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终于安静下来。穆遥沉默地抱着他,许久之后道,“以前请你二三回,都不见人来,今日有意思,不请自来了——你怎么突然来这里?”
男人连动一下手臂的气力都没有,恹恹地搭在她肩上,虚睁着眼,有气无力道,“陛下刚走,韩廷说,你去郊亭——我正去寻你……效文先生来看脉,同我说你在这……就来了。”
穆遥指尖捋过男人微凉的发,“听外头人胡说什么?我不是说了,晚间过去看你?”
男人“嗯”一声,“是我弄错。”又一时问,“穆遥,我方才难受得紧……你说的好多话都没听明白,你答应我了吗?”
“答应了。”
男人精神一振,眼睛都睁大一些,“果真?”
“果真。”穆遥笑道,“腰牌就在那个匣子里,你走时仍旧拿去。匕首不许拿,方才我不出手,你说不得就被琴生打杀了——带着也是白与人送兵刃。”
男人正待发作,耳听穆遥道,“左右你是总与我一处,也用不着兵刃那种东西。”满怀怨气倏忽间烟销云散,男人翘起嘴角,“你敷衍我——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那个么——等你能自己同我说时,再来问我。”穆遥说着话,扳过他的脸仔细打量,“眼睛都睁不开了,你在这睡一会,我还有事,晚饭再来叫你。”
“不行。”男人急抬手,用力攀住她,“我身上难受……也疼——你不要走。”
穆遥想一想,“里头我也弄了一个活石泉,活石泉对你的病症,你去那歇一歇,多少应有缓解。”
“不去。”男人摇头,“或者你陪我去。”
穆遥把一旁的纸折子拖过来,撂在男人手边,“晏海侯好歹看一眼,我哪里有工夫陪你泡汤泉。”
男人偏转脸看见,足有一二尺厚的一撂,微觉理亏,仍不让步,“你陪我,晚间我与你做便是。”
穆遥无语,索性不理他。男人伏在她肩上,果然不过一时三刻,鼻息匀净,渐渐睡死过去。
一时侍人入内,抬一副春凳过来。男人睡得任事不知,由人摆布。穆遥同他搭一条毯子,一句“你们送他去后头”话到口边又咽回去,“走。”
——毕竟等齐聿醒来,知道自己没穿衣裳的样子被外人瞧见,屋顶也要掀了。
侍人抬着春凳跟着,从后门出,穿过一段密闭的夹道,瞬间开阔——方方正正一间屋子,活石镶砌,当间一大一小两个汤池,白雾蒸腾,水声源源不绝。
活石活泉,且是天然热泉——这么个地方,不要说崖州城那个,即便是皇宫华池都委难与之相比。
左边小池水浅,活石砌出一个卧榻的形状,热泉自上漫流而过,人卧活石之上,热泉自身上缓缓漫过——舒筋活血,自有奇效。
“出去。”
侍人放下春凳,无声退走。
穆遥叫一声“齐聿”,拉着他起来,安置在活石榻上。男人只掀了一下眼皮,只觉遍身温暖,如置云端,含混叫一声“远远”,又睡死过去。
穆遥往池边放一壶热奶,掩上门回去。这回不敢叫人来唱曲儿,只好闷头苦干。不知写了多久,胡剑雄走来,提两个蜜柚,“南边送来的,穆王尝尝?”
穆遥瞟一眼,“你就为两个柚子跑到这里来?”
“穆王明察秋毫。”胡剑雄拍一回马屁,笑眯眯道,“御史台刚上了一本,弹劾崔沪在北境时行为不检,军中狎妓——老奴忍不住,跑过来同穆王说道说道。”
“忍不住什么?”穆遥哼一声,“忍不住高兴——在北境给崔沪选人,憋屈之至,这一回终于出一口恶气?”
胡剑雄嘿嘿发笑,寻一柄银刀,坐在案前扒柚子。
穆遥已经写到最后一本,飞速写完,连着前头的本子一块收在匣子里,“拿出去,立刻八百里加急送西州。”
胡剑雄扔下银刀,双手往衣襟上用力擦拭,双手接过。出去一时回来,穆遥正坐在案前出神,“穆王,送走了。”
穆遥点头,“御史台谁上的本子弹劾崔沪?”
“今年初从州府刚调来的一个愣头青,好像叫胡修。其他人都忙登闻鼓的案子呢,他倒有意思,一记冷枪去打崔沪。”
“他有意思?”穆遥冷笑,“有意思的是朱相。”
胡剑雄愣一时,“穆王的意思——这个胡修是受命于朱相么?”忙摇头,“若是朱相,定是老糊涂了,老祖宗连崔沪胜战的爵位都不肯替他争,还管他违纪?他弄死崔沪,老祖宗也未必肯出声。”
穆遥笑一声,“胡总管挺宽心呀。”
“穆王?”
“崔沪狎妓难道还是新文?人家御史台弹劾的,偏偏就刚好是——北境狎妓。”
胡剑雄一滞,“穆王教我。”
“再等等看吧——这一出究竟是想折腾田世铭,还是直接冲齐聿去。”穆遥往下一指,“柚子拿来我看。”
胡剑雄连忙拿银刀,三两下扒开,剥出柚心摆一盘,殷勤捧着上前,“穆王尝尝怎么样?”
穆遥拈一块塞入口中,点头,“还行。”
“穆王的意思——”胡剑雄道,“这是朱相绝地反击?”
“外头天黑了么?”
胡剑雄回头,莫名所以,“黑……黑了……怎么了?”
“这都一下午了——”穆遥自言自语念一句,站起来,“你去吧。”自往里去。
拉开门便见男人平平缩在池中,兀自睡得深沉,连姿势都同先时一般无二——这一日发疯,又猛烈地犯一回病,实是累得很了。
穆遥摇头,盘膝坐下,饶有兴味地看着。男人沉在活泉水中,只一颗头露在水面。遍身被活石热泉熏染,雪白的皮肤上透出薄薄一层霞色,两颊夺目两片飞红。
穆遥一向知道这人生得好看,然而眼前这般模样仍是见所未见——容色夺人,叫人不能直视。穆遥伸一根手指,往男人湿漉漉的鼻尖上轻轻戳一下,无声笑骂,“好看有什么用?疯子。”
男人梦中被她惊扰,轻轻皱眉。穆遥忍不住又戳一下,男人越发皱眉,忽一时双唇翕动,喃喃道,“我不会……”
穆遥心中一动,停手。
“不会……”
穆遥眼看男人从安静变得慌乱,往他面上上拍一下,“齐聿,醒醒。”
男人眼睫一掀,双目大睁。
穆遥低着头打量他,“你不会什么?”
男人一双眼中云雾缭绕,满是初醒的迷茫,前所未有的老实,“琵琶……我不会。”
穆遥一时怔住,心下如打翻了五味瓶一样,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我就是随便一说。我这里弹琵琶的多得是,哪里就缺你一个?”
男人稍稍清醒,四下里看一回,茫然道,“这是哪里?你带我来的么?”
“你自己走来的。”
男人一滞。
“是。”穆遥正色道,“睡着了梦游到这里——”叹一口气,“晏海侯夜间小心,下回不知又走到哪里。”
男人被她唬住,刚慌一下便知她逗弄自己,鼓起双颊,“为防下回走失,以后我挨着你睡。”
穆遥愣一下,又复哈哈大笑,笑一时道,“我这个地方修好,你是第一个来的,我都没用过。晏海侯好运气。”
男人伏在水中,抬头看她,“果真?”
“是。”穆遥点头,“丘林清都能在崖州那个穷地方给你弄个活石泉,我怎么能比她寒酸?”
男人肃然抿一抿唇,终于没忍住,浮出一点笑意。
“高兴了?”
男人微觉羞惭,头一低伏在臂间,好一时道,“崖州那个不是给我的,你别当真。”
“管她给谁?”穆遥掬一捧水,从他后颈处淋下去,“还疼不疼?”
男人被热泉激得瑟瑟一抖,抬起头,“不疼……我好很多了。”
“你睡了一下午,必定是好很多了。”穆遥道,“朝中诸事烦难,明日回去不知何时得空——起来,我带你出去。”
“去哪里?”
穆遥低着头看他,含笑道,“岁山夜市京郊一绝,我带阿哥,做稀客呀。”
男人一时怔住。
“阿哥,我说得像不像?”穆遥一笑起身,不等答话自己走了。
出夹道在外间等了好一时,才见男人松松裹一块大巾子出来,水淋淋一头长发垂在身后。穆遥坐在炉边吃柚子,见他这模样片刻恍惚,“啊,忘了给你拿衣裳。”
男人哼一声,走过去挨着她坐下。
“是我的不是,侯爷别生气——此处没外人。”穆遥扑哧一笑,把手中的柚子塞入他口中,殷勤起身立在他身后,取一条大巾子裹了擦头发。
男人一直等口中食物咽下才道,“什么侯爷,我没有名字?”
穆遥扔了湿巾子,案上放的衣裳取一件。男人一眼看清案上堆着的都是男子服饰,厉声道,“拿走,我不要。”
穆遥莫名所以,“怎么了?”
“我的衣裳,还给我。”
“你那个汗湿的,都能挤得出水来。想死么?你要继续穿那个——”
男人梗着脖子道,“给我——我才不会死。”
穆遥瞬间福至心灵,立刻猜到他又做怪的因由,便站起来,提起堆在一旁水淋淋的罗衣走到火膛边,一抬手扔进去,火苗倏忽一闪,罗衣销作一堆灰烬。
“你——”
“我怎样?齐聿,你要么穿上,要么就这样出去。”穆遥笑道,“我这里的人嘴紧,不会出去说晏海侯衣衫不整——”
男人气鼓鼓瞪住她,久久说不出话。
“整日就知道胡思乱想……这些衣裳是前回天工坊来做冬衣,拿着你的衣裳样子,特意给你做的。”
男人立时安静。
穆遥俯身,凑到他耳旁道,“侯爷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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