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一张脸通红,气喘吁吁坐在原地,胸脯剧烈起伏,喘得如同牛拉破车,一时呛住,又俯身剧烈咳嗽。
穆遥沉默地看着他,久久道,“齐聿,你在王庭时,一直在等我?”
男人垂着头,只顾喘气。
穆遥沉吟一时,“你不同我说,我怎么能知道?若不是此回崖州——”
男人抬头,勃然发作,“你分明答应过,你说过,会原谅我一回,你说你不会扔下我——”
穆遥一滞,往他身前蹲下,柔和地抱住他,“如此是我的不是,今日同你道个歉。”
男人挣一下,被穆遥加一分力抱住。男人抿一抿唇,安静下来,任由她抱着。
穆遥往他额际柔和地亲一下,“原谅我了吗?”
男人不吭声。
穆遥又往他眉心亲一下,“原谅了吧……”
男人身不由主闭上眼。
穆遥双唇下移,从他面上一点一点触过。男人仰起脸,脖颈向后,拉出一个细长白皙的弧度。穆遥双唇下移,从下巴尖往下轻轻碰触。男人握住她双臂,不住口地叫她,“穆遥……穆遥……”
穆遥含混地应一声,“我在这呢。”便松开他,伸指一点一点同他理顺颊边凌乱的散发。男人闭着眼睛,柔顺地由她折腾。穆遥理完,退一点,端详一时,笑道,“白玉谁家郎,独坐长夜中?”
男人皱眉,“我不是一个人。”
“你不是一个人。”穆遥点头,“我说的白玉郎,也不是你呀。”
男人一点羞赧倏忽褪尽,气愤愤道,“你——”
门外梆子当当连响,穆遥后知后觉已近子时,她一夜逗弄齐聿上瘾,此时方知收敛,拉他起来,“你一个病人,早该睡觉啦。”
穆遥洗漱回来,大巾子擦着头发入内,一眼便见齐聿一身雪白的中单,赤着一双足坐在床边,一瞬不瞬盯住门口,看见她便笑,“穆遥。”
穆遥皱眉,“你不冷吗?”
齐聿摇一摇头,“烧着两个火膛呢。”
穆遥走到火膛边,倒一盅热羊奶,走过去递给他,“效文先生再三嘱咐,喝完再睡。”
齐聿两手捧着奶盅,小口喝奶。穆遥坐在他身边,歪着头看一时,便倾身上榻,平平躺下,等一时身畔窸窣有声,心口处重重一沉,便有温热的鼻息喷在那里。
穆遥摸索着搭在他肩上,埋怨道,“你这脾气,比当年还大七八分——分明你有错的在先,我不原谅你,反倒是我的过错。”
齐聿喝过奶便眉眼涩滞,闻言极轻地“嗯”一声,“你要原谅我……”
穆遥忍不住道,“若我偏不呢?”
齐聿蜷在她怀里,意识混沌,半梦半醒中小声道,“也罢了……我不是来寻你了吗?”
穆遥指尖抵在他唇边,感觉男人吐息轻浅,居然已经睡沉了,便支起身子,黑暗中无声地望着他,未知多久,长长地吐一口气,“你是真的不知……我在王庭见过你呀。”雪光下男人一张脸全无血色,因为极瘦,骨骼突出,往日秀致的五官都显得突兀,她越看越觉怆然,俯身浅浅亲吻男人微凉的前额,又移到鼻尖,“你怨我也应当……冬至……本是来得及……是我太粗心。”
齐聿醒时已近正午,睁开眼便见一个人坐在榻边,扶着手腕诊脉,便一张口,“效文先生?”
“是我。”余效文知他病症,半点不见怪,诊了好半日才松手,点头道,“肝气郁结好很多了——”便笑起来,“近日还算好?”
齐聿抿唇微笑,点一点头,撑着坐起来,四顾一回。余效文道,“不在家,出城去军营啦。”
齐聿笑容立时敛去,闷闷不乐吃过饭,一时韩廷来接,便回王府。
穆遥一早被胡剑雄叫出来,神神秘秘带到一处文房铺子二楼隔间,往下一指,“稍后就到。”
掌柜笑吟吟送上茶点。穆遥看一眼,胡剑雄道,“此处战前是王府前哨,谁料生意做得也不赖,掌柜能会干事。”
掌柜惶恐道,“老奴万万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一回北穆王,今日一见,虽死无憾。”
“死什么死?”穆遥笑道,“等你百岁日,我亲自与你贺寿。”往外一抬下巴,“秦沈果然要来?”
掌柜激动得满面红光,亢奋道,“要来。前日送了一方摔作两段的镇纸,出大价钱让我们与他粘好。约了今早取货。”
三个人等了一顿饭工夫,一辆马车停在门口,一名青年俯身下车,他一个人进来,侍人尽数在外。
来人二十出头,身姿修长,面貌秀丽,一条玉带束出一段腰际瘦而窄,比高澄还要清俊三分的江南少年姿容,眉目间没了高澄那份阴险狠毒,雪色中如玉生光。
胡剑雄道,“就是他。”
掌柜捧着镇纸出去,秦沈擎在指尖,团团转一圈,仔细看过,点头道,“多谢。”往袖中取一块银子。
掌柜接了。
秦沈把镇纸收入匣中。掌柜怕他要走,又不得指令,忍不住看一眼楼上。穆遥纹丝不动。
秦沈收了东西,却不动,“可否赏一口茶?”
“稍等。”掌柜求之不得,答应一声跑去煮茶。
等他一走,秦沈便往楼上看一眼,厉声大叫,“还不滚出来吗?”
穆遥起身下楼。秦沈盯着她仔细打量一时,神色骤然舒缓,“你是……北穆王吗?”
穆遥挑眉,“见过?”
“不。”秦沈摇一摇头,“久闻北穆王大名。想来崖州城里,如此美貌又如此英姿飒爽的贵女,再无第二个了。”四下里看一回,“北穆王一个人?”
穆遥心中一动,“还应有谁吗?”
“不是。”秦沈自觉失言,尴尬道,“北穆王今日为何来此?”
掌柜送上茶点。穆遥道,“飞羽卫巡城,遇上一个满口胡话的男子,口口声声是公子生父,我看那人腌臜得紧,实不敢信,送一封信去驿站,色罕王又不肯通传,只好出此下策,来此守株待兔。”
秦沈面色一变,“是我父亲。”
“啊——”穆遥故作惊讶,“如此我即刻命人放了。”
“不用放。”秦沈道,“他是犯了什么事吗?依律处置便是。”
“既是公子生父,怎能不网开一面?公子放心,等我回去便放了。”
秦沈无声坐着。
穆遥想一想,“听闻色罕王——”
“什么?”秦沈循声抬头,脸色发白,“你听说什么?”
眼前人模样,三分熟悉,穆遥一个片时的恍惚,定一定神才道,“谣言四起,俱是纷纷。公子既是南边人,我为南军统领,怎能眼看你为外人欺侮,若需帮助,可与我说。”
秦沈沉默。
穆遥出来得及,身无别物,随便抓一把红豆,取一枚,按在桌上推过去,“若有所需,持此物来飞羽卫寻我。”
秦沈默默收下,站起来一声不吭走了。
胡剑雄从帘子后头转出来,惊道,“穆王有没有觉得,这个人好生眼熟——”
穆遥侧首看他。
胡剑雄见她没有不高兴的意思,乍着胆子道,“打眼一看唬我一跳,同监军竟有六分相似——”想一想又补一句,“我是说,当年的齐监军。”
“是挺像他。”穆遥摇头,“……像他……难道是什么好事吗?”
“当然是好事呀。当年小齐公子姿容,御街簪花挤得水泄不通,百年难遇的一回热闹。人家——”
“又如何?”穆遥一语打断,“今夜王府仍要宴客?”
胡剑雄一头雾水,“是。”
“你安排一下——晚间我偷偷去看一眼。”
“偷偷?”胡剑雄大觉耻辱,“王府宴饮,不请穆王便也罢了,咱们要去就光明正大,为何——”
“偷偷是说——瞒着齐聿。”
韩廷在外庭门口守一日,天近黑时入内相请。平安在外间值守,看见韩廷向内道,“监军,韩廷来了。”
韩廷进门便见齐聿一个人坐在窗边,望着漫天雪色兀自出神,面前一碗参鸡汤,表面一层油脂已经凝固了。韩廷无声叹一口气,上前道,“监军,外头来请了。”
“更衣。”
“是。”韩廷拿了大衣裳过来,帮着他换上。拾掇妥当问一句,“传个软轿吧。”
齐聿摇头,扶着韩廷站起来。平安连忙从另一边迎上,二人一左一右架着他,一路缓行到宴厅。
宴厅已是丝竹大作,歌舞升平,宴中人三三两两聚着说话喝酒。齐聿一露脸,满室喧嚣瞬时沉寂,一屋子人看着他被两个人撑着,一点一点挪到高处主位上坐下。
齐聿扶着桌子站直,一群人齐齐起身。齐聿提杯道,“本当与诸君尽兴,奈何身子不济,感佩诸君体谅,这一杯算作某谢罪酒。”提杯一沾唇。
众人齐齐陪一杯,丝竹大作,复又热闹。
齐聿四下里看一回,平安提壶上前,闭作续杯的样子,在他耳边道,“都在。丘林清和丘林汐一刻前一同出去……”又道,“秦沈在丘林汐座上。”
齐聿点头,厌烦地看着阶下群魔乱舞,“我一会便走,让崔沪招呼。”
平安点头,“今晚您——”
“不回来。”
二人正说话,阶下忽然吵闹起来,两个人拉拉扯扯。齐聿分辨一时,“是……秦沈吗?”
“对。”平安道,“拉着他的是丘林氏此次议降的内务大总管,高虎。”
高虎攥住秦沈手腕,狰狞笑道,“你不擅歌舞?不擅歌舞如何伺候色罕王?休想糊弄过去,来舞上一曲,叫齐监军一同看看咱们北塞的舞技。”
秦沈奋力挣扎,如何抵得过高虎擒牛打虎的气力?被他拖着一路往外,脸颊憋得通红,“你疯了?等色罕王回来——”
“色罕王今日回不来。”高虎道,“好生把舞跳了,爷饶了你。否则——你自己琢磨。”
齐聿厌恶地看着阶下一幕丑戏。
平安问,“要管吗?”
“关我什么事?”齐聿厌恶至极,“我走了,不叫他把秦沈弄死便是。”刚刚站起来,阶下已是一连片惊呼,齐聿循声望去,秦沈被高虎整个摔在宴厅正中央。
齐聿刚要跨出去的一步便凝在当场——他分明看见,秦沈宽大的袖子里面滚出一物。
他见过,红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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