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第 41 章   前世的结局:求你许我来……

    冰冷的剑锋压在她脖子上, 身后的男人持着剑,紧紧地勒住她,她眼睛的余光瞥见了这个男人袖子上的五爪金龙, 那是当今的天子光启帝。

    光启帝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如同她曾经听过的一样,他站在高高的宫台上,对远处的李玄寂道:“玄寂,枉你谋划多时,终究棋差一招,没料到朕的手里会有这个筹码吧,对,把剑放下, 别冲动,若不然,朕一时手抖,这位小夫人的人头就要落地了。”

    谢云嫣的脑子一片混沌,她又在做梦了,这个梦境过于纷杂, 她有点儿想不起来究竟是谁背叛了李玄寂, 将她从燕王府劫持到皇宫,只是想起这个事情就觉得心里很悲伤, 几乎落泪。

    夜幕浓重好似泼墨, 连星和月都被淹没了, 雪还在下着,覆盖了皇城的宫门、楼墙和地面,黑天白地如同穹庐。远处无数火把跃动着,雪遇到火, 发出噼啪的声响,清晰可闻,黑压压的士兵围在朱雀门前,肃穆列阵,无人出声,他们的金刀和长戈闪着寒光,指向高处的皇帝。

    而李玄寂立于阵前,他比任何人都高大、也比任何人都骁悍,那凛冽的煞气似乎要把夜色和雪色都一起燃烧起来。

    “皇上素日待我不薄,我虽不臣,却无意取你性命,放开她,我许你在骊山行宫安度余生。”李玄寂的声音如同这铿锵的刀剑,充满了冷酷,“你若伤她,我会将你千刀万剐、凌迟处死,把你的尸骨置于城楼下,任万人践踏,死无葬身之所。”

    他的面上没有丝毫表情,如同淬着血的利剑,没有人会置疑他的言语,连光启帝都不能,只因眼前这个男人,他是凶如修罗鬼刹的燕王李玄寂。

    光启帝的手凉得如同冰块一样,但他反而笑了起来:“好,我不伤她,玄寂,当此众人面,朕以天子之尊允诺,叫你的人马退出朱雀门,朕就放开她,你留下,我们兄弟二人慢慢商议今日之局,如何?”

    李玄寂沉默了下去。

    雪越下越大,隔着雪幕望过去,他的容颜似乎有些模糊,谢云嫣想要和他说话,但她的脖子被人卡住,嘴唇徒劳地动了又动,只能发出一点点微弱的声音。

    不要,不要,求求你,千万不要,她在心底这样呐喊着。

    可惜他并不能听见。

    锋利的剑刃割破了谢云嫣的肌肤,她觉得脖子刺痛,温热粘稠的液体滑了下来。

    李玄寂终于抬起了手,微微向后一压。

    赵继海在李玄寂的身后大声吼了出来:“王爷,不可!”

    “去!”李玄寂只是简单地吐出了一个字,坚决不容违逆。

    士兵们无声地动了起来,井然有序地向朱雀门外退去,弓戈的寒光渐渐地熄灭下去。

    朱雀门一点一点地合上,最后轰然关闭,将燕王的人马尽数拒于门外。

    光启帝大笑了起来:“如此甚好。”

    他猛然一把抓住谢云嫣,抛下了宫台,同时厉声下令:“左右,为朕斩杀燕王!”

    谢云嫣被扔了出去,她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在半空中本能地叫了出来:“玄寂叔叔!”

    她的声音其实并不太,被禁卫军们如雷般的应诺声所覆盖,但是,她无端端地觉得,李玄寂一定是听见了的。

    因为他腾身飞跃而来,如同箭矢流星、如同风火雷电,快得令人无法置信,在千钧一发之际接住了谢云嫣。

    她的手指已经垂到了地上,拂过那层雪,又被拉了起来。李玄寂在她背上一托,反手将她抓起,余势不歇,在空中一个回旋,一声断喝,挥剑而出。

    宫廷的禁卫军冲了过来,齐齐呐喊着,朝李玄寂杀去。

    李玄寂单手揽着谢云嫣的腰肢。她的腰肢盈盈,不堪一握,他的身形是那么高大,她就如同一只鸟雀,几乎没有重量一般,依附在他的手中,随着他的动作挪转腾移。

    无数刀剑砍杀过来,带着刺骨的杀气。精锐的宫廷禁卫军,是光启帝最后的依仗,他们效忠于光启帝,不要命似的冲杀过来。

    数百或者是上千人,谢云嫣分不出来,因为四面八方都是人,层层叠叠地将李玄寂包围起来,黑暗中,她看不清刀枪的影子,只觉得眼前一片缭乱,无数寒光闪过,鲜红的血液飞溅出来。

    她听见刀剑交鸣的铁石声、卫兵濒死的惨叫声、还有肉或者骨头被劈开的声音、无法形容、令人毛骨悚然。

    谢云嫣第一次距离李玄寂那么近,不,其实此刻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距离,她被他搂着,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口,周围那么喧杂,但她清晰地听见了他心跳的声音,沉稳而有力,震动着,传递到她的脸颊上。

    什么话都没说,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他用自己的身躯庇护她,遮住了一切刀光剑影。

    她又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血腥的味道浓郁宛如实质,那其中又带着清浅的白檀香气,既狂烈又清冷,一面似魔、一面似佛。

    世人皆道燕王冷酷凶残,今日方知果真如此,世人皆道燕王神武无敌,亦是今日方知果真如此,原来这世间真有天降煞星,如鬼神附身,万夫不能匹敌。

    光启帝将李玄寂困于朱雀门内,本以为可以置他于死地,没有人能够想象得到,他单枪匹马,手里还抱着一个弱女子,竟能力敌千军。

    他手中的剑格外长、也格外宽,异于一般兵器,与他强健骄悍的形体正相合,剑气纵横,带着尖锐的风雷之声,斩向重重来敌,就如同烈火泼向雪,雪顷刻就溶化了,所向披靡。

    朱雀门开始撼动起来,门外,燕王的士兵用撞木冲击着宫门,一下一下,隆隆如闷雷,门上的石灰簌簌地掉落下来,地面发出轻微的颤动。

    光启帝再也维持不住冷静的姿态,他惊怒地咆哮:“杀了他!快!斩杀燕王者,赏千两金、封万户侯!快替朕杀了这个逆贼!”

    重赏之下有勇夫,然而,凡夫之勇又岂能与鬼神抗衡。

    不断地有人倒下,断裂的头颅、四肢、甚至不知是身体的哪一部分掉落在雪地下,雪都染红了。李玄寂踏着鲜红的雪,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向前移动,走向上方的宫台。

    光启帝步步后退。

    李玄寂松开了谢云嫣的腰肢,把手移到她的眼睛上,捂住了。

    “嘘,别看。”他温和地对她说。

    “不、朕是天子,玄寂,你不能、不能……”光启帝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他的声音嘎然而止。

    谢云嫣听到了一种轻微的声音,那是剑刃穿透□□发出的声响,即使高贵如帝王,其实也不过是血肉之躯。

    “陛下,我本该将你千刀万剐,如此,已经是我的仁慈了,且当作尽你我兄弟之情吧。”李玄寂的声音很轻,但却没有半分感情。

    朱雀门轰然倒塌,燕王的士兵如潮水般奔涌进来,与剩余的禁卫军绞杀在一起,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争斗,不到片刻工夫,所有的禁卫军皆被杀戮殆尽。

    赵继海和几名将领上前,跪在宫台下,低头伏身:“属下来迟,请王爷恕罪。”

    经过那一场恶斗,李玄寂也已经遍体鳞伤,但他的身体仍然挺得笔直,如同他手中的剑,永远不会弯曲,充满了凛冽的威武。

    众军皆在台下下跪,对他俯首,宫城亦在他的脚下。

    而他的脸色只是淡淡的,略看了一眼,确认四周确实已经安全后,放开了谢云嫣,不着痕迹地把她推开。

    不知怎的,谢云嫣觉得委屈起来,低低地叫了一声:“玄寂叔叔。”

    但是,还来不及说些什么,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插了过来:“ 玄寂,是你吗?”

    李玄寂霍然转身。

    朱太皇在宫人的搀扶下,巍巍颤颤地走过来,她看见了光启帝的尸体,身体摇晃了一下,差点要跌倒。

    李玄寂走过去,默不作声地跪下了,他是这样冷酷而强悍的人,却在朱太皇面前依旧保持了原来的恭敬。

    朱太皇伸出手,她的手是颤抖的,似乎想要摸一下李玄寂,但他的铠甲上满是淋漓的鲜血,她大约是被惊住了,终究不敢碰触。

    她颤抖了良久,终于失声痛哭:“玄寂,这个犯上作乱的逆贼是你吗?这个残杀手足的禽兽是你吗?哀家的好孩子啊,你怎么能这样,你这是在剜哀家的心啊!”

    李玄寂平静地道:“臣不得已,臣有罪,请太皇责罚。”

    “什么不得已!”朱太皇流着泪,怒斥道,“你这个煞星,早知道当日你出生时,就该由得先帝把你溺死,哀家后悔啊。”

    她悲伤过度,咳了起来,吐出了一口血,身体摇摇欲坠。

    “太皇娘娘!”左右宫人悲凄地叫喊。

    “太皇!”李玄寂伸出手想要扶住朱太皇。

    朱太皇顺势抓住了李玄寂的手,她抓得那么紧,以至于手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玄寂,哀家后悔把你留下来,如果、如果……”

    就在此时,一支箭从暗中飞出,射向李玄寂的后心,在纷纷扬扬的落雪中,如同蛰伏的毒蛇,倏然暴起,吐出了信子,无声无息。

    而朱太皇正死死抓着李玄寂,他来不及回头。

    谢云嫣的脑海一片空白,她来不及思索,扑了过去,抱住了李玄寂。

    尖锐的箭矢贯穿了她的后背,从心口透出,她张开口,本来是想叫一声“玄寂叔叔”,但是叫不出来,只有一口血喷在他的身上。

    “嫣嫣!”

    李玄寂倏然转身,她看见他眼中的神色,那么震惊、那么悲愤,那一刻的时间仿佛都凝固住了,他甚至有一些茫然、不可置信。

    他一向是个冷静自持的人,手握百万雄兵,震慑天下八方,强大而威严,谢云嫣没有见过他这么脆弱的时候,好像这一瞬间,天和地都在他面前崩塌了,令他无所适从。

    她倒在了他的怀里。

    “玄寂叔叔……”她抽搐地喘息着,用微弱的声音撒娇,“我好疼……疼得要死掉了……”

    周围又响起了尖利的呼喝声、争斗声和惨叫声,但是,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李玄寂的手是颤抖着,连身体都是颤抖的,仿佛这个下着雪的夜晚太冷、太冷,他紧紧地抱住她,有点语无伦次起来。

    他一会儿惶恐地道:“不、不、嫣嫣,你不会有事的,别怕,我在这里,谁都不能伤到你!”

    一会儿又愤怒地道:“为什么这么傻,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我、我……”

    他好像说不下去了,一滴泪落在谢云嫣的嘴唇上。

    他的眼泪和着血,又苦又涩。

    知道什么?不,她什么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伤心、为什么落泪、为什么……把她抱得这么紧?

    谢云嫣拼命地想要抬起手来,想要摸一摸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比夜色更悲凉,叫她看了心里很难过。可她没有力气了,身体软绵绵的,很困,好像就要睡着了,再也醒不过来。

    她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笨拙地试图安慰他:“您看,我命好……福气满满……分给您了,您没事就好……”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经一本正经地对他说过,“哪怕为您而死,我也是愿意的”,谁能料到竟一语成谶。

    李玄寂好像支撑不住,他宽阔的肩膀塌了下来,挺直的腰身也佝偻了起来,他慢慢地俯下身,那个姿势,让谢云嫣产生了一种错觉。

    她快要死了,这是濒死前的幻象吧,他看着她的眼神,如同这世界最温柔、也是最悲伤的情郎,他似乎想要吻她,但如同之前的无数幻象一般,终究不可触及。

    “嫣嫣、嫣嫣。”他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却那么轻,此刻,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燕王,他只是一个卑微的男人,在乞求她,“今生无缘,能不能……求你,许我来世?”

    竟然如此。

    原来如此。

    可是,来不及了,想要说的话再也来不及说出口,谢云嫣的嘴唇动了动,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最后看了他一眼,连目光都是模糊的,如同被雪遮住的月色,无人可知。

    她在他的怀抱中,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她觉得自己的魂魄化成一缕风、或者是一段烟,从冰冷的躯体中浮了起来。

    雪一直下着,覆盖了天与地,覆盖了他,他在雪中抱着她的身体,凝固成了雕像,一动不动,任凭雪落下,落了满身,仿佛一夜白头。

    谢云嫣的魂魄在半空中飘来飘去,看着金戈铁马踏过这巍峨宫城、看着万千臣民跪拜在帝座之下,这世间有锦绣繁华、壮丽山川,大抵尽归他所有,也是当然。

    须臾间,这一缕轻飘飘的魂魄被风吹上了青天,在天上打了几个转,又落了下来,落在菩萨座前。

    深山古寺,莲花幡、明镜台、一炉香,佛的雕像无喜无悲,俯视众生。缁衣的僧人们穆然诵读着经文,木鱼声声,梵音不绝。

    李玄寂跪在佛前,他脱下铠甲、披上袈裟,如同皈依的修罗,放下刀,低下头,终于向佛祖臣服。

    圆晦和尚持着剃刀,为李玄寂剃度。

    那一夜的雪还未曾褪色,连同他的头发一起落下。

    圆晦和尚问他:“玄寂,我再问你一次,你当真要出家为僧,不反悔吗?”

    “是。”李玄寂如是答道,他抬起头,望着上首的佛,用他从来没有过的虔诚,低缓地道,“我愿意放弃帝王权势,放弃尘世间所有的富贵荣华,此身入空门,吃斋念佛,赎我业障,但求佛祖怜悯,让我……来世能与她重逢。”

    远山外的钟声传来,悠长而苍凉,如同一声低低的应答。

    谢云嫣张开双臂,朝他扑去,在虚空中想要拥抱他,可是,她的手指穿过他的嘴唇,不可触及,如同这一生一世,永远不可触及。

    有风来,佛前笔直的轻烟飘摇了起来。

    李玄寂若有所感,他伸出手去,颤抖着,试图抓住眼前的空气,喃喃地道:“嫣嫣,是你吗?是你回来看我了吗?”

    她微笑起来,在他的指尖逶迤盘旋,他身上残留着白檀香,如同这佛的气息,令她流连。

    “如果真有来生,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再错过,嫣嫣,其实我、我一直都……”后面那几个字被他咽了下去,终究还是不能说出口。

    香屑沉灰,白檀的味道消失了,只余空寂。

    她叹息着,最后在他的指间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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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云嫣从梦中醒来,倏然翻身坐起,那一箭穿心的苦楚还那么鲜明,胸口很疼,疼得让她落泪。

    她伸手抹了一下脸,脸上湿漉漉的,原来她已经泪流满面。

    那个梦不停不休、反反复复,直到今天才做到了尽头,是的,她想起来了,那不是梦,而是曾经错过的遗憾,再也无法回头的前世。

    他倾尽所有,在佛前求了一生,求一个来世,所以,她回来了。

    她在那个下着雪的冬天离开他,渡过轮回的彼岸,在多年前那个桃花满枝头的春天与他重逢。

    转眼至今,已是夏末。

    窗外下着雨,万籁俱沉,唯有雨声不歇,“哗哗”地敲打着檐上的瓦片、院子里的青砖,打湿了这个夏天的夜晚。

    谢云嫣忽然从床上跳了下来,匆匆抓了一把伞,冲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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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玄寂醒来的时候听见外面在下雨,或许是这雨声太大,才把他吵醒了。

    他好像做了一个梦,梦境已经模糊了,完全想不起来那里面有什么,只是觉得胸口发闷,好像心脏被一双手捏住了,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几乎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感觉,像是悲伤、像是痛苦,又似乎什么都不是。

    他不明所以,对此感到了焦躁,起身走到窗边,抬起头看了看。

    大雨如注,天地茫茫,窗外的那株棠梨树都在雨中萧索。

    他在黑暗中伫立了片刻,披上衣服,走了出去。

    在屋外值夜的侍卫立即上前:“王爷有何吩咐?”

    李玄寂并不发话,他举步向外走去。

    侍卫急急撑开了一把伞。

    李玄寂接过伞,他面色沉静如水,心里却翻涌着波涛,像是被鬼神驱使一般,急促地向前走去。

    他一路经行,整个燕王府都被惊动了,灯光次第亮了起来。

    拂芳匆匆从后面追了上来,挑着一盏灯为李玄寂照明:“王爷,这么大半夜的,您要去哪里,可要吩咐下人们备马车?”

    李玄寂恍若未闻。他要去哪里?不,不能说、不能思量,那突如其来的念头一旦冒出来,就是惊世骇俗,但是,无法控制。

    他走到了王府的大门前:“开门。”

    负责守卫的士兵马上将紧闭的大门打开了。

    李玄寂走了过去,但他的脚步还未迈出门槛,又顿住了。

    谢云嫣站在门外。

    她撑着一把油纸伞,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瓢泼的大雨中望着这边。

    雨下得那么大,不知道她已经站了多久,好似浑身都淋湿了,肩若削成,腰如约素,显得那么单薄,仿佛在这夜里、在这雨中,开出了一朵小小的、白色的花。

    有那么一瞬间,李玄寂以为是自己执念太深,以至于生出了幻觉。

    但旋即,他大怒起来,迈着大步走到谢云嫣面前,厉声斥责:“你在这里做什么?三更半夜的,雨下得这么大,不在家里好好睡着,怎么出来乱跑?”

    谢云嫣的脸上也一片湿漉漉的,大约是雨水,她被李玄寂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好像呆滞住了,傻傻地道:“我想见您,就来了。”

    她看着李玄寂,有点语无伦次起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喃喃地一直念叨:“想见您,就是很想、很想……”

    在那个下着大雪的冬夜,离别时,他问她:“今生无缘,能不能求你,许我来世?”

    隔了那么久,到如今,她想回答他:“好。”

    可是,嘴唇颤抖着,那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辈子,他已经忘了,他端着威严冷肃的神情,一丝不苟,仿佛从来不曾有过那样的妄念。

    谢云嫣突然觉得委屈极了,她扔掉了伞,双手掩面,大哭起来:“玄寂叔叔,我想见你,不为什么,就是想见您。”

    李玄寂的嘴唇紧紧地抿住,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他一把抓住了谢云嫣的胳膊,也不顾避讳,如同抓着一只小鸡一般,几乎把她拎了起来,拎进了燕王府。

    拂芳挑着灯等在门口处,看见了眼前的这般情形,也不禁埋怨道:“小谢姑娘,您也太不懂事了,我知道您今天又和世子怄气了,就算要向王爷告状,什么时候不能来,这会儿,把自己淋成落汤鸡似的,可不是叫人心疼吗?”

    李玄寂听闻此言,脸黑了下来,吩咐左右:“去把李子默那个小畜生给我叫出来!”

    谢云嫣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不、不是,和他没有一点关系,我、我……我想见的,只有玄寂叔叔一个人。”

    有那么一瞬间,李玄寂几乎屏住了呼吸。

    是的,这孩子总是如此,她哄人的时候,能说出最温柔、最甜蜜的话语,差点要让他信以为真。

    他沉下脸,冷冷地道:“拂芳,带她下去换身干净衣裳,这幅模样,成什么体统?”

    谢云嫣全身都湿答答的,一缕头发贴在胸口,随着她急促的呼吸而起伏着,夏日轻衫薄,肌肤欺雪,青丝如墨,只有黑白二色,在昏暗的光线中,却有一种动人心魄的艳丽。

    李玄寂只是看了一眼,马上就目光移开了,转身想要离开。

    但是,走不了,好像被什么东西牵绊了一下。

    他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袖子被谢云嫣拉住了。

    她一边哭着,一边还能偷偷摸摸抓住他的袖子,不放他走。

    李玄寂严厉地道:“放手。”

    不放。谢云嫣哭得更大声了,手里的袖子也抓得更紧了。

    拂芳急忙劝说:“小谢姑娘,不管您在世子那里受了什么委屈,王爷都会为你做主的,这会儿先别急,您不赶紧去换衣裳,小心着凉了要生病的。”

    李玄寂又说了一遍:“放手。”

    还是抓得紧紧的,谢云嫣还很重地抽了一下鼻子。

    拂芳看着李玄寂的面色不对,觉得有些心惊胆战,担心燕王下一刻就要暴怒。

    但是,出乎意料,李玄寂只是叹了一口气:“罢了,过来吧。”

    他向前院的西暖阁的方向走去。

    谢云嫣巴巴地拉着他的袖子,他的衣袖又宽又大,她也不敢靠得太近,把手伸得长长的,揪住不放,就像一只小尾巴黏在他身后。

    一前一后地走到了西暖阁,伶俐的小丫鬟前头得了吩咐,早就飞似也跑去,取了一套干净衣裳过来。

    李玄寂下颌微抬:“去,换上。”

    谢云嫣还是抓着李玄寂的袖子,低着头,声音细若蚊声:“您会偷偷地走开吗?”

    李玄寂揉了揉额头:“我不走,在外面等。”

    “哦。”谢云嫣这才接了衣裳,进去了,还一步三回头的。

    暖阁的门关上了。

    过了片刻,里面似乎传来了悉悉索索更衣的声音,其实,在雨声中,那动静轻得几乎听不见。

    在不为人知的黑暗中,李玄寂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背过身去,看着夜色中的雨幕。

    雨水如丝线、如落珠,不停地落在檐间瓦上,嘈嘈切切的声音越来越大起来,鼓动着耳膜,令人心绪喧嚣不宁,但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的手拢在袖中,握紧了拳头。

    42.  第 42 章   生病了,撒娇要摸要抱……

    很快, 李子默过来了,他得了消息,更衣梳发后, 匆匆忙忙地过来,见了李玄寂急忙刹住步子,又羞又愧地躬身道:“都是儿子惹的事,惊扰到父王了,儿子该死。”

    “听说今天你和嫣嫣起了争执?”李玄寂的声音中听不出喜怒。

    但李子默却突然感到了一阵心悸,好像在黑暗中被凶猛的野兽盯上了一般,那种凛冽的煞气刺痛他的肌肤。

    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确实吵嘴了两句,也不算争执。”

    有那么一瞬间,李玄寂几乎对李子默凭空生出了杀意。嫣嫣是那么好的一个姑娘, 李子默凭什么践踏她的心意?凭他燕王世子的身份吗?何其可笑。

    李子默察觉到了父亲的不悦,赶紧低头:“我一时鬼迷心窍,为了一个外人和她吵闹,不值当,我早知道她性子倔,实在应该让着她, 我也后悔, 父王,我错了, 我这就向她陪罪去。”

    李玄寂冷“哼”了一声, 勉强把心中那股焦躁的杀气按捺下去。不, 这样不好,眼前这个是他的养子,至少这几年来对他始终恭敬孝顺,找不出什么错处。老燕王李敢当年对他那么疼爱, 为人父者当如是,他也应该疼爱眼前这个养子才是。

    李玄寂看了李子默一眼,语气冷冷的:“她之前和我提过,你若变了心意,不妨就此两断,她成全你,你自己思量清楚吧。”

    “那是断断不会的。”李子默着急起来,恨不得对天发誓:“她素来娇气,今天下这么大雨、大半夜的,还跑出来找我,情深如此,我若再负她,岂不是畜生吗?父王您放心,我先前确实有些花花心思,如今全都改过,日后一定好好待她。”

    李玄寂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我李家一向门风清正,容不得子弟有负心寡意之辈,你如此想,那就最好。”

    暖阁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谢云嫣换好了衣裳,怯怯地探出一个小脑袋来,张望了一下。

    “嫣嫣。”李子默见了她,一个箭步过去,“你真是的,纵然是我有错,你分说清楚就好,打我骂我也是使得的,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若是因此淋雨生病了怎么办?”

    谢云嫣前一刻还含羞带娇的神情,一见李子默马上翻脸,冷冰冰地道:“我和你再无半点干系,请你快快走开,我很见不得你这张脸,惺惺作态,丑得很,看了叫人不舒服。”

    李子默念着她冒雨夜奔而来,心里甜滋滋的,纵然她耍点小性子,此时也是别有一番情趣,宜嗔宜怒,动人得很,当下放低了身段,好声好气地哄她。

    “是、是、你说丑就丑吧,但我这张脸也是你打小看惯了的,还请将就些,日后要长久相处的,别嫌弃我。”

    李玄寂的脸上还是淡淡,没有太多的表情,他沉默地看着李子默凑过去,亲亲热热地和谢云嫣说话,他转过身去,再次想要离开。

    “玄寂叔叔。”谢云嫣气得跺脚,“你方才答应过我,不走的,怎么能不算数?”

    李子默拦住谢云嫣,语气微微带上了责备之意:“父王是何等人物,哪里能由得你这样胡闹,嫣嫣,听话。”

    李玄寂回眸望了一眼,正正地和谢云嫣的目光对上。

    她的眼睛生得极美,秋水或者春波都难以形容,唯有天光可比拟,当她专注地望着一个人的时候,会让对方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这世间万物都不落她的眼底,她只是在全心全意地期待着他。

    纵然铁血如他,也不禁心软了一下。

    “子默,你下去吧。”李玄寂终于发话了。

    “父王。”李子默犹豫地叫了一声。

    “下去。”

    李玄寂的语气还是平静的,但那其中蕴含的威严却令李子默不敢再有任何置疑。

    李子默只得小声地对谢云嫣说了一句:“我明天去看你,你别恼我了。”,说完就退了下去。

    讨厌的人终于走了,谢云嫣又换上可怜巴巴的表情,小小声地叫了一下:“玄寂叔叔。”

    这个时候,拂芳亲自端着一碗姜汤过来:“来,小谢姑娘,外头风大雨大的,快进去,把这碗姜汤喝了,暖暖身子,稍等会儿叫人送你回去,有天大的事,也等明天再说。”

    李玄寂接过那碗姜汤,冷着脸,走进暖阁。

    谢云嫣乖乖地跟了进去。

    “坐。”

    谢云嫣端端正正地坐好。

    “喝。”

    谢云嫣赶紧接过碗。

    偷偷地瞥了他一眼,脸色严肃得很,大约是在生气。

    她不敢吱声,坐在那里缩成小小的一只,捧着碗,就像小鸟喝水似的,一点一点的啄着。

    李玄寂站在她面前,他的身形高大,影子把她完全笼罩了起来,看过去显得她越发的娇小柔弱。

    她的头发还没大干,带着一种潮湿的雾气,她的眼眸中还含着夜间的露珠,盈盈欲滴,在朦胧的烛光下,本来应当如珍珠、似明月,但落在李玄寂的眼中,却让他想起了棠梨树上的小鸟儿,被雨水打湿了毛毛,蔫巴成一团,在那里啾啾叫着,最好要有人过去给它摸一摸。

    李玄寂缓缓地把手指收到了袖中,仍旧端着严肃的表情:“说吧,子默怎么欺负你了,让你这样哭天喊地地来告状,若是他过分了,我替你打他一顿出气。”

    “我说了,不干他的事。”谢云嫣不高兴了,眉头打结,“我是为了您而来,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不信我?阿默算什么,值得我这样,您看不起我吗?”

    “好吧。”李玄寂不动声色,“那你说,何事寻我?”

    “呃……”这下谢云嫣卡住了,她瞪圆了眼睛,望着李玄寂,小小的嘴巴张了又张,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所以说,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吗?纵然端庄稳重如燕王殿下,原来也是个大骗子,在梦里骗她哭得肝肠寸断,这会儿他却正襟危坐,摆出一幅凛然不可冒犯的模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要让她怎么说出口?

    心口那处被利箭贯穿的地方似乎又开始抽痛了起来,痛得让她掉泪,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颤抖着,泪珠一滴一滴地落下来,落到姜汤里面,泛起一点小小的涟漪。

    为什么又哭?叫人头疼。

    李玄寂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若有事,但说无妨,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怪你。”

    “真的不怪我吗?”谢云嫣抽抽搭搭地问。

    “不怪。”李玄寂保持耐心。

    “那……您看看我,有没有觉得我生得特别顺眼,看过去,和其他人有那么一些不同?”谢云嫣眨巴着眼睛,尽量委婉地提示他。

    “确实不同。”李玄寂看着谢云嫣,面无表情:“我从来就没见过比你更油嘴滑舌、淘气跳脱的姑娘,没半分大家闺秀的端庄模样,你大半夜的,冒雨跑来,哭了半天,就说这个?”

    燕王殿下周身的气势明显沉了下来,如泰山压顶,差点要把谢云嫣压趴下。

    谢云嫣弱弱地向后挪了一下,眼泪汪汪:“您说了不怪我的,言而无信非君子也。”

    李玄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果断地道:“闭嘴,把姜汤喝完,马上。”

    谢云嫣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满心失望,但她实在不敢再挑衅李玄寂了,只得又把头埋下去喝汤。

    中间的时候,她还悄悄地抬起眼睛,看了李玄寂一下。

    烛光摇曳,他坐在灯下,面容严肃,但他的眼神是温和的,又似乎与梦中一般无二。

    老姜和着红糖一起熬的汤汁,浓郁辛辣,尾梢又带着甜,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奇怪的梦。”谢云嫣双手捧着碗,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碗底,轻声道,“醒来以后觉得心里很难受,也很害怕,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见您,一时忘情,跑了过来,惊扰到您了,是我过于唐突,十分无礼,请您不要怪罪。”

    她的头垂得低低的,李玄寂只能看见她头发,柔软而浓密,宛如云朵或者丝缎。其实她说得不错,比起旁人来,她看过去总显得格外顺眼一些,瞧在这个份上,李玄寂决定原谅她。

    她父亲早逝,母亲不慈,没人疼没人爱的,确实可怜,叔叔婶婶才见面不久,不甚亲近,无怪乎她会依赖他这个长辈,也是人之常情,李玄寂这么想着,心里却好像梗了一根刺,不太舒服。

    他仍然板着脸:“这样晚的时候,哪怕不下雨,外头黑灯瞎火的也是不妥,一个姑娘家独自跑来,若是遇到歹人该如何自处,实在荒唐。”

    谢云嫣眼睛红红的,头都要埋到胸口了。

    “日后若有要紧事找我,就叫下人过来传话,我自会过去,不许再如此恣意妄为,听见没有。”李玄寂接下去却是这样说道。

    谢云嫣怔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抹了一把眼泪,偷偷地用眼睛瞟了他一眼,细若蚊声地道:“那,如果没有要紧事呢?比如就是今晚这样,想见您,可以吗?”

    反正她觉得,就是可以在他面前骄纵一些,没什么打紧的。

    李玄寂严厉地看了她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作为回答。

    谢云嫣眨了眨眼睛:“那就是可以了?”

    李玄寂站了起来:“夜深了,我让子默送你回去。”

    “不!”谢云嫣着急起来,不顾礼仪,否决了李玄寂的吩咐,“不要叫他,我和他已经退了亲事,这辈子我是决计不会嫁给他的,您不要再把他和我扯到一处去,我不愿意。”

    她毫不回避李玄寂的目光,用温柔而坚定的语气道:“我要嫁的人必然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他会对我一往情深、至死不渝,我才不要阿默这样三心二意的男人,他不配!”

    李玄寂沉默了一下,还是说了一句:“你自己考虑清楚了,日后莫要后悔。”

    谢云嫣的眼角还噙着泪珠儿,她的神情那样认真:“玄寂叔叔,您觉得我不值得被人倾心以待吗?不值得让人生死相许吗?”

    “你自然值得。”李玄寂如是答道,语气平淡。

    “那就是了,既如此,我这一世寻一个人,我一心待他,他也一心待我,两不相负,这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阿默做不到,我肯定要换一个,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李玄寂哑然,半晌,摇了摇头:“你总是有说不完的歪理,你说如此,那便是如此吧。”

    他走了出去:“过来,我送你回去。”

    灯光下,他的背影格外高大宽阔,看过去就让人安心。

    谢云嫣又想起了记忆中的他,还是一般模样,从来没有改变过,她咬着嘴唇笑了笑,眼泪又落了下来。

    ——————————

    谢云嫣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在做梦。

    身体热得很,好像在火焰中灼烧,把她的人都要烧得融化了,软绵绵的一滩,趴在那里,动弹不得。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那个下雪的夜晚,她流着血倒在李玄寂的怀中,身体滚烫,但心口冰冷。

    他好像问了她一句什么话,她想要回答他,但张开口,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面容逐渐模糊起来,越来越远,好像这么走了,一生一世就再也不能相见。

    她惶恐极了,拼命地叫着、叫着,却得不到回应,心里觉得很难过,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迷迷糊糊的,她听见身边有人在说话,声音断断续续的,一会儿近一些、一会儿远一些。

    “这孩子莫不是又淘气,玩水去了,这大夏天的也能染上风寒,哼哼,老夫最见不得这种作践自己身子的人,稍等,多加些黄连,叫她吃吃苦。”有点耳熟,好像是那位迟老太医的声音,他每回见到谢云嫣总是气咻咻的。

    “昨天晚上……淋雨,……姜汤无用……我疏忽了。”这个声音有点远,隔着屏风或是门,听不太真切,是李玄寂在说话。

    谢云嫣倏然从梦中挣脱出来,低低地叫了一声:“玄寂叔叔。”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小,如同雨后燕子的呢喃,不可闻及。

    接下去是薛氏的声音,带着几分局促:“都怪我没把她照顾好,这孩子居然大半夜的自己跑出去,她原本是个懂事听话的,谁想到一下这样任性起来,真真叫人又气又心疼。”

    “……恐有妨碍,本王即刻离开……迟掌院医术甚佳……放心……”

    不,不要走,谢云嫣在心里这样呐喊着,眼泪流得更急了。

    不知道李玄寂是否因此察觉到了,或者只是因为不放心,想要再看一眼,他走了进来。

    谢云嫣听见了他的脚步声,矜贵、沉稳、一步一步靠近了,她知道是他,心脏狂跳,努力地睁开了眼睛。

    他正好走到床边,谢云嫣仿佛对上了他的目光,又仿佛没看清楚,那么晦涩模糊,埋藏在他眼眸的夜色之下。

    她用软绵绵的声音叫了一句:“玄寂叔叔。”

    他略微低了头看她。

    屋子里光线昏暗,对上他的视线,他的目光又让她想起了梦中,隐忍的温柔、压抑的深情,或许他永远都不会说出口。这种感觉令她既是欢喜、又是悲伤,心口隐隐作疼,一时说不出话来。

    薛氏在一旁,觉得这气氛有些古怪,她强行插进来,隔在李玄寂在谢云嫣中间,道:“嫣嫣,你看看,纵然你和世子闹翻了,燕王殿下得知你病了,还能亲自来探望,叫了掌院太医给你看病,这是贵人的盛意,你要感恩才是,怎么还呆呆的一句话都不说,怕是病糊涂了。”

    “无妨。”李玄寂淡淡地道,“谢家的老大人与先父乃是故交,当年曾嘱托本王照顾这个孩子,本王视她如自家晚辈,谢夫人不必拘礼。”

    薛氏这才略微放心下来。

    谢云嫣在薛氏面前不能多说,只能一直望着李玄寂。

    李玄寂却侧过脸,避开她的眼神:“我去和迟瑞春交代几句话,你先歇着。”

    他转身出去了。

    谢云嫣气鼓鼓地捶了一下床,为什么去和那个老头说话,也不愿留下来陪她,叫人沮丧。

    这么一用力,又是一阵头晕,她闭上了眼睛。

    好在李玄寂没有走远,他在门外和迟太医吩咐着什么。

    “这几天你亲自在这里看着,只说是我染了风寒,要你随侍。”

    “可、可、可是,王爷您这身子骨……说出去,怕是人家不信吧?”老头明显十分吃惊。

    “需要的药材,到宫中取用,不用那些普通的,内贡的人参、灵芝之类,你和张辅说一声,说我要用,他自会取好的给你。”

    “可、可、可是,姑娘得的是风寒高热,那些滋补的东西反而不妥,依老夫看,很用不上吧?”老头子继续置疑。

    不知道李玄寂露出了什么表情。

    迟老头立即改口了,战战兢兢地道:“是,王爷的吩咐记下了,待老夫配几贴温补的方子,待姑娘病好了,给她慢慢调理,保准她四体康直、六脉调和,以宽王爷长者之心。”

    “如此甚好……”

    李玄寂的声音浑厚威严,带着他特有的磁性,让人想起崇山峻岭中长风的回响,或者古寺禅院里梵钟的低鸣,落在谢云嫣的耳中,让她觉得格外安心,她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心里念着他的名字,只想着,生病了也没什么要紧,他能陪在她身边就好。

    ……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谢云嫣半梦半醒的,发觉周围安静了下来,好像一个人也没有。

    “玄寂叔叔。”她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却没人应答。

    玄寂叔叔呢,他走了吗?

    谢云嫣病得不轻,脑袋也不太清晰了,从方才一直念到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不行,要叫他别离开,一步都不要离开。她咬着牙,硬撑着从床上起来,脚步发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房门,想去找他。

    出了门,扶着墙,吃力地走了几步,却突然听见一声严厉的呵斥:“你起来做什么?胡闹!”

    是李玄寂的声音。

    她抬头望去,因为烧得厉害,视线也有些迷离起来,周遭的景物都显得模糊不清,只有李玄寂的面容映入她眼帘。心心念念,从梦里到眼前,他的身形高大,无论何时看过去都是稳如山岳。

    “玄寂叔叔。”

    她满心欢喜,也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力量,张开双臂,踉踉跄跄地朝他扑过去,扑得那么急、那么热切,担心慢一点他就会跑掉似的。

    李玄寂疾步迎了上来,但她太过虚弱了,快到他面前的时候,冷不防脚下一软,向前栽倒下去。

    “嫣嫣。”李玄寂急急踏前一步,朝她伸出手去。

    “哐当”一声,原本捧在李玄寂手里的碗掉在地上,砸碎了,碗里的药汤洒了一地。

    她跌入他的怀中。他的胸膛坚硬而宽阔,带着淡淡的白檀香气和男人雄性的味道,闯入她的鼻端,她只觉得脸上一阵滚烫,好似火焰燃烧,她想,大约是因为她病了,病得无可救药,烧得要晕过去了。

    “生病了为什么不好好在床上躺着,还能到处乱跑,但凡你懂事一点,也不至于让人替你操心,实在不该。”

    还没等谢云嫣回过神来,就被李玄寂兜头训斥了。但他的声音却是轻轻的,甚至是小心翼翼的,好似怕把她吓坏了一般,他一面说着,一面不着痕迹地将她从怀里推开。

    谢云嫣本来就站不稳,被推开了更是摇摇晃晃,差点又要摔倒,她好委屈:“我以为您又走了,我心里着急,您昨晚上才说的,我只要想见您,无论何时皆可,就是现在,我想见你,一直看着您,您别走……”

    李玄寂眼眸的颜色暗了下来,他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嘴唇动了动,又收住了,抿成了生硬的线条。

    就在这时,谢霏儿进来了。

    谢知节今日依旧去官署,谢敏行去学堂读书,薛氏刚刚跟着迟太医去宫里拿药,家里只留谢霏儿一个,她因为惧怕李玄寂的威严,方才一直躲在前厅,这会儿听见动静,赶紧过来:“嫣嫣,你怎么自己起来了?”

    眼睛一瞥,又看见了地上碎掉的碗和洒了一地药汤,不禁顿足:“哎哟,怎么洒了,可惜了,王爷亲自熬的药呢,蹲在厨房熬了老半天,可不容易了。”

    谢云嫣怔了一下:“原来,玄寂叔叔是为我熬药去了。”

    李玄寂的目光扫了过来,如剑一般。

    谢霏儿自觉失言,一把捂住了嘴:“我没说,我什么都没说。”

    她缩着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过来扶着谢云嫣进去:“来,你快进去躺着,病了就要好好休息,跑出来作甚?”

    谢云嫣只得在谢霏儿的搀扶下躺了回去。

    李玄寂站在门口,又是一幅疏远的模样。

    谢云嫣咬着被角,可怜巴巴地望着李玄寂,眼睛眨了又眨,泪汪汪的,好像马上就要哭给他看的模样。

    谢霏儿觉得怪怪的,好似她是一个多余的人,杵在这中间无处安放,她求助地看了看谢云嫣,硬着头皮问道:“嫣嫣,要不要我在这里陪你说说话?”

    谢云嫣好似虚弱得快要晕过去了:“我好难受,我要喝药,好霏儿,你快去帮我再熬一贴药吧。”

    “好、好,我这就去。”谢霏儿在李玄寂眼皮底下呆着,觉得浑身冒汗,听了谢云嫣的话,急急出去了。

    此间就剩了两个人。

    “玄寂叔叔。”谢云嫣看着门口,抽了一下鼻子,“您为什么站得那么远,您这么不喜欢我吗?”

    李玄寂慢慢地走了过来,到了一丈远的地方,又停住了。总是这个距离,叫她眼巴巴的,看得到、触摸不到。

    谢云嫣烧得整个人都有点糊涂了,心里的那股执念却愈发强烈起来,她喃喃地道:“再近一点,我摸不到您呢,玄寂叔叔,您为什么要离我那么远呢?”

    她的声音软绵绵、娇怯怯的,还带着点儿啜泣,她在撒娇,泪水在眼睛里打转,欲滴不滴的,就像一只可怜的、蔫蔫的小雏鸟,歪着脑袋,“唧”了一声,叫人心都要融化了。

    李玄寂终于抵抗不住,走到她的床边,坐了下来。

    他越礼了,本不该如此,但他竟然无法克制,仿佛觉得只要能叫她欢喜起来,此刻就算是天塌陷了也是无妨。

    偏偏她还得寸进尺,哼哼唧唧地抱怨着:“您对我不好,我心里很难过。”

    简直无理取闹。

    李玄寂耐着性子问她:“哪里不好?”

    谢云嫣含着小泪花,抽抽搭搭的:“不给摸、不让抱、还凶巴巴的。”

    反正她病了,格外放肆一些,多大胆的话都敢说。

    李玄寂这会儿也纵容她,没有如往日那般端起面孔,而是微微叹息着,摸了摸她的头。就像是蜻蜓沾过水面。

    “摸了,不能抱,别胡闹。”他这样轻轻地哄她。

    她偷偷摸摸地伸出手去,悉悉索索的就像一只偷油的小老鼠,抓住了他的袖子,她抽了一下鼻子,哽咽道:“不够……”

    可是,没有更多了。李玄寂只能再一次沉默下来。

    谢云嫣的眼眸里带着泪光,盈盈宛转,直直地望着李玄寂:“我生病的时候会做噩梦,梦见我死了,变成鬼魂……”

    “住口!”李玄寂勃然变色,厉声怒斥,“胡言乱语,不知所谓!天地自有神明在,岂可轻言生死,不许你口无遮挡!”

    谢云嫣被凶了一下,哭了起来,抽抽搭搭地道:“可是我心里害怕,玄寂叔叔英雄盖世,您留在我身边,摸一摸、抱一抱,鬼神不敢近身,我就不会做噩梦了,这样您都不肯,可见您是不喜欢我的,我很难过。”

    她生病了,越发娇气起来,动不动就哭,流了许多眼泪,让人疑心她莫不是水做的,她伤心起来,还要用李玄寂的袖子擦她的眼泪。

    李玄寂想起了很久以前,她刚出生的时候,就爱抓住他的袖子往嘴巴里塞,长大以后这毛病好像也没怎么变,把他的袖子揉成一团皱巴巴的,在脸上蹭来蹭去。

    偶尔不小心,他的手指会触及她的脸颊,指尖发烫,烫得生疼。

    小时候,她小小软软的一团,到了现在还是一样,李玄寂甚至生出了另外一种妄念,想把这小小软软的一团捧在手心里,不知道会不会就那样融化了。他极力克制着,把手指拢在一起,死死地握紧。

    就这样坐在那里,任由她撒娇着,听她絮叨着,就像春天屋檐下的小燕子,咕咕喃喃地其实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总之,不要走,留下来陪她就对。

    “嗯。”李玄寂低声应她。

    她的眼角还带着泪珠,念着、念着,慢慢闭上了眼睛,手里还紧紧抓着他的袖子。

    ……

    一时无梦。

    后头的时候,谢云嫣被谢霏儿叫醒了。

    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还有点回不过神来,下意识地叫了一声:“玄寂叔叔。”

    “王爷走了。”谢霏儿端着一碗药,小心地捧着,呵了一口气:“嫣嫣,药熬好了,来,趁热喝了。”

    谢云嫣呆呆的:“玄寂叔叔走了吗?”

    谢霏儿理所当然地道:“王爷为了你的病,在我们家待了那么许久,自然要走的,难不成还要住下来吗?好了,你别任性,我看王爷对你是极好的,喏,这碗药也是他老人家亲手熬的,快来,这回可别洒了。”

    谢云嫣气得捶了一下床:“大骗子,刚才叫他留下来别走,他分明答应了的,转头就不算数,果然,男人说话都不能听,是个王爷也不例外。”

    捶床的时候,手举起来,才发现,她手里还抓着半截袖子,玄黑衣料,赤金云纹,还带着淡淡的白檀香气。

    那是李玄寂的袖子。

    谢云嫣瞪着半截袖子,瞪了半天,渐渐有些心虚:“这是什么?”

    谢霏儿一脸痛心疾首:“还用说吗,这是王爷的袖子,你抓着人家不放,王爷走的时候,只好把袖子撕下来了,你看看你,像话吗?”

    “哼,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感动,才不呢,我就是生气了,玄寂叔叔是骗子。”谢云嫣气鼓鼓地说着,却偷偷地把这半截袖子藏到了枕头下面。

    谢霏儿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只好当作没看见,道:“别啰嗦,生病的人,快喝药。”

    家里那个老仆妇陈妈妈过来,帮着把谢云嫣扶着坐了起来。

    谢云嫣接过碗,喝了一口,愁眉苦脸:“太苦了,也太烫了,不然,略放放,我过会儿再喝。”

    “那不成,这药要趁热喝的。”谢霏儿板着脸道,“谁叫你生病了呢,看你以后还敢不敢。”

    没奈何,谢云嫣只得捏着鼻子突突地灌了下去。

    一股子药味直冲脑门,呛得她几乎又哭了,她强烈怀疑迟老头真的放了许多黄连,不然不能这么苦。

    “可怕,我这辈子都没喝过这么苦的药,熬得这么浓,要苦死我吗?”她哼哼唧唧地抱怨着。

    “那可不是。”谢霏儿居然点头赞同,“燕王殿下亲自熬的,自然是不同一些,那么大个的男人杵在厨房里给你熬药,可吓人了,眼见他熬得过火了,我也不敢吭声,只得随他老人家高兴去了,所以说,这碗药可金贵了,我觉得你差不多闻一闻就能好起来。”

    提到李玄寂,谢云嫣的情绪又一下低落起来,她重重地吸了一下鼻子,赌气地道:“是,王爷贵人多事,能花时间过来看我,又给我熬药,已经是份外的恩赐了,我还求那么许多,是我贪念了。”

    谢霏儿赶紧指了指门外,又安慰她:“也不是,燕王确实是对你关爱有加,他说你做噩梦了会害怕,他走了,还派了赵都尉过来,守在门外,替你挡着魑魅魍魉,叫你安心养病。”

    外头的赵子川大约是听到了,以为在叫他,站到了房门口:“我在这里,小谢姐姐有什么差遣吗?”

    应该是李玄寂的吩咐,他此时披戴了一身重铁铠甲,手中持着一支长戟,以作震慑鬼魅之意,他往门口一站,雄壮魁梧,威风凛凛,把光线都挡住了,别说精灵鬼怪,就是谢云嫣见了,也吓了一跳。

    “你这模样,愈发显得凶巴巴了,我便本来是好的,看了也要害怕。”

    谢霏儿替赵子川抱起不平来:“嫣嫣说得不对,赵都尉这般威武英气,往那一站,镇宅安神妥妥的,多好。”

    赵子川咧嘴一笑,拍了拍胸口:“不错,小谢姐姐,你别小看我,我在战场上杀敌无数,一身阳煞之气,那些个牛鬼蛇神见了我也是闻风丧胆,王爷即刻要离开长安,这段时间,专由我来替你们家守门,保管你不受噩梦惊扰。”

    谢云嫣捕捉到了一个消息,急急追问:“玄寂叔叔怎么突然说要离开,是朝廷有事吗?”

    “呃?”赵子川发现说漏了嘴,尴尬地挠了挠头,但他不习惯在谢云嫣面前撒谎,还是老实回答,“王爷要去燕州巡察军务,少则月余,多则半年,归期未定,为的什么缘故,我也不太明白,我最近刚从燕州回来,琢磨着那里仿佛风平浪静的,也没有太大事情。”

    谢云嫣想了想,摆了摆手:“好了,我知道了,你去守你的门吧。”

    赵子川走开后,谢云嫣摇摇摆摆地下了床,对谢霏儿道:“好霏儿,快来,帮我穿衣服梳头,我要出门一趟。”

    她的腮上还带着高热的潮红,嘴唇青灰,脸色吓人得很,连说话的声音都是虚弱的。

    谢霏儿吃惊地道:“你病得这么重,不好好躺着,出门作甚?不成、不成。”

    连陈妈妈都跟着吓唬她:“姑娘这就不对了,夫人才不在家,您就开始淘气起来,我和您说,我们家夫人是很凶的,小心她回来要骂你。”

    “我已经好了。”谢云嫣吃力地扶着陈妈妈的手,一步一步地挪过去,煞有其事地道,“霏儿不是说了吗,燕王殿下亲自熬的药,我差不多闻一闻病就好了,喏,果然如此,我现在活蹦乱跳的,可精神了。”

    她颤颤抖抖,如弱柳扶风,走一步要喘三下。

    谢霏儿才不信:“我说笑呢,你也能当真,来,让我摸摸你脑门,看看是不是还烧着。”

    谢云嫣把头歪开了,差点跌倒,吃力地咳了两声:“好了,真的,不给摸。”

    她犯起牛脾气来,谢霏儿不帮她,她自己摸摸索索地换了衣裳,随意挽了头发,就想出去。

    谢霏儿一个人有点抵挡不住,急忙把陈妈妈叫过来一起抓人。

    谢云嫣勉强抬高声音,叫了一下:“五少爷。”

    这是她打小对赵子川的称呼,一直不变。

    赵子川马上应声而来:“小谢姐姐,我在。”

    谢云嫣团起手,拜了拜,恳求他:“五少爷,劳烦你了,我要去找玄寂叔叔说两句话,你帮帮我,赶紧带我过去,迟了恐怕他就出城去了。”

    小谢姐姐发了话,就是刀山火海,赵子川也不会推辞的,当下满口应承了。

    谢霏儿和陈妈妈没想到谢云嫣还有这一手,哪里拦得住,在后面急得直跺脚。

    赵子川叫来了马车,谢霏儿实在拗不过,又不放心谢云嫣自己出去,只好一边埋怨着,一边扶着谢云嫣上了车。

    赵子川亲自驾车,一路狂奔,赶了半天,到燕王府门口,他跳下来,跑了过去。

    但守门的护卫却告诉他,燕王殿下片刻之前已经离去。

    43.  第 43 章   我就喜欢老男人

    谢云嫣慢慢地从车上下来, 听了赵子川的回话,她低下了头,半晌, 才说了一句:“我知道了,迟了便了迟了,那也无可奈何。”

    她病容憔悴,眼角微红,风轻轻吹过,裙角拂摆,愈发显得脆弱单薄,浑然不似她平日活泼的神气。

    赵子川突然过去,飞快地解下了马车上的那匹青骢马:“小谢姐姐, 你略等我一下,我去把王爷追回来。”

    他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谢云嫣有些站不住,靠在谢霏儿身上歪了一会儿。

    谢霏儿觉得她的身体烫得惊人,急起来:“真要命,你再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 迟老太医若是知道了, 保管要叫你吃上十斤黄连。”

    “哼哼,他要是敢, 回头我就向玄寂叔叔告状, 我可是有人撑腰的, 不怕。”谢云嫣声音微弱,底气十足。

    等了一会儿工夫,道路那头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一骑飞奔而来, 有风驰电掣之势,乌云踏雪,正是飞廉。

    马上一人,金冠束发,披着银绣饕餮纹玄黑大氅,高大英俊如天神一般,除了李玄寂还会有谁。

    飞廉径直奔到谢云嫣面前,一声长鸣,扬起了前蹄,才堪堪刹住了。

    李玄寂端坐在马上,居高临下,更显得凛然威严,他俯视着谢云嫣,明显十分气恼,皱着眉头,厉声斥责:“你出来作甚?有了病不在家里歇着,还胡乱逛荡,实在顽劣不堪。”

    谢霏儿没意气,吓得偷偷地退到后面去了,缩成一团。

    赵子川打马跑了回来,也只是躲得远远的,不敢靠近。

    谢云嫣却不怕,她看见李玄寂,反而挺直了身体,抬起头来:“您为什么突然要走?”

    “长辈的事情,你做晚辈的不要过问。”李玄寂的语气愈发严肃起来。

    “莫非因为您觉得自己是凶煞之人,才故意躲着我吗?”谢云嫣目光清澄,直直地望着李玄寂,言语毫不避讳。

    谢霏儿被谢云嫣这一番话惊呆了,回过神来,拼命在后面扯她袖子,低压了声音劝她:“真要命,你别乱说话。”

    李玄寂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晦涩的神色,他闭上了眼睛,但很快又睁开,已经恢复了一片清明,眼前的姑娘是个极聪明的,也没什么好瞒她,不如和她说明白了就是。

    他淡淡地道:“这三四个月里,你和我来往过多了,才会惹来这场病,姑娘家禀性柔弱,合该好好养着,不近凶神、不沾恶煞,你若是哪天又犯糊涂了,嚷着要上门找我,终究不妥,燕州恰有要务需我处置,我暂去一段时日,你若有事,可交代赵子川去寻我,我会替你做主,不要胡思乱想的,快回去。”

    他总是这样。

    谢云嫣犹记得自己小时候,那次在燕王府病倒了,李玄寂什么也没说,却连夜离开王府。

    更甚至,在前世,谢云嫣嫁入燕王府之后,李玄寂就远走燕北,经年不归。他曾经说过“我为煞星降世,命数不祥,若与你们多亲近,恐怕有所冲克。”。

    谢云嫣才不信呢。

    她握住了小拳头,义正严词地反驳他:“命数之说都是无稽之谈,村夫农人才会信那个,人生在世,谁也逃不开生死病痛,本就是稀松平常的事,和您一点干系都没有,您为何如此迂腐?”

    她努力地挺起胸膛,大声道:“我喝了您给我熬的药,已经痊愈了,生龙活虎好得很,您不要大惊小怪的,硬要把没由头的过错往自己身上揽。”

    她过于激动了些,又觉得一阵眩晕,差点要栽倒,身体摇摇欲坠的,她赶紧咬牙忍着,因此脸上泛起了一阵异样的嫣红,如山雨欲来之前的霞光,浓艳到极致,而成了颓废之色。

    李玄寂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眸的颜色好似更暗了下来,他拨了拨马,飞廉向后退了两步。

    “不敬尊长,不服管教,你最近越发轻狂了,是抄书没抄够吗?”

    谢云嫣眨了眨眼睛,盈盈的泪光就涌了上来,在眸子里滚来滚去,很有些可怜巴巴的味道,她忍痛道:“呃,好吧……要抄就抄吧,只要玄寂叔叔您别走,我可以一气抄上十七八遍。”

    她的声音柔软如同云朵,她的目光清澈如晴空:“您留下来,我的病马上就好了,我想叫您知道,世人传言都是谬误,您并不是凶煞之人,我在梦里听见菩萨对我说了,只要有您护着我,我这一辈子都会平安顺遂、长命百岁,您就是我命中的贵人,我得时刻黏着您才好。”

    她想起了梦中的前世,那一夜的大雪纷飞,她终究死在他的怀中。他是她命中的贵人,亦是她命中的劫数。

    女人的话大抵口是心非,这会儿骗骗他有什么关系呢,她如是想着,哪怕时光重来,叫她再为他死一次,她也是情愿的。

    可是,李玄寂却不听她的哄骗,他沉默了一下,只是冷静地道:“嫣嫣,别闹了,听我的话,回去。”

    言罢,他将目光移开,拨动马头,就想离去。

    谢云嫣急起来,勉强扑了过去,抓住了飞廉的辔头,拖住它:“我要怎么说您才信呢,我不是因为您才生病的,玄寂叔叔,您别走,我只求你这么小小的一件事,您也不能答应吗?凭地小气。”

    飞廉性情凶悍暴烈,等闲人近身不得,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直对谢云嫣亲昵得很,被她扯住了,就乖乖地停了下来,还把大脑袋凑过来拱了一下。

    被飞廉那一拱,谢云嫣踉跄了一下,差点没趴下,怒视它,小小声地抱怨着:“人家生病呢,你这么大个头,还蹭、还蹭?”

    李玄寂似乎微微地叹息了一下。

    飞廉的辔头上装饰着八宝璎珞,李玄寂把那正当中坠着的三枚金铃摘了下来,轻轻放到谢云嫣的头上。

    “以此为凭,许你三件事,无论你要做什么都可以。”他用低沉的声音道,“唯独今天这个不行。”

    他倏然沉下了脸,喝了一声:“飞廉,走。”

    飞廉高高地扬起头,“咴咴”长鸣,转头奔了出去,谢云嫣再也拦不住。

    “玄寂叔叔!”她跟在飞廉的后面跑了两步,只觉得一阵头晕腿软,差点跌下去,幸而谢霏儿冲过来扶住了她。

    有东西从头上滑落下来,掉到了地面,发出一点沙沙的声响。

    谢云嫣低头看了一下,是三枚铃铛,精致玲珑,小巧圆润。

    她扶着谢霏儿的手,慢吞吞地蹲下去,把铃铛捡了起来,紧紧地握在手心里,沮丧地蹲在那里,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谢霏儿看得目瞪口呆,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她觉得有点不信,又觉得不能不信,期期艾艾地问道:“嫣、嫣、嫣嫣,我觉得有点不对劲的样子,你是不是对燕王殿下……嗯?”

    谢云嫣把头埋在膝盖里,抽了一下鼻子:“你怎么会想到这个?他那么老了……”

    谢霏儿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反而分辨了两句:“其实也不太老,算是年轻有为的,就你成天叫人家叔叔,生生给叫老了。”

    “……其实,我就喜欢老的。”谢云嫣幽幽地道。

    谢霏儿“噗嗤”一下,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了。

    ——————————

    谢云嫣这回病得有些重,时好时坏,缠绵病榻几乎一个月,在迟太医的全力诊治下才算慢慢地好了起来。

    搞得老头子自己也纳闷:“不过是普通的风寒,按老夫的医术,本该是药到病除才是,真是古怪,差点把金字招牌砸你身上了,说不得,莫非真是那位殿下的煞气太凶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谢云嫣“呸呸呸”地给“呸”回去了:“您向来是个通透明理的人,怎么也说起愚人蠢话来了?什么煞气,您看过那么多病患呢,个个都是煞气冲的吗,若这样,把太医院拆了吧,搬座菩萨金身往那里一镇,包管天下无病,岂不更好。”

    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她这是外感风寒,内中郁结,体病与心病交加,反复在前世与今生的梦境中来回了几番,这才大病了一场,如今好了,倒觉得分外神清气爽,仿佛新生一般,把过往的尘埃都抛去了。

    迟太医哑然失笑,摇着头走开:“独老夫一人通透也无用,世人并不能个个通透,好了,不和你分辨这个了,你的病好了,老夫也就放心了,若不然,等那位殿下回来,免不得要吃挂落,你不知道那有多吓人。”

    李玄寂去了燕州,音信全无,好似打定了主意要躲到天荒地老似的,直叫谢云嫣气煞。

    她得空的时候,就把他临走时给的那三枚小金铃摸出来,手里摩挲着,心里盘算着,到时候要叫他做点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才算物尽其用了,想着想着,会在脸上露出贼溜溜的笑容来。

    谢霏儿偶尔路过,看得心惊肉跳的,悄悄劝道:“嫣嫣,别犯傻,不行的,你想想,那个是谁,看一眼都要让人抖三下,你往上凑什么热闹,嫌命长吗?”

    “你不懂,等着吧。”谢云嫣把小铃铛抛起,又轻巧地接住,发出清脆的铃声,她翘起了小鼻子,意气满满,“待我拿下他,好叫你口服心服,你瞧瞧,我这么漂亮又聪明,整个长安城也找不到比我更好的姑娘了,有什么不行?没什么不行!”

    谢霏儿的头都疼了。

    这期间,李子默屡次登门,谢云嫣懒得理会他,叫赵子川守在门口把他给挡下了,李子默大怒,最后忍不住和赵子川大打出手,左邻右舍都惊动了,还是拂芳出面把李子默劝了回去。

    ——————————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转眼间,便入秋了。

    李玄寂忽然回了长安。

    他回来得十分匆忙,连夜兼程而至,坐在燕王府的正堂大厅时,身上尚带着仆仆风尘,饶是如此,依旧威严冷峻,那一身肃杀之气把温煜逼得差点要趴下了。

    但因事关重大,成败在此一搏了,温煜不得不强作镇定,在李玄寂面前尽量把腰挺直起来,怎奈说话的声音还是不可避免地在发抖。

    “王爷,小女年幼无知,受人蒙骗,小人得知此事,亦是惊且怒,但事关两家声誉,不可不慎,故而小人今日登门,就是请王爷替小人做主,还小人一个公道。”

    李玄寂沉着脸,看了看跪在堂下的李子默:“你怎么说?”

    他的语气似乎是平淡无常的,但却令李子默出了一身冷汗。

    李子默没有什么可分辨的,他又羞又愧,低声道,:“儿子一时轻狂,犯下大错,儿子有罪,求父王息怒。”

    李玄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勉强按捺住情绪,他不欲多说,直接问道:“你要娶温家的女儿吗?”

    李子默把头伏得低低的,犹豫了半晌,嗫嚅道:“可是,父王,我和嫣嫣打小就定亲了,这……”

    此言一出,温煜面如土色,几乎捶胸顿足:“世子,你可要考虑清楚,那我家的阿眉该如何是好?她对你一往情深,你可不能不顾她。”

    李子默被谢云嫣三番五次拒之门外,不免郁闷烦躁,温嘉眉趁虚而入,柔情款款,百般劝慰,这一来二去,明送秋波,暗渡陈仓,居然做出了些不可描述之事,还“不小心”被府里的老嬷嬷撞破了,告诉了温煜……

    如今温嘉眉在家里哭哭啼啼,要死要活,口口声声称此生非李子默不嫁,哪怕给他做妾也是使得的。

    温煜痛心疾首,怒气冲冲地上门问责,拂芳得知后不敢主张,急急让人给李玄寂送信,这才让李玄寂从千里之外赶了回来。

    而此时,李玄寂只是强硬地对李子默道:“嫣嫣不愿嫁你,谢家的长辈已经和我提过此事,那桩婚约早就作罢了,你要娶谁,倒和她不相干,你不要想岔了。”

    “父王!”李子默不甘心,抬起头来叫了一声。

    李玄寂面无表情,冷冷地看着他:“我李家几代门风清正,不意竟出了你这么一个东西,始乱终弃,薄情寡义,可知你品性败坏,当初是我走眼了,果然乡野竖子,不可教化。”

    李子默听出了李玄寂话里的意思,当下被惊得魂飞魄散,他跪行两步,扑到李玄寂跟前,叩头如捣蒜,“不、不、父王!父王!我错了!”

    他心念急转,立即改口:“退亲之事,嫣嫣已经和我说过多次,我也知道她无意,早就断了念头,温姑娘和我两情相悦,山盟海誓,我们一时情难自禁,才做出了越礼之事,本打算等父王回来就禀明此事,早早去温家提亲,儿子是年轻莽撞了些,但从来重情重义,并无负心之举,求父王明查。”

    李玄寂闻言,也不说话,嘴角勾了勾,权且当作一个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依旧冷冰冰的。

    温煜见着事情不妙,急忙上赶子配合起李子默来,对李玄寂拱手折腰,低声下气地道:“确实如此,小女和我提及,世子当日是应允了要堂堂正正地娶她过门,只是王爷这段时日一直不在长安,无法商议两家亲事,叫我们家稍等等,实在我是心里着急,见不得女儿害那相思苦,这才冒昧登门,惊扰了王爷,都是我的罪过。”

    李玄寂沉默了下去。

    厅堂里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李子默如有芒刺在背,身体微微地发抖起来,汗水沿着他的下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转眼间,地上便洇湿了一片。

    半晌,李玄寂才慢慢地道:“子默,我也并非老燕王的亲生骨肉,但他老人家对我百般爱护、胜似亲生,我收下你做养子,也是一样的念头,拿你当自己的孩子看待,你……不要辜负了我的心愿。”

    李子默几乎落泪,语声哽咽:“是,儿子不孝,让父亲失望了。”

    “且饶你一次,仅此一次而已,你好自为之。”李玄寂终于还是叹息了一声,“文韬武略都在其次,男儿在世,当持身以正、俯仰无愧天地,慎之、慎之。”

    李子默不住叩首,额头上都渗出了血迹:“是,父王的教诲儿子都记下了。”

    李玄寂眉头微皱,挥了挥手:“去吧,自己找拂芳和管家商议婚事,既然你已经拿捏好了,就尽早娶过门,省得你们再生事端出来,没的叫我心烦。”

    他说到这里,心里的怒气又升了上来,不耐烦地抬起脚来,将李子默踢了出去:“滚。”

    对李玄寂而言,只是随便一脚,对李子默而言却是千钧之力,李子默被踢得飞了出去,摔在门外,他也不敢抱怨,挣扎着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

    温煜目的达成,既是得意,又是惶恐,讪讪地朝李玄寂鞠躬:“多谢王爷做主,那往后小人和王爷就是儿女亲家……”

    “出去。”李玄寂对温煜只有简单的两个字。

    温煜二话不说,马上走了。

    李玄寂坐在那里,揉了揉眉头,生平第一次对收养李子默的决定产生了一丝怀疑,英明如他,居然也有差错的时候。

    都怪谢云嫣那小骗子,当初可怜巴巴地黏着他,千万般哄他,他一时心软才……

    “王爷,小谢姑娘求见,要让她进来吗?”拂芳在门外轻声禀告。

    想到她,她居然就跳到了眼前,李玄寂这么冷静刚毅的人,居然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进来吧。”

    谢云嫣从外面进来,她姿态轻盈、笑意盈盈,和往常没什么区别,好像总是这么活泼开朗的模样,还促狭地挤了挤眼睛:“玄寂叔叔,我方才看到阿默和温大人一起走过去,一个垂头丧气、一个得意洋洋,好生奇怪。”

    “子默决定要和温家结亲,方才我已经允了。”李玄寂不太愿意多说这个,“婚事的操办他自己去和温家商议,我不太管这些庶务。”

    他稍微顿了一下,看了谢云嫣一眼:“你当真不后悔?”

    “确实后悔。”谢云嫣听了这消息,居然一点也不觉得诧异,还点了点头:“后悔我先前眼瞎了,没早点和那种人了断,平白浪费许多精力,差点就错过了我的意中人。”

    她又在一本正经地胡扯了。

    李玄寂的手指敲了敲桌案,端起严肃的神情:“你来做什么?”

    他前脚才回燕王府,她后脚就跟过来了,这府里肯定有人给她通风报信,不是拂芳就是赵子川,或许也可能是下面的小丫鬟,她向来讨人喜欢,众人总是纵容着她。

    谢云嫣早就习惯了李玄寂口是心非的样子,一点也不怕,反而凑到他面前:“来,玄寂叔叔,把手伸出来。”

    “又要胡闹什么?”李玄寂这么说着,却还是把手伸给了她。

    他的手掌又宽又大。谢云嫣拿出一枚小小的铃铛,放在他的掌心里。

    “以此为凭,允我所求,喏,说到要做到,现在是第一件事。”

    李玄寂缓缓地把手掌拢起:“什么事?”

    谢云嫣歪着脑袋,微笑了起来:“秋高气爽,万物成实,此乃黄金时节,人间有清风玉露不可辜负,繁花胜景不可错过……”

    这是她一惯的风格,张口总要先来一番甜言蜜语哄他一下,小时候李玄寂还会训斥她,如今已经习惯了,很淡定地听着她咕咕哝哝,也不嫌呱噪。

    不过谢云嫣还算识趣,看着李玄寂的面色不对了,马上干脆利落地道:“所以,玄寂叔叔,明天陪我去看花吧,城外十里落霞坡的桂花开得正好,我心心念念,就等你回来一起去了。”

    他,堂堂燕王,手握重兵,权倾天下,世人见他莫不拜倒,他不是用来做这种事情的!李玄寂面无表情地看着谢云嫣:“你要我做什么?再考虑一下,嗯?”

    谢云嫣才不管,她笑眯眯地指了指李玄寂的手:“言而无信非君子也,我就要玄寂叔叔做这事情,说好了,明天早上巳时正点,我在西城门等您。”

    说罢,她也不待李玄寂再出声否决,就“哧溜”一下跑了,跑得飞快,生怕李玄寂把她叫住。

    李玄寂的手微微抬了一下,可惜她已经跑得不见影子了。

    他哑然,摇头笑了笑,手掌摊开,看了一眼掌心的那个小铃铛,又合拢起来,握得格外紧。

    ——————————

    翌日,太阳不甚大,天空中的云层仿佛浸了水,湿漉漉地堆积在那里,像是要溶化了流淌下来,风吹过来,带着白露潮湿的雾气,倒有些许缠绵的意味。

    李玄寂没睡好,六更天就起床,在书案前独自静坐,坐到了巳时,还是骑马去了西城门。

    谢云嫣果然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她今天穿了一袭素罗撒翠襦裙,鸦羽般的头发高高地挽起,盘了最时兴的随云髻,斜插一支乌木发簪,除此外,通身再无珠饰,越发显得清丽脱俗,灵动如仙。

    那匹雪里红站在她的身边,一人一马,引得往来行人不住地觑看。

    李玄寂没来由地觉得十分不悦,板着脸打马从谢云嫣身边过去,径直出城。

    “玄寂叔叔,您迟到了,我都等了老半天了。”谢云嫣看见李玄寂就微笑了起来,轻盈地翻上了马,跟了上去,用又甜又软的声音道,“不过也无妨,不管多长时间,横竖我就一直在这里等着,总会把您等到的。”

    李玄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和她说些什么,但嘴唇动了动,又抿紧了,他甚至没有回头,一出城门,反而催着飞廉疾驰起来。

    好在雪里红也是匹好马,很快从后面追了过来,和飞廉并排而驰。

    “玄寂叔叔,您知道落霞坡在哪里吗?我可从来没去过,就指望您带路了。”

    “跟上。”李玄寂从头到尾就说了这两个字。

    他的沉默并不妨碍谢云嫣的说话,她一路上叽叽喳喳的,就像只刚出笼的小鸟,快活得不得了。

    “玄寂叔叔,你离开这么久,有没有思念长安和长安城里的人呢?也不写封信回来,我还以为您要一直到明年才能回来呢。我都思量好了,若是您秋天不回来,我就约您冬天去赏梅,若是冬天还不回来,那更好,来年开春,可以一起去看那牡丹或芙蓉,夏天呢,临水赏荷,总之一年四季都有花可赏。”

    她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总会把您等到的。”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孩子的胆子越来越大了,在他面前说话这般没有禁忌。

    不,其实她已经不是个孩子了,幼时的印象已经渐渐地模糊,此刻在他的身边的是一个青春的少女,如同春天里怒放的花朵一般,灼灼明艳,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马在飞驰着,风从耳畔过,呼呼作响,李玄寂的心跳得越来越急促,不知为何,握住缰绳的手心出了一些汗。

    他始终不敢回头,一眼也不能。

    44.  第 44 章   约会被拒,女鹅怒了要出……

    过了大约两柱香的工夫, 到了落霞坡,此处有桂花成林。

    深秋时节,桂花盛放, 那一大片林子望过去如同撒了金子一般,细细碎碎、层层叠叠,千万重黄灿灿的花枝随风摇曳,似流云、如霞光,从天上落入人间。

    这里其实地处偏僻,寻常没多少人来,大抵因为桂花不若牡丹雍容、不似梅花清雅,不入世人眼中。

    也不知道谁和谢云嫣说了这么一处所在,让她巴巴地叫了李玄寂, 煞有其事地从城里过来,名其名曰赏花,其实远远地望一眼就够了,那些树看过去总是一个样,枝头堆满花,也分不出这一树和那一树究竟有什么差别了。

    花香馥郁, 扑鼻而来, 还没到近前,飞廉就开始打起了响鼻。

    今天的天气确实不太好, 骤然阴了下来, 才下马, 雨点就从天上飘了下来。

    “哎呦呦,前两天太阳都好好的,怎么偏我今天出来玩,就开始下雨了。”谢云嫣抱着头躲到一株桂花树下, 抱怨道,“气煞人。”

    李玄寂严厉地看了谢云嫣一眼:“看看你,不能安分在家,无端端地要赏什么花,如今下雨了,可见天公也觉得你的念头十分无趣。”

    口里虽然训斥着,他却动作迅速地脱下了自己的外衫,用手撑开,挡在谢云嫣的头上,替她遮住了雨水。

    他的身材高大异常,手臂展开,围住了一大片,他的外衫是上等的蜀锦,厚实细密,盖在上面,外头风雨飘零,他的臂弯下,却漏不进一滴雨,自成一方小天地。

    他尽量和谢云嫣保持着距离,手伸了出去,人却不靠近,那外衫自然遮不到自己,他在雨里淋着,不一会儿,头上、脸上就湿了。

    谢云嫣不安起来:“玄寂叔叔,您被雨淋到了,您别管我,顾着你自己就好。”

    “说什么蠢话?”李玄寂冷冷地训斥她,“我就是在雪堆里打滚都不会生病,你行吗?一淋雨就病病歪歪,自己不觉得丢人吗?”

    他好像真的有点生气了,谢云嫣摸了摸鼻子,不敢吭声了。

    正值妙龄的女孩儿,她无论做出什么姿势都是那么优美,低着头,脖子是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露出一点点牛乳般的肌肤,上面垂着几缕发丝,似墨痕逶迤,一直到了领口。

    李玄寂把脸转开了。

    雨不太大、也不太小,就那样淅淅沥沥地下着,桂花的香气仿佛都浸透到雨水里去了,随着风、随着雨,一点一点地渗透过来,缠绕在发丝间,甜蜜得令人发指,如同是她一般。

    有一点小小的动静,悉悉索索的,就像小鸟儿蹦达了一下。

    她偷偷摸摸地靠过来了。

    香气愈加浓了一点,除了甜,还有一点清新的味道,似林间的月光、似山中的泉水,澄澈无暇,那不是桂花,那是她。

    李玄寂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

    继续悉悉索索,她又靠过来了。

    李玄寂继续向后退。

    如是几次,谢云嫣把李玄寂硬生生地逼退了一丈,眼看着两个人都离开了桂花树下,李玄寂忍无可忍,喝了一声:“站回去,站好,不许动。”

    谢云嫣抬起眼睛,无辜地望着李玄寂,眨了又眨:“玄寂叔叔,您讨厌我吗,为什么一直避着我?喏,您看看,我生得这么漂亮,我有什么不好?全长安都找不到比我更好的姑娘了,真的,我不骗您。”

    “很好,非常好。”李玄寂一字一顿地道,“如果你现在不回到树下站好,这个长安城最漂亮的姑娘就要挨揍了。”

    虽然明知道李玄寂是在吓唬她,但这会儿燕王殿下看过去确实是动怒了,目光如剑,差点要把她戳死,谢云嫣不敢继续挑衅,委委屈屈地退了回去。

    飞廉和雪里红站在雨里。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飞廉就爱欺负雪里红,今天也是如此,它往雪里红身上拱了一下,雪里红被拱得踉跄起来,忍气吞声地往边上挪了挪。

    飞廉继续拱,雪里红继续挪,挪了好几步,大约终于忍不住了,转过头,朝飞廉小声地“咴咴”了两下,它是一匹温顺的小母马,叫起来的声音也是温和的,没有半分力度。

    飞廉却安分了下来,不拱了,反而弯下脖子,用大脑袋在雪里红身上挨挨挤挤,很是亲热的情形。

    雪里红被吓得僵硬住了,一动不动。

    谢云嫣看着羡慕极了,嘀嘀咕咕地道:“人不如马,真差劲。”

    “你说什么?”李玄寂没听清楚,皱了一下眉头。

    “呃,没什么。”谢云嫣眼珠子一转,转瞬又露出如花朵般明媚的笑容,用轻巧的语气道,“对了,玄寂叔叔,我要向您请教一下,‘山有木兮木有枝’,这段诗词,接下去那一句是什么,我忘记了,您能告诉我吗?”

    心悦君兮君不知。

    那一瞬间,李玄寂似乎屏住了呼吸,他望着她,雨水从脸上流下,眼睛都有些模糊,如梦似幻,叫人看不真切。

    他闭上了眼睛,很快又睁开,用平静的语气回答她:“我是武人,书读得不多,没听过这个,你别胡闹了。”

    谢云嫣呆了一下,气鼓鼓地道:“您骗人。”

    她的腮帮子鼓起来了,粉嘟嘟的,像一颗甜蜜的桃子。

    李玄寂的心突然变得柔软了起来,他微微地叹息着,低下头看她,却不说话。

    谢云嫣又觉得尴尬了,把脸别过去,嘴里犹自嘀嘀咕咕的:“好了,我知道了,您就是喜欢教训我,我生气了,也不想理会您了。”

    他错了,她的外貌虽然长大了,但心里实在还是个孩子,天真又任性。

    少顷,雨停了,天又微微地放了晴,雨露沾在桂花上,又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晶莹剔透,带着清新的水气和花的甜香。

    李玄寂全身都被雨水淋湿了,他脱了外衫,此时只穿着一件中衫,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隐约勾勒出他身躯的轮廓,肌理结实流畅,体态颀长强健,宽阔的胸膛、厚实的肩膀,每一处都充满了力度的美感。

    谢云嫣的嘴巴张成一个小小的圆,从上到下、从头到尾、看得目不转睛。

    李玄寂本在整理衣裳,注意到她的目光,警惕地转了过来:“你在看什么?”

    谢云嫣的脸“腾”地一下涨红了,她目光游离不定,东瞟瞟,西瞅瞅,期期艾艾地道:“呃,我在看、看……那个,嗯……”

    眼看着李玄寂的眼神越来越危险,谢云嫣情急之下,随手指了指:“我在看那个,我喜欢那枝花,玄寂叔叔,您去替我折下来吧。”

    李玄寂看了她一眼,依言过去将树上那一枝桂花折了下来,递过去。

    谢云嫣接过来,低头却把桂花嗅,用那枝花遮折半边脸,水汪汪的大眼睛抬起来,羞答答地望着李玄寂:“玄寂叔叔,您看,我与花孰美?”

    李玄寂也忍不住莞尔:“小时候脸皮厚也就罢了,怎么长大了还是这样,要叫人笑话了。”

    “只有在玄寂叔叔面前我才这样,率真自然,有什么不好,其他人不懂我,玄寂叔叔难道也不懂我吗?”谢云嫣眉眼弯弯,嘴角边的梨涡甜得可以盛下两盏酒,“我既生就十分美貌、绝顶聪明,自然要比旁人得意一些,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她说着说着,撑不住自己也笑了起来,“何况,我这么厚的脸皮只给您一个人知道呢,别人面前,我端庄娴雅得很,怕什么。”

    她笑起来的时候,能令春花秋月一并失色,此间唯有她是倾城,确实不假的。

    李玄寂不敢再看,转过了身去。

    但是,一枝花伸到了他的鼻子下面,摇晃了一下。

    “此间无所有,赠君一枝秋。”谢云嫣柔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喏,我送给您的花,多谢您今天陪我出来玩耍。”

    她赠过他春天的桃花、夏天的荷花、以及这秋天的桂花,这世间有千万般珍宝,却都抵不过这些。

    李玄寂沉默地接了过来。

    “玄寂叔叔……”

    谢云嫣鼓足了勇气,想要说些什么,却从那边传来了马蹄声,打断了她的话。

    她举目眺望,只见一骑从远处朝着这边飞驰而来,马上的骑士却是一个老熟人。

    赵子川策马奔到近处,见了李玄寂,飞快地下来见礼,而后从马上取了斗笠和蓑衣过来,有些讪讪的:“王爷,芳姑姑见下雨了,嘱咐小人过来给王爷送雨具,小人来迟了,让王爷淋雨,小人该死。”

    “无妨。”李玄寂此时已经完全恢复了平日冷峻的模样,虽然全身都湿透了,但他器宇轩昂,就是那样站着,自然有渊渟岳峙之态,只能令人生出拜倒之意。

    他略一摆手:“你先过去,稍等片刻,我有事要吩咐你。”

    赵子川不明所以,恭敬地退到一边去了。

    李玄寂的手又抬了一下。

    赵子川急忙退得更远了一些。

    谢云嫣憋了许久,这会儿巴巴地凑了过来,红着脸,小小声地道:“玄寂叔叔,我……”

    “你的心思用错了,不该用在我身上。”李玄寂打断了她的话。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不知道什么地方,他的神色和声音都是平淡的,如同这雨后的秋色,带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清冷与孤傲,拒人于千里之外。

    “只因为你父亲走得早,你自小孤苦无依,见了我,难免会生出孺慕之心,这和男女之情是不同的,你年纪小,什么都不懂,搞混了也不要紧,等你日后遇到心仪的男子,自然就会明白过来。”

    “不是这样!”谢云嫣焦急地争辩着,“我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我有什么不懂,我不可能搞混,玄寂叔叔,我、我……”

    她终究是害羞,想说的话说不出口,急得两眼泪汪汪的:“我念着一个人,睡着了梦里是他,醒来了心里想的也是他,难道这还不算吗,我心如磐石,再没有更改的可能,您一定要信我!”

    “不行。”李玄寂终于是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平静,“我生而不祥,命数带煞,注定一生孤寡,我的亲生父母、养父母皆是因此而离世,与我亲近之人皆不得善终,我不能害了你。”

    他甚至微微地笑了一下,谢云嫣从来没有见到他这般温和,仿佛风从林间来,那么轻地拂过她。

    “你是个好姑娘,将来必有如意佳婿讨你欢心,可惜却不能是我,你且放心,这一生一世,只要我在一日,便护你一日,许你岁岁无忧,恣意快活。”他如是道。

    “可是没有您,我一点都不快活!”谢云嫣握紧了拳头,大声地道,她的神情倔强,一滴泪珠却从眼角落了下来,“玄寂叔叔,您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我在这里,就在您的面前,您敢说您无动于衷吗、您一点儿都不在乎我吗?”

    她眉目如画、肌肤欺雪,明艳不可方物,如水中花、镜中月,不可念、不可及、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奢望。

    “我有罪,不该生此妄念。”李玄寂的声音很轻,仿佛自语一般,他向后退了两步,终于转身,大步过去,跨上了飞廉。

    “赵子川。”他一声断喝。

    “是。”赵子川飞奔而来。

    李玄寂指了指谢云嫣,对赵子川道:“送她回去,好生照顾,她若有不悦,我唯你是问。”

    赵子川十分茫然,但还是下意识地应道:“是,小人遵命!”

    李玄寂打马疾驰而去,不顾谢云嫣在身后呼喊着他。

    “玄寂叔叔!玄寂叔叔!”

    那么甜美的声音,无论听多少次,都会觉得身体滚烫。是的,他有罪,不该生此妄念,诸天神佛在上,降罪于他一人便好,从此后,他将远离她,不再贪心。

    李玄寂一路狂奔,径直回了燕王府,府中的人见他一身湿淋淋的回来,皆是惶恐。

    “我要沐浴。”他只是简单地道。

    到了浴殿后,他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关上门,脱了衣裳,拎了一桶水,“哗啦”一声,直接从头上浇了下去。

    秋意已浓,天气凉薄,那一桶冷水下来,激得他身上的毛孔都竖了起来,他甩了甩头,不够,远远不够,身体热得发烫,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好像整个人架在火上烤,皮肉焦烂、骨头生疼。

    一桶又一桶的水不停地浇下去,冲刷着他的身体,他仰起头,近乎自虐地让水灌进口中、灌进鼻子,呛进了肺里,令他几乎窒息,直到最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弯下腰,咳了起来。

    咳得那么剧烈,心都要从口里吐出来一般,他捂住胸口,似乎要把心按回去一般,用力地按住了。

    大约是按不回去的。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把身体和头发擦干,换上了干净衣裳,当他打开门出去的时候,已经平静如常,神情冷峻而高傲,依旧是威严无上的燕王殿下。

    侍从们觉得燕王今天看过去格外冷厉,整个人都好像从冰窟里出来一般,散发着逼人的寒气,他们低头俯首,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个个避得远远的。

    李玄寂去了书房,他顺手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坐下来,打开一看,才发现是一本《礼记》,他不由地望过去,摆在下面另有一张小书案,她曾经趴在那里抄书,苦大仇深的小表情还历历在目,宛如昨日。

    她总爱偷偷摸摸描绘他的画像,被逮住了还要甜言蜜语地哄骗他,她的声音似云朵、似蜂蜜,叫人陷进去了就爬不出来,甜得要命。

    李玄寂翻开了《礼记》,手指从上面一个字一个字的摸过去,他表情淡漠,但目光晦涩,思绪都埋在心底,那么深,大约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不可念、不可及、不可思量。

    ……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隐约传来了一点吵杂的声音,打断了李玄寂的沉思。

    “王爷吩咐过,别进去打扰他,赵校尉,你不如等等,明儿再来。”这是门外侍从的声音,在劝说着。

    “我有急事,大哥,急得不能再急,求您通禀,王爷一定会见我的。”这是赵子川焦急的声音。

    “我可不敢……”

    李玄寂立即开口:“赵子川,进来。”

    赵子川匆匆推门而入,跪下了,满面羞愧之色:“小人无能,有负王爷所托,向王爷请罪。”

    “出了什么事?”李玄寂不动声色,但他拿着书的手却突然抓紧了。

    “小谢姐姐大哭了一场,很生气,硬把我赶走了,她说……” 赵子川偷偷地觑看了一下李玄寂的神色,硬着头皮,结结巴巴地往下说,“她说有人薄情寡义,伤透了她的心,她如今万念俱灰,要出家去了。”

    李玄寂吁出了一口气,气得差点笑了:“嗯?她要出家?她去哪里出家?”

    赵子川吞吞吐吐地道:“她自己骑着马去法觉寺了。”

    李玄寂面无表情:“法觉寺是和尚庙,不是尼姑庵,不会收她的。”

    赵子川那么五大三粗的一个男人,面上现出了扭捏的神色:“小谢姐姐确实很伤心,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个样子,看过去又不像是说笑的,我有点担心,可是她不许我跟着,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玄寂似乎是不愿在这等琐事上再作纠缠,他抬了抬手,阻止赵子川继续啰嗦下去:“她一向淘气,花样百出,不算什么事,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赵子川不敢再多话了,垂头丧气地出去了。

    李玄寂的神色不见波动,依旧平静,他继续看着那本《礼记》,一页一页地翻过去。

    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里面飘飘悠悠地掉下一张纸。

    纸上有许多折痕,是当初揉成一团又摊平了,后来被人捡了起来,夹在了这书中。

    那是李玄寂的背影画像,一身戎装,挟一袭风雪,不见其面,只见其形,神韵宛然如真,气势透纸而出。这是谢云嫣笔下的他。

    记得她当初怎么说的来着?“我在梦里见过他,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他能入我梦中,必然是我的意中人。”

    此念缘何而起,竟无从得知。

    李玄寂安静地看了良久,倏然合上书,站了起来,出去了。

    外面的侍从迎了过来:“王爷有何吩咐?”

    李玄寂并不说话,而是自己去牵了飞廉过来,径直出了燕王府。

    他打马去了法觉寺。

    没什么缘由,只是去看看圆晦师父罢了,他在心里对自己如是道。

    ——————————

    空山寂寥,禅院梵钟,寺外的古树黄了,落叶满地,小沙弥抱着比他人还高的扫帚打扫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一切都是那么宁静。

    李玄寂策马而来。

    知客僧恰在门口,见了燕王,急急上前拜下:“不知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谢姑娘来过吗?”李玄寂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直接问道。

    谢云嫣在法觉寺住了三年,这里的和尚都知道她。

    知客僧答道:“有的,小谢师妹方才在这里,恰好静尘师太今天过来,不知道和她说了些什么,她随静尘师太一起走了,有一会儿工夫了。”

    李玄寂眉头皱了起来:“静尘是什么人?她们一起去哪里?”

    知客僧不知燕王为何不悦,有些惶恐地回道:“静尘师太是莲溪寺的主持,和圆晦师父一般,是极有名望的贤德大能,时常过来和师父论道佛法,静尘师太说小谢师妹有慧根,平日就很喜爱她,今天带她回莲溪寺去了。”

    李玄寂的脸顿时沉了下来,一字一顿地道:“告诉我,莲溪寺在哪里?”

    那迫面而来的煞气几乎要把知客僧吓趴下了,他战战兢兢地举起手,往北面的方向指了一下:“从这边山道过去,莲溪寺也不远,莫约就三五里路,在北山的山麓下,是座小小的庵堂,山门前有三棵银杏,殿下到时候一望便知。”

    李玄寂抬头看了看天。

    此时已经过了晌午,乌云堆积在半空中,黑乌乌地一片压住了山尖。风大了起来,有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思,地上的落叶被风卷着飞来飞去,惹得小沙弥追在后面跑,嘀嘀咕咕地抱怨。

    李玄寂拨转马头,一声清叱,飞廉撒开蹄子,朝北山方向跑去。

    天色越发阴沉起来,连山风吹过来,都带着潮湿的感觉。

    山道崎岖,曲曲折折,恰如李玄寂此时的心绪,他向来铁血铁心,杀伐果断,便是十七八岁的时候,也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情绪,千回百转,不知指向何处。

    飞廉跑了莫约五里地,果然如知客僧所言,在山麓下看见了三颗银杏树,山门清静,石阶通幽处,石阶的尽处是一座庵堂,灰墙黑瓦,阶下生苔。

    飞廉冲到门前,大雨正好“哗啦”一声倾盆而下。

    李玄寂下马敲门。

    一个小尼姑出来开了门,十分和善:“施主是来避雨的吗,请进。”

    李玄寂牵着飞廉,跟着小尼姑进了莲溪寺,飞廉忽然叫了一声,脱开李玄寂的手,自己“哒哒哒”地跑过去,凑到佛堂的屋檐下,对着那边站着的一匹小白马挨挨蹭蹭,很是亲热。

    那是雪里红。这小母马一见飞廉就害怕,“咴咴”地叫了起来。

    “哎呦,那个那个,别欺负我的马。”谢云嫣听见声音,匆匆从里面跑出来,指着飞廉娇嗔道,“你真是个坏家伙,这么大个头,不能体恤人家点吗,非要挤过来做甚,人家不喜欢你了,走开走开。”

    她这么说着,眼睛却朝李玄寂瞟了过来,眼波流转,欲说还休的模样,让李玄寂疑心她的话另有所指。

    李玄寂端着一脸肃容,咳了一声。

    谢云嫣这才慢慢吞吞地挪过来:“玄寂叔叔,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旁边的小尼姑恍然大悟:“施主是来找小谢师姐的吗?”

    “我是她的长辈。”李玄寂严厉地道,“这孩子在家里受了一点委屈,就开始闹脾气,说什么要出家,十分顽劣,还望师父们不要被她蒙骗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一个缁衣老尼姑从佛堂里走了出来,她身材矮小,面容平常,枯瘦衰老,站在那里却有松鹤清气,与这破旧庵堂相谐一体。

    她对李玄寂合十一拜,不亢不卑地道:“在尘俗也好、入佛门也好,各有各的缘法,贫尼不强求,施主也莫强求,端看小谢自己的造化。”

    她看了看谢云嫣,又板起脸:“菩萨座前,不可诳语、不可妄言,你自己且去思量清楚。”老尼姑指了指李玄寂,一点不留情面,“若别的也就罢了,若为了这个男人而赌气,去,贫尼不要你这弟子。”

    堂堂燕王,从来没有被人这样说过,李玄寂的脸都黑了。

    但静尘师太说罢,施施然地又进去了。

    小尼姑不如老尼姑镇定,被李玄寂的气势吓得要命,抱着头躲了起来。

    谢云嫣无奈,抓了抓头:“人家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您偏又跑来打岔,我和您说,静尘师父可喜欢我了,我拜在她门下,指不定将来就能当上这莲溪寺的主持,这下却被您搅黄了,玄寂叔叔你可真讨厌。”

    李玄寂面无表情,指了指佛堂上的牌匾:“你?要做这里的主持?难怪,这寺庙看过去就要倒下来的样子。”

    牌匾陈旧腐朽,已经缺了一个角,在风雨中还有点摇晃,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看过去岌岌可危。

    45.  第 45 章   您不回来,我就等您一辈……

    谢云嫣把眼睛睁得圆圆的, 一脸无辜:“您说什么呢,菩萨面前,可不能出这样大不敬之语, 这是百年古刹,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庙不在大,有佛则灵,若不是有名堂的寺庙,我怎么会选在这里出家?”

    她眼见得李玄寂的脸色又不对了,赶紧举手告饶:“好了,玄寂叔叔您别生气了, 快点进来吧,雨愈发大了,都要溅到身上去了。”

    她引着李玄寂朝偏殿后面去,那里有一间小小的客堂。

    推门进去,有一股香灰沉屑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案几上供着香炉, 炉里数支残香, 皆已经冷了。

    谢云嫣搬了两个蒲团过来,摆好:“山寺简陋, 您将就着些, 且先坐。”

    李玄寂踌躇了一下。

    谢云嫣马上把其中一个蒲团搬到边上去, 笑嘻嘻地道:“对不住,差点忘了,您不喜欢我和您太亲近,我离您远点儿, 不打紧。”

    李玄寂微微叹了一口气:“你在和我赌气?”

    “没有。”谢云嫣举起手,止住了李玄寂的话语,神色自若地道,“有什么好赌气的,你以为我会哭哭啼啼、要死要活吗?才不会呢,落花有情流水无意,那便算了,我是个再干脆不过的人,绝不纠缠。”

    外面下着雨,客堂里光线昏暗,堂上供奉着一幅水月观音的画像,大约是年代久远,被香火熏得褪色,边上都起了卷儿,观音的面容模糊不清。

    李玄寂觉得喉咙里梗着什么,吞不下去、吐不出来,噎得难受。

    两个人都坐了下来,一个在东头、一个在西头,离得远远的。

    雨声愈急,敲打在瓦片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连绵不绝,除了雨水的声音,也听不到其他的动静了。

    “等雨停了,就跟我一起回去。”李玄寂低声开口。

    “玄寂叔叔您先回去吧。”谢云嫣神色不变,脸上还带着轻轻的笑意,“我左右闲着也是无事,不如在这里多住两天,山间有禅意,说不定我就顿悟了,再不为俗世凡尘所苦。”

    李玄寂本来想训斥她,但是看着她笑意盈盈,忽然觉得心头一刺,想说的话就说不出口,半晌,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谢云嫣扭头看着窗外的雨幕,她难得有安静娴雅的时候,连声音都变得那么柔软。

    “我喜欢的那个人,他说他是不祥之人,而我呢,我有很多很多福气,我要日日向菩萨祈求,求菩萨把我的福气分给他,就如同我在他身边一样。”

    李玄寂沉默了一下,轻声道,“我不值得你这么做,你应安乐无忧,嫁一个如意郎君,白头偕老,将来儿孙满堂,我往日做事没有分寸,让你误会了,是我的错,此间事了,我就离开长安,不再见你,日子久了,你自然就会忘了我的。”

    谢云嫣侧首,看了他一眼,只是笑了笑,温顺地道:“是,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那一眼,是惊鸿掠过春波,最是动人心魄,李玄寂倏然屏住了呼吸。

    但只是一眼而已,她又把目光转开了,用轻快明朗的语气说着话,一点儿不见阴霾:“不见就不见,也没什么打紧的,我在庙里天天念着您,十年、或者是二十年,就这么过去了,说不定那时候就会忘了你,我得到菩萨在梦里指点过,我上辈子欠了您的债,这辈子要还的,还完了,下辈子就好了,再也不会记得您了。”

    说着说着,她又不正经起来,抱怨道:“所以,您不要再对我好了,免得我继续欠债,下辈子还得还,还不起就很难受,倒欠您利钱,越滚越大,要命,和您说话都没底气。”

    “还不起,那就不要还。”李玄寂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那么细微的,其实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下辈子再欠着也好。”

    偏偏谢云嫣耳朵尖,恍惚听到了一些儿,瞥了他一眼:“您说什么呢?我听不清楚。”

    李玄寂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次端起严肃的神情,专断地道:“总之,我不许你出家,你若是还有这个念头,我马上叫人过来把这尼姑庵给拆了,你在哪里出家,我就拆了哪里,我看谁敢收你做弟子。”

    谢云嫣“噗嗤”一声笑了,她摆了摆手:“知道了,玄寂叔叔,您果然还是这么霸道不讲道理,我也不敢违逆您的意思,说笑着呢,我才不出家,做尼姑要把头发剃光了,我这么一个长安城最漂亮的姑娘,若成了光头岂不可惜,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佛曰,不可为、不可为也。”

    她眼波宛转,似笑还嗔,听过去半真半假的,叫李玄寂无从分辨,只能沉默以待。

    风吹着,雨水斜斜地落下,水雾四溅,如白色轻纱笼罩四方,一切皆在雨里,无所逃避。

    “玄寂叔叔。”谢云嫣忽然叫了一声,抬起手,将一样东西抛了过来。

    李玄寂下意识地接住了。

    那东西落入他的手心,发出一点清脆的“叮当”声,又是一枚小金铃。

    “这是第二件事情,玄寂叔叔,您别说话,就这样安安静静地陪我看雨吧。”谢云嫣指着外面的雨水,轻声道,“前有菩提度化处,后有观音明镜台,云沉空山,雨落禅院,此景你与我共赏,亦是人生乐事。”

    她温柔地笑着:“赏花、赏雨,我还想和您一起赏雪、赏风,赏尽这世间万般景色,现在不行的话,不急,我等您,总会等到的,我还年轻,这一生那么长,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您说是吗?”

    李玄寂不能回答,他把手收到袖子中,紧紧地抓住了那枚小铃铛,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能伸出手去,不能摸一摸她。

    她即人间胜景,却只可远观。

    在这个下着雨的午后,在这个小小的庵堂里,他模模糊糊地想着,希望雨不要停,一直下着,这样他才有理由不走。

    ——————————

    过了七八日,陈济登门求见。

    这位大理寺卿来的时候,不在白天,却偷偷摸摸地在大半夜。

    那时节,雨已经停了,秋意更浓,并不太冷,那股凉薄的味道却一直渗透到人的骨子里去,叫人无端萧索。

    陈济在外面只等候了片刻,李玄寂立即出来,在书房接见了他。

    陈济捧着一叠宗卷呈给李玄寂。

    “此乃殿下吩咐之事,下官幸不辱命,这里头有各色人证的供词,两封信是当年往来的证据,贿赂的财物,能够问得出来的,已经登记在册,银两不可考,其中一幅秋溟山居图挂在朱府的正厅,一尊文殊菩萨持经翡翠佛像五年前由朱家的大太太送到法觉寺供奉,这两样东西,下官最近亲自去看过,皆还在。”

    他顿了一下,又指了指外头:“另有一个人证,当年撞死在谢家门前的一个举人,他的父母妻小得了钱财都不再声张,只有他一个兄长气愤不过,偷偷藏下了举证的物件,如今也愿意出面指认当年胁迫他弟弟去闹事的人,下官把他带来了,交由王爷处置,这天下,也只有王爷能护得他周全。”

    李玄寂慢慢地翻看那一叠厚厚的宗卷,他的脸色并没有太大的波动。

    陈济揣度李玄寂的神情,心下有些忐忑,见李玄寂良久不语,他又取出了一方乌木匣子,恭恭敬敬地放到李玄寂的案上。

    “此圣物归还殿下,若无此物,下官也不可能取得这些证物,但如今事情已经捅出去了,下官怯弱,只敢查到这一步,求王爷高抬贵手,不要再令下官为难,来日若圣驾面前问起,下官也只敢推说不知而已。”

    李玄寂并没有动怒,他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朱家?朱太尉?他能有这般手段?谢鹤林按理也是个老狐狸,怎么就栽在他的手里了?”

    此间只有两人,书房里的烛火摇曳了一下,把地上的影子映得飘忽不定。

    陈济推后了两步,把腰深深地弯了下去,压低了声音:“当年在舞弊中得利的,皆为世家权贵子弟,其父兄亲族在朝为官,欠了朱家的情,就得为朱家说话,先帝彼时多年病重,不问朝政,但屡有传言,先帝尝曰‘太子不类朕,恐不能负江山’,欲改立储君位,如今这位陛下,正是朱家的血脉……”

    他说到这里,就住了口,终究是大不韪,他不敢再往下了。

    李玄寂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手指在案几上敲了敲,语气平静:“这些事情,你能想得到,谢鹤林不可能想不到。”

    陈济苦笑了一下,声音更低了:“外人总道老师精明圆滑,是个老狐狸,其实他最是迂腐,明知如此,他却执意出头揭穿舞弊之事,应该早就料到了后果,朱家一手遮天,骇人听闻,若不推个有分量的替罪羊出来,怎么能服天下士子人心,老师一死,朱家出了恶气,那些不知情的士子也满意了,皆大欢喜。”

    陈济摇了摇头,还是弓着腰,却一步一步向外挪去:“殿下,这些事情,下官出了这个门就不知道了,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皇上当年还是太子时,就断了老师有罪,那他就是有罪,万万翻身不得,殿下是个明事理的人,慎之、慎之。”

    李玄寂垂下眼帘,沉思片刻,突兀地笑了一下:“他们原先都想岔了,本王以为,这天下,应是李家列祖列宗和先帝传给皇上的天下,却不是朱家的天下。”

    ——————————

    翌日清晨,李玄寂入宫求见光启帝。

    天色尚早,才蒙蒙亮,光启帝刚起来,还在寝宫中,闻言有些惊讶:“玄寂有什么要事吗?这般十万火急。”

    他自诩是个温和的兄长,对李玄寂一向亲近,当下道:“让他进来吧,朕也许久未见他了,甚是想念。”

    宫人传了燕王觐见。

    李玄寂今日过来,和往常也没有什么差别,他总是一袭玄黑衣袍,神色严肃,整个人看过去都是冷冰冰的,没什么人情味。

    光启帝赐了座,笑着道:“你去了燕州这么久,也该回来了,太皇前两天还和朕提起你,难得这几年四海安定,没什么战事,你要多陪陪她老人家才是。”

    “是,太皇和皇上厚爱,乃臣下之幸,臣下为外臣,出入宫闱终是不便,不能时常伺奉太皇左右,心下有愧。”李玄寂一板一眼地回道,姿态和神色都是严谨恪慎的,如同一个臣子对于帝王,无可指摘。

    光启帝含笑点头,温言褒勉了几句。

    燕王手握重兵、武略无双,数年来为大周立下不朽战功,为国之柱石,难得的是,他对光启帝向来尽忠,如帝王手中剑,指向之处,从无违逆,这样的臣子,光启帝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如今天这般,李玄寂大早上就过来,光启帝还要关心地问他一句:“玄寂找朕可是有事?”

    “臣确有一事,心中疑惑,不吐不快,故而斗胆来问皇上一句话。”

    “但说无妨。”

    “谢鹤林科举舞弊一案,皇上可知个中端倪?” 李玄寂看了光启帝一眼,神色间淡淡的,看不出他说这话的意思。

    光启帝笑了起来:“朕道是什么事,原来是为了这个,难怪了,最近这段日子,大理寺的陈济上窜下跳地追查这桩旧案,惊动了许多人,朕心里就疑惑,谁给他那么大的胆子,原来是你在撑腰。”

    陈济手持“如朕亲临”的圣物,这东西出自何人手,光启帝不是不知道,心里早就有数,此时这么一说,不过是应个场面,旋即话头又是一转:“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年了,此案早有定论,何必再去提它。”

    李玄寂慢慢地道:“谢家有遗孤,犬子自幼与其订下了婚约,臣既为长辈,想着为她家正个名声也是应有的情分,故而叫了陈济去查这事情,没想到背后牵扯出了许多,令臣也十分吃惊,今日特此进宫,想问皇上的意思……”

    光启帝笑着摇了摇头:“朕听说你儿子和谢家已经退了婚约,转向和温家议亲,既如此,没来由,你何必去费这心力?”

    光启帝是个仁君,和朝臣们说话时都是一幅温文尔雅的做派,便在政事上也是温吞守成,恰如先帝当年所说“太子不类朕,恐不能负江山”,幸而内有朱太皇手腕精明、外有李玄寂坐拥雄兵,这两者一力护着光启帝,光启帝这龙椅坐得稳若泰山,时日长了,自然有帝王之仪。

    他虽是笑着,语气却微微地沉了下来,他望着李玄寂的目光中已经带上了居上位者的威严:“当年出事之后,朱太尉已经引咎退隐,朱家上下人等皆不知情,如今也不好再去苛责,何况,朱家,那毕竟是太皇的娘家,太皇向来对儿孙辈多有爱护,你是知道的,何苦去伤她老人家的心。”

    李玄寂闻言,神情也没什么太大的波动,他甚至微微地笑了一下:“皇上所言甚是,那便是如此吧。”

    年轻的燕王生性淡漠,人前总是一幅冷峻的姿态,光启帝只当他是一柄剑,锋利的、足以斩破万物的剑,从来没有见他笑过,而此刻,光启帝却突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但李玄寂马上敛起了神情,恭敬地道:“是臣唐突了,惊扰了皇上。”

    光启帝觉得方才那一瞬间大约只是自己的错觉而已。

    他温和地安抚道:“玄寂难得过来,不如留下和朕一道用膳。”

    这时候,寝宫里面传来一个娇柔的声音:“陛下……”

    纤手挑开纱帘,露出了一个瑰姿艳逸的女子,她刚睡醒的模样,云鬓疏松,罗裙半掩,眉目间春情浓郁,如海棠承露、胭脂微红,艳到了十分。

    她似乎是刚刚才看到了李玄寂,立即惊呼了一声,缩到了纱帘后面,隔着帘子,娇嗔地道:“原来有外臣在此,陛下也不提醒臣妾,险些让臣妾丢脸了。”

    光启帝又笑了起来:“玄寂不是外人,原是朕疏忽了,三娘勿怪。”

    那女子却是朱三娘。

    李玄寂立即站了起来:“臣失礼了,臣告退。”

    不待光启帝挽留,他很快退了出去。

    这会儿天已经大亮了,但秋天终究是清冷的,连日光都是一种萧索的白色,照着宫城墙、琉璃瓦,琼楼高台不见尽处。

    李玄寂出了光启帝的寝宫,慢慢地在宫道上行走,他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

    张辅垂手跟在后面。

    “皇上几时纳了朱三娘?”李玄寂突兀地问了这么一句话。

    张辅如实答道:“有些日子了,原是刚入秋的时候,皇上偶尔感了风寒,太皇命三娘子前去伺奉,皇上怜她殷勤,就留下了,如今正得宠。”

    李玄寂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后宫又要多一个朱氏女吗?”

    这个问题张辅不敢回答,低头而已。

    “这天下,应是李家的天下,而不是朱家的。”李玄寂说了这么一句话。

    张辅心里一咯噔,想起了先帝临终前的那番托付,心中越发不安起来,讪讪地赔笑:“那自然是如此。”

    李玄寂想了一下,回过头去,望了一眼秋日中的巍峨宫城,轻声自语:“何况,我已经答应了谢家的那个小姑娘,要为她做主,大丈夫岂可言而无信。”

    张辅遽然一惊,出了一身冷汗。

    ——————————

    边塞鼙鼓动地来,惊破了长安一城秋色。

    突厥国阿史那罗侯打败众多部族首领,夺得王位,是为莫多可汗。这位新任的可汗野心勃勃,对中原的富庶繁华垂涎三尺,遂于这一年的秋天,伙同吐谷浑、薛延陀等部,纠集大军数十万,悍然向周朝发兵,攻破安西都护府。

    大都护将军郭孝进仓促之间不能应敌,一路败退,连失碎叶、龟兹、于阗、疏勒四重镇,安西沦陷,人马死伤惨重。

    八百里军报加急传到长安,朝野上下震动,形势凶险,此战若败,则国本动摇,山河不稳,文武百官忧心忡忡,皆道非燕王者不能御此强敌。光启帝连夜召见燕王,令其即刻率部出征,迎战突厥。

    将军百战,当马革裹尸,为人臣者当为君主社稷尽忠,纵然凶险,也应效死,众人皆如是道。

    长安的大雨如注,连绵不绝,已经数日不曾停过。

    李玄寂领命,即刻调集麾下兵马。

    长安城外,马蹄如雷,长戟如林,无数战马汇集而来,马蹄声轰轰隆隆,连城门似乎都要震动起来。黑压压的士兵列阵齐整,持着金戈铁盾,在雨中奔跑前行,雨水打在铠甲上,升起了白蒙蒙的雾气,弥漫成一片,一眼都望不到头。

    李玄寂骑在马上,左右骁卫大将军列于其后。他的气势凛冽、目光冰冷,他的军队如同潮水一般奔涌而出,在滂沱夜雨下、在千军万马中,他毫无疑问是如山岳一般的存在,长剑指向,众军皆从之。

    星和月都被大雨所冲散,天光黯淡,只有城楼上挑着长排的风灯,在风雨中飘摇,指向前路。

    在这兵马涌动中,有一骑飞驰,出了城门,径直朝这边过来了。

    疾风营的卫兵迅速策马上前,将来人拦住。

    赵子川从赵继海的身后出来,跑了过去,和疾风营的卫兵说了几句什么,过了一会儿,卫兵们让开了道。

    一匹漂亮的小白马跑过来,谢云嫣从马上跳了下来,她戴着青箬笠、披着绿蓑衣,在雨中朝李玄寂奔来。

    “又来胡闹!”李玄寂倏然变了脸色,厉声呵斥,“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快退下!否则以军法论处。”

    “这是第三件事。”谢云嫣拦在李玄寂的马前,她伸出了手,手心里躺着一枚小小金铃,她跑得太快,有些喘,急促地道,“我想和您说两句话,只有两句,说完我就走。”

    李玄寂的眼神在风雨中显得晦涩不清,他似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但下雨的声音那么大,“哗啦哗啦”的,连他自己也听不见这声叹息。

    他略一抬手。

    左右骁卫大将军立即退后了。

    “说吧。”李玄寂的语气是冷漠的,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谢云嫣双手合十,她的神情虔诚而庄重,就如同她在佛前的供奉,以檀香、以莲花、以顶礼膜拜祈求佛的慈悲。

    “我想告诉您,我求过菩萨了,把我的福气分给您,本来我还要留一半的,现在大方一点,统统都给您,诸天神佛保佑您,血光不侵,邪崇弗近,您一定要平安归来,我等着您。”

    她的眼睛生得那么美,似春华、似秋水、似天光垂落,当她望着他的时候,仿佛有月色弥漫过山林和原野,将他淹没,几乎无从抗拒。

    她在担忧他吗?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他是战无不胜的燕王,朱太皇也好,光启帝也好,还有朝中文武百官,众人皆对他说:“此战必胜,不破楼兰不须还。”,只有她,巴巴地跑过来对他说“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真是小家子气,令人发笑。

    只有她会对他这么说,这世上,只有她而已。

    李玄寂的心刺了一下,有些酸、也有些疼,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体会,这样不好,他是威慑四海的燕王,本不该有这样脆弱的感觉。

    他的手指屈张了一下,有这么一瞬间的冲动,他想伸出手去,在众军之前、在万目睽睽之下,他能不能……轻轻地摸一摸她的头?

    飞廉站得有些不耐烦了,仰起头,在大雨中发出了一声尖锐的长鸣。

    隆隆的战鼓倏然敲响,如同风雷涌起,冲破长空。

    李玄寂的手又收了回去。

    谢云嫣退后了一步。

    风那么大,雨那么急,青箬笠亦不能遮盖,她仰起脸,美丽的脸庞上满是水,不知道那是雨水还是她的眼泪?

    年轻的女孩儿,她的眼神温柔而坚定,望穿了这一夜冰冷的风雨,她生怕他听不见,握住了小拳头,大声朝他喊道:“玄寂叔叔,您不回来,我就一直等,我说过,我有一辈子的时间,我总会等到您的。”

    她的声音被风吹雨打得断断续续的,李玄寂屏住了呼吸,唯恐漏掉一个字。

    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动听的声音。

    他的心口突然变得火热,如同烈焰焚烧,他想,如她所愿,他会平安归来。世人视他为修罗鬼刹,那也无妨,为了她,他甘为厉鬼,斩破一切,回到她的身边。

    李玄寂深深地望了谢云嫣一眼。

    目光交错,如同水与火。

    然而,还没等谢云嫣看清楚,他一声断喝,倏然策马前驱。

    万千军马追随在他的身后,如风云翻卷,如浪潮汹涌,奔腾而出。

    他没有再回头。

    ——————————

    46.  第 46 章   燕王想起前世

    过了□□日。

    这天大清早的时候, 法觉寺来了一个和尚,给谢云嫣传信,说圆晦师父要见她, 叫她去一趟。

    谢云嫣也正打算去法觉寺为李玄寂祈福,当下就过去了。

    百年古刹,还是旧时模样,曲径通幽,梵钟隐在山门外。

    下了几场雨,禅房深处的竹叶被打得七零八落的,看过去显得越发枯瘦。

    圆晦也是一样,他的眼睛深深地凹了下去,眼皮子耷拉着, 宽大的袈裟披在他的身上显得空空荡荡的,好似一阵风来,这个老和尚就会随风而去一般。

    他看见谢云嫣,苍老的面容上浮起了一点微微的笑意,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谢云嫣急急捧了茶杯过来, 跪在圆晦面前, 双手奉给他:“师父,您怎么了, 不舒服吗?先喝口水吧。”

    圆晦止住了咳, 拿过茶杯, 抿了一口,又放下了:“无妨,天凉了,犯了旧疾。”

    他喝了茶后, 对谢云嫣道:“老衲如今年事已高,也不知何时会驾鹤西去,故而想将这几十年来对佛理的一些心得整理一番,抄录下来,留待后世弟子们参详,这事情需要一个帮手,你的几个师兄都不合我意,唯有你勉强可以使唤,接下去这段日子你就留在寺里替老衲做事,可使得?”

    “师父既有吩咐,怎么有使不得之说。”谢云嫣满口答应,“正好呢,我有位尊长出了远门,我心里惦记不安,也想在菩萨面前为他祈福,如是,一举两得。”

    圆晦又道:“我叫人在旁边收拾了一间房,这里等闲旁人也不得进来,你就住下,老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想起什么、写些什么,随时传你过来,你可不能乱跑。”

    谢云嫣只略一思索,便道:“如此也可,我给叔叔婶婶托个口信,交代一声,就依师父的安排。”

    圆晦遂领着谢云嫣去了藏经阁,搬出了厚厚一叠经卷,两人对坐下,圆晦开始讲,谢云嫣开始记。

    如是,写了半天后,谢云嫣放下笔,疑惑地抬起头:“师父,就这几段话,您掰开了,揉碎了,反反复复说了几十遍,您确定,要我一字不落地抄下来吗?”

    “抄。”

    谢云嫣低下头去,小声嘀咕:“我觉得,师父好像是故意把我抓在这里写字的,哎呦,我的手有点酸起来了。”

    “手若是酸,尽可以写得慢一些。”圆晦慢吞吞地道,“老衲算了一下,大约要写上四五个月也就差不多了,不急于一时。”

    谢云嫣一脸惊恐:“师父,您什么心得那么多,可不得了,要这么着,我今年得在庙里过年了。”

    圆晦板起脸:“早几年你都是和师父师兄们一起过年守夜的,怎么,才多久,就开始嫌弃起来了?”

    “那不是。”谢云嫣愁眉苦脸的,“您这里什么都好,就是没油水,我是个俗人,无鸡亦无鱼,委实不可忍,罪过罪过。”

    “今天斋堂做了你爱吃的春卷,你等会子可以早点过去抢一份。”圆晦只得安抚她,“明日开始,老衲嘱咐他们天天给你做豆花、秋梨汤,素斋有素斋的好处,外头的人想吃还吃不到,不许矫情。”

    “好吧。”谢云嫣想了一下,勉勉强强满意了,“若有春卷、豆花、秋梨汤什么的,熬上几个月,也不是不可以。”

    说话间,有个大和尚进来,对圆晦禀道:“师父,太皇娘娘遣人过来,召唤师父进宫讲经,使者此时就在外面等着师父。”

    “不见。”圆晦简洁明了地回道。

    “呃?”大和尚呆了一下。

    圆晦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老衲这段时间闭关参禅,不奉诏、不见客,即便是太皇娘娘的旨意,也请恕老衲不遵之罪,你就如此出去说吧。”

    圆晦语气只是平常,但这庙里的和尚都知道这位方丈的性子,说如此,便是如此,大和尚无奈,只得出去了。

    谢云嫣听得朱太皇的名号,想起上回在宫中她老人家赏赐的那壶玉液酒,有些心惊,偷偷看着大和尚走出去了,对着圆晦小声地抱怨了一句:“师父做得对,太皇娘娘可不好伺候,您最好别理她。”

    圆晦睁开眼睛,却温和地笑了笑:“太皇是为尊长,你就当尊老敬贤,不可不恭。”

    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眼中不自觉露出了怀念的神色:“她年轻的时候端庄淑惠,和你一样聪明又通透,是个十分难得的好女子,只是老了,性子居然执拗起来,也是意想不到的。”

    谢云嫣瞪大了眼睛:“听师父的语气,年轻的时候就认得太皇娘娘了?”

    圆晦一时忘情,自觉失言,马上收敛了神色,坦率而平静道:“老衲出身世族,未出家时也曾与朱家有过往来,太皇和太尉彼时都年少,呼老衲为‘兄’,旧事俱往矣,不必再提。”

    谢云嫣十分敏感,察觉出圆晦的话里仿佛有些未尽的意味,但她看了看圆晦的神色,又觉得有些不安,她虽然淘气,但审时度势的本事是很好的,当下强忍着好奇心,闭上了嘴,把这话题给按下了。

    于是又安静下来,圆晦讲经,谢云嫣抄录,一时无话。

    差不多到了晚上掌灯的时候,圆晦才把谢云嫣放走,还一再叮嘱她:“天黑了,别乱跑动,千万别到寺外去,早点歇息,明天早起,继续写。”

    “是。”谢云嫣乖乖地应下了。

    她回到圆晦叫人给她收拾的房间,很快睡下了。

    到了夜里,又梦见了李玄寂,

    在那个下着雪的夜晚,她倒在他的怀中,他颤抖着抱住她,卑微地乞求。

    “今生无缘,能不能……求你,许我来世?”

    好,她一直想回答他,好的,可那一世却没有机会说出口。

    她看见他满头覆盖霜雪,她看见他在佛前求了数十年,那么苦,只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

    能不能许我来世?

    真傻,他怎么能那么傻?

    谢云嫣醒过来的时候,眼角还有泪痕。

    年轻的姑娘想起了梦中的人,既是心痛,又是生气,恨恨地捶着床,自己唧唧咕咕着:“没见过比这还蠢的,老男人就是假正经,真叫人讨厌,哼,回来以后他要是还不开窍,我就再也不理他了,叫他后悔去。”

    虽然这么抱怨着,可她还是牵肠挂肚的,满心不安,抬头看了看外面,夜色正浓,窗外一轮残月,几点疏星。

    她睡不着了,索性起来,点起灯,翻出了一卷地藏经,开始为李玄寂抄经。

    认认真真地抄完了一卷,天还没亮,月光将落未落,黎明前天色不尽混沌。

    谢云嫣挑灯去了后殿的观音堂。

    这个地方她常来,那三年,日日将经书供奉在观音像前,为李子默和李玄寂祈福,如今想来,大约是因为这样,菩萨终究怜悯她,才令她想起了前尘往事。

    她虔诚地在佛前跪下,供奉佛以香烛、以经卷、以一片赤心,五体投地,顶礼膜拜,向神佛祈求。

    “菩萨在上,保佑玄寂叔叔此去吉祥顺遂,无灾无难,我不贪心,若我有福气,菩萨您尽可以拿走,分给他,让他早日平安归来。”

    她拜了又拜,喃喃地道:“玄寂叔叔一生戎马不歇、征战四海,世人只记得他煞星之名,却不去记这太平盛世是谁为他们所守护,菩萨您明查这世间一切善恶,您须报他应得之功勋。”

    她将脸伏在尘埃里,用柔软的声音低声地叹息着:“他若因此犯了杀孽,也求您不要怪罪他,菩萨,他过得那么苦,我心痛他,有什么罪责,我一力替他担下,以我骨血、以我性命、以我所有,回报他的情意,菩萨,您一定要允我。”

    她重重地叩下头去,一下、两下……

    拂晓未至,长夜未褪,周围的一切都是静寂的,佛堂里残留着香灰的味道,昏暗的烛光中,阿摩提四臂观音像持诸般法器,俯视下方,佛的面容,似慈悲、又似庄严。

    ——————————

    李玄寂在梦中游走。

    这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他看见深山古寺、木鱼青灯,自己披着袈裟跪在佛前,似乎苦苦地在求着什么。

    何等可笑,他是高傲的燕王、执掌天下兵马、手握生杀大权,这天下没有任何事情能令他折腰,即使在梦中也不行。

    他伸出手去,想把梦中的自己拉起来。

    但什么也抓不住,他看见自己老去、死去、化为灰烬。他的心里突然生出了巨大的悲凉,不知所为何求,但终究是求了一辈子而未得。

    就在恍惚间,跪在佛前的人又变了,变成了她。

    “嫣嫣……”李玄寂喃喃地叫着,那两个字叫出口,在梦里也是一种温柔缱绻的意味。

    她虔诚地朝拜,向神佛祈求:“若我有福气,菩萨您尽可以拿走,分给他……有什么罪责,我一力替他担下,以我骨血、以我性命、以我所有,回报他的情意,菩萨,您一定要允我。”

    佛的雕像微笑了起来,它的目光穿透了梦境,向李玄寂望了过来,冥冥中,李玄寂听见了一声低沉的应诺。

    胡说,他不许,绝对不允许这样,李玄寂愤怒而惶恐,他拔出了剑,一跃而起,朝着佛像斩下。

    剑光如雪,劈开了梦境,幻象倏然消散,李玄寂惊醒了过来。

    他翻身坐起,遽然惊出一身冷汗。

    心跳得厉害,剧烈地鼓动着,好像要冲破胸腔掉出来,他曾经迎战千军万马、跨越刀山血海,也没有这般难受过,这种感觉陌生而痛苦,叫他无所适从。

    李玄寂跳下了床,匆匆披衣,大步走出了营帐。

    天色未明,夜是黑的,星辰尚未坠落,东方却有一丝混沌的鱼肚白,明与暗的交界,一切晦涩不清,无从分辨。

    值守在营帐外的卫兵们急急上前:“王爷有何吩咐?”

    李玄寂一言不发,自顾自地去牵了飞廉过来,跨了上去。

    “王爷!”卫兵们大惊,“您去哪里?”

    “不要跟上来。”李玄寂严厉地喝了一声,打马奔了出去。

    他朝着长安的方向奔去,那是来路,亦是归途,此时已在千里之外。

    飞廉精神抖擞,一路疾驰,奔上了一座山丘。

    李玄寂猛然勒住了马。

    飞廉一声长鸣,扬起前蹄,几乎立了起来。

    天开始亮了,一缕阳光从东方透出,落在山丘上。

    飞廉踱了几步,停了下来。

    李玄寂骑在马上,沉默地眺望着远方,那是她的方向,她是不是在等他归去?是不是在佛前一直念着他?

    真是个傻孩子。

    他想她了,想起她叽叽喳喳的声音,想起她笑起来淘气的样子,还有,她嘴角边的小梨涡,其实,每一寸都印在他的心底,那么深。

    他有罪,因妄念而生出的罪。

    在拂晓时分,天光温柔,他就那样久久地伫立在那里,望着她的方向,想着她。

    ——————————

    是年冬,燕王世子李子默将行大婚。

    彼时,燕王李玄寂出征在外,不能为养子主持婚事,光启帝为表对燕王的嘉许之意,特为李子默颁下了赐婚的圣旨,并命宗正寺卿为主婚人,也算是风光无限。

    燕王世子要娶的温嘉眉如今可不是公侯千金,不过是个小小户部侍郎家的女儿,长安城中的权贵明面上纷纷恭维,暗地里却道这女子好生手段,硬生生地把同母异父的姐姐挤下去,自己攀上高枝,或许这之后,温家又要起来了。

    街头巷尾传闻联翩,连法觉寺这方外之地都不能免俗,寺里的明悟是个碎嘴的,绘声绘色地向和尚们说了一遍,连谢云嫣也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最后被圆晦怒骂了一顿,众人才做鸟兽散。

    这本来和谢云嫣也没什么干系,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转眼就抛开罢了,但没料到,李子默却在成亲的前一日找上门来。

    那一天,时近黄昏。

    零星的雪点飘落下来,如同天上撒了盐,在模糊的暮色里,把屋瓦和青砖都撒得一片斑驳。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突如其来。

    谢云嫣才给圆晦抄录完佛语心得,听说今天斋堂做了糯米莲子糕,好吃得紧,她十分欢喜,蹦达着去了。

    走到半道,才下了石阶,转过弯,迎面就看见了李子默。

    他在那里不知道站了多久,头发和肩膀上都落了一层雪,连原本英挺的身形也显得有些萧索了。

    真不巧,这条道是去斋堂的必经之路,绕不过去,谢云嫣叹了一口气。

    李子默看见了谢云嫣,眼睛亮了起来,迎了过来。

    “嫣嫣。”他这样唤她,他的眉目间带着期盼和眷恋,宛如少年时,不曾改变。

    “阿弥陀佛。”谢云嫣板着脸,指了指那一头,“施主,你走错路了,烧香拜佛在那边,你自便。”

    “我不是来烧香的,嫣嫣,我是来找你的。”李子默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两步,想要靠近一些。

    谢云嫣冷冷地看着他。

    那目光如同针刺一般,李子默的脚步顿了下来,他的面上慢慢地浮现出一种惆怅的神色:“嫣嫣,我明天要成亲了。”

    “哦,恭喜世子。”谢云嫣干巴巴地应了一句,旋即警惕地瞪大了眼睛,“你要成亲与我何干?你来讨贺礼的吗?我告诉你,那不能,我很小气的,一文钱都没有。”

    李子默苦笑了一下:“我不要你的贺礼,嫣嫣,我只要你一句话。”

    他望着谢云嫣,喃喃地道:“我后悔了,嫣嫣,先前是我错了,我不该见异思迁,辜负了你的情意,我最近一直在想你,越近婚期越是想你,其实……其实我想娶的人只有你、从来都只有你一个人而已,你原谅我吧,嫣嫣,我们回到从前好不好?”

    当她在他身边的时候,他觉得理所当然,只要他回头,总能看见她柔软而甜蜜的笑容,他们两个人在一起那么久了,久到他生出了倦怠。

    但是,当她真的离开了,他又觉得心慌,好像什么东西缺了一块,补不回来。阿眉不如嫣嫣聪明、不如嫣嫣漂亮、甚至不如嫣嫣那般爱生气有情趣,总之,如今他看着温嘉眉,总觉得处处不如谢云嫣好,他当初是为了什么要变了心思,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谢云嫣笑了笑,抬手指了指天,体贴地提醒他:“世子,天还没黑,醒醒,别做梦。”

    李子默急了起来:“我知错了,只要你肯原谅我,我不娶阿眉了,我们两个照旧在一起,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懂你、更喜欢你,从小到大我都对你那么好,我不信你能这般狠心绝情。”

    “别,世子这番美意我可消受不起。”谢云嫣摆了摆手,一脸真挚之色,“你和你的阿眉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谨祝你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去吧、去吧、赶紧成亲去,别在我面前晃荡,没的叫人厌烦。”

    李子默的脸都涨成了猪肝色,他愤怒又悲伤:“我这般低声下气地求你,你居然半点都不体恤我的心意,嫣嫣,你别太过分,你不过……”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恨恨地道:“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才这般肆无忌惮,我可告诉你,我明日成亲后,就再也不会来找你了,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

    谢云嫣差点被一口气噎住,她痛心疾首地想着,她错了,这么多年居然都没发现,原来李子默的脸皮可比她厚多了。

    她倒退了两步,转过头,对着远处叫了一声:“明悟师兄。”

    一个大和尚应声而至:“小谢师妹,怎么了,还在这里磨蹭,再迟一点,糯米莲子糕就要被抢完了。”

    是的,她的糯米莲子糕可比李子默要紧多了,她就不该花这闲工夫和李子默瞎扯。

    谢云嫣指着李子默,对明悟道:“此人不礼佛、不烧香,在这里对我纠缠不休,十分无礼,阿弥陀佛,我是一心向佛的人,菩萨在上,实在是听不得、见不得这等狂徒,求师兄快快帮我将他打发走。”

    这个女孩儿生得漂亮又乖巧,嘴巴甜得像抹了蜜似的,在法觉寺拜佛拜了三年,这寺里大小和尚对她都偏爱得紧。

    明悟和尚义不容辞,挡在谢云嫣前面,对李子默合什一拜:“天色已晚,敝寺要关门了,施主请回,要烧香,明天赶早。”

    李子默对着和尚可没那么好声气了,他冷笑了一声:“兀那秃驴,你可知我是何人?我乃燕王世子,你胆敢对我无礼,可知是何等不敬之罪,快快闪开,我不和你计较。”

    明悟抓了抓光头,看了看李子默、又回头看了看谢云嫣,犹豫了一下,“蹭蹭蹭”地跑走了。

    碍眼的和尚走了,李子默又把目光转到谢云嫣身上,深情款款:“我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是我伤了你的心,才让你又到这寺庙里念佛,我错了,往后再不会让你受委屈,你要相信我,我是你的阿默啊,你忘了吗,嫣嫣?”

    谢云嫣面无表情地看着李子默,慢吞吞地道:“阿默,看在小时候的情分上,容我提醒你,你最好跑快一点,不然明天新郎官鼻青脸肿的可不好看。”

    “你又在说什么玩笑话?”李子默皱了皱眉头。

    很快他就知道了。

    一会儿功夫,明悟领着一大群和尚过来了,这群和尚格外有些不同,这么大冷的天气,光着膀子,露出精壮的肌肉,个个手里持着铜棍,气势汹汹地走来。

    明悟还在添油加醋:“对,就是那个,自称燕王世子的人,他骂我们是秃驴,喏,在那里。”

    “岂有此理,便是燕王殿下来了,见了主持也要称一声师父,什么世子,敢如此无礼,待吾等打杀打杀他的气焰。”

    法觉寺本是百年名刹,历代帝王推崇备至,皇族贵胄时常往来拜佛,寺中自然有护院武僧,还皆是一等一的好手。

    天子脚下,太平盛世,这些武僧平日不得用武之地,正闲得发慌,今天听见明悟说有人上门挑衅,敢指着和尚骂秃驴,真是令人不可容忍,当下提了武器便杀将过来。

    李子默岂是肯示弱的人,怒道:“便是秃驴,又如何,你们胆敢在我面前放肆吗?”

    和尚们大怒,仗着人多,一声呼喝,一拥而上,棍棒朝着李子默挥舞过去。

    此为佛家当头棒喝,专治不敬之辈。

    谢云嫣笑眯眯地和明悟师兄打了招呼,袖着手,施施然地去吃她的糯米莲子糕,才不管身后打成一团。

    到了那边,斋堂的大师父特别疼爱谢云嫣,一口气给她夹了七八块糯米莲子糕,还额外给她做了一碟杏仁酱,把那些小沙弥看得直流口水。

    谢云嫣配着杏仁酱,吃着香喷喷的糯米莲子糕,真真是心满意足。

    过了半晌,明悟来了,凑到谢云嫣面前表功:“我们把那狂徒打了一顿,他的嘴巴破了,眼睛肿了,头上老大一个包,可招眼了,明天成亲肯定好看。”

    寺里的和尚其实是知道李子默的身份,那个是谁,一个忘恩负义之辈,抛弃了这么好的小谢师妹,别娶高门贵女,真真无耻,和尚们逮住了机会,自然要往死里揍。

    “可惜了。”明悟“啧啧”了两声,“毕竟是燕王教导过的,那身手着实不错,我们那么多师兄一起上,也不能打断他的腿,后面被圆晦师父责骂了,大家赶紧散了。”

    斋堂的大师父笑着骂了一句:“明悟,你犯了嗔戒,大不该。”

    谢云嫣一脸庄重:“菩萨低眉,金刚怒目,各有各的好处,明悟师兄福慧妙严,是为大智慧,阿弥陀佛。”

    她十分狗腿地分了两块糯米莲子糕给明悟:“喏,师兄,莲子糕都被他们抢光了,我的分你两块,你辛苦了,多吃点。”

    明悟很是受用,还安慰了谢云嫣两句:“那个燕王世子印堂发暗、鼻梁突起,看过去就不是个福相,师兄我掐指一算,他一年内必有大难,你离了他是好事,别难过,他不配你。”

    谢云嫣只是笑了笑:“那自然,配得上我的男人必是举世无双的大英雄,他算什么呢。”

    少顷,用过了晚膳,和尚们三三两两各自去做晚课了。

    此时空山外的暮鼓敲响,在寂寥的寺庙里带起悠远的回音,倦鸟知归,扑扑簌簌地落到树枝上,摇落一枝白雪。

    谢云嫣在廊阶下看了一会儿,想起了当初和李玄寂说过的话。

    “若你秋天的时候不回来,我就约您冬天去赏梅。”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呢?她认真地想了一下,哦,他什么都没有说,总是端着一脸严肃的神情,安静地看着她,叫她的心里七上八下的,难受得很。

    如今冬天的梅花快要开了,他还是不在身边,真叫人不悦。想起他的时候,心里觉得又是甜蜜又是难过,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滋味,比那糯米莲子糕还黏糊。

    她方才留了三块糯米莲子糕,没舍得吃,又到后禅院折了一只白梅,一起用竹盒装了,供奉到观音像前。

    观音端坐莲花台,不言亦不语,它俯视着脚下的拜佛着,面容上带着慈悲的笑,终年不变。

    白梅未开,花苞上沾了残雪,莲子糕也已经冷了,供奉在佛前,不带一丝烟火气。

    谢云嫣点燃了檀香,跪在佛前,深深地拜了下去。

    “菩萨,我知道错了,阿默说他后悔,其实,最后悔的人是我。”她微微地闭上眼睛,喃喃地念道,“我后悔错过了那么多的时间,错过上辈子,险些还要错过这辈子,幸而菩萨怜悯,让我勘透这其中爱憎,菩萨,求您大发慈悲,这辈子让我有机会,可以……和他在一起。”

    她低了声音,把那个称呼含在舌尖,慢慢地吐出来,都是一股缠绵的意味,在这寂静的佛堂里,偷偷念他的名:“玄寂叔叔,我想你了……”

    没有风,檀香的烟气如同一条纤细的线,拉得笔直,升上青空,再没有回落的势头。

    ——————————

    下雪了,北方朔寒,雪下得特别大,落在营帐上,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风吹来,尖锐如同远方的号角,雪光映寒衣,照见十里连营。

    李玄寂累了,金戈铁马控雕弓,黄沙百战破铁甲,连日恶战,纵然骁悍如他,也不可避免感到了疲倦。

    数十万胡寇强弓壮马、势如虎狼,临军对峙。强敌当前,他甚至不敢安寝,在这个夜里,只是靠着案几,小寐了片刻。

    大约是因为这样,他睡得很不安稳,仿佛在做梦,又仿佛不是梦。

    总是这样,一阖眼,她就浮现在他的面前,无从回避。

    他看见在那遥远的长安城,也下雪了。

    在这个下着雪的夜晚,她跪在佛前,仰起脸,她的容色如画,是名家用丹青勾勒出那娥眉连娟、明眸秋水,每一笔都描在他的心尖上。

    他听见她在四下无人时,在佛前低语:“玄寂叔叔,我想你了……”

    柔软的声音,如同她从前哄他的时候,甜蜜得叫人心碎。

    他叹息着,因为是在梦中,他可以肆无忌惮一些,他伸出手,想要抱住她,那么小小软软的一团,如果能够拥入怀中,不知是什么样的滋味。

    然后,在这个梦里,他真的抱住了她。

    雪下得那么大,覆盖了天和地,苍白而冰冷的夜晚,血液都冻结住了。

    她死在他的怀中。

    47.  第 47 章   千里奔赴,拥她入怀中……

    他抱得那么紧、那么用力。埋藏了一辈子的话, 在这个时候说出口,却已经太迟了:“今生无缘,能不能求你, 许我来世?”

    最后的时候,她好像看了他一眼,目光温柔而缱绻,或许,那是他的错觉。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来不及,就走了。

    冷彻心肺、痛彻心肺,李玄寂抱着她的身体,在雪地里跪了一夜。

    后来, 他在佛前跪了一生。

    我倾尽所有,只求,来世能与她重逢。

    可不可以?

    佛终究是慈悲的,冥冥中,他听见了佛的应诺,可。

    李玄寂大叫了一声, 从梦里惊醒过来。

    “嫣嫣!”

    她的名字脱口而出, 从心底、从舌尖,喊出来的时候仿佛隔了一辈子, 那么远。

    他仓皇站了起来, 踉跄着走了两步, 又停了下来,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量,腿脚颤抖,无法支撑, 跪倒在地上,捂住了胸口,急促地呼吸着。这个下着雪的夜晚,天那么冷,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那时候,她终究还是死了。他离得那么远,忍得那么苦,一直都只能偷偷地想着她,连多看一眼都是奢侈,但是,她终究还是死了,死在他的怀中。

    为什么?

    他突然觉得喉咙发甜,血腥的味道猛地从心口涌了上来,他咳了一声,咬着牙,硬生生地把那口血咽下去了。

    为什么?

    他居然这么傻,以为躲避开就能守护她,其实并不是。他的固执、他的忍耐是为了什么?荒谬而可笑,愤怒而悲伤,他自诩英明果决,竟在这事情上错得那么离谱,以至于……错过了一生一世。

    四周寂寥,夜色重墨,烛光昏暗,只有他自己的影子照在地上,映得支离破碎。外面的风还在刮着,呜呜咽咽,如缕不绝。

    他低下头,忡怔了半晌,一滴泪落了下来。

    幸而重逢。

    他在佛前求了一世,所以,他的嫣嫣又回到了他身边,她撒娇地问他:“玄寂叔叔,您不喜欢我吗?”,如同从前,没有回应。

    而他爱她,无论多少次,都同样爱上她,一如从前,更甚从前。爱而不得。

    为什么?

    他居然这么愚蠢,明明那么、那么地想她。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想,如同含着蜜糖的刀刃,甜蜜而痛苦,不可念、不可及、不可……抗拒。

    他倏然提起他的玄铁长.枪,大步走了出去,大喝一声:“来人!”

    立即有疾风营的亲卫兵上前:“王爷有何吩咐?”

    “擂鼓。”李玄寂厉声发令,“传我令,三军齐发,今日,我须得斩杀阿史那罗侯,拿下前方于阗镇,众将士,随我即刻出战。”

    雪落在他的眼睫上,他的眼眸比夜更深,比雪更冷,风狂乱地卷着,他立在那里,如不动山岳、亦如修罗鬼神,风雪在他面前也要失色。

    卫兵没有半分迟疑,立即领命而去。

    只在顷刻之间,战鼓擂响了,轰轰隆隆,如同风雷。

    雪越下越大。

    士兵们如同潮水一般翻涌起来,长戈成列、铁盾成行,一眼都望不到头。远处,不知有谁唱起了燕赵的战歌,士兵们用刀刃击打着铁盾,发出铿锵的声响,地面开始震动起来。

    雪色如同要被点燃。

    在隆隆的鼓声中,李玄寂跨上了战马。

    飞廉一声长鸣,向着前方的夜色疾驰而出。李玄寂的长/枪指向前方,带着千钧之势,他是悍勇无双的燕王,这世上无人可以阻挡。

    既然命数不祥,无论如何逃避不开,那这一次,他就逆命而为,为了她,他可以成魔成鬼,试与天争命,哪怕是死,也要和她死在一处,再不分开。

    倏然间,他归心似箭,要马上踏平面前的一切阻碍,他要回去,回到她的身边,把从前错过的都补回来、追回来,片刻不容耽搁。那是他在佛前求了一生才求来的机会,如此弥足珍贵,他不允许自己再次错过。绝不允许。

    这世上,无人可以阻挡。

    ——————————

    谢云嫣在法觉寺住了三四个月。

    叔叔婶婶来接她回家过年,却被圆晦拦下了。

    入了冬以后,老和尚咳得很厉害,身体越发地削瘦下去,说话的声音也很虚弱:“师父最近不太好,怕了来日无多了,小谢今年不妨留下和师父一起过年,或许明年这时候,你就见不到师父了。”

    谢云嫣红着眼睛,差点哭了,生气地“呸”了好久:“菩萨在上,师父胡说八道,千万不要听他的,师父长命百岁,还要再活二三十年呢。”

    圆晦只是慈祥地笑了笑:“老而不死是为贼,师父可不想做贼,活得差不多也就够了。”

    听圆晦如此说,谢知节夫妇也不好勉强了。

    这一年的大年夜,谢云嫣是在法觉寺度过的,和前几年其实也没什么差别,斋堂的师父给她做了葱油豆花、素腌三鲜、百合酥饼,样样都顶好吃,明悟还瞒着众人,下山给她买了烤猪蹄,她躲在后院偷偷吃了,也觉得心满意足。

    山中岁月清静,看过去什么都很好。

    可是,又过了几天,圆晦却有些古怪起来。

    老和尚念佛多年,八面风不动,从来不疾不徐、不惊不躁,最近不知道怎的,却显得心事重重,特别是他看着谢云嫣的时候,会在眼中露出一种忧愁的神色。

    谢云嫣以为是自己偷吃猪蹄被老和尚发现了,有些心虚,在老和尚面前挨挨蹭蹭,没话找话:“师父,您怎么了,最近老叹气,这可不好,叹气容易老的。”

    圆晦却只是摇了摇头,用木鱼槌子轻轻地敲了敲她的头,又开始说起了佛经。

    ……

    那一天,圆晦好像格外焦虑,和谢云嫣说话也心不在焉,连说起他最熟悉的地藏经都颠三倒四的,搞得谢云嫣很是纳闷。

    到了晚上的时候,谢云嫣回到自己房中,理了一下今天所抄录的佛语,发觉与典籍中所记载的大有出入,她不知道是自己会意错了,还是圆晦说错了,觉得有些不踏实,想了半天,还是抱了经卷过去,想找圆晦问个究竟。

    白天下了雪,这会儿已经停了,一轮残月如勾,照在雪地上,月光迷离,雪色苍白,禅房外,竹枝的影子都瘦成了一抹青烟。

    圆晦房中还亮着灯。

    谢云嫣走近的时候,却听见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在里面说话。

    “大师,您已经护着那姑娘好长时间了,总不能护她一辈子,求您行个方便,尽快把她打发出去,我们瞧在您的份上,本来不好在这佛门圣地动手,但如今上头已经急了,发下话来,安西大捷,燕王即将班师回朝,待他回来就不好动手了,时日不多,须得尽快了结此事,不能再等。”

    那声音非男非女,尖利阴柔,听过去居然像是宫中的太监。

    谢云嫣心里一咯噔,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悄悄地挨过去,摸到窗户边,踮起脚,从窗户缝中张望进去。

    一个人背对着窗户,正在和圆晦说话,看他装束模样只是寻常,和寺里往来的香客差不太多。

    圆晦盘腿坐在榻上,持着青金佛珠,闭目念了一声佛:“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一错不能再错,回去告诉你的主人,小谢是老衲的弟子,老衲不能害了小谢的性命,若有话,叫她亲自来和老衲说。”

    那太监声音的人急了起来:“大师,上头说了,那姑娘若不死,我们几个办事的人就得去死,您一时固执,却多害了几条性命,您又于心何忍?”

    “老衲说不可,就是不可,任你说翻天去也是不可,老衲寺中有武僧弟子,近日已令他们严加防守,尔等若在寺中造次,休怪老衲翻脸无情。”圆晦的声音巍巍颤颤的,语气却十分坚决。

    太监有点气急败坏,冷笑道:“真真可笑,大师如今怎么突然慈悲起来,当年阮贵妃死的时候您不是袖手旁观吗,燕王的天煞命格不是您定下的吗,您做过的亏心事难道还少了?”

    谢云嫣骤闻此言,遽然一惊,手抖了一下,碰到窗户,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嗒”。

    “什么人?”屋里的太监霍然看了过来,目光如电。

    谢云嫣暗叫不妙,掉头就跑。

    那太监反应很快,追了出来,速度迅猛,三两步就追上了谢云嫣,一把抓住了她肩膀。

    他“哈”了一声,露出了阴森的笑容:“好,很好,没想到你这姑娘自己撞上门来了,省得我去找。”

    谢云嫣手中的经书散了一地,她又惊又急,张口就要呼叫:“来人……”

    太监的身量魁梧,力气大得很,立即伸手掐住了谢云嫣的脖子,阻止她出声。

    谢云嫣的呼吸被卡住了,发不出声音来,脸憋得通红,她不甘示弱,狠命挣扎起来,朝太监的脸上抓去,使劲戳他的眼睛。

    太监猝不及防,被戳个正着,他“啊”的一声惨叫,闭上了眼睛,但手里却丝毫不肯放松。

    两个人扭打着,摔到了雪地里,滚成一处。

    太监掐得越来越紧,他紧闭的双目中流着血水,愈发显得神情狰狞。

    谢云嫣渐渐失去了力气,挣扎的力度越来越小了。

    竹枝的影子摇晃了起来,似乎发出一点沙沙的声响。

    就在这时,太监突然抽搐了一下,倒了下来,整个人砸到谢云嫣身上。

    谢云嫣差点没被那个沉重的身躯压扁,眼睛都冒出了金星,她艰难地咳了起来,咳得嗓子都一阵阵撕裂一般地疼。

    她这才发现,太监的手已经松开了,无力地垂到一边。

    她使劲推开那具躯体,爬了起来,踉跄了两步才站稳。

    那太监已经死了,头上一个血洞,还呼呼地往外冒着红的白的液体。

    谢云嫣只看了一眼,差点呕吐出来,急急把头扭开了。

    圆晦站在那里,手里持着一个青铜烛台,烛台上也沾着红的白的液体,一团粘糊糊的。

    他见谢云嫣安然无事,才松了一口气,把烛台扔掉,双手合十,闭目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谢云嫣的心脏怦怦地跳得厉害,还没有平复过来,她望着圆晦,又是感激、又是惊恐,一时间不敢靠近过去:“师父,这个人方才所说的,是什么意思,您、您……”

    她忽然问不下去了,只觉得心头一片茫然。

    圆晦神色平静,弯下腰去拖那具尸体,他毕竟年纪大了,力气不足,拖了几步,很是吃力,便唤道:“小谢,过来,帮师父一把。”

    他的声音温和,和往日一般无二,还是那个表面严肃,实际慈祥的师父。

    谢云嫣心里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她默默地过去,按照圆晦的意思,一起把那具尸体拖到了圆晦的房中去。

    圆晦又出去把烛台捡了回来,摸摸索索地点亮了。

    烛光模糊而昏暗,映在窗子上,人的影子都有些不真切起来。

    谢云嫣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看圆晦,她跪倒在圆晦面前,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响头:“原来,师父不是要我替您抄录佛法心得,而是为了保护我,才把我一直留在这寺中,师父的大恩我没齿难忘。可是,我不明白,我和人无冤无仇的,为什么有人要置我于死地,求师父解惑。”

    圆晦重新又坐回了榻上,慢慢拨动手中的佛珠,他听见了谢云嫣的问话,却只是闭目不语。

    谢云嫣见状,只得皱起眉头,自己苦苦地思索了半天,犹犹豫豫地道:“他刚才提到阮贵妃、提到燕王的天煞命格,所以,我猜一下,当年阮妃娘娘的死和玄寂叔叔的天煞命格之说都是另有缘由的,为了让世人相信玄寂叔叔的命格,所以……”

    她迟疑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所以当年阮妃娘娘死了,现在我也得死,因为我和玄寂叔叔过于亲近了,他为我做了许多事情,那我必然要被他的煞气所冲克,死于意外,是不是这个道理?”

    圆晦终于睁开了眼睛,苦笑了一下:“你这孩子,脑袋瓜子也转得太快了,你为什么不能装作猜不出来。”

    谢云嫣仰起脸,小声地哀求:“师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求您告诉我吧。”

    圆晦看着谢云嫣,眼中流露出一种复杂的眼神,像是在怀念着某种逝去的东西:“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就像当初她一样,着实让我不忍心。”

    这个时候,他不再自称“老衲”,他混浊的眼中也有了一种光彩,好似回光返照一般,亮得惊人。

    他转头提起了一件不相干的事情:“我在俗家的时候,曾喜欢过一个姑娘,她很美丽、也很聪明,我们两个青梅竹马,从小就十分要好,我曾经和她约好了,待我高中状元之日,就娶她过门。”

    他摇了摇头:“可是,还没等到那一天,她家里人就把她另嫁高门,从此我和她再不能相见,我伤心之下,就遁入了空门。”

    谢云嫣忍不住问了一句:“和这个有什么关系?”

    圆晦恍若未闻,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后来,她来找我,说她在那户高门中遇到了难事,求我帮她。那时候我想,只要是她所求的,无论做什么,哪怕是坠入阿鼻地狱的罪,我也会答应。是的,我是那么想的,也那么做了,我犯下了大罪孽,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后悔,正好,今日可以放下,做一个了断。”

    谢云嫣越听越心惊:“当年的那个姑娘是谁?”

    圆晦露出了一种仿佛是悲伤的笑容:“问那么多做甚?”

    他伸出手去,推倒了烛台。

    烛火倾泻在陈旧的木头案几上,慢慢地燎开。

    “师父!”谢云嫣大惊。

    但圆晦抬手,做了个姿势,“嘘”,阻止了她:“安静,不要叫、也不要吵,你走吧,走得远远的,当作今晚什么事情也不知道。”

    谢云嫣惊慌失措:“师父,那些旧事都已经过往了,您如今能悔过,菩萨也不会怪罪您的,您何苦如此?”

    “好孩子。”圆晦轻轻摸了摸谢云嫣的头顶,和往常一般,微微地笑道,“你一定会告诉燕王的,对不对?你觉得燕王知道了以后,会放过师父吗?师父年纪大了,也活够了,师父一世清名,想给自己留个最后的体面,你就成全了师父吧。”

    谢云嫣呆了片刻,火焰无声无息地开始扩大,从案几烧到榻上的草席。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模糊了视线,但却再也说不出什么言语。

    圆晦的面容平静安详,如在菩提树下参禅,一身清净、了无尘埃。

    他朝谢云嫣摆了摆手,轻声道:“师父是个罪人,理应受罚,世间万般皆逃不开因果循环,以此业火消除我一身罪孽,免得我来世坠入畜生道,小谢,你不要坏了师父的修行,去吧,回你尘世中去,日后,师父再也不能护着你了,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

    谢云嫣难过得发抖,但她好像又有一点明白过来,圆晦说的是对的,当年之事如果真的如她所猜想的那样,以李玄寂的性子,断然不会饶过圆晦,彼时事发,可能圆晦更加无法面对吧。

    火焰大了起来,爬上了圆晦的僧袍。圆晦无喜无悲,将那串常用的青金佛珠置于膝头,阖眼而已。

    谢云嫣咬着牙、流着泪,慢慢地退出了房间。

    火光跃动,烟雾弥漫,大火渐渐地蔓延开,圆晦陷入了火海之中,他那削瘦的身形在火与烟雾中扭曲,逐渐变得不可辨认。

    谢云嫣用手捂住了嘴,眼泪汹涌而出。

    寺里的僧人好像发现了这边的动静,远处传来隐约的呼叫声。

    “起火了、起火了、快起来。”

    “哪里?哪里?啊,好像是方丈那边。”

    “不好,快来人、来人啊!”

    人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喧哗,纷叠的脚步声响起,和尚们朝这边冲了过来。

    有和尚看见了谢云嫣,大叫道:“小谢,师父呢?”

    谢云嫣终于大哭起来,朝和尚们跑过去:“师父、师父还在房里,他没有出来。”

    火势已经十分旺盛,整个禅房都烧了起来,火光熊熊,映红了黑夜,地上的雪都溶化了。

    和尚们惊慌地叫喊着,有的去打水救火,有的试图冲进火海。

    “师父还在里面。”

    “火太大了,师兄你不能去,已经不行了!”

    “小谢你先走开,这里危险。”

    “快叫一些人去藏经阁,把经书搬走,快!”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突然有十几个蒙面黑衣人不知道从哪里跳了出来,个个手中拿着刀,寒光闪闪、杀气凛凛,朝谢云嫣砍去。

    谢云嫣尖叫了起来。

    和尚们大叫起来:“何方歹人?定是他们放的火!”

    护院的武僧冲出来,迎战上去,阻住了黑衣人。

    两厢杀做一团。

    那边火还在烧着,和尚们奔来奔去地救火,这边刀棍相交,呼喝斥骂,间或有人受伤,大声惨叫。火光和血光搅合在一起,把这个夜晚被撕扯得七零八碎。

    火势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和尚跑过来,人群纷乱,好像失去了章法,一切都陷入凶险境地。

    谢云嫣想起方才那太监之言“我们几个办事的人”,原来太监是有同伙的,也不知道原先都藏在什么角落里。

    她今晚经历剧变,此时又是悲伤、又是惶恐,在这纷乱的夜里愈发不知所措,看着乱哄哄的人群,觉得似乎随时还会有人会跳将出来,朝她杀来,她下意识地抱头就跑。

    在混乱中,她分不清方向,只见周围黑黝黝的景物在掠过,寺院里的佛像在佛龛中远远地望过来,好似悲悯,她慌不择路,不知不觉跑出了法觉寺。

    果然,身后有人追杀过来,五六个黑衣蒙面人举着刀,在黑暗中如同夜猫一般,不声不响地围攻而来。

    谢云嫣眼角瞥见了那些人,她连头都不敢回,拼命地向前奔跑。

    追杀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谢云嫣奔跑着,寒风从口鼻灌入,直到胸腔,火辣辣地疼,气都要喘不过来,血液涌上来,脑袋晕乎乎的,只顾着一个劲地向前跑。

    慌乱之间,她好像听到前方传来了马蹄的声音,急促、沉重,好生奇怪,她的脑子里模模糊糊地闪过一丝念头,这像是奔驰的马儿已经精疲力竭,却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在冲刺,是什么人?

    就这么一分神,后面的杀手们已经追了上来,持着刀,当头就砍。

    谢云嫣极力躲避,但她此时气力已竭,再也无法支撑,腿一软,摔倒在地。

    刀刃无情地砍下来,在雪夜里闪动瘆人的寒光。

    谢云嫣惊惧绝望,叫了一声,闭上了眼睛,等着那当头一刀。

    倏然,一声怒喝响起,宛如惊雷,一道光掠来,风火霹雳,带着千钧之势,风声呼啸,好像要把这黑夜都劈开。

    一杆玄铁枪穿透了举刀的杀手,去势不减,带着他飞了出去,直到数十丈外,“夺”的一声,钉在地上。那杀手的身躯被挂在枪上,腹腔贯穿,犹未气绝,发出野兽般狂乱的哀嚎,在半空中抽搐着。

    其形状惨烈,令其余人惊呆了一下。

    只在这一瞬间,一匹黑马奔到了面前,它肌体高大、筋骨强健,形态如龙似虎,但看过去却虚弱不堪,好似长途跋涉终于到了这里尽头,口吐白沫,前腿一歪,一头栽倒下来。

    马上的骑士腾身而起,如凶狠的鹰隼一般扑过来,人在空中,拔剑出鞘,其势如长虹贯日,锐不可当。

    “燕王!”杀手中有人发出了嘶哑的惊叫。

    但也只有这一句而已。

    李玄寂挟雷霆之怒,人到、剑到,锋刃所过之处,血肉之躯如同被泼了滚水的雪一般,没有任何抵抗的余地,被劈开、被切断,甚至连惨叫的声音都来不及发出。

    夜色下,如同世人所传言的那般,那个男人是修罗鬼刹,浑身煞气,肆虐屠戮,凡人之躯在他剑下如同豆腐一般,说碎就碎了,碎成一团肉糊。

    血水四溅,碎肉横飞,谢云嫣惊恐睁大了眼睛,好像呆滞一般看着。

    好像只过了片刻,暴戾的杀戮就停了下来,地上撒了一片残骸断肢,钉在枪上的那个人也已经僵硬了。风吹过来,空气里带着浓重的血腥味道。

    李玄寂归剑还鞘,大步走过来。

    谢云嫣还傻愣愣地趴在地上,一脸茫然。

    李玄寂在她面前单膝跪下,朝她伸出了手:“嫣嫣。”

    他轻声叫她。

    好像是她的错觉,他大口地喘息着,声音中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惶恐,好像方才凶神恶煞的人并不是他,他此刻是那么小心翼翼,伸过来的手居然有点颤抖。

    谢云嫣几乎要哭,英雄救美,可以撒娇,真是个大好机会,她哆哆嗦嗦地把小爪子搭到李玄寂的手上。

    刚刚才碰触到,他猛地一把将她搂到怀中,紧紧地按在胸口。

    玄寂叔叔怎么可能这样呢?肯定是她又在做梦了。谢云嫣的眼睛都瞪圆了,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的身上带着血,腐烂的和新鲜的参杂着,是铁刃生了锈、掩埋在黄土下的味道,但在那其中,又有白檀的气息,是僧人虔诚膜拜,向云端神佛供奉的香,混合在一起,扑鼻而来,直叫她头晕目眩。

    这是冬天的夜晚,雪覆盖了大地,天是那么那么地冷,李玄寂在发抖,把她抱得那么紧,像是要把她揉到自己的血肉中去,久久不肯放手。

    不得了,她的腰要断了,她要喘不过气来了,她要晕过去了,谢云嫣愤愤地想着。

    然后,她真的晕了过去。

    ——————————

    谢云嫣并不喜欢下雪天,她曾经在李玄寂的怀抱中逐渐冰冷,看着他那么痛苦,却无能为力。

    但是,好像这次的梦和原来不一样了,他抱着她,抱得那么紧,炙热的怀抱,连冰雪都会溶化,她从来不知道,一向矜持自律的燕王殿下也会流露出那样的情绪。

    真是个叫人心慌意乱的梦呢。

    她慢慢地从梦中醒来。

    床幔低垂,烛光从十八重纹绣帘纱中透过来,带着一种绮丽的影子,落在李玄寂的脸上。

    他坐在地榻上,靠着床沿睡着。他穿着一身铠甲还未脱下,那上面染着血,沾着土,已经干涸成斑驳的污垢,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的头发散下来没有梳理,连胡子都长出了一大截,凌乱地结在一起。

    他带着一路风尘、满身狼藉,什么都顾不上,直奔到她的身边。此刻,他大约是累了,就睡在这里,依旧守着她,寸步不离。

    谢云嫣的心好像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充满了,鼓鼓囊囊的,涨得发酸。

    她躺着,他靠着,他的脸离她那么近,她甚至可以看见他的睫毛根根分明,又黑又浓密,此时闭着眼睛,在眼睑下面映出了半透明的阴影,看过去不若平日那般威严,而显得有些脆弱起来,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48.  第 48 章   玄寂叔叔的温存与宠溺

    他的眼线很长, 斜斜地拉上去,形成漂亮的弧线,他的鼻子又高又挺, 带着一种孤傲的味道,而他的嘴唇有点薄,颜色有点浅,这会儿紧紧地抿着。喏,仔细看看,她的玄寂叔叔真是一个十分英俊的男人呢。

    只可惜,那个胡子……啧啧,叫人没眼看。

    或许是谢云嫣的目光过于火辣辣了,惊动了李玄寂, 他睁开了眼睛。

    两个人的目光对在一起。

    他的眼眸里照出她的影子,小小的一个,藏在中间,那么清晰。

    谢云嫣的脸慢慢地红了起来:“玄寂叔叔……”

    她小小声地叫了一下,就像小鸟啾啾的声音,还带着点儿委屈。

    李玄寂神色间有些忡怔, 他一直看着谢云嫣, 仿佛隔了太久、太久没有见到她,那目光近乎贪婪, 似夜色深沉、又似火焰狂烈, 藏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让她看不懂、也让她心悸。

    被他那样凝视着,谢云嫣不自觉地脸上发烧,身上的温度都热了起来,心口乱跳, 那情绪似是紧张、又似是欢喜。

    她又怯怯地叫了一声:“玄寂叔叔……”

    李玄寂闭上了眼睛,他的喉结明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好像极力地在克制着什么,但他很快又睁开了眼睛,叹息了一声。

    “都怪我不好,是我命中带煞,才害你险些遭遇不测,幸好我还能及时赶到,多谢菩萨有灵,若不然,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他说到后头,喉咙里好像含了什么似的,微微有些沙哑,“嫣嫣,幸而你平安无事。”

    谢云嫣眨了眨眼睛,认真地道:“玄寂叔叔,您说得不对,我遇到歹人,幸得您救我,您就是我命中的天乙贵人,所谓八字五行循环相生,我们两个相配,再合适也不过了,回头有空了我和您细说,圆晦师父是骗您的,什么命中带煞,就是他随口瞎诌的,根本就没那回事。”

    她总是这样爱哄人,一本正经的模样俏皮又可爱,叫人的心都要融化了。

    李玄寂忍不住屈起手指,在她额头上轻轻地弹了一下:“就你爱贫嘴。”

    一点都不疼,痒痒的,谢云嫣伸手在额头上摸了摸,软软地问道:“您怎么突然回来了?我听到消息,安西大捷,燕王班师回朝,要一个月后才能回到长安,没想到您居然一下就跳到我面前,就跟做梦一样。”

    “我撇下大军,一个人先行回来的,日夜兼程,总算飞廉争气,跑得比普通的马儿快一些。”

    可怜的飞廉,绝世神驹都累得直接倒下了,也不知道这一路上在主人的催促下,是如何不要命地狂奔。

    李玄寂的语气只是平常,谢云嫣却听出了一些不一样的意味,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厚着脸皮追问道:“您为什么着急,莫非……是急着回来见我吗?”

    李玄寂没有回答,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烛光里,他的目光有一种温柔而缱绻的感觉。

    谢云嫣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就像一只活泼的小鸟在胸口蹦来蹦去,想要蹦达出来。她咬着嘴唇,吃吃地笑了起来:“您不说话,我就当做是了。”

    烛火摇曳,李玄寂的神色在朦胧的光影下显得格外柔和,他好像是轻轻地笑了一下:“你说是,那便是吧。”

    谢云嫣不但心跳得快起来,脸也觉得热起来,她依稀觉得他和往常不一样了,却说分辨不出究竟,那就不管了,这会儿他格外纵容她,她就开始嚣张起来,哼哼唧唧地开始嫌弃。

    “您一直急着赶路吗?胡子都这么老长了,也不收拾一下,哎呦,玄寂叔叔,说起来,您比我大了许多,果然,这样看过去,您确实很老了,啧啧。”

    李玄寂用拳头抵住嘴,猛地咳了起来,他飞快地站起身:“我去收拾一下,你好好休息……”

    话还没说完,脚步还没抬起来,他的手被人抓住了。

    小爪子又轻又软,搭在他的手指上,没怎么用力,就像一只小鸟落在枝头,让他一下子停住了,不敢动弹,唯恐惊吓了她。

    “您别走。”她低低声地叫他,她的目光比春水更柔软,望着他,只要一眼,就足以淹没他。她的声音就像棉花做成的糖,甜蜜又黏人,“可是,我就喜欢这样的玄寂叔叔,您老了我也一样喜欢您,每一天都在想着您,玄寂叔叔,您呢,是不是也一样在想着我?”

    李玄寂想要回答,但心里的话埋得太深了,一时间竟无法诉诸于口,只觉得口干舌燥,身上的血液都开始变得滚烫。

    “是不是嘛?您快说。”她摇着他的手撒娇。

    李玄寂低下头,望着她,他慢慢地露出了一个笑容,低声道:“是。”

    他应得那么轻、那么小声,仿佛只是一个叹息,不敢让她听见。

    但她耳朵总是那么尖,她快活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嘴角边的小梨涡可以盛下两盏酒。她拉了拉他的手指头:“玄寂叔叔,过来,低一点,哎呦,您长那么高做什么,我够不着了。”

    李玄寂单膝跪下,跪在她床前,勉强保持镇定的神色:“什么……”

    “嘘。”谢云嫣轻声呢喃,“不要说话,我们悄悄的……”

    悄悄的什么呢?

    谢云嫣的手伸过去,碰到了李玄寂的脸。

    李玄寂僵硬住了。

    她放肆起来,手指摸过他的眉头、他的眼角、他的鼻尖,她的玄寂叔叔真是天底下最英俊的男人呢,她摸了又摸,真是心满意足。

    她的手柔软如同云朵、细腻如同脂膏,从肌肤上滑过去,宛如花瓣的触感,叫人战栗。

    李玄寂一动不敢动,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连手心都出了一层汗,若是平日,他要训斥她:“不许胡闹。”

    可是,现在,只担心……她不够胡闹。

    他变得贪心了,是不是?他模模糊糊地这么想着,然后,他发现她的手滑了下来,滑到他的脖子后面,试图把他拉得更近一些。

    他的身上穿着厚重的铠甲,护住了颈项处的要害,但此刻,他只觉得一切命门都敞开着,只要她轻轻一碰,无从抵挡,一败涂地。

    他身不由己地弯下腰,靠近她。

    越来越近了,她的眼波斜挑,带着天真而妩媚的神色,她的嘴唇微微地张开,如同枝头饱满的樱桃,她从鼻子里发出一点嘤咛的声音,“嗯?”

    须臾梦境,叫人沉醉不知归处,李玄寂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屏住呼吸,低下头。

    就在快要触到的时候,谢云嫣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放开了李玄寂,捂着鼻子,笑得打颤:“哎呦,不得了,玄寂叔叔,您多少天没洗澡了,臭死了,这味道,要把我熏晕了,不行不行,容我缓缓、憋气一下……”

    李玄寂的脸都黑了,他“刷”地一下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地道:“我去沐浴,你不许再笑。”

    他言罢匆匆转身就走。

    “不是,等一下,玄寂叔叔,我憋住就好,喂喂,您别走,回来!”谢云嫣大叫。

    但李玄寂头也不回,平日里那么威严冷静的一个人,谢云嫣居然从他的背影中看出了几分狼狈的意味。

    听得他的脚步声走远了,眼见得是叫不回来了,谢云嫣捂住了脸,把整个人埋到被子里,打了好几个滚儿,自己害羞地笑了起来:“谁叫您以前老是假正经,气死个人,哼哼,风水轮流转,您等着,我总要叫您求我一回才好、不、不,求一回是不够的,要叫你求上好几回才解恨呢。”

    ——————————

    炉子里的香灰已经凉透了,迦南沉香的味道在空气里渐渐淡去,再也闻不到,就如冬夜的雪,融化了没有痕迹。

    孙尚宫心惊胆战地看了朱太皇一眼,不敢隐瞒,低声道:“圆晦大师坐化于火中,往生极乐去了,寺中大火已经扑灭,弟子们只寻到他的遗骨和佛珠。”

    朱太皇高坐于凤座上,面无表情,只是道:“哀家知道了。”

    她的声音中有一种不祥的沉静,嘶哑而沉重,好像每一个字都是从心肺之间吐出来,吐得那么艰难。

    孙尚宫越发心惊,叫了一声:“太皇娘娘。”

    “出去。”朱太皇只是简单地说了两个字。

    那两个字落在孙尚宫耳中,让她打了个哆嗦,不敢多话,躬身倒退出去了。

    只留下朱太皇独自坐在那里。

    她已经很老了,老到腰身都已经佝偻了起来,她坐在冰冷的高椅上,一动不动,自从武隆帝死后,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流过眼泪,那个是她唯一的儿子,她本来以为,她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了。

    而今天,她终究还是落泪了。她低下头,闭上眼睛,混浊的泪水滴在手中的青金珠串上,她的手颤抖起来,越抓越紧,片刻后,只听得“咯”的一声,线断了,珠子散开,从她的手中滚落。

    落了一地,而她已经弯不下腰,拾不起来了。

    ……

    不知道过了多久,孙尚宫蹑手蹑脚地进来,站得远远的,禀告道:“太皇,燕王殿下求见。”

    朱太皇霍然睁眼,她的眼角泪痕未干,但在这一瞬间,她又恢复成精明能干的太皇娘娘,目中精光毕露:“玄寂?他不是还在安西吗,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这么快回来?”

    她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飞快地自言自语:“这边圆晦出了事,那边他又赶巧回来了,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他是不是对哀家起了疑心了?”

    说到后面,她已经声色俱厉。

    这个时候孙尚宫不敢接话,把头埋得更低了。

    但好在只过了片刻,朱太皇又冷静下来,她不动声色地唤人过来给她净了脸,收拾了地上的佛珠,重新又在博山炉里点燃了迦南沉香。

    熟悉的沉香味道弥漫开来,朱太皇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好似已经完全平静了:“快把燕王叫进来吧,许久不见,哀家甚是想他。”

    少顷,李玄寂走了进来,给朱太皇行礼,坐下,看过去冷静而恭顺,和往常也没有差别,朱太皇略微放心了一些。

    朱太皇若无其事地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回了长安,不声不响的,身为主帅,撇下大军独行,论起来,罪责可不轻,玄寂,你平日一向做事谨慎,怎么突然莽撞起来,这事情在皇上和满朝文武面前可不好交代。”

    而李玄寂淡然道:“臣浴血杀敌,为朝廷收复安西,平定突厥之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上若有怪罪,就拿这个将功赎过吧,也不是什么大事,臣另有要事,十万火急,等不得大军同行,故而先到一步。”

    他语气一顿,带上了森然的煞气:“幸而我回来得及时,恰逢有一伙恶贼在法觉寺外作乱,被我当场格杀,法觉寺大火,定是这伙贼人所为,只是没留下活口,问不出是何人指使,可惜圆晦大师一代高僧大德,竟殒命火中,叫人殊为悲痛。”

    孙尚宫听得心虚,默默地缩到角落里去。

    听李玄寂提及圆晦,朱太皇的手好像抖了一下,但李玄寂似乎并没有觉察到。

    朱太皇咳了几声,按捺住心绪,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口气:“圆晦大师意外身故,哀家也觉得惋惜,佛门圣地,居然出了这等惨案,真是骇人听闻,此事要命京兆府严查,不可姑息,然则……”

    她的声音放得格外慈祥:“你到底是为何先回来了,还没告诉哀家呢。”

    李玄寂神色坦然,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正要告诉太皇,太皇多年来一直记挂臣的终身大事,如今可以放心了,臣心悦一女子,对她朝思暮想,安西事了,臣一刻都来不及再等,就提前了一步,回来见她,也是阴差阳错,在法觉寺外救下了她,可见菩萨显灵,老天爷对臣的这桩姻缘也是嘉许的。”

    李玄寂性子刚硬,在人前不苟言笑,就是朱太皇,也没有见过他这般温和微笑的时候,但于此际,朱太皇看了,却觉得如遭雷击,惊怒交加。

    朱太皇笑了起来,她脸上的皱纹太深了,松垮垮的,这个笑容只牵动了嘴角:“果真如此?那哀家确实该高兴,你这孩子,劝了你多少年了,你非要说自己是煞星降世,不肯牵连旁人,如今能想开了最好,不知道是谁家的姑娘,你赶紧带过来让哀家瞧瞧。”

    说起他的心上人,李玄寂连眼神都是柔和的:“那是个正经人家的好姑娘,胆子小,爱害羞,我怕吓着她了,还没和她挑明了说,也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我自己心里也没几分把握,待过段时日,若能成,再过来拜见太皇。”

    朱太皇嗔怪道:“你说的什么话,堂堂的燕王殿下,如此人才样貌、家世权贵,哪里会有姑娘不愿意的,就你过分谨慎了。”

    她又感慨地叹气,还举起袖子抹了抹眼泪:“总算老天开眼,让你这孩子遇到命定之人,不至于孤独终身,将来哀家到了泉下,也能向先帝和兰因有个交代了。”

    孙尚宫见朱太皇伤感起来,急忙上前劝慰:“太皇娘娘,您因着法觉寺的大火,昨天晚上一宿没睡了,可不能再伤神了,您固然是慈悲心肠,也要为自己的身子着想几分。”

    李玄寂听孙尚宫如此说,亦道:“太皇放心,臣将来必然伉俪和谐、子孙满堂,不会辜负您老人家的期望,您为臣操心了这么多年,如今也该放下了。”

    朱太皇频频点头,声音都有些沙哑:“不错,你懂得哀家的心就好。”

    李玄寂似乎是笑了一下,眼中略过一丝锋利而冰冷的神色,但藏得太深,叫旁人无从分辨。他的面上还是恭顺温和的,见朱太皇有些精神不济的样子,略说了两句,就告退了。

    朱太皇颔首而已。

    待李玄寂走出去后,朱太皇倏然收敛了神色,抓起案上的博山香炉,狠狠地砸了出去。

    香炉砸到地上,沉香四溅,发出沉闷的“哐当”声,孙尚宫吓得跪了下来。

    “他怎么敢!”朱太皇脸上的皱纹抖动着,一字一顿地道,“他是个煞星,亲近他的人都会死绝,他注定孤苦一生,怎么还敢娶妻生子!”

    孙尚宫缩在一旁,不敢吱声,但朱太皇的目光却转向她,阴沉地问道:“你派出去的都是些什么蠢才,为什么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都杀不了,你办的好事!”

    孙尚宫知道干系重大,叩头如捣蒜:“太皇息怒,奴婢知罪,前头是因圆晦大师一再阻扰,才拖了下来,这次派出去的都精干可靠之人,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实在是没想到燕王会突然杀到,但好在宫里出去的那个已经葬身火海,被燕王所杀的皆是死士,查无出处,断不回叫旁人拿住把柄。”

    她向前跪行了两步,试图补救:“奴婢马上再安排稳妥的人过去,定要杀了那谢氏女子,求太皇给奴婢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蠢才。”朱太皇厉声斥道,“眼下燕王已经回来了,经此一事,他定然有所警觉,你再派人过去,岂不是自寻死路。”

    孙尚宫汗流浃背,叩头不已。

    朱太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玄寂若是真的娶了妻,那他煞星之说岂不是成了笑话?再则,如今他无牵无挂、无欲无求,只会为皇上、为朝廷尽忠效力,将来有了亲生的孩儿,为人父者,为了子孙后代计,若是起了贪念又该如何是好?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她的脸色变了几变,断然吩咐:“快,去把皇上请过来商议此事,事情有变,燕王恐生异心,眼下大军尚未抵达长安,须得尽快派人过去拖住他的兵马,以防不测。”

    很快就有宫人出去有请光启帝了。

    朱太皇还是心神不定,她坐在那里,好像陷入了一种魔怔的状态,自言自语着。

    一会儿流泪道:“圆晦那边怎么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了,是不是他对人说了什么……不、不、不会的,他不会做出对不起哀家的事情,绝对不会。”

    一会儿又咬牙切齿地道:“先帝,我的儿,你看看你做的好事,若不是你当初执意要改立兰因的孩子为太子,哀家也不会被逼做出这些事,你这个狠心绝情的孩子,就这样去了,留下一堆烂摊子给哀家,哀家心里痛啊,你可知道吗?”

    她就这样一面哭着、一面骂着,但她却始终端坐在高高的凤座上,纹丝不动,她的眼神逐渐冷硬起来。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是这样过来的,早已经习惯了。

    ——————————

    今夕何夕,有小女娘袨服华妆,笑语盈盈,引得儿郎癫狂,约在黄昏后,原是元宵佳节,月上树梢头。

    这是火树银花不夜天,有万千花灯如昼,高歌凤箫动,街头鱼龙舞,真真十二万分热闹。

    谢云嫣到了长安快四年,早几年是在法觉寺过的,唯有今年正儿八经地到长安闹市街头看花灯,这一夜,瞧得她眼花缭乱,快活得像只小鸟儿,和谢霏儿两个人一路蹦蹦哒哒的,什么都觉得好奇。

    堂兄谢敏行一边顾着谢云嫣、一边顾着谢霏儿,就像一个操心的老妈子,一路不停念叨:“你们两个走慢点……不,别去那边,那边人多……灯谜?不猜,那是留给小孩子的玩意儿……够了,霏儿,你别挑唆嫣嫣,什么人约黄昏后,爹知道,腿给你打断……”

    街上人多,谢云嫣和谢霏儿生得美貌,怕惹人觑看,各自都戴了面具,一个小狐狸一个小兔子,两个人把头凑在一起叽叽喳喳。

    “这时节,正是小女娘和情郎相约的好日子,哎呦,赵都尉怎么好久没来我们家了,人家怪想他的。”这是谢霏儿在说,反正她和谢云嫣在一起久了,脸皮也厚了起来。

    说到这个,谢云嫣也不开心了:“男人都坏,我托人给玄寂叔叔送口信,叫他元宵节过来陪我看花灯,他都不理我,气死人,不就是那天说他老了一点、臭了一点吗,他就生气了,那么大个的男人,忒小心眼。”

    谢霏儿看了看周围,“啧”了一声:“嫣嫣,你也真敢说,叫燕王殿下陪你看花灯,你看看,街上这么多人,殿下是何等身份,岂能和市井百姓挤一处……”

    她用胳膊肘碰了碰谢云嫣,挤挤眼睛:“你都说了,他老了嘛,自然要矜持稳重些,可不像年轻的儿郎那般洒脱豪放。”

    谢云嫣“哼”了一声,戳了谢霏儿一下:“谁说他老了,他一点都不老,依我看,街上这么多年轻儿郎,就没一个比得上他,他只要往那里一站,风华无双、英姿奇伟、如天上日月……”

    她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地低了下来,眼睛望着一个方向,一动不动,好像是呆住了一般。

    “喂,嫣嫣,你怎么了,发什么愣?”谢霏儿顺着她目光的方向望过去。

    在街的那一头,一个黑衣男子立在那里,他戴着一个修罗面具,看不见容貌,隔着灯火阑珊、隔着人潮涌动,他依旧是如此耀眼,高大英武,有渊渟岳峙之态,恰如谢云嫣所说,如天上日月,令人不敢逼视。

    一个修罗鬼、一只小狐狸,隔着面具谁也看不见谁的容颜,但在茫茫人海中,只消这么一眼,就能清楚地分辨出来,除了这个,再没有其他人。

    谢云嫣发出一声欢呼,跑了过去。

    街上人那么多,谢敏行跟在后头,瞧不清情形,有点着急:“嫣嫣,你别跑,要撞到人了。”

    但那个男人立即大步走来,仿佛万千人流在他身畔不过是草木,他轻而易举地拨开人群,迎向谢云嫣。

    谢云嫣张开双臂,就要往他身上扑。

    他伸出了一根手指,抵住她的额头,低声道:“外头人多,端庄些。”

    他的手臂特别长,谢云嫣被那一根手指头戳住,挡得死死的,顶了半天也蹭不到他身上,她气得跺脚:“玄寂叔叔,您真讨厌。”

    李玄寂咳了一声,又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温和地哄她:“你说要看花灯,我就陪你过来了,好了,别生气。”

    谢云嫣又欢喜起来,把面具推倒头顶上去,露出她红扑扑的小脸蛋,两眼亮晶晶地道:“那您要陪我看花灯,陪我玩,今晚我做什么您都要依我。”

    “好。”李玄寂如是回她。

    嗯,老男人的声音也是好听的,低沉又温和,和他往日说“嫣嫣,别闹”也差不多太多。

    谢云嫣咬着嘴唇笑了起来。

    那边谢敏行看得一愣一愣的,还想过来问问怎么回事,却被谢霏儿捂住嘴巴,一把拖走了。

    李玄寂目不斜视,径直举步前行。

    谢云嫣飞快地跟上去,大着胆子,伸出小爪子,抓住了李玄寂的手。

    他的手掌宽厚结实,指节间带着一层茧子和一些凌乱的伤痕,摸过去有点儿粗糙,谢云嫣忍不住蹭了两下。000

    李玄寂的手藏在袖子下面,好像抖了一下,旋即反握住了,谢云嫣发现他的掌心出了汗,滚烫滚烫的。

    谢云嫣“噗嗤”笑了起来,整个人都趴上去,两只手抱住了他的胳膊,贴得紧紧的,用软软的声音撒娇:“哎呦,人这么多,玄寂叔叔,您得抓紧一点儿,别把我弄丢了。”

    他不说话,确实抓得更紧了,把她的小爪子团在掌心里,如捧珍宝。

    路上或有权贵出游,宝马华车轻罗纱,撒落一路香屑。杨柳树上缠绕着黄金缕带,有胡娘载歌载舞,鼓乐不绝。小童提着兔儿灯在街上欢快地奔跑,引得不知谁家爹娘在身后笑骂。

    谢云嫣和李玄寂手牵着手,慢慢地走着,只觉得这一城灯火、琉璃世界,端的是流光溢彩,叫人迷乱。

    只想这样牵着他的手,一直走下去。

    路边有小贩在叫卖糖葫芦,朝这边热情地招呼:“小娘子,来来,我家的糖葫芦好吃,叫你相公给你买一串。”

    这句“相公”听得谢云嫣心花怒放,手指头在李玄寂的掌心挠了两下:“喂,您的小娘子要吃糖葫芦,快给我买。”

    李玄寂不自觉又端起了长辈的架子:“总爱吃甜的,小心你的牙要坏掉。”

    这么说着,他还是上去,买了一串,递给谢云嫣。

    谢云嫣拿了糖葫芦,高高兴兴地咬了一颗在口里,含含糊糊地道:“人生苦短,吃点甜的才好,这您都不懂。”

    她含着糖葫芦,腮帮子鼓鼓的,一动一动的,就像一只小兔子“咔嚓咔嚓”地在嚼东西,李玄寂忍了忍,没忍住,在她的腮帮子上戳了一下。

    粉嘟嘟、滑嫩嫩,就像豆腐花。

    她瞪大了眼睛,抗议道:“喂,不要戳,喏,您要吃,我分您一颗好了,我很大方的。”

    她抬起手,揭开了李玄寂的面具,将糖葫芦举到他嘴边,晃了一下:“来。”

    他,堂堂燕王殿下,为什么要当街吃糖葫芦?太不成体统。

    李玄寂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左右,众人皆在赏灯游乐,没人注意到这边,他低下头,咬了一口。

    酸酸甜甜的,不知道那上面是不是沾染了她的味道,从舌尖传到心尖,叫李玄寂含在口里,一时舍不得咽下去。

    街那头又有人在叫卖樱桃糕,大约是十分美味,摊子前排起了长队。

    谢云嫣的眼睛亮了起来,扯着李玄寂的衣袖摇了摇:“玄寂叔叔,您的小娘子还想吃那个,我们过去。”

    那边人太多了,挨挨挤挤地凑在一起,中间还有几个小童在叫着跳着,乱哄哄的一团。

    他,堂堂燕王殿下,为什么要挤在人堆里买点心?太不成体统。

    李玄寂看了看,严肃地道:“不行,人太多了,会踩到你。”

    谢云嫣撅起了嘴。

    “你在这里乖乖站着,等我,我过去买。”李玄寂这样哄她。

    “好吧。”谢云嫣又高兴起来,“快去快去,要四块……不,六块,我一块,玄寂叔叔一块,大哥和霏儿,还要带回去给叔叔婶婶尝尝。”

    李玄寂又摸了摸她的头,过去给她买樱桃糕了。

    李玄寂身量高大异于常人,挤在那里,颇有鹤立鸡群之感,但花灯缭乱、人潮拥挤,也没人注意到这个男人,所以尊贵的燕王殿下和众人一样在那里排队等候。

    谢云嫣咬着糖葫芦在树下等他,一边看着,一边吃吃地笑得不行。

    卖糖葫芦的小贩瞧着这小姑娘生得玉雪漂亮,不由逗她:“小娘子,你家相公看过去挺有威仪的一个人,没想到叫干啥就干啥,你算是个有福气。”

    谢云嫣得意起来,无耻地道:“那是,我家相公年纪大,会疼人,我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娘子,自然是讨他喜欢的,他平日古板得要命,就今晚才陪我出来玩,可得好好使唤他一下。”

    小贩听得乐呵呵的,顺便指点她:“喏,讨人喜欢的小娘子,今晚白马街西头有舞龙灯,还有戌时正点的时候,洒金桥边有放烟花,都可以叫你相公带你去看看,好玩得紧。”

    “那感情好,吃完糖葫芦和樱桃糕我就过去。”谢云嫣直点头。

    就在这当口,旁边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哟,我说那个是谁,不是姐姐吗,怎么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

    一辆驷马八宝华盖璎珞香车停了下来,温嘉眉仪态万端地从车上下来。一群奴仆簇拥在马车边,奉着香炉、拂尘、巾帕等物,后面还跟着两列威风凛凛的王府卫兵,身穿铁甲、斜跨金刀,真真焰势赫赫,富贵逼人。

    那卖糖葫芦的小贩见来来者不善,又是这等大架势,吓得一溜烟躲远去了,路人也纷纷避开,转眼间空出一片,只留下谢云嫣一个人站在那里,左看看、右看看,简直莫名其妙。

    温嘉眉款款行来,她平日就爱打扮,如今嫁入燕王府,更是珠围翠绕,装束得如同神妃仙子一般,头上佩着累丝镶嵌红宝金凤步摇,拇指大的珍珠坠子垂下来,随着她的步子一晃一颤,简直要耀花人眼。

    她显然对自己这通身的气派十分满意,扶着侍女的手,走到谢云嫣面前,拿下巴对着谢云嫣,倨傲地道:“我方才在车上看见,还不太敢相信呢,如此元宵佳节,姐姐也没个人陪,独立寒风中,哎呦,让我看看,这什么呢,糖葫芦?可不是市井小民的吃食吗,姐姐怎么站在街头吃它,怪寒碜的。”

    李子默亦跟着从车上下来,他今天在温嘉眉的央求下,陪她出来看灯,确实也没料到会遇见谢云嫣,此刻见伊人站在灯下,眉如翠羽,目似秋水,肌肤欺雪,似乎明艳更甚往昔,他心中泛起了百般滋味,大约是酸大于甜,难受得要命。

    此时听了温嘉眉的一番奚落,他也不阻止,反而“哼”了一声:“阿眉,你理她做甚,人家自是饮兰露、餐秋菊的风雅人,和我们不是一路的,你别过去和她说话,免得污了她的清高。”

    温嘉眉用帕子掩着嘴,笑道:“世子你别这么说,好歹姐姐和你也有过一段情缘,如今看她这般可怜,你也不心疼一下。”

    谢云嫣叹了一口气:“我今晚是出来看灯的,不是看戏的,你们两个演得又不好,在我面前摆弄什么呢,就像两只大蝇子,嗡嗡嗡的,烦人得很,快快走开。”

    温嘉眉冷笑了起来,尖锐地道:“我奉劝姐姐收敛些,别在我面前嘴硬,如今我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你自己心里有数,你若是言语不恭,冒犯了我,小心我不顾姐妹情意,要你好看。”

    她凶,谢云嫣比她更凶:“嚯,世子夫人好大的威风,你别吓我,我胆子小,不经吓,因着这个,我如今特别找了一个块头大的男人做情郎,他打架可厉害了,你若是把我吓坏了,小心我叫他打你。”

    李子默闻言,勃然大怒:“你找的什么情郎?他在哪里,叫他出来见我!我倒要看看,你如今找了个什么样的,能强过我去?”

    “我在这里,你要见我?”后面传来男人浑厚低沉的声音,充满了上位者的威严,只是淡淡的一句话,却令这现场的空气都沉了一下。

    燕王府的奴仆和卫兵见了,齐齐弓下腰去:“参见王爷。”

    李子默如遭雷击,僵硬地转过头去,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父、父、父王!”

    温嘉眉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手里的帕子掉到了地上,眼珠子差点也跟着一起掉下去,嘴巴张得大大的都合不起来了。

    李玄寂穿过众人,走到近前,冷冷地看了李子默一眼,他的目光凛冽,如剑如霜,那一眼,差点把李子默钉死在当场。

    李子默双膝发软,勉强支撑着没有跪下去,而是狼狈地俯身行礼:“父王,您怎么在这里?”

    谢云嫣笑眯眯地蹭过来,拉着李玄寂,指给李子默看:“这个就是我的情郎,喏,块头大,会打架,我没骗你,你仔细看看,是不是比你强了许多?”

    她又扭过脸,对李玄寂道:“玄寂叔叔,来、来、您把胸膛挺高一点,把下巴抬起来,我的玄寂叔叔是最好的,要让人家看清楚些。”

    活脱脱小人得志便猖狂的模样,十分惹人恨。

    李玄寂方才威严凛冽,面对着谢云嫣却换了一幅神态,至少燕王府的众人从来没有见过主人这般神态,温柔而宠溺,仿佛无可奈何,好声好气地哄着人家:“嫣嫣别淘气,晚辈面前,正经些。”

    听得“晚辈”这两字,李子默好像站立不稳,踉跄了两步,险些跌倒,温嘉眉急急忙忙扶住了他,才发现他的身体抖得厉害。

    谢云嫣还不依不饶的,向李玄寂告状:“您家里的晚辈对我不敬,他们两个嘲笑我寒酸可怜,没人陪,哼哼,都怪您不好,买个点心也去了那么老半天,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差点被人家欺负。”

    就是恃宠而骄,无理取闹,确实是不怕人的小鸟,燕王殿下稍微纵容一些儿,就要爬到他头上做窝了。

    偏偏燕王就好这一口,他不但不生气,还要认错:“是,我不好,来,你的樱桃糕,给你,小心烫手。”

    而转过来,面对着李子默和温嘉眉,他又是平日那个高高在上的燕王殿下,不苟言笑,神情冷峻:“你们两个,方才是否失礼于人前?”

    李子默只觉得眼睛刺痛,脑袋突突地跳,周围的人声鼎沸、灯影迷乱,似乎都糊成了一片混沌,几乎令他窒息。他不敢再多看李玄寂一眼,强迫自己低下头去:“儿子不知父王在此,一时鲁莽,言语之间有所冒犯,实乃无心之过。”

    他深深地作揖下去,声音颤抖了起来,艰难地道:“……我给谢姑娘陪罪了。”

    温嘉眉差点哭了,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吓的,她只能忍气吞声,退后两步,含泪道:“我错了,求姐姐饶我一回,我、我再不敢了。”

    谢云嫣努力绷着表情,作出一本正经的模样:“算了,不和你们计较,你们还年轻,不懂事理也是情有可原,你们父亲军务繁多,原来大约疏于管教,无妨,来日方长,日后有的是时间好好教导你们。”

    燕王军务繁多,日后,由谁来教导他们?

    温嘉眉不听则已,一听之下,想起那场景,觉得既是荒谬又是惊恐,她求助似地看了看李子默,而李子默僵硬地立在那里,看过去也没有比她好多少,甚至脸色惨白,好似突然得了重病一般。

    温嘉眉捂住嘴,眼泪“刷”地下来了。

    谢云嫣小小的脸蛋,居然能装出慈爱的表情:“这孩子,听见长辈要疼爱她,居然感动哭了,一片孺慕之心,真真可嘉,好了、好了,别哭了,自己玩去吧,乖。”

    李玄寂神情冷冷的,对李子默简单地吐出一个字:“去。”

    李子默如蒙大赦,神思恍惚之中,连温嘉眉也忘记了,对李玄寂一鞠躬,踉跄着倒退走了。

    温嘉眉一边抹眼泪、一边追上去:“世子,等等我。”

    车马奴仆等也尽皆退走了。

    但这时候,周围却传来了窃窃私语声。

    “燕王?那个就是燕王,看过去果然……”

    “旁边的小娘子是谁家的?”

    “不认得,胆子忒大,居然……”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虽则燕王威势惊人,但市井小民们好奇起来,也是不怕死的,偷偷摸摸地开始议论起来。

    燕王素有煞星之名,多年独身一人,如今身边却多了一个水灵灵的小娘子,看过去举止亲昵,这还不是明摆着吗?

    燕王是不是要迎娶王妃了?

    嚯,这位未来的燕王妃好像和世子夫妇有点不对付呢?

    什么,方才说燕王世子和那小娘子还有过一段情缘,对了,仿佛世子原先定过一门亲事,莫非……

    百姓们简直要沸腾起来了,一个个脖子伸得老长,就和一群鸭子似的,若不是李玄寂气势骇人,他们都恨不得扑过来、拉着那小娘子的手,好好问个究竟。

    要说燕王殿下威仪赫赫,那不是虚的,当于此时此际,他依旧神情冷肃、气度高傲,他淡淡地扫了一眼四周。

    鸭子一般的百姓们好像被掐住了脖子一般,“嘎”的一下,全部安静下来,蹭蹭蹭倒退三步。

    然后……继续窃窃私语。

    李玄寂神态自若,谢云嫣可有点撑不住了,她平日自诩脸皮厚的,也经不起这么多火热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差不多要在她身上戳出好几个洞来。

    “玄寂叔叔,走、走、我们快走。”她赶紧把头顶的小狐狸面具拉了下来,然后一把抓住李玄寂的手,落荒而逃。

    她要玩,就随她玩,她要跑,就随她跑,今晚李玄寂总是由着她。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过花灯璀璨的街市,谢云嫣拉着李玄寂奔跑着,她偶尔回头看他一眼,在小狐狸面具下,她眼眸中有星光。

    这孩子很高兴呢,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见她这么高兴过,李玄寂这么想着,心变得柔软又酸楚。

    跑着跑着,街市上的人总是那么多,谢云嫣瞥见了旁边一条河、河上一座桥,她左右张望了一下,果断地拉着李玄寂跑过去,“哧溜”一下,钻到了桥下水岸边。

    果然就清静了。

    两个巨大的石墩挡住了外面的动静,咫尺外,人们叫着跳着,桥上一片欢声笑语,在桥下,只有一点朦胧的光线和一点模糊的声音。

    谢云嫣跑得太急了,这会儿靠在石墩上,摸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唧唧咕咕地抱怨:“哎呦,幸好跑得快,那么多人围着看,真叫人害羞,早知道不和他们怄气,省得惹来这么大动静。”

    “为什么要跑?”冷不防李玄寂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男人低沉的磁性,“嗯?嫣嫣不愿被别人看到和我在一起吗?”

    “呃?”谢云嫣回头娇嗔地瞪他,“玄寂叔叔,不要突然说话,吓人家一跳。”

    李玄寂抓着前头那个问题不放,一脸肃容:“你嫌弃我老了吗?”

    谢云嫣装作认真的模样,努力地思索了一下,诚恳地回道:“您是我的长辈,传扬出去,对您的名声不好,我怕您又要说我胡闹呢。”

    “从今往后,我许你肆意胡闹。”燕王殿下大约从来没有说过这般情话,他此刻身体绷得紧紧的,连脸上的神情都是如临大敌般刚硬冷峻,只是声音有一点沙哑,和平日不太相似,他对她慢慢地道,“我不想再做你的长辈、也不想再做你的玄寂叔叔,嫣嫣……”

    尊贵的燕王殿下屏住了呼吸,严肃地问道:“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正经名分?”

    49.  第 49 章   你们想要的亲亲来了

    谢云嫣的眼睛睁得圆圆的, 小嘴巴也张得圆圆的。

    两个人对视良久,一动不动。

    最终,还是谢云嫣败下阵来, 把小狐狸面具脱了下来,不知所措地抓了抓头,结结巴巴地道:“啊?啊?玄寂叔叔,您可真是雷厉风行,我、我、我……”

    我被吓坏了。

    李玄寂端正自持时,她蹭过去使劲撩拨,不知死活,待到此刻,他百炼刚化成了绕指柔, 她反而觉得惊慌失措起来,害羞和欢喜这两种滋味,大抵还是害羞更多一些。

    她看了看李玄寂,忽然矫情起来,小鼻子一皱,小下巴一抬, 矜持地道:“玄寂叔叔呢, 情郎是做得的,正经名分嘛, 我须得好好斟酌一番, 毕竟, 我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多讨人喜欢,前不久,还有人说合我与赵都尉呢, 嗯,那个人是谁来着?”

    哦,那个就是燕王殿下本人。

    “嫣嫣。”李玄寂的声音低低的,他的手伸了过来。

    哎哟,太嚣张了,要被他打吗?谢云嫣缩了缩小脑袋。

    但是他说的却是:“对不起,是我错了……”

    “嗯?”谢云嫣又一次呆住了。

    高傲矜持如李玄寂,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或许是她的错觉,他的声音中还带着一点淡淡的悲伤,好似真的错过了什么,无法挽回一般。

    他的手按在桥墩的石壁上,把她整个圈了起来,他低下了头,靠得那么近,他的呼吸格外沉重,似乎拂过了她的脸颊,令她产生了一种战栗的感觉。

    “原先是我太过执拗,错过了一回,我很是后悔,难过了很久,这一回,我不想再令自己后悔。”他低低声诉说着,温柔而坚定,缱绻而刚硬,“我戎马一生、征伐四海,生平未有败绩,无论命煞之说是真是假,为了你,我愿成魔成鬼,与天争命,我不信我会输,嫣嫣,能不能给我一个名分,让我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你身边,护着你,这一辈子我都不会放手的。”

    石壁上生出青苔,水滴从上面滑落,发出“嘀哒”的声响,那么明显,而桥上人声喧哗,却是那么遥远。

    桥下春波,好像浸透了月光,而他的眼眸如墨,又似夜色沉沦。

    谢云嫣的嘴唇动了动,好似花瓣轻轻颤抖了一下。

    倏然,不远处传来“砰” 一声巨响,光芒闪动,这一瞬间照亮夜色,也照亮了李玄寂的脸。

    他英俊得令人眩目,他专注地望着她,似乎这世间的万千华彩都在她脸上,他的眼中再没有其他了。

    不得了,再看下去要晕头了。

    谢云嫣慌慌张张地转过头去,指着外面的天空:“玄寂叔叔,您快看,放烟花了。”

    烟花在空中绽放,引来一片惊叹,但桥下是看不见的,只看见烟花的影子映在水中,波光潋滟,无数赤金错银的繁华溅起又落下,与星光、与月光、与此间风色,一起沉在水中。

    水流过脚边,烟花未尽,好像载着金粉胭脂,随春水东去。

    谢云嫣的脸上滚烫滚烫的,她紧张得不敢回头,自己在那里絮絮叨叨的:“这真真是火树银花不夜天,依我说,长安果然是天下最热闹的地方,这烟花也放得大手笔,我前头几年都错过了,只在庙里听和尚念经,太可惜……”

    “嫣嫣。”李玄寂轻声叫她。

    “嗯?什么?”谢云嫣的心跳得更快了,她坚决不肯回头,嘤,真难受,脖子都要扭伤了。

    “我刚刚沐浴过才出来的,今天身上一点都不臭了。”李玄寂在她的耳边低低地道。

    “咦?什么?”谢云嫣的脑袋瓜子一时有点转不过来。

    李玄寂的手伸了过来,捏住谢云嫣的下巴,把她的脸扳了过来,轻柔、又霸道,她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一个吻落在唇上,很轻。

    他说得没错,一点都不臭,挺香的。谢云嫣的脑海里此时只有这样一个念头。

    他的身上带着白檀的气息,清冽而悠长,是僧人供奉在佛前的香,本应不染尘埃,他却转身入了俗世,在她面前低眉俯身。

    “轰”的一声,好似有烟花在谢云嫣的脑子里盛开,五彩斑斓,光怪陆离,令她眩晕。

    她呆呆地抬着头,如小雏鸟一般看着李玄寂,无辜,茫然,好像突然被人欺负了,想要委屈地“啾啾”两下。

    李玄寂仿佛是在叹息、又仿佛是在轻笑,他再次吻了上去。

    强悍而凶猛,如同将军攻城略地,无人可以抵挡,他的气息汹涌而至,占据一切。

    他咬她?他居然咬她!谢云嫣气愤愤地想要抗议,但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她倒在他的臂弯里,浑身酥软。

    好像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是什么,有点想不起来了,被他吻得人都迷糊了。

    那么凶悍的男人,他的嘴唇也是柔软的。

    春水明月,灯影浮波,桥下的空气是潮湿的,好似什么东西黏腻在一起,分不开,嘴唇和舌尖都是他的味道。

    嗯,咬得有点儿疼,又在疼中生出一点麻麻的感觉。

    他的呼吸急促而沉重,他的汗水蹭在她的发鬓间,白檀的味道更加浓郁了。

    他吻得那么凶、那么急、不留一点余地。谢云嫣渐渐觉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她勉强挣扎着,用小爪子抓住男人的头发,虚弱地挠了两下,发出一点嘤咛的啜泣声。

    他终于放松了一点儿,在她的嘴唇上啄着,喃喃地念她的名字:“嫣嫣、嫣嫣……”

    谢云嫣被亲得七荤八素的,靠在李玄寂的怀里,一边抽抽搭搭地喘气,一边继续想着,她到底是忘了什么事呢,总觉得心里不痛快。

    她的眼神迷离,带着湿漉漉的光泽,是那一夜的月光流淌其中,看得李玄寂又是一阵心神动荡。

    “这个月提亲,准备一番,最好赶在你今年生辰之前迎你过门,我叫钦天监算好时辰,差不多春分的时候吧,不错,虽则时间有点紧了,但我属下人多,抓紧起来差不多还是可以的。”李玄寂的语气果断不容置喙。

    “啊?”谢云嫣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她点头了吗?完全没有。这个男人自顾自说话,简直霸道不讲理。

    他这么一说,她终于想了起来,不对,明明原先打定主意,要叫他求着才给亲的,怎么一不留神就失守了,不但亲了,还一下子跳到要提亲了,她连摆架子的机会都没有,真叫人生气。

    她十分懊恼,捏了小拳头捶他胸口,那力道大约就像在他身上挠痒痒似的。

    他轻轻地笑了起来,抓住了她的手,摸索着,掰开小拳头,十指相扣,握得紧紧的,再也不放开。

    ——————————

    光启帝在御书房召见了李玄寂。

    御书房里摆着十六扇黑檀云母屏风,九转莲花炉里点着迦南香,味道沉郁。

    光启帝是个仁慈的君主以及兄长,在李玄寂面前向来随和,但今天,不知道是有意无意,他庄重地穿着龙袍,戴着帝王的十二旒冠冕,显得格外尊贵。

    但是他说话的语气还是和往常一般温和:“玄寂你这回为难朕了,身为主帅却擅自离部,将五十万大军撇在安西,今天早朝的时候还有大臣上本,参你玩忽职守之罪,亏得朕一力弹压下去了,你下回切切不可如此了。”

    “是,皇上垂爱,玄寂惶恐。”李玄寂立于下首,似乎是恭敬的姿态,声音却是淡淡的,也和往日没什么两样。

    光启帝咳了一声:“不过正有一事,朕日前接奏报,岭南府开春大旱,米粮歉收,有饥民趁机作乱,抢夺官府粮仓,岭南刺史对此束手无策,颇有愈演愈烈之势,朕心里正发愁,不知何人能为朕解忧,如今玄寂你回来得正好,替朕去一趟岭南,该杀的杀,该办的办,把这事情尽快平息下去。”

    岭南地处偏远,位于大周疆土最南端,当地俚人聚居,连岭南刺史亦为俚人部落首领,莽荒之地,化外之民,形势分外棘手,自先帝起一向采取怀柔之政,多有安抚,不知为何今日光启帝却变了态度。

    李玄寂闻言,八面风不动,只是平静地道:“请皇上恕臣不能遵旨。”

    光启帝高坐龙椅之上,保持着和蔼之色:“燕王抗旨不尊,这还是生平第一次,倒是叫朕惊奇了,却又为何?”

    他的面上虽是笑着,但眼神已经严厉了起来,帝王之威,自然不容违逆,哪怕燕王位高权重,也只是他的臣下而已。

    李玄寂神色不变,甚至微微地笑了一下,回道:“臣马上要成亲了,婚期都定了,总不好撇下新娘子自己走开。”

    光启帝从来没有看见李玄寂笑过,燕王似乎天生严肃,带着一身煞气,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如今,李玄寂提起他的新娘子,却笑了,连眉目都变得温和起来,几乎让光启帝不能相信。

    李玄寂似乎没有注意到皇帝的神色异样,他微笑道:“之前是臣不该,让皇上和太皇为臣忧心多年,如今臣终于要成家了,皇上和太皇也可以放心了,臣前两日和太皇娘娘提及此事,她老人家还为臣落泪,臣心中实在惭愧,想赶紧着把亲事办了,以宽慰皇上和太皇的拳拳爱护之心。”

    光启帝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把原先要说的话一起咽回去了,他的手指抖了一下,藏在龙袍下面,死死地捏住了,很快露出了欣慰的神色:“原来如此,那是极好,朕今日早起,听见枝头喜鹊在叫,原来应在此事上,玄寂,朕实在替你高兴,难怪你要先行赶回长安,没曾想你也有心急的时候。”

    “臣年少时不曾轻狂,到如今却把持不住,叫皇上见笑了。”

    李玄寂神情平和温顺,拜谢皇帝,和平日凛冽刚硬的模样截然不同,反而看得光启帝心里七上八下的,越发焦躁起来。

    少顷,李玄寂告退出去,待他的身影消失在御书房的门口,光启帝再也忍耐不住,抓起了书案上的一方端砚,狠狠地砸了出去。

    “哐当”一声巨响,砚台四碎,左右宫人躬身,战栗不敢言。

    “皇上,您浮躁了。”朱太皇从黑檀云母屏风后面慢慢地走出来,她略一抬手,御书房里的宫人齐齐退下去了。

    房门掩上。

    光启帝站了起来,喘着粗气,厉声道:“他说他要成亲了!他是天孤煞星,克妻刑子,注定孤苦一生,他怎么能成亲?怎么有女子敢嫁给他?朕不许!”

    “皇上!”朱太皇一声断喝,“您冷静一点!”

    光启帝怔了一下,身体摇了摇,颓废地跌坐在龙椅上:“怎么办,太皇,朕该怎么办?玄寂是不是已经开始怀疑了?若不然,怎么圆晦和尚突然死了,玄寂又突然想要成亲,如此凑巧,其中定有缘故。”

    朱太皇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同样是她的孙子、武隆帝的儿子,李玄寂和光启帝却如此不同呢?一个强悍威武、冷静刚毅,如山如岳,不可撼动,一个温和软弱、平庸无能,在帝位十几年,却不能承山河之重,甚至遇到一点小事就开始惊慌失措,实在令她失望。

    只因为一个是阮家的血脉、而另一个是朱家的血脉吗?她的朱家比不过阮家吗?朱太皇摇了摇头,把这个令人沮丧的想法抛出了脑海。

    无论如何,坐在帝位上的只能是她朱家的血脉,这一点绝对不容任何人动摇。

    朱太皇沉声道:“皇上,您手里还握着南衙宿卫和北衙禁卫六军,京城内外防卫泰半归于我们手中,而燕王的大部人马此时还远在千里之外,您冷静一点,此为天时地利,哪怕此时与燕王一战,我们也是胜券在握,不必惊慌。”

    光启帝勉强镇定下来,擦了擦头上的汗:“是,太皇言之有理。”

    朱太皇忍住了心中的鄙夷,这个是她一手扶持起来的皇帝,她早就知道他的性子,正因为如此,这么多年来,她才能以太皇之位暗中掌控朝政,所谓有所得必有所失,她确实不能对这个皇帝期望太高。

    想及此处,她和缓了声音:“何况,或许只是那女子太过美貌,惹得他神魂颠倒,毕竟他是个男人,这么多年了,身边没个女人,忍不住也是情有可原,我们不必如此急躁,尚可静观其变。”

    光启帝被朱太皇所安抚,并不能完全释然,他陷入了一种摇摆不定的状态中。

    他一会儿颔首道:“玄寂是个能干的,有他在,朕的江山才能稳固,朕实在不想失去这个兄弟。”

    一会儿又摇头道,“父皇一世英名,为何在这个大事却糊涂起来,让朕难办,还不如当时就让玄寂陪着阮妃娘娘一起去了,也不必令朕如此大费周章,朕终究是太过心软了。”

    他眉头皱了起来:“那谢氏女子怎么还不死?依朕看来,这才是罪魁祸首,须加派人手尽早把她除了,才能绝了玄寂的心思。”

    “谢氏女固然要杀,但另有一个隐患更急,须立即动手。”朱太皇的脸色阴沉沉的,她想的却是另外一桩事情:“也不知道当年遗诏之说究竟是真是假,先帝临终前只有李敢和张辅在场,李敢早已了结,只可恨张辅那老货,这么多年了一直不肯吭声,哀家早先还能容他,如今这形势,怕是一天都等不得了。”

    提及此事,光启帝也有些坐立不安起来:“那遗诏……”

    “不必管了。”朱太皇果断地道,“张辅咬死了说没有,就当作没有吧,死人才是最可靠的。”

    而后,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好像是在悲伤地叹息着,用衣袖揩了揩眼角:“玄寂啊,哀家的好孩子,哀家何尝愿意走到这一步呢,希望这一切都只是哀家多心了,你千万不要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错事啊。”

    ——————————

    谢知节今天才到了官署,御史台的官长就满头大汗地把他轰回去了。

    “谢、谢、谢贤弟,贵府上今日有大事,你不必来当值,快回去,快快快!”

    谢知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了人家又不说,只好一头雾水地回去了。

    及至到了家门口,他吓了一大跳。

    他家门口停了三辆马车,一辆赤金银漆兽纹、一辆紫檀华盖镶宝、一辆錾金云顶琉璃台,旁边另有一顶璎珞锦绣八抬轿舆,一辆赛一辆的华丽宽大,加上旁边簇拥的一大群奴仆,把谢家门口的这一条道都给堵住了。

    左右街坊邻居个个探头探脑,甚至有人架着梯子爬上墙头看热闹,他们看的不是车辆,而是此刻站在谢家门口的四个人。

    燕王、恭王、平城大长公主、张太傅。

    燕王威名赫赫,坐拥百万雄兵,手掌滔天权势,更是刚刚才打败了突厥大军进犯,风头一时无二,自不必说。

    恭王已届垂暮之年,须发皆白,背都弯了,但他却是先帝的叔叔,如今李氏皇族辈分最高的长者。

    平城大长公主是先帝的妹妹,嫁入孔氏圣人府,为孔家宗妇,既尊贵又贤德,为京城贵妇首席。

    而张太傅乃当世大儒,曾为帝王师,德高望重,是为天下文人领袖。

    有见多识广的人认出了这些大人物,传了一下,周围的街坊全出来了,敬畏地在远处交头接耳,议论着,不知道谢家何德何能,竟让这四位贵人一起光临。

    谢知节擦了擦头上的汗,急急迎过去:“不知几位殿下和太傅大人大驾光临,仆多有怠慢,死罪死罪。”

    李玄寂客气地还礼:“今日登门,有求而来,谢大人不必多礼。”

    谢知节将几人迎了进去。

    薛氏一并出来,和谢知节对视了一眼,皆是惊疑不定。

    待到厅堂中坐下,上茶之后,恭王先开了口。

    老人家捋着长长的白胡子,温和地笑道:“谢大人,吾等今日前来,乃是为燕王向贵府上提亲的。”

    他也不管谢知节面上如何震惊,指了指自己:“吾,为男方媒人。”指了指平城大长公主,“平城,女方媒人。”又指了指张太傅,“张大人,双方媒人。此,三媒也。”再指了指李玄寂,“此,求亲之人,请谢大人看看,可还中意?”

    李玄寂站了起来,在谢知节前执晚辈礼:“吾李玄寂,求娶谢氏良女为妻,请大人应允。”

    谢知节听得目瞪口呆,如梦如幻。

    他哆嗦了半天,总算脑袋还能转得动,知道这个“谢氏良女”肯定不是自己女儿、而是侄女,纵然眼前皆是顶级权贵,他也不敢擅自做主,而是顶着冒犯燕王的危险,艰难地道:“此事,还需问问舍侄女的意思,王爷请稍候。”

    少顷,谢云嫣被薛氏带了出来。

    谢知节勉强保持镇定,问她:“云嫣孩儿,今日有燕王登门,求娶于你,叔父且问你,可允否?”

    李玄寂立在一旁,一脸肃容,大抵和平日也没什么差别,燕王殿下总是这么威严庄重的模样,只有谢云嫣能从他绷紧的表情中看出他的紧张与慎重。

    燕王殿下正经起来真叫人吃不消。

    谢云嫣羞红了脸,娇俏地抬起脸,望着李玄寂,她的眼眸里的光彩明媚而灿烂,好似春天枝头的小鸟一般,淘气又快活,声音拖得长长的。

    “嗯,谁要求娶我?玄寂叔叔呀,他呀,年纪比我大了许多,又很凶,喏,长安那么多年轻又温存的儿郎,这么一想,他似乎也不算顶好的,我要不要允他呢,伤脑筋,得让我再斟酌一下。”

    张太傅是个爽朗温厚的长者,在旁边看得笑眯眯的:“那是,终身大事,须得好好考虑,但凡有一丝儿不满意,就别点头。”

    平城大长公主年纪虽长,年轻时也是个促狭的,这会儿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无妨,小姑娘好好考虑,今天不同意,明天我们几个再来,横竖我们都不着急,我和你说,女孩子家是要矜持一点,男人嘛,点头得太快,他就觉得不稀罕了。”

    恭王气得吹胡子:“你们两个别挑唆,媒人不是这么做的。”他又转过来,笑眯眯地哄着谢云嫣,“小姑娘,老夫和你说,你眼前这个,差不多是全长安最好的男人了,年纪大一点,成熟、稳妥、将来凡事不用你操心,凶一点,强干、有威仪,将来不会让外人欺负你,你呀,别多想,赶紧点头。”

    谢云嫣小鼻子一皱,娇怯怯地道:“可是,玄寂叔叔原先总叫我不要胡闹,离他远一些,我这么听话的人,这一点一直牢牢记在心上,这一时半会儿还改不过来呢,怎么办?”

    这时候,李玄寂向前踏了一步,气势威武。

    谢云嫣马上心虚,缩了一下,咦,太过淘气了,果然又要被他训斥了吗?

    李玄寂却当着众人面,对谢云嫣一揖到底,他是骁勇无双的悍将,却在这姑娘面前低眉俯身,曲意温柔,小心地哄她。

    “我错了,我向你赔不是,嫣嫣,你说的这些,日后我都改,只是年纪大了,这个没法改了,你莫要嫌弃,鬼神在上,天地共鉴,我对你的心意你是知道的,此生定不相负,念我一片真心,可否允我今日所请?”

    他的眼睛望了过来,如同夜色,深邃而缱绻,仿佛想要把她藏在眼眸深处一般。

    谢云嫣的脸蛋“轰”地一下烧了起来,心脏怦怦地跳得厉害,点头也不好,摇头也不是,想笑又觉得害羞,偏偏还要嘴硬一下,娇嗔地瞥了李玄寂一眼:“您的什么心意,我不懂。”

    李玄寂微微笑了笑,轻声念道:“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此即吾心,望汝知之。”

    当初是谁说他是武人,书读不多的,原来他也懂这个,不害臊。

    谢云嫣终于撑不住,吃吃地笑着,捂着脸,没出息地逃跑了。

    恭王拍手笑道:“好,姑娘算是同意了,这事就这么成了。”

    谢知节额头上冒着汗,诚惶诚恐的,却道:“诸位贵人,请稍候,仆去去就来。”

    他急急去了后面,找到了谢云嫣。

    这孩子也没走远,就趴在墙角偷听,见了叔叔过来,怪不好意思的,脸蛋红红、搓着衣角,欲说还休的模样,就担心叔叔要骂她刚才胡闹。

    谢知节把她叫到边上僻静处,说的却是另外一番话:“嫣嫣,原先你和燕王家的世子定亲,世子和你年貌相当,又是自幼青梅竹马的情意,十三叔没话说,后来世子负心别娶,十三叔也和你说过,不打紧,婚姻之事,十三叔不会叫你受委屈。但如今……”

    他踌躇了一下:“燕王固然位高权重,但一则他年岁长了你许多,二则,命中带煞,不利妻儿,实在非你良配,你莫要因为赌气而嫁人,如你先前说的,我们谢家的女孩儿,绝顶的聪慧美貌,这世上年轻儿郎多了去,你可要思量清楚了,千万别把自己的终身大事当作儿戏。”

    谢云嫣闻言,心中感激,深深地对谢知节拜了一拜,正色道:“十三叔对我的爱护,我已尽知,若非自家长辈,断不会如此真心提点我,十三叔放心,我和玄寂叔叔之间的情意非比寻常,我敬他、爱他、生死不渝,他待我亦如是,若他命中带煞,则我命中有福,天生一对,再般配不过的。”

    谢知节听着心里犯迷糊:“你们小姑娘家家的心思,还真叫人猜不透,燕王殿下那样的人,我看了心里都打鼓,你居然中意这种的?胆子忒大。话又说回来,他都上门提亲了,你还一口一个‘叔叔’,听过去总觉得有些不太对的情形。”

    “呃?”谢云嫣抓了抓头,歪着脑袋,苦恼地道,“叫惯了,一时半会改不了,若不然,叫什么呢?”

    玄寂哥哥?谢云嫣还没叫出口,只要这么一想,就肉麻得打了个寒战,脸蛋真真成了猴子屁股,她“嘤”了一声,连墙角都不听了,红着脸,狼狈地逃走了。

    谢知节笑着摇了摇头,又回到前厅,终是代表谢氏的长辈,应下了这门亲事。

    ——————————

    这一年的春天,长安城中最值得说道的事情,莫过于燕王娶亲了。

    原本像燕王这样尊贵无双的人物,他的亲事不是市井小民所能议论的,但只因他的那一番动静委实过于惊人,街头巷尾都知道了,不说上两句都不配做长安城的居民了。

    燕王向谢家提亲时,请了恭王、平城大长公主、张太傅为媒,这也就罢了,街坊们看过一次热闹就散了。而到了下聘的时候,那队伍一路行来,差不多半个长安城都轰动了。

    每四个健壮的军汉抬着一口朱漆金绳的箱子,列队而行,前头的人已经走过了一条街,后头的人还看不到影子,长长的不知道排到哪里去了。

    四个司仪站在谢家的小破院子前面报单子,每一样东西,先抬进去,打开,看一眼,再阖上,抬到隔壁去。

    为什么要抬到隔壁去?只因聘礼太多,院子太小,燕王把谢家左邻右舍的十几套宅院都买了下来,专用来放置聘礼。

    各色茶叶三十箱、各色锦缎三十箱、各色皮草三十箱、各色山珍三十箱、海味三十箱……四个司仪轮着报,中间歇下来的人就要赶紧去喝茶润嗓子。

    谢云嫣开始还兴致勃勃,半天过后,已经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难道你们没有想过,这么多茶叶,这辈子都喝不完的。”

    拂芳在一旁陪着清点物品,十分淡定地接上一句:“喝不喝得是另外一回事,我们燕王府的体面是要有的。王爷说了,要显得他十二万分诚意,能多盛大就办多盛大,您马上就是燕王妃了,顶顶尊贵的人,这才配得上您的身份呢。”

    她见谢云嫣实在没兴趣了,就把前头的匆匆过了,后面叫人拿好玩的上来过目。

    什么是好玩的?

    来自西域的两对白骆驼,来自南诏的两对绿孔雀,来自高句丽两对红鹿,来自辽东的两对仙鹤,来自漠北的两对银狐……还有一对白额鸿雁,活的,很生猛,在谢云嫣面前扑棱翅膀,“嘎嘎”大叫。

    拂芳笑道:“那几样,都是给您看个新鲜,您别贪玩,毕竟野性未驯,只有这对大雁,您得收好了,这可是王爷亲手打的,一口气打了几十只,特特选了其中最精神健壮的两只给您送来,喏,还带了一个雁奴帮您养着。”

    以雁为聘,夫妻偕老,此为诚心。

    这些活物自然也是送到旁边院子去养了,还特地牵得远了一点,免得夜间叫唤起来扰人清梦。

    再接下去还有大家伙。两张紫檀镂花拔步床,錾金错银。八架紫水晶屏风,饰以赤金红宝,流光溢彩。十二树珊瑚,皆有四五尺高,宝光璀璨。十六尊汝窑花器,色如雨过天青、质如明镜照月……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谢云嫣人都麻了,搬着小凳子,坐在院子里,面无表情地道:“好,知道你们燕王府很有钱,不用再看了,这要是逐一看完,我晚上睡觉的工夫都没了。”

    “什么你们燕王府。”拂芳嗔怪道,“说错了,是我们燕王府。”

    这个女孩儿自小就讨人喜欢,本来以为是世子夫人,如今直接变成燕王妃,拂芳不管外头如何传言,她心里头是欢喜的,说话还是和以前一样亲昵:“以后您就是燕王府的女主人,我们家有钱呢,您不高兴吗?”

    谢云嫣叹气:“太有钱了,高兴过头了,也不觉得如何了。”

    谢知节夫妇在一旁,全程看下来,从最初的笑呵呵到后头的目瞪口呆,这时候赶紧过来问拂芳:“这么多贵重物件,就那样摆放着,若是有不轨之徒行盗窃之事,只怕防不胜防。”

    拂芳笑了笑,神态自若:“王爷早就考虑周全了,就因聘礼太多,怕招来贼人觊觎,特地命了疾风营的人马驻守此处,从今天起,这一条街上守备森严,比皇宫大内还安全,别说可疑的人,就连可疑的苍蝇都飞不进来,谢大人、谢夫人尽管放心。”

    谢云嫣的脑子里不期然地闪过法觉寺外遇险的那一幕,她思量着,李玄寂此番安排,到底是在防备小偷小摸的贼人,还是别的什么呢?

    但不管是什么,终归是太过招摇了。

    她咕咕哝哝地抱怨:“哎呦,做什么呢,这么大架势,人家要觉得我轻狂不懂事,指不定外头怎么议论呢,羞人答答的。”

    “管人家怎么说呢,早几年,他们背后还议论王爷是天孤煞星,没有好人家的姑娘会嫁给他,连儿子都要从别人家收养,如今看看,我们的燕王妃多好,既生得绝色容貌,又有一幅玲珑心窍,将来一口气给王爷生上十个八个儿子,个顶个都是出色的,打他们的脸。”

    谢云嫣吓得差点从小凳子上跌下来,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什么十个八个儿子,芳姑姑,您想得太多了!真的太多了!”

    拂芳面不改色:“多吗?不多,八个太少,十个正好。”

    她见谢云嫣撅起了嘴,又过来安抚,指了指左边邻居家的院子,压低了声音道:“这个房子,王爷买下来了,如今也算是燕王府的别院……”

    她见谢云嫣一脸茫然,没有反应过来,就挤了挤眼睛,说得更明白一点:“王爷这段时间偶尔会过来小住,嗯,您懂?”

    谢云嫣举起双手,欢呼了一声,就想冲出去。

    谢知节大声地咳嗽了起来,招手道:“嫣嫣,你过来。”

    谢云嫣只好转了个方向,蹭到谢知节面前:“十三叔有什么吩咐?”

    谢知节端着一张老学究的脸,语重心长地道:“我们陈郡谢氏是诗书礼仪之家,向来博文约礼、品行方正、为人处事都是规规矩矩的,你既为吾谢氏女,亦当秉承家风,守静持重,不可越礼,虽则你已经与燕王定下婚约,但礼未成,切不可忘形。”

    他见谢云嫣的眼睛睁得大大,一脸天真无辜的神情,怕她又淘气,干脆直接了当地道:“喏,就一句话,没成亲呢,不许你跑过去见人家,哪怕那个人是燕王也不行,我谢家的女婿,就要守我谢家的礼节,听见没有,不许见。”

    不得了,和老父亲谢知章还在世的时候一个模样,一身正气、一脸凛然、老古板。

    谢云嫣看了看左边院子,又看了看十三叔的脸,委委屈屈地低下头:“哦,知道了。”

    ——————————

    月朗星稀,夜深人静,正是偷鸡摸狗的好时节。

    谢霏儿在墙下扶着梯子,压低了声音:“嫣嫣,你小心,千万别摔下来,若不然,还是等白天再去吧,这么偷偷摸摸地算什么呢?”

    谢云嫣手脚利落地爬上梯子:“白天十三叔和十三婶盯着呢,不让我去,这会儿好不容易他们睡了,好霏儿,你就帮我一把,嘘,别声张,我就爬上去看一眼,说不定玄寂叔叔并不在呢,没什么要紧的。”

    谢霏儿愁眉苦脸的:“喂喂,你慢点儿,那么急作甚,看得我害怕。”

    谢云嫣轻巧地道:“别怕,这不算事儿,爬树爬墙什么的,是我小时候常作的营生,轻车熟路的……”

    说到这里,她已经轻车熟路地爬上了墙头,后面的话就卡住了。

    月亮不太圆、星星也不太多,天光朦胧,隔壁院子里,李玄寂站在夜色下,抬起头看她,逮她个正着。

    燕王殿下面沉如水,目光严厉,几乎要把谢云嫣戳出一个洞来,吓得她脚下一打滑,差点没跌下去,还好她眼疾手快,一把扒住了墙头。

    谢霏儿小声地惊呼了起来。

    李玄寂的脸都黑了。

    谢云嫣其实只是想探探虚实而已,没曾想一探头就被抓包,她讪讪地笑了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蹬蹬两下,跨过墙头,直接跳了下去。

    “玄寂叔叔,您的小娘子来啦,接住。”

    “胡闹!”李玄寂疾步上前,一把接住了她,温香暖玉落满怀,反正她就那么小小的一团,一下就捧住了,还在他胸膛上蹭了两下。

    夜色很暗,李玄寂的眼眸更暗,他倒抽了一口气,手松了一点,想将这小小的一团放下来,免得一时激动起来,要揉坏了。

    但谢云嫣却搂着他的脖子不放,不知死活地撩拨他:“哎呦,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吓坏我了,腿软了,走不动路,要抱。”

    李玄寂心痒痒的、手也痒痒的,又想亲她、又想打她,看了她半天,终于在她无辜的眼神中败下阵来,将她打横抱起:“快要成亲的人了,为什么还这般淘气,叫人头疼。”

    “依您这么说,莫非成亲之后,我就不能淘气了?”她斜着眼睛看他,眼波宛转。

    李玄寂轻轻叹气:“淘气也是使得,但只许在我眼皮下面淘气,今日这般,我若不在场,你居然翻墙过来,自己说说看,多危险,怎么叫人放心。”

    谢云嫣眨了眨眼睛:“这么说起来,玄寂叔叔,为何您正巧在这里等着,是不是已经等我很久了?”

    李玄寂低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却不说话。

    “是不是?是不是?”谢云嫣不依不饶,用手指头戳着他的胸膛,催他回答。

    “是。”他终于轻声道,“想你了,就在这里等你,觉得你十有八九要爬墙过来,即便是你不来,我站在这里,离你近一些,也是好的。”

    平日不苟言笑的老男人,这会儿说起情话来,简直叫谢云嫣心花怒放,她高兴起来,就在李玄寂的胸口蹭来蹭去的,惹得李玄寂走路都有些不太稳当。

    这宅院内外也驻守着大批精锐强干的士兵,但看见燕王抱着一个姑娘走来,个个忙不迭地俯身后退,都避得远远的。

    李玄寂三步并两步,抱着谢云嫣到了他临时下榻的书房,才一进去,谢云嫣就从他怀里跳了下来,躲到书案后头去,歪着脑袋,一脸无辜:“玄寂叔叔,您热不热?身上都出汗了呢。”

    春夜沁凉,李玄寂却浑身燥热,额头上却出了一点薄汗,总算他在谢云嫣面前端架子端得习惯了,勉强克制住,过去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喝下,稍微舒缓了一点,而后看了谢云嫣一眼:“我热不热,你不知道吗?”

    谢云嫣双手合十,拜了一下:“阿弥陀佛,佛曰,心静自然凉。”

    李玄寂顺手敲了敲她的脑袋:“就你促狭,还闹?”

    谢云嫣摸了摸头,赶紧后退了一步:“我何曾闹了,我是想您了,才巴巴地翻墙来看您的,对您这么好,您还不领情。”

    李玄寂无奈地笑了笑,坐了下来,敲了敲书案上的一样东西:“来得正好,看看这个,我才收到的,张辅给我们送的成亲贺仪,是个稀罕物件。”

    “张辅?”谢云嫣想了一下,喜滋滋的,“张公公吗?我们不过刚定亲,他的贺礼就送过来了,真是好人,到时候婚宴请他坐上座。”

    “那不行,他来不了,他刚刚过世了。”李玄寂若无其事地道,“不过你说得对,他是个好人,人都走了,还记得托人给我送了份大礼。”

    “呃?”谢云嫣呆了一下,拿起书案上的那样东西,“张公公到底送了什么?”

    黄色绫锦织缎,上有山川海纹、祥云盘绕,五爪金龙破云而出,上面的写的什么还没来得及看,左下方的一方红色大印就先行映入眼帘,“受天之命,皇帝寿昌”,乃是帝王玉玺,这是一封圣旨。

    待谢云嫣看清圣旨上所写的行文,她遽然一惊,抬头看着李玄寂:“此物是何来历?”

    李玄寂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目光锐利如剑刃,如同一只蛰伏在林间的猛兽,沉静、却充满了危险。

    但他和谢云嫣说话的声音还是温和的,甚至在哄她:“这个是先帝临终前留下的遗诏,要将帝位传给三子玄寂,嗯,就是我,嫣嫣,你看,你要嫁的男人是全长安最好的,这点至少不会有错。”

    谢云嫣睁圆了眼睛,小小的脸上写着大大的“震撼”。

    李玄寂笑了笑,不再兜圈子,明白地对她解释道:“张辅信上说,先帝临终前,不知道为何突然起了心思,召见了我父亲,立下了这份遗诏,大约是想着,凭着这道遗诏,加上我父亲手中的兵权,足可以令我顺利继承帝位。”

    先帝的想法没错,只是错估了人心。

    老燕王李敢,虽是铁血悍将,却存了仁厚之心,知道这封遗诏一旦颁布,就是一场腥风血雨,可令朝堂动荡,将有无数人头落地,所以他当时应该是犹豫了一下。

    旋即,狄人来犯,李敢以国本为重,更不欲在这个端口上生出波澜,来不及和儿子多说,匆匆出征,这一战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而张辅,则对此事保持了缄默。

    这其中情形诡谲,李玄寂也没有和谢云嫣细说,只是一句带过,而后道:“当日在场的,除了我父亲,只有张辅,这份遗诏后来搁在了张辅手里,他担心不测,将遗诏送出宫外,交给稳妥之人,只嘱咐若他一旦身死,就将这东西交给我。”

    他冷笑了一下:“这老东西,以为他藏着这份东西,可以用来保命,谁想到,对□□急跳墙,枉叫他断送了性命。”

    谢云嫣是冰雪聪慧的人,虽然中间李玄寂语焉不详,但她自己稍加思索了一下,不禁怵然:“原来如此,先帝爱重惠文皇后,爱屋及乌,大约一开始就存了心思要把帝位传给您,就如我先前和您提过的,圆晦师父临死前说的那些话,可见有人从您出生的时候就设局陷害,及至老燕王的死,大约也是另有蹊跷,如此种种,就是为了阻扰您坐上那位子。”

    在那么一瞬间,李玄寂的眼里略过一丝淬血的煞气,燕王之威,能撼鬼神,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凝结成冰,连谢云嫣都打了个哆嗦。

    她想起了前世李玄寂逼宫夺位的结局,那层阴影在她心中始终挥之不去,如今又冒了出来,令她不安,她仰起脸,露出了忧伤的神色:“玄寂叔叔,您是不是谋划什么大事?我眼界小,您的事情我不懂,但我只希望您能够平平安安的,不要去经历那些腥风血雨,。”

    李玄寂马上意识到自己吓到了谢云嫣,他很快收敛了神色,重新微笑起来,把那份遗诏随手推到一边去,朝谢云嫣招了招手:“嫣嫣,过来,到我这儿来。”

    谢云嫣蹭了过去。

    李玄寂长臂一舒,将她抱了起来,置于膝头,轻声问她:“你在替我担心吗?”

    这孩子胆子小,总是对他的安危表示忧心忡忡,在佛祖前面求了又求,求的不过“平安”二字,恁地小家子气。在外人心目中,他是铿锵骁悍的无敌战神,而在她心目中,他大约和普通人一般,会流血、会受伤,会叫她牵肠挂肚,这种滋味,实在美好,叫他心疼。

    谢云嫣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她本想和李玄寂提及那梦中的一切,又觉得所谓前世今生之说过于虚妄,李玄寂一向严谨肃穆,大约是不信的,说不得又要觉得她胡闹,她想了想,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是怯怯地道:“我在梦里得到菩萨指点,说您杀戮太重,有失仁厚之道,往后应当静心守持,修身养性,才能得菩萨庇佑,无灾无难,所以,您可别去挑起什么事端来,我害怕。”

    李玄寂低低地笑了一下,点了点她的鼻子:“我能挑起什么事端,你多虑了,如今对我而言,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尽快把你娶回家,其他的,任凭天塌陷了,也要往后拖一拖,你放心好了,我是个尽忠守礼的人,再安分不过了,你就安安心心等着嫁人,其他的一概不要多想。”

    谢云嫣皱起了小鼻子:“哼,我不太相信呢,您看看您的行事,下个聘礼还那般大张旗鼓的,小心外人非议,说您狂妄尊大、不知分寸。”

    “可是,我想给你最好的。”李玄寂如是说道。

    他凑过来,抵住了她的额头,轻轻碰了一下。谢云嫣摸了摸额头,害羞地笑了,眉眼弯弯。

    她笑起来就像一只小鸟儿,天真又可爱,只要被轻轻地抚摸一下,那神态,好似就想在他的手心里打滚起来。

    李玄寂的声音放得更轻了,有点怕把手心的小鸟儿惊飞了:“早些年是我不好,让你吃了那么多苦,如今想起来我只觉得心疼,我的嫣嫣,值得天下最好的一切,最好的聘礼、最好的婚礼、嗯,还有我这个最好的夫君,都是给你的。”

    谢云嫣“噗嗤”笑了起来,乐不可支:“玄寂叔叔,您的脸皮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厚了?”

    “和你在一起久了,近墨者黑,自然变得和你一般无耻了,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李玄寂微笑着,慢慢地低下头,“实在有损我一世英名,你说说看,该怎么赔偿我?”

    怎么赔偿?

    50.  第 50 章   疯狂求亲亲被拒,成亲没……

    他的脸越贴越近了, 作为一个男人来说,他的容貌几乎是无可挑剔的,英挺的轮廓、深邃的眉目、以及宛如雕刻般高挑的鼻梁, 这么凑近了看,或许、可能、确实……是最好的夫君了。

    谢云嫣的脸又开始发烧起来了,大约放盆水在她脑门上,就会咕噜咕噜地冒泡泡,她一点一点地向后缩去,但她正被李玄寂搂着腰肢,禁锢在他的臂弯里,退无可退。

    就要贴到一起的时候,外面传来了下人的响亮的通禀声:“王爷, 谢大人求见。”

    燕王府的仆从知道王爷对未来的王妃十二万分喜爱,连带着对王妃的娘家也另眼相看,原本来拜访燕王的客人都要在二重门外面等候召见,唯有今日,来的是谢知节,接待的仆从不敢怠慢, 直接给带到了燕王的书房前, 还自以为做得十分周到。

    下一刻,谢知节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仆深夜求见, 多有打扰, 请王爷见谅。”

    谢云嫣花容失色, 就像被雷劈到一样,从李玄寂的膝头跳了下来。

    不得了,深夜私会情郎,却被长辈堵个正着, 羞死个人儿。

    李玄寂也没料到这情形,哭笑不得,扶住额头,无声地笑了起来。

    谢云嫣惊慌失措,左右张望一下,看见书案上铺着一幅素罗缂丝绣帷,长幅的布料垂下来,把书案下面都遮住了。

    她一时情急,顾不得多想,弯下腰,“哧溜”一下钻了进去。

    李玄寂本来想和她说,不令谢知节进来,另到其他房间去说话,也是使得,她不必害怕,谁知道她手脚利落,自己就已经躲好了,活脱脱做贼心虚,乱了方寸。

    李玄寂见状,好气又好笑,也不去说破,当下整了整衣襟,开门迎了谢知节进来。

    宾主寒暄后,李玄寂又在书案前坐下,不动声色。

    谢知节白日收了礼,很有些坐卧不安,寻思了半晌,还是上门求见燕王。

    他拱了拱手,正色道:“嫣嫣能嫁给王爷,是她自己的福气,我做叔叔的,为她高兴,断不能用这个谋取财物,王爷美意,仆足感盛情,但受之有愧,这几份地契、房契,还是请王爷收回吧。”

    谢云嫣躲在书案下面听见了,马上就明白了,大约是李玄寂又给谢家送宅子了,不得不说,燕王殿下大气派,出手都是阔绰的。

    果然,听得李玄寂的声音温和地道:“叔父过谦了……”

    谢知节剧烈地咳了起来,好像自己把自己呛到了,差点没呛死。

    看来这一声“叔父”把他吓得够呛。

    李玄寂语气不变,继续道:“嫣嫣的父亲过世了,母亲是个不着调的,如今你们几个就是她的娘家人,将来是她的依仗,若你们寒微,说出去,她的面子也不好看,这一间宅院、三间铺子,对燕王府而言,实在不算什么,叔父若再推脱,那就是矫情了,所谓君子坦荡荡,既无愧于心,就收下又如何?”

    谢知节还是不安,站了起来,百般推脱。

    谢云嫣在书案下面偷偷地笑,心里既是感激,又是甜蜜,一时促狭心起,用手指头戳了一下李玄寂的小腿。

    “嘶”,李玄寂好似突然倒抽了一口冷气。

    谢云嫣得了趣味,大着胆子,又把小爪子伸出去,在李玄寂的腿上捏了捏。

    他的腿部带着火热的温度,结实劲道,极富弹性,线条流畅起伏,捏一下,还抖了抖。

    手感真好,谢云嫣在心里感慨着,不但捏了,还不由自主地多摸了几下,她的手从小腿一点一点挪上去,摸到上面。

    上面更热了,似乎要把她的手都烫到,男人的肌理,藏在衣服里面,每一分每一寸都带着雄伟勃发的力度,健硕而强悍,这是一种新奇的、令人心脏怦怦乱跳的感觉。

    谢云嫣认真地考虑着,要不要把手……伸到衣服下面去呢?这么想着,她又捏了一把。

    李玄寂猛然站了起来,他站得太急,带起的风差点把那幅遮挡的缂丝绣帷给掀开来。

    谢云嫣吓了一跳,赶紧放开他的大腿,压住了帷布。

    李玄寂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谢云嫣听得他对谢知节道:“叔父不必多说,我说如此,就是如此了,夜已深,还请叔父回去歇息吧。”

    燕王之威,向来无人能逆,谢知节半句话都不敢再多说,几乎是跳起来,告辞而去。

    李玄寂终究还是客气的,将谢知节送了出去。

    谢云嫣躲在书案下面,笑得直打跌,支起耳朵听得李玄寂出去的动静,飞快地钻了出来。

    不得了,捋了老虎胡子了,赶紧要逃跑,不然要被老虎咬。

    岂料刚刚才出房门,还没走两步路,李玄寂就回来了,他二话不说,一把拉住谢云嫣的手臂,把她又捞回了书房。

    “哎呦呦,您太用力了,我手疼。”谢云嫣娇娇怯怯地叫了起来。

    李玄寂马上松开手。

    谢云嫣又“哧溜”一下,窜到书案后面,躲着李玄寂,一边吃吃地笑,一边道:“您怎么了?凭白无故的,生什么气呢?”

    饶是李玄寂再稳重,此时也不免有点咬牙:“我为什么生气,你说呢?”

    他一步一步逼近过来。

    左右就一张书案,逃也逃不到哪里去,谢云嫣耍起无赖来,厚着脸皮,干脆坐在了李玄寂那张高背扶椅上,趾高气扬地“哼”了一声:“不就是摸了您两下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这就生气了?忒不大方。”

    她眼波旖旎,斜斜地看了李玄寂一眼,朝他勾了勾手指头:“哪,您过来。”

    简直嚣张,真真是要爬到他头上做窝了。

    李玄寂恨得牙根痒痒的,只想咬她两口才能止痒。

    他站到了谢云嫣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端起一脸严肃的神情:“你可知错?”

    “好,我错了,我认罚。”谢云嫣的声音懒懒的,“我摸了您,您既生气了,就让您摸回来好了。”

    她不知道何时把鞋子给蹭掉了,穿着单薄罗袜的小脚丫,在李玄寂的小腿上蹭了蹭,厚颜无耻地道:“喏,我可比您大方多了,您摸吧,我不生气的。”

    李玄寂的呼吸倏然重了起来,他的神色仿佛还是镇定的,但声音却泄露了他的情绪,他低下头,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嫣嫣。”

    低沉而沙哑,那名字像是含在舌尖,含了很久才吐出来,带着湿漉漉的意味。

    烛光中,谢云嫣的面似桃花,灼灼其华,染着红霞丹云,好似要滴出水来,她“嗯”了一声,算是应他,从鼻子里哼出来的,又娇又软,宛如春水。

    李玄寂缓缓地单膝屈起,半跪谢云嫣的面前,轻轻地捧起她的双脚。

    她还穿着罗袜,其实一丝儿不露,但那双脚形态优美,小巧玲珑,足尖微微地翘起来,正因看不见,愈发撩人心弦。

    李玄寂捧在手心,捏了一下,丰肌弱骨不堪握,如脂膏、如堆雪,他都不敢用力,连呼吸都屏住了。想把袜子扯下来,终究怕吓到她,只能轻轻地抚摸,手指摩挲过她的脚趾,小小圆圆的,揉一揉,真叫人心生怜爱。

    但谢云嫣却是个说话不作数的小女子,他不过才摸了两下,她就不干了,咬着嘴唇,咯咯地笑了起来,想把脚丫子缩回去:“不行、不行,好痒痒,我受不住……”

    声音又清脆又缠绵,她知不知道她是在勾引他?李玄寂的眼睛都带了一点微微的赤红,他低低地喝了一声:“嫣嫣,别动!”

    他握住了她的脚,又是那样,温柔而霸道,就是不愿意放手。他的手那么大,她的脚小小的,被拢起来,合在他的手心里,痒得要命,又挣脱不得。

    谢云嫣后悔了,她俯下身,可怜巴巴地望着李玄寂,试图哄他:“确实挺痒的,我难受呢,不给摸了,换一样别的,好不好?”

    李玄寂的喉结上下明显地滚动了一下:“换什么?”

    她又笑了起来,她的眼眸里有柔软的丝絮,把他缠绕住了,脱身不得。她的手指头在他的嘴唇上轻巧地点了一下,一触即离。

    “这个,要不要?”她的声音如同燕子的呢喃,差点儿听不见。

    好似火焰燎烧,又好似春露沾染,在唇上。李玄寂的手抖了一下,他身上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仰起了脸,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要!”

    谢云嫣娥眉微挑,明眸半垂,嘴角似翘非翘,最是天真的女子,露出最是妩媚的仪态,她的声音柔软如云朵:“嗯?您说什么,我听不太清楚呢,说得大声一点嘛。”

    “嫣嫣,让我亲你一下,就一下,好吗?”李玄寂抬起头,渐渐贴过来,他似叹息又似请求,他的眼中翻滚着滔天巨浪,马上就要汹涌而出,无论平日多么尊贵威严,此刻在她面前,他也不过是个困于情爱的男人,低了身段,求她垂怜。

    就在嘴唇快要贴上来的时候,谢云嫣倏然把脚抽了回来,整个人跳到了椅子上去。

    李玄寂正在失神中,居然不察,被她挣脱出去,他好像有些僵硬住了。

    谢云嫣贼溜得像只猴子,立即从椅子背上翻了下去,跳到地上,俏生生地站在那里,转瞬间,就换了一幅端庄矜持的神色,简直是全成安最正经的一个淑女了。

    “我十三叔说了,我们谢家的女子,最要守静持重,不得有越礼之举,顶好成亲前连你的面都不要见,我今晚过来,已经是不守规矩了,断断不可再放浪形骸,免得有损我谢家方正之德。”

    李玄寂的眼角还是红的,站在那里,呆了半晌,呼吸愈发急促起来:“可是,嫣嫣,我们已经定亲了,你答应嫁给我了。”

    “是啊。”她居然还敢点头,理直气壮地道,“这不是还没过门吗,人家还是正正经经的闺阁女儿家,矜持一些不对吗?”

    她翘起小下巴,大声宣布:“我决定了,拜堂成亲之前,不给亲,我要好好做一个贤德淑女。”

    李玄寂气得几乎笑了,他三步并两步越过椅子,一把抓住了谢云嫣,将她圈在怀里,咬了咬牙:“嫣嫣。”

    谢云嫣才不怕他,她咳了一声,学着他平日的语气,声音拖得长长的:“玄寂叔叔,不要胡闹。”

    嗯,别说,学得挺像的。

    李玄寂撑不住,又气又笑,一把将她的小脑袋按到胸口,使劲蹭了两下,用沙哑的声音问她:“你是不是故意在气我?”

    谢云嫣哼哼唧唧的:“谁叫您当初假正经,我求您那么许久,您都不搭理我,我不服,哼哼,好了,这会儿轮到您了,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叫您也尝尝这求而不得的滋味。”

    她说就说了,一边说着,还一边用手指头在李玄寂胸膛上戳来戳去,就像一只小虫子在挑衅他,不知死活。

    挑衅得他几乎要呻.吟出声。

    他抓住那不安分的小爪子,恨恨的,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哼”,谢云嫣小鼻子一皱,把爪子缩回来,慢吞吞地道,“手指头也不给亲。”

    李玄寂气了良久,终于败退,苦笑了起来,揉了揉她的头:“你呀,既小气又小心眼,叫人气煞。”

    他叹息了一声:“求而不得,真真是求而不得,好吧,我算是知错了,日后都改,再也不敢在你面前拿乔。”

    谢云嫣大获全胜,退后了一步,推开李玄寂,歪了歪脑袋,就像小鸟儿淘气够了,“啾”的一声,既可爱又可恨:“好了,太晚了,我要回去了,免得被叔叔婶婶发现,玄寂叔叔,我明天晚上再过来看您。”

    最后那句话,她是特别加重了语气说的。明天还来。

    李玄寂的脸色都变了。

    谢云嫣得意洋洋,转身出门,到半路又折回来,从门口探进小脑袋,小声道:“差点忘了,您这边有梯子吗?我还得翻墙回去。”

    李玄寂严厉地看她。

    她不为所动,还眨了眨眼睛。

    李玄寂叹了一口气,揉了揉额头,一败涂地,完全没有抵抗的余地:“好了,我背着你翻回去,别爬梯子,嫣嫣,贤德淑女,庄重些。”

    堂堂燕王,终于也要做一回翻墙的贼人,真真世事难料,叫人唏嘘。

    ——————————

    是年春,繁花如锦,杨柳如织,三月初三,大吉,燕王李玄寂大婚。

    是日,长安万人空巷,市井百姓全部跑到大街上来看热闹了。

    谢家所在的那条巷子,已经被燕王尽数买下,所有的宅院都被拆除,硬生生地把道路拓宽开。

    迎亲的马车有一丈多高,大如屋宇,以赤金为车身、冰透琉璃做窗,中间以珐琅绘制山河星辰,镶嵌红宝做星光,孔雀翎覆其顶篷,尾梢饰以成串海明珠,逶迤垂地。

    拉车的是两只巨大的白象,背驮九重莲花台,头佩八宝璎珞串,腿粗如柱,长鼻卷曲,白牙似剑,是菩萨座下神兽。

    高大健壮的士兵披金甲、持长戟、骑白马,行进井然成方阵,前后数千人,铿锵昂扬。

    华服侍女著紫纶巾,佩金缕带,持长柄翠羽五明扇,侍奉左右为仪仗,列队而行,不见首尾。

    乐师数百,各骑双峰白骆驼上,执笙箫琴筝等物,随车队后,鸣奏鼓乐。

    婚礼者,黄昏行礼,一路上架起了火堆,十步一隔,燃烧着松脂檀木,绵延数十里,照得暮光如白昼,不夜城中不夜天。

    声势浩大,极尽奢华,见者莫不拜倒,视为奇景。

    亦有人勃然变色,以为僭越也,虽帝后大婚亦不过此,燕王实乃狂妄,然终不敢作声,唯窃窃私语而已。

    及至到燕王府前,停车下驾,燕王扶新娘下。

    燕王妃绮年玉貌,虽神妃仙子不能比拟,她着翠绿嫁衣,以凫靥羽错金丝织成,稍一拂动,便变幻蓝绿苍翠诸般颜色,嫁衣上缀满了祖母绿宝,数不胜数,颗颗大如拇指,宛如星河流淌,令人目眩神摇。

    众人皆惊叹。

    但燕王妃似乎不太满意,她抓住李玄寂的手,轻轻摇了摇,撒娇道:“这身衣服实在太重了,谁出的主意,把成堆的宝石往身上压,我都走不动路了。”

    李玄寂微微一笑,他今日穿了朱红新衣,容姿灿烁,风华灼灼,若天上人,这样高贵的燕王,当着众人之面,却在谢云嫣面前蹲下了身,低了声气,讨她欢心:“走不动,我背你,可好?”

    “好。”谢云嫣可不客气,欢欢喜喜地趴到李玄寂的背上去。

    李玄寂背起了他的新娘子,步入燕王府。

    众宾客惊呆,眼珠子掉了一地,连在一旁的恭王与平城大长公主等人也摇头,惊骇而笑:“快去看看,那个是不是真的燕王,怎么觉得我等眼睛都花了,看错人了。”

    唯有李玄寂自己神色自若,对左右道:“妇娇怯,弱不胜衣,吾负之,诸位勿笑。”

    众宾客先是一窒,不过一瞬,纷纷回过神来,出声恭维。

    “新妇貌美,燕王怜之,此佳话也。”这是拍马屁的寻常公卿王侯。

    “男才女貌,天作之合,老燕王若在,今日应极欢喜。”这是李氏和赵氏的宗族长者。

    “娶了王妃的王爷就是和往日不同,您如今该后悔了吧,早点成亲多好,大胖小子都抱上了。”这是狗胆包天的心腹部将。

    李玄寂平日固然威严冷峻,但今天这日子格外不同,任凭众人笑闹,他神态矜持,眉目温和,频频看他的新妇,微笑而已。

    谢云嫣羞得满脸通红,半天不肯却扇,逼急了,还用扇子打了李玄寂两下,引来众人一阵阵哄笑,直道新妇好胆色,能降燕王。

    闹了半天,拜过天地,新娘子送入洞房,侍女掩上了门,才算安静下来。

    谢云嫣娇气起来,嘤嘤嘤地抱着拂芳一顿诉说,无非就是衣服太重、礼节太多、宾客太闹、成亲简直太累人了。

    拂芳含笑,命丫鬟们服侍王妃更衣,褪了一身铅华,还给她捶捶背、捏捏腿、再揉揉肩膀什么的,年轻的王妃也好哄得很,马上又高兴起来。

    到李玄寂进来的时候,谢云嫣正趴在床上,面朝下,让丫鬟给她捏肩膀,还要娇娇软软地支使人家这样又那样:“好姐姐,左边、对、再左边一些儿,用力点,真舒服,啧啧,往常我怎么没这般享受呢。”

    李玄寂做了个手势,左右奴婢皆不出声,他轻轻地走到床边坐下,代替那个捏肩膀的丫鬟,伸手过去,给谢云嫣揉了两下。

    “嘶。”谢云嫣舒服得直哼哼,“姐姐你的手劲真大,是不是专门练过,那敢情好,日后就到我身边来伺候,天天替我这么捏一捏,可好?”

    “好。”李玄寂应她。

    “咦?”谢云嫣赶紧回头,见是李玄寂,娇嗔道,“您什么时候进来的,也不声张,故意吓我。”

    李玄寂闻言,却道:“嫣嫣,我们已经成亲了,如今你是我的王妃、我的妻,为什么还要呼我为‘您’,未免太过生疏。”

    燕王殿下又在求名分了:“我不是你的玄寂叔叔,嫣嫣,我是你的夫君,你得赶紧把原来的这些称呼给改过来。”

    周围的奴婢就在燕王开口说话的时候,已经识趣地退了出去,还体贴地把门掩上。

    四下里静悄悄的,唯有此间两人。

    谢云嫣咬着嘴唇吃吃地笑了起来,她的眼波流转,又妩媚又天真:“不太习惯呢,糟糕,不加个尊称,叫不出口了。”

    “可是,我不要你尊敬我。”李玄寂的俯下身,把声音放得轻轻的,只有谢云嫣能听见他这般情话,“我许你在我面前恣意放纵,要多任性有多任性、要多胡闹有多胡闹,从今往后,这个燕王府由你做主,连我都听你的话。”

    他越俯越低,马上就要贴到她身上。她肌肤如雪,带着一种清甜的香气,仿佛雨后的桂花、或是月色下的茉莉,摇曳诱人,令他心荡神移。

    就在他想要吻上去的时候,谢云嫣却伸出一根手指,堵住在他的嘴唇上。

    她的笑容狡黠,宛如一只偷嘴的小狐狸,得意得很:“喏,你说的,许我胡闹,那我告诉你,还是不给亲,我的气性可大了,这会儿还不打算原谅你。”

    李玄寂低低地笑了起来,顺势咬了咬她的手指:“我就没见过比你更小心眼的人。”

    谢云嫣把手指缩了回来,蹬鼻子上脸,越发嚣张:“哼哼,手指也不给亲。”

    李玄寂沉吟了一下,居然没有一点气恼,还点了点头:“好吧,这府里是王妃最大,你说如此便是如此,我也越不过你,不过,今天是你我大婚之日,还有一样礼仪未行,且先成了礼,再计较其他也不迟。”

    “嗯,什么礼仪?”谢云嫣懒洋洋地从床上坐起。

    “合卺礼。”

    李玄寂旋即开门,对下人吩咐了几句。

    少顷,下人奉上了酒与匏瓢,放在案几上,又飞快退了出去。

    酒在碧玉壶中,似琥珀颜色、有郁金香气,匏瓢为纯银,深且大,一壶只够一瓢饮,李玄寂斟了满瓢,递给谢云嫣:“此酒为桂花酿,温润清甜,合你口味,来。”

    谢云嫣接过匏瓢,看了看李玄寂,又看了看瓢中酒,眨了眨眼睛,有些为难:“这么大一勺子酒,都要喝吗?”

    她眨眼睛的时候,又长又浓的睫毛扫来扫去,就象两把小刷子,撩得李玄寂心痒,可她一口咬定“不给亲”,又叫人恨得牙痒。

    李玄寂记起了她曾经醉酒的模样,那时节她醉眼迷离,万般风情都化做了春水,不依不饶地想吻他,还会娇滴滴地朝他撒娇“玄寂叔叔,您不喜欢我吗?”,梦里梦外,都是如此诱人。

    李玄寂只要这么一想,就觉得浑身燥热,手心出了一层汗。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声缓语地哄她:“此为古礼,不可不循,当尽饮此酒,以敬天地神明,表你我永结同心之意。”

    大约是燕王往日过于正经,叫人生不出疑心,谢云嫣害羞地笑了起来,和他一起喝下了瓢中酒,行了合卺之礼。

    桂花香甜,酒酿熏人,谢云嫣的酒量果然就那么一点点大,这一大瓢喝下,她的眼神就有点不对劲起来。

    “玄寂叔叔,你过来。”她扔掉了匏瓢,朝李玄寂勾了勾手指。

    她脑袋瓜子开始迷糊了,这会儿又如同往日一般叫着他。

    “嗯?”李玄寂把脸凑过去,碰了碰她的额头。

    谢云嫣咯咯地笑了起来,歪着脑袋,软软地道:“你不要晃来晃去的,看得我眼睛都花了。”

    她醉得很快,腮染桃红,唇似流朱,眼睛里水汪汪的都是雾气,整个人都化成了一团蜜糖,黏在李玄寂的身上。

    李玄寂摸了摸她的头:“嫣嫣,你醉了。”

    “没有。”她睁大了眼睛,撅着粉嘟嘟的嘴,“我清醒得很,一点都没醉。”

    “嗯,好,你说没醉,那便是没醉。”李玄寂将这小小的酒酿团子抱在怀里,在她耳朵边轻轻问她,“现在我可以亲你吗?”

    “不能。”谢云嫣双手捧住李玄寂的脸,气势汹汹地在他的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特别响:“只能我亲你!”

    黏哒哒、湿漉漉,在他脸上留下一个口水印子,又香又软。

    李玄寂的眼眸里倏然燃起了火焰,他用沙哑的声音低低地叫了一声:“嫣嫣。”

    谢云嫣趾高气扬,翘起小鼻子“哼”了一声,把李玄寂按在床上,爬到他身上,整个人趴上去,想把他压住。

    “对了,你刚才说了,从今往后,由我做主,你听我的话,好,现在我命你不要动,听我的,不要动……”

    李玄寂仰起脸,难耐地喘.息着,半晌,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好……”

    十八重烟罗金绣帷幔层层叠叠地逶迤于地,一室崇光袅袅,有高烛炽炽,照海棠醉红妆,于此时,想着今夜当是良宵。

    是不是?

    ——————————

    翌日,谢云嫣醒来的时候还有些迷迷瞪瞪的,她昨晚上好像喝醉了,有些事情记得不太清晰了,但总觉得,好像……似乎……可能……哪里出了点岔子。

    她甩了甩晕乎乎的小脑袋,怯怯地看了看李玄寂。

    新婚的燕王殿下大马金刀地坐在床头,气势稳重如山,面色沉静如水,看过去和他往日威严的模样并没有太大差别,只不过,眼睛下面有点儿发青。

    谢云嫣紧张地抓了抓被子,小小声地道:“你起得真早,昨晚上休息得可好?”

    李玄寂冷静地回道:“在门外坐了一夜,挺好。”

    “啊?”谢云嫣水汪汪的杏仁眼睁得特别大,看过去就像一只无辜的小鸟儿,还要歪着脑袋“啾”了一下,吃惊地道:“好好的洞房花烛夜呢,你为什么要在门外坐一夜?”

    她哀怨地看着李玄寂:“你嫌弃我,刚刚成亲你就嫌弃我,你变心了,我很难过。”

    “我也挺难过的。”李玄寂尽量心平气和地道,“你昨晚喝醉了,抱着我又哭又笑,摸了又摸、亲了又亲,后来,把我赶出房间去了。”

    谢云嫣目瞪口呆,下意识地反驳:“胡说呢,我怎么会做这种傻事,肯定是你骗我。”

    这会儿,正好拂芳端着茶进来,听见了谢云嫣的话,笑得差点把手里的茶盘脱出去:“我们家王爷从不骗人的,我可以作证,王妃您昨晚闹腾了很久,最后对王爷说,您困了,要睡了,他一个大男人赖在姑娘家的闺房里,大不成体统,就把王爷给轰出去了,您的嗓门还特别大,我们在外头都听见了的。”

    拂芳每说一句话,谢云嫣就缩回去一点点,最后,整个人都缩到被窝里面去了,连头都埋了起来。

    丢死个人儿,好好的洞房花烛夜,怎么就过成这样了?她想着想着,又忍不住要笑,自己偷偷躲在被窝里,笑得直打颤,就是不敢出声。

    于是,那一团被窝看过去就在那里抖啊抖的。

    李玄寂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把那一团小被窝抱了起来,掏了掏,把谢云嫣的脑袋露出来,在她额头上轻轻地碰了一下:“还敢笑?”

    谢云嫣一边吃吃地笑,一边娇嗔道:“都怪你不好,谁叫你把我灌醉了。”

    李玄寂牙根痒痒的,恨不得咬她一口,忍了半天,在谢云嫣的鼻子上弹了一下,笑斥道:“是,我错了,日后再不敢叫你沾染一滴酒,本道是美人醉酒,别有风情,谁知你是借酒胡闹,浑似猴子。”

    他指了指自己脖子上可疑的红斑,声音低了下来,几乎是贴在她的耳边:“自己看,你咬的,还夸我味道不错,结果咬了半天最后你却不吃,真真薄幸女子。”

    天可怜见的,谁知道燕王殿下昨晚遭了什么罪,这等忍得多辛苦,简直就要立地成佛了。

    谢云嫣的脸“轰”的一下涨得通红,又向往被窝里钻。

    拂芳在一旁忙道:“王妃,不能再睡了,差不多时候该起来了,按礼节,今日要入宫拜见太皇娘娘的。”

    谢云嫣怔了一下,看了李玄寂一眼。

    李玄寂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转而对拂芳道:“王妃昨夜操劳过度,今日玉体欠安,卧床不起,不能进宫,稍后我会遣人去和太皇娘娘说,你不必安排了。”

    “谁操劳过度了!”谢云嫣恨恨地踢了踢李玄寂。

    拂芳虽然不明所以,但主人的吩咐她向来不会置疑,当下应道:“是。”

    谢云嫣隔着被子,还在用小脚丫蹭李玄寂,哼哼唧唧地道:“谁操劳了?谁?你不要诋毁我的名声。”

    李玄寂镇定自若:“你看上去精神劲头好得很,今晚可以继续操劳,把这个名头给坐实了,只不过,这会儿先留着点劲头,别闹了,来,快起床。”

    拂芳击了击掌。

    门外一群丫鬟鱼贯而入,捧着琉璃水盆、绢丝脸巾、玉云梳篦等物,躬身俯首:“奴婢等伺奉王妃洗漱。”

    谢云嫣还在扒拉着李玄寂撒娇,赖在床上不起来。

    李玄寂亲自拧了巾子,把谢云嫣抱在怀里,一边给她擦脸,一边哄她:“时候差不多了,该起了,早膳还是要用的,若不然,整个燕王府上下都要知道王妃操劳过度,起不了身,那不是更叫人笑话。”

    他顿了顿,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何况,我们的儿子和儿媳还要拜见母亲呢,你不想看看他们?”

    “咦?”谢云嫣把眼睛瞪得圆圆的,呆了一下,突然来了精神,从床上跳了下来,喜滋滋地道:“差点就忘了,对呀,如今我也是人家长辈了,有儿子有儿媳的人,真好,要叫他们给我敬茶、给我磕头,我等着呢。”

    李玄寂气定神闲:“他们两个一早就在正厅候着了,不急,做晚辈的,多等一会儿也是应当的,你慢慢来。”

    于是,谢云嫣起了身,这边李玄寂就陪着她慢条斯理地洗漱、梳妆、用膳。

    新婚燕尔,虽则洞房花烛有些一言难尽,但这其中柔情蜜意自然说不完,谢云嫣平日就是个小甜嘴,这会儿更是腻歪在李玄寂身上,唧唧咕咕的,又是撒娇、又是讨好,撩得李玄寂很有些坐不住,中间还低声问了一句。

    “若不然,还是和你回房睡去?毕竟,我们还有些事情没办妥当。”

    吓得谢云嫣马上又规矩起来,正正经经的一个贤德淑女模样,连后来到了正厅见她的儿子、儿媳的时候,也还能端着这架子。

    李子默和温嘉眉站在那里。

    李子默沉着脸,表面上保持着镇定,只是袖子下面的手紧紧地握着,手背上青筋凸出。

    温嘉眉脸上抹了厚厚的胭脂,也掩不住铁青之色,手里的帕子都快被她绞烂了。

    李玄寂扶着谢云嫣坐下,谢云嫣顺势捏了捏他的手,看他一眼,眼波流转,说不尽的缠绵意态。

    李玄寂宠溺地笑了笑,又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孩子面前,庄重些。”

    李子默脸上的筋肉不由自己地抽动了一下,他不敢让李玄寂看见,低下头,和温嘉眉一起跪了下来。

    “儿子给父王、母妃请安。”他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冷静,但话说出口,声音却是嘶哑的,他愣了一下,僵硬地笑了笑,咳了两声,“昨晚天凉,儿子感了风寒,嗓子有些坏了。”

    李玄寂的眼中掠过一丝骇人的杀气,这大厅里的空气骤然沉了一下,靠得近的温嘉眉甚至打了个哆嗦。但这杀气转瞬即逝,又让旁人疑心只是错觉而已。

    他收敛了眉目间的锋芒,淡淡地对李子默和温嘉眉道:“好了,给你们母妃磕头吧,日后,当视她如视我,恭顺尽礼、恪守孝悌,尔等可明白?”

    “是。”下首二人不敢不应。

    摄于李玄寂的盛威,他们只得给谢云嫣磕了三个响头,恭恭敬敬地奉上茶水,唤了一声:“母妃。”

    谢云嫣笑眯眯地接过茶,顺手放到了一边,也不命二人起身,就坐在那里,慢悠悠地道:“阿眉,怎么了,你看过去脸色不太好,有什么不顺之事吗,尽可以说出来,母妃会为你做主的。”

    温嘉眉差点咬碎了一口银牙:“并无不顺,多谢母妃关怀。”

    “没有不顺,那就是不悦了?”谢云嫣忽然板起了脸,“我和你父王刚刚成亲,你就一幅不高兴的模样,摆给谁看呢?”

    李子默用恶狠狠的目光看了温嘉眉一眼。

    温嘉眉遽然一惊,出了一身冷汗,急急弓下腰去,卑微地、几乎把脸贴到地上:“父王和母妃新婚大喜,儿媳心里只有欢喜,并无不悦之意,只是……只是今天身体略有不适,头疼得很,在母妃面前失礼了,求母妃宽恕。”

    谢云嫣“嗤”了一声:“你们夫妻二人,真是夫唱妇随,一个感了风寒、另一个身体就不适了,感情好得很,母妃很为你们高兴,那是母妃错怪你了。”

    温嘉眉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谢母亲体恤。”

    敬茶毕,拂芳将事前准备好的见面礼呈给谢云嫣。

    是一对碧玺麒麟,各有拳头大小,做红蓝双色,莹润无暇,宝光流溢。这应是燕王妃初次见面赏赐给儿子和儿媳的礼物。

    谢云嫣接过来,在手里掂量了一下,顺手放到一边去,摇了摇头:“这个不好,没什么用处,不给这个,母妃给你们换点实在的。”

    她转头吩咐拂芳:“拿点银子过来吧。”想了想,补上一句,“不要多,十两就够。”

    拂芳忍着笑,依言取了两锭银子过来,照旧呈给谢云嫣。

    谢云嫣将银子丢到李子默和温嘉眉面前,笑吟吟地道:“来,这个给你们买糖吃,好孩子,母妃多疼你们。”

    温嘉眉的眼眶红了,但她不敢哭,把帕子死死地咬在嘴里,浑身发抖。

    李子默的身体摇晃了一下,用颤抖的手抓起银子,艰难地道:“是,多谢母妃。”

    连李玄寂也忍不住叹气:“我今日才知道嫣嫣原来是个小气的。”

    谢云嫣转头,一本正经地对李玄寂道:“原先没人管你,你大手大脚地散漫惯了,如今你可是有家有口的人了,这里一个儿子,来日,我还要给你生一堆儿子,为了你的儿子们着想,你这个做父亲的可要考虑更周全一些,把家业守住。”

    李玄寂的目中带上了笑意:“是,王妃言之有理,一堆儿子,我们做父母的确实要费心了。”

    李子默喉咙里涌上一口血,他咳了好几下,才把那血腥味道给咽下去,而那边,李玄寂已经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了,他也不敢多话,低了眉目,带着温嘉眉告退下去。

    世子并夫人回到房中的时候,脸色十分难看,左右从人皆不敢近前。

    温嘉眉坐下来就哭,用帕子捂着脸:“这、这般欺人太甚,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下去?”

    李子默抬眼看了看门外,奴婢们恭敬地垂手侍立,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温嘉眉说的话。

    他飞快地过去关了门,铁青着脸,厉声喝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还不闭嘴!”

    温嘉眉放下帕子,看了外头一眼,把声音收小了一些,在那里抽抽搭搭:“你听听姐姐……不,母妃说的,她将来要给父王生一堆儿子,那你这世子之位……”

    话还没说完,李子默的手猛然伸了过来,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把她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

    “都是你害了我!”李子默的眼中带着后悔、嫉恨、愤怒种种情绪,他的脸都扭曲了,连神色都无从分辨,宛如恶鬼,他咬牙切齿地道,“当初若不是你勾引我,我早就已经娶了嫣嫣,和她和和美美,也不至于会有今日之事,你这个贱人,害我太惨,我要杀了你!”

    温嘉眉被他掐得翻起了白眼,口里发出“荷荷”的声音,但李子默的手没有一点放松的意思。

    温嘉眉疯狂地挣扎着,双腿乱蹬,踢到了桌案,案上的茶壶倒了下来,发出“哐当”一声。

    这声音好像把李子默惊醒过来,他犹豫了一下,放开了手。

    温嘉眉劫后余生,连滚带爬地躲到桌案后面去,哑着嗓子,哀哀求饶:“我错了,世子饶命,原是我太过爱你,情难自禁,才做了错事,如今我们已是夫妻,求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饶过我则个。”

    平日若听得她这么说,李子默心里多少会生出一点怜爱之情,但今日,他只觉得愤怒欲狂,恨不得把她的嘴巴撕烂。

    但他站在那里,喘了半天粗气,最后只是阴沉沉地看了温嘉眉一眼,转身出去了。

    温嘉眉心中又悔、又痛、又怕,缩在那里哭了半天,最后还是自己挣扎着起来,把眼泪擦干了,叫来了丫鬟,拾掇了一番。

    她重新梳妆起来,满头珠翠、通身锦绣,依旧是那个高贵的世子夫人。她的脖子上被李子默掐出了一道乌青的痕迹,她还细心地用一条三重璎珞流苏珠串给遮掩住了,平添了几分华贵。

    往日这般打扮一下,她总会觉得心里得意,少不得要出去,到昔日的姐妹面前取显摆一下,但今日,却心虚气短,觉得没脸出去见人,只得自己一个人躲在房里,发呆了半天。

    可惜还是有人不肯放过她。

    快到晌午的时候,一个管事妈妈过来叫她。

    “夫人,时候差不多了,请您过去,服侍王妃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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