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第 27 章 要不要收我做女儿,凑个……
疾风营的骑兵都和他们的首领一个德性, 不懂得怜香惜玉,也不懂得朱九娘是何身份,只懂得燕王殿下有命, 护送这位谢姑娘,若有冒犯者,可便宜行事。
这些军汉的目光太过可怕,多年征战杀伐的气息迫面而来,朱九娘虽然骄横,胆子却小,她被吓到了,倒退了几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转过头,奔过去找她的兄长撑腰去了。
猎场的另一边。
李子默眼见疾风营护送着一辆马车过来,知道谢云嫣到了,本想过去,但他和几位世家公子正说到兴头上,不便立即抽身, 耽搁了一下。
疾风营的骑兵首领走过来, 向他转告了谢云嫣的意思,他笑了起来:“偏生她性子急, 一时半会都等不得。”
就这说话的工夫, 只见朱家九娘从那边跑了过来, 哭哭啼啼地对她兄长道:“六哥,有人欺负我,你要替我做主。”
朱家人丁兴旺、子弟众多,朱家六郎朱硕是去年春闱的探花郎, 文武双全,家中弟妹很是依赖他。
朱硕摊了摊手:“你们几个小娘子,拌个小嘴什么的,值得这样哭,九娘,你多大的人了,还这样胡闹,三娘怎么不拦着你。”
朱九娘一边抽泣,一边愤愤地道:“我没胡闹,那边来了一个丫头,是当年谢鹤林家的孙女、罪臣余孽,我原说她这等身份不配和我等平起平坐,谁料她仗着燕王府的权势,傲慢无礼,辱骂于我,岂不令人生气。”
朱硕向来是个护短的,当即变了脸色,但好歹听了“仗着燕王府的权势”之语,没有立即发作,只是彬彬有礼地对李子默道:“世子身份不凡,怎么会和那样的女子扯上关系,当知贵贱有别,判若云泥,想来是别有用心之人胡乱攀附,带累了世子名声,大是不妥。”
李子默沉吟了一下,一瞬间心中也不知转过了多少个念头,很快若无其事地道:“谢家姑娘与我有旧,她小门小户出来的,不知礼仪,若有得罪之处,我替她向九娘子赔个不是。”
他笑了起来,拱手道:“两位是我的长辈,且多包容些,不要和我计较了。”
李玄寂的亲生祖母是朱太皇,而朱六郎和九娘是朱太皇的侄孙辈,论血缘,他们本是同辈,但李玄寂早已过继给老燕王李敢为子,这辈分本来也算不得数,如今李子默自认低了一辈,这样说出口,又和朱家兄妹把关系拉近了许多。
朱硕的脸色缓和了下来。
众人也纷纷在那里劝说朱家兄妹,燕王府和朱家,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若翻脸起来,大家都没趣罢了。
李子默既给足了面子,朱硕也不是得寸进尺的人,便笑了起来:“今天托了世子的福,大家出来玩耍,岂能因了些许小事而扫兴,是我妹子莽撞了,大是不该。”
朱九娘还待说话,被朱硕一把给拖走了。
李子默松了一口气,向众人拱手告罪了一声,朝谢云嫣那边走去。
到了那边,众家女郎还在那里议论纷纷,离得谢云嫣远远的,不太敢靠近。
谢云嫣一脸无辜,站在那里,好奇地张望着,见了李子默,笑了起来,眉眼弯弯,说不出的天真烂漫:“阿默,快过来。”
李子默走到近前,对谢云嫣半是玩笑半是责备地道:“你是不是又淘气了,刚才把人家朱姑娘给气哭了。”
谢云嫣无辜地道:“那位朱姑娘胆子小,看见你家的护卫就吓哭了,其实这些护卫大哥个个样貌堂堂、英姿魁梧,看过去又忠厚又可靠,朱姑娘矫情,实在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
疾风营的骑兵首领听见了,咧嘴一笑,朝李子默行了个礼,带着手下人马退下去了。
李子默无奈地摇了摇头。
远处的天空掠过一只鹰隼,发出长长的唳叫,风拂过丛林,隐约有鹿鸣呦呦、鸟啼啾啾,生机盎然。
谢云嫣露出了欢快的笑容:“我要抓兔子、抓狐狸、还要抓一只大山鸡。”她十分自然地朝李子默伸出手去:“你教我骑马、还有射箭,我自己去抓。”
近处的女郎和远处的世家公子偷偷地在看着这边,众人揣摩着这谢家姑娘和燕王世子的关系,似乎交情匪浅,但燕王世子方才却只道了一句“与我有旧”而已,这就不好说了。
李子默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温和地道:“骑马和射箭哪里是一时半会能学得会的,待日后再说吧,今天我给你打几只兔子来,你就在这边等我。”
谢云嫣好像什么都没觉察,依旧笑着:“那好,我要一只白的、一只黑的、一只半黑不白的,看看你有没这本事。”
李子默笑了起来:“就你促狭,好,知道了,你等我。”
他转身离去,骑上了一匹白马。
狩猎的号角声响起,矫健的海东青振翅飞上天空,发出尖利的长鸣,猎犬兴奋地吠叫了起来。
少年郎们驱马弯弓,追逐而去,地上的草被马蹄卷起的风吹得倒伏下去。林间的小兽被惊动了,四处乱窜。
这边有几个精于骑射的女郎心痒难耐,也骑上了马,在猎场上奔跑起来,风吹动她们的罗裙帛衣,飘飘若仙,旁边观看的人都喝彩起来。能不能打到猎物是另外一回事,要紧的是让别人看见她们的美妙姿态。
斜里突然冲出一匹红马,马上的女子却是朱三娘,但见她黑发如云、红衣胜火,如同一朵彩霞般飘了过去,弯弓出箭如流星,射向奔跑的走兽,风姿飒爽不逊男儿。
“三娘,是三娘。”女郎们欢呼了起来,“这场合,果然少不了她。”
温嘉眉看得眼热,召唤侍从牵来了一匹小马,骑上去,在周围小跑了一圈,又兜了回来,踱到谢云嫣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姐姐,今天难得出来打猎,你怎么就站在那里发呆,如何,要不要和我来一场赛马?”
她是听到了方才谢云嫣对李子默说的“教我骑马”一言,思量着谢云嫣不会骑马,才刻意这么说的。
旁边的女郎们显然也想到了,互相交头接耳,窃笑了起来。
这谢家的女子何德何能,让燕王世子对她那般亲近,以她如今的身份,按正经是万万高攀不起燕王府的,定然使了什么狐媚手段,哄骗了世子,着实可恨。年轻的姑娘们大多抱着这么一种微妙的念头,冷眼旁观。
温嘉眉得意地从马上跳了下来,挑衅般对谢云嫣笑了一下:“单单赛马也没意思,不如我们添个彩头,你若赢了,只要我手头上有的东西,任凭你挑,都给你。”
她靠近了谢云嫣,十分亲热的模样,好像是和谢云嫣开着玩笑,压低了声音:“……你若输了,就把世子让给我。”
谢云嫣面上云淡风轻,连眉头都没动弹一根,只是斜斜地瞥了温嘉眉一眼。
温嘉眉心头一跳,故意大声地道:“怎么,原来姐姐胆小怯弱,怕了我吗?不敢比试。”
谢云嫣“噗嗤”一下笑了,也是亲亲热热地道:“阿眉,我的好妹妹,你手上能有什么好东西,无非是些零碎玩意儿,谁能稀罕?我手上那样东西,可值钱多了,若和你赌这个,我不是亏大了,不成不成,亏本的买卖做不得,你诓骗我呢,我可不能上当。”
温嘉眉被这番话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气得跺了一下脚。
“不过嘛……”谢云嫣话音一转,又道,“大赌伤身,小赌怡情,我们换个彩头吧。”
温嘉眉警惕地看了谢云嫣一眼:“你要什么彩头?”
谢云嫣慢悠悠地道:“如果你输了,就当众跪下来磕头认输,叫我三声‘好姐姐’。”
“我才不会输。”温嘉眉“哼”了一声,“那若是你输了又怎么说?”
谢云嫣狡黠地一笑:“我若输了,让阿默替我叫你三声‘好妹妹’,男儿膝下有黄金,就不好叫他跪了,随便你要他做什么都好,只要他做得到,都由你。”
温嘉眉呆了一下,心脏狂跳起来:“此话当真?世子能听你的?”
谢云嫣一本正经开始哄人:“你放心,他从小到大都听我,错不了。”
“好!”温嘉眉断然应下,“来,牵马过来,你我比一场。”
好事的女郎们耳朵尖尖听见了,都凑了过来:“来,来,快比试比试,我们等着看呢。”
谢云嫣却摆了摆手:“不是现在,过两个月再比。”
温嘉眉瞪她:“为何?”
“因为我不会骑马呀。”谢云嫣理直气壮地回道,“总得花点时间学。”
众女郎绝倒:“不会骑马,你和阿眉比什么?这不是耍我们吗,散了、散了,没的看头。”
谢云嫣镇定自若:“我这么聪明的人,两个月,肯定会,到时候让你们看看我的厉害。”
“好,那就等你两个月。”温嘉眉唯恐谢云嫣反悔,忙不迭地道,“一言为定,今天在场的姐姐妹妹都做个见证。”
众女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嘻嘻哈哈地应承下来了。
温嘉眉来了精神,这边刚约好,那边马上骑着马去练了。
还在旁边的几个女郎看着谢云嫣,又窃窃私语了起来,各色好奇的目光不断地瞟过来。
谢云嫣也不在意,今天阳光很好、风很轻、南祁山的风景也不错,众人在那边打猎,瞧过去热闹有趣。她自己溜溜达达地边走边看,一派怡然自得。
走了许久,她走到猎场的边缘,那里有士兵守卫着,她微笑着问其中一人。
“这位大哥,请问一声,燕王殿下何在?”
年轻的士兵涨红了脸,但一步不敢动,老实地答道:“小人不知王爷行踪。”
“哦。”谢云嫣有点失望。
这时候,一匹马从远处奔了过来,马上一个魁梧武将,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却是个老熟人。
“赵将军。”谢云嫣看见了,赶紧挥手。
那马匹在谢云嫣面前停下,赵继海下马,上下打量了一下,哈哈大笑:“哟,这是不是王爷那个自称聪明又漂亮的儿媳妇吗?两三年不见,小媳妇长成大姑娘了,差点认不出来了。”
谢云嫣利索地接过话:“您风采依旧,英姿更甚当年,这世间少有如您这般气势盖世的大将军,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赵继海笑骂:“就这点没变,张嘴就爱溜须拍马,不错,说得好听,我爱听。”
谢云嫣笑眯眯的:“赵将军,燕王殿下呢,今天来了吗?这会儿在哪呢?我想找他。”
赵继海看她一眼:“王爷嫌弃你呱噪,你别去扰他清静。”
“赵将军……”谢云嫣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小爪子合起来,对赵继海拜了拜,满眼都是诚挚之色。
赵继海被小姑娘的眼神看得顶不住,大笑了起来,抬手朝东南方向指了指:“看见没有,沿着这条小路过去,那边一个山坡,翻过山坡,喏,自己找去。”
“多谢将军。”
谢云嫣撩起小裙子就朝那个方向小跑过去了。
按着赵继海说的,沿着小路走了一小会儿,果然有一个山坡,那坡地有点儿陡,谢云嫣吭哧吭哧爬上了山坡,抬起眼睛,霍然觉得视野开阔。
那上面是一大片草地,平平地伸出半山腰,下俯可见远山叠黛,山涧泉水溅玉,上仰可见峰峦参天,飞鸟盘旋来回,山风猎猎,令人神清气爽。
左边一棵高大的樟树,几欲参天,树边上有一块半人高的大石,一个黑衣男子坐于石上,他腰背挺拔,肩膀宽阔,身态宛如高山青松那般刚劲,宽袍大袖,衣袂随风而起,又如同苍鹰停驻于此。
不远处,停着一匹大马,体型若角龙,筋骨似锋刃,浑身漆黑如墨,四蹄银白踏雪,神骏异常。
那马见有人靠近,“咴咴”地叫唤了一下,好像还挺凶的。
“玄寂叔叔。”谢云嫣清脆地叫了一声。
李玄寂只是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不动亦不语。
谢云嫣走了过去。
李玄寂身形本来就很高,这下子坐得又高,谢云嫣抬起头才能和他说话:“玄寂叔叔,你怎么躲在这里发呆,多无趣。”
他的脸色淡淡的:“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边来?子默呢,他不陪你玩耍吗?还是你不喜欢打猎?”
谢云嫣犹豫了一下。那些个世家豪门的王孙贵女,似乎和她格格不入,而李子默,在外人面前绝口不提他和她的关系、甚至不愿和她过分亲近,这么一想,这场打猎其实怪没意思的,但她不忍拂了李玄寂的好意,还是微微地笑了一下。
“我很喜欢呢,阿默帮我打兔子去了,我特意过来向您道谢的。”
“谢什么?”
“多谢您安排了这场打猎让我玩耍,这是其一,还有,若不是您发话,大约温家的人也想不起来要去法觉寺把我接回来,这是其二。”谢云嫣认真地团起手,拜了拜,“您对我的爱护,我都懂得,感激不尽,可恨我身无长物,没什么可报答您的,只能先道一声谢,且记在心上了。”
李玄寂漫不经心地看了谢云嫣一眼:“你平日里那般淘气,忽然正经起来,倒让人觉得十分可疑。”
口里虽然这么说着,但他的目光是温和的,如同这山林间的风,清冽而明朗。
谢云嫣十分感动,她望着李玄寂,觉得燕王殿下风华清贵、器宇轩昂,实在越看越顺眼,她突发奇想:“玄寂叔叔,您对我真好,您要是我爹就好了。”
李玄寂忽然用拳头抵着嘴,咳了起来。
谢云嫣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很妙,她踮起脚,使劲仰起脸:“您看看我,生得这么漂亮,刚才那些个小娘子,没一个比得上我,玄寂叔叔,若不然,您收我做女儿吧,凑一个儿女双全,多好。”
李玄寂实在忍不住,屈起手指,在谢云嫣的头上敲了一下:“胡闹!”
他手劲挺大,那一下敲得谢云嫣“哎哟”了一声,赶紧抱住了自己的脑袋,哀怨地道:“玄寂叔叔,打哪都成,不能打我头,会傻的。”
李玄寂哂然一笑:“无妨,反正你聪明得很,傻一点也不要紧。”
这是在夸她了吗,谢云嫣乐滋滋的,她在大石头旁边坐了下来,用柔软的声音道继续哄他:“玄寂叔叔,您认真考虑一下,要不要收我做女儿,我比阿默可强太多了,我懂事又听话,将来会好好孝顺您……”
“我的女儿就不能嫁给子默了。”李玄寂实在听不下去,不得不打断她的遐想。
谢云嫣想都没想,果断地道:“那就不嫁,阿默哪里比得上您要紧。”
这么说完,她就下意识地抱住了头,果然,李玄寂顺手又敲了她一下。
“又在瞎说!”
谢云嫣“哼”了一声,小声地嘀咕:“说了不要打头,真的要傻了。”
哎呦,真糟糕,日常哄人哄多了,这会儿说老实话都没人信她,气煞人也。
李玄寂将目光移向远处的风景,用平常的语气道:“你祖父与燕王府有旧,当年,我曾经答应过他,但凡我力所能及,会庇护你安然无虞,君子一诺,重于九鼎,你无需做我女儿,纵然来日子默有变,我也会替你做主,不用担心。”
说到这个,谢云嫣的情绪忽然低落了下来,手指头搓着衣角,低声道:“方才,我遇见朱家的九娘子,她出言辱及先祖父,十分不恭,我之前也曾听母亲提到祖父,言语颇为鄙薄,玄寂叔叔,您能不能告诉我,我祖父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为什么她们要这样说他老人家?”
李玄寂沉默了一下,而后慢慢地道:“我所知的谢鹤林,为人狡诈,不守礼、狂妄自满、脸皮厚如甲。”
李玄寂每说一句,谢云嫣的神情就沮丧一分,到后面,眼眶都红了,咬着嘴唇,生气地瞪着李玄寂。
“但是……”李玄寂低头看看谢云嫣,目光深沉,“他却是个铁骨铮铮的正人君子,君子者,有所为、有所不为,他求仁得仁,死而无憾,这其中的缘故你不懂,也别去追究,只要记得,你们陈郡谢氏门风高洁,谢鹤林国士无双,俗人非议何其谬也,不用在意。”
他顿了一下,又严厉地道:“倒是你,你祖父的好处你一丝没传到,却把他的坏处学了个十成十,大是不该。”
谢云嫣缩回脑袋,皱起小眉头:“玄寂叔叔,你真的老了,为什么这么啰嗦,时时刻刻不忘教训我,我爹都不待你这么爱念叨的。”
眼看李玄寂板着脸,还要再说,谢云嫣急忙把手举起来,胡乱指了指上头:“啊,我想要那片叶子,您帮我摘下来吧。”
有一截树枝斜伸下来,疏影横斜,恰在李玄寂的头顶上方。
李玄寂抬手,依言将那叶片摘了下来,递给谢云嫣:“拿着,自己去玩,别在这里闹了。”
谢云嫣接过叶片,笑嘻嘻地道:“我不闹,我吹一首曲子给您听。”
她姿态悠哉地坐在那里,背靠着那块大石头,抬起脸望着远处,那里苍穹如盖、群山连绵、流云来去,一派天地广阔的好风景。
她将叶片放到唇边,轻轻吹响。
欢快而轻盈的曲调流淌而出,在树下旖旎了片刻,渐至高亢、至悠长,如同这山间的风拂过草木,拔高了,追上飞鸟,在云间盘旋。
她的技艺并不十分出色,却似乎有一种天赋,总能将天然景致融于曲调间,见剑舞、做慷慨燕歌,见山鸟、做婉转轻啼,见此山间野景,便做云天长调,似乎信手拈来,自然无痕迹。
李玄寂安静地听着。
风轻轻地吹着,树叶沙沙作响,远处有飞鸟在山谷间长鸣。
不远处的那匹黑马仿佛被谢云嫣吹奏的曲调吸引住了,哒哒地踱了过来,弯下脖子,把硕大的脑袋凑到谢云嫣的面前,喷了一个响鼻。
谢云嫣“噗嗤”一声,吹破了音,停了下来,伸手在大黑马的鼻子上点了一下,严肃地问它:“你做什么?是不是觉得我吹得特别好听呢?”
大黑马轻轻地“咴”了一声。
谢云嫣得意起来了,转过头,对李玄寂道:“玄寂叔叔,您看看,连这马儿都被我的乐曲所感动,可见我吹得多好,原先说的百鸟来朝都不是虚的……”
冷不防那黑马一低头,伸出大舌头,把谢云嫣手里的叶片卷走了,在嘴里嚼巴了两下,还觉得不满意,又吐了出来,还“呸呸”了两下。
谢云嫣话说到一半,呆滞住了,她僵硬地转过脸来,正好和黑马凑了个面对面,居然从那张长长的马脸上看到了不屑的意味,她勃然大怒。
“喂,你好生无礼,谁许你吃我的叶子?吃就吃了,你还嫌弃什么?把你的大头拿开,这么丑,你好意思杵在我面前吗?”
大黑马不甘示弱,“咴咴”地大叫起来,好像要和谢云嫣吵架。
“肃静!”李玄寂一声断喝。
谢云嫣和大马一起闭嘴了。
“飞廉,一个已经很吵了,你不许再吵。”李玄寂低喝了一声,饱含威慑。
大黑马颇通人性,察觉到了主人的情绪,立即老实了起来,还用大脑袋蹭了蹭谢云嫣,以示休战之意。
谢云嫣摸了摸黑马的脑袋,顺便给它挠了下痒痒,好奇地道:“玄寂叔叔,这马是您的坐骑吗?它生得真稀罕,身上这么黑,四个蹄子却是白的,好像是它娘生它的时候肚子里的墨水不够用了,差了那么一小截。”
幸好大黑马听不懂人话,不然保不准又要吵起来了。
李玄寂淡然道:“离它远点,飞廉性烈,不喜生人,小心它伤了你。”
谢云嫣看了看黑马,又给它挠了两下脖子。
大黑马舒服地眯起了眼睛,鼻子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就这,性烈?不喜生人?
谢云嫣来了兴致:“玄寂叔叔,您的马肯定跑得特别快吧?能借我一用吗?”
“不借。”李玄寂毫无转圜地回道。
“就知道您小气。”谢云嫣毫不气馁,狡黠地道,“那把阿默借我,我要使唤他做事,向您告假两个月,这下可不能不准。”
“你又想做什么?”
“我要阿默教我骑马,两个月后我要和阿眉赛马,现在还半点都不会呢,得抓紧学起来。”
李玄寂闻言斥道:“又在胡闹,你不会骑马,怎么赛马?”
谢云嫣皱起鼻子,“哼”了一声:“我气不过,阿眉一直都看不起我,觉得我处处低她一等,那嘴脸,看了让人生厌,我就想压压她的气焰。”
“所以你一时脑袋发热,就和人家约了赛马?”李玄寂冷冷地道,“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如此愚笨。”
“我这么聪明的脑袋,怎么会一时发热呢。”谢云嫣不慌不忙地道,“我仔细看过阿眉骑马的姿势,勾头缩背、手脚僵硬、也骑不太快,想来骑术不精,也就学了个皮毛,我琢磨着,我苦学两个月,和她差不多也就半斤八两,如此一来,就看谁的马好了。”
她歪了歪脑袋,轻巧地一笑:“这不是有您吗,燕王殿下麾下骑兵数十万,亦有良马数十万,若论好马,这天下大约没人会比您更多,安信侯府那是差得远了,如果您借我一匹追风千里马,我就能有七八分胜算了。我若赢过阿眉,她要跪下来磕头认输,喊我三声‘好姐姐’,那场面,想想看就觉得浑身舒爽。”
她说着说着,便眉飞色舞起来,活脱脱小人得志便猖狂的模样。
李玄寂冷冷地看着谢云嫣:“一时意气,无聊之争,你若输了,也要跪下来求饶,岂不丢脸。”
谢云嫣睁大了眼睛,一脸天真又无辜的神情,“我若真的输了,是让阿默叫她三声好妹妹,随便他们做点什么亲亲热热的举动,和我无关,横竖我都不亏的。”
李玄寂的脸沉了下来:“荒唐!”
谢云嫣还是笑,若无其事地道:“其实我就想看看,阿默当着我的面是如何对待她的,说不定正中下怀,兴高采烈呢,到时候我顺便可以问问他,当时在佛门前发的誓言还作不作数,啧啧,万箭穿心而死,听过去怪吓人的。”
“怎么,你觉得子默有了别的心思吗?”李玄寂的眉头皱了一下,语气刚硬,“你与他自幼定亲,我燕王府门风清正,断不容他做背信弃义之事,你无需多虑。”
谢云嫣不期然又想起了很久以前曾经做过的那个梦,在梦里,李玄寂一身风霜,千里奔赴而来,对她道:“你放心,我会替你做主。”,与眼下的情形又何其相似。
谢云嫣抬起头看着李玄寂,阳光明媚而灿烂,从枝叶间洒落下来,照亮人的眼睛,一刹那,谢云嫣有些恍惚,分不清这究竟是梦还是现世。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传来,打破了谢云嫣的出神。
谢云嫣站了起来,望过去,只见从山坡下面跑过来一匹红马,风驰电掣一般朝这边过来。
到了近前,从马上跳下一个红衣女郎,她娥眉连娟、美目生辉、艳丽若牡丹盛放。她的鬓发高高地挽起,做出嫁妇人的装束,但她的气质骄矜飞扬,又似是不谙世事的闺中少女。
却是朱三娘,她的手里抓了一只山鸡,径直朝李玄寂走来,笑颜如花:“燕王,原来你躲到这里来了,叫我一通好找。”
她说得那么自然,仿佛与李玄寂十分熟稔。
李玄寂从大石头上轻轻跃下,拂了拂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神色淡漠:“你来做什么?”
“我方才猎了一只山鸡,过来送给你。”
朱三娘举起了手里的那只山鸡。那扁毛畜生还活着,耷拉着脑袋,在她手里“咕咕”叫了两声。
山鸡的羽毛五彩斑斓,尤其是那一小撮尾羽,拖得长长的,在阳光下流金溢翠,艳丽非常。
谢云嫣很是羡慕,眼巴巴地张望着:“好漂亮的鸡。”
李玄寂闻言,从朱三娘的手里拎过山鸡,递到谢云嫣面前:“给你玩。”
谢云嫣心痒痒的,但不太敢接:“喏,人家送您的,这样不太好。”
“山是我的,山上所产皆为我所有。”李玄寂简单地回了这么一句。
谢云嫣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便对着一边的朱三娘露出了甜美的笑容,试图讨好她:“敢问三娘子,这只鸡可以转送我吗?”
朱三娘面上笑吟吟的:“一只山鸡而已,值什么,既然燕王说了是他的,就由着他吧。”
谢云嫣这才放心,喜滋滋地从李玄寂手里把山鸡接过来:“多谢三娘子,多谢玄寂叔叔,你们两位都是顶好顶好的人。”
那山鸡在朱三娘手里半死不活的,这会儿到了谢云嫣手里,大约打量着现在这个好欺负,居然凶悍了起来,伸长了脖子,“咕咕咕咕”地大叫,扑腾起来,用爪子狠狠地抓挠着。
谢云嫣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想要按住,那山鸡拍打着翅膀,眼看就要飞走。
就在一片慌乱之中,谢云嫣忽然觉得眼前寒光一闪,她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嗖”的一声,一支羽箭射来,把那只山鸡穿了个透心凉,掉到了地上,只差一点点,就要射中谢云嫣的手。
那边,朱三娘持着弓箭,笑吟吟地道:“小姑娘笨手笨脚的,差点让这畜生逃走了,还好我帮了你一把,怎么,还不过来谢我?”
谢云嫣惊出一身冷汗,气鼓鼓地看了朱三娘一眼。
这时候,李玄寂开口了:“三娘,过来。”
朱三娘立即乖巧地靠上前去:“燕王有何吩咐……”
李玄寂略一抬手,也不见得他如何动作,朱三娘眼睛一花,李玄寂手间已经拈了一支箭,正指向她的眼睛。而那支箭却是从她背上箭囊中抽出来的,无声无息。
朱三娘勉强笑了一下:“燕王这是什么意思?”
李玄寂面无表情:“向她赔罪。”
朱三娘一怔,旋即大怒:“这个丫头是谁?你居然这样护着她!我想送你的礼物,她凭什么敢接下?我要把她的脸撕烂了。”
李玄寂的手微微一动。
朱三娘大惊,闭紧眼睛,急急后退,但仍然感到眼皮一点刺痛,一滴水珠从上面滑落,滚烫而粘稠,带着铁锈的味道,那是她的血。
只有一滴血,李玄寂的力道控制得精妙无比,再多一分,就要插入朱三娘的眼睛。
“向她赔罪。”李玄寂的声音响了起来,冰冷冷的,和往常一样,听不出什么情绪。
28. 第 28 章 小三抢走宝马
“我错了, 我向这位妹妹赔罪,求你见谅则个。”朱三娘心中发寒,大声叫了出来。
李玄寂这才收回手, 将那支羽箭抛开去,一拂袖:“去。”
朱三娘倒退了几步,才睁开眼睛,她的眼泪滚落下来,和方才那一滴血混在一起,转眼间就冲淡了。
她还能嫣然一笑,流着泪,眼角眉梢尽是风情:“好吧,燕王殿下, 你今天情绪不佳,我先告退了,还有这位妹妹,我记住你了,下回再和你好好玩耍。”
她翻身上了自己的小红马,又如一阵风一般去了。
谢云嫣拍了拍胸口:“这位三娘子怎么回事, 疯疯癫癫的, 有点吓人。”
李玄寂沉吟了一下:“朱家的三娘,她如今的脾气有些古怪, 你能避则避, 若她再有出格的举动, 你来告诉我,我替你处置她。”
他说得轻描淡写的,但谢云嫣却从中听出了“处置”的意思,她打了个激灵, 急忙摆手:“我以后看见她就远远地避开,不会有什么事,玄寂叔叔您别紧张。”
她眼珠子一转,忽然来了兴致:“看那位三娘子的情形,十分在意您,好像和您有点关系,说不清道不白,让人疑惑。”
李玄寂不理她,打了个响指,那匹黑马哒哒地凑了过来。
谢云嫣跟在后面,一脸好奇的小表情:“莫非,您和她……” “我和朱三娘毫无瓜葛。”李玄寂不得不打断谢云嫣的话,端起严肃的神情道,“她与我曾有过婚约,但因我煞气犯克,几乎害了她的性命,她家中长辈做主,多年前已经退了这门亲事,她也早就另嫁他人,你不要胡乱说话,坏了人家清誉。”
李玄寂因当年朱三娘险些因他而亡,对她多有包容,或许这才令朱三娘生出了微妙的念头。年轻的女郎,心思百转千回,谁也猜不透。
譬如眼下的谢云嫣,她眨巴着大眼睛,长长地“哦”了一声,李玄寂总觉得她的小脑袋瓜子又转到奇怪的地方去了。
李玄寂懒得理她,径直走开去,他的黑马自行跟随在他的身后。
谢云嫣赶了上去,在后头蹦蹦达达,就像一只快活的小鸟,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玄寂叔叔您容姿灼灼、风华灿灿,更兼之英才武略一时无双,虽然那个三娘子脑瓜不太对劲,但眼光却是极好的,她当年没嫁给您,如今一定是后悔了,鬼神之说都是虚妄,什么天降煞星,我才不信呢,我觉得玄寂叔叔您是整个长安城最好的男子,没有之一。”
真是够了,时时刻刻不忘溜须拍马。李玄寂一直嫌弃她呱噪,但如今,可能是已经习惯了,也无奈了,她说任她说,女孩儿的声音娇柔清澈,落在耳中,其实十分动听。
就这么,一个沉默着,一个呱噪着,走到了下方的猎场中。
众士兵见了李玄寂,黑压压的一大片,“刷”地一下,齐齐跪下行礼:“参见燕王殿下。”
李玄寂略一抬手,众士兵又“刷”地起身,挺直了腰杆,如同标枪一般整整齐齐地立在那里。
猎场上的世家子们被这番动静惊动了,看了过来,眼尖的人看见了李玄寂,急急打马过来,想要拜见燕王,但在外围就被士兵们拦住了。
“各位公子只管玩乐去,燕王殿下不喜应酬,请勿上前。”
今天前来大大多是年轻的王孙公子,便是他们的父兄到此,见了燕王,也只有唯唯诺诺的份,此时听了,更不敢造次,远远地躬身致意,又退下了。
李玄寂叫来了赵继海:“准备好了吗?”
“是,殿下,早已经按您的吩咐备着,就等您过来了。”
“来。”
“是。”赵继海对着身后几个亲卫示意了一下。
很快,急促的鼓点声响了起来。
过不多时,远处的林子里传来了一阵异样的声音,树木被翻动,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朝着这边过来了,小兽们唧唧乱叫着从草丛中蹦了出来,在场中打猎的公子有点慌张,女郎们更是惊叫了起来。
李玄寂跃上了马,名为“飞廉”的黑马一声长鸣,冲了出去,如同一道黑色闪电。
随着一声低沉的咆哮,一只巨大的棕熊从林中爬了出来,它被一群铁甲骑兵从巢穴中引诱出来,一路驱赶到此处,本来已经处于焦躁的状态中,此时被那鼓声、马蹄声所惊扰,更是暴怒,一声大吼,倏然站了起来,张开了血盆大口。
那只棕熊格外健壮,几乎有两个人高,躯体隆起虬结,毛发油光水亮,四爪如勾,闪着寒光,旁边有几个公子离得太近,躲闪不及,所骑的马匹吓得东倒西歪,几乎把他们抛了下来。
先前遇到的都是些无害的小兽,兔子、狍子、麂子之类,见到了人就四处逃窜,毫无反抗余地,这些人都大意了,万万没有想到突然之间遭逢猛兽,一时乱了阵脚,惊慌大叫。
那熊的速度太快,心慌之下,众人都来不及挽弓瞄准,几个武将世家的子弟还算有些胆识,大叫一声,拔出佩剑,迎上前去。
棕熊凶性大发,俯身猛冲过来,迎头撞上一匹马,发力一顶,连人带马整个撞飞了出去,砸到一棵树上,有掉了下来。
众人惊呆,两股战战,差点忘记行动。
李玄寂已策马而来,如疾风一般直奔这个方向,眼看越来越近,就要和棕熊撞上。他面色沉静如水,手臂稳若铁石,疾速地挽弓搭箭,一气呵成,姿势如同行云流水一般,那力度却如风雷乍破。
弓是乌金犀角射日弓,箭是玄铁鹰翅疾风箭,弓劲强悍,拉开如满月,箭出如霹雳,三支羽箭同时离弦,带着尖利的破空之声朝着棕熊射去。
三支箭,快得在空气中只留下残影,分别射中了棕熊的两只眼睛和喉咙正中,贯穿而入,那力度甚至将棕熊连带着向后跌去,轰然倒地。那畜生喉咙被卡断,只发出了沉闷的呼哧声,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三支箭,只留下箭羽露在外面,尾羽犹在颤动。
李玄寂一把勒住了马,飞廉在棕熊面前堪堪停住,它扬起前蹄,几乎人立而起,李玄寂骑在马上,身姿沉稳而高大,那居高临下的气势,如山如岳。
这一切,只在刹那之间,明明还看着那巨大的凶兽在眼前张牙舞爪,岂料一晃神,它已经倒地而亡,令人猝不及防。
年轻的公子们回过神来,又是后怕、又是兴奋,壮着胆子围上前,纷纷咂舌:“这么大一家伙,多亏燕王出手,不然真是万万无法收拾。”
亦有人道:“这才是打猎,方才那些兔子野鸡算什么,等下看我也去猎一只虎豹来,才不枉今天来这么一遭。”
旁人纷纷怒视他:“吹什么牛皮,方才跑得比谁都快。”
跟随在外围的铁甲骑兵此时上来,首领对众人抱拳:“王爷一时手痒,活动一下筋骨,惊扰诸位公子了,请放心,这只熊是我们特意驱赶过来给王爷解闷的,这方圆百里绝无凶险之物,诸位尽管玩耍去。”
还有一些人在更远的地方,此时也驱马赶了过来,其中就有李子默,他见了李玄寂,赶紧翻身下马见礼:“父王,您怎么也过来了?”
李玄寂只是略一颔首,并不说话,催马往猎场的边缘而去。
卫兵们利索地那只棕熊打捆起来,架在木棍上,四个壮汉扛着,跟在李玄寂的马后。
此时也差不多晌午,众家公子都无心打猎,一窝蜂地跟了过去。
到了那边,一干女郎本来坐在凉棚里喝茶吃果子,说笑打闹着,见这声势浩大的一群人过来,都挤出来看热闹。
谢云嫣个头娇小,被众女郎挤在后面,她远远地看到李玄寂和李子默一起过来,只笑了一下,并不上前。
李玄寂下马,居然朝着女郎们这边走来。
燕王煞气迫人、威严肃杀,那些年轻的女郎们出来瞧热闹,却不敢瞧他,心惊胆战地避开了,倒似他的身边分开了一条道,让他径直走近来。
只有谢云嫣还站在那里。
李玄寂走到谢云嫣前面,做了一个手势,卫兵们马上过来,将那只棕熊放到了谢云嫣的面前。
那棕熊死不瞑目,眼睛和嘴巴都张得大大的,一头血污,保持着临死前僵硬的姿态,看过去十分可怖。
饶是谢云嫣胆子大,这会儿也有点战战兢兢的:“这东西太丑了,怪吓人的。”
“山鸡没了,这个给你。”李玄寂用再自然不过的语气说了一句。
谢云嫣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道:“给我?我要这玩意儿作甚?”
“熊掌的味道比比猪蹄好些。”
“啊?”
谢云嫣的小嘴张成一个小小的圆,半天又合上了,她这才记起,在法觉寺的时候对李玄寂说过的话:“若是能让我一个月吃一只大猪蹄子,那这里的日子就真是快活似神仙了”。
原来,他一直记在心上了。
谢云嫣觉得眼眶有些发热,赶紧使劲眨巴眼睛,把泪意给憋回去了。
但她自己却不知道,这样一来,她的眼眸就越发水汪汪起来,睫毛都湿漉漉的,宛如山林间的小鹿,只要看人一眼,会让人的心都要跟着融化了。
李玄寂又想起了小时候他捡到的那只小雏鸟,曾经在他的手心里打过滚儿,毛绒绒、软乎乎,大约也是这种感觉。
他不动声色地把目光移开了,转而望向李子默,抬手指了一下,对众人道:“此吾儿也,生性鲁钝,日后还需诸位从旁相携提点。”
众人连连躬身,口称不敢。
李玄寂又指了指谢云嫣,以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道:“此来日为吾儿妇,少不更事,倘若有失礼之处,请诸位看吾燕王府薄面,包涵一二。”
人群出现了一瞬间的凝固,但很快就反应过来,纷纷出声恭维。
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姑娘与燕王世子正是天生一对,看过去再般配不过了,众人不管心里如何惊骇,口中都是清一色的奉承话。
李玄寂淡淡一笑,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待燕王殿下走远,场中众人望着谢云嫣,目光又不一样了,管她原来如何身份,今日燕王亲口说了,来日她就是燕王世子夫人,这长安城里一等一尊贵的女子,岂不令人羡煞。
当即就有几个心思活络的女郎围了过来,拉着谢云嫣说话,姐姐妹妹的叫得好不亲热。原来这位姑娘出身陈郡谢氏,百年望族,名门之后,那真是顶顶高贵的门楣,只有这样的姑娘才当得起燕王的首肯,日后姐姐妹妹们一处玩耍,可不能生分了。
其中更有尖酸促狭的女郎,看着温嘉眉,玩笑道:“难怪方才阿眉不肯说和燕王府是什么关系,我们还当她和世子有什么渊源,原来是借了谢姑娘的光,若是我,我也是不说的,这说出来得多丢面子啊。”
温嘉眉的脸涨成猪肝一般的红色,羞愧难堪,就要冲过去和那女郎吵架,左右赶紧给劝住了。
谢云嫣只是不在意地瞥了一眼,笑笑而已,又转过去和那些女郎道:“阿眉一向记性不好,前头忘了没关系,往后她肯定就记牢了,不算什么。”
她伶俐大方,没有半点拿乔的姿态,无论和谁应酬,总是带着盈盈笑意,有春花拂晓之色,眼波婉转流动,又有秋水潋滟之光。
李子默在旁边瞧着,觉得这场中诸多女郎,确实没一个比得上他的嫣嫣这般灵秀昳丽。
他原本还有些小心思,今日既听得李玄寂当众这样说了,那点小心思也歇了,此刻又觉得满意起来,当下走了过去:“嫣嫣,你在和人家说什么呢,这般欢喜?我给你打了一只兔子,来,你看看,白色的。”
女郎们见了李子默过来,吃吃笑着:“可要我们避开?好叫你们说话。”
谢云嫣侧过头,对着李子默莞尔一笑:“我有了那么大一只熊,要你兔子作甚,哼,不稀罕,你走开。”
她说话的声音总是娇娇软软的,李子默觉得其中似乎有些鄙夷的意味,但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彼时春光正好,草长莺飞,长风拂过群山之巅,天高地阔,风景无一处不壮丽。李子默年少飞扬,意气风发,这时的他,心里未尝没有和谢云嫣执手偕老的念头,那之后,只是世事难料罢了。
过了一会儿功夫,赵继海走过来,对谢云嫣招了招手,道:“那个,聪明又漂亮的小媳妇,来,过来。”
谢云嫣笑着捂脸:“虽然我确实聪明又漂亮,但是旁人面前,您别这么叫我,怪不好意思的。”
赵继海哈哈笑了起来,指那指另一个方向:“依照王爷的吩咐,在那边的小林子给你另外辟了个场地,里面围了一些小只的走兽禽鸟,温驯无害,空手都抓得,专为你们这群小姑娘备下的。这里是燕王府的地盘,你得拿出做东家的派头来,带着你的客人们过去玩耍吧。”
此言一出,众贵女们看着谢云嫣的目光愈发地火热起来,这等待客的场面,真是别出心裁,也只有燕王府才能拿得出来。
谢云嫣眼睛一亮,搓了搓手:“有山鸡吗?”
赵继海笑了起来,道:“山鸡自然是有的,尾巴都拖到地上去了,那不算什么,那边有两只四不像,形似麒麟、身披五彩华纹,你没见过吧,还有几只白狐崽子,喏,那么小小的,会抓住你衣服唧唧乱叫地讨食吃,快去瞧瞧。”
谢云嫣听得眼热心动,她谢过了赵继海,转头笑眯眯地招呼方才那些和她亲热的贵女。
“诸位姐姐妹妹,可有兴趣随我同去?虽不能骑马射箭,但既来山上打猎,总不能空手而归,摸点山鸡兔子什么的,大小也算是个彩头,我们且看看,谁的本事大,能把四不像牵回去。”
一群莺莺燕燕的都笑了起来:“那感情好,那群臭男人骑马射箭的,不带我们玩,我们才不稀罕,托谢家妹妹的福,说不准,我们今天到手的猎物比他们还多呢。”
温嘉眉被冷落了,远远地站在那里,又嫉又恨,不觉眼睛都有点儿红了。
谢云嫣看了她一眼,好似恍然大悟的模样,轻声细气地道:“对了,阿眉就算了,你忙着练习骑马呢,继续练,别理我,我不打搅你。”
那边几个贵女早就迫不及待,一群人簇拥着谢云嫣,如众星捧月一般走了。
和温嘉眉要好的几个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想那个形似麒麟的四不像、还有会抓人衣服的白狐崽子,都觉得忍不住,期期艾艾地道:“若不然,我们也过去瞧个热闹吧。”
于是,这些姑娘也撇下温嘉眉,小跑着跟了过去。
留下温嘉眉和朱九娘两个,在原地面面相觑,气得直跺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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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嘉眉自从南祁山打猎归来之后就一直闷闷不乐,无论苏氏怎么劝慰也不得开怀,说急了她还吧嗒吧嗒掉眼泪。
苏氏和温煜知道她的心思,但这事情一时间也急不得,夫妇两个只能相对愁容而已。
过了两天,李子默过来,安信侯府的下人早得了吩咐,瞒着谢云嫣,先进来告诉了温煜。
温煜立即带着温嘉眉迎了出去。
李子默并未在会客花厅等候,而是在前头大院的空旷处,温煜和温嘉眉出来的时候,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李子默,而是他手里牵的那匹马。
只因为那马实在太过显眼了,形体健壮神骏,肌肉的线条流畅起伏,散发着活力精悍的气息,通身雪白,只在额头正中一块鲜艳的红斑,神气又漂亮。
但凡男人,没有一个不爱马的,温煜忍不住看了又看,差点忘了和李子默打招呼,只有温嘉眉,一门心思都在李子默身上,很快就把目光移开了。
李子默这三年来和安信侯府多有走动,温煜向来以长辈自居,对他嘘寒问暖,李子默对这位侯爷亲近了许多,此刻见到温煜,上前客气地道:“侯爷安好。”
又看见了温嘉眉,顺口道:“阿眉姑娘安好,嫣嫣呢,怎么不见她出来?”
温煜还不及答话,温嘉眉跺了跺脚,娇嗔道:“你急什么,眼里就只有姐姐一个人,这般问话,好似不愿见到我一般,那我这就走了。”
李子默对温嘉眉的这番作态大是受用,他轻轻笑了笑:“我不过随口说一句,偏你心思多,能扯了老远,好了,别生气,侯爷,阿眉姑娘,你们过来看看这马如何。”
温煜咳嗽了一下:“嫣嫣和她母亲有要紧事在说,已经着人去叫了,很快就来,世子稍候一下。”
他倒是很想过去仔细看看那白马,但对女儿的疼爱还是占了上风,当下笑道:“阿眉陪世子去看看马,我年纪大了,不好这个。”
说罢,还不着痕迹地退后了两步。
温嘉眉读懂了父亲的暗示,上前去,围着白马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看了一番。这一看,纵然是她这样不懂马的人,也不由赞叹道:“我说不上来,但这匹马看过去竟有龙虎精气,想来是匹千里良驹,世子怎么换了一匹坐骑,却不是你平时那匹。”
李子默面上颇有自得之色:“这是父王刚刚给我的,血统纯正的大宛天马,听马场的管事说,它的父辈是野生的马王,为月氏皇族所获,奉为国宝,进贡给大周,所生的后代中这是最出色的一匹。若不它稍微小了点,我那匹‘乘黄’也用得惯了,我都想据为己有了。”
温嘉眉心头猛地跳了一下:“不是世子自用的,那还有谁配得上这样的好马。”
“带过来送给嫣嫣玩的。”李子默不觉有异,自然地答道。
按李玄寂的原话是“这匹小母马性子温顺,个头也不是太高,难得的是跑得还算快,给你了,你那个小姑娘爱玩,想来喜欢这东西,不妨拿去给她看看。”
这样的好马,连李子默自己都是眼馋的,但若是给了谢云嫣,日后也是他的,没太大区别,他没有多想,今天就带了过来。
温嘉眉听了李子默的话,却差点把一口银牙都咬碎了,她的脸色变了几下,最后换了一幅楚楚可怜的愁容,朝着李子默盈盈一拜,口中说道:“求世子救我。”
李子默有些心虚,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不知道何时,温煜已经又走远了许多,此时正背过身去,和下人们交待着什么,好像压根就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李子默这才放心,对温嘉眉道:“快快起来,你这是怎么了,若有难处尽管说与我听,但凡我能帮得上你的,义不容辞。”
温嘉眉却不起来:“世子如果把这匹马送给我,就算是救了我,只问你肯是不肯?”
李子默哑然失笑:“这是要送给嫣嫣的,你若喜欢,我回头再找一匹好的给你。”
温嘉眉咬了咬嘴唇:“世子不知,那天在南祁山,姐姐逼我和她定了一个赌约,两个月后,赛马决胜负,我若输了,要当众下跪认输,叫她三声‘好姐姐’,我若是赢了……”
她面上飞起薄薄的红晕,顿了一下:“姐姐说了,你最听她的话,就让你替她叫我三声‘好妹妹’,我要你做什么事都成。”
李子默闻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佯怒道:“胡闹,嫣嫣一惯淘气,你怎么也跟着她一样不懂事起来,拿我做赌注,你们两个,把我当成什么了?”
温嘉眉站了起来,跺了跺脚,赌气道:“总之,你若把这匹马给了姐姐,就是不让我赢她,我不依的。”
李子默摇头:“嫣嫣不会骑马,这马给了她,也就是凑个趣,你不见得会输,阿眉,你别争这个,若是嫣嫣回头知道了,又要和我生气。”
温嘉眉侧过脸,好像不太敢看李子默,她幽幽地道:“世子对姐姐真好,姐姐有了你,是她这辈子最大的福分,而我呢,我所爱慕的人,他的心里一点都没有我,我伤心、难过,他也全然不放在心上。”
“阿眉。”李子默不安地搓了搓手,低低地叫了一句。
温嘉眉的眼睛里慢慢涌起了泪水,她看了李子默一眼,如同梨花含露,惹人怜惜:“姐姐千万般都比我好,你整个人都是她的,我只要一匹马而已,你纵是偏心眼,也稍微分我一两分吧。”
“这……”李子默脸色变幻不定,犹豫了起来。
“世子。”温嘉眉的眼里含着泪光,又仿佛带着炙热的火焰,那样专注地看着李子默,“那个赌注过于诱人,你知道我的心思,我不争不抢,不过是想全了自己一番心愿,难道你不愿看到我赢吗?”
李子默觉得有点口干舌燥的,他看了看四周,下人们一个个若泥塑菩萨,规规矩矩地站着,没人敢抬头看这边,而温煜背着身子,还在那里喋喋不休,似乎有交待不完的事情。
“好吧。”李子默闭了闭眼睛,勉强按捺住心神,“快叫人牵下去,千万别叫嫣嫣看见了。”
“是,我就知道世子不是那样狠心的人。”温嘉眉破涕为笑。
她立即朝温煜那边叫了一下:“爹爹。”
温煜这才过来,含笑道:“你们方才说些什么?”
“没什么。”温嘉眉泪痕未干,抿着嘴笑,指了指那匹小白马,“爹,您给女儿买的这匹马真不错,连世子见了也说好,可惜只有这一匹,给了我,就不能给姐姐了。”
李子默不太自在,别过头去,装作看天,什么话也不说。
温煜怔了一下,旋即心领神会,立即吩咐管事的把那匹小白马牵了下去,又若无其事地请李子默去花厅喝茶。
李子默刚到花厅坐定,温嘉眉还想和他多说两句,苏氏就带着谢云嫣出来了。李子默毕竟做贼心虚,警示地看了温嘉眉一眼。
温嘉眉悻悻然,偷偷地用哀怨的眼神瞥了李子默一下:“姐姐和世子说话,我不在这里碍眼了。”言罢退出去了。
温嘉眉说是不碍眼,然而,还有温煜和苏氏,彼此见礼后,温煜夫妇两个如同天底下所有的古板父母一般,两个人四只眼,一直盯着李子默和谢云嫣看,唯恐他们有越礼之处。
李子默对着谢云嫣,神态自若,又是平日那般文雅温和的模样:“这两天身子可好?天气大热了,若有什么爱吃的瓜果,明天我着人送过来。”
苏氏忙道:“哪里需要劳烦世子费心,我们家里很不短缺这些,嫣嫣吃的、用的,我一一嘱咐过的,十二万分用心。”
谢云嫣笑了笑:“什么都不缺,独缺你为我做个事情。”
李子默脸上浮现出宠溺的笑意:“什么事,我瞧你的神情就有些不对,又要作弄人了。”
“胡扯呢,我这么一个端庄淑女,几时作弄过人。”谢云嫣坐在那里,慢悠悠地道,“我和阿眉约好了两个月后要赛马,我要你教我骑马,还要给我找一匹顶好顶好的马来,别的要求没有,比阿眉的马跑得快就成。”
苏氏脸色有些不好看:“你做姐姐的,不让着点妹妹,和她争什么,让外人瞧了笑话。”
谢云嫣眨了眨眼睛:“母亲说哪里话,我和阿眉要好得很,才一起玩耍的,若母亲觉得不妥,那算了,以后我和阿眉远着点。”
温煜捋着胡子,笑得甚是慈祥:“无妨,嫣嫣说得对,自家姐妹一处玩耍才是正理,赛马有趣的很,正好,我新近得了一匹好马,给了阿眉,让她练起来,到时候看看你们姐妹哪个更胜一筹。”
李子默指了指谢云嫣,摇头笑道:“你不能安分点吗,你眼下还不会骑马,短短两个月能学成什么,到时候三脚猫上阵,不小心从马上掉下来,又要哭鼻子。”
谢云嫣似笑非笑地瞥了李子默一眼:“你尽废话,我琢磨着,你莫不是想看到我输,所以不愿教我?”
李子默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掩饰自己的神情,尽量平淡地道:“胡说什么,我何曾说过不教,那好,明天我给你找一匹好马,然后我们开始学,但我们先说好了,若学不会,可不许怪我。”
谢云嫣“嗤”了一声:“像我这么聪明的人,若学不会,那八成是老师教得不用心,到时候唯你是问,就让你替我赔付那场赛马的彩头罢了。”
李子默听了这个,更觉得心中有鬼,坐立不安,随便寒暄了两句,便匆匆告辞了,临走的时候,谢云嫣一再叮嘱他去找匹好马,他也答应得心不在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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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默走后,谢云嫣自然回了房,可是没过多久,温嘉眉却找过来,得意洋洋地朝她炫耀。
“姐姐,我爹刚刚给我买了一匹马,不但模样好看,更是世间难得的千里良驹,来,出来让你看看,到时候管叫你输得口服心服。”
谢云嫣一时起了好奇之心,跟了温嘉眉去看。
到了前院,看见温煜牵了一匹马,正在那里百般端详,时不时还摸一下,口中啧啧有声。
那马果然如同温嘉眉所说,模样生得很是好看,浑身雪白,油光水亮,额头的那一块红斑又和胭脂似的,醒目得很,被温煜上下其手地摸着,也不惊不躁,尾巴毛都没动弹一下。
温煜见了姐妹两个过来,笑道:“实在是匹好马,若不是阿眉央了我,我是舍不得给她的。”
温嘉眉十分得意,又把李子默方才所说的“父辈是马王、月氏国宝、上贡给大周”等话说了一遍,末了还加了一句,“这样的千里马是绝无仅有的,我得了这一匹,姐姐你再想要差不多那是没有的。”
谢云嫣狐疑:“既是上贡的,理应是宫里御用,你刚才怎么说是侯爷买的?”
温嘉眉一时语塞。
幸好温煜脑筋转得快:“是这样的,这是太皇娘娘赏赐给朱太尉府上的,我央了朱太尉,用了大价钱买了回来,寻常人家确实是得不到这等宝马。”
温嘉眉又趾高气扬了起来:“姐姐,我看不用比了,你还是快点认输吧,你人比不过我,马也比不过我,要想赢我,难于上青天。”
温煜呵呵笑道:“你们姐妹两个感情好,比不比什么的都不要紧,玩个热闹也好,到时候我和你们的母亲一起去看。”
谢云嫣趁着说话的工夫,好好地看了那白马,她读过前人的“相马经”一书,心里默默对着比照了一下,那马头高峻如削成、马眼高眶如悬铃、马吻长如龙、马膝如团曲,样样桩桩皆是异相,与书上所言一致无误,显见得确是万里无一的千里马。
这倒是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了,谢云嫣的眉头有点打结。
温嘉眉忍不住笑了起来,嘲讽道:“姐姐是个爱做梦的,若梦见了神仙,不妨求一求,看看哪路神仙愿意帮你一把。”
谢云嫣的性子又岂是轻易罢休的人,温嘉眉这么一说,她反而笑了起来,一派云淡风轻:“好,这样比起来才有意思,急什么,两个月才过去两天,且等着吧,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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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到末了,书房窗外那株棠梨树的叶子反倒愈发浓密了起来,树上的鸟儿换了一茬,有点懒怠,不太爱叫,只偶尔啾啾两下。
正是难得清静的时候,拂芳却把谢云嫣带了进来。
“王爷,小谢姑娘求见。”
李玄寂放下手里的书卷,略抬眼看了一下,抬手示意拂芳退下,就让谢云嫣站在下面,不予理会。
果然,不需要他出声,谢云嫣已经自己在那里叽叽喳喳地开始说话了。
“玄寂叔叔,古人有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此说来,已有六秋未见,玄寂叔叔依旧风采照人、英姿焕发,令人仰慕,我思之再三,所谓礼尚往来,彼投之以木桃,我当报之以琼瑶,故而今日前来请安,还望您不要责怪我的冒昧。”
李玄寂头疼,手指敲了敲桌案:“好好说话。”
“是。”谢云嫣笑眯眯的,把手里提的一个食盒端到李玄寂的案前,打开来,“玄寂叔叔前头送了我熊掌,十分好吃,我也给您送一些我自己做的米糕,当作答谢之礼。”
里面放的东西十分眼熟,就是当日谢云嫣在法觉寺的后山用来喂鸟、顺便款待贵客的那种白色米糕,下面也依旧垫着草叶,不过这时节桃花都谢得差不多了,她在米糕的旁边放了一捧紫藤花,有些花瓣零星地沾在米糕上,浅紫轻白倚翠绿,煞是雅致。
李玄寂拈起米糕,状似平常地问道:“你有好东西,不都先紧着你的阿默,然后才轮到我?”
谢云嫣义正严词:“阿默是谁,我不认识,谁管他呢,这是专门为您做的,我知道您口味清淡,一点糖都不敢放,我还知道您爱喝茶,但是我弄不到您日常喝的那个敬亭绿雪,只能取了碧螺春茶研磨成粉末,一起和面,您闻闻看,有茶叶味道,香得很。”
那真是多谢她了,十分用心。
李玄寂看了谢云嫣一眼,正见她眨巴着眼睛,一脸殷切地望着他,美丽的杏仁眼睛波光潋滟的,却是千言万语、欲说还休的神色。
如同小时候一般,淘气的时候就爱眨眼睛,藏不住心思。
李玄寂放下了那块米糕,手指上还沾染了一点紫藤花瓣的碎末:“说吧,有什么事情要求我?”
谢云嫣扭扭捏捏的:“说得好似我没事求您就不会来孝敬您一般,不是这样的……”
“好,谢礼收到了,你回吧。”李玄寂淡淡地道。
“我错了,确实是有求而来。”谢云嫣马上改口,“就是前天和您说过的,我要和阿眉赛马,她今天得了一匹绝世好马,我眼瞅着不对,保不齐我要输了,求玄寂叔叔帮我一把,给我寻一匹好马,好歹保全保全我这张面子。”
虽然已经嘱咐了李子默去找马,但谢云嫣不知怎的,总觉得这回对李子默有些放心不下,后头又见了温嘉眉的那匹白马,她也急了,只好巴巴地登了燕王府的大门来求人,横竖都是丢面子,在李玄寂面前丢不算事,在温嘉眉面前丢那是万万不可的。
小姑娘眼巴巴的模样十分逗人,她团着手,仰着脸,水汪汪的眼睛使劲眨巴着,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刷来刷去,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我很可怜,快来救命”的气息。
李玄寂不动声色,把目光移开了一点:“那匹雪里红你还不满意吗?眼下别说是长安,就算整个大周境内,除了飞廉,要找到比雪里红更出色的马匹,那是有点棘手,大宛天马,几年才得这样一匹顶尖的,你嫌弃人家什么,白色的不好看吗?”
谢云嫣一下怔了,表情都僵硬住了,她握紧了手心,良久,才低声问道:“什么雪里红?”
李玄寂听出不对,微微皱眉:“我今天见子默牵了雪里红出去,怎么,他还没把马给你吗?”
谢云嫣想了想,问道:“雪里红,听这名字,是不是浑身白色,头上有一块红斑的马?”
“不错,我的马场里,眼下跑得最快的就是那匹了,而且它年纪还小,再过几年,养好了更是不可估量,恰好它性子温顺,给你正合适。”
谢云嫣退后了一步,尴尬地笑了一下:“果然是匹好马,我看到了,不过是给阿眉的,不是给我的,对不住,玄寂叔叔,是我没弄清楚,贸然上门,打扰您了,我这就告退了。”
她说完,低下头,偷偷挪了挪脚尖,这会儿,她身上透出的气息就变成了“我很可怜,算了,已经没救了”。
“停步。”李玄寂沉声道,“这事情是子默办得不妥,你且等等,我叫他进来向你赔罪。”
“不用了。”谢云嫣用袖子捂住脸,唉声叹气:“您别叫他,没什么意思,我本以为和他多少有些旧日情意,没想到他连面子都不愿敷衍,这样明目张胆地糊弄我,这会儿又叫他过来说什么呢,好似我为了他在争风吃醋一般,笑死个人。”
虽说早已经料到了今日,但事到临头,若说全不介意那也是假的。
她想起了自幼青梅竹马的时光、想起了多年前两个人相依为命的过往,在风雨中、在黑夜中,年少的赵子默对她微笑的模样,似乎都淡去了,再也寻不回来了。
窗外有风,树叶轻晃,小鸟叫了一两声,又听它扑簌着小翅膀飞走了。角落的云缕博山炉里点着白檀香,沉寂而清冷的味道渐渐地浓郁起来,把春末的浮华压了下去,令人宁静。
好在谢云嫣不是伤春悲秋的人,也就难过了那么一下子,马上重新打点起精神来,握住小拳头,挥了一下:“玄寂叔叔,又在您面前丢丑了,我如今心里难过着呢,您可不许笑话我。”
她的眼角有一点儿红,但脸上却带着轻快的笑意,一点看不出有什么难过的样子。
燕王殿下纵横疆场,杀敌无数,但面对着这么一个小姑娘,却觉得十分棘手,他想起往日这孩子一口一个“阿默”的,全心全意地护着李子默,连他这个尊贵的燕王殿下都靠到边上去了,怎么一转眼就变了个模样?
她需要安慰吗?还是需要把李子默痛打一顿?年轻的女孩儿,赌气起来该怎么哄才好?尊贵的燕王殿下沉着脸,苦苦思索着。
29. 第 29 章 双更一:飞廉:大材小用……
谢云嫣又补了一句:“您别和阿默说这个, 反正从今往后,他和我再没什么关系,随他找好妹妹去, 我一点都不在意。”
她微笑着,神情娇憨,目光清澈,语气却是斩钉截铁:“我已经不要他了。”
末了,她还真心实意地叹息了一下:“可惜了,玄寂叔叔,您这么好一个儿媳妇没了。”
李玄寂突然不悦起来,他冷哼了一声:“明日你过来,我叫人教你骑马, 至于你所用的马,我另外找一匹,些许小事,有什么值当你的。”
谢云嫣摆了摆手:“不玩了,如今再比那个,没趣的很, 指不定他们心里怎么笑话我呢。”
李玄寂冷冷地道:“你是我燕王府未来的世子夫人, 怎么轻易认输,置我燕王府的颜面于何地?”
“可是, 您的大好儿媳妇已经换人了。”谢云嫣认真地提醒燕王殿下, “或许是温家姑娘、或许是别家的, 总之不是我了。”
“我没同意。”李玄寂面无表情地看着谢云嫣,“婚姻之事,须奉父母之命,这个家是我做主, 没有子默置喙的余地,他若不服管教,打几顿就好了,不是大事。只要有我在,他翻不上天去,你不用忧心。”
李玄寂素来有铁血修罗之名,此时不知怎的,神情冷厉威严,周身透出一股凛冽的煞气,宛如淬了血的利剑倏然从鞘中拔出,令人不可逼视。
谢云嫣一下子就怂了,张了张小嘴,又默默地闭上了,算了,和他争这个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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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大早,李子默托人送了一封信笺给谢云嫣,说道他半夜被李玄寂紧急派遣往西山大营,估计要在那边待上一段时间,且等他回来再教她骑马云云。
谢云嫣稍微瞥了一眼,漫不经心地丢到一边去了。
过不多时,燕王府又来了人,这回是拂芳,说道燕王府最近清点库房,翻出大堆名家书画,都有些年头了,想叫谢云嫣过去一起帮着整理修缮一番。
苏氏自然满口答应,打发谢云嫣随拂芳一起去了。
谢云嫣登上了燕王府的马车,车上还有豆蔻,见了谢云嫣就捧出了一叠衣裳:“小谢姑娘,奴婢服侍您更衣。”
豆蔻当年孩子气一团,如今也大了,还是圆圆脸蛋、圆圆眼睛、十分爱笑,和谢云嫣很是相合。
“更衣作甚?”谢云嫣不解。
“姑娘今天要去学骑马呢,这里是窄袖胡服,长靿靴,鞢刓带,穿这个方便。”
拂芳抿嘴笑道:“时间仓促,这是外头随便买的,您将就先穿着,已经吩咐裁缝和绣娘赶工在做了,两个月后的赛马,肯定能让您穿上新衣裳,我们家小谢姑娘是顶顶漂亮的,温家那个,哪里比得上。”
在拂芳眼里,谢云嫣俨然已经是“我们家”的人了。
谢云嫣小小声道:“芳姑姑,你们家的世子夫人要换人了,不是我。”
拂芳十分淡定:“昨天晚上我听王爷提了两句,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您放心,燕王府门风清正,当年上官王妃体弱多病,有碍子嗣,老王爷从来不提这个,守了王妃一辈子,王爷自己更是洁身自好,从不近女色,到了世子这一辈分,王爷既然已经当众认下了您是儿媳妇,要是转眼就换人了,岂不是让人家笑话王爷,这是断断不能的。”
拂芳在燕王府的执事多年,气度不同寻常奴婢,连世子都敢数落,笑着道,“世子就是闲得慌,才会惹出事端来,他被王爷扔到西山大营去了,还叫了赵将军一起跟过去,吩咐赵将军每天寻个事由,把世子打一顿,不要多,打上两个月他就老实了,再兴不起花花肠子。”
谢云嫣无奈地叹气,怎么一个两个都不相信她的真心话,这番好意,实在叫她消受不起啊。
谢云嫣在马车上换好了骑装,又和拂芳、豆蔻说说笑笑的,也不知道马车走了多远,大半天后停了下来。
“到了。”
豆蔻扶着谢云嫣下了车,谢云嫣这才发现,自己到了一处山谷平地前。
四周群山环绕,中间茵茵绿地,一眼望不到尽头,远处,天与地、与山连成了一片,如同泼墨山水画。山脚下隐约看到有屋舍华宇,连绵不断。场中有几匹马儿在奔跑,风驰电掣,如踏白云。
“这里是燕王府在西郊的马场,养的都是一等一的千里马,昨天世子带走的那匹雪里红就是从这里选出来的。”拂芳解释道。
一匹黑马叭嗒叭嗒地跑了过来,自来熟地凑到谢云嫣身边,伸长脖子,嗅了嗅,不屑地喷了个响鼻。
这是李玄寂的飞廉,好认得很,它娘生它的时候,肚子里墨水不够了,就四个蹄子是白的。
谢云嫣嫌弃地捏着鼻子:“快走开,你的口水和鼻涕都喷到我身上来了。”
飞廉读懂了这女孩儿的神情,不服气地朝她“咴咴”大叫,好像要吵架一般。
“飞廉,肃静。”随着这淳厚低沉的声音,李玄寂走了过来,他的手里牵着另外一匹黑马,这匹倒是连蹄子都是黑的,好似在煤堆里打滚出来的。
他握着一杆黝黑的长.枪,通体玄铁,镶错云龙金线,三角利刃,寒光流溢,其上红缨如血,煞气呼之欲出,令人望而生畏。
飞廉立即老实了。
谢云嫣看得有些心惊:“玄寂叔叔,您拿着兵器作甚?”
“我亲自教你,如果你不好好学,就用这个打你。”李玄寂面无表情地答道。
谢云嫣惊恐万状,倒退了几步,连连摆手:“不、不、不敢当,您老人家尊贵万分,岂敢劳动大驾,换个人教吧,不然我没学会就已经被您打死了。”
拂芳笑了,带着豆蔻先退下去了。
谢云嫣刚才的告饶,李玄寂当作没听见,他指了指飞廉,道:“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马,你先用它练着,它脾气虽然不好,但颇有灵性,进退自如。”
谢云嫣看了飞廉一眼,从大马脸上又看出了鄙夷的神情,谢云嫣使劲瞪它。但李玄寂的枪尖指了过来:“先教你上马,你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
谢云嫣硬着头皮过来。
“来,此处为马肩,站在此处,斜向后方……”
谢云嫣依言而行,冷不防肩膀被李玄寂的枪杆推了一下,接着是李玄寂严厉的声音:“斜向后方,角度不够,要这样。”
嘤,终于知道燕王殿下那杆枪是用来做什么的了。
谢云嫣也是聪颖,被这一点拨,位置就站对了。
李玄寂颔首,他的枪尖从辔头和马蹬上划过,中间略有停顿:“这里,左手抓缰绳并马鬃,右手抓马镫,左脚踩踏马蹬,右脚点地,跳起,旋身上马。”
谢云嫣专注地听了、记了、也这么做了,但是……跳、跳、跳,跳了老半天,就像一只喘气的小青蛙,她就是跳不上去。
飞廉都有点不耐烦了,回过马头,又喷了个响鼻,好像在嘲笑她。
谢云嫣哀怨地对李玄寂道:“您这匹马太高了,我高攀不起,还是换一匹吧。”
“不是它太高,是你太矮,换一匹你照样上不去。”李玄寂无情地道,顺手用枪杆尾巴在谢云嫣的腰部戳了一下,“这里发力,不要软绵绵,挺起来。”
这么一戳,谢云嫣一激灵,猛地跳了起来,这下上去了,中间的时候力度差一点,险些滑下去,被李玄寂的长.枪架住了胳膊,抬了一下,身不由己地坐上了马鞍。
嘤,燕王殿下的枪实在太有用了。
李玄寂亦翻身上了另外那匹黑马,严厉地道:“双手握缰绳,上身坐正挺直,目视前方,好,想要叫它动起来,就用双腿夹住马腹内侧,对,就这样……飞廉,老实点,不许欺负她。”
飞廉轻轻“咴”了一声,开始走动起来。
飞廉走得很稳,一会儿工夫,谢云嫣慢慢地镇定下来,她坐在马上,视野拔高了许多,只见白云行过远山、微风拂过草木、远处骏马奔过原野,万物皆有生机,令人心境开阔。
她欢喜起来,想要看得更高,身体前抬,腿上不自觉用了点力气。
飞廉慢吞吞地走了半天,不得劲,此时腹部受力,马上精神起来,发出一声长鸣,撒开蹄子开始狂奔。
谢云嫣猝不及防,一声尖叫,被飞廉从背上摔了下去。
她在天旋地转间,觉得后腰上一紧,被什么东西扯住了,挑了一下,止住了下跌的势头,晃晃悠悠地停在了半空中。
谢云嫣的心都快掉出嗓子眼了,好不容易又吞了回去,惊魂未定,一抬眼,就看见了燕王殿下那张冷冰冰的脸,他好像一直都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是不是生气了,就是眼神有点不太对,谢云嫣更加战战兢兢了。
李玄寂单手持枪,枪尖从谢云嫣的后腰带穿过,把她挑在高处,这一手枪法,又快又准,玄妙无比。
可是谢云嫣一点都不觉得妙,她只觉得自己像是吊起来的腊鸭子,背朝上,脸朝下,风一吹,就瑟瑟晃荡,好生可怜。
飞廉又从远处转了回来,好像十分开心,“咴咴”大叫。
“玄寂叔叔,您能对晚辈多疼爱一点吗?比如现在,先放我下来。”谢云嫣愁眉苦脸地道。
李玄寂手腕一抖,把谢云嫣扔了下来。
位置不太高、也不太低,谢云嫣面朝下,砸了个结结实实,幸好草地松软,不是很疼,但也足够她伤心了。
她干脆趴在地上不起来了,耍起无赖:“我受伤了,鼻子好疼、手好疼,哪哪都疼。”
“我从来没有教过像你这么笨的人。”李玄寂的话语冷冷的,又是一记当头暴击。
谢云嫣气鼓鼓地抬起脸:“我不信,您统共教过几个人?肯定是胡说。”
她的鼻子上还蹭着泥巴,眼睛瞪得圆圆的,连小泪花都快挤出来了,和一只炸了毛的三花猫儿差不多。
风是柔软的、空气里草木的香气是柔软的,眼前这个女孩儿,笑起来或者生气起来,都是那样柔软的。
李玄寂心也突然变得柔软了起来,但他的表情依旧一丝不苟,端正严肃:“就两个月时间,已经过了三天,你不刻苦些,怎么赢人家?快点起来,不要偷懒。”
飞廉弯下脖子,用嘴衔住谢云嫣的衣领,拖她起来。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别咬我,口水都蹭过来了。”谢云嫣哼哼唧唧地抱怨着,还是爬起了身子,重新打点起精神,又爬上了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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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嫣未必是个高徒,但李玄寂肯定是个严师,这样一天下来,到最后李玄寂叫停的时候,谢云嫣觉得自己腰酸背疼腿抽筋,累得差点要晕过去了。
拂芳过来接她的时候,见她一脸颓废、生无可恋的表情,也不禁有点发笑:“谁叫你和自己过不去,非要和人家约了赛马,就没见过你这么傻的孩子。”
谢云嫣泫然欲泣:“芳姑姑,您别说了,面子害死人,我以后再也不和人家斗气了。”
回家的路上,谢云嫣在马车里把原先的衣服换了回来,豆蔻眼尖,发现谢云嫣的大腿内侧磨破了皮,血透了出来又糊开了,鲜红的一大片,看过去怪瘆人的。
豆蔻惊呼了起来:“姑娘,您受伤了!”
谢云嫣害臊了,一把抓住罗裙遮住:“非礼勿视,不要乱看。”
但来不及了,拂芳也看到了,她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王爷欠考量了,你和王爷手下那些粗野汉子又不同,姑娘家皮薄肉嫩的,哪里经得起这样操练,不成,我和王爷说去,明天不练了,你好好歇着。”
“别!”谢云嫣急了,“姑姑可千万别告诉玄寂叔叔,他要嫌弃我麻烦,指不定就不肯教我了。我又不是那种娇气的人,不就这么点小破皮儿,有什么打紧的。”
拂芳好气又好笑:“你这丫头,真真疯魔了,不疼吗,这都能忍得住?何苦呢?”
谢云嫣板着一张小脸,严肃地道:“我今天摔了跤、又是流汗又是流血、累得骨头散架,苦不堪言,如果现在就松懈下去,那前头吃的苦都白费了,那太不划算。何况,是玄寂叔叔亲自教我骑马,我若是输了,岂不是显得他很无能,燕王殿下的面子往哪里搁,这是断断不可的。”
她握住了拳头,气势汹汹地挥了一下:“所以,一定要赢,我拼了老命也要好好练起来,这点小伤算什么。”
拂芳哭笑不得,和豆蔻两个轮番劝说了半天,但是谢云嫣很有志气,咬死不松口,拂芳无奈,只能去燕王府取了一些金创药膏给她敷上,嘱咐她明天若是撑不住,千万不要逞能。
谢云嫣笑眯眯地应了,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到了第二天,谢云嫣再去马场的时候,发现飞廉的马鞍居然变了模样。
飞廉是一匹雄壮健硕的战马,它的马鞍与它形体相衬,包裹着粗厚的皮革,中间镶嵌着玄铁龙鳞片,坚硬而冰冷。今天却在上面垫了一层貂皮,那皮毛既丰满又轻盈,既浓密又蓬松,银白的颜色纯净宛如月光,流淌着珍珠的晕彩。
谢云嫣好奇地摸了摸,触手处,仿佛那皮毛都要融化在指尖,柔软如云朵。
她踮起脚,拍了拍飞廉的大头,一本正经地问它:“你今天为什么穿了一件小袄子?这袄子很漂亮,原来你是一匹爱臭美的马。”
李玄寂站在那里,依旧是一身黑色长袍,重环交领,云龙盘袖,腰束紫金带,提着玄铁枪,看过去高不可攀,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它着凉了,怕冷。”
这个时节,晚春将过,立夏未至,天气已经热起来了。
谢云嫣抬头看了看天空,太阳大得耀眼,她又看了看飞廉,悄悄问它:“你真的很冷吗?”
飞廉抖了抖马耳朵,生气地别过大马脸,不理她。
谢云嫣偷偷地看了李玄寂一眼。
原来他已经知道了。
拂芳明明答应了不说,转头还是告诉了李玄寂。谢云嫣突然觉得脸上发烫,她受伤的地方过于私隐,不可言说,昨天在李玄寂面前咬着牙不露一丝破绽,就是因为害臊,没想到还是露馅了。
真是……叫人怪不好意思的。
谢云嫣还在这边心虚,冷不防李玄寂的枪杆在她背上敲了一下。
“不要发呆,上马。”他的声音是严厉的,和往日没有任何分别。
李玄寂的手劲挺大,那一下敲得谢云嫣差点跳了起来,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都吓没了,手忙脚乱地爬上马,中间免不得又被李玄寂敲了好几下。
谢云嫣上了马,慢慢地开始跑起来,她天资聪慧,只要用心起来,学什么都快得惊人。
马背上垫了貂皮,果然比昨天硬邦邦的舒适了许多,疼还是疼的,却不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
李玄寂一直跟在谢云嫣的身后,沉稳而安静,只是偶尔一两下出声点拨谢云嫣的姿势,或者在她快要滑下去的时候,伸出长长的玄铁枪把她架住。
谢云嫣回头望了他一眼,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如同这春天的风、这春天的阳光。
“玄寂叔叔。”风大了起来,谢云嫣怕他听不见,叫得特别大声,“你是最厉害的老师,我是最聪明的学生,等着吧,两个月后的赛马,我肯定能赢,不会给您丢脸的。”
李玄寂什么话都不说,只是看着她,如同每一个宽容的长辈,看着不懂事的晚辈,他的面容冷峻,但是目光温和。
阳光热烈,空气中草木的味道浓郁了起来,青涩而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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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方至,天气已经大热了起来,温嘉眉换上了一身轻软细薄的骑装,金边窄袖,高腰衫裙,正是长安少女最时兴的行猎打扮,偏她领口开得特别低,脖子上挂了一串红珊瑚珠子,肌肤似酥雪,随着她翻身上马的姿势,不知是珠子还是酥胸,还轻轻颤了颤。
树上的鸣蝉开始叫了起来,声声知了知了,十分热闹。
谢云嫣袖着手站在树荫下,笑眯眯的:“阿眉今天打扮得可真漂亮,可惜了,有人在西山大营赶不回来,看不到你这身漂亮衣裳。”
温嘉眉有些心虚,娇嗔道:“我自穿我的新衣裳,与世子什么关系?姐姐这话听过去很不成体统。”
谢云嫣“咦”了一声:“你是我妹妹,就和阿默的妹妹一般,做哥哥的看到妹妹穿得漂亮,自然心里也是欢喜的,阿眉,你的脑袋瓜子歪到哪里去了,大不正经。”
温嘉眉“啐”了一下:“就你贫嘴,不和你说了,等下你输了不要哭鼻子。”
旁边有几个女郎叫了起来:“阿眉,你这匹白马可太俊了,先跑两圈给我们看看。”
温嘉眉得意地看了谢云嫣一眼,打马跑了出去,身姿飒爽,显见得这两个月也没闲着,着实把骑术好好练了一下。
这里是长安城外西郊的一处赛马场,方圆百十亩地,中间大片是环状的跑道,两侧皆是茂密的树林,纵然是盛夏,风吹过来,也有几分凉爽之意,确是个玩乐的好去处。
盛世繁华,长安城中权贵之流爱好斗鸡赛马,当作风雅之事,今天安信侯府两个姑娘的赌局,也引了不少人过来观看。
这些人大多是那天在南祁山猎场答应要做见证的姑娘,反正在家闲着也是淘气,这会儿成群结队跑来凑趣,连朱家的三娘和九娘都来了。
朱三娘在长安贵女中是出了名的骑术精湛,温嘉眉央她过来做个裁断,朱三娘满口应承下了,今天来得比谁都早,此刻坐在看台上,赞道:“温家阿眉是个厉害角色,这骑术暂且不说她了,这匹马亏她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实在不是凡品,有这样的好马,今天这场比赛她若是还能输,那就太没天理了。”
反观谢云嫣,两手空空地站在那里,连衣裳都是日常的宽袖长裙,看不出丝毫要骑马的模样。
苏氏今天也过来了,坐在那里,对一干小姑娘叹气道:“我家阿眉是个好面子的,偏偏她姐姐不懂事,非要约什么赛马,阿眉最近练得可勤快了,你们看看,她姐姐却仿佛没事似的,今天大约要叫你们看笑话了,都是我的错,没有管教好。”
却有女郎快人快语:“那可不是,侯爷和夫人给阿眉备了这样的好马,那谢家的姑娘连头小毛驴都没有,有什么好比试的,还不如趁早认输算了。”
苏氏虽然偏心,被人当众这样点了出来,面上也有点过不去,勉强笑道:“你们想岔了,我这个大女儿可是和燕王世子许了亲的,我岂敢怠慢,不是我不管她,是她自己说了,燕王府的人会给她备着,叫我放心等着看。”
她忍不住“哼”了一声,酸溜溜地道:“她背后有人撑腰呢,我这个做母亲的,乐得清闲自在了,不操这份心。”
这边还说着,撑腰的人果然来了。
一队骑士从马场的另一侧跑了过来,他们虽是策马奔驰,那阵列却是整整齐齐,手持长戈,饕餮铠甲,马覆铁衣,正是燕王的疾风营骑兵。
天气很热,朱三娘的脸色却有些苍白,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把心中的无名火压了下去。
除了朱三娘,其他女郎们都从看台上跑了下去看热闹。
疾风营的骑兵跑到近前,下了马,过来对着谢云嫣抱拳:“姑娘,您的马,给您带过来了。”
什么马?女郎们好奇地伸长了脖子。
骑兵们让出道来,后面一匹黑马哒哒哒地跑了过来,它是单独的一匹,没人敢骑它。
这马比寻常的马匹更高了半个头,身如染墨,四蹄银雪,形似龙虎生威,气若风雷燎火,就是立在那里,也有一股凛凛锐气扑面而来,和它的主人一般无二。
长安城中,少有人不知道李玄寂的爱马飞廉,一眼就认了出来。
女郎们捂住了嘴,小声地惊呼:“这、这不是燕王殿下的那匹马吗?莫非……”
朱九娘不太敢相信,喃喃地道:“说不定是生得比较像的,燕王的爱马,怎么能给人这样玩耍?”
谢云嫣招了招手,飞廉马上就凑了过去,蹭了又蹭,十分亲昵。
众人看了又怀疑起来:“是了、是了,不过是生得相似,燕王那匹马性子傲得很,哪里是这般温顺模样。”
这时候,温嘉眉骑着那匹雪里红绕了一圈,又跑了回来,自然看见了黑马,她骑得高,一时没留意飞廉的四蹄踏雪,不由笑了起来:“姐姐怎么找了这么高的一匹马,你爬得上去吗?别以为马高就跑得快,小心摔下来更疼。”
飞廉是个坏脾气的,见不得其他马匹抢它风头,见了雪里红胆敢直挺挺地立在它前面,不由就恼了,把大马头伸了过去,倏然发出一声长鸣。
这一下凶猛如虎啸龙吟,声遏云霄,把雪里红吓得傻了,动物远比人更加敏感,来自强者的天然压制令这匹小母马呆滞住了,一动不动,身上的毛都炸开了。
居然还不让开?飞廉不满意了,悍然扬起前蹄,就要踹过去。
雪里红马腿一软,“噗嗤”一下倒了下去,这怪不得它,它年纪本来就小,又是匹性子温顺的母马,而飞廉是随着李玄寂驰骋赤血沙场的战马,那气势哪里是这小母马能够经受得住的。
温嘉眉猝不及防,被甩到了地上,失声尖叫。
30. 第 30 章 双更二:卖掉渣男得了三……
早在飞廉大叫的时候谢云嫣就发现不对劲了, 此刻赶紧扑了过去,死死拉住了飞廉的缰绳:“喂喂喂,你怎么回事, 不许胡闹,回来,给我回来!”
好在飞廉虽然凶悍,谢云嫣的话它还是听的,被拉了一下,生生地刹住了蹄子,骄傲地“咴咴”了两声,好歹是收住了。
周围的人呆若木鸡,这下确信无疑了, 果然是燕王的那匹飞廉。
此马以神兽为名,是当年先帝赐给李玄寂的珍宝,传说中,是为龙马之种,不同凡类,生性高傲暴烈, 除燕王外, 无人能近其身。
但如今众人看见它在谢云嫣的手里讨好地挨挨蹭蹭,都有些风中凌乱的感觉。
谢云嫣还要拍着它的马头, 一本正经地教训它:“你看看你, 太不应该了, 人家比你小,又是母的,是妹妹,你要让着妹妹, 不能太过欺负人家了,知道了吗?”
飞廉不屑地喷了喷响鼻,表示它不知道。
那边温嘉眉在苏氏的搀扶下好不容易爬了起来,听了谢云嫣的话,气得几乎吐血。
苏氏心疼得差点落泪:“算了,别比了,你这孩子就是倔强,人家这样欺负你,你还比什么?”
温嘉眉气性上来了,推开苏氏,又站直了身子,咬牙道:“不,我就要比!怕什么,我骑术比她好,不见得会输,若是这样逃了,我以后的面子往哪里搁?娘,您别管我,横竖我今天拼了!”
后面又来了一辆马车,燕王府的丫鬟豆蔻从车上跳下来,抱怨道:“哎呦,那些兵士仗着马高,跑得那么快,差点就跟丢了,还好,赶上了,小谢姑娘快来,您的骑装做好了。”
谢云嫣施施然地带了豆蔻去更换衣裳,留下场中众人在那里窃窃私语,或是惊疑、或是羡慕,不一而足,议论的自然是谢云嫣和那匹飞廉,至于温嘉眉反倒无人关注她了。
只有朱三娘从看台上下来,帮着温嘉眉对那匹雪里红百般抚慰,朱三娘骑术既精,对驯马也颇有手段,花了一些工夫,总算把那匹胆小的母马安抚住了。
雪里红亦是良驹,性子温顺是它的缺点也是优点,它特别听话,在主人的口令下,重新打点起精神,安静地站在马道前。
温嘉眉拜谢朱三娘。
朱三娘低了头去扶温嘉眉,两个人靠得很近,朱三娘的嘴唇几乎贴到了温嘉眉的耳朵,她的声音听过有点儿飘忽:“阿眉,你放心,好好比试,我担保,今天赢的人肯定是你。”
温嘉眉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朱三娘笑了,她的笑容妩媚多情,如同烈日下殷红色的牡丹花。
温嘉眉愣住了,而朱三娘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返身离去了。
过了片刻,谢云嫣换好了骑装,又走了过来。
她情趣高雅,不爱花俏,故而那骑装也是纯色的,是紫藤花的颜色,仿佛春意在此,干净自然,不加粉饰。
夏天的衣裳本应是单薄的,那套骑装却是好几重轻纱叠在一起,每一重轻纱都薄若无物,仿佛紫色烟雾,下摆撒开,层层衣襟依次交替,从深到浅,随着步履的走动而飘拂,如同团在一起的花瓣在霎那绽放开。
女郎们眼睛都亮了,一窝蜂地拥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夸奖着,赛马有什么意思,姐姐妹妹们只想问问这漂亮衣裳是哪家裁缝做的。
谢云嫣被这火辣辣的热情吓得倒退了好几步,连连摆手:“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只有豆蔻得意洋洋:“姑娘们,和你们说也无妨,这衣裳是我们府里的两个姑姑做的,她们当年是宫里尚衣局的奉御女官,料子是暹罗国上贡的水云香纱,三年才得一匹,这些都是寻常,难得是颜料,这是用紫骨螺染的颜色,一钱重的颜料要二十两黄金,这件衣裳单单颜料就价值五百金。”
在场的女郎谁不是名门闺秀,家中富贵自不必说,但此时听了豆蔻的一番话,也只有咂舌而已,不敢再提要跟风做一件了。
谢云嫣觉得有些眩晕,赶紧扶住了豆蔻的手,虚弱地道:“五百两黄金好重,我穿在身上都走不动路了,快给我换下来。”
豆蔻身为燕王府的丫鬟,颇为豪气:“这有什么,自从老王妃过世以后,府里的两个奉御姑姑都闲出毛病了,她们也难受,太皇娘娘每年赏赐的好料子堆得库房都放不下了,紫骨螺好像是王爷从高丽打战时带回来的,再放下去就要坏了,芳姑姑说了,好不容易有机会,赶紧全部用起来,别浪费了。”
这简直是□□裸的显摆,太过分了,女郎们听了,都笑着要过来拧豆蔻的嘴,豆蔻笑嘻嘻地躲开了。
温嘉眉在那边看着,眼眶都红了,半是难堪、半是嫉妒,她早知道燕王府权贵滔天,但如今这一桩桩摆在她面前,还是令她受不住这刺激。若是……若是和燕王世子定亲的人是她就好了,那一切就都是她的了。
温嘉眉的心中燃起了炙热的火焰,恨不得立即就把谢云嫣踩到脚下去,她强忍着激荡的心绪,朝谢云嫣喊道:“姐姐,你还要不要比?”
那自然是要的,谢云嫣赶紧从一群莺莺燕燕的包围中钻了出来,招呼了飞廉一起过去。
温嘉眉和谢云嫣跨上了马,一起立在了马道的前方。
女郎们总算想起今天的正经事,纷纷坐回看台上,有一些平日里和温嘉眉交好的,挥舞着小手绢开始为她鼓劲,还有一些存心要讨好燕王府的,转而为谢云嫣叫好,一片叽叽喳喳的煞是闹腾,这其中就数豆蔻喊得最大声。
今天这场赛事,以鼓声为令,同时出发,从东头到西头大约有二里地,中间还有一段上下坡的丘陵,到了西头再折返回来,先到者为胜。
简单明了。
朱三娘依旧一袭红妆,艳丽万端,亲自过去,举起了鼓槌。
她朝温嘉眉微微颔首示意。
温嘉眉一声清叱,立即打马疾驰而出。
而后,“咚”的一声,鼓声方才响起。
这一前一后,已经差了一着,飞廉起步落在了后面。
豆蔻在看台上跳脚:“不行、不行,这不公平,温姑娘先跑出去了。”
亦有人反驳她:“阿眉跑的时候已经敲鼓了,是你家姑娘自己反应慢了,怪不得别人。”
两下又争辩起来,更吵了,好像有几百只鸭子在看台上一起叫着。
而那边,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已经如同离弦的羽箭一般,向前疾速奔驰着。
论脚力,雪里红略逊一筹,但是温嘉眉的骑术毕竟比那只两个月的三脚猫稍微好了一些,雪里红只要不去看飞廉,它就还是正常的,一人一马配合默契,疾如劲风。
飞廉岂肯示弱,撒开蹄子,发力疾驰,谢云嫣记得李玄寂教她的,挺直身体,目视前方,紧紧握住缰绳,放任飞廉如同风驰电掣一般在赛场上奔跑。
两匹马你追我赶,渐渐地,飞廉拉近了和雪里红的距离。
看台上,苏氏惊讶极了,忍不住埋怨道:“嫣嫣那孩子,几时学会骑马的?把我们瞒得倒好,白瞎了我这当娘的为她操了许久的心。”
豆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觉得大不敬,捂着嘴缩到一边去。
过了一会儿,两匹马越过了丘陵,就看不太清楚了。
众女郎们只稍微安静了一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纷纷开始下注。
或是一两碎银、或是一个挂件、还有簪子戒指什么的乱糟糟的一堆,堆在两个大方盘子里,大抵赌谢云嫣赢的人多,毕竟,燕王那匹飞廉是绝世神驹,还没见过有什么马匹能够跑得过它的。
朱三娘微笑着,在其中一个方盘里放下了一只镯子,赤金缠花,上面镶嵌着三颗鸽卵大小的红宝石,流光溢彩,烁烁生辉,显然不是凡品。
“我押阿眉赢。”她慢条斯理地道。
女郎们呆了一下,免不得出言劝阻:“三娘子,快收起来,不过大家玩闹一番,值不得你这么贵重的东西。”
朱三娘笑而不语,拾起曳地长裙,自顾自地走开了。
等了莫约半盏茶的工夫,远远的马道上出现了一个黑点,众人翘首望去,慢慢地看得清晰起来,果然是飞廉,黑马白蹄,踏雪腾云,快得如同闪电一般。过了一会儿,才见温嘉眉的雪里红从后面追赶着过来。
眼看着飞廉越来越近,那些赌注下对的女郎们都欢呼了起来。
就在此时,陡生变故。
只听到一声马鸣,一匹枣红大马从斜里冲了出来,冲上了马道。一个马夫模样的人跟在后面,歇斯底里地大叫:“这马疯了!疯了!快拦住它!快啊!”
那枣红大马果然如同发了疯一般,以一种不要命的架势,当头迎着飞廉冲了过去。
疾风营的骑兵尚未离去,但他们离得太远了,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飞廉在全力奔驰之下,完全无法刹住,它猛地仰起脖子,发出尖锐的啼鸣,悍然迎上。
看台上的女郎们好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一般,“嘎”的一下,又从欢呼变成了尖叫。
谢云嫣骑在马上,脸色倏然煞白,两个月的时间,能够学会策马奔驰,已经算是她极厉害了,此时遇到这等意外情形,她完全不知该如何处置,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
她凭着本能,立即压低了身体,紧紧地贴到飞廉背上,慌乱之中还能苦中作乐地想着,好在飞廉的块头够大,经得起撞,大约死不了,不错。
在间不容发之际,谢云嫣只听得脑后生风,有什么东西破开了空气,带着一种如同雷鸣般的呼啸声奔腾而来,那声音甚至刺痛了谢云嫣的耳朵,令她痛苦地皱起了眉头。
有一道黑色光从她的身边掠过,那是无法形容的光,锐不可当,仿佛可以穿透世间万物,是风雷、是疾火、带着令人胆寒的煞气,飞旋而去。
黑色的光穿透了那匹疯跑的枣红大马,去势不减,竟带着那匹大马飞了出去。
飞廉恰恰与那被打飞的疯马错身而过,飞廉久经沙场,处变不惊,速度和方向都没有丝毫改变,径直冲向了终点。
枣红大马被带着飞出了数十丈远,“笃”的一声,一柄玄铁长/枪从马头贯穿而入、从马背透出,将整匹马生生地钉在地上,这一切只在电石火光之间,那马犹未死透,大股大股的血水从躯体涌出,四只蹄子还举在半空中,垂死抽搐着。
温嘉眉的雪里红此时跑了过来,看见这等惨状,这小母马生性灵通,居然吓得掉转马头,一溜烟朝着相反的方向逃走了,任凭温嘉眉怎么抽打它都不肯再回头。
而那边,飞廉已经抵达了终点,停了下来,得意洋洋地“咴咴”大叫,谢云嫣惊魂未定,倏然脑中一激灵,回头望了过去。
一匹通身漆黑的高马从南边的树林里慢慢地走了出来,马上的男人英俊得如同天上烈日,但却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容貌,只因他身形轩昂伟岸,俾倪之间,气势渊渟岳峙,令人不敢逼视。
“玄寂叔叔。”谢云嫣轻轻地叫了一声。
她的心跳得很急,大约是方才策马狂奔的激动尚未平息下来,血都涌到脸上来了,火辣辣的,她捂住脸,有点害羞地笑了起来。
疾风营的骑兵这时候急忙赶了过来,其中一人拔下了钉在枣红大马身上的玄铁枪,恭恭敬敬地跪在李玄寂的马前,双手呈上。
李玄寂接过了枪,抖了一下手腕,甩下一串血水。自始自终,他的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
这一连串的变故简直叫人眼花缭乱,众女郎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撞撞跌跌地跑了出来,一个个都在惊呼。
“怎么回事?谢姑娘,你还好吧?”
“阿眉!阿眉跑到哪里去了?快去寻她回来!”
“天呀,那匹疯马是谁家的?我怎么看过去觉得有点眼熟?”
说到这里,人群中突然静默了一下。
半晌,大家把目光艰难地转了过来,看着朱九娘,小声地道:“那个,不是你家三娘子的马吗?她人呢,去哪里了?”
朱九娘觉得有些心惊,但口中却道:“纵是我家的马又如何?那马自己受惊了跑了出去,我三姐姐想来也是心疼。燕王殿下好生不讲理,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这样打杀了,这个,也是价值百金的好马呢。”
才说着,一个疾风营的骑兵过来,拱了拱手,姿势和语气都还算是十分客气的:“朱家九娘子,我家王爷有话要问,请九娘子移步。”
“我、我、我……”朱九娘“我”了半天,求救般地看了看周围,所有人都缩起了脑袋,一声不吭。
“九娘子,请。”
朱九娘只能心惊胆战地过去。
方才跟在疯马后面奔跑的马夫已经跪在了李玄寂的马前,在那里语无伦次地分辨着:“……它平日听话得很,突然发起狂来,小、小人一时没、没拉住……”
说着说着,在李玄寂的目光下,他的身子越俯越低,最后趴在地上抖了起来。
李玄寂的目光又转了过来。
朱九娘方才还能抱怨“燕王殿下好生不讲理”,此时,在李玄寂的目光注视下,她浑然已经忘记了言语。
冰冷的,带着血腥的煞气,凛冽而锋利,只是那样看了一眼,让朱九娘觉得自己就如同那匹枣红马一般,要被活生生钉死在当场。
她吓得眼泪都掉了下来,不敢再看李玄寂,用手捂着眼睛,哆哆嗦嗦地道:“三姐姐刚刚说她进宫给姑祖母请安去了……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李玄寂沉默了一下,略一抬手,身边的骑士又对朱九娘客气地道:“九娘子,无事了,请回吧。”
朱九娘松了一口气,腿都软了,差点走不动路,还是豆蔻好心,过来帮她扶了一把,踉踉跄跄地退下去了。
半天后,温嘉眉和她的雪里红才被找了回来,倒是毫发无伤,就是那匹可怜的小母马被她用鞭子抽得鲜血淋漓的,在那里哀哀惨叫。
谢云嫣背着手,溜溜达达地走过来,慢吞吞地对温嘉眉道:“喂,你输了。”
温嘉眉怔了一下,愤怒地扔掉了手里的鞭子,板着脸,转过头。
谢云嫣咳了一下,声音大了起来:“这里在场的各位姐姐妹妹,你们当初答应了的,给我做个见证,如果阿眉输了,嗯,要怎样来着?”
女郎们摇着头,有的偷笑,有的劝说“自家姐妹,不要如此较真”。
苏氏急急过来,脸上带笑,眼神却是冰冷:“嫣嫣,你和阿眉是亲亲的姐妹,不过是个玩笑罢了,哪里能叫阿眉给你当众下跪?这若传扬出去,阿眉不见得有什么,倒是你,刻薄无情的,要叫人说闲话了。”
“喏,您看。”谢云嫣气定神闲,抬手指了指那边,“有燕王府给我撑腰呢,我就嚣张些也无妨,不怕人说闲话。”
远处,李玄寂一骑黑马、一袭黑衣,如山如岳,身后铁甲骑兵护卫着,沉默无声地停在那里,让这盛夏的天气生生地冷了下来。
苏氏一时胆寒,立即把嘴巴闭紧了。
温嘉眉的嘴唇抖了半天,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瞬间五颜六色,煞是精彩,终于还是扛不住,忍着羞愤,低声道:“好姐姐,我输了……”
她双膝一弯,跪了下去,众目睽睽之下,终于忍不住伏在地上,放声大哭。
苏氏心疼得跟什么似的,也跟着抹眼泪。
谢云嫣这才体贴地去扶温嘉眉:“哎呦,你这是做什么呢,和你开个玩笑罢了,哪里真要你跪了?好妹妹,快点起来,怎么哭成这样了,啧啧,可怜见的。”
她可不就是欺负人吗,温嘉眉拍开谢云嫣的手,自己哭哭啼啼地爬起来。
周围有女郎实在忍不住,捂着嘴偷偷地笑了起来。
“本来呢,还差一个磕头……”谢云嫣看了温嘉眉一眼,慢吞吞地道。
够了,有完没完,她欺负上瘾了吗?温嘉眉怒视谢云嫣,眼珠子都要红了。
“不过算了,谁叫我们是好姐妹呢,那多不好意思,磕头就免了。”谢云嫣话锋一转,轻巧地道,“你给我点补偿就好,喏,就那匹小白马吧,我还挺喜欢它的,模样生得好看,和我一样好看,正好般配。”
“不行。”温嘉眉下意识地就想拒绝。
谢云嫣凑了过来,好似十分亲昵的模样,和温嘉眉咬起了耳朵,一字一顿地道:“什么不行,那匹马本来就是我的,我都没答应呢,谁许你抢走它的?”
温嘉眉蘧然一惊,抖了一下,看着谢云嫣似笑非笑的模样,迟疑了许久,还是低下了头,含泪道:“那就给姐姐吧,反正我们姐姐妹妹本是一家人,我的就是你的,也没什么差别。”
谢云嫣终于满足了,看着温嘉眉委屈巴巴的模样,她又好声好气地哄着温嘉眉:“哎呦,别哭呀,仿佛我欺负你似的,让人看了多不好,这样吧,喏,我有一样东西卖给你,好东西,比那小白马好上一千倍,值钱得很……”
温嘉眉吓得倒退三步,警惕地瞪着谢云嫣:“你又要作弄我?”
“没有。”谢云嫣这次是真心实意的,她从怀里掏出一张薄薄的纸出来,拿在手里晃了晃,脸上的表情温柔又和善,“姐姐这么老实的人,哪能作弄你呢,好东西,真的是好东西,来看看,不贵,三百金,还不如我身上衣裳的价,让你赚大发了,不用谢我,谁叫你是我的好妹妹呢。”
温嘉眉将信将疑,把头探过去看了一下,待看清了上面写的字,她的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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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竹帘挂在栏杆外,随着风轻轻摇摆,发出一点“啪嗒啪嗒”的声响,才刚下了一场雨,潮湿的水气浸透在竹帘的影子里,不太凉、不太热,刚刚好。小丫鬟沏了一壶雀舌翠芽,加了一点点谢云嫣最爱的牛乳和蜜蜂,不太腻、不太甜,也刚刚好。
她斜坐在小轩窗下喝茶,就着微微的风,听一两点残雨从檐角滴落的声音,别提有多惬意了。
可惜,这样的好情绪只维持了片刻,很快被打断了。
有人闯进了院子,靴子踩着湿漉漉的地面,发出大而急促的动静。
下人们乱哄哄的声音传了进来:“啊?世、世子?您怎么进来了?这是姑娘的闺阁,您可不能进去……”
“啪”的一声,竹帘子被人粗鲁地扯下,摔在了地上,李子默冲了进来,对着试图阻拦他的丫鬟怒喝道:“滚,都给我滚出去。”
他明显地夹着一身怒气而来,脸色铁青,神情暴戾,连眼睛都有点红,小丫鬟被吓到了,战战兢兢地后退。
谢云嫣叹了一口气:“好了、好了,你们先下去吧。”
安信侯府的丫鬟和下人们哪里敢和燕王世子较劲,听了谢云嫣发话,如蒙大赦,赶紧远远地避开去。
谢云嫣朝李子默举了举手中杯:“你上火了吗?来,请你喝茶,降降火。”
李子默怒气更盛,他大步走到谢云嫣面前,把一样东西拍在案几上,厉声道:“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那是一张薄薄的纸,显见得已经有些年头了,都微微地泛起了黄色。
这是谢云嫣和李子默……不,应该说是和当年赵子默的婚书,上面写了两个人的生辰八字,两家的父亲和作为媒人的孟青阳都签了字,一式两份,两家分执一份,来日两个孩子以此为凭信,当结为夫妻。
谢家的这一份,谢知章临终前交代给了女儿,这些年来,谢云嫣一直随身带着,是她从凉州保留至今的唯一的东西了,而这个东西,她两天前刚刚卖给了温嘉眉。
谢云嫣拍了拍手:“哦,这是我和赵家阿默的婚书,对了,卖了三百金呢。”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好像半点都没有放在心上,这愈发激怒了李子默。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把我当成什么了?随手卖个三百金,莫非日后你就想和我撇清关系了吗?在你眼里,我就这般不值钱?”
谢云嫣一本正经地道:“哪里不值钱,三百金呢,小户人家省着点花销,这一辈子衣食都不愁了,正好,凉州老家的旧房子还在,我回去拾掇一下也能住人,手上有了这三百金,招个忠厚老实的后生做上门女婿,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这样我爹在天之灵也不用为我担心了。”
李子默简直气得笑了:“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我是燕王世子,何等尊贵高崇,若不是幼时和你家定了婚约,你以为你有机会嫁给我吗?你还不惜福,居然不要我,反而想回凉州乡下,嫁一个升斗小民,嫣嫣啊嫣嫣,难道你疯了不成?”
谢云嫣笑吟吟的:“是呢,我多有福气,居然能和燕王世子定了婚约,这都是我爹眼光好,当初看得准,带挈我做了一把攀高枝的小麻雀,世子爷,我们谢家真是要对您感恩戴德呢。”
李子默沉默了一下,吐出了一口气,勉强冷静下来:“嫣嫣,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谢叔叔对我的恩德、你对我情意,我一一记得,在凉州时,那么难的日子我们都一起熬过来了,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我只是气你,连个招呼都不打,拿我们的婚约开这么大一个玩笑,未免太过薄情。”
“我打过招呼了。”谢云嫣的表情天真又无辜,她的声音也还是那么柔软,和往日一样,“法觉寺外,菩萨脚下,我对你说过,这辈子,我就给你这一次机会,再没有下回了,你要用心记住,谁知道呢,你居然转眼就忘,年纪还没大呢,记性就开始差了,这可真要不得。”
李子默的嘴巴张了两下,隐隐约约记起有这么一回事,他不由气急败坏起来:“什么下回?我又做错什么了?是不是我平日太纵着你了,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平白无故地挑刺生事,简直不可理喻!”
谢云嫣倏然沉下了脸,冷冷地道:“那匹雪里红不是应该给我的吗,你明知道我和阿眉约了赛马,反而把好马送给了阿眉,你当我是傻子,行,我成全你,和你的好妹妹阿眉亲亲热热去吧,我不要你了,在我眼里,你就只配换点钱。怎么,世子爷不会这么小气吧,连这三百金都舍不得阿眉出,难道说,你觉得自己分文不值,我得白送出去?”
前头她还义正严词,到了后面,又开始不正经起来:“那不成,我和你说,亏本的买卖我绝对不干的,三百金,够便宜了,钱我已经到手了,休想我还回去。”
李子默难得心虚了一下:“不过就是一匹马,你凭地小气,日后嫁给我,你要什么没有,何必去争这个,阿眉是你妹妹,我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对她关照几分吗,你若不喜,我日后疏远了就是,值得你这样闹?”
“你编,继续编,我听着呢。”谢云嫣还要斟了一杯茶,捧给李子默,柔声道,“来,不急,喝口水,慢慢说。”
她笑意盈盈,但目中却带着嘲讽,她的眼波清澈如同秋水,那刻薄的意味就格外明显。
年幼时,李子默曾经和她一同去镇子上看过街头耍杂的把戏,她的眼神和那时候一模一样,保不齐等会儿还要给两个铜板做赏钱的意思。
李子默后面的话就编不出来了,他恼羞成怒,冷笑道:“嫣嫣,我好说歹说,你就不听是吧,怎么,莫非要我跪下求你才成?我劝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你是谁,不过是个罪臣之女,沾了我的运道才到了长安,假充了世家闺秀,如今舒坦日子过多了,就忘了自己的本分……”
“泼啦”的一下,谢云嫣捧着那杯茶,手腕一翻,泼了过去。
“谢云嫣!”李子默猝不及防,被泼了个正着,满头满脸都是水,他暴怒起来,猛地扬起了手。
“怎的,你要打我吗?”谢云嫣却不怕,她仰起脸,直直地望着李子默,她的目光明亮,带着斩钉截铁的坚硬,李子默从来没见过她这般模样。
宛如陌路。
她原本是个聪明的女孩儿,乖巧甚至狡猾,李子默时常见她哄人,小嘴巴甜得就跟抹了蜜一般,他原想着,她哄他两句就好,只要两句,他就原谅她了。
可是,她半点也不肯。
李子默觉得有什么东西好像不对劲了,开始脱离出他的掌控之外,这种感知令他有些心烦意乱,他的手再也挥不下去,慢慢地收了回来,又慢慢地擦干了脸上的水。
他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退后了两步,用平常的语气道:“好,我知道你一惯淘气,我不和你计较,嫣嫣,你好好听着,你和我定了婚约,只要我没反悔,你就必须嫁,这事情,由不得你恣意妄为。”
谢云嫣漂亮的嘴角翘了起来,简单地回了李子默一个字:“呸!”
不能再和她对峙下去了,不然真的要气死了,李子默恨恨地瞪了谢云嫣一眼,愤怒地转身走了。
门外头,那些下人们本来一个个都踮着脚、拉着耳朵在偷听,见了李子默出来,哗啦啦一下赶紧又躲远了去。
太阳明晃晃地照着,雨水渐渐地干了,夏日的燥意又在空气中浮了起来。
李子默脸色阴沉地出了谢云嫣的小院子。
安信侯温煜正等候在廊道外,此时见了李子默出来,他讪讪地迎前去:“世子……”
“你闭嘴!”李子默突然暴怒地喝道,“你们都等在这里看我的笑话吗?嫣嫣在你们家住着,她这样胡闹,你们为什么不拦着她,如今这样,是不是正中你们下怀了?安信侯爷,我告诉你,本世子的事情,容不得别人来算计,你趁早放明白些,别逼我翻脸!”
温煜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这些年来,李子默一直对温煜客气有加,时间久了,温煜也有些忘形,俨然以李子默的长辈自居,在他眼中,李子默少年意气、骄傲自持,十分容易拿捏。
故而,素日里,温嘉眉与李子默的眉来眼去、欲说还休,温煜不但不予阻止,反而暗中多有鼓励。
如今天这般,李子默登门来,温煜赶紧献宝似的拿出了谢云嫣卖给温嘉眉的婚书给李子默看,还唏嘘了两句:“这等大事,那孩子说断就断了,也是个心狠的,好在世子与她原本就不般配,也算断得其所,世子日后不必再为这个操心……”
岂料话未说话,李子默就当场暴起,直接闯入内宅找谢云嫣当面对质去了,只不过谢云嫣处吃了亏,又灰溜溜地败退出来,这股子邪火就正好撒在了温煜头上。
温煜也是冤枉,被劈头盖脸地痛斥了一顿,颇有点不知所措,僵在那里,难堪得很,又试图替自己挽回些颜面,强笑道:“世子言重了,小儿女的心思,我们做父母的哪里能左右得住,这确是出人意料了,若不然,我和她母亲回头再劝劝……”
“你不用和我说这些虚的。”李子默厉声打断了温煜的话,“若不是你们明着暗着各种挑唆她,也不至于就到了今日这般地步,你还有脸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他想着想着,咬牙切齿了起来,“我和嫣嫣之间的事情,我自会做主,轮不到别人来指手画脚,若说是要做个了断,也是我不要她,哪里能容她不要我!你们温家几个联手来打我的脸面,欺人太甚!”
温煜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有心在李子默面前硬气一下,但想到燕王府的威势,他实在是壮不起那个胆子,不由得进退维谷。
突然,一个娇俏的身影从后面廊道的拐角处撞撞跌跌地扑了过来,跪在了李子默的脚下。
却是温嘉眉。
她平日是个极爱美的女孩儿,从来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妆容精致,可是此刻胭脂凌乱,脸上满是泪痕,狼狈得很,她也丝毫不顾,哽咽着道:“世子息怒,我爹只是舐犊心情,一心为我考虑,才对世子有所冒犯,说起来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痴心妄想。”
李子默怔了一下,脸色变得有些不太自在。
温嘉眉说着说着,再也忍不住,用手捂着脸,放声大哭:“我知道,在你的心里,我怎么都比不上姐姐,我太傻了,哪怕你这样嫌弃我,我还是舍不得放手,是,我错了,我以后就断了这心思,这辈子都不嫁人,出家做姑子去,这样总能给你赔罪了吧?”
李子默跺了跺脚,终于道:“你这又是做什么,何至于此,快点起来。”
他弯下腰去,想要将温嘉眉扶起。
岂料到温嘉眉这回居然倔强了起来,拍开了李子默的手,别过了脸去。
李子默皱了皱眉头,不悦之情又生了起来。
而温嘉眉却用哭得红红的眼睛偷偷地看他,啜泣着,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娇柔婉转,带着诉不出的缱绻:“你不要来管我,既然厌了我,就离我远远的,你明明知道,只要你对我一点点好,我就会犯傻,何苦又让我心生妄念呢?”
李子默的心还是软了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退后了两步,收敛起一身的怒意,端正了神色,对着温煜拱了拱手:“侯爷,今日我心绪不佳,一时过激,多有得罪,还望侯爷海涵。”
温煜有些反应不过来,急急回礼,连称“不敢”。
李子默看了温嘉眉一眼,两人目光相对,温嘉眉红了脸颊,低下头去,又落下了两滴眼泪。
李子默摇了摇头,不再作声,转身离去了。
温嘉眉望着他的背影,哀婉地了一声:“世子!”
李子默的脚步微顿,但反而走得更快了。
温嘉眉伤心难耐,伏在地上大哭,温煜上去扶她,她也不依,就赖在地上撒娇:“我不活了,这样丢人现眼的,日后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他,这个狠心的人,我、我、我再也不想他了!”
温煜长嘘短叹:“早说过了,别存这份念想,你看看,偏你不听爹的劝。”
苏氏从旁边疾步走了出来,她方才已经躲在那里许久了,这会儿见李子默走了,才敢出声:“你还说,若不是你纵着阿眉,她一个闺阁女儿家,羞答答的,哪里能这般大胆。”
“娘。”温嘉眉扑到苏氏怀中,哭得直打颤。
苏氏自是心疼万分,抱着温嘉眉心肝肉儿地哄了半天,许了无数胭脂首饰,把她给安抚了下来。
一阵兵荒马乱后,苏氏亲自扶着温嘉眉回屋里去,在闺房中又和她说了好久的悄悄话,才脱身出来。
到了外间,温煜等在那里,见了苏氏,赔笑上前:“窈娘……”
苏氏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是谁不听劝?我分明和你说过,那张婚书烫手,要不得,阿眉不懂事,你也不懂事,还非要瞒着我,偷偷给她出了那三百金,这下好了,赔了夫人又折兵,两头都空。”
温煜却捋须而笑:“夫人这就不懂了,固然今日是闹了一场,但终归是谢家的孩子自己把凭信给卖了,日后论起名分和道义,她再也占不着理了,我们家阿眉那架势,分明是非燕王世子不嫁的,难道你能让阿眉将来去做小?就拼着让世子骂一顿,把这关卡给她平了,有什么不值得。”
苏氏用手指头狠狠地在温煜额头上戳了一下:“你这个愚夫懂得什么,男人都是犯贱的,倘若世子厌了嫣嫣,嫣嫣就再没有翻身余地,但如今是嫣嫣抢先了一步,世子岂能咽下这口气,他若不把嫣嫣重新哄回来,他心里这坎就过不去了,你等着吧,接下去有的闹腾,你是越帮越乱,气死我了。”
温煜被苏氏数落了,他也不恼,只笑道:“你我夫妻本是一心,都是殊途同归,无妨,如今事已至此,且走且看吧,阿眉是个活络的,未必就没有机会。”
苏氏也不好再说什么,悻悻地和温煜一起回了房。
夫妻两个坐下,又商议了一阵子。
这边虽然想着要让温嘉眉取代谢云嫣,但说起来,李子默固然私下里和温嘉眉黏黏糊糊的,但明面上,他又认准了谢云嫣一个人,何况,谢云嫣是燕王当众亲口认下的儿媳妇,想要取而代之,那是难上加难。
苏氏和温煜头凑着头,说来说去也没个章程,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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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天,宫里的温昭仪给苏氏送了一封信。
这里说的温昭仪,是温煜的胞妹,因其家世和容貌都是上等,当年被选入东宫伺奉太子,她是个小心谨慎的,从太子良娣做到如今的昭仪娘娘,还生了四皇子李维安,这一路过来,也算有惊无险,是个极有福气的人。
温昭仪与兄长温煜的感情极好,逢年过节必然书信问候,但她对苏氏的态度一向不冷不热,给苏氏送信更是罕见。
苏氏收了信,打开看了一下,心里打了一个突,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怎么,妹妹在信里说了什么?”温煜正好坐在一旁,随口问了一句。
苏氏却不说话,只是捏着信,翻来覆去地一直看着。
温煜纳闷起来:“到底什么事情,值得你这样出神,给我看看。”
苏氏却将信收到身后去,不让温煜看,而是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侯爷,你说,若是嫣嫣有了别人,世子就该对她死心了吧,到时候,我们家的阿眉机会不就来了吗?”
温煜哑然失笑:“谢家的那孩子,我看是个心气高的,燕王世子她都不要,还有什么旁人能入她眼?”
苏氏好像在纠结着什么,苦苦地沉思了半晌,脸色变来变去的,但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嫣嫣心里怨恨我这个母亲,她将来得势了也未必能带挈我,只怕还要给我难堪,这不行、断断不行……”
“窈娘,你在说什么?”温煜没听清楚。
“没什么。”苏氏按捺住心神,飞快地将那信笺折起来,塞到袖子里去,然后若无其事地对温煜道,“皇后娘娘想见我们家嫣嫣,昭仪娘娘先给我递个消息,叫我们家先准备准备,改明儿宫里的人就会来传旨,这可是上头赏赐的脸面,嫣嫣知道了也会高兴的。”
温煜狐疑地看了苏氏一眼,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只说了一句:“谢家那孩子是当初燕王交代到我们手里的,你对她,须得小心些,别出什么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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