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仰面看她,哀恳地叫,“穆遥。”
穆遥冷笑,“不是要杀人吗?怎么又不去了?”
男人愤怒地盯着她,“我必会弄死他!”
“我在西州的院子里,有一片红豆林子。”穆遥道,“明日结了豆子,我让人装成筐,拉出去撒,齐监军,你是不是要屠了西州城呀?”
男人一时愣住,满面茫然,久久抓住一个念头,“既是那么多……你再给我一个——穆遥,再给我一个。”
穆遥一把拉着他起来,拖到池边,抬手掀入水中。男人沉一下,又被她生生提起,发烫的泉水淋漓而下,浇得他双目通红,奋力睁开,盯住穆遥,“再给我一个,穆遥……求你。”
穆遥一声不吭。
男人不敢再去碰她,立在原地,便是在滚热的汤池中,仍旧抖得如同风中一片枯叶,“是我弄丢了,找不到了……我不是有意,穆遥……你再给我一个,你原谅我吧——”
“闭上嘴。”穆遥斥一句,“再说话把你扔出去。”她说完才记起此处是人家的地盘,倒半点不心虚。
男人果然闭上嘴,谨慎上前,双臂绕着搭在穆遥颈后,攀着她,无骨一样。穆遥退一步坐在石阶上,让他僵硬的身体浸在热泉之中,一只手慢慢抚着男人嶙峋的脊背,久久问,“还疼吗?”
男人摇一下头,又点头。
穆遥皱眉,“你什么意思?到底疼不疼?”
“我……不知道。”男人轻声道,“我一直心里疼……我不知道是犯病……穆遥,我不是自虐——”他不是在自虐,他真的不能分辨裹袭身体的疼痛来自什么地方。
穆遥把荷包解下来,松开系口向下一倒,一堆红豆子乱七八糟滚入水中,男人惊叫一声,伸手去抓,初初一动便被穆遥握住。
男人仰面看她。穆遥道,“不过是我拿着耍的玩物,你拿它做什么?”
男人疑惑地眨一下眼。
穆遥伸指碰一碰他乌黑的眼睫,指尖有水,刺得男人双目生疼,本能闭上眼。耳听穆遥的声音,“你不用那种东西。”
男人倏忽睁眼,争辩,“可是他有——”
“秦沈?”
“不许你叫他的名字!”
“齐聿,你可真是霸道。”穆遥摇头,“秦沈不是你弄来的人吗?”
“你不要再提他——”
“行了。”穆遥一语打断,“我不管你弄什么人,你现在也不许管……还疼吗?”
男人点头,向她倾身过去,搭在她肩上,“我很疼……不知道哪里疼,但是……一直很疼——”
穆遥一只手扶在他腰后稳固身形,感觉怀中人身体渐渐放松,轻声道,“你弄的那些事,叫飞羽卫察觉,我便去见了秦沈一回……不许发疯——红豆不过是一个信物,我给他别无他意……齐聿,你若再发疯,我要不高兴了。”
男人固执道,“他有红豆。可是我没有了……穆遥,我找不到了——”
穆遥沉默一时,扯下他一只手,从袖中取出一物,同他笼在腕间——遍体通红一物,浑圆的玛瑙珠串作一串,当间一枚红豆,珠体晶莹,暗夜中自有微光。
男人转一下手腕,“这个——”
“给你的。”穆遥道,“下月是你生辰,原是寿礼,你今日胡搅蛮缠闹一回,现时便给你吧。”
男人木木地看着,“给——我的?”
“嗯。”穆遥点头,“我给你的。”
男人瞬间站直,退一步,笔直地盯住她。穆遥冲他轻轻一笑,“你闹够了,现在高兴了吗?”
“你给我——”男人看一时穆遥,又看一时手腕,“给我的……”
“对呀。”
穆遥眼见着男人满面恐慌烟销云散,正要拉他过来时,眼睁睁看着男人双目上插,悄无声息往水中软倒,整个人如抽筋骨。穆遥急赶一步堪堪拉住一条手臂,男人由她拖着才能勉强浮在水面,却无论怎样呼唤,一动不动。
穆遥立时慌乱,带他出来,大巾子裹了安置在榻上。走到门口叫一声,“叫余思齐来。”
余思齐来时,汤池内已经生了火,久久不见的北穆王坐在榻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榻上人的脸颊。他告一个罪,拖出手腕诊脉,很快又放回去,“监军虚弱,这是脱力了,暂无大碍。煎过宁神的汤药,安睡一夜,明日便无事。”
穆遥皱一下眉,复又释然——就齐聿闹的这一回,正常人都熬不住。“齐聿近日时常发作,可是失心疯加重?”
余思齐沉思一时,“师父同我说过监军病症,其实不怕发作,就怕不发作,发作泄肝气,发作时多宽慰,慢慢能好,不发作积于心,时久病入膏肓。”又道,“师父问过高澄,监军在北塞时,从不发作,日复一日,无一言半语。熬到后来,认不得人,吃不下饭,没死都是奇迹。”
穆遥便松一口气,“去煎药,另叫平安来。”
平安进来,同穆遥说过白日宴厅的事。穆遥道,“所以齐聿本要走,高虎折磨秦沈时犯病,便生生坐了一个时辰?”
平安迟疑道,“看着……是这样。”
“秦沈怎么样?”
“无事。”平安道,“崔沪将军看监军脸色不对,斥退了高虎。”
“丘林清和丘林汐今日为何不在?”
“这个——”平安看一眼榻上昏睡的人,又转向穆遥,抿唇不语。
穆遥便知他得了齐聿严令,摇头道,“行了,我不管你们的事。”
齐聿醒时已是近傍晚,一日夜昏睡过去,他只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挣扎着睁开眼,便有一人走到榻边——颈畔一枚小小的朱砂痣。
齐聿喘一口气,“平安?”
“是,监军。”平安扶他起来,两只大迎枕叠在一处,塞在他身后,“监军一夜好睡,可好些了?”
“我……怎么了?”
“监军昨日在汤池昏过去了——”平安小声道,“穆王请思齐来看过,万幸无事。”同他掖一掖被子,“以后身体再有不适,监军一定要同我们说,熬坏身体,我等如何同北穆王交待?”
“我……穆遥……”齐聿皱一皱眉,昨夜纷乱的记忆涌入脑海,艰难道,“我是不是又发疯了?”
平安一声不吭。
齐聿闷声道,“你先出去。”
平安起身,“我去同监军取些饭食。”便走了。
齐聿直到脚步声去远才动一下,艰难地捏住衣袖,一点一点往上掀——朱红一枚手串,静静卧在腕间,玛瑙玉光映得青白的皮肤自生霞色,如涂膏脂。
他重重地喘一口气——
不是梦。
都是真的。
齐聿指尖捋过珠串,慢慢转过一圈,露出当间朱红一枚红豆——他摩挲过千百万遍的东西,他认识的。它又回来了,原来没有弄丢。
齐聿从心底最深的地方生出源源的暖意,滚烫的希望和充实漫过四肢百骸,迅速淹没当众发疯带给他的难堪和绝望——都不重要,都无所谓,疯了就疯了,疯了也好过没有。
他自从知道自己会发疯这件事时,曾经长久地陷入黑暗的绝望中。而此时,他的人生居然能够坦然接受“疯了就疯了”这五个字,他自己都难以置信——是的,只要能够天长地久地赖着她,他不是不可以疯,不是不可以无药可救。
平安捧着餐食入内时吃一惊,“监军?”
齐聿“嗯”一声,双手掩入被中,指尖藏在里头,来回摩挲手串。
“难得看到监军这么高兴,有什么喜事吗?”平安放下餐盘,先捧上药碗。
齐聿双手仍在被中交握,一动不动。
平安取匙喂他喝。
齐聿服过药。平安捧粥来,齐聿摇头,“不吃,我要出去。”
平安第一回听他白日里要出门,后知后觉明白,连忙告诉他,“穆王不在,今早出城了。”
果然齐聿抿一抿唇,“不去了。”
平安肉眼可见眼前人瞬间消沉,初生的生机像被一夜秋霜打过,焉焉的。又道,“穆王昨日走时说——”
男人瞬时双目生光。
“说今日夜宴,她会过来。”
齐聿怔住,一时惊慌,“穆遥……她来做什么?让她不要来。你去同她说,今天不要来,明天,明——”
平安看他模样着实心惊,生恐他又发疯,连忙赶在前头一气说完,“穆王同您说——她不放心您。”
齐聿满怀慌张倏忽散了,张一张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汹涌而上的软弱和依赖让他没有办法说出一个字。
此后的一个时辰齐聿过得度秒如年,他无法控制自己,一时欣喜,一时慌张,又一时满怀悲伤的绝望……一颗心如乘巨浪,一瞬天堂,一瞬人间。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疯狂时,平安进来,“监军,穆王到了。”
齐聿瞬时慌乱,“换衣裳,等一下……不,不等了,马上就走。”
平安伺候他换过衣裳,外间抬一乘软轿,到得宴厅门口,弃轿步行,男人不叫人搀扶,走得虽极慢,却是身形笔直。
齐聿转出帷幕,便立在阶上,一眼看见穆遥,正立在阶下同丘林清说话,回转头,同他对视。
穆遥穿一身宝蓝缂丝九蟒戏潮王袍,一条南疆红玉带勒出一段纤细的腰肢,发间一顶九凤朝阳攒珠冠,凤首栩栩如生,凤口衔着的竟然也是南疆玛瑙珠,烛光下珠生红晕,非但行动间摇曳生姿,更是映得人面若桃花,美艳不可方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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