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铭是真的没想到,一次临时的起意,竟然会让他得到这么份乐子。


    眼见着谢辰的脸色此刻已经黑成锅底,齐铭嘴角的笑意更盛,轻飘飘地开口便往火上再添了一把油:“此言差矣,先人买椟还珠本末倒置的教训,后人自然不可再犯。”


    “齐先生说的是。再怎么样这也是乐少爷的一片孝心,就算是真送片鹅毛,那后面也还跟着句礼轻情意重呢。更何况,这不是还没打开么?”


    好事者此方唱罢彼登场,一唱一和间,将乐宴平轻轻地捧上了高台。


    毕竟只有站得高了人才能摔得疼,若是乐宴平的这份“孝心”最后还比不上齐铭一个外人……那往后圈子里的茶余饭后,怕是要有新的谈资了。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被推到台前的主角总算是有了动作。


    乐宴平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是淡淡地瞥了眼台下起哄的“观众”,伸手解开蝴蝶结打开了这份“朴实无华”的寿礼。


    一时间,所有宾客都下意识地探了探脑袋试图一窥其貌。齐铭离得近,轻轻松松便看清了其中的内容——


    盒子里装着的是一幅卷轴,瞧着还都挺厚实。


    他挑了挑眉,“这一幅,莫不是哪位名家的墨宝?”


    乐宴平波澜不惊地道:“很遗憾,可能要让齐先生失望了。”


    像是预料到了他还想问什么,小乐大人一面取着卷轴,一面心不在焉地悉数提前答了:“不是名家墨宝,不是珍奇古画。杆不是紫檀木,纸不是白鹿宣……”


    连珠炮似的发言道得众人具是一愣。这态度,莫非是直接破罐子破摔了?


    然而下一秒,乐宴平却是从容一笑,“但是没办法,毕竟,想找个合适的卷轴属实不易。”


    说着,他的手腕轻轻一抖,那卷轴便瞬间展开。


    地杆在众人的注目礼下滚动着一路向前,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停下。


    看戏的宾客们呆呆地望着那几欲延伸了大半个宴厅的画卷,许久才有人问出了那一句:


    “这……这到底有多长?”


    乐宴平淡定开口:“十六米。”


    “佛说无量寿经上下两卷,共计17324个字,皆在于此。”


    哦,那怪不得……等等,他刚刚说多少字?!


    众人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再定睛一看,便发现这卷轴竟是由云锦装裱,而中央的赤色罗纹洒金纸上,赫然是一手极其漂亮的蝇头小楷。


    十六米长的字卷通篇字形大小如一,笔迹端方优雅、刚柔并济,纵使是对书法一窍不通的人,也能从中看出落笔者的功力之深。


    “古人曾有言:‘挥毫列锦绣,落纸如云烟’,这幅字当真是担得起这一句夸赞。”一位钟爱字画的宾客看得啧啧称奇,忍不住求教道,“乐先生,可否请教一下您是寻了哪位大师?”


    乐宴平:“没有大师。”


    宾客不解:“那这是何人所作?”


    乐宴平:“我。”


    小乐大人自认没什么才艺,除了熟读史书,也就只有这一手字还算拿得出手。


    他倒也不是没有想过同齐铭一般动用钞能力,但……实不相瞒,乐宴平是真的没什么钱。原主进娱乐圈的这段时间来,挣的还没他倒贴的多。


    于是思来想去,便有了这样一份贺礼。


    “世事无常犹如梦,唯愿心长安,乐常驻。内外明澈净无瑕,至此终成无量寿。寿辰快乐,祖父。”


    高台虽险,却也并非不可手摘星辰。好事者得偿所愿,嗤笑者再无踪影,而多事者……


    终将庸人自扰。


    乐宴平道着祝福垂眸望着一旁散落的丝带与金红彩纸,默默掩下了心中的惋惜。


    回去得和店长道个歉,他想。


    这之后,便再没有乐宴平的事了。


    几位老爷子的夕阳红聚会里自然不会有年轻人的位置,于是乐宴平和萧策便被他们理所当然地踢出了群聊。


    社交欲望低下的小乐大人第一时间便寻了个由头躲开了旁人有意无意的攀谈,等被绊住脚的萧策终于脱身找到他时,人已在无人的露台不动声色地干掉了小半瓶香槟。


    尽管知道眼前这人的酒量奇好,操心的萧影帝还是忍不住念了句:“乐昭,少喝点。”


    懒洋洋地靠在栏杆上的小乐大人听话地哦了一声。


    浅金色的酒液随着摇晃的动作漫过杯壁,激起了微小的涟漪,乐宴平安静地看了会儿,忽然支棱起来望向萧策,“萧策,你要喝么?”


    萧策:“……不了。”


    短时间内,他应该是不会再喝酒了。


    于是,刚支棱起来的小乐大人又懒洋洋地瘫了回去。


    还剩半杯子香槟的酒盏被他举起了一个高度,乐宴平仰起头,透过它静静地凝望着夏日宁静的夜空。


    他什么都没说,但萧策知道他心情不好。


    “在想什么?”萧策问。


    乐宴平沉吟片刻,道:“没什么,就是在三省吾身。”


    “哦?”这倒是个意料之外的答案,“省出什么来了?”


    乐宴平严肃道:“我犯了一个错误。”


    萧策闻言轻笑起来:“怎么,莫不是终于发现还是我家比较舒服,所以后悔搬回去了?”


    轻飘的语气让这话听起来似是一句玩笑,藏起了萧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试探。


    他没想到乐宴平竟然真的点了头,实诚地道了句:“确实有点。”


    毕竟,萧策做的饭是真的很好吃啊~


    那一瞬间,萧策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下意识地便脱口而出:“那……你要不要搬回来?”


    在乐宴平听不到的地方,骤然急促的心跳声宣告着内心深处最深沉的渴望。


    直到此刻萧策才惊觉,原来上一次他主动提出要带人回家的时候,自己也是同现在一样的紧张。只是因为小孩答应得太快,才让他一无所觉。


    而这一次……


    乐宴平一手撑头认真思考了半晌,终于薄唇亲启吐出了一句:“先不了吧。”


    毕竟有些事情,他还没有处理完。


    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的小乐大人并不知道,在他身后,某位二十八岁的萧姓人士已经在刚才,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碎掉了。


    他们就这样一个人想一个人碎的安静地待了许久,直到露台的玻璃门被忽然打开,传出了宴厅中即将落幕的喧嚣。


    谢折衣和齐铭一前一后地矗立在门口。头顶的灯光打下来,照亮了齐铭似笑非笑的表情。


    “哟,我说怎么到处都找不见萧大影帝呢,原来是躲在这儿同小美人幽会啊。”


    碎着的萧策一瞬复原,他凉凉地瞥了眼齐铭,“齐先生大可不必这么费劲地学人说话,当个哑巴虽然残废了点,但总比被人识破真身要好。”


    双方笑得虚情假意,气氛顷刻剑拔弩张。


    小乐大人默默地往旁边挪了一步,正欲远离战场之时,他听见谢折衣对他道:


    “小宴,妈妈让我来叫你,马上我们一起回家。”


    啊,是了,还得回家。


    于是,乐宴平顺从地应了:“好。”


    他跟着谢折衣来到门口,安静地跟着谢辰和谢夫人礼貌而得体地送别每一位客人,并在对上萧策隐含着担忧的目光时,冲他笑着挥了挥手。


    直到筵席尽散,偌大的谢家再一次恢复安静,四人才终于在告别了谢老爷子之后,坐上了归家的车。


    然而这场不知道时隔多久之后的共处一室,却比以往的都更显压抑窒息。


    来时已经装死过一回的司机现在只恨自己为什么输了猜拳。


    想到曾经的鸡飞狗跳,他偷偷摸摸地从后视镜里瞥了眼后头的一家,缩缩脖子,做好了再次装死的准备。


    随后,他便听见自个儿的老板率先开了口。


    “你今天做得不错。”


    哦豁!老板竟然在夸二少爷!那想来今天应该是不会……


    下一秒,车内就响起了一声极其波澜不惊的:


    “哦。”


    “乐宴平!你这是什么态度!”谢辰的语气当即凌厉,“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


    谢夫人:“谢辰!你就不能少说孩子两句,咱们刚才不是都说好了么?”


    “可你看看他现在像什么样子,和长辈说话连最起码的礼貌都没有,简直没有半点比得上折衣!”


    “谢辰!!!”


    “您说得是。”摸出手机发了条消息后,乐宴平抬眸轻描淡写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但我想,礼貌这种东西,或许只有双方都有的时候才有其讨论的意义,不是……”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猝不及防间响起,乐宴平偏着脑袋呆了一秒,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左脸那一片火辣辣的疼。


    回过神来的谢夫人慌忙上去查看,便见乐宴平脸上已然是一片红肿:“谢辰!有什么事你不能好好说么!你干什么打孩子!”


    谢折衣亦连忙出声安抚:“父亲,您消消气,小宴他不是那个意思。”


    “你们都给我闭嘴!还不是那个意思,我看他就是那个意思!”


    谢辰气到连手都有些哆嗦,指着乐宴平的鼻子骂到:“我是你父亲,你有什么资格对我不满。要是不满你有本事走啊,谢家不需要你这种不孝子!乐宴平,我有时候真巴不得没有你这个儿子!”


    “谢辰!!!”


    “好啊。”


    车内忽然一片死寂,死命想摁住谢辰的谢夫人愣愣地转过头,不可置信地问,“小宴,你刚才说什么?”


    乐宴平漠然地望着三人,如他们所愿地重复了一遍:


    “我说,‘好啊’。虽然本来没想这么快提,但既然您也有这个意思,那就现在直接说开了吧。”


    他轻声道着,目光沉寂宛若无星的夜空,瞥不见一丝温度:


    “谢辰先生,就如您所希望的那样,我们断绝关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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