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遥坐在地上出神,一直等到余效文终于打发了田世铭回来,才将男人稀泥一样瘫软的身体交给他,“又烧起来了,给他看病。”
“……是。”
“田世铭怎么说?”
余效文朝昏迷的男人一抬下巴,“死活要打听他……我怎么敢告诉他?只推一句不知道……只怕拦不住田小将军。”
“田世铭是崔沪派来的,见了今日这一出,不查个水落石出绝不会收场。”穆遥沉吟一时,“齐聿的事绝计不能叫田世铭知道,你这地方也绝计拦不住他,先生把齐聿安置到我那里吧。”
“……是。”余效文迟疑一时,“崖州王神志不清,病中难免吵闹,恐怕影响郡主休息。”
“不至于。”穆遥看一眼男人昏睡中焦灼的脸,“我观齐聿,不刺激他应当还好。”想了想道,“齐聿确实已经疯了。先生吩咐照顾的人只管哄着他,病好之前万事依着便是。”
“哄着?依着?”余效文反应不过来,一时灵醒,“郡主怎么知道崖州王确实疯了?”
穆遥不答——齐聿但凡还有一丝神智尚存,绝不会唤她一声远远。
余效文“啊”一声,“差点忘了。沈将军请郡主早些过去呢,府里摆酒,给冀北的人接风呢。”
“摆在哪里?”
“沈将军带着前锋营的兄弟同冀北的人在外庭。中庭另设一小席,郡主同田世铭吃两杯。”
“田世铭此时只怕无心吃酒。”穆遥一笑,俯身往男人身前伸一只手。
余效文怔住,“郡主要带着小齐公子一同赴宴?”
穆遥笑容凝滞,指尖点一点乱七八糟裹在男人身上的皮毛大氅,“衣裳,我的。”
余效文会错意,尴尬一笑,托起男人身体将大氅除下来,讪讪递给穆遥。
男人仍在高热之中,双腿失了温热的大氅包裹便不由自主往回缩,寻不到热源无意识蹬动。
余效文无助地叫一声,“郡主。”
穆遥只好同余效文一左一右架着男人回到榻上安置。余效文足足往男人身上堆了两层厚棉被。饶是如此,男人仍在瑟瑟发抖。
穆遥忍不住问一句,“还有救吗?”
“我试试。”
穆遥点一点头,转身出去。一边走一边穿大衣裳。刚刚走过芭蕉丛,迎面一条黑影重重一沉,扑在自己膝前。
穆遥吃一惊,等看清来人,破口便骂,“胡剑雄你疯了?深更半夜装神弄鬼!”
——太阳明明才下山。
胡剑雄在外苦苦等了自家郡主半日,好生上前行礼,谁料郡主不知在想什么心事完全没听见自己问安,只好生生咽下哑巴亏,赔笑道,“是老奴莽撞。”
穆遥绕过他大步往外走,“什么事?”
“高澄那厮今日攀咬出齐聿,好险没叫田世铭察觉。”胡剑雄紧紧跟在后边,“老奴方才过去给了几鞭子,那厮不是个硬骨头,一鞭下去全交待了。据他说丘林清待齐聿确实不同一般。听口气嫉妒得很呢。”
穆遥冷笑,“高澄此时当然要这么说。否则他想自己留在崖州城做人质吗?齐聿既如此受宠,怎么叫他丢在井里的?”
“老奴等在此处就为此事。”胡剑雄吞吞吐吐道,“高澄说——齐聿是自己下去的。”
穆遥止步回头,“什么?”
胡剑雄差点没撞上去,费好大劲才顶住穆遥的威压,勉强道,“他确实是这么说。”
“放屁!”穆遥骂一句,“齐聿疯了吗?”一语出口又觉尴尬——齐聿确实疯了。
胡剑雄想笑又不敢,好不容易绷住了,“老奴也不信,把那厮抽了好几十鞭子,那厮抵死说齐聿是自己下去的,而且这事只有高澄一个人知道,他无意间撞见。据高澄的说法,破城那天,齐聿在井下头已经呆了快三日——”
“胡扯,三日不见一城之主,崖州竟然还能同我军一战?”
“高澄不是说了,崖州做主的人是他——”胡剑雄小心翼翼续道,“郡主不知可曾留意,崖州王身上并无断骨外伤,不像被人扔下去的。”
“那井盖子呢?也是他自己盖上的?”
“这事老奴也问了。”胡剑雄谨慎道,“高澄那厮在后撞见,他见机会难得,不想叫齐聿活着回王庭争宠,便从上头封死了井盖。”
穆遥低头,总觉哪里不对,一时又说不上来。
胡剑雄见她有所松动,乍着胆子道,“依老奴的小见识,高澄应当没有撒谎。”
穆遥暗骂一句“疯了不知作什么死”,拔脚便走,边走边道,“不必管他们北塞的事。你给我看好高澄。不许叫田世铭和冀北的人同他接近。我还有事要问这厮,等我问完,速速杀了。”
胡剑雄愣住,“郡主不要他写信给高峻了吗?”
“写个屁的信!”穆遥道,“信一写便自绝于丘林氏,高澄去中京断无活路,但凡他还想在王庭有所退步,绝不可能写信。”穆遥冷笑,“今日不过给田世铭脸面才这么说。关州是我囊中之物,我拿关州,用得着丘林清一个玩物写信?实属笑话!”
“老奴愚钝,不知郡主要问高澄什——”
“我自会问他。”
胡剑雄话一出口便知失言,自己往脸上扇一巴掌,“老奴多嘴,郡主放心,这几日老奴好生熬着他,等郡主问时,必叫他有问必答。”
二人一前一后到了中庭,园子里果然已经摆了一席,田世铭一个人坐着自斟自饮。穆遥扯出一脸假笑,上前道,“世铭怎不等我?”
田世铭起身行一个礼,吐槽道,“将军美人在抱,还以为不来了呢。”
穆遥一窒,“什么美人?”
田世铭一指她身上的大氅——揉得跟咸干菜差不多,“圣上御赐的极地白狐皮,若不是将军心爱的人,怎么舍得给他裹脚哟?”
穆遥面皮一僵,只好打一个哈哈,生生受了。
田世铭抬头往她身后张望,“效文先生不来吗?”
“本将军之美人有恙。”穆遥笑眯眯道,“效文先生今日便不陪世铭了。”
田世铭无语。二人相对而坐,胡剑雄立在后头伺候。酒过三巡,田世铭仍是忍不住,“听说那人是个北塞亲贵,将军应当有所提防。”
穆遥给他续一杯酒,“世铭说的是。”
田世铭噗呲一声一口饮尽,“北塞哪里有什么美人,久闻将军惯爱江南少年,传言难道有误?”
“无误。”穆遥提壶续满,正色道,“世铭如若得遇江南美人,大可送与我府。”
两个人你来我往说了半日,话不投机,针锋相对。田世铭忍无可忍,将杯子一顿,“今日明人不说暗话,将军把人带来给我见一见。”
穆遥目含笑意,双唇一掀吐出两个字,“不行。”
两个人虽然都是笑意盈盈,场面却冷得结冰。胡剑雄见情况不妙,提着筷子给两位将军布菜,“崖州地方虽偏,厨子却不错——”
田世铭拍案高叫,“凭他是什么北塞亲贵,如今不过一介玩物,有什么不能见人的?”
穆遥一笑,“世铭房中侍妾想必也不少,不如也带来给我开开眼界?”
田世铭一张脸憋得通红,“我哪里有什么侍妾?”
穆遥愣住。胡剑雄尽职尽责地打圆场,“田小将军家教如此严格,甚好啊甚好。”
“同家教什么相干?”田世铭“呸”一声,“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好一个‘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一个人大笑入内,“田小将军少年英杰,常记先贤之嘱托,沈某佩服!”话音未落,沈良已经走到席间。
胡剑雄连忙添一副杯筷。
田世铭酒意上头,大声道,“田将军就是田将军,什么田小将军,还田老将军呢,磕碜不磕碜?”
也不知他家田老将军听到要抄棍子上家法。穆遥向沈良低声道,“他醉了。少喝几杯收了,寻个隐蔽地方安置,叫人瞧见不成体统。”说完以目光制止胡剑雄跟随,自己离开。
田世铭完全没发现主人离场,只顾拉着沈良吆五喝六。
内庭灯火通明。穆遥一进门便见廊下起了两个炉子。两名药童一边一个守在一旁看火,看见穆遥起身行礼。
“大半夜在做什么?”
“先生给开的要紧药方子,需得寸步不离看着火候。”药童道,“里头病人等着用呢。”
余效文这么快便把齐聿移过来了。穆遥提步入内,西厢那头隐约有人说话,是个女子声音,轻轻柔柔。穆遥心中一动,上前揭起一点帘角——
榻前一个极其窈窕的女子背影,正低着头,搅着手中一碗汤药。烛火映照下半边侧脸柔腻白皙,清丽不可方物。
穆遥侧身,隔过女子才看见男人靠在柔软的大迎枕上,闭着眼睛昏沉睡着。脸色已经比先前好了许多,只是喘息仍旧粗重,应是烧得厉害,双颊浮着两抹诡异的嫣红。
女子身形稍稍前倾,两根手指拈着汤匙喂药。男人闭着眼睛,极乖顺地努力吞咽药汁,三四口之后胸脯微微抬起,睁开眼来。
穆遥退后一步,隐入黑暗之中,清晰地看见男人怔怔地望着那女子,双唇掀动,吐出两个字——
“远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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