处理,半个拳头大小都能值到一两百万。
邱宝珠给他的那不大的两块,他回去后用强光手电照进去,黄澄澄的翡翠,像沁出汁水的橙子肉,只有边缘有裂纹,中间大部分完整又剔透。
潘胜安知道,邱宝珠是在帮他。
他带着邱宝珠送的礼物回去,家里对他的态度就不会太恶劣。
邱宝珠还在翻自己书包,他都顾不上抬头,匆匆说:“我听说过你们家的事情,举手之劳而已。”
上一世,他和卫樹在宁康一家拍卖行碰见潘胜安,潘胜安和他大哥一起来的。
邱宝珠听见潘大训斥潘胜安,不要贪心,能带他来开开眼就不错了,别想着还买什么东西回去。
邱宝珠当时去看潘胜安想买的东西,一串月光石珠子而已。
这并不贵,甚至是便宜。
潘胜安脸上热烘烘的。
他不是为自己的身份被人知晓而难为情。
第一次有人帮他,而且还是邱宝珠这种在家中在学校都众星捧月、受尽宠爱的小少爷。
潘胜安感动得心跳都蓬勃了起来。
“你在找什么?”潘胜安偏头看着邱宝珠手里。
邱宝珠这下确定他的胸牌不见了,他抬起头,“我胸牌不见了。”
他确定昨天放学之后他把胸牌放进了书包,或者校服口袋,总之一定不会在教室。
而回到家后,他也没把胸牌拿出来过。
掉在路上了?
掉路上?
邱宝珠猛然想到了一个可能,一个他最不希望出现的可能。
刹那,少年的脸色都转白了。
在太阳底下,像一块置于冰箱太久的年糕。
“怎……怎么了?”潘胜安最会看脸色,他语气不再开阔,变得小心。
“和风纪委员的人说一声,他们应该不会为难你。”潘胜安接着说。
风纪委员会是济才的一大特色,权力由江春仁直接下放,颇像古代手握天子剑代为监国的重臣。
权力过大的组织,又需要另外的监管组织以免前者滥用权力。
于是,江春仁任用了卫樹和曾铭西。
主要是卫樹,江春仁的心肝。
烦扰邱宝珠的不是风纪委员会,而是卫樹。
被风纪委员会的人盯上,就避免不了要与卫樹打交道。
他的胸牌如今丢了,最好是别丢在酒吧一条街。
兜兜转转又与卫樹在同样的地点相识的话,卫樹爱他爱得无法自拔的概率就会变得无限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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