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本应在她落水而亡的那一年出生,却因着她妹妹裴薇病逝,伤心之下最终见血小产。
谌儿夭折后几年,兄长战死,裴家落没,突然怀上这个孩子,裴芸惊诧之余是有所期待的,就像灰暗无色的画卷里多了一抹色彩。她甚至已然想好,待这个孩子生下来,要如何疼爱他,以此来稍稍弥补对谌儿的愧疚和亏欠。
坐胎时她也曾期望是个女儿,还想象她生得如何玉雪可爱,靠在她怀里,用软糯糯的声儿唤她母妃。
如她所愿,那也确实是个女孩。
近六个月的孩子已然成了形,只一出生就没了气息,太子命人带走下了葬,她至始至终没能看上一眼。
就这样,那最后的,星星点点的希冀也就这般随她那妹妹一起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也是她前世落水时了无生念的缘由之一吧。
书砚见自家主子久久凝视着小郡主的背影,忍不住打趣,“小郡主实在可爱,娘娘若是喜欢女儿,过两年再生一个便是。”
闻得此言,书墨没好气地横了书砚一眼,“娘娘上回生产险些要了性命,才过去多久,你便盼着娘娘再吃苦头不成……”
书砚一下噤了声,片刻,才声若蚊呐道:“我不是那般意思……”
裴芸默默听身后两人斗嘴,忍不住勾了勾唇,抬手用帕子擦去谌儿嘴角的口涎。
她的确惦念着那个小产的孩子,可她更清楚,女子生来受罪,就算是皇家亦然,还是不来这世间走一遭得好。
更何况,这一世,那孩子大抵没有降生的可能了。
高贵妃、淑妃等几位妃嫔已然抵达了承乾宫,裴芸抱着孩子上前一一施了礼,便由宫人领着在一侧入座。
她环顾四下,并未瞧见珍妃和那皓月公主李姝蕊。
李姝蕊还在禁足,听闻她那皇帝公爹在得知百晬宴一事后龙颜大怒,没再维护他这个宝贝女儿,反是又在高贵妃的惩处上多加了一个月的禁足,似还狠狠呵斥了珍妃一顿。
珍妃不来,当也是觉得颜面扫地,无脸见人了。
裴芸观察殿中情形之时,却见一个清丽的身影缓缓朝她而来。
“三嫂。”
裴芸笑着颔首,倒是有些意外,这位二公主今日竟会主动过来。
李姝棠掩在袖中的手不安地攥了攥,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道:“三嫂,我可否,抱抱谌儿?”
看着她忐忑的模样,裴芸笑了笑,不假思索道:“自然可以。”
说罢示意她坐在身侧,将谌儿慢慢挪至她的手中。
李姝棠绷直了身子,她还是第一次抱这么大点的孩子,初时有些紧张,但见谌儿不哭不闹,一把攥住了她的衣襟,乖乖依偎在了她怀里,李姝棠才放松下来,展露笑颜。
“看来,谌儿很喜欢二姑姑,毕竟他今日里头穿的可是你亲手给他缝的百家衣呢。”
见李姝棠难以置信地看来,裴芸特意翻开谌儿的衣领予她瞧。
果真露出那件熟悉的衣裳来。
李姝棠没想到裴芸竟真的给孩子穿上了。
她之所以送这份礼,也是偶然听说了百家衣的寓意,可这衣裳费时费力,初时母妃和她的几个贴身婢子都劝她,说即便她做了,东宫不一定看得上,可她仍是坚持,甚至腆着脸去各宫讨要碎料。
不为旁的,就是因着几个兄长里,三哥对她尤其好,且对待她与皇姐,从不偏颇。
她心里念着,自是不能忘。
幸得这番功夫最后也没白费,李姝棠微红了眼眶,“承蒙三嫂不嫌弃……”
“你这般好的女工,我还欲同你学呢,改日有空,二皇妹不若来东宫坐坐,顺道教我一二。”
裴芸言罢,便见李姝棠双眸微张,诧异地朝她看来,好一会儿,似才回过神,忙激动地连连点头,声音都带了几分颤,“好,好……哪敢说教,倒是可以陪三嫂一道做做针黹。”
看着这位二公主喜形于色的模样,裴芸心绪复杂,突然觉得自己从前实在是傻。
对那些欺辱她的人忍气吞声,逢迎讨好。
却不知道她该珍惜的,应是这些以真心待她的人。
与这位小姑子闲谈间,裴芸就听得一声通禀,忙随殿内众人一道起身施礼。
“见过陛下。”
“都平身吧。”
裴芸抬眸望去,便见一天命之年的男子身着龙袍,阔步而来。
虽是上了年岁,可眉宇间仍能瞧出俊逸不凡,即便面带笑意,周身仍隐隐透着一股不可轻犯的威仪。
这便是她那皇帝公爹,庆贞帝,李寰。
庆贞帝容貌姣好,膝下几个儿女都遗传了他的长相,生得不俗,且或是夺位前曾是武将,看上去燕颌虎颈,气宇轩昂。
他身后跟着太子、几位王爷及皇子,本欲上座,然穿过殿中时,却是陡然止了步子,往这厢看来。
“棠儿怀里的可是三哥儿?”
这个三哥儿指的正是谌儿。
怀抱着谌儿的李姝棠脊背一僵,因着平素她这位父皇对她关注并不多,此番突然提及她,令她有些不知所措,好一会儿,才抬起头低低道了声“是”。
庆贞帝一挑眉,“抱来朕瞧瞧。”
李姝棠闻言看了裴芸一眼,见裴芸颔首,这才有些紧张地行至庆贞帝跟前。
谌儿虽得不认识庆贞帝,却也算不怕生,不禁没哭闹,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反是盯着这位皇帝祖父冠冕上微微晃动的流苏笑起来,或是觉得有趣,伸手想要去抓。
然这一幕落在庆贞帝眼里,只当这新得的孙儿欢喜自己,要自己抱,一时心情大好,一把抱过孩子便道:“嗯,三哥儿是个讨喜的,不像他爹,无趣的闷葫芦一个,打小锥子都扎不出声儿来。”
虽得庆贞帝是带着笑说的这话,可语气里却是对太子切切实实的嫌弃。
朝野上下皆知,庆贞帝并不喜太子这般沉默寡言的清冷性子,更喜早已病逝的皇长子。
那位皇长子裴芸不曾见过,但听闻亦是才学出众之人,作为中宫所出的嫡长子,当年庆贞帝正欲立储,不料其突然病逝,这才立了如今身为嫡次子的太子。
打裴芸嫁入东宫,便知庆贞帝与先皇后的感情不和,极少踏入先皇后寝宫,坊间甚至有过废后的传闻。
不过废后归废后,倒是并无人主张废太子,庆贞帝也绝无可能生出这般念头。
毕竟太子文韬武略,出类拔萃,庆贞帝膝下几个皇子无一能与太子相媲美,他再不喜其性情也无可奈何,毕竟实在挑不出第二个能继承大统的。
至少,眼下还是。
裴芸沉思间,龙颜大悦的庆贞帝已然命身侧的太监总管方徙拿来准备好的大红封,给了谌儿,顺便赏了在场的孩子们。
庆贞帝好热闹,年年都会依民间习俗分发压祟钱。
谌儿还小,他那份交给了太子,也由太子代为谢了恩,谨儿的则由他自己收着。
分发罢,庆贞帝在上首落座,其余人也分别入了席。
今年的除夕家宴,庆贞帝兴致极好,观赏歌舞间,几次举杯,酒过三巡,便有些醺醺然了。
庆贞帝向来性子直爽,酒一下肚,更是藏不住话,干脆径直面向殿中一侧问道:“乌兰公主,你瞧瞧,觉得朕哪个儿子好,朕今日便为你指婚。”
说着,也不待那厢开口,又继续道:“不过朕膝下未娶的唯有小五,但小五年后也不过十四,与公主相配,终究小了些,其余几个皆有了正妃,公主若不嫌弃,侧妃之位倒都空悬着……”
庆贞帝子嗣不丰,除去五皇子,这所谓“其余”也就只剩太子、裕王和诚王了。
殿内丝竹声不断,可因着这话,却有不少人一下绷紧了弦。
殿中一侧,身着水蓝异族衣裙,薄纱覆面的年轻女子在沉默片刻后,在殿内扫了一眼,如银铃般悦耳的嗓音响起,“乌兰全凭陛下做主。”
庆贞帝闻言,皱了皱眉,“看来公主是一个也没瞧上。也是,一帮子废物,难怪入不了公主的眼,改日,朕定替公主择个我大昭最优秀的男儿……”
话音才落,裴芸眼见坐于席间的裕王妃和敬王妃皆松了口气。
裴芸倒是能理解她们二人,即便掩面,但仍能看出这位乌兰公主姿容不俗,传闻还是玉琊一族数一数二的美人。
大昭南有骋族虎视眈眈,北有罕鞑野心勃勃,玉琊毗邻罕鞑,本就弱小,为了抵抗罕鞑,唯有依附大昭,这才献上乌兰公主以和亲之法以求庇护。
乌兰公主出身小族,即便为侧妃也不算太过委屈,只毕竟身为公主,无论嫁进东宫还是哪个王府,恐怕都得以礼相待,指不定还会被分去宠爱,哪个正妃愿受这份憋屈。
不过裴芸不同。
且不论她早知乌兰公主归处,就是她真的选了太子,她也无所谓。
她将怀里已然睡熟的谌儿交给乳娘,正慢条斯理地喝着羹汤,却觉身侧一道灼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知道,他在看她,却故作不觉。
看她做什么,怎的,莫不是想问问若公主选了他,她可同意。
实在好笑,他纳不纳妃,纳的何人,哪轮得到她置喙,又与她何干。
今日兴致高,庆贞帝饮下不少酒,到底是有些醉了,及至巳时,也没了守岁的兴致,便挥手散了宴,由着方徙扶下去了。
众人陆续离开承乾宫,裴芸跟着太子,两人都不心急,几乎是最后出来的。
出了殿门,便见裕王妃和诚王妃夫妇一前一后行在前头,裕王妃似是不大高兴,见得四下人不多,暗暗踩了裕王一脚,赌气一般加快了步子,裕王见状忙追上去,一脸讨好的笑。
因着距离不远,他们说的话随风飘过来,裴芸隐隐听得“乌兰公主美吗……王爷不如求娶……”云云,便知是裕王妃拈酸吃醋了。
裕王妃表面贤淑温良,私底下却是个霸道的,嫁进裕王府的第一日,就尽数遣散了裕王原先那些侍妾,还将本就性子懦弱的裕王吃得死死的,婚后再未私自宠幸旁的女人,顶多也只敢碰裕王妃安排的人。
行在后头的诚王夫妇自也看见了这一幕,与裕王夫妻相较,这两人截然不同,诚王妃程思沅娇柔可人,说话轻声细语,对诚王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
天纷纷扬扬地飘着雪,诚王弯下腰柔声问:“沅沅,可冷?”
诚王妃咬了咬下唇,微微点了下头,诚王便牵起她的手捂着,两人缓步往宫门的方向而去。
裴芸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却是心下纳罕。
这对小夫妻如胶似漆,分明感情甚笃,缘何前世差点闹到和离的地步。
或是看得太久,身侧那道难以忽视的目光又向她投来。
这回裴芸倒未作不知,反大大方方地看过去,福身道:“殿下,臣妾便先回去了。”
两个孩子耐不住困,裴芸已提前命人送回东宫。
天寒地冻,她自个儿定也是要坐轿回去的,没来得让她陪他一道儿吹冷风。
光想着一会儿泡个热水浴,退了一身寒气,再暖呼呼地睡下,裴芸便觉甚是舒坦,思忖间,就听男人一声低低的“嗯”。
“你且先回去,孤还有些事要回澄华殿一趟。”
什么叫,回一趟……
裴芸蹙眉,隐隐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果听那低沉醇厚的嗓音缓缓道:“孤今夜在你那厢留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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