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冷不丁被人死亡威胁,无所适从,回头便看穆遥。穆遥两手撑在身后,散漫坐着,饶有兴味地看热闹——少年心中一动,就她这反应,来人必定不是朝中贵客。他眼见齐聿虽然衣着打扮极其富贵,容貌却是出奇地好,又从根骨里透出十分的不足来,风儿都吹得倒的模样。
少年自入别院以来见过不少朝中显贵,多以武人为主,俱各气宇轩昂,偶然有个把文臣往来,无一不是挺胸凸肚,富贵夺人,从来没见过眼前这一品。
少年瞬间生出底气,猜测此人多半同自己一般营生,吊起嘴角冷笑,“这位公子好大的脾气,怎么,中京城是你家的产业?”
穆遥一直歪着头打量齐聿的脸色,闻言回头,“琴生,没听见叫你出去吗?再不走,一忽儿哭破天也没人来救你。”
“穆王,他让奴出中京——”
穆遥漫不经心道,“那就去呀,你又不是中京人,出去叫管事把你三五百银,回乡置地。”
琴生万万没料到来人一句话北穆王就认真打发自己,大不甘心,“穆王——”一语未毕,便见来人身形一动,面凝寒霜向自己走来。剩的话便都咽回去,站在原地呆滞地看着他。
齐聿大步逼到少年面前,右手一翻,指尖已经多了一柄匕首——锋刃雪一样白,稍一迫近便有凛冽的寒气。琴生虽然没见过宝刃,眼前死亡的威胁却激得本能翻涌,大叫一声,抬手便去齐聿手中抢夺。
初初一动,腕间一下剧痛,两边手肘不由自主垂下来,一股大力从肘间冲击全身。琴生站立不稳,身不由主向后接连几个倒退,仰面栽倒在地上。
琵琶“当”一声坠地,嗡嗡之声连绵不绝,不远处骨碌碌滚落了两颗红豆。穆遥眼看着琴生倒地,那边齐聿仍旧不依不饶,便坐直身体,叫一声,“齐聿——”
男人听若不闻,提着匕首大步逼向琴生,匕首雪一样的刀尖瞬间离琴生只二尺有余。琴生被红豆打得傻了,呆楞楞地只是坐着。
穆遥喊不住齐聿,便骂琴生,“愣什么?还不快滚?”
琴生被她一语惊醒,跳起来连滚带爬往外跑。外间两扇门被他生生撞开,左右扑扇着,吱牙有声。
寒风刺骨凛冽,夹着雪粒子扑地而入,直把穆遥激得一个哆嗦。她见齐聿仍然没有松动的意思,不管不顾只往外追。一时间大觉头痛,叫一声,“齐聿——”
齐聿止步回头。
穆遥眼珠子转一圈,昨夜里刚从他那里学来的本事现时卖弄,甜蜜蜜叫一声,“阿哥——”
齐聿哪里捱得过这一声叫——指尖一松,匕首“当”一声坠在地上。
穆遥强忍笑意,“阿哥,侬关上门,好勿好?”
齐聿恶狠狠地盯住她。
穆遥眨一眨眼,“……我冷。”
齐聿终于有所松动,掩上门,双手背在身后抵住门扇,斜斜倚靠在门上,目光冰冷,一瞬不瞬盯住她。
地龙热气袭上,室内复又温暖如春。穆遥道,“阿哥来评一评,我说得怎么样,像是不像?”
齐聿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穆遥尴尬地清一清嗓子,“陛下这么快就回宫了么?”仍无一字回应,穆遥便冲他招手,“过来。”
齐聿站着,便连手指尖也没动弹一下。
穆遥渐失耐心,“不理我罢了。我还有事,晏海侯请自便吧。”手臂一掀放下帷幕,仍旧去写回复本子。心浮气躁批过两本,掀开帷幕齐聿仍在原处,背靠门板蹲在地上,沉默地低着头。
穆遥叫一声,“齐聿。”
男人抬头,满目慌张的无助和无可适从的茫然毫无遮拦呈在穆遥面前。穆遥瞬间感觉无可奈何,“你过来。”
男人不动。
穆遥坐起来,拢一拢头发,冷酷道,“再不过来,便回你的晏海侯府。我这里庙小,容不得侯爷这尊大神。”
男人撑住门板,慢慢站起来,往里间走。片刻前腾腾的杀气褪尽了,瞬间变得苍白,整个人显得木讷而又迟钝,如同一尊腐朽僵硬的木雕,呆滞地往前走。
穆遥一直盯着他,耐心地等。男人走到尺余远处,忽然停住,不肯往前,也不肯退后,视线低垂,连看也不肯看她。穆遥忍无可忍,一抬手攥在他襟前,大力一扯,将他拉着滚在地上。
帷幕沉甸甸下垂。里间灯火通明,照在面上纤毫毕现。穆遥摸一摸他脸颊,“阿哥,侬热不热?”
男人勃然发作,“不许你这么说话!”
穆遥无语,“你的家乡话,为什么不许我说?”笑道,“昨天阿哥亲自教我,还夸我说得好来着——今日便翻脸,好不无情。”
“我教你,不是让你为了旁的男人用的。”男人咬牙,恶狠狠道,“穆遥,你便是这么对我,我于你,究竟算个什么东西?”
“我怎么对你?”穆遥指尖勾住他一缕长发,一圈一圈挽在指上,又一点一点松脱,“说来听听?”
男人不答,生硬道,“你把我当作什么东西?”
穆遥本来在逗着他调笑,神色一整,“齐聿,你这是在认真问我?”
男人咬牙,无声地望住她,算是一个默认。
“那不如我先来问你。”穆遥将他掀往一边,退后一步坐直,“我于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男人面上血色倏忽退尽。
穆遥道,“我这里不过是晏海侯一处野宅,白日里见不得人,就是个晚间过夜的地方。齐聿,你管天管地,还要管一个过夜的地方白日里做什么吗?”
男人一双唇雪白,不住发抖,“穆遥,你说的都是……什么话?”
“我哪一个字说错了?”穆遥道,“难得糊涂,囫囵过也不是使不得——你自己今日非要上这儿来。”揭开帷幕点一点地上琵琶,“人你赶走了,怎么,你唱与我听?”
男人茫然看一眼,琵琶断了一根弦,伶仃地支着,看着倒有三分滑稽。
二人一时俱各无言。
穆遥哼一声,“侯爷既来了,就在这里吃饭,晚间我让人送你回去。”放下帷幕,仍旧趴回去拣本子——足足还有一尺余高厚厚一叠。穆遥叹气,握着笔,一本一本写回复。
写了不知多久,身后絮絮有声。穆遥回头,便见男人缩在帷幕后头,口中念念有辞,不知在说些什么。穆遥皱眉,“齐聿。”
男人听若不闻。
穆遥暗道一个不好,放下笔,走到近前。男人入内时披着一身雪狐大氅,在内室许久也没有脱,热得大汗淋漓,他仿佛半点不察觉,低着头,不住口地说话——却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齐聿。”穆遥盯着他,“你在说什么?慢一点说。”
男人止不住地发抖,言语间齿格撞击,语音断续,“我不……不会……”
“什么不会?”穆遥漫应一声,抬手解开大氅系带。男人一声大叫,死死攥住襟口,“滚——不许动我衣裳!”
这一句话出奇清晰。
穆遥放开手,退一步看着他。男人的目光一时迷离一时清醒,连番轮转,终于彻底地糊涂起来,喃喃道,“我不会……不会——”挣扎着握住帷幕站直,摇摇晃晃往外走。
“齐聿。”穆遥警告地叫一声,“你再发疯,以后不要来我这里。”
男人茫然回头。穆遥望着他点头,“我说到做到。”
男人疑惑地盯住她,眼前人一时清晰,一时糊涂,连番变幻,激得他几欲作呕。忽一时脑中剧痛,如一柄钢刀插入,他无法控制地发出一声大叫,滚倒在地。
穆遥眼睁睁看着齐聿瞬间如抽筋骨,摔倒在地,疼得不住翻滚。大惊失色,抢上前按住,取出随身携带的药瓶,倒一丸塞入男人口中,迫他咽下。
男人被她压着动弹不得,仍然疼得直入骨髓,恨不能一死了之。未知多久药效发作,神志重归,依稀听到一个声音在不住哭泣,“疼……好疼……”
——他在许久之后才明白那是自己的声音,一时间羞惭交加,闭着眼睛不肯动弹。
身旁一个男人的声音道,“说了多少回不要刺激他,你怎么总是不听?前回都撑过了十日没服药,这一回才过两天,你给他吃了几丸?”是余效文。
“三丸。”是穆遥。
“你这是又叫我前功尽弃呀。”
穆遥道,“行了,去开你的方子。”便听脚步声起,渐去渐远,久久“啪”一声响,大门从外边盒上。
他小心地缩在穆遥怀里,无声沉默。
“醒了就起来。”
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齐聿,我知道你已经醒了。”穆遥哼一声,“醒了就知道羞了,就不肯哭了。”
男人难堪地动一下,便睁开眼。
穆遥指尖拂过男人被冷汗浸得湿透的脖颈,“你到我这胡闹一回,倒叫我挨一顿骂,晏海侯好本事。”
“我不是……”
“不是什么?”穆遥哼一声,“不是故意的?”拉着他起来,就手除去汗水浸透的衣衫。男人想挣扎,又死死忍住,指尖收紧,用力到发白,握成拳缩在身后。
穆遥看在眼中,全作没见,扯一条毯子将他裹住。
门上轻轻敲击两下,侍人在外道,“穆王。”
“什么事?”
“胡总管派人来说话,朱相暗暗出府,应是往晏海侯府去。请穆王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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