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寝殿门被轻轻推开,李忠盛走在前头,身后的侍女鱼贯而入,没发出任何声响。
伴驾多年,皇上的起居习惯李忠盛早已摸得一清二楚。
卯时出寝,卯时三刻上朝。下朝后去正德殿处理政务,基本一天都待在那里。皇上从来不吃早膳,午膳跟晚膳看情况,太忙了便不吃,很不规律。
最重要的,千万不能在伺候皇上出寝时发出丁点声音。因为这个时候,皇上极其易怒。
对侍女太监来说,每日伺候出寝,都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然而在李忠盛眼里,这也是皇上最有人情味的时候。
卯时出寝、两刻上朝是皇太.祖定的规矩,雷打不动。政务繁多,皇上每天都要忙到很晚才休息,翌日又要早起。长此以往,难免会闹脾气。
此时的萧祈坐在龙榻上,轻阖双目,微垂着脑袋。完全没有帝王的气势跟风采,倒像是一位还未睡醒就被喊起来读书的孩子。
这时候万万不能惊扰皇上,要等皇上自己醒过来。不然轻则挨板子,重则掉脑袋。
李忠盛端着漱口茶走过去,安静候在一旁。余光忍不住瞄向躺在龙榻上呼呼大睡的苏言风。
对方呼吸清浅绵长,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头,长而密的睫毛向下敛着,眼睛的形状便显露出来。睡得十分乖顺。
李忠盛心中大惊。
皇上宠幸妃嫔,都是去妃子的寝宫。哪怕有妃嫔被召到朝露殿,承宠结束后,都得再送回去。只有极负圣宠的,才能在朝露殿留宿。次日一早,需得早起伺候皇上洗漱更衣。
苏贵妃能得到这份恩宠,且不说多难得。这皇上都醒了,他还在睡,未免太大胆了些。
皇上竟也没苛责。
李忠盛收回目光,继续安静候着。
过了一会,萧祈缓缓睁开眼睛,李忠盛立刻递上漱口水。
“外面还在下雪?”萧祈的声音有些哑。
李忠盛恭敬地答道:“回皇上,还在下,较昨天小了不少。”
漱完口,萧祈低眸看了眼熟睡的苏言风,心里顿时不平衡。他要冒着风雪上朝,这人躺在他的榻上睡个没完没了,碍眼。
“给朕起来。”萧祈沉声道。
苏言风动了动身子,锦被滑下一块,露出沾着血的衣裳,以及包好的伤口。
“宫里是穷死了吗,连件新衬袍都没有?!”萧祈心底涌上一股烦躁。
李忠盛连忙跪在地上:“皇上息怒,奴才这就差人去办。”
穿着带血的衣服睡在龙榻上,这可是大不敬之罪。弄不好要掉脑袋的。他竟然把这件事忽略了。可昨晚皇上一直抱着苏贵妃不撒手,他也没机会准备这些。
萧祈扯过锦被盖住苏言风:“别叫他,让他睡个够。朕倒要看看他能睡到什么时候。”
待萧祈离开寝殿,苏言风睁开眼睛看了看殿门口,又闭上。
奉命睡觉。
-
苏言风睡到巳时过半才醒。一睁眼,就看到来喜一张脸杵在他眼前。
“公子你醒了!”来喜站直身体,神情激动,“伤口疼不疼?我去给你叫太医。”
苏言风坐起身,摇头:“不用。”
师父配的金疮药止血止疼,药劲儿还没过,伤口一点也不疼。
昨晚的事历历在目,苏言风打量起周围陈设。跟他以为的极尽奢华不同,寝殿布置很简单,除了起居必须之物,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公子,这里是朝露殿。”见公子坐在榻上不起来,来喜提醒。
苏言风一点头:“我知道。”
“那……我们不回去吗?”
苏言风反问:“回哪儿?你昨晚没听皇上说,伤好之前一直住在这,回去就是抗旨,要掉脑袋的。”
话是这么说。
“公子不害怕?”
这可是皇上的寝宫,只属于皇上一个人。待在这里,来喜喘气都不敢大声。
“有什么好怕的。”苏言风不以为意,“听风阁更危险。”
既要防备萧祈的试探,又要应付其他妃嫔。
——苏言风拿脑袋保证,今日若他还在听风阁,后宫那些姐姐妹妹一定会过去拜访。
还是这里好。借她们一百个胆,也不敢前来造次。
苏言风把朝露殿当成避难所,巴不得一辈子都住这里。
身上还是昨晚的血衣,苏言风皱了皱眉:“有衣服吗?”
“有。今儿早上绣房管事送来不少衣服,都放在偏殿了,我去拿。”来喜说完就朝殿外走去。
苏言风坐在榻上,看着露在外面的大腿,嘀咕:“以后再不也色.诱了。”
对方压根就没注意到,白费劲。
带血的衣服穿在身上实在让人不舒服,苏言风没等来喜拿来新衣服,便开始解衬袍上的系带。
解了半天没解开。
“怎么成死结了?”苏言风纳闷,“还这么紧。”
他昨晚明明系的是活结。
-
正德殿内。
一位大臣跪在地上:“回皇上,从往年的记录来看,今年都城的雪确实要大些。”
设立观天监是为了观测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等。各有所长,各司其职。跪在地上的这位是专门负责夜观天象,预测天气的。
萧祈坐在龙椅上,似是没听到一般,一语不发。
不用看记录也知道今年的雪格外大,而且频繁。这些废话不是萧祈要听的。
大臣思虑片刻,硬着头皮道:“虽然雪较往年大些,但皇上为政精明,皇恩浩荡,受上天庇护,微臣觉得皇上不必太过挂怀。”
“所以爱卿是觉得并无大碍了?”萧祈端起茶盏抿了口,淡淡问。
大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说些皇上爱听的总没错:“皇上是天选之子,上天必会庇佑。”
“啪——!”
白玉茶盏摔在地上,应声而碎,茶水四溅。
“朕高官厚禄养着你们,养出了这么一群酒囊饭袋!”萧祈的语气冷若寒潭,“好日子过得连本职都忘了!”
“微臣知错!微臣知错!”大臣吓得连连磕头。
萧祈把前日观天监递的述职奏表扔下去,里面除了吹嘘什么都没有:“明日早朝再拿不出点真东西,你就等着脑袋搬家吧!”
大臣屁滚尿流地离开大殿。
一个敌国皇子都敢说的话,这些大臣却没一个敢说。换谁谁能不生气。
李忠盛躬身进来,将地上的茶盏碎片捡起来。
“什么时辰了?”萧祈问。
“回皇上,午时两刻了。该用膳了,皇上得注意龙体。”
萧祈“嗯”一声:“叫他过来。”
-
外头风雪肆虐,苏言风又极怕冷,躲在寝殿里头不出去。实在无聊了,便四下走动看看。
这是萧祈的地盘,苏言风不敢乱碰。要不然以萧祈那阴晴不定的性子,他脑袋又得面临搬家的风险。
藏书倒是不少,苏言风很是心动。
窗边放着一副围棋盘,上面是个残局。
苏言风见过,师父教过他破局之法。在叶深的教导下,苏言风不仅会武功、用毒,琴棋书画也有颇高造诣。
一模一样的残局,还真是少见。不知道萧祈是哪方。
苏言风耸肩一笑,继续打量别处。
没等他将寝殿转完,李忠盛的声音从殿外传来:“苏贵妃,皇上叫您过去陪膳。”
苏言风哪敢推脱:“劳公公稍等,我换件衣服。”
一盏茶的功夫,苏言风坐上前往正德殿的步辇。
苏言风打探情况:“李公公,不知皇上心情如何?”
“不瞒苏贵妃,今日皇上召见观天监,龙颜大怒。”
苏言风:“……”
那他这不是去送死吗?
不管苏言风如何不想去,步辇还是停在了正德殿殿外。从步辇上下来,跟在李忠盛身后进了殿内。
“皇上,苏贵妃来了。”
萧祈在看奏表,闻言掀起眼皮看了眼,语气不咸不淡:“爱妃只有这一件衣服?”
苏言风:“……”
自己不开心就找他的茬。
这件狐氅是母妃给他缝制的,苏言风视若珍宝。每次穿着它,总感觉离母妃更近些。
这个故事苏言风不准备讲给萧祈听,抬手解开系带,将大氅脱下来:“里面不一样。”
月牙白锦袍,剪裁合体,形制挺括。腰间扣着白玉腰带,勾出颀长瘦弱的身材。泼墨般的青丝被发冠半束起。面庞俊美,气质尊贵。
萧祈难得话短:“传膳。”
虽说自幼生活在宫里,但陪皇上用膳还是头一次。苏言风抓着筷子,不知道如何是好。
食不过三匙。说的是皇上用膳,每道菜最多吃三口便会被撤下。
眼瞅着一道道菜被端下去,苏言风非常眼馋,鼓足勇气问:“皇上,臣能吃吗?”
“朕又没拦你。”
有了这话,苏言风终于拿起筷子。他右臂有伤,只能用左手夹菜。非常不方便。费了半天劲儿,可算夹到一块肉。
脆皮乳猪皮酥肉嫩,味道鲜美。苏言风吃第一口便十分喜欢。不过这道菜萧祈已经吃了三口,得撤走。
苏言风咂咂嘴,不舍地看着香喷诱人的小猪被端走。
萧祈突然道:“放下。”
小太监连忙将脆皮乳猪放回桌子上。
苏言风一愣,这是……因为他?他刚这么想完,只听萧祈说了句:“全吃完。”
苏言风:???
这可是整整一头猪,以苏言风的食量,一顿根本吃不完。
“吃不完割你舌头。”
苏言风:“……”
他不过是看了眼而已。
“那皇上现在就割吧。”苏言风放下筷子,破罐子破摔。
说完,还非常自觉地伸出舌头。
他想失宠。
现在就失。
最好是打入冷宫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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