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身影从水镜中破出,他们身上没有半点湿意,但仿佛被大雨浇透了,由内而外疲惫不堪。
两人呼吸都很重,沈辞秋手指还在发颤,单薄的胸口起伏不定,琉璃色的眸中沉着将碎不碎的冰。
他没有侧头看身边的人一眼,用回归身体的记忆一点点把碎冰重新粘合。
所有真实都回到脑海,一切扳回正轨,不该有的东西理应全部剔出去。
沈辞秋在识海里,对紊乱的思绪举起了刀。
……可这一次,他偏偏不知道从何开始下手了。
燃魂老祖瞧过两人苍白的脸和惨淡的神情,由着他们缓了两息,举起茶杯:“恭喜,二位都通过了考核。”
但通过考核的两个人一言不发,脸上也没有半点喜色。
他们恍惚的神情还没有完全褪干净,一个比一个沉默。
沈辞秋觉得耳边仿佛还在下着一场不会停歇的暴雨,夹杂着沙哑又声嘶力竭的怒嚎,老祖的声音像隔了层水雾壳子,总不太清晰。
燃魂老祖抬手,两杯茶浮空飘到沈辞秋和谢翎面前,沈辞秋浅色的眸子迟缓的动了动,宛若木偶似的,慢慢抬手接住了茶杯。
茶盏里的茶水凝成一滴小光珠,没入了沈辞秋的眉心,分魂化身之法直接在他脑海中浮现,一字不落。
“传承已毕,尚有几句话交代。”
燃魂老祖的神识渐渐开始变得透明:“无法在大乘手底下自保以前,不要轻易暴露你们得到了分魂化身的传承。”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世上处处是弱肉强食,燃魂老祖当年折断明枪暗箭,靠的可是一身过硬的修为和本事。
他瞧着两个心不在焉的小辈,这二人的心性在他看来也绝对是难得,不过到底年纪轻轻,以后路还很长,会不会生出变数都难说。
“里面的炼心之法你们好好学,要用分魂化身,切记灵台清明固守本心,不可懈怠。”
沈辞秋在“本心”两个字中略微回神,朝着燃魂老祖的神识行了大礼,受了人家传承,理应致谢。
他听到身边有布料轻动的声音,只能是谢翎。
沈辞秋的手紧了紧。
燃魂老祖神识消失,与来时一样,风起花落,紫色的花雨漫天飞舞,淹没了浮动的山水画,将他们带回了锦簇的花海间。
那对交颈的白鹤仍在翩翩起舞,亲昵梳羽,沈辞秋和谢翎站在原本的位置,是个面对面,一抬眼就能看见对方的位置。
但沈辞秋垂着眸,纤长的睫羽盖住他的眼神,他转身就走,没有看谢翎一眼。
谢翎脑子里也还乱七八糟,他下意识抬脚跟上,却在走出两步后回神,硬生生钉住了脚步。
他看着那道银白的背影,玉带翻飞,仙姿清韵。
……这是玉仙宗的大师兄,不是他的小皇子。
还是日后注定与他刀剑相向,按剧情会死在他手里的反派。
周围的花瓣轻摇,谢翎站在原地,心口空茫一片,怅然若失。
他眼前还留着沈辞秋自刎前那低头一笑,身体里还残余鲜血四溅时的无能为力、撕心裂肺,心脏现在仿佛还在一跳一跳地疼,啃噬他四肢百骸。
区区一个考核……他入水镜前,本来是这么想的。
却能动摇他至此。
水镜里,他编出一个朋友成亲的故事,那时候沈辞秋说,如果早知是错误,就不该有开始。
是啊,是啊,所以,他现在就该把那三年彻底当成一场梦抛在脑后,假的东西有什么可值得铭记的,他可是要一路过关斩将立于修真界巅峰的天骄!
谢翎,醒醒吧,反派不过跟你用虚假的身份度过了段虚假的时日,出来后人家都懒得看你一眼,怎么,你还要跟幻境里那个傻子一样贴上去?
你可别犯蠢。
谢翎捏紧扇子,一遍遍提醒自己。
但他眼眶却不知不觉红了。
难过这种心思,可以尝试自欺欺人,但通常都会以失败告终。
心脏的苦涩和疼痛,你控制不住。
黑鹰走上前,方才殿下消失后,那灵气波动无害,像碰上什么机缘,因此黑鹰不着急,他也快习惯自己主子三天一宝物五天一传承的节奏了,可今日出来殿下却无半点喜色,还一言不发,难不成……
黑鹰面色一沉:“殿下,可是机缘被沈辞秋夺走了?”
谢翎攥紧扇子的手指一抽,堪堪回过神,哑着嗓子道:“不是……我们走吧。”
他已经看不到沈辞秋的背影了。
谢翎转身,与沈辞秋背道而驰。
旭日的阳光洒下,沈辞秋脚步深浅不一的步步踩在土壤上,路过的繁花缱绻蹭过他的衣摆,但他尽数视而不见。
远远地传来几个小弟子欢快的声音。
“都说了繁花峰是有情人必来之地,你俩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啊哈哈!”
沈辞秋脚步一顿。
……这里是玉仙宗繁花峰,他是修士,此刻要离去,他还这样慢腾腾地用脚走?
又不是在等谁与他同行。
水镜里做几年凡人,还真把自己是谁忘了?
沈辞秋琉璃色的眸子划过霜色,他手指掐诀,御剑出鞘,用的也不是腰间佩剑,而是另一把。
脚步一点,沈辞秋轻盈落在剑上,剑芒划破长空,眨眼掠过层云和各座山巅,回到了冷峰之上。
灵力流转,沈辞秋神色清冷,直奔练功房,每走一步,他的目光就更沉几分,仿佛已经飞快静了心,再没什么能侵扰他。
但当他的手放上练功房的门板时,却没能立即推开,而是停下了。
沈辞秋本想即刻开始修炼分魂化身术,但他还记得功法明晃晃的提醒:此术入门奠基时务必静心宁神,切记!!
沈辞秋看向自己搭在门板上的手,抿了抿唇,嫣红的唇快被他咬破了。
但最后,他肩膀落下,手也慢慢挪开了。
再不甘心,他也不得不承认,此时自己心不静。
沈辞秋深呼吸,只好先回到房中,做点让自己静心的事。
沈辞秋摸出一块玉,用刻刀聚了灵力,开始在上面雕刻他闭着眼也不会出错的符文。
他擅长剑与咒,咒凭借符文发力,常见的有符箓,但修到沈辞秋的地步,就不局限于用符箓做咒了,灵石、灵玉,花叶草木,甚至直接用灵力在空气中勾画,都能起效。
修士们做咒纹石,根据所需,有时候就是简单把符文写上去,有时会藏在各色图案中,沈辞秋心虽未静,但手上一笔不错,骨子里的熟悉怎会因为一点小事就……
沈辞秋的手骤停。
他用符文在玉佩上相连,刻画了一个栩栩如生漂亮非凡的凤凰脑袋,不难看出只要继续下去,就会有一整只凤凰张扬盘踞玉佩之上。
跟水镜里他送给谢翎的玉佩一样。
沈辞秋看着凤凰意气风发的头颅,捏紧了手中刻刀。
偏偏是凤凰。
他手再也刻不下去。
这玉废了,沈辞秋冷漠地想。
他手指握紧,就要把玉直接震碎成齑粉,对他来说再简单不过的事,但手指反反复复按了好几回,一块玉愣是完好无损。
沈辞秋:“……”
屋外池塘中的鱼儿跃出水面,波光粼粼,水珠轻巧地溅落,向来平静的池面上被荡出层层涟漪,晃动不歇。
玉石最终逃过一劫,沈辞秋默默放下了没有画完的凤凰,拿出另一块石头,重新开始刻符文。
日落后,冷峰上两处屋舍都亮起了灯,遥遥相应,却静默无言。
接下来连着三天,同住一峰的沈辞秋和谢翎没有碰过一次面、说过一句话。
这才该是他们之间应有的距离,即便做了交易,不谈正事就无须多余交情,羽神泪还没用完、冰火双生珠的灵气也暂时无须压制,他们连见一面的借口也没有。
倒是温阑阴魂不散,设法各种“偶遇”沈辞秋,即便被沈辞秋避开,也锲而不舍。
这不,今日有剑术课,他又到校场边来了。
但没想到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温阑看着没正形靠在树干边的某人,还是维持住了大家风度礼节:“……七殿下今日怎么有空来观剑?”
谢翎手里捏着紧闭的折扇,视线看似散漫懒洋洋,但始终盯着校场内,没分给温阑半点,张口就是:“兴致来了,瞧瞧玉仙宗剑法。”
温阑也将视线投进场中,此时沈辞秋正好出列,温阑察觉谢翎动了动,似乎是想直起身子,但最后不知为什么又靠回了树干上。
温阑笑了笑:“莫非其实是来看阿辞的?”
谢翎没出声。
阳光从树叶缝隙中斑驳细碎地洒下来,他衣服上的金丝孔雀翎忽明忽暗,映得他神情也不分明。
谢翎如今练气二层,是需要睡眠的,但他眼下染上了淡淡的乌青,显然最近睡得并不怎么样,也让他的气息愈发沉了下去。
谢翎发现沈辞秋没有用自己的佩剑,而是从旁随手挑了一把。
说来先前在地下杀邪修,沈辞秋用的也是鞭子,没有拔剑。
谢翎自言自语:“怎么不用自己的剑?”
温阑作为就站在旁边的人,没让他的话落到地上,接了:“听说在养剑,近期不宜出鞘。”他意味深长,“殿下连这个也不知道?”
谢翎终于慢慢偏过头,舍得分给温阑一点眼神,不咸不淡瞧着他。
温阑叹道:“先前我就劝过殿下,你既喜欢温柔乖顺的,阿辞实在不是那种性子,何必呢。”
谢翎在晦暗不明的树荫下拉出个笑来,笑意不达眼底:“我如今的处境,难不成还敢跟玉仙宗提退婚?”
温阑听闻此言,心中闪过喜色,但面上还是温文尔雅为你好的姿态:“殿下可与阿辞说说,他必定不会勉强你继续。”
谢翎笑意更深了。
他之前只把温阑当空气和唱戏的,但此时此刻,他心里憋了三天的烦躁无处发泄,偏偏这人还要往枪口上撞,真是怎么看怎么碍眼。
眼珠子快挂沈辞秋身上了吧?可惜他没一剑杀了你就算好了,绝不可能要你个渣男,你志得意满个鬼。
还阿辞阿辞叫得这么亲近,人家乐意你这么叫吗?
“温少主,”谢翎离开树干站直了,他比温阑还要高一点,微微倾身,光影在他琥珀色的眼眸中交织出危险的阴影与精光,衬得少年莫名气势逼人,他张口,压低声音道,“偏我就爱勉强啊。”
谢翎先前从没这样与温阑说过话,他惊讶,一时间居然从个废物身上察觉出难以言喻的威压,危险,仿佛蓄势待发的猛兽,他堂堂一个金丹,竟险些被逼得后退!
温阑回过神来,定住心神,脸色也沉下来:“你——”
“他说和我一见倾心,”谢翎笑出了声,拉开距离直起身,畅快道,“你跟他相识已久,无论如何也没法再‘一见倾心’了,怎么办呢,有些事就是无常啊。”
“谢翎你——”温阑差点被谢翎激出了真火,好在想起自己在哪儿,又生生忍了回去,烧得心口憋闷,“我说过我对阿辞没别的意思!”
谢翎混不吝:“你说是就是咯,那你千万言行一致,可别日后还妄想跟他做道侣,不然可是要被人笑话的。”
温阑脸色瞬间非常精彩,谢翎呵呵展开折扇,心说活该,郁闷几天的心总算舒服了点,论嘴炮他还没怕过谁!
就在温阑脸色青白多变的时候,场中传来了叫好声,谢翎一回头,就看见沈辞秋剑出惊鸿,形如飞仙,惊艳一剑。
才刚松快一点儿的心口眨眼又被揪紧,又酸又疼。
谢翎一瞬不瞬瞧着他,比起水镜里中毒后苍白虚弱的雪国陛下,还是这样的沈辞秋更加明艳。
没来找自己拿羽神泪,说明他没有再拔苗助长哪怕受伤也要急于修炼,挺好的。
不知道天赋卓绝的反派分魂化身术练到哪儿了,不像他,这几天静不下心,根本不敢入门。
……什么养剑法还不能出鞘的,不会是根本用不惯那把剑吧?
沈辞秋一招致胜,收剑后长身玉立,天光给他白皙的面孔镀上一层金边。
谢翎深呼吸,强迫自己从沈辞秋身上撕下视线,也不管温阑,转身离开了校场。
我想这些干什么,谢翎仰头颓然垮下肩榜,我就不该来看的,跟温阑打嘴仗也没意思,一只败犬和一只落水鸟,掐出花来又有什么意义。
我被迫来到玉仙宗,该想的是利用所有东西好好修炼,浪费什么时间。
古翠玉找到了,分魂化身也提前拿了,该好好准备恢复修为的事了。
谢翎捏着折扇:今晚就去月华泉固体培元,抓紧恢复修为,别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了。
想了也不过徒增烦恼而已。
比完剑的沈辞秋眼睫轻颤,若有所感,倏地抬头朝校场远处看去。
但只看到了温阑那糟心的身影。
沈辞秋:“……”
他漠然准备收回视线,却发现温阑并没跟先前那般看着自己,面色还很奇怪。
沈辞秋不懂,也不想懂,但不知为何,他视线莫名落到了温阑近处的那棵树上。
树影微动,风吹过那空无一人的地方。
沈辞秋盯着那片空空如也的地方瞧了片刻,在温阑整理好心情之前转过眼,他等下会提前离开,不会等着放课被温阑堵。
正好,有弟子带了口令过来,宗门要沈辞秋待会儿处理些事务。
沈辞秋颔首,看了看子弟的行走腰牌,问:“可有月华泉记档,今日有人要用吗?”
弟子从储物器里摸出个册子翻了翻,摇头:“无人提前排约。”
沈辞秋点头:“帮我记一笔。”
弟子:“好的!”
嫡系弟子无须提前预约,随时能去,但嫡系们约定俗成,想一个人泡不愿被打扰的时候就提前写个名,这样其他人看见了,就会避开那个时间。
沈辞秋想的是这几天其余修行都没进展,不如去泡一泡月华泉,简单淬一下灵根,也给自己静静心。
他要复仇,哪有那么多心思能被旁事牵扯。
沈辞秋在弟子递来的册子上写下名字后,转身往事务堂去,他还得先去做事,不过月华泉在夜间浸泡效果更好,所以不急,晚上去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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