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民国之夺玉 > 7、第七章
    天气越来越冷,孟连生收摊后,通常早早回工棚,鲜少在外停留。


    这日,他刚点上炉子,肖大成便扶着表叔回来了。


    表叔一身袄子湿了个彻底,面颊冻得清白,浑身直打哆嗦,想说点什么,但上下嘴皮打了半天架,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来。


    孟连生忙起身将人扶住,担忧地问:“怎么了?”


    肖大成双眉倒竖,露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怒状:“还不是陈大陈二,今天又扣了叔工钱,叔找他们说理,动起了手,他们两个直接将叔推下水。这么冷的天,真是缺大德。”


    孟连生赶紧给表叔找出干净袄子,替他换上,又将人塞进被褥中。


    表叔身子原本就不算好,哪能禁得起大冬天在冷水里冻。孟连生给他喂了半碗热汤,也没能缓过来,依旧是牙齿打战浑身颤抖。


    默默望着蜷缩在被子中发抖的男人,孟连生忽然想起儿时,每回表叔从外面回来,都会带一些新奇玩意儿给他们这些孩子。表叔年轻时魁梧健壮,很有些身手,得空的时候还会教他打拳。


    那时,在他心目中,表叔是很了不得的人物。


    但此刻这个了不得的人物,羸弱得仿佛是秋日枝头上的枯叶,风轻轻一吹,便会摇摇晃晃坠落。


    是什么让表叔变成这样的呢?


    世道还是命运?


    孟连生不得而知,只觉得满心茫然。


    表叔彻底被伤了元气,翌日早晨发起高烧,孟连生赶忙请来附近医馆的郎中。郎中把脉之后,开了几服药便走了。


    然而喝了几日中药,表叔的身体并未有任何好转,一直昏昏醒醒,昏的时候多,醒的时候少,醒来时脑子也似乎有些糊涂,不大认得人,说不上一句完整话。


    及至第四天晚上,才彻底清醒了片刻。


    在孟连生喂他吃下一碗药汤后,他抓住对方那只虽然年轻却粗糙无比的手,虚弱地开口:“连生,听叔的话,趁着年轻奔个好前程,再找个媳妇作伴,别学我这样,到头来一无所有。”


    孟连生点头:“嗯,我晓得的叔,你好好养病,等好了也别去扛货了,我养你。”


    表叔望着他,灰白的脸上勉强露出一个欣慰笑容:“叔晓得你是个聪明孩子,以后定会有出息的。”


    孟连生对于自己以后有没有出息并不在意,此刻只想着表叔能快点好转过来。


    一直到这时,他还天真以为,表叔不过是伤风着凉,很快就会好起来。


    表叔说完这番话,又昏睡了过去。


    孟连生就躺在他身侧陪他。


    这一晚,好像特别冷,比先前任何一晚都要寒冷。


    在拂晓时分,孟连生被冻得睁开了眼睛。他伸手摸向左侧的人,摸到一只没有温度的手。他握着那只冰冷僵硬的手,木然地看着棚顶,心中一片怆然。


    “连生,叔怎么样了?”过了稍许,睡在他右侧的肖大成也醒来,竖起身关切地问。


    借着晨光,肖大成看了眼那边的表叔,只见对方双目紧闭,面色平和,仿佛还在安然熟睡,只是脸色是一片毫无生气的青白。


    孟连生默了片刻,才摇摇头,低声应道:“叔走了。”


    他语气很平淡,平淡到好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以至于肖大成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继而大惊失色,及时地紧紧捂住嘴巴,才阻止自己尖叫出声。


    棚里的工人陆陆续续起来,若是知道里面死了个人,只怕会惹来麻烦。


    肖大成坐在连生身旁,一动不敢动,不敢再往表叔那边瞧,因为表叔已经由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尸体。他胆子小,与表叔的那点交情,远远不足以抵消他对死人的恐惧。


    而此时的孟连生比表叔更加瘆人,虽然看起来面色如常,但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睁得很大,许久都不眨一下,仿佛也已经变成了个活死人。


    肖大成彻底被吓坏了。


    及至棚里的工人都去上工,孟连生的黑眼珠才微微动了动。他慢慢坐起身,伸手为表叔整理好衣裳。


    表叔的面容很安详,仿佛离开得并不痛苦。


    肖大成见孟连生活过来,终于敢出声,哆哆嗦嗦问:“连生,你要带叔回老家吗?”


    孟连生沉默片刻,摇头:“路途太远,手上钱也不够,就算雇到了车马,等回到家,尸体也得发臭。我晚上去郊外找个乱葬岗先把叔葬下,等有钱了再帮他迁坟立碑。”


    肖大成因为不敢看表叔,只能一错不错地盯着孟连生,听他这样说,深以为然地点头:“也只能这样,我跟你一起。”


    “不用了。”


    肖大成没有坚持,毕竟还是害怕。


    孟连生在垃圾场里捡来一只轮子和一块木板,做了一只简易独轮车,将裹着棉被的表叔绑在上面,在暮色四合时,拖着这只小车,朝南郊行去。


    码头上鱼龙混杂,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操着不同口音,来来去去十分随意,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平平无奇的中年人,在某个夜晚悄无声息死去。


    月明星稀的夜晚,孟连生形单影只地走在空无一人的路上,十里洋场的繁华渐渐远去,这段漫长的旅程,陪伴他的只有表叔早已僵硬的尸身。


    *


    与此同时,沪郊松江城内的一间温暖馨香的邻水小馆里,沈玉桐正与龙嘉林对饮小酌。


    龙嘉林明日就要启程回豫北,邀他一同游古城吃鲈鱼听小曲。沈玉桐欣然赴约,就当是为好友践行。


    这家小馆歌女和鲈鱼都是一绝,梨花木圆桌上的清蒸鲈鱼已经吃了一半,坐在前方弹唱的歌女,也唱到了一半。


    歌女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花一样的年纪,脸上只搓了点胭脂,也美得很,每每唱到婉转处,眼神顾盼流波,是恰如其分的娇羞与妩媚。


    沈玉桐和龙嘉林今晚都穿着长衫,两人也都是英俊的男子。只是沈玉桐气质温润儒雅,穿上长衫,自带一派风流雅士的气质。而龙嘉林则要粗犷太多,一身天青色长衫穿在他身上,不显风雅,倒有几分盛气凌人。


    女人们自然更爱沈玉桐这样温润如玉的男子,何况沈二公子生得是如此昳丽不凡。饶是歌女见惯各式各样的公子哥,他这样的却也是难得一见,唱曲儿时,眼波总往他身上瞧。


    龙嘉林少时性格腼腆懦弱,在军营里混了这两年,早染上一些丘八作风。这几日同沈玉桐一起,一直克制着自己,不想给对方留下坏印象,今晚几杯薄酒吃下肚,便渐渐忍不住要现原形。


    他看出歌女对沈玉桐那点小心思,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银元票,朝歌女勾勾手指:“过来!”


    歌女只得停下拨弦的葱葱玉指,起身朝他款款走过来。


    龙少爷伸手粗鲁地一拉,将女人拉在自己腿上,又轻佻地摸了摸女人下巴,拿起银元票塞入她紫色镶彩边斜襟褂子中,大掌还顺手在鼓囊囊的胸前摸了把,做出一副浪荡子的模样:“给爷唱个带劲的。”


    歌女是卖艺不卖身的淸倌儿,鲜少遇到这样孟浪的客人,但听老板说过这人身份尊贵,不敢得罪,只能求救般看向对面的沈玉桐。


    她这反应更是惹得龙嘉林不快,正要借着酒劲儿发作,却见沈玉桐挥挥手道:“行了,你下去吧。”


    歌女如蒙大赦,从龙嘉林身上起来,朝二人鞠了个躬,抱着琵琶慌张张走了出去。


    龙嘉林脸色不悦地沉下来。


    沈玉桐掀起眼皮,用他那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看向对方,道:“小龙,你在军营里跟人学坏了啊!”


    龙嘉林眼珠子一转,弯唇嘿嘿一笑:“哪能呢?我就是看这姑娘总朝你瞟,想让她老实点。”说罢,幽幽叹了口气,“小凤,你什么都好,就是太招人。从前在学校,我光是帮你赶走那些隔壁女校偷看你的女学生,都费了好大工夫。”


    沈玉桐对于自己招人这事,其实一直不太以为然,当年若不是学校里有人开玩笑传他貌赛潘安,也不会总引来女学生看他。


    女学生看他,无非是好奇罢了。


    他对这个话题无甚兴趣,好笑地摇摇头,道:“小龙,你这次回豫北不知几时再回来,自己要多保重。”


    龙嘉林将身下的椅子挪到他身旁,脑袋一偏靠在他肩膀:“小凤,你如今回来了,我很快就回上海,我们还像从前那样日日待在一起玩。”


    两人不免都忆起少时光阴,那时龙嘉林总是黏着沈玉桐,确实称得上形影不离。每回受了委屈,他就会像这样靠在沈玉桐肩膀,撒娇一般哭哭啼啼。那时他是瘦弱的小龙,娘早逝爹形同虚设,家中也无兄弟姐妹,偌大的公馆里除了佣人,常年只有他一个主子,是个孤单的小可怜虫。沈玉桐常常带他回沈家花园同吃同住,兜里总揣着几颗糖,等他靠在自己肩膀要哭时,就会往他嘴里塞上一颗,小龙便会破涕为笑。


    如今的龙嘉林与瘦弱二字早没半点关系,一颗大脑袋靠在自己肩头,沉甸甸得如同压了个千斤顶。这样一个人高马大的丘八撒起娇来,实在是违和。


    但在沈玉桐心中,对方依然是那个孤独无助的小龙。


    此时口袋中没有糖,他便随手夹了一筷子鲈鱼肉送入龙嘉林口中,道:“我们现在又不是小孩子,各有各的事情要忙,就算你回来,那也不能日日待在一起。不过只要想见面,总是有时间的。”


    龙嘉林心满意足地嚼着鲜嫩的鱼肉,抬头看向沈玉桐那张美玉般的脸,道:“小凤,你是我最好的兄弟,也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沈玉桐笑说:“比你爸爸还好?”


    龙嘉林道:“不一样的好,但我喜欢你这种好。”他依旧将大脑袋靠在对方肩头,想了想,又说,“你以后就对我一个人好,别对其他人好了,好不好?”


    沈玉桐挑起眉头,手指抵在他脑门,将他掀开:“又说浑话。”


    龙嘉林竖直身子,耍赖一样道:“我不管,以前我是没本事,往后你若是对别人比我好,我就要让那人不好过。”


    沈玉桐知道龙嘉林对自己是有一点占有欲的。对方少时只得自己一个朋友,所以每次自己抛开他同别人一起玩,他就会生好几日闷气。


    思及此,他好笑地摇摇头:“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孩子气。”


    龙嘉林望着他,眸中闪过一丝带着戾气的精光,继而又咧嘴一笑:“小凤,你很快就会知道,我跟小时候不一样了。”


    沈玉桐并不将他这话放在心上,只转而道:“行了,你明早就得启程,我们再喝两杯,就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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