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在意 怎么不算呢~
小张最后, 是被黎承枫捂着嘴塞进车里的。
在周围工作人员惊诧的目光中,黎承枫这一套动作做得那叫一个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知道的晓得他们是同事, 不知道的还以为黎大经纪人在当众绑架。
一脚油门开出了数里,副驾驶座上的小张依然惊魂未定看着后座上的二人,语无伦次道:
“黎黎黎黎哥, 萧老师他他他,和他, 他们, 我……”
“诶,好了好了,我知道啦。来小张, 放松吃颗糖。”
说罢, 黎承枫便眼疾手快地趁着等红灯的间隙,往人嘴里怼了根棒棒糖。
耳根子至此终于清净, 而黎承枫也得以轻舒了口气, 偏头瞅了眼后头的那两个“罪魁祸首”。
要脸的那个此刻低着头,就差没把整个脑袋都埋进猫肚子里去了,而旁边那个不要脸的……
则毫无羞耻之心地冲他抬了抬眼皮。
萧策:干嘛。
黎承枫:……你小子还挺得意是吧:)。
看不下去一点的黎承枫默默地把脑袋转了回去,决定换个话题给自己转移一下注意力:
“诶, 咱们几个今晚吃什么?川菜怎么样?我记得这儿有家川菜馆还不错。小乐,你能吃辣不?”
埋在猫儿身上的乐宴平嗡声嗡气地道了声:“能。”
说起来, 小乐大人以前其实是没吃过辣的。
他本身喜甜喜糯,是典型的吴地口味, 而无论是彼时的萧季渊还是现在的萧策,这两个都是饮食清淡的主。
是以,乐宴平之前连火锅吃的都是清汤番茄鸳鸯锅, 就没沾过辣。
直到上回,小助理心不在焉地给他的烧烤戳出来了个“加辣x99”……
因为好奇略微尝试了一下的小乐大人,就此打开了继炸鸡之后,第二扇新世界的大门。
而作为集二者,啊不,三者之长的甜辣炸鸡,简直就是这世上最伟大的发明!!!
乐宴平真心这么认为着。
“那就这个了。”闻言,黎承枫当即开始放心点菜,“小张,你点个毛血旺,再加个辣子鸡,麻婆豆腐,水煮牛肉……”
“我要开水白菜。”萧策幽幽地插嘴。
黎承枫默默翻了个白眼:谁要管你这个能把麻辣烫吃成关东煮的人哦……
“中辣不要香菜,下单。”
叼着棒棒糖的小张戳着手机恍惚地道:“好哦……”
半小时后,酒店房间。
黎承枫端着碗筷盯着那一盘盘红汪汪的菜上头绿油油的香菜叶子,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老萧。”
萧策慢条斯理地夹了一块牛肉:“干嘛。”
黎承枫:“你看看你,都把人小张吓成什么样了!”
好好的一大小伙子,被他整得现在连话都听不懂了!
这都能被怪到头上的萧策:……
缩在角落里的小张此刻只恨不能直接钻进地缝里,“黎哥对不起QAQ,我、我再点一份吧。”
“不用,”反正黎承枫只是不喜欢,又没到完全不能碰的地步,“我自己挑了就行。你安心吃饭吧。”
拍了拍小张的肩以示安慰后,黎承枫便开始了自己与香菜旷日持久的斗争,丝毫没有注意到乐宴平已经举着筷子安静了有一会儿了。
好红哦……这个菜怎么和他想象得不太一样。
不过,闻着倒是很香耶。
乐宴平认真思考了一瞬,用余光偷偷瞄了眼萧策,见其吃得淡定自如后,他果断愉快地伸出了自己的筷子:
管他的,不是就几道菜嘛,难道还能有什么危险么?再说了萧策吃了都没事,那他肯定也……
乐宴平:!!!好吃诶!
入口时的第一感觉,是咸鲜。腌制得很是入味的牛肉,嫩滑细腻,入口即化。
乐宴平眼睛一亮,伸手就想再来一筷,然而下一刻,他的动作便僵在了半空。
“乐昭?”几乎是立刻,萧策就发现了他的不对劲,“怎么了?”
而回应他的,是一个骤然从位子上蹿起的乐宴平。
手忙脚乱地一杯冷水入口,小乐大人才终于觉得自己又一次活了过来。
好辣!!!舌头好疼呜呜呜呜QAQ。
乐宴平泪眼汪汪地望着萧策,微红的眼尾像是抹上一层漂亮的胭脂。
“萧策。”他吸了吸鼻子,委委屈屈地唤了声,“你不觉得辣么?”
他从来就没看到过萧策吃辣啊,为什么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噗。”
短促的笑声在乐宴平控诉的目光中戛然而止,萧策一手握拳抵在唇边努力地忍了许久,却依旧掩不住眼中的笑意:
“不觉得哦~”
他只是不怎么吃,但这又不代表他不能吃。倒是乐宴平……
“乐昭,我问你,你以前吃的什么辣啊?”
乐宴平理直气壮:“甜辣!”
那一瞬间,黎承枫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乐宴平的肩。
“小乐啊,哥和你商量一件事。以后出去千万别再说自己能吃辣,行不?”
乐宴平:“……甜辣不算辣么?”
黎承枫眼中含着屈辱的热泪:“算,算啊,怎么不算呢?呵呵……”
就此,小乐大人彻底蔫巴了下来。
感谢萧策钦点的那盘子开水白菜,乐宴平终不至于靠着碗白米饭填饱自己的肚子。只是,他虽然再不敢染指,目光却始终萦绕在那些个红油鲜香的菜肴上,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还想吃?”萧策问。
乐宴平点点头,又蔫蔫地摇了摇头。
于是萧策轻笑起来,伸手摸了摸小孩的头哄道:“他家这个辣度对你来说太过了,等回家我们自己做,顺便再给你做甜辣炸鸡,好不好?”
蔫蔫的呆毛支棱了下,乐宴平:“好~”
“至于今天,我们先将就将就吧。”
说着,萧策便重新倒了一杯子的水,在小张震惊的目光中开始一本正经地帮乐宴平……
涮菜。
小乐大人又快乐了。
小张同学的魂又飞了。
“他,他们!”
“嘘,闭嘴。就是你看到的那样。”黎承枫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咬着毛肚,“自己心里清楚就行,别多嘴。”
小张:“……哦。可是这样,公司和粉丝能同意么?”
“不同意又怎么样,你看他们什么时候管得了萧策?”
这厮本就是个不服管教的主,要不然他也不会跑来娱乐圈。对于萧策来说,公司粉丝什么的,可远没有萧家来得麻烦。
“总之不该说的别说,不该管的别管,但是该做的准备记得都做好,以后有的是我们忙的时候。”
“是,黎哥。”
反正圈里这边,有他黎承枫帮他们顶着,至于萧家那边……就轮不到他操心了。
反正再怎么样,老萧也不可能让人受了委屈。
黎承枫这般想着,赶在萧策之前,迅速夹走了最后一块毛肚。
吃饱喝足后的收拾工作,最后毫无疑问地落到了萧策身上。
将想要帮忙的乐宴平毫不留情地赶去做他那亏欠了不知道多少天的作业后,黎承枫悠悠哉哉地靠在墙上,看着萧策利落地收拾着台面。
“怎么样,老萧,我说得没错吧?是不是不一样了?”
“嗯。”萧策轻应了声,“这些日子多谢你了。”
“嗨,这有什么好谢的。不过有一说一,谢家和乐家真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大的小孩怎么就能让他们搞得压抑成这样。”
萧策闻言停下动作,“他和你说的?”
黎承枫摇了摇头:“没,我猜的,这不是也不敢问么?人不想说,我总不能上赶着去戳人家痛处。不过,他就没和你说什么吗?”
“提了一句。”
只有一句。
【因为一些事,我,有些忘了该怎么去喜欢了。】
什么事?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类似的问题在心中来回浮现,但萧策最终还是没有问。
因为和黎承枫一样,萧策知道乐宴平不想说。
但这并不代表他不在意。
事实恰恰相反,萧策其实已经在意了很久了。
之前黎承枫让萧策去查查乐济文,萧策应了好,而之后,他便找人将小孩从小到大所有的经历,都事无巨细地查了一遍。
然而越查,萧策便越觉得奇怪。
因为他至今还记得小孩第一次在自己怀里哭的时候,被他好不容易挖出来的那一句——
【我想回家。】
乐宴平是不可能想回乐家的,乐宴平还主动脱离了谢家。
那么,到底哪里才是乐宴平想回的家?而他到底为什么又回不去了?
萧策想不明白。
说起来,乐宴平当时好像还提过一句谢辰不是他的父亲……
嘶,不对,乐宴平当初的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黎承枫没有注意到萧策的心不在焉,自顾自地叹了口气道:
“不管怎么样,人如今总算是开始走出来了,不想说就不说吧。”
“诶,对了,徐导今儿和我说他想见见小乐。你明天带他过去吧?正好,小乐前些日子刚和我说他想试试拍戏,如果能得徐导赏识,这对他来说可是件好事。”
“顺便,我之前还和小乐提了一嘴,说让他在这段时间里当你的临时助理,这样你们能多待一会儿,小乐也能学习学习怎么演戏,你觉得怎么样……不是,我说了这么多,你到底听没听啊?”
“听了,挺好的。”萧策道,“黎承枫,我问你个问题。”
“啥?”
“你一般会叫你父亲‘爹’么?”
黎承枫:……嘎???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
“我应该不会吧。”黎承枫挠了挠头,“我爸他炒股,我要是没事干喊他‘爹’,他应该会觉得我在诅咒他并且给我一脚。”
“不过无所谓吧,反正都一个意思。我们这儿用得少,但保不齐谁家就喜欢用呢?”
萧策轻嗯了一声。
的确是这样,应该,是他想多了吧……
第52章 幻梦 失去是一个什么样的过程?
作为萧大影帝的死忠粉, “玉策”们敏锐地察觉到,她们这位微博万年都懒得更新一下的正主,最近似乎格外地活跃。
就比如今天。
在这个不年不节, 既没有热搜也没有新闻,只有一个灿烂到不顾打工人死活的大太阳的普通早晨,她们家这位已经消失了快两周的萧影帝, 忽然在七点破天荒地发布了一条动态。
【@萧策:早上好,探班辛苦了的小猫咪^_^】
很短的一句话, 底下附了一张图。里头, 是一只还没怎么睡醒的小橘猫。
小猫懒洋洋躺在人的膝盖上露出了柔软的小肚子,一双猫眼困得睁都睁不开,鼻子却已经闻着了猫条的香味, 小舌头一伸一伸地开始舔空气。
这个角度, 这个姿势……
【请让我魂穿那只猫啊啊啊!我也想躺在萧神膝盖上呜呜呜!】
【放开这个膝盖让我来!】
【等等,这只猫怎么好像有点眼熟……】
这个花纹, 这个体型, 还有这个粉里透着一点点黑的软软的小肉垫……
【卧槽!!!这特么不是乐宴平家那只么?!】
短暂的沉默后,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整个评论区里瞬间便只剩下了一群人的吱哇乱叫。
眼见着#笑颜#话题又一次冲上了热搜第一,待在片场坐等开机的萧策这才深藏功与名地放下了手机, 举杯轻呷了口茶。
杯盏中的绿叶上下浮沉,香气四溢。而沏茶的人此刻正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认真地拿着本小本本,向资深助理(?)小张同志虚心请教着。
小张:“我们的工作其实很简单的啦, 基本就是管理好萧老师的随身物品,在萧老师休息的时候及时回应他的需求,包括穿衣搭配, 一日三餐,茶点甜品等等……”
望着一面认真点头,一面笔走龙蛇的乐宴平,萧策的唇角情不自禁地勾起。
没有人想到,黎承枫随口一句的提议,竟然会让乐宴平上心成这个样子。
是以,当萧策照例晨跑回来推开门的那一刻,他在猝不及防中直接怔在了原地。
晨曦未晞的阳台上,身着绛色衬衫的乐宴平正垂眸,持着茶盏认真地沏着茶,而餐桌上也已经放好了热气腾腾的早餐。
听见动静的小孩抬眸向萧策望来,朝阳自他身后轻柔地拢下,叫乐宴平周身漾着一层朦胧的浅金。
然后,萧策便看见那双漂亮的眉眼高兴地弯起,轻笑着对他道了一声,“萧策,早上好。”
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
于是下意识地,萧策就打开了手机,在乐宴平疑惑的视线中给人拍了一张照。
而现在这张照片,已经被萧策设成了壁纸。
他本来其实是想把它也发上微博的,但是手指在选择键上悬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按上去。
这是只有他才能看到的乐宴平。
萧策这般想着,然后他便看见乐宴平心满意足地合上了本本,蹦蹦跶跶地向他跑了过来。
“萧策。”乐宴平看着他的眸子亮晶晶的,“时间差不多啦,还有,你中午想吃什么?”
“嗯……好问题,”萧策佯装为难地蹙了蹙眉,“想不出来呢,乐昭,不如你帮我选吧?”
乐宴平歪头想了想后,乖乖地应了好。
好乖,好想摸他的头……可惜,这儿人太多。
萧策硬按下心中蠢蠢欲动的念想,轻声道:“走吧,我们去见徐导。”
徐未导演因为年事渐高,精力已经大不如前。但也正因为如此,他尤其享受同这些个精力旺盛的后辈们待在一起的时间。
瞧见乐宴平的第一眼,徐未心中便是一声赞叹。
他已经有很久没有见着这么干净的小孩,白纸似的,让他莫名想起了曾经的萧策。
但细看之下,徐未便知道这孩子同萧策不一样。
萧策的骨子里浸着叛逆,而乐宴平则带着股奇怪的沉淀,就像是……已经看遍浮华的沉静。
跟个小大人一样,是个有意思的孩子呢。徐未想。
“乐宴平是吧,过来孩子,以前演过戏么?”
乐宴平摇了摇头。
除了隔着电话唬乐济文那次的,小乐大人确实是从没碰过。
“不错。”徐未颇为惊叹地将人上下打量了圈,最后,问了他一个问题,“小乐,我问你,你觉得失去是一个什么样的过程?”
失去……
乐宴平听黎承枫说过萧策这一次电影的内容,昨天也在这里亲眼看过萧策的演绎。但他确实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倒不是因为乐宴平他不曾失去,反而是因为他失去的实在太多。
可惜,人这种生物,往往都要在一边失去一边得到的挣扎中,才能逐渐成长。
有一瞬间,乐宴平想到了很多人。
从母亲到父亲,从絮可到皇后,从先帝到萧季渊……
思绪兀自飘远又再次回拢,最后,乐宴平轻声回答,“失去是一个接受的过程。”
因为既定的结局无人能够改变,所以世人能做的,便只有接受它,并走向前去。
……
那个人离开后的第二年,除了洛尘,所有人似乎都已经遗忘了他。
忌日的那天下了一场小雨。
凉风习习吹散了细密的雨丝,洛尘一个人撑着伞站在墓园里,在碑前放上了一束荼靡花。
“我来看你了。”他轻声道,然后,便再不知道该说什么。
明明以前,他和那个人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近到路边的一株野草,远到天边一朵造型别致的云,有意思的没意思的,他们都能嬉笑着说上很久。
可是如今整整一年过去,洛尘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好像也开始忘记你了。洛尘想。
于是那天回去后,他将枕头边的小盒子藏到了柜子最深处。
时隔两年后,洛尘和朋友们之间的来往又一次开始变得密切起来。
聚餐,旅游,工作,玩乐……本来乏味平淡的生活被各种各样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
渐渐的,洛尘好像就真的忘记了那个小盒子。
毕竟,洛尘本来就是个开朗随和的人,他的朋友有很多很多。
他们每日会在不同的地方喝酒打闹,兴致来了便连夜订好车票,说走就走地坐着列车从南方去往北方。
一路上,他们自山花烂漫看到霜落满枝,从盛夏步入初冬,自白昼回望夜深。
后来,在一个很平常的清晨。洛尘和朋友们坐在高山之上,望着旭日自天际的那抹幽蓝中缓缓东升,最终霞光万丈。
洛尘在惊叹中和每一个人相拥,然后他面朝着阳光张开了双手,笑着道:“好想抱抱太阳啊。”
“是啊!”朋友们应和着学着他的动作张开了双手。
他们都在笑,然而笑着笑着,洛尘却忽然落下了泪来。
洛尘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哭狠了是会手脚麻木的。可他停不下来,也不想停下来。
他跌坐在地上,直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怎么办,我好想他,我真的好想他。”
洛尘这才意识到,原来从那个人离开到如今,自己没有一刻是不想他的。
朋友们手忙脚乱的动作僵在了原地,他们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最后分别的时候,好友轻拍了拍洛尘的肩,道:“阿尘,都已经过去三年了,该放下了。再说了,你这三年过得不也很好么,所以啊别再想他了,向前走吧。”
那个人离开的第三十六个月,所有人都觉得洛尘应该过得很好。
洛尘过得一点不好。
他不再应朋友们的约,而是将小盒子从柜子里重新拿了出来,紧紧地抱在了自己的胸口。
“我过得一点都不好,你回来好不好……”
洛尘喃喃地道着,蜷缩在床上,留着泪睡了过去。
如果说失去是一个接受的过程,那要是无法接受呢?
如果人们无法向前走去,那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萧策抱着盒子静静地坐起,无人注意到他空洞的眼神。
直到,工作人员习惯性地向他伸出了手:“萧老师,今儿结束了,辛苦了!”
说着,他便想去拿萧策怀里的盒子。
然而手上的动作落了空,工作人员有些愣怔地抬头,便对上了萧策略显阴鸷的眼。
“萧老师?你……”
“萧策,你怎么了?”
在场边安静地等了许久的乐宴平有些忧心地走到了萧策身后,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服。
自徐导喊停到现在已经过了许久,然而萧策始终未动。
因着背对他的站位,乐宴平瞧不见萧策的表情,可他的心底却又一次,涌起了股怪异的感觉——
萧策,不是萧策。
这是乐宴平昨天就曾升起过的念头,只是此刻比之昨日,更让他莫名觉得心慌。
“萧策?”
忍不住又唤了一声后,萧策终于如梦初醒般地慢慢回过了头。
没有望着工作人员时的阴鸷,只有一片奇怪的茫然。萧策明明是在看着乐宴平,却又像是在透过他看一个遥不可及的人。
心里忽然有些难过,乐宴平顿了顿,试探性地叫道:“洛尘?”
萧策:……
好嘛,更茫然了。
乐宴平低下头有些尴尬地讪笑了声,还不等他想好该怎么找补,面前的人却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乐昭。”
“萧策”望着他,声音连同动作都透着股轻柔的小心翼翼。
就像是,牵住了一场随时会破灭的幻梦。
第53章 将死 你过来陪陪我吧
“老萧他, 没事吧?”黎承枫站在门口有些担忧地道。
房间内的遮光窗帘拉得密不透风,在一片黑暗中他往里看去,入眼只能瞧见一个坐在沙发上的模糊人影。
一旁, 乐宴平半倚着门框,手上轻捏着自己认真选了半天才挑出来的餐盒,许久才问了一句:“他以前演戏也这样么?”
“的确是有过这种入戏太深的情况, 不过那也是挺久以前的事了……唉,算了, 我还是去和徐导知会一声吧。”
反正, 萧策现在这副样子,也不是什么能出外景的状态。
“我去和剧组那边商量一下接下来的拍摄行程,老萧这边……小乐, 就麻烦你了。”
乐宴平点点头, 轻道了声好。待黎承枫走后,他伸手摁亮了墙角有些昏黄的灯。
然后, 各自占据了沙发的一角的一人一猫便齐唰唰地偏过头, 朝他安静地望了过来。
“咪呜……”
“乐昭。”
截然不同的两声轻唤带着如出一辙的委屈,乍一耳听去就像是在撒娇,又好像是在告状。
可惜,被撒娇的对象却立在原地完全不为所动。
室内安静许久, 三方僵持之下,终究是小猫最先放下了矜持了, 甩着尾巴扑进了乐宴平的怀里。
“咪!”
人不去就喵,那喵便只好自己来就人啦。
只要能有乐宴平的抱抱, 喵可是很能屈能伸的!
脑袋上如愿得了乐宴平轻柔的抚摸,猫儿顿时高兴地眯了眯眼,将两爪搭在乐宴平的胳膊上威风凛凛地探起了半截身子, 仿若得胜了似的,居高临下地眤着沙发上的人。
“萧策”:这猫可真是……
他有些无奈地笑了声,轻叹道:“它真的很喜欢你呢,虽然不怎么待见我……乐昭,你一直站在那儿做什么?怎么不过来?”
乐宴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垂眸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猫儿,答非所问地道了一句:“咪咪其实很喜欢趴在他的身上的。”
萧策的膝盖是继乐宴平的身上后,第二个最容易长猫的地方。
从被他们捡回来的第一天开始,猫儿就很喜欢趴在萧策膝盖上睡觉。
闻言,“萧策”沉默了一瞬,然后,他的唇角忽而漾起了抹淡笑。
他一错不错地望着乐宴平,眼神柔和至极:“所以呢?乐昭。告诉我,你想说什么?”
“所以……”手上的动作在不知何时已然顿住,乐宴平几乎是了用尽全力,才控制住了声音中的颤抖,“你不是萧策。”
“可是乐昭,如果我不是萧策的话,那我是谁呢?”
熟悉的声音低声呢喃着,带着久别重逢的陌生,诱哄着乐宴平道出那个名字——
那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名字。
眼前一阵恍惚,乐宴平甚至都不知道“萧策”是什么时候站起的身。
只知道等自己再回过神时,那人已经来到了他面前向他伸出了手,就和曾经无数次一样,笑着唤着他乐昭。
可惜,现在终究不是过去。
当乐宴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的时候,两个人都一瞬愣在了原地。然而纵使反应了过来,乐宴平也依旧没有牵住他的手。
他只是闭上眼深吸了口气,等再睁开时,眼中便已然覆满了强撑的镇静。
“你……”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哽咽,乐宴平哑声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萧……”
又一次的停顿后,他终是叫出了口:
“萧季渊。”
空荡荡的手心没能迎来想要的温度,萧季渊的眼底划过一瞬落寞,然而很快,他便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乐昭,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乐宴平:“……从一开始。”
从他拉住他,唤他那一声“乐昭”开始,乐宴平就知道那是萧季渊。
乐宴平怎么可能认不出萧季渊。
“这样啊……”
倒也算是件好事,萧季渊告诉自己应该要觉着开心,可阴霾却无法克制地悄然聚拢,在不知不觉间叫他眼中黑沉一片。
“那你会认出我,到底是因为我是萧季渊,还是因为我不是萧策?”
这话出口的那一瞬间,萧季渊心底便油然而生出了一阵后悔。
不该问的,这样问……也太难看了。
萧季渊情不自禁地苦笑了一声,却不想自嘲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耳畔便响起了乐宴平清润的声音。
“我会认出你,是因为萧季渊是萧季渊,而萧策是萧策。”
他们其实真的是很像的两个人。从见到萧策的第一眼起,乐宴平就知道。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从来没有将二人混为一谈过。
他不愿,他不敢,他也不能。
萧季渊和萧策,就像是他的过去和现在。
乐宴平这一生重要的人不多,他们恰好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两个。
所以谁都不能成为谁的替代。这样的想法对他们两个人都是一种亵渎。
于是乐宴平从始至终都这样坚信着的,直到,萧策的那一次醉酒。
那是他唯一一次动摇,也是唯一一次试探,但萧策说他不记得了,乐宴平就再没有提起。
他真的再也没有想过,然而现在……
“萧季渊。”酸涩的眼眶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地落下了泪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季渊是怎么回事?萧策是怎么回事?还有……他自己是怎么回事?
乐宴平有太多想问的,然而哽咽的声音甚至让他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于是,他终是什么都没问出来,只能低着头站在原地,胡乱地抹着眼泪。
泪眼朦胧间,耳畔响起了一声轻微的叹息。
萧季渊其实很想抱抱乐宴平,然而抬起的双手停在了半空,最后,他还是放弃了动作,只是用衣袖轻轻拭去了乐宴平眼角的泪。
“没事的昭昭,别哭。”他轻声哄着,“我……对不起,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但或许,是因为我快死了吧。”
人其实是能预知到自己的死亡。
就像萧季渊,自从那日忽然咳血开始,他便知道自己定然不会长命。
“回禀太后,皇上并无大碍,只是因为郁结于心忧思过重,这才会忽然咳血。臣可以替陛下开些静心养气的方子,但是……”
匆忙赶来的太医跪伏在地上说出诊治结果的时候,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其实都知道他不敢说出的下文是什么。
心病还需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心结不解,萧季渊便终是药石无医。
对此,萧季渊自己其实没什么感觉,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但是太后做不到,纵使手绢上的鲜红仍然刺目,她也依旧不愿离去。
可是萧季渊已经没什么气力再同她继续这场单方面的争吵了。他只是疲累地望着她,很轻很轻地问了一句:
“母后,你想儿臣现在就去死么?”
萧季渊不想死,但他也没有那么想活。
贤淳太后僵在了原地,
此后,萧季渊继续矜矜业业地上他的朝,相国寺的无尘继续种他的花,言官的奏折还是跟纸片似的继续往御书房的桌子上飞。
除了贤淳太后忽然闭门清修外,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也没有人在意。
时间久了,萧季渊甚至还能点着言官们的折子同张齐胜开玩笑,“你瞧瞧他们写的这个,真是越发离谱了,这要是被他瞧见,他铁定得生气。”
“诶,对了,听说近日民间好像忽然多了很多有关朕的话本?张齐胜,你哪日出宫帮朕去找找呗,要是看到有意思的,也带回来给朕看看?”
张齐胜勉强地扯出了个笑来,“是,皇上,奴才明儿便去……”
萧季渊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这是怎么了?张齐胜,你笑得好生难看。”
萧季渊就笑得很好看,因为他生得好,所以不论怎么样他都很好看。
只是皇上,您明明笑得那么好看,但为什么却好像在哭呢?
硬忍下眼中的泪,张齐胜告饶似的俯下身,“皇上,奴才晓得了,奴才这就回去好好练练!”
然而,张齐胜最终还是没能出得了宫门,因为不过一夜,萧季渊便病倒了。
登基十余载,萧季渊第一次罢了早朝。
他其实是想去的,但他真的爬不起来。而一旁的张齐胜则嚎得惊天动地,一向唯唯诺诺的人头一次挺直了腰板,死活不肯听从萧季渊的吩咐,将他从床上搀扶起来。
“皇上,奴才求您了,您就歇一日吧,一日就行。”
“大胆!”
萧季渊冷声喝斥着,然而纵使只是两个字,他都道得有气无力。
张齐胜跪伏在地上寸步不让:“奴才大胆,奴才该死,所以皇上,您快些养好身子吧,养好了身子,您才能罚奴才不是。”
他没有等到萧季渊的回答,等再抬起头时,榻上的帝王已经闭上了眼。
那就歇一日吧,萧季渊想。
乐昭,对不起,但我好像真的病得有点重。不过没关系,有太医在,明日我应该就可以去上朝了。
所以……
你不要再记了好不好,也别站在那儿不动。
你过来陪陪我吧,乐昭。
“乐昭”没有动。
第54章 虚影 现在的他,可以去见乐昭了么?……
萧季渊一直觉着, 乐昭大概是恨自己的。
不然为何明明只是一个虚假的幻影,“他”却依旧不愿意走上前来,在自己的身边待上哪怕一会儿呢?
病痛会增长脆弱, 而脆弱,会让人心生绝望。
相由心生,仿佛一夕之间, 萧季渊的身体就彻底地垮了下来,但张齐胜却再没能拦下他第二次。
萧季渊抱着病上了早朝, 而原本能吵吵嚷嚷的跟骂街大爷似的众臣们, 也在那日难得地安静了下来。
因为早在前一天,皇帝龙体欠佳的消息就已被有心之人风风火火地传遍了朝野上下。他们小心翼翼地觑着萧季渊的面色,终是老实地闭上了嘴, 给他的耳朵留了几天的清净。
真的就只有几天。
毕竟, 这群人中的大部分都不是什么沉得住气的性子。
萧季渊早就将他们的德性摸得门清,是以, 当看到底下黑压压地跪了一片人的时候, 完全不觉着意外的他甚至还有心情故作不解地假意询问道:
“诸位爱卿,你们这是做甚?”
早就决定好的“出头鸟”视死如归地站了出来。
冠冕堂皇的话颠来倒去地说了半天,最后归根结底,其实也不过就是一句:皇上, 您该立后纳妃了。
这事之前不是没提过,只是年年提起年年搁置, 众臣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萧季渊也不甚上心, 以至于他的后宫至今还是空空荡荡,连个人影都没有。
但是,今非昔比。
皇上抱恙, 那状态可是明眼人都能瞧得出的每况愈下,这要是再不立后……
“出头鸟”慷慨激昂地发表完了他那一长串的长篇大论,随后,除了个别几位不想掺和的,剩下的所有人都齐齐地附和开了。
这可真是极其少见的万众一心,也不晓得这群人私下里到底商议了多久。
萧季渊兀自想着,没有应,只是似笑非笑地眤着那只“出头鸟”,道:“顾爱卿既然说得如此振振有词,想必心里是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吧,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呢?”
姓顾的只当他同意了,当即喜出望外地回道:“太傅家的孙女秀外慧中兰质蕙心,年龄也正好合适,想必……”
“我去你的顾章!”
装死装到现在的太傅万万没想到,这群人竟然还敢偷偷摸摸地把主意打到他的宝贝孙女身上。
七老八十的人一瞬暴起,上去就给人来了一脚,怒骂:“宵小狂徒!老夫的孙女什么时候轮得到你做主了!”
顾章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脚踹得懵了半晌,等回过神后当即委屈地控诉起来:“太傅大人,您这是做甚?!”
女子为后可是天大的荣耀,他好心好意地为人考虑,这太傅不领情就算了,怎么还当众打人呢!
“老夫打得就是你这个龟孙,你丫……”
要看着气急败坏的太傅就要出口成脏,看了半天热闹的萧季渊这才不紧不慢地叫了停,温声劝道:“好了,怒火伤身,老师您且消消气,莫要气坏了身子。”
“不过朕今儿倒是头一次知道顾爱卿竟是如此焦心劳思,就连老师家的小辈都能操心成这样,还真是辛苦你了。”
顾章顿时头皮一紧,“皇上,臣只是……”
“安心,朕明白,顾爱卿心有国事,操心些也是正常的。”
“只是说来惭愧,朕早就听闻爱卿家中也有位适龄的姑娘,一开始还当顾爱卿是想学一学那镇国公。如今这般,倒是朕误会你了。”
萧季渊一句话说得无比随意,然而底下的顾章这会儿已经不是头皮紧不紧的问题了。
衣摆下的双腿瘫软地打着抖,连带着那一群附和规劝的人都落了满身的冷汗。
毕竟,谁人不知镇国公?
准确来说应该是前镇国公,毕竟那人现在,只是个连名字都提不得的乱臣贼子。
居功自傲搬弄是非,意图谋反不说,甚至还为了掩人耳目蓄意残害记史。
想当年,他在朝堂之上奏请先帝,为自己的女儿谋取太子妃之位的时候是多么的风光无限。结果前后不过数月,那皮囊下藏着的狼子野心便被人悉数扒了个干净。
树倒弥孙散,墙倒众人推。举家上下锒铛入狱,若不是先帝仁厚慈悲,念其旧功从轻判了个男斩首女流放,那便是个九族尽亡的下场。
谁敢学那镇国公。
说者似无意,听者皆有心,而能站上这朝堂的,又哪个不是人精。
这下可好了,推荐别家女儿吧,那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推荐自家女儿吧,那便是图谋不轨居心叵测。
是以,从某种角度来说,萧季渊其实要比他父皇难搞得多。
表面上看着和和气气好说话得紧,实则收拾起人来兵不血刃的,轻飘飘的一句话便扣下了个大帽子,直接堵死了两条路。
一时间众人皆是三缄其口,生怕言多语失引火上身。
萧季渊有些乏味地看着,见众人再无事启奏,便挥挥手命人散了朝。
太傅没有走。
御书房内,老人家望着萧季渊,终是轻叹了口气。
自己的这位学生,在以前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从来没有让他省过心。而如今他成了皇帝,看着好像改邪归正了,其实内里还是当初那个执拗的少年。
从这种角度来说,萧季渊和乐昭确实挺像的。
乐昭。
纵使已经过去了十余年,但再次想到这个名字,太傅心中还是会不可自控地升起一阵悲戚。而他知道,皇帝也是一样……
不,不对。
皇帝同他不一样。
犹豫再三,太傅还是开了口:“陛下,顾章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
他虽气人自作主张,但是却无法否认这一点。
“……朕知道。”
“如此便好。”太傅恭敬地行了一礼,“那老臣这就告退了。”
这般少见干脆利落,反倒是让萧季渊骤然一怔,“老师……您不再劝我么?”
“老臣若是再劝,请问陛下会听么?”
萧季渊沉默了。
“陛下要是愿听,那老臣说这一句便已经足够了,但陛下要是不愿听,那说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他又不是那群讨人厌的言官,日日都闲得没事干,有这功夫,还不如早早地回家逗孙儿。
“更何况,陛下您心里其实已经有数了,对么?作为老师,老臣没什么要求。只要您对得起江山,对得起百姓,对得起自己,那您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该说的话他已经说了,该劝的事他也已经劝了,太傅已经完成了自己的职责,而接下来的路,终究还是得萧季渊自己去走。
“但有一件事,老臣还是得多嘴一句,陛下,无论如何还请您保重龙体。若是乐昭还在,想来他也是如此希望的。”
萧季渊的呼吸一瞬颤栗。
“……是,多谢老师。学生,谨记老师教诲。”
只是,乐昭真的会这样希望么?
萧季渊不知道,他也不敢想。但他知道自己还不能死,因为他答应乐宴平的事还没有完成。
继位那天,他曾唤乐宴平同他一起挂上了属于他的铃铎。那个时候,萧季渊许了两个愿。
一愿江山不改海晏河清,二愿……
愿乐宴平往后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乐昭,我一定会做一个好皇帝的。】
【我要让你在为我写的悼词上,心悦诚服地夸赞我。】
那日结束后,他对乐宴平如是说。而他的小记史则看着他,认真地应了好。
【不过萧季渊。】乐宴平难得活泼地冲他眨了眨眼,【想要让我夸你的话,你可能得很努力很努力才行哦。】
【我知道,我会的。】萧季渊道。
他已经没能护好他的小记史了,所以现在,他绝对不能死。
在萧季渊完成自己的承诺之前,在他尽到自己的职责之前,他绝不能就这样草草地去见他的父皇,去见他的小记史。
这一年,萧季渊四十岁,距离他逝世还有六年。
太傅说,他只要问心无愧便好,于是对于帝王应尽的职责,萧季渊一刻都不敢懈怠。
可惜无论如何,他都已经注定成不了众臣心中,想要的那个明君。
是以,萧季渊从宗亲那里选中了一个孩子。
“那是个很好的孩子。乐昭,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让你见见他。”
因为那个孩子,真的很像乐宴平。
一样的安静,一样的聪慧,偶尔会有些调皮跳脱,却更让人心生喜爱。
萧季渊将他立为太子带在了身边,同太傅一道对他尽心尽力地亲自教导,而这个孩子最终也没有让他们失望。
从经史子集到礼仪法度,从德性修养到治国理政,他用了六年的时间,终于长成了一个很好的继承人。
【我已经没什么能教你的了。】望着这个已然长大成人的孩子,萧季渊有些释然地道。
而在那一刻,一直以来让萧季渊撑下来的那口气,也终于蓦地松了下来。
景承二十四年,萧季渊继位后的第二十四年,他终于为大缙留下了一位明君,而帝王早已千疮百孔的身体,也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了。
现在的他,可以去见乐昭了么?
将死的帝王眼神涣散地望着面前的虚空,他终于又一次,看见了那个自己日思夜想了无数次的虚影。
而这一次,“乐昭”没有站在原地不动。甚至,“他”还走到了他的身边,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服,有些忧心地问:
“萧策,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乐昭,我快死了。所以,你怎么现在才来啊?
但你既然愿意来见我,是不是因为你已经不恨我了呢?还是因为我终于做到了答应你的事?
乐昭啊,你知道么?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你不在,我过得一点都不好。
你怎么就不肯回来看看我呢?
你怎么直到现在才肯回来看看我呢……
“萧策?”“乐昭”又唤了一声。
今儿的虚影好真实,萧季渊有点开心。
但虚影叫的不是他,萧季渊有点不开心。
于是,他用尽了全部的气力拉住了“乐昭”的手,轻柔而小心地唤出了那一声:
“……乐昭。”
第55章 崩逝 再见,萧季渊
鲜活的热意自指尖传来, 萧季渊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的一切并非虚影。
他是真的见到了乐昭。
一个活生生的,正在担心着他的乐昭。
久违的欣喜成了救命的甘霖, 颓败的身体回光返照,萧季渊又一次短暂地拥有了生机。
在一片吵闹声中,他站在原地痴痴地望着这个他念了无数个日夜的人儿。
他真的很想直接将乐昭揽进怀里, 好好地抱一抱他,告诉他自己到底有多么想他。
然而就在他即将动作的前一秒, 尚存的理智却蹦出来紧急地叫了停。
因为, 萧季渊认出了这个陌生的世界。
在多年前那个醉眼朦胧的夜晚,他就已经来过这里。而那一夜,后来成了让他撑下去的信念之一——
乐昭还活在另一个世界。
所有人都说他疯了, 其实萧季渊自己也这么觉着。可疯就疯吧, 若是不疯,他又该怎么熬过那漫长而孤独的长夜。
所以, 请让他再去一次吧。让他再见见乐宴平, 好确认那一夜所看到的一切并不是一场幻梦。
可是无数坛烈酒入喉,无数次午夜梦回,萧季渊都再没有成功过。
于是,在不知多少次自宿醉中清醒后, 他终于停下了这种无用的尝试。
那大概,真的只是一场幻梦吧……那时的萧季渊想。
然而如今, 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真的又一次来到了这里,结果, 却是在他的濒死之际。
所以说啊,命运这种东西有时候真是荒诞而可笑。
萧季渊若是再年轻个二十来岁,他指定是要跳上相国寺的祭祀台上, 对着这恶心人的老天好好地学一学那些个言官的。
可惜萧季渊不是,如今的他甚至都已经没什么精力再生出多少怨气。
因为只要他的小记史好好的就行了。只要乐昭能婻風好好的,那他怎么样都无所谓。
萧季渊能看出来,乐宴平在这里过得很好。
他以前就觉得乐宴平清瘦得有些过了头,但如今倒是终于稍微生了点肉。虽然依旧是安安静静的,可他却能从那双眸子里隐隐窥见里头灼人而明亮的光。
这样的乐宴平,叫萧季渊只是看着就心生欢喜,然而欢喜过后,便是无法自控的失落。
因为这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让乐宴平变成这样的人不是他,而是“萧策”。
乐宴平一直在唤着这个名字。
他太了解乐宴平了,所以只消一眼他便知道,乐昭很喜欢“萧策”。
无名的嫉妒在悄无声息间充斥了萧季渊的心绪。他真的很想问一问乐宴平,但最后,他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因为萧季渊不敢。
能这样看着乐宴平,同他说说话,于萧季渊而言就已经是莫大的幸运,所以,他又怎么敢奢求更多。
“抱歉乐昭,”萧季渊苦笑了声,“我不是故意想要瞒你的。我只是……”
他只是想就这样做一会儿萧策,在乐宴平的身边悄悄地陪他一会儿。
但他没有想到乐宴平会认出自己。
“乐昭,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他,但你别怕,我想,他应该马上就会回来了。”
就像上一次一样,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和乐宴平说几句话,就被拉回了那个孤寂的世界。
“所以乐昭,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但在他回来之前,你且先忍忍我吧。我保证,这是最后一……”
然而话还没来得说完,乐宴平便打断了他。
“萧季渊,”尚且湿润的目中含着不解,“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想见你?”
萧季渊沉默了,静默许久后才艰涩地开了口,“你……不恨我么?”
“我为什么要恨你?”
乐宴平想不明白,他觉着这话问得毫无道理。可当他望进萧季渊的眼底时,却在其中看见了一片悲戚。
“你应该恨我的。”萧季渊轻声道,“乐昭,你还记得你怎么会来到这里的么?”
只一瞬,乐宴平便僵在了原地。
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还能是怎么来的,不就是睡了一觉,然后莫名其妙地就过来了呗。
乐宴平很想这么轻松地回答他,可对着萧季渊的那双眼,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为他们都知道真相是什么。
于是,他近乎慌张地移开了自己的视线,整个人全然是一副欲盖弥彰的模样。
“我……”
萧季渊知道他记得,萧季渊也知道他不想提。他无意挑起乐宴平的回忆,只是有些话若是现在不说,那他便再也没机会说了。
“乐昭,对不起。”
最初的那几年,萧季渊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如果乐宴平没有成为他的伴读就好了。
他应该在头一回见到乐宴平的时候就把人吓唬走,这样,日后的所有便都不会发生。
十岁的乐宴平可以随心所欲地闹腾很久,他不用被逼迫着长大,不用被逼迫着去管那些讨人厌的规矩。
十二岁的乐宴平则不会失去他的父亲。
那位慈爱而严肃的记史大人可以亲眼看着他长大,在他十五岁的成人礼上,亲手为自己的孩子束发加冠。
而二十一岁的乐宴平……
他不会在睡梦中结束自己短暂的一生,他会在萧季渊看不见的地方活得很好,就像现在一样。
他的小记史本就该长命百岁的。
是他害死了他。
如果没有他就好了……
这一想法生起的那一刻,萧季渊的心口忽然泛起了一阵细密的疼。于是,本就有些恍惚的意识变得越发涣散。
他的时间好像要到了。萧季渊想。
等他离开,那位萧策应该就能够回来了。到时候乐宴平会不会开心一点呢?
他又会不会为自己感到一点难过?
可他真的好不甘心。
他不想走,他还想再看看他。
纵使视野已然昏暗,萧季渊还是竭力地抬眼看向了乐宴平。然后,他便在一片模糊间,望见了一个向他奔来的模糊身影。
身上骤然传来的暖意拽回了萧季渊几近溃散的神志。身前,乐宴平紧紧地抱着他,就连指尖都在颤抖。
“萧季渊,不是你的错。”他听见乐宴平说,“这和你没有关系。”
“我从来就没有恨过你,所以萧季渊,你不要这样想,我……”
“我其实真的很想你。”
乐宴平说想他……这样,那就足够了。
萧季渊闭上眼,抬手搂紧了他念了半生的珍宝。后来,他有些站不住了,他们便一齐依偎在了沙发上。
本来对萧季渊颇为看不上眼的小猫这会儿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它安静地窝在了二人的中间,用尾巴轻轻地卷着萧季渊的手腕。
“萧季渊,我在史书里找不到你。他们说是你自己抹掉了自己的历史……”乐宴平靠在萧季渊肩上难过地道,“萧季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季渊轻轻地摸了摸小孩的头:“抱歉,我不知道,我也没做过。但是没关婻風系,是非清白皆在己,得失悔过莫由人,我既问心无愧,那便没什么担心的。”
乐宴平闷闷地嗯了一声。
“原来这儿竟是千年后啊。还真是让人有些意想不到。听着就像是那些和尚说的前世今生一样……诶,乐昭,你说这儿会不会就是我们的下辈子啊?”
他既然能成为萧策,那他们两人之间必然存在联系,或许,萧策还真就是他的后世也说不定……
然而很快,他便自己否决了这个想法:“不,算了,还是不要的好。”
乐宴平提前去了他去不了的下一世,而自己的后世一直陪着他什么的……
萧季渊大概真的会嫉妒死这一世的自己的。
他不愿再想,默默转移了话题:
“乐昭,你和我说说你自己吧?随便什么都可以。”
他其实很累了,但再彻底睡过去前,他还是想听一听,在那些自己无法参与的时光里,乐宴平做了什么,过得怎么样。
乐宴平应了好。
他同萧季渊讲他参加过的综艺,讲他玩过的游戏。从讨人厌的智障“家人”念到新认识的朋友。
最后,乐宴平讲到了萧策。
萧季渊道:“他对你很好。”
乐宴平点点头:“嗯,很好。”
有点想问问自己和萧策到底哪个对他更好。
不过这种争风吃醋的怨妇问题要是真的问出口,那他大概率是会被乐宴平揍的。
于是,萧季渊只好努力地憋了回去。
说起来,他现在已经完全不能看到东西了呢……这次,他好像是真的要走了。
“乐昭,我、很开心。”意识迷茫间,萧季渊将下巴抵在乐宴平的脑袋上,小心翼翼地蹭了蹭:
“不管是千年前,还是,千年后……乐昭,你还活着,这真是太好了……”
虽然还是有点嫉妒,但那个萧策应该会把他的小记史照顾得很好吧。
无论如何,只要乐宴平身边有人陪着,那就很好……
“乐昭,等到了花灯节的时候,你能再替我去放一盏灯么?”
“……好。”
听着乐宴平的声音,萧季渊终是安心地闭上了眼沉沉地睡了过去。
头顶虚弱的呼吸声逐渐变轻,而后忽然又变得沉稳而安定。
乐宴平安静地听着,最后和猫儿一起,将自己塞进了萧策的怀里。
眼角划落一滴清泪,乐宴平张了张嘴,无声地念了一句:
【再见,萧季渊。】
同一时刻,一千年前的缙朝。
京城丧钟鸣响。景承帝萧季渊于梦中崩逝,享年四十六岁。
而一千年后的现在。
二十八岁的萧策轻轻睁开了眼。他望着怀里的乐宴平,深深地藏起了眸底宛如浓墨般的晦暗。
第56章 不安 他本该让萧策成为更好的人才是………
傍晚, 落日熔金。
似血的残阳毫无保留的倾洒下了大片的红,将近处零星散布的房屋住宅,到远处绵延婉转的高山白雪, 悉数染得艳丽无比。
很美的景色,可惜还没来得细看,列车便已疾驰而过。幸而万里江山皆如画, 哪怕只是走马观花,也依旧让人迷眼心动。
乐宴平就很心动。
他已经坐在靠窗的位置上, 专注地望了许久。
早上出发前徐未说, 这列车会将他们带往雪山,而电影中洛尘和他的朋友们便是在那里看的日出。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日月星辰的流转变换, 这些都是特效做不出来的盛景。只有足够真实, 才能足够震撼。”
徐未一直如此坚信着,所以他大手一挥豪横地包下了大半节列车。而萧策则需要在一天半的车程里, 争分夺秒地完成相关镜头的拍摄。
时间很紧, 于是今日一天整个剧组都忙得脚不沾地。
乐宴平本来也想去帮忙,结果右脚刚踏进门口,黎承枫就一挥手直接把他赶回了包厢。
“上你的课去。”
看着闷声不吭,实则已经逃学两周的小乐大人只好蔫蔫地又滚了回去。
是以, 乐宴平已经快有一天没能见着萧策了。而这趟打着旅游名号的电影之路,最后也只得乐宴平这一个货真价实的游客。
不过这般无所事事, 纯粹为了游赏而出行的体验,对于乐宴平来说其实也是头一遭。
最开始, 是因为不能。
记史的身份让他无法随意离开京城,一年到头唯一的一次,就是跟着皇帝出去微服私访。
实不相瞒, 这玩意可累。
因为先帝和萧季渊主打一个哪儿可能有问题就去哪儿,所以每回总能碰上那么几个嫌命长的憨憨,折腾来折腾去地给刑部和大理寺送业绩,叫人想到就觉得头疼。
这种出游还不如不去……
乐宴平真心这么认为。久而久之,他便也习惯了窝在家里。以至于如今除了外出工作,乐宴平大部分时候,连门都懒得出。
今日一遭,乐宴平才恍然意识到,自己错过的似乎有些多。
烟波浩渺,晓风残月,世间美景万千,他大多都还没好好地看上一看,实在是可惜。
以后若是有机会,出去好好玩一遭吧。
乐宴平想着,抬眼便望见霞光将散,斜阳的妃色与夜的黛蓝在天际交织成了漂亮的绛紫,真真是美得不可方物。
情不自禁的惊叹着,他整个人趴在窗沿上看得出神,全然没能听见身后的房门被人轻轻拉开的响动。
直到,身侧忽然响起了声悠悠的调侃。
“哟,小乐,看什么呢?”黎承枫有些好笑地道。
他之前回来过一次,彼时的乐宴平也是现在这副模样。就跟只头一回出窝的小崽崽似的,对一切都充满了新奇。
“第一次坐火车?”
乐宴平点点头,目光却越过了黎承枫,直直地望向了站在他身后阴影中的萧策。
“你们好了么?”
“不算完,中场休息。”
为了赶进度,他们一群人已经马不停蹄地拍了一整天了。也是因为现在进度尚可,徐未才终于松口放他们歇一会儿。
黎承枫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了萧策的床上,喝了半瓶水后才继续道:“对了小乐,徐导让我来问问你,你有兴趣客串么?”
“客串?”
“嗯,不多,就一个镜头,也不一定能用,徐老想先试试,看看效果再说……小乐?你在听不?”
一连两声,心不在焉的乐宴平才终于回过了神,“好的。”
“得,那我去和徐导商量一下。”
黎承枫说完便拎着瓶子风风火火地走了,而当这个空间里只剩下了乐宴平和萧策二人的时候,气氛却仿佛凝固了般瞬间寂静。
他们一个坐在窗边,一个站在床头,久久无言地对视着。
最后,赶在乐宴平开口之前,萧策先一步故作轻松地勾了勾唇角,笑着道:“风景很好是不是,据说雪山那儿会更好。要是回头有时间,我带你去玩。就是现在……抱歉乐昭,我有些累,可能要先睡一会儿,你半小时后叫我一下,可以么?”
乐宴平想说的话就此被悉数堵了回去。望着萧策面上的疲累,他点点头轻声应了好。
之后,二人再无言。
萧策躺在床榻上背对着乐宴平阖眼休息着,只给人留下了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看似不显,实则从头到脚都透着股拒绝交流的意味。
乐宴平便也不再打扰他,摸出手机定了个闹钟后,就坐在萧策身后看着他的后脑勺安静地发呆。
原来不是错觉。乐宴平想,他好像真的让萧策生气了。
只是……他在气什么呢?
昨日,当听到虚弱的呼吸声忽然变得沉稳的那刻,乐宴平便知道,萧季渊走了。
千年后的乐宴平,送走了千年前的萧季渊。而史书上的那一句“景承二十四年秋,帝崩于禁中”,也在此刻终于有了真实感。
他无法忍住不落下泪来,但除了他自己再无人能知晓他的难过,于是他只能拽着萧策的衣角小声地呜咽。
若不是硬挤在二人中间的猫儿忽然咪咪呜呜地往萧策脑袋上爬,精神恍惚的乐宴平甚至都没有发现身边的萧策已经醒来。
于是当他带着未干的泪痕抬起头时,便在猝不及防之间对上了萧策略显晦暗的眼。
可很快,晦暗就尽数褪去。
“乐昭。”他温柔地唤着他的名字,问,“怎么哭了?”
他……不记得了么?
是了,上一回的萧策也是不记得的。
一时间,乐宴平心中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失落,但最后,所有的情绪都悉数化为了无措。
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无奈,乐宴平只好胡乱地抹了一把眼泪,结果方一动作,他便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此刻还缩在萧策的怀里。
面上一热,乐宴平条件反射似的就想从萧策身上爬起来。却不想下一刻,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忽然一阵使力。
乐宴平被直接拉了回去。
他双手怔怔地抵在萧策的胸口,还不等回神,耳畔便响起了萧策有些暗哑的声音:
“怎么了这是,不舒服么?”
乐宴平:那肯定……是舒服的。
若说之前他可能还没什么感觉,那么现在的他可太明白为什么咪咪那么喜欢趴萧策身上了。
“那怎么要走?”
一个“我”字堪堪出口,乐宴平便意识到了不对劲。
“萧策,”乐宴平望着他,“你不觉得奇怪么?”
如果萧策不记得,那在萧季渊出现的那一刻,他的记忆就应该戛然而止。
而那个时候,他们还在拍摄现场。
从拍摄现场忽然回了酒店,两个人还是这么个相互依偎在沙发上的姿势……萧策就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么?
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么?
乐宴平目光探究地望着萧策,试图从他的表情窥出些许真相。可惜,他没能成功。
萧策的表情中什么都没有。
短暂的静寂过后,他抬手轻揉了揉乐宴平的脑袋,道:“谢谢你,乐昭,方才忽然晕倒吓到你了吧?放心,我没事了。”
无需乐宴平解释,萧策已然自己替他寻好了合理的借口。
说罢,他放开了乐宴平。
将身上的小猫扒拉下来放进乐宴平的怀中后,萧策站起身道了句“我去洗把脸”,便快步进了卧室,再没有回过头。
乐宴平抱着猫儿在外头安静地等着。
里头哗啦啦的水声开了又关,时隔许久,门口才终于又一次响起了萧策的脚步声。
但他没有走过来,只是倚靠在卧室的门框上,对着乐宴平道:“乐昭,我有些累了,你先回去吧,好么?”
同今日一模一样的借口,昨天的乐宴平听话地回去了,而今天的乐宴平……
“萧策,你睡着了么?”望着那个毛茸茸的后脑勺,他轻声问。
无人应答。
萧策不理他。
但乐宴平知道,他没有睡着。就像乐宴平知道,他还记得。
晕倒真的是个很拙劣的理由。
若是萧策真的是晕倒,那他现在应该在医院,徐未也必然不会在主演身体可能有恙的情况下,为了赶进度直接上路。
这是随便想一想就能明白的事,萧策却好像对此深信不疑,甚至,都没有向黎承枫求证。
因为,深信不疑也有两种。
萧策不是相信晕倒是真的,他知道这是假的,却情愿把它当成真的。
他只是不想提。
意识到这一点后,乐宴平本就难过的心越发难过起来。
但他不打算继续这样下去。
“萧策。”乐宴平唤了一声,“我让你不开心了是么?”
虽然这样问了,但乐宴平并不需要萧策回答,自顾自地,他便继续了下去:“对不起。”
人们以前常说,做错了事只要道歉,然而事实是,在大部分时候道歉并不管用。
就比如,那些个嫌命长的贪官污吏。
第一次陪着乾安帝和萧季渊微服私访回京后的那一个月里,午门流了许多的血。而每一位罪人被押往刑场的时候,嘴里喊着的都是对不起。
可是对不起没有用,甚至都不能让他们身上的菜叶子和臭鸡蛋稍微少一些。
这种事,乐宴平本来是不想看的。但无奈他和太傅记错了时辰被拥挤的人流堵了个正着,左右都走不了了,二人便只好留下来看了一程。
那日行刑的是雁城的太守。
世人皆知郭闲受命治水,十年方得成效,而在这十年里,这位太守帮的“好”忙可谓是功不可没。
他以为自己贪得不动声色,却不知乾安帝早就派人在暗地里将他查了个底掉。
于是乎,他前脚才刚带着帝王喜滋滋地从凌霄峰上下来,后脚就被人当场扒了官服,直接押送回京不日问斩。
这人不是个有骨气的,牢车一路走他就一路哭,等快看不见了,乐宴平听见旁边一位老者摇着头叹了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乐宴平和太傅当时都没有说话,但在回去的路上,太傅却忽然开了口。
他说:“那人曾经是我的学生。”
太傅至今还记得他奉旨离京时那意气风发的模样,而当年,那个青年也正是这样跪在他的门下,立誓要做一名清正廉明的好官。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乐宴平问。
“不知道,但,大概是从一个错误开始的吧。”
或许是因为目睹了物是人非的心酸,那天的太傅似乎格外的低落。
后来,他问了乐宴平一个问题:“乐昭,如果一个人犯了错,你觉得该如何才能算作弥补。”
彼时,乐宴平道:“过错便是过错,伤害无法弥补。”
因为他真的很少犯错,也很少惹人生气。而唯一的一次,便葬送了一条人命,叫他永远再无弥补的可能。
“但这不是无动于衷,放任自流的理由。”太傅道,“乐昭,你要记住,道歉、承担、弥补……很多时候,这些举动其实都只能让自己好受。”
“所以,是否算作弥补,是否值得原谅……这些不是犯错的人该思考的事。你只需做完该做的一切,然后听凭处置。但无论结果如何,都务必要将错误刻入骨血,永不再犯。”
因为犯错不是最可怕的,真正可怕的,是一错再错。
乐宴平已经错过一次。
黎承枫曾经说过,他感觉不到乐宴平对萧策的喜欢,他们二人之间的感情并不对等。
这便是他犯的错,他同萧策之间,一直都是萧策在向他主动靠近。而或许正是因为如此,萧策才会感到不安。
是的,萧策在不安。
乐宴平能感觉到,而且他也能猜到萧策不安的原因。
所以这一次,该轮到他向萧策走去了。
他坐在床边,抱着膝盖轻声道:“萧策,我知道你现在不想提,但是有些事情,我不是故意想要瞒着你的。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毕竟穿越什么的,无论在哪个时代听起来都足够的匪夷所思。
最开始的时候,乐宴平是觉得没必要说,但后来,他纵使想倾诉也不敢。
“但如果是你的话,我愿意说的。这可能会有些长,还会有些奇怪,但只要是你想听,我就都会告诉你。因为萧策,你是对我很重要的人。”
“乐宴平将永远对萧策坦诚。”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在乐宴平视线触及不到的地方,萧策骤然地攥紧了双手。
然而还不等他动作,身后便贴上了一阵暖。
乐宴平双手虚拢着小心翼翼地抱了他一下,随后便站起身,带着那令人贪恋的暖意一道悄然离去了。
厢门推拉的声音清晰地在耳畔响起,待萧策回过神来迅速翻身坐起时,车厢内已是空空荡荡,唯有桌上的手机,还在尽职尽责地跳着最后的倒计时。
明明答应了要叫他的。
望着逐渐减小的数字,萧策想。结果现在既没能休息,也没有小孩叫他起床了。
这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萧策苦笑了声,再没了休息下去的兴趣,便干脆直接回到了片场。
等他到的时候,徐未正坐在监视器前边嗦泡面边看镜头。余光瞥见萧策走近后,老人家愣了会儿,问:“小萧,怎么现在就来了?”
从他说休息到现在,才过去不到一刻钟吧。
萧策淡笑道:“左右也没什么事干,索性就先过来了,正好提前找找感觉。”
徐未点点头,“也行,正好,你也过来帮我参谋参谋。小萧,你觉着,洛尘的爱人到底是出现好,还是不出现好?”
在目前的剧本中,徐未其实并没有刻意设计相应的形象。因为比起某个定死的人设,他更希望能够通过洛尘的回忆,让观众对这个角色留下足够的遐想空间。
但是绝对的空白,又容易让过于强烈的情感变得虚假……
关于这个问题,徐未已然同编剧争论了好几个日夜,然而至今也没有定下一个合适的方案。
洛尘的爱人……
几乎是立刻,萧策便将自己带入到了洛尘的角色中。
视线放空许久后,他终于出声道:“他可以出现,但是,只能在头和尾。”
洛尘对于他的爱人,其实是一个打碎又重组的过程。
他花了很多时间遗忘他,又花了很多时间记起他。
就像是一个小孩幼稚地以为自己不再喜欢那份曾经最爱的拼图,便故意将所有的碎片都折腾得七零八落。
然而回过头来却发现自己最爱的还是它,于是,他只能再哭着将遍体鳞伤的碎片一片片地找回,妄图拼凑出曾经的画卷。
只是,已然打碎的回忆真的能拼凑么?
再次记起的那个人,又是否还真的是那个人。
萧策不知道。
电影中的洛尘或许也不知道。但在那个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放下的时刻,他偏偏就是想起了他。
很想很想。
而一切的开始,仅仅只是因为洛尘看见了一个人,一个和那个人很像的人。
就在这列疾驰的列车上,一次意外的擦肩而过,一声礼貌的道歉问好。
洛尘愣愣地站在原地望着那个人离去的背影,却始终无法等到他的再次回眸。
一念之差,形同陌路。
等他回过神来拼命地想去追赶那个人的时候,他早已消失在了茫茫人海,再无影踪。
洛尘一个人站在车厢的过道里茫然地望着四周,最后他垂下眼眸,无声地告诉自己:
【那不是他。】
【他已经死了,那本来就不是他。】
所以,没什么好可惜的。
就算没有他,自己也一直过得很好不是么?
于是洛尘扯了扯唇角,转身回到了朋友们的身边。
他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阴影里有一个人正静静地看着他,然后在无声无息间,彻底消失不见。
……
“ok!一遍过!”
听见徐未喊停的那一刻,乐宴平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本来只是想出去帮萧策买些吃的,毕竟无论怎么看,这人都不像是吃晚饭了的样子。
结果捧着袋子刚跑到半路上,就被不知哪儿冒出来的黎承枫直接扯去了片场。
愣愣地听徐未讲了十分钟的戏后,乐·压根没演过戏·宴平就被迫赶鸭子上架,开始在众人的注视下扮演一个路人。
这是乐宴平生平头一回,这么直观地感受到众人的注视。
之前拍综艺的时候,镜头总是离得很远,而他的身边,也总有更吸引目光的人存在。
乐宴平混在其中划水摸鱼,整体来说也还算可以接受。
但是现在没有。
他习惯了站在别人的背后,而现在却被忽然推到了台前。
那一刻,乐宴平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僵硬了。
明明只有两句台词,明明只需要从这条小道上走上一遭,可他就是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
手足无措之中,有谁轻轻地牵住了他的手:“没事的,乐昭,看着我。”
乐宴平在茫然中抬头,径直望进了萧策温和的眼。
“乐昭,不要思考太多。你只要……看着我就好。向着我走来,和我擦肩而过,然后看着我离开。你不用管其他人,只要看着我。”
“……好。”
温润的声音带着蛊惑,而乐宴平的视线中,真的只剩下了萧策一人。
他就这样顺利地完成了自己的戏份。
萧策又帮了他一次。
即使他现在还在生气,还在不安,但他还是帮了他。而自己欠萧策的,好像也越来越多了。
站在角落里望着人群中央游刃有余的萧策,乐宴平的心中那一阵本就蠢蠢欲动的难过,忽而越发浓重起来。
萧策他,明明就是那样张扬的一个人。
他会为了打破束缚而竭尽全力,会为了挣脱桎梏死不低头,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如今却在不安——
因为他而不安。
可萧策不应该是这样的,喜欢也不应该是这样的。
萧策喜欢演戏,所以演戏让他成了那般熠熠生辉的模样,它让他活得自在而惬意,让他成为了更好的人。
而萧策也喜欢乐宴平,可乐宴平又给了他什么呢?
他好像什么也没能给他,甚至,还让他变得患得患失。
他本该,让萧策成为更好的人才是……
身侧的手指兀自成拳,乐宴平望着萧策,在心中暗自下定了某种决心。
第57章 别扭 你念着的人,当真是我么?
列车上的相关镜头, 一直拍到月明星稀才堪堪全部完成。
一众演员同工作人员熬得灵魂都险些飞升,听见徐未说结束的时候,人群中甚至还爆发出了一阵小小的欢呼。
众人含泪接下了导演大发慈悲赐予的一天假期, 简单地收拾了下片场后,便各自如游魂般三三两两地飘了回去。
到了最后,唯有萧策还一动不动地坐在原位上, 偏头望着窗外的残月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诶,老萧, 还不回去啊?”
黎承枫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 将自己的大半个身子都伏在了椅背上,“是时候回去睡觉啦,你一个人待这儿想什么呢?”
“没什么, 走吧。”说着, 萧策便站起了身。
干脆利落的动作瞧得黎承枫眼睛一眯,几乎是立刻就从中品出了些许不对劲来。
“我怎么觉得……你是不想回去呢?和小乐闹别扭了?”
萧策:“……没有。”
黎承枫点点头:懂了, 看来是真闹别扭了。
“咋回事啊, 说出来让哥乐呵乐……咳咳,让哥听听,哥给你参谋参谋?诶诶诶,你别走啊!”
就他那一脸幸灾乐祸,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萧策要是不走那才是真的有鬼了。
无奈黎承枫和他相识多年, 无论是从心理还是从生理上,都早已对萧策的冷脸形成了免疫。
于是萧策都还没走上几步, 人便已经笑嘻嘻地从后头勾肩搭背了上来,一边用胳膊肘杵着他一边道:“说真的,到底怎么了?照理来说不应该啊, 你俩前两天不还挺好的么?emm……等等,该不会是你小子蹬鼻子上脸吧?”
黎承枫忽然觉着自己好像发现了真相,“不是,这你就过分了啊。人小乐最近可满心满眼的都是你,之前你入戏太深出不来的时候都把他担心坏了。”
“你说他……担心我?”
“对啊,你难道没瞧见他那时候的表情么?就跟要哭了似的……”
黎承枫道得那叫一个滔滔不绝,而后面的那些话,萧策也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直接零帧起手给人送了一套捂嘴闭麦大礼包,将呜呜嘤嘤个没完的黎话唠打包完毕后,毫不留情地径直扔了回去。
耳根子终于得了清净,萧策也终于松了一口气。然而临到了自己门前,放在门把上的手却是怎么也按不下去。
其实黎承枫说得没错,萧策的确是在闹别扭,而且,他其实也知道自己这别扭来得颇为莫名其妙。
所以原本,他只是想藏好自己的情绪偷偷摸摸地独自生一会儿闷气,等过了这阵,就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然而想法终究只是想法,现实是,他那所谓的伪装简直拙劣到叫人瞧了,都不敢相信他竟然是个影帝的程度。
可偏偏,萧策自己却没有感觉,直到他听见了乐宴平那声小心翼翼的——
“萧策,我让你不开心了是么?”
那一刻,他才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压根就没想伪装。
毕竟萧策若是真想藏,哪有什么藏不住的道理呢?
他其实,就是想让乐宴平知道。
跟个小学生似的,表面上道着自己不在意,实在从头到脚都在告诉对方自己不开心,满心盼望着对方要是能来哄一哄自己就好了。
但现在乐宴平真哄了,萧策却还是没有开心到哪里去。
他情不自禁地苦笑了声,终是叹了口气伸手拉开了厢门。然而当他看清门内情形的那一刻,正要迈开的脚步却骤然定在了原地。
灯光昏黄之中,本该乖乖躺在床上睡觉的小孩正一手支头坐在桌前,沉沉地睡着。
而桌上还端端地搁置着个保温盒,粉色的外壳缀着星星点点的黄色,一看便是前两天从小张手里,郑重交接给乐宴平的那一只。
【萧老师的助理可是份相当重要的工作,而诸多任务中最为重要的一条,就是要管好萧老师的一日三餐。】
乐宴平成为临时助理的那一天,小张一脸严肃地对他如是道。而那时候,萧策同黎承枫在一旁努力地憋了许久,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当场直接笑出来。
因为小张之所以会这么说,其实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萧策这个明星当得实在是太让人省心了。
除了给人买点饭外,他这个助理基本毫无用武之地。
他说得一本正经,实则就没几个人当真,可偏偏唯一当真的那个,就是乐宴平。他认真保管着这个粉色保温盒,日复一日地比谁都要上心。
原来……那个时候乐宴平忽然离开,是为了去帮他准备晚饭么?
而后他又一个人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等着自己回来,直到再也抑制不住睡意,才这么囫囵地睡了过去。
心下一阵酸涩,萧策放轻脚步走过去,将小孩小心地拦腰抱起。
轻微的动作惊动了本就睡得不安稳的乐宴平,迷迷糊糊间他下意识想要睁开眼,可奈何实在困极,于是所有的反应最后都化作了小声的哼唧。
就和幼崽似的,叫人听着不由得心软。
“没事,好好睡吧,昭昭。”
萧策轻声哄着,正欲将人抱到床上时,胸前的衣襟却被人松松地勾住了。
睡着的人儿没什么气力,食指都只能软绵绵地搭在衣服的扣子上,然而纵使困成这样,乐宴平也依旧惦念着萧策的晚饭。
“呜……萧策,饭……”
“好,我会吃的。”
乐宴平又哼唧了一声,“萧策……”
“嗯,我在。”
“萧策,我……都告诉你……不要生气……”
小孩念叨着,贴在萧策身上跟猫儿似的缓缓地蹭了蹭。
随后,他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舒服的位置,揪着萧策的衣服便彻底睡熟了过去。全然不知自己这一番举动,究竟在人心里,掀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
萧策的呼吸几乎是瞬间一滞,而他抱着乐宴平的手也再不愿松开。
毕竟,他怀里的是这样乖的乐宴平,这样念着他的乐宴平,这样让人心软的乐宴平……
萧策怎么可能舍得放手呢?
可是欣喜过后,内心升起的却是更深的惶恐。
于是,萧策还是放了手。
他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乐宴平将自己整个缩进绵软的被褥中,而心中的思绪种种,最后尽数化成了一句的叹息——
【乐昭,你念着的人,当真是我么?】
他并不是不相信乐宴平,恰恰相反,他太相信他了。
萧策知道,只要自己问他,小孩就一定会如他所保证的那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但是,萧策不敢问。
乐宴平知道他还记得,而萧策自己也知道瞒不过乐宴平。可乐宴平不知道的是,萧策从来不仅仅只是记得而已。
因为,他见到了萧季渊。
在最开始的时候,萧策其实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到底怎么了。
他只是觉得自己像是被谁人裹上了一层厚重的纱,瞧不见东西听不见声响,而不甚清明的头脑也全然无法思考。
他就那样在一片黑暗之中茫然地摸索了很久,好不容易才终于在远处,寻见了一点点微弱的亮光。
于是萧策向着那亮光走了过去。然后,他便看见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乐宴平,也听见了乐宴平的发问——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是什么问题?他如果不在这里,那还能去哪里呢?
萧策不明白乐宴平为什么这么问,但心中那自方才起就不曾散去的闷痛,忽然越发浓烈起来。
然后下一刻,他便听见乐宴平叫了一个名字。
一个对他而言并不陌生,却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名字。
萧季渊。
萧季渊是谁?
是大缙的景承帝,是《锦绣江山图》的作者,是……
对乐宴平很重要的人。
这是乐宴平曾经亲口说出的话,而他还在相国寺,为萧季渊供了一盏灯。
萧季渊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而乐宴平,又为什么会和萧季渊这么说话?
他声音中带着悲伤和熟稔,明明不可置信着,却又好似近乡情怯。
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可惜,萧策还没能想通,他便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了。
他能听见自己的声音,能感受到身体的动作,这是分明他,可又不是他。
他被困在其中无法动弹,却在萧季渊和乐宴平的讲述中,窥见了事情的真相。
为什么乐宴平说自己回不去了。
为什么乐宴平说谢辰不是他的父亲。
为什么乐宴平这么了解缙朝历史,这么在意萧季渊。
那一刹,所有萦绕在萧策心头的困惑终于悉数解开。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喜欢的小孩,来自于悠远的过去,只是在阴差阳错间历经了千年的岁月,才会来到自己的身边。
乐宴平是萧季渊的记史,而这位帝王也没有遮掩的意思,萧策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他喜欢乐宴平。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而当乐宴平主动抱上萧季渊的那一刻,萧策心中的嫉妒更是全然无法克制。
凭什么,小孩都没主动抱过他……
可萧策什么也做不了。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听着小孩说想萧季渊,看着小孩同萧季渊依偎在一起说话。
当一个人无能为力的时候,他便只能开始自我安慰。
而不幸中的万幸,萧策还有些自我安慰的资本。
至少乐宴平只一眼就认出了萧季渊不是他。
至少,小孩之前说过他想见自己,说过会努力回应自己的喜欢。
然而所有的这一切带来的安慰,都在萧策看见萧季渊的那一刻骤然破灭。
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同萧季渊真的非常像。
第58章 同眠 睡意是个可以传染的东西
说实在的, 这其实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
二人站在将醒未醒的虚无之中遥遥相望,过于相像的面容乍一看跟照镜子似的,就连打量对方时眯眼的弧度都精准得如出一辙。让人看着就不由得……
心生不爽。
于是在最开始的那一段时间, 场面一片寂静。他们暗暗地较着劲,仿佛只要谁先开口,便是谁先落了下乘。
有点幼稚, 但反正萧策就是这么觉着的。甚至他一边瞅着对方,一边还不忘在心中将自己同人比较。
论样貌, 他们二人生得如出一辙看似没什么可比性, 可自己更加年轻,当算小胜一筹。
论地位,萧季渊身为帝王万人之上, 但影帝又怎么不算帝王呢?此项, 勉强势均力敌。
而论感情……
现在陪在乐宴平身边的是他萧策,过去时终究只是过去时。
总结:自己完胜!
但完胜归完胜, 醋不醋的, 那就是另一码事了。再怎么样,只要一想到乐宴平曾经同萧季渊朝夕相处,萧策便无法控制住自己心底不泛酸。
或许萧季渊也和他一样吧。萧策想。尽管这位帝王面上看起来是那样的云淡风轻。
两相僵持许久,最后还是萧策忍不住率先开了口。
因为他能感觉到, 面前的人已然命不久矣。有些事萧季渊可以不说,但萧策却不能不问。
“这是怎么回事?”
闻言, 萧季渊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朕以为, 你会先问昭昭和朕的关系。”
乐昭和你的关系?呵。
萧策冷嗤一声,只望着他,并不搭话。
萧季渊倒也不恼, 只是慢条斯理地抚了抚自个儿的衣衫上并不存在的褶皱,道:“具体如何,朕并不清楚,不过朕觉着,你我二人的这般长相,其实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不是么?”
作为唯一一个同时见过萧策和萧季渊的人,乐宴平从头至尾都没有和二人提过一句他们之间的相像。
直到此番意料之外的相见,萧季渊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那番为了调节气氛而道出的言论,竟然在阴差阳错中,说对了事实。
【世事流转,因缘和合,死生相续,六道不息。陛下,痴念不可有天道不可违,唯有早悟因果方能超脱苦海,自在往生。】
在萧季渊敲开相国寺大门的那个雨夜,住持同他如是说。
而那时萧季渊看着他,笑容惨淡:【自在?我早就没有自在了。】
都说人生有八苦,萧季渊从不畏惧生老病死,然而剩下的那四苦,却生生叫他肝肠寸断。
可即便如此,他却依旧不愿离开。
【我从未想过脱离,如若只有身处苦海才能与他重逢,那我宁愿生生世世浮沉六道。】
【这一世不行,就下一世?世事流转循环往复,终有一日,我能再次等到重逢的开始。】
【我会一直等下去。】
幸好,他终于还是等到了。在千年后的未来,在将逝时的前夕。
“从目前来看大概就是这样,不过我猜,你并不接受这个解释,对么?”
萧策没说话。
其实称不上接受不接受,只是方才,他忽然又一次想起了曾经那些已经被他遗忘的梦境。
在梦中,他就是萧季渊。而梦醒时分的空茫哀恸深入骨髓,让他几乎分不清究竟何为梦境,何为现实。
那时候的萧策不明白,但现在他明白了。
他所分不清的并不是梦境与现实,他分不清的是自己和萧季渊。
可他不是萧季渊。
所谓前世今生无非只是一种说辞,可那些零碎的记忆拼不出萧季渊的人生,对于萧策而言,唯有现在才是真实。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说了。
而萧季渊听了,只是无可无不可地耸了耸肩。
“那是你的事。”他道,“要怎么想也是你的自由。说实在的,我并不关心你的想法。”
帝王的骄傲是刻在骨子里的。
连萧策都觉得不乐意的事,那萧季渊要是能乐意才真是有鬼了。
“但是萧策,不管你怎么想,有一件事你最好给我记住了。”
“护好昭昭。你应该已经感受过了吧,身体不收控制的感觉。如果你敢对不起他,如果你敢让他难过……”
那他就算是死了,化成十恶不赦的厉鬼,也会从幽冥中爬出来夺了萧策的身体,为乐宴平讨回公道。
“你不会有这个机会的。”萧策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不过说到对不起……”
“萧季渊,我很好奇你到底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呢?”
甚至,会让他觉得乐宴平恨他。
“如果我没猜错,昭昭之所以会来到这个世界,其实和你有关吧?这么说来,我是不是还应该谢谢你呢?萧季渊。”
帝王脸上的镇定终于出现了一瞬龟裂,但很快,萧季渊便收敛好了全部的情绪。
“萧策,我给你个忠告吧。永远不要太自信,否则终有一日你会后悔。”
“至于我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呵。”
收敛了大半辈子的帝王像是忽然找回了他尚是太子时的肆意妄为,看着萧策,勾起了个略带着恶劣的笑。
“这么想知道,那你自己去问他啊。你猜,乐昭愿不愿意告诉你呢?”
乐宴平愿不愿意告诉他?
自醒来的那一刻,萧策就很想问。但很遗憾,他其实并没有同萧季渊对峙时,表现出来的那般自信。
当那些莫名其妙的信任,莫名其妙的依赖……当所有那些曾经他想不明白的事,忽然有了合理的解释之后,萧策便对真相产生了惶恐。
于是他最后什么都没有问,甚至选择了欲盖弥彰的逃避。
真是让人看不下去。萧策想。
他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声,小心地替乐宴平捻了捻被角,便坐在桌边打开了饭盒。
这盒子的保温效果比萧策想象中的好上不少,折腾来折腾去,他竟然在这个点还吃上了一顿尚暖的夜宵。
囫囵将饭扫了个干净,萧策收拾完毕后,便直接和衣在自己的床铺上躺下。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再背对着乐宴平。
望着对床缩在被褥里的那个毛茸茸的脑袋许久,萧策才终于睡了过去。
他没有再梦见萧季渊,或许以后也都不会再梦见了。然而那些个记忆却始终盘旋在他的梦中,叫他无论如何都睡不安稳。
但幸好,萧策已经完成了他的工作。他将有一整天的时间,足够他慢慢休息,慢慢思考。
“萧策。”
不知睡了多久,身上忽然传来了两下戳弄。
很轻,小心翼翼地。软软的语调不像是在唤他起床,倒像是一只小崽子在哼哼唧唧地让人给他腾个位置。
萧策一晚上没怎么睡好本就困得不行,于是下意识地往里让了点伸手一捞,便又睡了过去,意识迷茫间,竟是连眼睛都没睁开半点。
耳畔倒是隐隐听见了谁人的一声惊呼。
而怀里的小崽子得了位置还不安分,一边唤着他的名字一边还在不停地蛄蛹,叫萧策忍不住皱了眉。
“别闹了,听话。”萧策闭眼低喃着,抬手轻拍了崽子一记。
也不知拍到了哪儿,反正只觉得软绵绵的手感很好,而一直蛄蛹的崽子也跟被按下了开关似的,直接窝他怀里不动了。
于是萧策满意地将人又往怀里带了点,“乖,再让我睡会儿,嗯?”
或许因为没睡醒的缘故,低哑的声音还带着些许鼻音,配着上扬的语调,入耳简直好听得不行。
乐宴平愣愣地听着,终是乖乖地将微红的脸埋进萧策的怀里。
萧策昨天忙到了很晚,自己都等睡着了都没见他回来。所以稍微赖一会儿床什么的,应该也是可以的吧。
说起来,睡意真的是个可以传染的东西。就像早朝的时候只要有一位大人偷偷摸摸打哈欠,后面就会跟上一群。
已经上朝上到习惯性早起的小乐大人窝了一会儿后,竟也生出了些许困意。
他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手指攥住萧策的一小片衣角,闭上眼同人一道再次睡了过去。
难得的一场回笼觉,乐宴平睡得很好。而萧策也终于没有再做梦。
若不是列车即将到站,急得黎承枫在外头猛拍厢门,他们或许还能这样继续睡很久。
萧策比乐宴平醒得要早一些,睁开眼望见怀里抱着的小孩的时候,他还怔了一会儿。
抬头看看对面的床铺,又低头看看乐宴平,许久才想起来是他自己将叫早的小孩拉上来,一起睡回笼觉的。
这可真是……
拉得妙啊!!!
佳人在怀,外头火急火燎的黎承枫的重要性顿时极速下降。
萧策摸过床头的手机瞧了眼时间,瘫在枕头上享受了好一会儿,才轻柔地拍了拍乐宴平:
“昭昭醒醒。”
乐宴平呜了一声,本就攥着萧策衣服的手情不自禁地又收紧了些。蛄蛹两下将脑袋埋进被子里后,便又不动弹了——
全然一副要将自己直接憋死的模样。
萧策好笑地将人挖了出来,让他靠着枕头半梦半醒地坐在床上。自己则隔着房门给黎承枫回了句,便迅速收拾起东西来。
完事后,他在睡眼朦胧的乐宴平身前半蹲下,轻声哄道:“昭昭,我们到了,该下车了。”
闻声,小孩脑袋上翘起的呆毛轻微地颤了颤。乐宴平努力地眨了眨眼,伸手拉住了萧策,软乎乎地道了句:
“好。”
第59章 礼物 昭昭,你怎么能厚此薄彼呢?
一天半的车程, 从南方行至北方。
乐宴平记得他上车的时候,还能感到惠风徐徐温暖和畅,而到了这会儿, 空气中已隐隐有了冬日的寒凉。
原本还有些困顿的小乐大人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为数不多的困意就彻底换成了清明,而身上也蓦然多了件暖和的呢子大衣。
“穿好, 小心着凉。”萧策道着,眉头不禁微皱, “黎承枫没让你带厚衣服?”
话音刚落, 身后就幽幽地响起了一句:“那你要不要猜猜,我为啥没让他带。”
只穿了件衬衫的黎承枫站在寒风之中,笑容核善地望着萧策, “你丫的竟然不告诉我是来这出外景?!”
萧策认真地回忆了一下:“我没说么?”
黎承枫声音一瞬拔高:“你说过么?”
哦, 好像是没有。他接下这部剧本的时候,黎承枫人都还在国外度假来着, 所以……
“老黎, 你这个经纪人做得不行啊。”
“滚:)!”
黎承枫白了他一眼,伸手直接揽过了乐宴平的肩,“走了,小乐, 哥带你买衣服去。”
乐昭不需要……
萧策其实很想这么说。因为小孩这副乖乖地披着他衣服的模样,让他心里油然而生出了一股隐秘的满足感。
但实话实说, 确实不怎么合身。
萧策的身量毕竟比乐宴平高了快大半个头。加之乐宴平因为怕冷,大半个人都缩在了宽大的衣领里, 乍一眼看上去倒真像是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简而言之,可爱得不行。
是以别扭不别扭什么的,此刻显然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萧策默默掏出手机不动声色地拍了张照。随后, 他快走两步,毫不客气地从黎承枫和乐宴平中间挤了进去。
给乐昭买衣服这种事,就还是不麻烦黎承枫了。
虽然乐昭穿不了他的衣服,但如果能让小孩从头到脚都穿着自己挑的衣服,那倒也是十分不错。
打定了主意,萧策心情很好地迈进了商店。殊不知此刻身后,乐宴平心中的不详之感已然达到了顶峰。
“黎大哥,”他小心翼翼地扯了扯黎承枫的衣服,“那个,萧策他喜欢买东西不?”
“嗯?哦,还行吧。反正平时不怎么见他逛。”
闻言,乐宴平轻舒了口气。
黎承枫都这么说了,那想来应该没事……个头!!!
一个小时后,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从试衣间里走出来的小乐大人,愣愣地看着导购小姐姐手里的衣服,撒腿就跑的冲动在这一刻已然达到了顶峰。
“这身也很好看呢!”导购小姐姐由衷地赞叹着,“萧老师眼光真好!”
是真的很好看,包括之前的也是。每一回看到从试衣间里走出来的乐宴平,她都很想尖叫出声。
而萧策站在一旁上下细细地打量完了一圈后,终于也满意地点了点头,“确实不错,嗯,再试试这个?”
那一瞬,导购几乎是用尽了全力,才勉强压制住了自己那控制不住想要勾起姨母笑的唇角,
所以说,今天到底是什么好日子啊!
在店里遇到了乐乐和萧神也就算了,甚至还近距离欣赏了萧神给乐乐挑衣服,外加乐乐的独家换装秀……
若不是为了在二人面前展示自己的专业素养,她只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能化身成蛆,在大庭广众之下幸福得扭曲爬行。
于是在场四个人,一个看得幸福得冒泡,一个挑得乐此不疲,去掉一个装死不作声的黎承枫,就只剩下一个想跑跑不掉的乐宴平。
好累!
为什么试衣服会这么累!!
简直比跟着萧季渊九步一叩首拜上相国寺还要累!!!
欲哭无泪地看着又一次递到面前的衣服,小乐大人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坚定地后退了一步,委委屈屈地道:
“我不想试了QAQ。”
萧策沉默了一瞬,“那就最后一……”
乐宴平泪眼汪汪地控诉:“你二十分钟前就是这么说的!”
而且不止是萧策,曾几何时在京城临近年关时的集市上,萧季渊用的也是如出一辙的说辞。
【再逛最后一家。】
【难得出来一趟,就这么回去多亏啊,再看看,嗯?】
【乐昭,过来试试这个。最后一次,真的最后一次!】
所以说,他再也不要相信姓萧的不喜欢买东西这种鬼话了!
由于小乐大人抵死不从,萧大影帝也只好遗憾收手。
待到他们拎着大包小包回到酒店的时候,乐宴平直接瘫倒在沙发上,软成了一张精疲力竭的“猫饼”。
好想抱着咪咪睡一觉啊。“猫饼”望着天花板定定地想。
可惜咪咪不能坐火车,所以黎承枫让小张直接把猫儿带回家了……
想到这儿,乐宴平顿时更惆怅了。
顺手扯过个抱枕搂进怀里,乐宴平慢吞吞地翻了个身后,便偏过头安静地望着萧策收拾东西的背影。
感觉,萧策的心情好像好了不少。尤其是方才给他买东西的时候。
可他自己却什么也没买,从头到尾都在给自己挑衣服……
“啊。”
小小的一声气音被窸窣地收拾声盖得严严实实,除了乐宴平自己,谁都没有听到。
捏着抱枕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乐宴平唇瓣微张着,心中蓦然升起了一股子懊恼。
刚才怎么就没想到呢,他应该给萧策也买点东西的啊。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都还没送过萧策什么。
要不晚上央着黎承枫再出去一趟吧?
偷偷的,不让萧策知道,黎承枫之前说过,意想不到的惊喜会更叫人心生喜悦。
但是他该送萧策点什么呢?
萧策喜欢什么。
他喜欢碧螺春,喜欢不疾不徐地将茶水放至温热,坐在露台之上就着清晨景色悠哉慢饮。
他喜欢瓷器,尤爱茶盖落于茶盏上的那一刻,奏起的当啷脆响。
他喜欢研究菜谱,而且甚是喜欢改良。无论什么菜只要到了他手上,便主打一个清淡养生,且不乏鲜美。
喜欢靠在软垫上钻研剧本,喜欢哼着小曲养花逗猫,喜欢淘弄些新奇有趣的文玩摆件,有事没事地就拿在手里把玩……
所以,他该送什么才好?
他好像有很多选择,然而细细想来,又觉得那些个东西萧策好像都不缺。
乐宴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只记得自己做了个不长不短的梦。
而在梦里,他搬出了自己珍藏所有的小本本,一个人坐在地上哗啦哗啦地一页一页翻得飞快。
结果小乐大人辛辛苦苦地翻完了其中的每一页,也没能从中挑出一个合适的礼物来送给萧策,最后只好坐在本本堆里,无限悲伤地叹着气——
送礼物真的好难啊……
不知过了多久,萧策的声音忽然间自他身后温柔地响起。
【昭昭,你怎么了?】
他的目光里透着担忧和关切,让乐宴平只瞧了一眼便再也控制不住心里的委屈。
【萧策,对不起,但我不知道该送你什么礼物。】
萧策愣了一瞬:【怎么忽然想到要送我礼物了?】
乐宴平歪头认真地想了会儿,半天也没能想出个理由来,于是,他干脆直接放弃了解释:
【我就是想送。】
却不想下一秒,背后忽然爬上了一股冰凉。
【昭昭,那我呢?没有给我的礼物么?】
带着寒意的呼吸轻轻地打在他的耳后,乐宴平愣愣地回过头,便见肤色雪白的萧季渊不知何时越过了重重叠叠的本本山,结结实实地攀在了他的身上。
【昭昭,你怎么能厚此薄彼呢?】
乐宴平被吓醒了。
他猛得从沙发上蹿起了,结果方一睁开眼,面前就是一张来自于萧策的放大版的帅脸。
同时,也是萧季渊的。
于是,梦里趴在他背上的萧季渊又一次浮现在了乐宴平的脑海。而毫无疑问地,小乐大人又被吓了第二次。
一分钟后,正想叫乐宴平起床吃饭的萧策,望着差点没直接蹦到窗口的小孩,不禁有些郁闷地问:
“……乐昭,你怎么了?”
乐宴平:“……对不起,我,我刚才做了个梦。”
“做噩梦了?”闻言,萧策面不改色地轻舒了口气,“没事了,乐昭。走吧,我们该吃饭了。”
虽然他确实被吓了一跳,但严格来说,其实也不算是噩梦来着。
乐宴平想了想,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轻声应了句好。
而后他望着萧策,那个已经在他的梦里盘旋了整整一个下午的问题,就又一次回到了他的脑海。
要不直接问一下萧策吧?可是这样准备出来的礼物就完全没什么惊喜感可言了……
小乐大人只觉着自己从来没有如此头疼过。而心里藏着事的结果,便是他这一整顿饭都吃得心不在焉。
萧策看在眼里,却也没有多问。他只是起身看了眼天边将落未落的红日,然后转头对乐宴平道了一句:
“乐昭,你想去看日落和日出么?”
闻言乐宴平眨眨眼,将嘴里的肉圆嚼吧嚼吧咽了下去,问:
“去哪儿看?”
萧策笑了笑,道:“山上。”
第60章 叛逆 我明明先是萧策,然后,才是萧大……
对于自小生在南方的孩子来说, 雪大概能算是一种奢望。但对于乐宴平……
他曾经在雪落的时候经历过许多的第一次,或好的或坏的。
后来,这些第一次在他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 就悄然决定了他的人生。
而如今也是第一次,他跟着萧策在日暮之时溜出了位于半山腰的酒店。
那是在名为规矩的层层束缚下,乐宴平从未做过的事。
只因着一时兴起, 就去赶一场不知道能不能赶上的日落,看一片不晓得会不会被层云遮挡的日出。
但是这样的感觉很好, 好到乐宴平觉得自己的心跳, 都不由得快几分。
“今晚有可能会落下一场小雪。”临行前,工作人员对他们说,“如果真是这样, 那明天的日出应该会很美。”
“先生们, 祝你们好运。”
于是,为着那一分的好运气, 他们带着行囊一路向上。最后终于赶在余烬消散之前, 攀到了山顶。
不算很高,但如果是为了日出日落,那这个高度已然足够。
脚下观景平台饱经岁月的地板奏响着微弱的低吟。
乐宴平同萧策走得累了,便直接在原地盘腿坐下, 安静地凝望着天际落日的霞光吻上远山之间似纱的雾霭。
氤氲缱绻,绯红的薄云宛若将谢的繁花, 在落幕的灿烂中扯过了夜色阑珊,与星光一片。
直到微弱的天光再不可见, 萧策才重新站起身,从包里翻出个手电筒塞进了乐宴平的怀里。
“帮我打个光。”
说罢,他便一个人麻溜地支起了帐篷。熟练的动作流畅得宛如行云流水, 完全不给人一点插手帮忙的机会。
于是,刚从地上撑起半个身子的小乐大人只好又重新坐了回去,尽职尽责地举着手电给萧策照明。
前后不过数分钟,他的阵地便转移到了帐篷的天幕下,抱着膝盖看着萧策用木棍戳着刚刚升起的火堆,并往里头扔了两个红薯。
“怎么会有红薯的?”鼻尖仿佛已经嗅到了那股子甜丝丝的味道,乐宴平问着,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酒店后厨。出来前正好想到了就顺便问了一声,没想到还真有。”萧策道着,抬头望了眼夜色,便见方才还能窥见稍许的繁星,已然被聚拢的云层遮蔽了光亮。
这天确实是个下雪天。
渐起的寒风裹挟着凉意,冻得枝头的枯叶一阵沙沙地响。于是萧策收回了视线,默不作声地往乐宴平的方向靠近了些:“冷么?”
乐宴平摇摇头。
冷是不可能冷的,毕竟他现在身上裹着的,还是萧策今儿亲自挑的玉白大衣。
毛绒绒的领口遮住了乐宴平的大半张脸,唯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还露在外头,被摇曳的火光衬得越发勾人。
这般看过去,倒不像只猫儿了,反而像是只毛绒绒的小狐狸。
然后,“小狐狸”轻轻地眨了眨眼睛:“萧策,你怎么会做这些的?”
就像乐宴平曾经没想到萧策竟然会做饭,现在的他依旧没想到,萧策竟然还会搭帐篷顺便生火烤红薯。
这个人,好像什么都会。
“哦,这个啊……”大抵是因为想到了过去,萧策语气中不由带上了一丝怀念,“高考结束那年的暑假,瞒着家里和几个同学一起去了海边露营。在那个时候学会的。”
乐宴平怔了怔:“瞒?”
萧策嗯了一声,“叛逆期。”
“我那时,跟家里的关系不太好。”
虽然严格来说,现在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
萧策自嘲地笑了笑,眼底划过了一瞬厌倦,并不显眼,但是一直注视着他的乐宴平却看得分明。
他极少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以至于乐宴平看着,脑海中忽然就想起了黎承枫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如果可以的话,我其实还挺想让你见见以前的萧策的。】
乐宴平其实也挺想的,但他从没提过。因为他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提起自己的过去。
就像曾经的他……
在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乐宴平都更宁愿将过去深埋心底。
更何况从黎承枫的只言片语中,乐宴平已经能够猜到那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萧策会愿意同他说么?
乐宴平无法确定。但在短暂的犹豫后,他终是有些惴惴不安地轻声开了口:“萧策,你可以和我说说么?你以前的事么。”
他以前的事……
萧策怔了怔。
意料之外的问题换来了意料之内的不自然,而乐宴平并不想叫他为难。
于是他迅速补救道:“我……就是随便一问,萧策,你不要放心上,不想说也没……”
“没有不想说。”萧策打断了他,“我就是……有点惊讶。”
这好像还是乐宴平第一次主动问起和他有关的事,而且实话实说,感觉不赖。
至于为什么会不自然……
萧策喟叹般地笑了声:“说起来,我好像还从来没有和人说过这些事。”
因为这不是什么有意思的故事。
甚至,还带着些老套,以及让人啼笑皆非的幼稚,
【惊!萧氏集团继承人一意孤行进入演艺圈!】
萧策至今还记得他离开萧家的事情被爆出来时,网页热搜上的这个营销号标题。
不得不说,“一意孤行”这四个字真的用得极为巧妙。
因为在那个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要放着好好的萧氏继承人不当,转头跑出去当一个戏子。
【是不是有些太任性了?】
【叛逆落跑大少爷么?】
【感觉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诶】
【确实,那可是萧氏啊!我要是有这出生,那绝对是家里说啥我做啥。】
【是啊,真是羡慕死我了】
羡慕……
从小到大,似乎有无数人同他说过类似的话。
萧策其实知道他们羡慕的是什么,在很小的时候,他也确实以此为荣。
是以,为了不愧于萧家大少爷这个身份,无论什么事情萧策都努力做到最好。十五岁以前,他是大人们口中提及最多的,最优秀的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但后来,这一切却成了枷锁。
意识到这一点的那天,是学校的颁奖仪式。
具体是什么奖项,萧策已经不记得了。但上台接受赞誉这种事,对于他来说已是十分稀松平常。他就和曾经无数次一样,得体地上了台,从校长手中接过了自己的奖状。
台下响起了淅淅沥沥的掌声,而一片嘈杂之中,萧策听见有谁说了一句:
【真不愧是萧家大少爷啊!】
是他经常听到的话,好像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于是萧策目光放空了一瞬,便忽略了心上那点莫名的不适,拿着奖状安静地回到了自己班级的队列。
方一站定,身后一位男生便笑嘻嘻地勾肩搭背了上来。
【厉害啊,萧大少爷。诶,你拿得这些奖项应该够你保送了吧?】
萧策笑着嗯了一声。
【是嘛,那真是太好了。】
萧策听见他说着,声音里尽是羨艳。
然后,羨艳就在暗地里悄无声息地变成了嫉妒。
【切,他厉害个头。不就是仗着自己是萧家大少爷么,我要是生在萧家那我也行。】
【可不是么。但没办法啊,谁让你没人家会投胎呢~】
同样的人,同样的声音,截然不同的话语。
萧策顿住了即将拐进教室的脚步。
握着文件的手指骨节用力到泛白,他站在门外安安静静地听完了全部,直到嬉戏声停止上课铃响,才沉默地进了门。
没有人知道他在门外,所以所有的一切都和原来一样,而十五岁的萧策也终于发现了一个让他禁不住手脚冰凉的事实。
【哟回来啦,萧大少爷。】
【这题怎么做啊,教教我呗,萧大少爷。】
【谢谢哈,真不愧是萧大少爷。】
【萧大少爷……】
所有人都在叫他萧大少爷,却没有一个人叫他萧策。
“我忽然就意识到,原来过去的十五年来我并不是作为萧策,而是作为萧大少爷在活。”
原来在别人眼里,他不是因为努力而优秀。
原来他优秀,只是因为他是萧家的少爷。
所以他本就应该如此。
“这个身份抹杀了我的一切努力,这让我感到窒息,而更窒息的是,我发现我的母亲原来也是这样想的。”
萧策的父亲忙于公司事务,终年在世界各地奔走,有时候一年他们也不一定能见上一面。因此一直以来,偌大的别墅里,便只有萧策和他的母亲。
在而照顾萧策这件事上,她从来都是亲力亲为。
“她是个好母亲,我从来不否认这点。但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更加无法接受。”
那天,十五岁的萧策问了她一个问题:
【妈妈,如果我不是萧家的少爷……】
然而问题还没问完,他便迎来了母亲的怒火。
【萧策,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东西?!记住,你是萧家的少爷,是萧家唯一的继承人。】
【你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上。有这功夫你应该去多看些书,让自己成为一个足够优秀的继承人。】
萧策平静地重复着他母亲的话,末了,他无奈地摊了摊手。
“从那天起我便知道,她也希望我作为萧大少爷活着。只是她的要求还要更高一些,她需要我成为一个完美的萧大少爷。”
“可是,凭什么呢?”萧策道。
“我明明先是萧策,然后,才是萧大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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