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追逃
大雨滂沱。
雨幕中几道黑影穿行其中, 几人在前,为其后人扫去一路守卫。
此处是修渠的民居处,民居后则是上层官员的居所。
嬴政从自己的居所出来, 便是民居处。
百姓此时皆在大雨中酣睡,部分值夜的守卫躲在屋檐之下,在各种不经意间被击倒。
尽管会有发现者, 喊声也传不出雨幕,也不待多余动作,下一刻, 就被砸晕在地。
秦政安排来的人确实不多,制服方才门前的几名守卫后,一路过来,除去本就值夜的守卫, 也未见多少拦路者。
不久,嬴政在一众黑衣的护卫下安然离去。
雨势实在太大, 即使撑伞, 他的衣摆依旧湿了个透。
不过出了这居住区,往后的路, 也就无需他亲自走。
再往前去, 黑暗中多了一处亮光,那处亮光见一行人过来,指引着往前, 带领其来到一处隐蔽树林。
进了树林,行路不久,就是一辆被遮蔽住的马车。
嬴政提了衣摆上车, 车内烛火轻晃,他将官服换下, 转而换上了干燥的玄色常服。
之后,他轻敲旁侧车壁,示意车夫前行。
车轮缓动,周边黑衣皆从树林中牵出了马,各自上马,追随而去。
树林再度恢复寂静。
只待一行人尽然离去,不到半刻钟,树林间又起了声响。
林中再度冒出了几人,从树林中出来,已有人牵马等候在此,几人翻身上马,远远跟在马车后。
这些人亦是玄衣,隐藏于浓厚夜色中,行迹诡谲。
而细看去这些人腰间令牌。
是为秦王亲卫。
一路夜色遮蔽,车外雨势丝毫不减,嬴政于绢帛上落笔,几行字后,他将绢帛叠好,之后掀了车帘。
一黑衣见他掀帘,立马靠了过来,道:“主上。”
“为扶苏送去。”嬴政将绢帛递了出去。
“是。”这黑衣听令而去。
雨幕中,他与以马车为中心的队伍分散,独自奔向了另一条路。
与扶苏断联这样久,都不知他那边是如何了。
以他的性格,得不到联系,又遇到这样的怪事,多半会再度回秦国。
既然是与成蟜相关的怪事,又不知其中具体,在攻韩的这特殊时期,他定会选择去靠近事源,也就是独自去到成蟜所在之地。
嬴政微微叹了气。
只希望此事背后不要牵涉此次的战事。
正想着,其后有一黑衣上前,上到嬴政车帘旁,道:“主上。”
“何事?”嬴政微微侧目。
“有人跟随。”他道。
“嗯。”嬴政并不意外。
他转而又取了绢帛,在其上写画了些什么,递给此人,与他交代了许多。
黑衣领命而去,嬴政复而转头回来,对前方车夫道:“再快些。”
“是。”车夫领命,随后再挥马鞭。
而周遭几人提灯为车夫照亮前路,马车在雨夜中破开雨水与淤泥,飞驰向前。
一个时辰后,雨势终于减弱。
早前定好的交接处同样出现在眼前。
又是一队黑衣,一辆同样满是泥泞的马车从林中驶出。
嬴政未有动作,车外车夫却即刻下了马车,去到另一马车上,转而另一黑衣换了与他同样的服装,充当嬴政车前的车夫。
待远远跟在其后的亲卫赶到时,只看见两辆看不出区别的马车驶出。
就连跟随在一旁的人数,同样是一模一样。
面面相觑一阵,亲卫最终兵分两路。
再至下一个交接处,两辆马车所至,皆有一辆同样的马车。
跟上来的亲卫越分越少,到最后,不得不派人回去求援。
也是同时,昨夜传回的消息,已然到了秦政手中。
秦政拿附着消息的竹简若有所思。
屋内很是安静,静得秦政揉捏竹简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台下蒙毅和嬴珞皆在,却也都未出声。
良久,秦政才道:“寡人亲去一趟。”
两人齐齐抬眼看他,再度看到秦政点头后,嬴珞转而出去备车马。
蒙毅却道:“大王当真要去?”
“嗯。”秦政示意他看桌边几乎空出的上书。
近日他连夜处理了诸多事宜,就是为了此事。
此战进展顺利,无需他太过忧心,平日不慎紧要的事也可以暂拖,等他回来之后再处置。
“既然要追,”蒙毅多问了一句:“大王当初又为何要放客卿走?”
故意将人轻易放走,此刻又要特意去寻,将事态弄得这样麻烦,这并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所想是否为对,”秦政看着那张落着朱砂的地图:“总要去验证。”
秦政轻笑了声,似乎是势在必得:“何况,这是让他不得不承认的证据。”
“此事很重要,”他转而严肃道:“寡人绝非一时兴起。”
见他如此,蒙毅也没什么好说,当即应了下来:“是。”
而那边嬴珞再度进来,道:“大王,都备好了。”
秦政抬步便往外去,却又在出门前停下,回首看蒙毅,道:“一同去吧。”
蒙毅先未跟上,启唇想说什么,秦政却先于他道:“你任上的事宜暂且交给甘罗。”
话一说完,蒙毅便跟了上来。
待同上了马车,蒙毅还是问道:“大王为何要臣一同去?”
明明此事带嬴珞去便绰绰有余。
“既然说给你听了,”秦政与他解释,道:“何不做个见证?”
“也是。”蒙毅朝他一笑。
不过见证不见证另算,对于他来说,这几日不用处理成山的文书,就是极好的。
话间,秦政下令车队出发。
车辆驶出,秦政转而闭目养神。
自崇苏从咸阳离开后,他夜间又是处理政务,又是思考着其他,压根未睡一个好觉。
多辆马车的事传过来时,他方好要入睡,听了这消息,当即又清醒了过来。
“他倒是准备充足。”秦政对于他慎而又慎的处事风格屡见不鲜。
说着,他将竹简递给了蒙毅。
蒙毅接来看过,道:“既然如此,大王打算去哪条路?”
秦政只神秘道:“寡人自有打算。”
车队飞驰,路上有些许颠簸,但秦政并不嫌快,反倒是下令越快越好。
路上他一人沉默的时间愈来愈多,也不去看周边,亦不去命令该往何处去。
车队却始终坚定向前,好似一早就有定好的目的地。
蒙毅愈发不明白他的意思,也不懂他长久出神到底是在想什么
也不去过问,而是去经常注意周边风景。
他认出这是去往赵国的道路。
看出这点,他不免想起几日前秦政在地图上的勾画。
从一开始扫视六国,后来只在赵韩两国徘徊,最终是圈出了赵国。
此行又是去追回客卿,难道在那时候起,他就想到客卿会去何处?
蒙毅更是不明白他二人之间这种超乎寻常的心意相通。
连日连夜路上颠簸,秦政在追人的路上,日日还关注着战报。
连战连胜后,蒙恬遭遇了韩国军民的抵抗,在一处城池前久攻。
不过到了近日,却也快要攻下。
再是几日,车队终于停下。
蒙毅还以为已然近了客卿所在,可下车后,一行人却在原地休整了一晚。
秦政也似乎是不慌不忙,当晚很早歇下。
不过当晚,一直在秦政身边的嬴珞却不见了踪影。
蒙毅则携带着一路的困倦和困惑入睡。
第二日破晓时分,一阵急促脚步声破开了屋间宁静。
蒙毅出来时,只见秦政同样出了房门,嬴珞正与他耳语着什么。
说完后,秦政就携着一众人再度启程。
此次却不是乘马车,而是亲乘马匹。
路上小路居多,蒙毅走在他的旁侧。
直至此时,秦政才与他解释了此路的困惑。
“还记得与你说过的,他曾与寡人说所做之事皆对秦国有利。”
蒙毅点点头。
他道:“寡人如今选择信他。”
接着道:“他计划了太多,又一直在朝着计划行进。”
行进在林中路,蒙毅猛然看见了不远处的炊烟。
再往旁看,带来的人已然将这一片围了个水泄不通。
又听秦政道:“秦国攻韩后,会着手攻赵。”
“韩国对于秦国并不是难事,但赵国不一样。”
炊烟愈近,众人的面前也出现了茂密树丛挡路。
秦政示意一行人下马。
下马后,他继续向前,亲卫走在前为他拨开拦路的树枝。
秦政继而对蒙毅道:“寡人不知道他会做什么,但如他所说,他会为秦国谋利,那么按照他的计划,他的下一步棋,该落在赵国。”
也就是此刻,在前的人拨开了最后挡路的树枝。
秦政眼前顿时出现一处小屋。
“找到了。”他轻笑了声。
嬴珞找了一晚的痕迹就指向此处。
炊烟自破旧的小屋中升起,屋门后,不知是否真的有那笼罩着神秘的身影。
秦政抬步上前,离到近前三步,亲卫其先为他破开了门。
一阵灰尘落后,屋内景象暴露在众人面前。
蒙毅首先轻叹了气。
果然不在。
屋中空无一人,只剩了未灭的炊烟,却也散了个差不多,不知是不是早些时候就已然离开。
而那搭造的小火堆前,立着一个小柱,其上绕着一绢帛。
秦政上前去拿来一看,只见其上有一副小图。
是他二人十分简略的小人画像,只画了头部,一个平静一个活泼,挨在一起。
绢帛轻薄,秦政很轻易就看到了背面也有图画。
他翻过来一看,只见小人分得很开,之间隔了一条线,似乎是代表着国界。
一个头上冒着怒火,一个只画了潦草的背面。
秦政本来不怎么有气,此时却被他潦草的画气得发笑。
他费尽心思逃离,居然还有心思画这种逗人的玩意。
透过破屋间隙洒下的光线轻移,秦政转而又看到了其下的两个小字。
这次他念出了声。
“再会。”
第092章 夜月
念完, 他忽地哼笑一声,随后似乎是品读着其中意思,又重复了一遍:“再会。”
他将绢帛捏在手心, 转而背对着众人摆摆手。
身后嬴珞会意,示意人都往旁散去,道:“速去搜查!”
秦政仍旧是站在那火堆前, 看着缓缓升起的炊烟若有所思。
木堆搭建得十分凌乱,看上去像是仓促之间搭好,木料烧的程度也并不重。
蒙毅上到他的身边, 还未说什么,就听他道:“他并没有来过此处。”
他应了一声,这个结果,似乎有些意料之中。
客卿既然能几度破局, 那么必定就不会轻易被抓到。
他道:“所走为去赵国的必经之路,难道客卿不是去赵国”
秦政将绢帛收进宽袖, 并未答话, 只是摇了摇头。
“回去吧。”他道。
蒙毅以为是回昨日落塌之处,当下称好, 却听秦政转头吩咐道:“明日回咸阳。”
“明日?”蒙毅捎带了些惊讶。
他全然不解大王为何既要如此赶路, 如今人不见了,却又回去得如此迅速。
还有方才那绢帛。
即使没看到,看大王神色, 那定然是客卿留下的,估计写的还是什么气人的话。
这样一番逗弄,他居然一点都未有生气, 反而是状若无事。
蒙毅一时看不清他是故作轻松,还是势在必得。
可若是势在必得, 如今回去又是什么意思?
秦政并没有解答他的疑问,独自出了屋去。
在这附近山林的搜查并未有结果,在此等至第二日,秦政见还是未有结果,登上了回咸阳的马车。
看着路上复现的景色,蒙毅对此行的各处困惑越来越深。
他丝毫没留意到的是。
他们在此处的一举一动,尽然被远处的一名黑衣收在眼底。
只待他们一行人离去,从远处到来的另一名黑衣从其后悄然而上。
两人对视一眼,也就是秦政上马车之际,初始在此的黑衣消失在了山林绿意之中。
另一边。
“回去了?”
嬴政看着眼前回来报信的黑衣。
“是。”
黑衣将秦政一行人自到歇脚处之后的所有细细与他言道。
但他在小屋中燃起炊烟,放好绢帛后就撤了出去,转而只在远处盯梢。
秦政去林中小屋的事黑衣不尽然知晓。
也不知他看到时是怎样一副神色。
图上虽画的是他早已脱出,实则他还未出秦国,等的是将他骗回去的时机。
“跟随来的这二人呢?”他问。
“上卿随着上了大王的车轿,”黑衣道:“嬴珞在附近搜寻,估计还得守几日。”
看来是猜到他还未出境,打算让人守在这必经之路上,等着他自投罗网。
也是因猜到了,这才会趁早回去咸阳。
只因秦政知道不回去,他就不会行动,这路上也就抓不到人。
他可以拖延时间,但秦政可没有这样多时间陪他耗。
可惜,秦政算到这样多,却算不到,他并不打算从那条路走。
在得知守卫无多时,嬴政就猜到他会亲自来寻人。
虽不知他为何要起这份心思,但既然亲自来,定然是有这份底气。
也就是他猜到了自己会去赵国。
秦政追来的路确实是寻常人去赵国的必经之路。
但他还知道另一条。
这条路平日商贾和行人不可行。
秦国四处都有这样的道路,只有君王秘行,才会从这些路行进。
多是隐蔽小路,不对外开放,也少有人知。
因所知者甚少,平日里多是闲置,此路会有守卫,但并不会太多。
只有得知君王将临,此路才会仔细盘查,排除各处隐患,是大为警备。
此路除去君王,只有极少数近臣知晓。
秦政从未告知过作为崇苏的他,自然也想不到他会知道这样一条路。
想着,嬴政道:“今夜趁夜便行。”
既然秦政已然踏上回咸阳的路,在他有所反应前,趁夜走是最为妥当。
他已然到了出秦国的最后关口,只消从此路穿行过去,其外就有等候着的马车。
乘上马车,明日破晓前他便能到赵国。
虽各国君王在异国均有势力,但终归不是本国,总会受限。
只消出了秦国,秦政就再也没有机会那样轻易地寻到他。
“是。”黑衣接令而出。
嬴政转而在屋内换上了一声轻快猎装。
此时已然近了黄昏,他开了窗,昏黄光线洒进,方好映在了那边的桌案上。
桌案上的绢帛是扶苏送来的信。
他果然是一人独自前去了成蟜所在的城池。
这城池只听名字就颇为不妙。
是为屯留。
不过听他信中语气,那边并未有什么异样。
战况亦是喜报,久攻不下的城池终于收入囊中,蒙恬得胜后,暂且在城中补足此次的损耗。
一切似乎在朝着顺遂的方向行进。
倒是扶苏听闻他已然脱离的消息,也开始筹谋远走。
他远走自然是要带走在秦国培养的部分势力,一直在暗中帮他的王乔松自然也会跟随而去。
而麃公年老,经不起这般远走,几番犹豫,最终还是留在了西犬丘。
他在秦国的谋划进行到现在,虽出了许多意外,终于也是进行了下去。
最大的意外还是秦政的纠缠。
如若不是他步步紧逼,他本不用离开。
千算万算,是难算到他的感情。
也不知他走后,秦政会是什么情绪。
是恼怒,亦或是憎恨。
诸多情绪过后,忆及从前,他又会不会生出不舍?
嬴政无奈浅笑。
不过……
他看着日渐沉去的落日。
不说秦政,要说他一丁点不舍都没有,还是有些许违心。
昏暗光线中,他的眸子低垂。
他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的秦政很是惹人欢喜。
一个鲜活的,热烈的他,又怎么会不惹人注目。
相处这样久,纵然再怎么决绝,离开的前一刻,还是会这样感怀。
往后如若不是被他寻到,他决然不会主动露面。
虽对他说再会,下一次相见,却也就不知是何时。
落日只剩了最后的昏黄。
他按下心底起的情绪,转身提剑别去腰间。
其上刻着的政字明晃晃。
不过剑鞘上的字被他用悬挂的穗子挡去,不至于太过引人注目。
即使把他抛下,他诚心送的礼,嬴政终归还是要带在身边。
门外的黑衣尽然准备好,嬴政出了屋门,也未下令,径直往前去,其后人尽然跟上。
在昏黄与夜色交接之时,这些人身形极轻,跟随在身后,犹如鬼魅。
夜幕终于铺盖住落日。
今夜的月光很亮,天上星空闪烁,注目着旷野上纵马奔驰的一行人。
离近了那处行路,嬴政率先下马,让人先隐去马匹,随后示意黑衣先四处散去。
随后独自一人近了路上哨卡。
岗上的守卫如预想般不多。
他独自上前,守卫见人来,先是警惕,又见他气定神闲,转而过来问他是谁人,所为何事。
嬴政并未拿出照身帖,而是拿出了一卷绢帛,递了上去。
守卫接过来,见其上似乎是有着王玺的印记,当下心惊,却又起疑,与他道:“大人且等片刻。”
说完,转头想召人过来确认。
却也只是转身之际。
嬴政猛地抬手,一记手刀,下力极重,即刻就将他劈晕了过去。
在哨卡上盯梢的人目瞪口呆,当下反应过来,大喊道:“有……”
话才出口,不远处飞来一块石子,正中那人后脑,将人彻底砸晕了过去。
随后,嬴政在原地未动,方才藏在其后的黑衣接连上前。
恰巧,厚云蔽月。
黑暗中本就不多的守卫在慌乱中尽数倒下。
只待月光复现之际,一黑衣落到了他身后,为他牵来马匹。
嬴政随即上马,一刻未歇,往前奔去。
出了此路后,就会有早就备好的马车前来迎接。
一路这样顺遂,他反而又起了些不安。
他不知这种心下不宁是担忧远处的扶苏而起,还是什么其他。
只知道,他得尽快离去。
在离开秦国前,他不能再休息。
约是两刻钟后,嬴政终于看到了这路的尽头。
视线所到却并没有马车。
是停在了旁处,只等看到他才出现。
还是出了意外?
嬴政勒马停下,马儿在狂奔中骤停,在疆绳的约束下带着他在原地兜转。
跳动的星空与狂跳的心跳似乎重叠,嬴政呼吸略微有些粗重,视线远眺。
这之后的一瞬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
忽而一阵车轮声。
嬴政再度勒马,这次马匹终于安静停下。
而不远处,车夫赶着马车飞驰而来。
还是来了。
嬴政胸腔心跳终于平缓。
待马车停到他面前,黑衣依照规定,在此刻散去周围。
嬴政却暂且阻了他们的动作。
不知为何,他看着被遮蔽住的车帘后方,忽而有些不妙的直觉。
他摘了腰间剑,却不出剑,而是用剑尾去挑帘。
动作干净利落,不给帘后可能在的人一点反应时间。
车帘掀起,嬴政转而顿了一下。
并没有人。
他心下当下自嘲一声,心道哪里来的这样多忧心,随即上了马车。
他在车中下令:“速行。”
车外黑衣听令散去,脚步声轻得几尽未有。
车夫马鞭扬起,即将下落。
只消此鞭落下,马儿飞驰而出,主车携着一众黑衣远走,其后再无人可拦。
星空移转,穹宇似乎见证着这一场充斥着争锋的脱逃。
也只在这一刹那。
飞来的刀刃砸去了马鞭,车外忽而几声闷响。
其外人只来得及喊了一声。
“主上!”
嬴政心下一凛。
正要去掀帘,车外人却快他一步。
长剑挑开车帘,有人往里探来。
入目是一身猎服,车外人发尾高束,一如在当时落着繁花的比武场。
月光自挑开的车帘倾入,四目相对,嬴政忽而觉得。
秦政的眼眸如天上星一般明亮。
好看的唇齿轻碰,笼罩二人的清冽光线下,嬴政听见他藏不住笑意的语调。
“找到你了。”
第093章 揭晓
月下二人对视, 一个面色沉重,一个笑意深深。
秦政换手挡了车帘,长剑转而去挑他的下巴, 复而问:“还跑吗?”
嬴政打开了他的剑:“自然。”
在车帘被掀起的那一刻,其外的景象尽收眼底。
他来的架势虽唬人,实际上其外黑衣与亲卫对峙。
人数上, 秦政的亲卫占劣势。
虽不知他为何会出现得这样突然,但他知晓秦政带来的人必然不多。
否则不可能躲过他留下的眼线。
至于秦政何时自去往咸阳的马车上脱出,又是为何会猜到他会走此路。
嬴政并不知晓。
只知道来得这样快, 定然是一早就猜到。
他心中顿时有了些不不好的猜测。
“莫要管他。”嬴政将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收回,抽剑打开秦政的手。
而后对车夫道:“速行。”
车夫手上被方才飞来的飞刀划伤,此时听令,也不顾了手上鲜血流下, 抬手就挥了鞭。
看场上局势,嬴政料定黑衣可以拖住那边的亲卫。
麻烦的只有面前的秦政。
一鞭挥下, 秦政倒也不拦, 反倒是一手抓了车厢前横栏,抓得极其用力, 看他的眸色深深, 颇有怎么也不会放手的架势。
马车在他的阻拦下不得往前。
两人对峙间,车夫再度挥鞭。
鞭子落下的前一瞬。
“停。”
嬴政终于是出声。
这鞭挥下去,秦政再怎么用力, 也定然拦不住。
而看他神色,不放手就是不放手。
被飞驰而出的马车带倒可不是闹着玩的。
秦政就知道他会拦。
当下弯了眉眼,与他道:“既然这样想走。”
话间他踏上马车, 转而道:“为何还要舍不得伤我?”
嬴政抬剑抵了他,问:“大王?”
他居然没有专用的自称。
秦政示意他看自己并不郑重的衣装:“今日不必叫我大王。”
说着作势去别开他的剑, 想进来车厢。
“下去。”嬴政警告他。
秦政偏握住了他的剑,挑衅道:“不下去又如何?”
他抵着剑往前靠去:“难道你还要伤我吗?”
他抵得愈发紧,嬴政初始没有丝毫反应,可当秦政抬手抽他剑鞘时,寒光乍现,嬴政怕他真的被剑所伤,不得不偏走了方向。
秦政找准这个时机,挤开他的剑,迅速就踏入车厢,在他身旁坐下。
这原本只够一人的车厢更显狭隘。
“就这么上来,”嬴政转而将剑横在了二人之间:“当真不怕被我所伤?”
“你不会伤我。”秦政全然不担心,反而靠得愈发得近。
嬴政看他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上回打出来的伤,是不知疼了?”
“这次你拿什么制我?”秦政不以为意:“难道用此剑?”
他的视线落到那穗子上,忽而轻笑出声。
这笑意多少夹带着些调笑意味,听得嬴政心里冒火。
早些时候对他的那点不舍烟消云散,现今他只想将秦政踹下车去,远远离开。
他再度对车夫下了令,车夫闻令而动,马车终于驶出。
车外秦政的亲卫全然不动,与黑衣对峙着,似乎只起到牵制的作用。
而全然不管秦政的安危。
嬴政提醒他:“再跟下去,你便要同我出境去往赵国。”
“那又如何?”秦政还是那副耍赖的模样。
嬴政眉宇间压上了不快:“你难道要为了一个远走的官员舍弃秦国?”
“你呢?”秦政却反问:“你为何又要舍弃秦国?”
嬴政被他噎了一下,最终是没说话。
秦政随后问:“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能找来吗?”
嬴政并不关心。
他当下唯一的要事就是快些离开。
秦政已然到了此处,一旦久留,其后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官兵涌入。
他急,秦政却丝毫不急。
马车因飞驰而稍显了颠簸,秦政再度凑过来,作势去碰他的眼角。
不出意料地,还是被他打开。
“你这颗红痣,”秦政的手悬在一旁,却若丝毫没有受挫,含着那抹笑道:“当真生得好看。”
“什么意思?”嬴政略微皱了眉。
他经久不注重外貌,上回忽而提及,还是自那位妇人口中。
秦政暂且没答,而是掀开了车厢侧帘,窗外月光明亮,散布的云其间是璀璨繁星。
他的视线随着星空而移,继而道:“今年的天象真是一如当年。”
说着,又回首看他,道:“或许此为天意。”
嬴政静默着听他的哑谜。
虽不想懂,心下却也逐渐明了。
“当年你来得晚了些,或许没有注意,”秦政今日耐心出奇地好,为他解释道:“那年如同此年,都出现过几次彗星。”
“夜空也如现在一般亮。”
“还记得吗?”秦政又凑过来:“明明我们一同看过天上星。”
嬴政又挡开他,这次终于回了话:“记得。”
那时的秦政还是个好骗的小屁孩,他自然记得。
适才的明了转而是生了困惑。
马车不停,嬴政看着其外并未偏离的走向。
秦政并没有来得及替换他的车夫。
既是如此,他倒是底气足得很,丝毫不怕被连带着拐去赵国。
有这份底气,对于他来说,基本就是有了认定的事实,嬴政不免叹息,问:“为什么会知道?”
秦政将他要挟的话说了回去:“我与妇人所谈,远远比你想的要多。”
“如何?”秦政问。
这时候了还想着报复回来,嬴政失笑:“不如何。”
秦政话被他堵在嘴里,忆及从前种种,他本是笑着的眼里忽而掺杂了怨恨。
但又随即收好这一外露的情绪,道:“你当时未有执意寻她,估计是当年问出来过,她只知你们何时搬去那边,却不清楚具体来历。”
“你所知无错。”秦政道。
嬴政于是问:“她还知道什么?”
如若此人只知这些,秦政本不该猜到。
秦政淡然看着他,心下情绪万千,显露出的又只是浅淡笑意:“她那时已然全都记起来了,当年的事,她能说得清楚。”
“那晚扶苏交给她钱财,包括几尽一年间有关于我们的事,她都记得。”
“她所说我皆信,”秦政在此话锋一转:“可唯独一点,实在是匪夷所思。”
嬴政抬眸看他,静等他说。
秦政于是缓声道:“她说你死而复生。”
果然。
嬴政一声苦笑。
当年屋中静默几天却又复而走出的孩子,妇人终归是对此有疑。
“我一开始并不信,觉得她定是胡说,至少在这一点,她在胡说。”
见他都不怎么答话,又是这副似乎是无所谓的态度摆在面前。
秦政觉得他更加可恨,可恨到他面上的笑容几乎是维持不住:“可她是那样的笃定。”
“你说为什么呢?”
到了这个地步,嬴政本不想过多反驳,却又提防他或是在套话,道:“既认为是胡说,大王最后还信了这胡言?”
“又何必唤我大王。”秦政语气嘲弄。
嬴政继而又默了声。
马车仍旧飞驰,夜色愈发浓厚,两人在显了拥挤的车厢中紧靠,其外车轮滚动的嘈杂压根拦不住入耳的呼吸声。
靠得这样近,他们说话都像在耳鬓厮磨。
可秦政语间压根不是什么柔情:“我说了,初始并不信。”
“但她总说,那天看见你走出来,是死人复生。”
“可也不尽然是。”
他的笑逐渐显得薄凉,语气森然:“毕竟你的样貌比起先前,有了些许变化。”
“从屋里出来的不是同一个人。”
“你是从黄泉下回来的人。”
这话自夜色中说出,换个人听,都直叫人后背发凉。
嬴政确实是自黄泉回转,他不会怕,怕的该是秦政。
可秦政也毫无惧色。
他并不懂秦政面上的神色究竟为何。
有着怨,掺着情,适才的笑褪去,从后露出的又是尖利的爪牙。
“而你脸边的红痣是佐证。”
秦政再度抚去他的脸侧,这次嬴政没有反抗。
“因为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秦政看着他藏不住的诧异,哼笑一声,道:“他没有这颗红痣啊。”
嬴政愣怔在了原地。
他曾想过无数种被印证来历的证据,却怎么也想不到,这证据居然初始就带在了身上。
还是这样醒目的地方。
那日忽如其来的妇人,原来不仅仅是为了设局。
以一场争锋几乎解决了关于他的所有问题。
他不得不承认秦政好手段。
秦政可不顾他心中的地覆天翻,紧接着道:“她所说实在太过不真切,我疑过,否决过,可后来,我又确实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释。”
“又想到你身上的种种可疑,我就想,会不会确实有这种可能,于是我决定让她去试你。”
他放在嬴政脸侧的手滑下,转而滑去他的腰间。
是上次他摸胎记的地方。
秦政继续道:“妇人认识的你,左腰确实有胎记。可你的胎记没有了,而那时,你又没有否定红痣生来就有。”
他忽而短促地笑了一声,道:“你并不清楚红痣什么时候出现,听妇人那样说,你就以为你确实生来就有。”
“那时起我就明白,你在骗人,你在撒谎,关于你的身世,你从未对我说过真话。”
从那天开始的怀疑与犹豫,从那日的诸多思虑,终于是在他面前一一剖出,秦政说得又快又急:“一开始,寡人觉得你替换了房屋中的主人。”
“可那孩子什么都没有,你为什么要去替换?加之妇人说,你初来时,第一个问题是此为何处,紧接着问此为何时。”
“而你又并不知道这红痣,这些说明什么?”
秦政忽而去紧捏了他的手,神色幽幽:“说明这对你也是意外。”
“你是突然来的。”
在他半隐在黑暗中的晦涩面容前,秦政道出了一直以来的推测:“来的只是你的魂灵。”
他复而嗤笑:“也难怪我总觉得你有着一层假面。”
既然他都知晓,嬴政更没什么好说的。
他不说,秦政就继续说,教他无可反驳,教他再也藏不住假面后的真相。
“那天之后,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是谁。”
马儿跑得愈来愈急,扬起而又落下的灰尘追不上飞奔的车体,车厢中闻不到一丝尘土味,反而是两人的气味相互纠缠,就如他们之间怎么解都解不开的线。
秦政状若困惑:“可你会是谁呢?世上人这样多,我怎么想,都想不出对应的人。”
“世人的名字被我否决了一个又一个,甚至还去编造,编造一个有着这样神秘身世的人。”
“是谁会知道得那样多,身世又那样的神秘,还无论如何都不肯告诉寡人。”
“这样神通广大,这样不惧王权,这样有掌控全局俯瞰天下的魄力。”
他的语气越来越急:“否决到最后,我发现选择所剩无几。”
“我转而忆及你举手投足,忆及你高谈阔论,忆及你在我身边的种种。”
语间,他眸色猛地一沉,道:“我忽而就觉得,你与我是如此的相像。”
状若顿悟的那天夜里,秦政带着许多不可置信,可又是终于解开谜题的释然:“其实这个答案十分明显,简直就是摆在我的面前。”
“而这些,在你踏上这条道路时。”
“一切都有了印证。”
嬴政默然了太久。
他依旧不做回答,可这一次,秦政看懂了他所有的表情。
也就知道了答案。
秦政握紧了他的手,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是十指相扣。
他倾身过去,骤起的情绪又骤落,他又带上了适才看似温和的假面:“该叫你什么?”
“客卿崇苏?”
“还是,”
秦政哑然失笑。
“秦王嬴政。”
第094章 对剑
这样步步紧逼的问话终于有了结果。
他瞒了这样多, 亏秦政还能从零零散散的碎片中拼凑出来真相。
他一时不知该叹气,还是怪作为另一个他的秦政太过聪明。
嬴政并未做多余的反驳,只是叹道:“若不是不知红痣这异像……”
秦政不想听他继续, 打断道:“若不是这异像,你还想要骗我多久?”
“我不猜出来,你就打算这样瞒我一世?”
马车还在摇晃, 他质问道:“你还打算这次走后,带着这个秘密此生不复相见?”
驶出这样久,秦政不知道他们已经到了何处, 但他也并不想去关心。
秦政知道他不会让自己轻易出去秦国边境。
他只顾着将他的手扣紧:“你想的未免太好。”
这个真相揭出,秦政数日压在心底的情绪尽然显露,也不顾什么伪装,狠声道:“你在我身边种下的因果, 我定要你亲自偿还。”
嬴政显然并不怎么想包容他的情绪。
“松开。”嬴政去将他的手指一点点掰开。
秦政偏不松。
他死死抓着人,犟着一口气似的, 不答话也不松手。
嬴政与他皱了眉头:“偿还?”
话间, 他还是一点点掰着秦政的手,可越要将他掰开, 他就握得越紧。
嬴政拗不过他, 又不能真将他的手掰折,只好道:“将我带回去又怎样?”
他好似想到了什么,忽而笑了声, 不可置信道:“你所谓的因果,难不成是还未放下那荒谬的感情?”
秦政眼眸轻动,嬴政就知道戳到了他的痛处, 道:“既然你知晓了这个事实,不如再告诉你一个。”
他道:“我不仅是你, 还是已然活了一世的你。”
秦政并不意外,也正是因为不意外,他这样说话,才能真正触及到他心底。
他想了这样多,回忆了关乎他的几近所有,怎可能没有注意到他少年老成,还一直将自己当作小孩。
从前的怪异此刻都有了解释,是终于解悟,也是新添了痛恶。
他还未继续说,秦政就猜到他要继续什么,抢先道:“你闭嘴。”
嬴政偏要说:“现在你总该知道这份感情,对于我来说是什么?”
“幼稚,愚蠢,荒唐,”他像在对秦政下着判决,一字一句都咬得极重:“既一意孤行,又不可理喻。”
他脱口而出的讽刺,简直要将秦政得知真相后生出的茫然与对他的怨恨来源尽数剖出。
“闭嘴。”秦政不想再听,抬了另只手就要砸他。
嬴政接住了他的拳头,车内这样狭窄,他们一手紧扣,嬴政轻易就将他拉过来,紧紧制在怀里:“既然你知晓了我是谁,那么你认识的崇苏,便就已然死了。”
他将秦政压在车厢一侧,制住他的挣扎,继而道:“你分得清,你喜欢的是我在你面前的伪装,还是真正的我吗?”
或许这个对他也不重要,对于他来说,分不清的感情,选择去得到也好。
也不等他回答,嬴政又道:“你分得清一直以来,我是为了天下事业而对你好,还是独独为了你本身?”
“小/秦王,”嬴政对他换了个称呼,感受他渐渐偃旗息鼓的挣扎,道:“你真的分得清吗?”
他的呼吸紧逼过来,秦政躲了又躲,可几乎全身都被笼罩在他的温度中,怎么也躲不开。
这些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他本觉得没有区别,可经他这样一说,那怀疑又涌上心头,怎么甩都甩不掉。
秦政不想再想,他将这些犹疑和引出的心碎尽数怪在了眼前人身上。
扭打不开他的桎梏,他张嘴就咬在了他的肩头。
感受到他明显因置气和心伤而散出的情绪,嬴政忽略了那点疼,也不怪他生气,不怪他咬人,叹气道:“一直骗你是我的错。”
他不再这样制住秦政,反而将他好好搂到怀里,柔声道:“方才那样说,亦是我的错。”
“既然知道了我是谁,你就该知道留我对于你是威胁,”嬴政揉着他的后背,道:“以后没必要留我在身边,放下这些,好好走你自己的路。”
秦政终于松了嘴,哑着声音,道:“你说这些,不过就是想走。”
嬴政听着他胸腔的震动,轻笑道:“委屈什么?”
“我不需要你的虚情假意,”秦政将这点情绪尽然藏了,道:“你这般说话,不过是为了达到你的目的。”
他这次终于从嬴政怀里挣了出来,冷声道:“我偏不如你的意。”
“我不认为你能放弃秦国,”短暂的伤心可掩盖不了他一贯的敏锐,秦政道:“你在朝堂定有筹谋。”
“你如今手中无权,长相也与我不尽然相同,仅凭对未来的了解,你当真以为,你能对我有威胁?”
作为崇苏,他还能以秦国的未来作为要挟。
可同为秦王,秦政知道他不会做不利于秦国之事,甚至还会想方设法在背后帮他。
被他知道身份就是这点不妙,嬴政在心中叹气。
太过了解,一点哄骗人的余地都没有。
马车驶动的速度在一瞬间慢了许多,秦政感觉到其后的平缓,转而问他:“近了边境?”
嬴政没有回话。
秦政则对外道:“停下。”
车夫并未搭理他,车轮依旧向前。
“让他停下。”秦政又与嬴政道。
嬴政只回他:“若你答应离开,他自会停下。”
秦政不与他掰扯,只道:“不是想走吗?”
他掀开车帘,看着外边隐蔽山林,道:“你我对剑,若你能胜过我,我便放你走,如何?”
嬴政拒绝他:“我怎知这不是拖延时间的手段?”
“以秦王之名起誓。”秦政只道了这一句,随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嬴政同样看了回去,好一会,终于是道:“停下。”
车夫听到他的指令,这才缓缓勒马。
两人下到一片较为开阔的林间路,月光照映下,两相举剑以对。
秦政先出了剑,刺得又快又狠,直朝着他要害去。
果不其然在半道就被挡下。
接下来的每一剑,秦政的剑都走得这样含着百般狠劲。
嬴政全然不攻,就这样配合着他躲。
他知道秦政这是在发泄。
刺出的剑有多用力,悟出真相的这些天,他估计就含着多少怨气。
就算秦政再怎样理智,他离开后,这股怨气也会经久不散,这样一口气憋在心底,总归是不好。
不如让他好好发这样一通火,也算是对一直以来骗他的一点补偿。
多少剑刺出,秦政总归是破不开他的防线。
他意识到对于这个年长的自己,他终归在许多方面都落了一截。
他转而剑走偏锋,擦着嬴政的剑过去,又在他收剑格挡之际,全然不躲,抬了左手就去防他的格挡。
嬴政双目猝然一睁,紧收了力,撤剑而退,道:“你做什么?”
秦政不答他,继而又是同样的招数。
嬴政被他这样无赖的打法逼得节节败退。
又是一剑落下,嬴政被他的剑横到了面前,只来得及用剑尾抵住他的攻势。
两人在寒光中较劲,嬴政道:“你不过仗着我不会伤你。”
“又为何不伤我?”秦政更加施力压下去。
剑身相接,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秦政问他:“是为了不伤在秦王位上的我。”
“还是单单不舍得伤我?”
他的问题,与嬴政方才问他的相差无几。
秦政并不相信相处这样久,他对自己就一点感情都没有。
就算不是喜欢,就算是他把自己当做孩子一般养大的亲情,那也该是有的。
可就连这种感情,他都弄不懂其间究竟有没有掺杂着他的身份。
既是开了口,秦政对他的怨气压根就止不住,又是一剑砍下,他的神色和剑上寒光一样锋利:“自始至终,甚至直到方才,你都在骗我。”
“骗了我十余年,一句你的错,就想掩盖一切。”
分明厌恶他说凭什么,可秦政的第一句质问,却也是这样的话:“你凭什么?”
不仅想凭一句话就带过所有,在此之前,他还那样出言讽刺。
他无情,他张口就是这份感情愚蠢。
可是一开始是他要靠近,是他要留他在身边,是他先对他那样无微不至的好。
凭什么要他生出这种感情又生生折断,凭什么要他一时分不清自己喜欢的到底是他塑造出的假面。
还是他背后掩藏的,实为另一个自己的他。
他张口就是问,问他究竟能不能分清。
凭什么要他来分清。
秦政本是满心怒火,可只消看到他,看到他步步退让,除去这怒火,又夹带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他作为崇苏时去做那些事,秦政觉得不可饶恕。
可他作为另一个自己,那些就变得这样的理所当然。
连带着他都对他多了一份理解。
凭什么。
凭什么他要有这种情绪 。
秦政觉得自己被他养坏了。
被他养得多出了许多感情。
该有的不该有的,都在他提供的温床下生出。
到如今,他却执意要走,还要这样伤他,这和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千言万语闷在心头,化作一剑剑的劈刺,又一次次被拦下。
他不想去与他争辩,不想只得到一句轻飘飘的是他的错,此时此刻,他只想他能像他一样难过。
发泄到最后,这些怨汇成了一句话。
夹带着狠厉,夹带着当下对他所有的复杂感情,秦政终于是宣泄了出来:“我恨死你了……”
林间的月光在这一刻暗下。
这样平静的一句话,语间全然没有方才的激动。
却又反而是这样平静的话,嬴政被他说得愣在了原地。
有一刹那,他似乎真的从秦政眼眸中窥到了那一丝恨意。
手里的剑一时不稳,他摘去伪装的假面后,显露出的本该是比之崇苏更为处变不惊的淡然。
却又这样轻易地被撞了个碎。
动作的破绽被秦政捕捉到,下一刻,他的剑被秦政别开,转而他就被指住了咽喉。
秦政道:“你输了。”
第095章 军报
哐当一声。
林间金属碰地的声音格外清脆。
秦政赠与他的剑就这样染了尘埃。
不过秦政如今似乎也不怎么注重这柄剑, 举剑指了他,是说不出的决绝。
嬴政去看他的眼睛,去寻找着他说谎的证据。
可那里有的分明只是对他的怨怒。
他的话萦绕在耳边徘徊不去, 眼前又只有他充斥着似乎是恨意的神情。
兀地,嬴政苦笑道:“是,我输了。”
转而却道:“但我不会跟你走。”
他只答应秦政嬴了就走, 可没答应他输了要留。
秦政的剑压根就未放下,就这样指着他,忍着一腔愤然, 质问道:“你就这样执意走?”
“不走是如何?”嬴政垂目,避开他的眼睛,道:“回去当阶下囚?”
秦政一时没有回话。
嬴政就知道换来的只会是他这副神情,叹道:“你该知道, 对于你我而言,怎可能甘愿去做阶下囚。”
秦政怎么不懂得。
可他这次不想轻易让步。
指着他的剑未偏, 但锋利的剑尖却也始终没有向前。
嬴政对着这抹寒光, 捡起了跌落在地的剑,用袖子擦了剑上染尘, 收剑入鞘, 最后递给秦政。
“既然这样恨我,”他还是没看他,眼眸中也没了之前的神采, 道:“此剑还你。”
秦政不去接,而是又添了新的失落,道:“你连我的赠礼都不想留。”
“怎么不想, ”他再度苦笑:“但你既然这样说恨,我也没必要留它。”
“这个世界的秦国归属于你。”他拨开秦政的剑, 想将这赠礼挂去他的腰间,却又被秦政躲开。
他只好继续:“你知道如今的我不可能取代你,我也不可能做于秦国不利之事。”
“此去赵国,是为了日后攻赵少些秦国的损耗。”
绕了一圈,他还是绕回了离开:“你若是心系天下,就该放我走。”
秦政在此刻放了剑,寒光敛去,他说的话却似利剑戳心:“我的天下,不需要你来插手。”
“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你能做到的,我亦能做到。”
秦政冷声道:“没有你,我照样能一统六国。”
嬴政抓紧了剑,他的话让秦政伤神,那么秦政的话同样能伤他个彻底。
放在以前,他为不再有归属而神伤时,总是秦政给他宽慰。
不论是当年知晓变故后,还是前不久的冠礼。
可如今秦政却这样说话。
不仅如此,他居然还说恨他。
明明除去闹到明面上的不快,他为秦政做了这样多,到了现在,他却说恨他。
嬴政看着他,失望与神伤并行,从前的苦痛加倍地找了回来,这次还加上了秦政在他身上刺出的伤。
从前他并不觉得离开多么要紧,甚至觉得秦政说将他当作归属视为孩童玩笑。
他一直在踏向前路,一直想着再现辉煌,却忽略了这边的秦国不再归属他的事实。
当这个事实再次赤裸裸地摆在面前,连带着秦政都这样直白地提及,连带着秦政都不再认可他时。
他没想到自己会这样伤心。
秦政当下就后悔了。
那不同于自己的苦痛传达过来,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痛。
秦政猛然忆及了他此前提及过的。
家族尽毁。
能让他那样伤心的事实还有什么。
秦政忽而有了很不好的猜测。
“我……”
秦政为自己的言行找补:“我只是不想让你走。”
他转手就扔了剑,紧走几步拥住他:“我知道你做了许多,我也知道你帮了我许多。”
“我只是气话,”他凑在嬴政的颈窝,当下把想藏在心里,想说出来的,在此刻一股脑地往外倒出:“你偏要走,你偏要瞒着我做许多事,你总要告知我,我不能总是这样置之事外。”
他说了这样多,嬴政却还不说话,秦政于是又问:“既然我都知道了你的身份,你为何还要像从前那样遮掩?”
嬴政被他这样紧抱着,却一丝一毫都未有被他温暖过来。
想来如今的他对秦政并没有威胁,他才能这样大度地说话。
那些谋划,若是秦政知道,还不知道他会不会再度升起新的恨意。
嬴政默了很久,只道:“你从前说的归属,可还算数?”
秦政想了一会,思及是年少成王时所说的让他将自己当作归属,接道:“当然。”
“那便好。”嬴政在他耳边轻笑。
说完,他又道:“是我说得太过分。”
他又与秦政道歉:“我不该那样出言嘲讽,是我的错。”
又是这样一句我的错,虽秦政听得出诚心,但他暂时不想这样轻易原谅。
既然引出了他的犹疑,那就该替他分清这喜欢到底是对于谁。
还应该付出骗他这样久的代价。
没等到他说话,嬴政抬手,秦政还以为他要回抱他。
可下一瞬,嬴政反而劈了他的麻筋。
秦政不可控制地软在了他怀里。
“我去赵国,是想除掉秦攻赵的许多阻碍,”嬴政这才抱着他,语速飞快:“若说太多,你未免会觉得我操纵了太多。”
秦政被他这下劈得难受极了,想使力也使不上,被他制得动弹不得。
“以后怎样罚我都好,”嬴政将他带到了一旁树边,示意车夫拿绳来,道:“有些事,我一定要去做。”
秦政瞪着他,挣扎着想说话,可嬴政却捂住了他的嘴,道:“我不想听些让人伤心的话。”
绳子在下一刻递到了手中。
秦政的力气却也恢复了些,在他怀里挣起来,嬴政只按住了他的后脑穴位,将他按了个头昏脑胀,又适时松开他。
绳子只在秦政手腕上缠了个活结。
嬴政不会让他追上来,但也不会不顾他的安危,将他弄晕独自倒在这林间。
这样的活结,只消一会他缓过来,就能轻易解开。
而等他缓过来的这段时间,以马车驶出的速度,决然不是秦政能追上的。
可也就是他要将秦政系去树上的一瞬。
一阵马蹄声由远而来。
他心下一惊,抬头看去,却见是几匹快马疾驰过来。
嬴政垂眼看去秦政,神色间意思是为何有人追上来。
秦政自然也听到了这马蹄声,费劲抬头去看,也是大为意外。
又看嬴政看他的怀疑神色,一时被他气得够呛,道:“你难道觉得我会拿秦王的名义玩笑?”
倒不是不信他,只是这时候来人,嬴政猜不到还能是谁的人。
他将秦政绑住的动作转而停顿,反倒是将他搂到了怀里,将他手上的活结藏去。
待近了,嬴政这才看清来人既有秦政的亲卫,亦有他的黑衣。
见这争来赶去的两人不明不白又抱在了一起,众人下马的动作都顿住一瞬,之后又争相下马,来到了二人面前。
嬴政终于是将秦政手上的结弄开。
之后放他站去了一旁,秦政在一众人面前自是不好发作,忍着被他弄出的不适,问道:“何事?”
嬴政自然也问:“何事?”
如若没有双方都觉要紧的事,在那边对峙的双方必定不会同时找来。
这个时候的要紧事。
嬴政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
“回大王,”秦政的亲卫先递上了一份带血的军报:“是紧急军报。”
秦政看着其上血迹,当下心惊,也忽略了方才与嬴政闹成了什么样,转而关心起了战况。
嬴政亦是一凛,那预感愈发强烈,立刻凑近同秦政看着军报。
先前被蒙恬打退的韩国军队看似后撤,实则是绕路了秦军后方,是直奔了一座城市。
屯留。
“屯留?”秦政不免问出了声。
他迅速在脑中过了一遍,在屯留城后,就是秦国攻韩供给的粮草线。
难道韩国想断秦国后方?
嬴政却莫名接了一句:“成蟜在屯留。”
成蟜去往上党后,因其安分度日,秦政并未在他身上投注过多关心。
在出现这种怪象时刻意提成蟜,他明显是知道什么,秦政问他:“他在屯留,与此事有何相关?”
又看他掩不住的担忧与急切,敏锐道:“你为何这副神情?”
他忽而又思及前些时候听说扶苏随韩国商队出去游历,后来归秦。
自那之后,却不知去了何处。
他于是猜道:“扶苏在屯留?”
嬴政面色凝重,道:“是。”
“这点残兵不足以攻秦,”嬴政提醒他:“定有合谋。”
“寡人知道。”在亲卫面前,他复而换了自称。
“这些你待会与寡人好好解释。”
紧接着下令:“让屯留附近的军队速去支援,蒙骜将军正在后方,让其赶赴屯留,定不要让敌军破城。”
一名亲卫听令而去。
秦政紧接着翻身上马,出了这样的意外,他又恰好在外,理应赶赴。
虽急着走,他却也没把关于嬴政的事全然放去脑后。
马儿被他紧牵着在原地踏步,秦政居高临下,道:“没有扶苏,寡人照样会派人守屯留。”
秦政被他方才的举动气得够呛,一口气憋在心里,借着这个由头报复回去:“但如若城破,或是他坚决守城,届时受伤,救不救他,只在寡人一言间。”
嬴政缓缓抬眼看他:“大王威胁我?”
“不是在乎他吗?”秦政往前倾身,微眯了眸子,道:“那就拿你来换。”
言罢,他示意亲卫去缴那方黑衣的器械。
黑衣正想退避,嬴政却抬手制止。
如秦政所说,如若屯留当真遭难,念及城中百姓,又念城后粮草,扶苏绝无可能退走。
以他的性格,只会不顾生死,想尽办法去守下城池,或是守下一方百姓。
秦政不知道扶苏是谁,他也对扶苏没那样多的感情,秦政在乎的只有他。
他也只能为此妥协。
黑衣身上的刀剑尽然被缴,接着被细绳反绑了去,尽然压去了那边马车。
接着,秦政又让他写了亲令,让亲卫带回,令那些还留在原地的黑衣也尽然缴械。
做了这样多,嬴政却没有得到任何桎梏。
秦政与他道:“上马。”
嬴政只看了他一眼。
他离脱出就仅差这样一步之遥。
可再不甘,他也只得无奈认下,翻身上马。
有扶苏这个筹码握在手里,秦政倒是不怕他半路脱逃。
只是一路回去,他策马行路几乎比嬴政还要快。
他知道嬴政很是在乎扶苏。
有这样在乎的人,恰好是用来威胁的筹码无错。
但这样在乎的人,如若当真出事,他怕是怎么都不会释怀。
何况,既然都猜出了他的身份,那么对于他们的关系,秦政倒也不是没有猜测。
只等到了最近的官邸,秦政先令人将嬴政带去了里屋。
随后,秦政就将亲卫派出去大半。
“速去寻人!”
秦政全然不似在嬴政面前的淡然,也全然不像只当扶苏是威胁的筹码。
而是面上也多了几分急切,道:“不论怎样,定要将他活着接回来!”
第096章 屯留
屯留。
今日的天空有些许灰暗。
扶苏一身便装走在街头, 像是在寻着人似的,时不时四下观望。
来到屯留已有几日,除去他知晓的那条匪夷所思的异闻, 这边一切都显得风平浪静。
他的人起初散在城中各处,视察着城中异样。
前日晚些时候,他与韩夫人前往城西游园, 其中就有人暗中跟随成蟜,看他出宅邸后的一切行动。
秦政并不允许他随意显露身份,他也就不能大张旗鼓, 去往游园,自然不能将园中他人尽然赶出。
趁了这个便利,他的人跟随而去,听到了些话。
这对话全然不像母子聊天, 尽然是些颇为奇怪的话。
——曾有人让我取代真龙,可我顶多只算蛟龙, 怎敢去顶替真龙。
据说还是成蟜察觉附近有异样时说出口的话。
也不知他是故意说此话, 还是方好提及此事,无意出口。
扶苏倒是觉得他在隐喻从前雍城那场刺杀。
但总归是不能直接去问他, 这个疑问, 也只能隐藏在心底。
除去此句,成蟜还说了其他。
但此句只听了半句。
——城门处,约是后日。
后句没说完, 成蟜的话就被骤然打断。
也正是因此,扶苏今日打算在城门处守一日,带来的人也被召来了大半。
但他一大早来此, 首先是等一个人。
这小街离城门不远,两人约在此会面。
扶苏来得太早, 此时已然转悠了许久,约摸着这时候,人已经快到了。
他继而看到了一旁小摊,其上珠钗配饰罗列,扶苏过去,挑了许久,又觉没有自己带来的好看,遂又走去了一旁。
携着铃铛的挂饰握在手心,他等去了城门。
等了一会,又觉城门处人实在太多,又出城去,在城门外候着。
手中铃声随着他的踱步清脆地响着,不知响的第多少次,马蹄声缓缓在身后响起。
蓦然回首,就见了一人一马出现在他不远的身后。
马吁声在其上人见到他时响起,马儿缓下步来,蹄声转而轻踏过来。
近了,只见其上姑娘一身红衣。
扶苏眼前一亮。
细看了去,只见她全然没有在咸阳时的清润,身上添了在外风吹雨淋的痕迹。
目光清亮,却又能在其中窥见坚韧,犹如林间小兽,澄澈的双眸之下,永远是蓄势待发的锐利。
一见了他,又添上了发自心底的喜悦,看着他笑得招摇,招手道:“好久不见。”
那清脆的声音倒是未变,随着扶苏手中铃响传来,扶苏面上也多了掩不住的笑意,迎上去,道:“好久不见。”
他下意识伸了手,想接她下来,王乔松却一跃下了马,根本无需他来牵。
不过注意到他伸出的手,王乔松即使下了马,也还是顺势牵了上去。
扶苏本想退走开,可犹豫一瞬,又没有走开,任由她牵着,问:“一路过来,可要先回客栈歇息?”
他说着,从王乔松手中接过了马绳。
她的行李尽然在马背上,扶苏看了一眼,并不多。
就似当初她走时。
他的神思在一瞬间飞去从前,可又转瞬被眼前亮眼的红色吸引。
牵住他的手比之从前多了些粗砺,扶苏默默虚扣住她。
王乔松暂且没回他的问题,只牵他往城中去,先问道:“阿苏今日要去何处?”
“要在城门处守一日。”扶苏与她细讲了怪异之处。
王乔松当即接道:“这样奇怪?那我也要在城门处。”
扶苏微愣,道:“不去休整?”
“不去,”王乔松否认,末了,又接道:“不过得去换下这身红衣。”
在这边盯梢还着这样显眼的衣裳,实为不妥。
“好。”扶苏答应她,随后回头看了一眼,示意一个掩在人群中的眼线注意盯着此处异样。
他歇脚的客栈离得不远,扶苏牵她过去的同时,将手中一直握着的配饰拿出,为她系去了腰带上。
声声清脆铃响随着她的步伐轻动,她细看着这精致的饰物,抬头看他。
扶苏亦垂目,道:“不是什么贵重饰物,只是觉得与你很是相称。”
说着又道:“你着红衣很是好看。”
又莫名多问了一句:“怎么忽而穿红衣?”
从前她并不会穿这样张扬的颜色。
他的话一句又接一句,让她都没法接。
王乔松心下猜他是因为赠礼而不好意思,故意道:“因为要见你,不知要穿什么好,犹豫了许久,最后决定穿这样显眼的衣裳。”
她说得极为认真,扶苏看她这样,却知她实则是在逗人,也调侃了回去:“小乔儿还会犹豫这些?”
“平日不在意,”王乔松凑了过来,朝他眨眨眼,道:“实在是颇为在意你,所以才会犹豫这些。”
这次扶苏没答话,而是瞥眼看去了他处。
这样挑逗的话,她时不时也会在信上写,光是在信上,他就时常不知该怎样回。
真到了面前,他倒也真的招架不住。
但他也真的乐意去听。
话间,他们到了落塌的客栈,扶苏让人将马前去马厩,随后将她的行李拿在手中,带她去到早就备好的屋子,道:“就在此处。”
想松开她的时候,他握着人的手莫名紧了些,看着她的发顶,轻声道:“方才的话,平日也会对他人说吗?”
“谁知道呢,”王乔松回握他,微眯了眸,神色中透着些许俏皮:“阿苏不想我与他人说吗?”
扶苏也反问:“我说不想,你会答应吗?”
王乔松不答他的问题,不为遗憾,道:“我可是有婚约,就算现在不说,日后也会说。”
又是这婚约,扶苏稍有些不快。
“若你不愿,”扶苏眸色深深,直接道:“届时我会抢亲。”
“哦?”王乔松忍着笑,道:“阿苏不是一向很乖吗”
“乖?”扶苏轻笑:“那或许小乔儿还不了解我。”
王乔松终于是笑出了声,笑声与银铃相配,她抬了两人牵握的手,道:“你平日会与他人这般吗?”
扶苏摇头。
“那我自然也不会与他人说这些。”
她说完,含着笑拿去扶苏手中的行李,转而进了屋门。
那铃声掩去了门中,扶苏捏紧了方才握她的手,温度逐渐散去。
可伴随其的而来的,却是唇边掩不住的笑意。
不一会,王乔松一身素衣出来。
不过是一幅男儿装扮。
她长得高挑,这身装扮衬着,扮起男儿来,倒也能让人一眼分不出来。
就是变容清秀了些。
她看扶苏投来的目光,解释道:“在外这幅打扮轻快。”
这身打扮下的她倒是神气非常,她自来精力旺盛,赶了这样久的路,此时状若全然不累似的,拉他就往城门去。
她满心会在城门处遭遇什么,最好能当真被他们逮出些异样,为秦国铲除些掩在暗处的隐患。
可等了一日,却也未见多少异样。
一直到了晚间。
愈是夜晚,愈是要警惕。
扶苏一众掩在城门后不远。
直至深夜,王乔松都撑不住靠在扶苏肩上小憩之时,安静的城墙上才传来了些许动静。
周遭潜伏的人瞬间蓄势待发。
也就是这点风吹草动,王乔松即刻醒转,随着扶苏的目光望去城墙上。
城墙上皆是官兵把守,扶苏没有官职,亦没有身份,如今还因想离开秦国,自然不得将人布控其上,亦不能就此上城门去查看。
只能静观其变。
其上灯火在瞬间点亮,城墙上也转瞬嘈杂一阵。
可也只是一阵,灯火又暗,响动声随之消失。
不一会,却见有六人下城墙来。
看他们的架势,似乎是要开城门。
扶苏见此举动,顿觉怪异。
示意身旁人莫要轻举妄动,首先出去,近了,见这几人一脸警惕,只试探问道:“何事开城门?”
那伍长问:“你又是何人?”
扶苏看他们实在可疑,适时拿出了嬴政的照身帖。
不过是为伪造。
这事物只能用一次,因为如遇盘查,很容易就暴露他伪造照身帖,也就极易暴露他所在。
不过如若对方心虚,此物就极易镇住对方。
“客卿?”伍长抬眼看他。
“是。”扶苏道。
自家父皇远走的消息还未被秦王传出,屯留这遥远之地的官兵自然是不知。
照身帖上画的是他的画像,而以他身上一贯的贵族态势,瞒过这样一个伍长却是绰绰有余。
不出意料,这伍长看他的神情一变,问:“受秦王之托来此?”
秦王。
听这称呼,扶苏心下一凛。
在秦国之境却不称大王,而称秦王,扶苏心下怪异,当即扶去了腰间剑。
与此同时。
这伍长注意到他的动作,面上神色当下扭曲,袖中刀出,直朝他心房刺来。
不远处正打算开城门的几人早就注目着这边,见寒光闪动,其中一人抬了弩箭对准扶苏。
只消此刀不中,便即刻放出。
第097章 驰援
那寒光直刺过来。
扶苏猝然睁目, 速往后退去,同时拔剑格挡。
只堪堪用剑柄挡住,刀锋紧擦而过, 在他手上擦出一道伤口。
血水蜿蜒而出,与此同时,那边弩箭发出。
速度之快, 扶苏心觉不妙。
躲不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杆长戟飞了过来。
其上横勾与弩箭相撞,撞得弩箭侧飞出去。
而长戟的矛头正中扶苏面前的伍长。
滚烫的鲜血喷溅而出, 沾染了扶苏半身。
王乔松从扶苏身后越上,将长戟从已然不动的伍长身上拔出,她全然不顾脚下鲜血股股涌出,抬戟朝向对方几人。
她面上全然没有了与扶苏言笑时的俏皮, 一派肃杀,余光看去了扶苏。
扶苏只藏去了被刀锋擦破皮的右手:“没事。”
那秦军衣装的士兵见一箭不中, 尽数抬了弩。
可此时死士亦从后而上, 在两人身后横列排开。
对方见此,自知人数上敌不过, 只顾着朝身后放箭, 转而不再战,而是上去城墙。
尽数挑开这飞来的弩箭,扶苏笃定道:“这些人不是秦军。”
就算看出照身贴是假, 也不该这样直接就这样斩杀。
“叛贼?”王乔松的长戟收到了身后。
“概是。”扶苏也暂放了剑,示意她与自己退至原处,以防对方从城墙上忽而放箭。
王乔松紧跟他身侧, 找了处遮蔽物,与他道:“我已派人去知会了官兵。”
扶苏目光看着城墙, 应道:“好。”
要上城墙必须得自阶而上,但阶梯狭窄,自下攻上是难。
这些人鬼鬼祟祟想开城门,害怕外人发现,不用想都有阴谋。
既然城墙上有动静,下来的又是叛贼,适才那阵灯火乍亮,定是城墙上有了变故。
而若城墙上已然为叛贼所控,他们未有防备攻上,只会白白送死。
他们的人不多,此刻又不清楚叛贼究竟有多少。
只有等城内官兵来了再议。
但叛贼未能开城门,此时却果断上墙去,扶苏只怕墙外另有策应。
王乔松一面警戒四周,一边问道:“为何屯留会有叛贼?”
“许是本为韩地。”扶苏忽而默了一阵。
这怕不是主因。
前世的事再度浮上眼前,他心中有着怀疑对象。
但今世成蟜的话又回荡耳侧,扶苏难得有些茫然。
如果真的是他带头反叛,又为何要在那日园中说那像极了提醒的话?
后日,城墙。
这二者结合,方好就让他们今日及时发现变故。
难道与那两个韩夫人有关?
当下却也来不及顾这些困惑,不远处嘈杂声起,火把成片而来。
王乔松叫来的官兵到了。
一经见了这火把,城墙上速有箭来,以示警告。
官兵持盾在前护卫,其中为首者一眼就看到了避在一旁的扶苏一众。
当下派了一个小兵出来核查他的身份。
扶苏这次没有拿出照身帖来,在这种时刻再出示假的照身帖,无异于引火上身。
王乔松见他犹豫,转而将自己的照身帖递了上去。
原辅国将军之祖孙,这名号自然是响亮。
小兵看过,双手递回,知会领者后,领者转而向他们颔首示意。
军中无需多礼,见终于是应付过去,扶苏松了口气。
不过,王乔松的行踪不定,此时在屯留出示了照身帖,扶苏不免有些担忧。
他在心中祈祷事后秦政不会轻易查过来。
城墙上没有城下补给,箭雨只放了一阵转而止歇,其下官兵拿准此时机一举攻上。
而城门这处虽被叛贼占领,但他处仍旧有着上城墙的楼阶。
这点时间,还不足以让叛贼控制所有楼阶。
很快,城墙上的官兵与下相接应,此处很快被破出一道上城墙的口子。
扶苏一众趁此时机登上城墙。
愈靠近,其上争斗声就越是明显,扶苏跨步上阶,入目就是厮打成一片的官兵与叛贼。
可他的视线转瞬被搭上长梯的城墙吸引了过去。
果然城外有策应!
因有了这几道长梯,墙上除去混在秦军中的叛贼,还有城墙外来的军士,加上这些人,叛贼一时难以被尽数驱逐。
扶苏尚在守军后方,趁此时朝城外望去,只见不远处正有军队踏来。
这些上来城墙的军士正是他们的先遣军。
看其外旗帜和士兵衣装,似是一只韩国军队。
他们为何能来到此处?
扶苏更是心惊。
此为秦国境内,就算对方急行军突袭,也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未有。
唯一的可能,就是前方城池遭了围困,或是干脆破城。
这又是何时的事?
正在破韩的蒙恬,与在后方守粮草线的蒙骜,他们又怎样了?
止不住的心惊下,他又迅速冷静,城墙上局势混乱,因发现及时,此时秦国官兵源源不断,还算能占上风。
其外韩国军队估计想与城内叛军里应外合,但明明城门未开,他们不怕败露,就这样攻城……
说明他们可能有援军。
扶苏完全不知为何这只军队能来到此处。
但以这个人数,如果还有援军,只一眼,扶苏就明白。
守不住。
现在传军报出去估计来不及,但他来之前知会过父皇,这莫名的军队出现,必不会一点风声都未走漏。
以父皇的能力,结合这些,必能看出其后阴谋。
也必然能及时唤来援军。
扶苏拔剑出鞘,转头与王乔松道:“小乔儿去知会城后守粮草的官兵。”
“就算城破,也决计不能让他们掠去粮草。”
王乔松也见了城墙外的军队,将门之家,她自然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
此处与后方粮草同样重要,她并没有犹豫,只对他道:“阿苏万万当心。”
说着便携人往后去,她只消离了城墙,就是暂时安全,因此只带了二人同行。
急走出去,直到下城墙的最后一刻,王乔松回了头。
只见扶苏也恰好在看她。
两人在一片混乱中遥遥对视,只一眼,又迅速各自回过头去。
“援军天明时分将至!”
扶苏赌了一个最后时限。
若是天明时刻还未有任何援军,怕就是此城极限。
身后就是被动乱惊醒的民众,再怎么样,他都要守住这一分可能。
他的身影与一年前蒲坂的身影重合,扶苏最后对身后死士令道。
“守城!”
————
天明时分。
秦政望着城池战况难掩心下焦急。
那日接到军报后,秦政派了多城援军前去,蒙骜一军同样被令去支援。
不想此次的敌军规模实在出乎意料。
正如二人当时所猜,是有合谋。
韩国自身难保,破城撤走后哪里有那样多余的兵力攻秦,突进的那支军队行进得那样快,定是精兵,也意味着其中定然混有他国支援。
而在受令阻击这一只敌军后,蒙骜一军就失去了联系。
许是错估了对方人数,阻击反被围困。
无奈,秦政只好急令蒙恬之军回撤,以断敌军后路。
可蒙恬已然深入韩国境内,此时撤回亦需时间。
趁此时间差,赵魏两国借谴责秦国攻韩的名义发兵,一路风驰电掣,与那只突进的先行军一同直击屯留。
全然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秦国几座城池被困,军报亦来不及传出。
昨日晚,先行军赶至屯留。
今日清晨,联军就要赶至。
万幸的是,听完嬴政结合前世经历的分析后,秦政果断倾屯留后方军队尽数支援。
到今日,总算是赶来及时,稳固住了局面,
此时秦国援军与屯留前聚集的敌军交战,小半日过去,敌军终于有退走之势。
又是一时辰。
只等彻底退走,秦政一刻都未等,率军就往城内去。
虽城未破,但先行军昨日就已攻来,距离援军赶来隔了整晚,守城军定然伤亡惨重。
这样凶险,都不知扶苏在其中是如何。
护卫队在前开路,秦政与嬴政被护在中间直往上去。
愈是登城墙,愈发是浓厚血腥味。
直到彻底登上城墙。
秦政看着面前场景倒吸凉气。
血水横流,尸身夹杂着武器杂乱摆放着,层层叠叠,一座座小山横在这城墙上,紧密到都未有多少下脚处。
紧随其后的嬴政本是紧走,方上来,就愣在了原地。
秦政伸手拦住他,道:“你先莫要过去。”
随后令身旁护卫速去寻人。
嬴政静默着站在他身旁,一路过来,犹其是得知这边到底是有多凶险时,那之后,他都少有说话。
城墙上时间似是静止,死寂中不知过了多久,秦政其先缓过神来。
事出突然,秦政连日未有多歇息,此时还顾着宽慰他:“或许扶苏不在此处。”
说完,又令人去城中搜寻。
嬴政还是不回话,双眸直盯着眼前尸山,似乎不会动了一般,死死握着拳。
秦政方想再说些什么,那边护卫却过来禀报。
人好似寻到了。
秦政视线过去,却见护卫围在一堆小山前,在往旁扒着其上尸身。
也不知过去会看见什么。
秦政心下都不安,更是不想让嬴政先过去。
想去牵他的手暂时放开,秦政留下一句:“拦住他。”
随后独自踏着血水,在这犹如地下黄泉般的地方行进。
嬴政并没有动,视线随秦政而去,妄图在这死气沉沉的地方寻到一丝生气。
到了护卫聚集之地,众人为秦政让路。
他们方才挡住的景象瞬间在眼前铺开。
秦政心下一凉,拨开的尸身底下,扶苏静静躺在其下。
他身上血污遍布,若不是他先前令每个护卫都细看扶苏的画像,此时决计无人认得出掩在一片脏污下的他。
秦政从尸山血海里将扶苏拽了出来。
“扶苏。”他擦去扶苏面上的脏污。
他身上这样多血,秦政不知这是他的,还是其他人的,也全然不顾他将这片脏污带到了自己身上,固执地为他擦着血。
“扶苏。”他让扶苏靠到了他怀里。
他轻摇着人,又怕扶苏身上确实有伤,不敢下手太重。
还是没有反应。
秦政当下有些慌神,去摸他脖颈侧边。
万幸还在跳动。
他再度轻晃了人,轻声唤道:“扶苏。”
直到此时,扶苏才稍许有些反应。
他只觉得自己的魂灵很轻。
轻得像要飘出躯壳。
眼前一片血污,身上到处都疼,他想动动手指,撕扯着伤口却疼得钻心。
记忆在此刻迷乱得很。
他只听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
好熟悉。
他尽力去辨认,去拨开眼前的迷雾,将愈飘走的魂灵留在了躯壳中。
来人唤到第三声时,他才终于分清这是谁的声音。
是他的父皇。
他好似还没有这样急切呼唤他的时候。
扶苏想去回应他,可他张不开口,也睁不开眼,他觉得自己很疲倦,用尽全力,也只能慢缓缓蜷缩去秦政怀里。
似乎在他怀里终于寻到些安全感,他终于卸下了浑身力气,这才换来缓缓开口的机会。
“父皇。”
他的声音细如蚊蝇,但也足够秦政听个清楚。
秦政揽着他愣在了原地。
不可置信地,他低头看他。
“父皇,”扶苏喃喃道:“我好疼啊。”
第098章 酸楚
“疼?”
秦政听罢, 下意识就想说,知疼才好,知道疼, 说明伤还不算过重。
他暂且掩下对这个称呼的震惊,召人来将扶苏带出这一片混乱。
扶苏被抬上担架的那一刻,嬴政终于是踏过去。
才踏出一步, 余光中,那边阶梯却闯上来了人。
不待嬴政反应,亲卫就将他拦下。
嬴政方想问这小卒是要做什么, 又是怎么上的城墙。
他却带着些许哭腔出了声。
“崇客卿。”
这声音一出,嬴政才意识到她是谁。
王乔松打开拦她的人,却转而被更多人拦下,最后抬了泛红的眼眸看他。
在援军到来之前, 她都在城后守粮草,直到援军入城, 她一刻未歇赶来城墙, 哪想一上来,就看到了从一片血海中出来的扶苏。
嬴政当下道:“无需拦她。”
亲卫当即为她让路。
可也无需为她多让路, 恰此时, 那担架就从他们身旁过。
看到扶苏一身血污,嬴政伸出的手又顿住,转而扶住自己的额头。
明明从不畏惧尸山血海, 可这一次的血腥气冲得他发昏。
这样重的伤耽误不得,担架并未等他,很快下去城墙, 王乔松紧随其后。
而自始至终,嬴政都未敢去靠近扶苏。
他太怕一经靠近, 碰到的会是毫无生气的扶苏。
那边秦政携着半身血污起身,纷乱思绪中,他其先命令陆续赶来的官兵搜寻城墙上是否还有幸存者,之后清扫城墙。
其后加固屯留防守。
再者,去捉拿成蟜。
他的眼眸中燃上怒火。
在听完嬴政所说后,他觉得成蟜此次定然也参与了谋乱。
否则敌军不会这样明确地来屯留。
这场有预谋的突袭不知多久前就已然开始谋划,趁秦攻韩之际显现,三国联合的卑劣手段,让秦国是措手不及。
待缓过去这变故,这些伤亡他尽数都要讨回来。
携着百般怒火安排好一切,秦政才缓缓踏出了这血水,走到了嬴政身边。
秦政想开口告诉他扶苏尚且有生气,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都不知扶苏伤有多重,倘若只说他还留着一口气,未免有些残忍。
况且这几日看嬴政面上神色,再怎么说,也太过冷静。
就怕这份冷静是他强压得太久,到最后扶苏若是出事,他会忽而崩溃。
秦政思虑良多,最终没有开口,而是一同下到城中官邸,去到扶苏所在的房中。
入门,就见王乔松背过身守在床前,医师围在其侧,为他包扎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
嬴政在旁看了一会,苍白的面色和到处泛着血的伤口在面前呈现,只是这么一会,他都心疼得无以复加。
除去前世自刎,自小到大,死亡与重生,两世来,扶苏从未受过这样的苦痛。
面前因情势紧急而被随意扔去地面的带血纱布比比皆是,鲜红的血冲击着嬴政的神经。
或许在那样半身踏入黄泉的城墙之上被找到,扶苏还有生气已是莫大的幸事。
可如今呢。
触目惊心的伤痕刺得他移开了视线。
他根本不敢去想,若是扶苏救不回来会怎样。
这个世上,扶苏是除他以外的唯一异世来者。
错乱的时空,已然改变的外貌和永恒不变的魂灵,他们互为从前存在过的证明。
既有抛不开的亲缘,又有此世新生后似友的感情。
明明上回走前,扶苏好不容易转变,变得不那样沉默,变得终于愿意袒露一些心声。
隔阂渐散之际,为何如今却会几乎失了生气地躺在此处。
难道他当初不该让他走,不该固执地让他走自己的路。
不该吗?
嬴政生平第一次这样质疑自己做出已久的决定。
心中一团乱麻,他没有注意到自己面上也逐渐没了血色。
一如当年他得知王朝噩耗,秦政察觉到他的情绪,默默牵住了他的手。
他什么也没有说,视线只落在扶苏身上。
嬴政下意识牵紧了他。
心中终于得了片刻安宁,他继而有了勇气去看。
担忧与祈祷并起,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扶苏身上未有箭伤,也未有什么贯穿伤,划出的伤口和撞出的青紫居多,也未有伤及要害。
嬴政高悬的心终于稍稍放下。
约是两刻钟,医师才处理好一切,告知他们扶苏性命无忧的消息。
嬴政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待医师退走,屋中一片狼藉被收拾干净,屋内剩下三人这才得以靠过去。
王乔松心下急切,却也十分守礼,静待在一旁,看着他们先坐去床榻。
嬴政握了扶苏被纱布包住的右手,方才看到,他的右手上有三道伤痕。
两道是利器划出。
还有虎口握剑,过于用力所崩出的撕裂伤。
嬴政怕触到他的伤口,只虚握着他,面对明显是昏迷的扶苏静默了声。
秦政也不想去吵他,静在一旁,扶苏的面容与方才那一声父皇在脑海中交杂盘旋,扰得他心中翻江倒海。
嬴政是另一个世界的他。
那么他和扶苏的关系怎么算?
扶苏是他另一个世界过来的孩子?
忽而有了一个这样大的孩子,秦政有些无所适从。
他方才及冠,真要算起来,他的年纪估计都没有如今扶苏的魂灵大。
他连妃嫔都未有过,在嬴政看来,他什么都不懂,他乳臭未干。
不过秦政自来是不承认的。
他什么都懂,要不是和他纠缠不清,他随时都可以去寻他人。
而在另一个世界,扶苏估计也未见过这样年轻时候的父皇。
扶苏看到小时候的他是怎样一种感受?
也和他现在一样心情复杂?
秦政忽而有点想看扶苏清醒之后对着他唤父王的神情。
他转而又赶走了脑海中的想法。
在扶苏病榻前想这些,总归是不好。
静待一会,他暂移了视线,思及还有诸多事宜未处理,方想退走出去,却见嬴政也跟了过来。
正想问他为何不在此处陪扶苏,嬴政就道:“伤得这样重,怕是一时醒不过来。”
既然这样,一直待在此处也不是办法,多待不过徒增心痛。
而援军经此一战,需要稍作休整,约一个时辰后,又会再度出发。
如若蒙骜一军当真被围困,援军应当速去支援。
秦政要去处理后续事宜,嬴政并不想坐等消息。
他只将王乔松让了过去,轻声道:“劳烦姑娘多加照看。”
她在这边的事估计事后也得要向秦政解释,但她在此处,嬴政也就无须过于担忧扶苏,总归是好的。
看她点头后,嬴政也不多停留,随着秦政出门去。
两人其先换去了染着血水的衣裳,随后将领前来会见,嬴政并未避开,听了一会后,却觉都是能预料的决策。
转而忽然忆起方才思绪混乱,竟是忘了问王乔松城中事宜始末。
待这将领下去,秦政终于得了片刻空闲,躺去卧榻想休息片刻,又听嬴政要出去,本想与一同去,嬴政却让他暂且休息。
这几日为了不让他忧心过度,他被秦政逼着休息,可秦政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松懈。
此次不同五国攻秦刻意丢弃城池引联军深入,一旦被破开许多城池,那么城池中物资的损耗以及夺回城池所耗的人力对于秦国就是莫大的损失。
从聚集援军片刻不歇赶来驰援,直到现在,他几乎都未有像样的休息。
嬴政将他按去了床榻,之后盖上被褥,这才又去到扶苏房中。
王乔松正为扶苏擦着乱糟糟的头发,见他来,又赶忙起身,才安定下来的眼眸中添了疑问。
待知道来意,王乔松将那夜之事详细与他说了个彻底,顺带将心中疑惑也尽数道出。
比如成蟜那状若提醒的话,又比如不知何时埋在城中的叛军。
得知个详细后,他这才回去。
这一回,本是该回自己的落塌处,可犹豫一阵,他还是先去了秦政房中。
本意是想看他有没有好好歇下,一进门,却见床榻上哪里还有人,秦政坐于坐塌,听着来人禀报着消息。
他过来时,那人方好下去,秦政看他回来,示意他来身边坐下。
坐下的那一刻,秦政靠来了他肩侧,道:“成蟜自尽了。”
嬴政听出他声音中的疲惫,虚抱住他,轻嗯了声。
“从前也是如此?”秦政又靠近了些。
“嗯。”嬴政低垂了眸,与他细讲了那晚怪异之处。
听到成蟜那句蛟与真龙,以及那句状若提示的话语时,秦政愣了一下。
他道:“像是遭人胁迫。”
嬴政又与他提及了那两个韩夫人,道:“还需去查这韩夫人。”
他给出了一个猜测:“或许在韩国的那位,才是成蟜真正的母亲。”
秦政却摇头,道:“就算查到,也没有意义。”
这叛乱已成,成蟜也已然自尽,再去追究这真假韩夫人,是为浪费秦国人力。
只不过留在秦国的韩夫人,还有城中莫名出现的叛贼,还需严查。
关乎这些的命令方才已然发出,秦政靠在他肩侧眯了眼睛,道:“军队一时辰后发出,你留在这?”
嬴政摇头,道:“不必。”
接着,不等他问,嬴政自行解释道:“有些事需去确认。”
秦政很是不满:“又是有些事。”
他思及那夜险些被他暗算,愤然道:“等此事过去,我定要与你好好清算。”
嬴政只把他的威胁当耳旁风,轻拍了两下他的后背,示意他快些睡下。
秦政心中装着许多事,一时也睡不着,又出言问他:“你就这样把扶苏扔在这?”
“总不能带他一同走。”嬴政神色又黯然下去:“我嘱咐了人随时知会他的消息。”
只希望处理完这场变故回来,见到的是恢复如初的扶苏。
秦政默了声。
半响,又道:“他唤我父皇。”
他从嬴政怀里抬头,看他:“他认错了,你才是他父皇。”
这时候了,嬴政还与他开了个玩笑:“你也算是。”
秦政没理他,似乎是不死心一般,语意不明:“是为亲生子?”
“当然。”嬴政觉得他的问题有些莫名其妙。
秦政听完,含了气似的,又靠去他肩头,这次却几尽是砸,使力还不小。
砸得嬴政肩膀都痛,他抬手去揉秦政的额头,问:“怎么了?”
秦政压根不想说。
思及他对扶苏一向是一副照顾小辈的态势,他就有过猜测。
但这个猜测化作事实摆到眼前,还是他亲口承认,秦政心下复杂。
有亲生子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有妃嫔。
本就因为此战而烦闷的心情更是阴沉。
不过细细想来,他在另一个世界活了一世,又怎么可能没有妃嫔。
但秦政不想在此事上去理解他。
此时此刻,他在秦政心里罪加一等。
秦政推开他,抬手指了门,含着心下泛起的酸劲下了逐客令:“你出去。”
第099章 谈判
嬴政一时没意会到他的情绪, 还以为他是要睡下,当真起身要走。
才走出一步,桌上竹简就砸到了他脚边, 秦政幽幽道:“你真的要走?”
“是你先……”
话说一半,他终于注意到了秦政面上幽怨的神色。
直到这时,嬴政才意会到他为何会生气。
能在自己身上看到这种情绪, 还真是稀奇。
这可不是什么能解释的事,他活了一世,如果一个妃嫔、一个后嗣都未有, 那才叫怪异。
虽觉得秦政在无理取闹,但经了上回,他不想再那样对他冷嘲热讽,平白惹得两人都不快。
既然秦政在意, 说多了,让他猜出了所有, 他更会生气。
嬴政坐回去, 将话引到了他身上,道:“你日后也会有妃嫔与子嗣, 这有什么好生气?”
“你不在意?”秦政扫他一眼。
嬴政向来把此事当作理所应当:“为何要在意?”
“好, ”秦政懒得再与他说,道:“我等着。”
嬴政问:“等什么?”
秦政微倾了身,戳着他的心房, 恶狠狠道:“等你哪天追悔莫及。”
嬴政可不当回事,一笑带过,只道:“你现在睡下我就走。”
“睡不着。”秦政将面前桌案上的竹简翻得哗哗作响。
“还需赶路, ”嬴政将他揽过来,道:“再怎么样, 你都该休息。”
秦政又被他摁到了怀里。
也当真是疲倦,秦政不想再与他闹,只挣了两下,就顺势被他搂住。
困倦逐渐席卷过来,秦政最后出声问他:“我日后会称皇?”
扶苏对他的称呼,虽仅有两字,但能从中窥见的过去是良多。
这次嬴政更加回避不答。
知道太多未来,并不是什么好事。
秦政猜他的心思:“觉得我知道太多会过于自大?”
秦政哼了一声,道:“就算不知道,我也认为我会统领这天下。”
“群雄相争已久,在我看来,谁会成为天下独主已然欲见分晓,而这个独主只会是我。”
他又道:“你的存在只是让我更加确信这个事实,仅此而已。”
嬴政轻笑:“这样骄傲?”
秦政不理解他的意思,问:“不好吗?”
“没什么不好。”嬴政搂紧了他,轻声道:“这份心气若一直在,那才好。”
他的骄傲在人生的最后几年化作了无尽的心焦与不被理解的失望,如今他只希望这世界的秦政到了那时亦能有着这份心气。
那也意味着这边的王朝便是他二人心中所盼的王朝。
秦政并不理解他所说为何意,他问:“什么意思?”
“没什么。”
关于以后,嬴政还是不想说太多,他又道:“睡吧。”
嬴政让他侧躺下去,枕在他腿边小憩。
随后宽袖一掀,为他隔绝了光线与屋外杂音。
可也是这时,有人在外敲响了门。
近日事宜繁多,许是各处调遣之事急待过问。
秦政方想起身,嬴政却又将他摁下去,随后问他:“你信我吗?”
秦政的动作顿了一下,将他的手扒下来,朝上对视上了他的双眸。
嬴政明白他在犹豫什么,道:“你知道我绝不会做任何不利的决策。”
“也不是要分权,”嬴政尽力让他安心,道:“现在要处理的,概是城中事宜与后续该是如何。”
“诸多琐事我会处理,如若涉及重要决策,我会叫醒你。”
最后,他复而遮住了秦政的双目,道:“莫要太累了。”
这回秦政不再动作,默了片刻,他道:“你总说我放不下。”
“但这与我无关,”秦政往里蹭了蹭,道:“都是你的错。”
错就错在他不论曾经作为崇苏,还是如今暴露了身份,他对他的好都如出一辙,实在太有迷惑性,让他不想放手。
嬴政没有答话,只当得到他的默认,这才叫其外人进来。
不出所料,都是关于后续安排。
嬴政一手揽着秦政,一面下令,另一面,还将来人所说简单记下。
好让待会秦政过目,知道他未有骗他。
而秦政安然入睡。
每当被他的气味全然笼罩,秦政都有一种无可比拟的安心。
平日些许动静他就会醒转,可在他身边,即使现在常有叩门声,轻声说话声,他都能尽数忽略。
比之他独自入睡时好了不知多少。
这样睡了大半个时辰,他堪堪醒转,疲倦一扫而空,他于是起来,抱着嬴政又赖了片刻,随即彻底清醒,就要下榻去。
嬴政在这时为他递上了方才记录下来的事宜。
秦政大致看了一眼,见确实没有太多涉及到行军决策之事,随即放去一旁,唤人来整理过衣装之后,就要出门去。
嬴政跟在他身后,一路随他整军,其后又在城中伤兵处露面,抚平了屯留因守军伤亡过多而升起的挫败。
最后同上承轿,令军队发出。
而就是此时,秦政收到了一份请愿。
是蒙毅递来,内容是请来前线。
那日秦政与他同上马车,在半途,秦政换了衣装,亦换了车轿,留下蒙毅与备好的替身继续行进。
这才彻底瞒过了嬴政留下的眼线,顺利堵截到了他。
他堵人成功和起战的消息一同传回,蒙毅也就未有继续回咸阳。
而是心系自家兄长和大父,一直留在不远处的城池,同城中官员调动战时所需。
蒙骜遭围困的消息他知晓,今日战报传回,他自然也猜到援军会前去解围,所以才会来此信。
秦政应允了他的请求。
而思及来时他身边的二人,嬴政在此刻发问:“嬴珞在那之后去了何处?”
自被秦政带在身边之后,虽行动自由,但身边却总有他的亲卫,是逃不开的隐形禁锢。
此前留的眼线传信到不了他手中,自然是形同虚设,他也就不知道那之后嬴珞的去向。
秦政不告诉他:“你猜猜?”
车轿在此刻启程,微微晃动中,嬴政问:“与我有关?”
秦政刚抓获他的黑衣,这时候他会想去查的,嬴政略一思索,道:“是我编造的家族。”
与扶苏的死士不同,黑衣听属于他,既构造成这家族,也可以散在各地为他所用。
秦政见他猜到,也不瞒他,道:“你花了这么多力气打造这家族,可不仅仅是为了蒙骗我吧?”
知道瞒不过他,嬴政一时默了声。
“我就知道如此,”秦政语间带上了一点得意,道:“一举多得,这才是我们的一贯作风。”
“你想做什么?”
秦政诱惑他:“现在告诉我,回咸阳后,我可以不把你关起来。”
嬴政侧目看他,沉声道:“你还想关我?”
“自然。”
骗他这样久的事可没这样轻易翻篇,秦政问他,道:“这么多年,你在我身边埋下了多少棋子?”
“你不告诉我,我自然会去查,直到知晓你的所有。”
见他面色沉沉,秦政又道:“不过你放心,我知道你心系天下,关乎天下的消息,我都可以让你知道,但你不能往外传信,不能想着去掌控走向,你想了什么,只能告知于我,为我出谋划策。”
紧接着,秦政又开出了条件,道:“可若我知道你的所有,此事另算。”
“怎么样?考虑说吗。”
嬴政垂了眸。
另算又是如何另算,秦政在和他打哑谜。
他此前所做的一切相当于他仅剩的筹码,嬴政并不想轻易尽数道出。
秦政的话也不可轻信,上回落套留的教训嬴政可没忘。
见他沉默,秦政也不急,任他考虑。
反正他有的是时间。
他在此事上长久不答话,秦政转而道:“你的人倒是忠心。”
一句话吸引来他的注意,秦政随后道:“本想问出你究竟在布署些什么,只是这些问题,他们就险些尽数自尽。”
嬴政面色一沉,问:“你让嬴珞拷问了我的人?”
“没有。”秦政摇头。
秦政忽而靠了过来:“这么担心做什么?”
太过近的距离,嬴政稍稍往旁退,就听他道:“你作为另一个我,本就该属于我,你是我的,你的人自然也是我的,日后他们只会化为我所用,何必太过为难。”
秦政转而道:“但若你还是崇苏,此事另当别论。”
是崇苏,那就是私自培养势力,还达到了这样的程度,他自会尽数遣散,或是干脆斩杀。
养这些人可不容易,嬴政稍稍松了口气,转而与他谈及此次的事变。
秦国有攻韩意向后,这与韩国毗邻两国就最为不安。
赵魏自觉唇亡齿寒,韩国想法设法寻求自保,三者一拍即合,暗中串通谋划此事。
贸然进攻不为上册,韩国其先就以成蟜为打开秦国的口子。
那时请去上党,估计就有了此计。
在屯留策反原属韩国的民众作为叛军,交由成蟜掌控,一早在韩国军中安排去赵国军士与魏国军士,装作战败弃城后,转而穿插去后方,趁秦国攻韩之军深入在后方生事,赵魏两国趁机宣战,压上早已调遣好的主力军。
先行军直奔屯留,主力军在其后围困一路上的城池,而只消叛军开屯留城门,顺利攻占后,一路耗去的补给就可在此城得到补充,再以此城为隔断,主力军逐步攻下围困城池。
掠去这些城中物资,再往前攻,就算还是攻不下秦国,此次也终于是给秦国带来了莫大损失,达到让其缓兵的目的。
怎么看都是划算的买卖。
此计近乎完美,差就差在当初不巧被扶苏窥破了其中离奇,而在其攻来之际,秦政识破了他的身份,让他们短暂联手,力挽狂澜。
可保住了屯留,两人心下也并不轻松。
支援的蒙骜一军方好就遇上突进的敌军主力,而回撤的蒙恬不知会不会遭遇伏兵。
敌军动向未知,被围困的蒙骜,回撤的蒙恬,无论哪一方出事,都是秦国将才的极大损失。
行军已然是最快,秦政的车承被护卫在后,待到离蒙骜一军失去联络的最近城池,秦政入此城,而援军将领继而前行,去搜寻近处可能是围困点的地方。
秦政等了半日,等得日薄黄昏,在他们其后赶来的蒙毅也已入城来,将领才有消息传来。
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约是昨日,在秦国援军与敌军在屯留交战之际,围困蒙骜一军的敌军发动了总攻,今日早些时候,战局见了分晓。
蒙骜一军终归还是未支撑住,敌军破开其防线,掠走了绝大部分秦军,以及主将蒙骜。
此时被带到秦政面前的,是对方特地留下的传口信用的伤兵。
“他们开了什么条件?”秦政不免头疼。
被掠走四朝老将和这样多的军士,秦政终归不能坐视不管。
伤兵身上尽然是包扎的纱布,嗓音含了血的沙哑:“回大王,他们留下口信,说若要蒙将军和军士回来,就要拿如今被围困的所有城池去换。”
第100章 称呼
秦政听完, 兀地一声冷笑。
那伤兵下意识低了头,继而道:“除此之外,他们还要屯留。”
话一说完, 秦政更是默声。
一旁听着的蒙毅心沉到了谷底。
一边是为毕生侍秦的老将,一边是这样多的城池。
站在秦政的角度,若是出于现今秦国的利益, 不该换。
可蒙毅又怎会没有私心。
一向为秦政出谋划策的他低了头,静待在一旁,另一边的嬴政瞥眼, 将他的面色尽收眼底。
秦政暂且未有做出决策,手掩在袖子下摩挲着,心中权衡着利弊。
却也是此时,其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在其外的人阻拦无果, 秦政抬眼一看。
居然是一路赶回来的蒙恬。
回撤之令下后,他让蒙恬一路避战, 与秦国这边援军会合后再做打算。
否则迎面遇上人数占优的联军极易遭遇围剿。
没想到他日夜行军, 居然恰好赶在了这个时候回来。
许久不见,他肤色都黑了好几分, 此时灰头土脸, 看他的神色尽然是焦急,却又掺着几分可怜。
“大王。”他唤道。
这副神色,估计是知道了个彻底。
见他沉默, 蒙恬的视线又落去了那个伤兵,紧走几步,上去问他:“大父可有伤势?”
伤兵听他这样叫人, 便知他是蒙家的小将,如实道:“将军左肩中了箭伤。”
有箭伤又被挟持着在行军队伍中前行, 以大父的心性,此为莫大的屈辱。
他很可能会一路拒绝敌军为他治伤,从而断了他们想以他为要挟之心。
蒙恬更是急切,与秦政道:“大王,大父被掳走尚且不久,若此时追击,定然能追上,恳请大王让臣即刻前去营救。”
秦政还是没有答话,也不露什么神色,只抬手揉了额侧。
蒙恬还想说话,嬴政却在此时打断了他,道:“此时若追,难免会迎面撞上对方主力。”
蒙恬的视线投过来。
他并不知道他与秦政的一系列变故,不论是那日争吵,还是后来出走,消息早已被秦政封锁。
在远在边关的他看来,嬴政还是一如往常的客卿。
嬴政说的在理,即使是反驳他的话,蒙恬也没有生出任何不快,转而对秦政保证道:“臣日夜行军,一路迂回避战,这才及时赶回。”
“臣能避过敌军主力,只消大王应允,臣救出大父后即刻撤回,绝不恋战。”
嬴政又道:“且不知对方是否会以此作为引诱,暗地设伏。”
秦政抬眼看蒙恬,沉默间是默认了他所说。
而蒙恬赶忙道:“臣能分辨,大父曾教与过臣,若是被俘,该是如何留下以供援军辨认的痕迹。”
他又搬出了一路上的艰险,道:“此一路的伏击臣尽数识破,绝不会中埋伏。”
嬴政最后道:“说是如此,可战场瞬息万变,若是因此伤亡过多,又是如何?”
蒙恬自始至终都未看他,听完他的话,只看着秦政,道: “臣立军令状。”
“若是死伤过半,臣再不领军。”
“大王。”蒙恬没再理他,而是在秦政面前跪立下来,道:“大父他佐助秦国四代国君,一朝落难,难道大王要弃他不顾吗?”
蒙恬的视线随即投向了蒙毅。
蒙毅却垂眸,避开他殷切神色,随后摇摇头。
这样的话实在太过,对秦政甚至有些威胁意味。
拿城池去换自家大父太过不妥,如今去营救,风险又太大,秦政不答应有他的理由,作为国君,他也确实该以秦国为先。
蒙恬这样质问,像是在将蒙家置于秦国利益至上。
实在不宜再继续,免得君臣异心,蒙毅开了口,却未有站在蒙恬那边,而是道:“家兄一时心急……”
秦政却抬手,示意他不必解释,随后终于发话:“援救遭围困城池不宜再延后,寡人本打算今日为将军解围,明日从此处发兵驰援。”
“此事万不能更改,”秦政道:“否则敌军破城后固守,秦国损失的可不止此次被掳走的军士。”
蒙恬听完,还以为他在婉拒,眼中的光亮都逐渐黯淡下去。
秦政却转而道:“这意味着,你只有今日一晚的时间。”
“明日约是午前,大军发出,届时你可能赶回?”
“可!”蒙恬眼里重新渡上了光,声音也不免激动,道:“只消大王即刻应允,臣明日定带军归来!”
“好。”秦政终于舒展了眉头。
又道:“也无需军令状,将军于秦国功高,今朝落难,寡人自该营救。”
“只是,”秦政暗了暗眼眸,道:“莫要辜负寡人期望。”
“定不负大王厚望!”
蒙恬连声答应,说完,一刻钟也不想浪费,对他行礼后赶忙起身。
他赶路回来,身上军甲都未换,站直身后,再度对他行军礼,这才急步出门去。
蒙毅等他快步出去,上前道:“多谢大王。”
随即又解释道:“家兄说话太过直白,还请大王莫要怪罪。”
“寡人怎会不知他的性子。”秦政往后靠了去,安排好此事,他倒是轻松了些。
又与蒙毅道:“日后也不必再解释这些,对于你们,寡人最是信得过。”
蒙毅听罢,抬眼看他,嘴唇微微翕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双手高举过顶,对他长行大礼。
秦政安然受礼,随后道:“去看看你阿兄,切记嘱咐他不要心急。”
“定不负大王所托。”蒙毅即刻应下,随后退走出屋。
屋中安静下来,嬴政也不再站在一旁,转而在他身边坐下,幽幽道:“你倒是好,让我当恶角。”
秦政不以为然,道:“哪里又让你当恶角?”
“平日惯用右手扶额,此次我立于左侧,偏偏你就左手扶额,”嬴政看他,质问道:“摆明了暗示,还说没有?”
拿城池换将领实为不妥,若要带回蒙骜,此时营救是为上策。
但其中该思虑的实在良多,也实为冒险。
就此拒绝又会驳忠臣的殷切之心,于是秦政借他的口说出诸多顾虑,其后再出来做主。
让蒙恬觉得他为难,可即使为难,他最终还是答应救人。
“我是站在秦国的立场说话,以他们的性子,并不会怪我。”
秦政静听他继续。
嬴政于是道:“但你无视了我的话,最后站去了他们那边。这样一来,他们会对你感激不尽,会对你极尽忠心。”
并且一路背负了这样的信任与恩惠,想必蒙恬会在冲动中转瞬冷静下来,此后概不会轻敌。
他转而压低了声音,凑到他眼前道:“一举多得,小/秦王多坏的心思。”
秦政可不认同,道:“驭下之术,是谁在我年少时教我的这些?”
他微微偏了头凑过来,道:“你也不赖。”
他这样过来,摆明了就是冲着吻人来的。
嬴政抬手就挡住他,把他往后推去,道:“如今你年纪也未见得多大。”
秦政听他关于年龄的论断就不快,认真道:“不许把我当孩子。”
提及此事,他忽而又对从前起了兴趣,道:“你说你是活了一世的我,那在来到这边之前,你年岁几何?”
嬴政学了他的语气,回道:“不许打听往后的消息。”
秦政与他商量:“知道此事就好。”
“我们的世界不一样,”嬴政撇开了脸,神色间添了些讳莫如深,道:“知道此事,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或许还会徒增了本没必要的思虑,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说。
秦政看他的神色,就知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神色恹恹。
默了片刻,他又道:“什么都闷在心里可不好。”
秦政一句话说完,本想唤他,却又不知唤什么。
顿了一下,心中思索了片刻对他的称呼。
直呼全名太过怪异,他唤他小/秦王,是因两人都为秦王,而自己比之他年岁较小。
他总不能为了与此对应而唤他大秦王。
有些说不出的难听。
思来想去,他捡了当初遇嬴政不久,他对他的称呼,唤道:“阿政。”
这回轮到嬴政顿在了原地。
长辈自来唤他政儿,旁人对他的称呼,从长公子变为太子,从太子变为大王,最后变为陛下。
这样唤他的人,秦政还是头一个。
听起来有些幼稚。
嬴政拒绝道:“莫要这样唤我。”
他越说不要,秦政越是要,当下又道:“阿政。”
嬴政:“……”
半响,他斜了秦政一眼:“非要和我这样作对?”
“为何不让我唤?”秦政不觉得一个称呼有什么。
他猜道:“不习惯?”
说完,他就为嬴政想出了解决方法,道:“以后听我日日唤,也就习惯了。”
见他还不说话,似乎是不对,秦政又问:“还是,原来有专人这样唤你,你不许再有一个?”
秦政觉得自己猜得还算合理,不过这个猜测未免有些伤人,他问道:“谁?”
又恍然悟道:“你的宠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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