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眸光交错间,虞洲漠然垂下眼,紧闭的房门将景色错绝开。
门外,戚烈温柔替妻子围上披风,见她仍然直直望向闭合的门,就索性揽着她肩膀往后转,撑着伞一步一步带她走远。
风声中,唐书问:“阿棠会好吗?”
戚烈道:“阿棠会好的。”
半刻后,唐书又问:“阿棠会好吗?”
戚烈温和,不厌其烦道:“阿棠会好的。”他揽紧自己的妻子,眼底是最清澈的包容,他说:“……我们的女儿会活得长长久久。”
大抵执念都是戚棠,便再无暇分些注意给其他人。
而屋内的虞洲回身,只见烛光幽幽里躺着的小阁主,嫩白的脸,烛火辉映的阴影跳动,额上纱布缠绕,双手平放于身侧,如古墓里静谧、宛如睡颜的墓主人。
虞洲坐在唐书方才坐过的圆凳上,她将袖摆捋好,目光低低在探出袖笼的手心上,指尖摩挲,似乎在眷恋那一朵野花的触感。
花瓣碾烂于指尖是潮湿黏腻的。
满手血腥也是。
掐死一个人同样是。
片刻后抬眸眸,盯着戚棠半晌出不了神。
许是白日脆弱苍白,而在红烛之下,竟然跃动生机,浓艳流淌。
眉睫极黑,肤色极白,精致到如一雕一琢都毫无偏颇的瓷件,触之生润。
虞洲知道,她会以这副模样,长至及笄,而后修金丹,这副容貌会脱俗艳丽到惊心动魄。
虞洲松了指节,手掌搭在膝盖上,如此看了一夜。
天边圆日最后一点边际彻底显露,尚且殷红的晨霞铺满天际,药烟又淡了,她起身添了第二波。
虞洲坐在床边的圆凳上,垂眸,剔透的眼瞳折射光线。
戚棠睡了一夜,一动未动。
虞洲想,真的无碍吗?
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她做起来心悸,垂眼轻轻碰了碰她小师姐的手背,冰冰的、凉凉的,与她每时每刻所能触碰到的温度天差地别。
唤不醒她。
虞洲俯下/身,看她呼吸与眼睫颤动,却什么都没看到,只剩一派平静无波,眼睫烙下长长的阴影。
她知道有人下了死手,只是……
虞洲去摸脉息,单手捏住脆弱手腕,指腹搭住搏动,仍觉无碍。
“戚棠。”
虞洲轻轻开口——
“你醒醒。”
声音轻轻响在一片沉寂之中,她似乎极少这样温和唤一个人的姓名,音调有些颤,如山间泉水潺潺。
确实唤不醒。
她又的确无碍。
虞洲沉下眼,捏了一根白针,画阵,白针穿透阵心而后消失不见,稍片刻后,那人带着古怪笑意的声音再度响起:“哟,守着小阁主一夜未睡呢?”
她似乎等着虞洲,等了很久。
虞洲只问:“……你做了什么?”
“什么什么,什么我做了什么?”那人思量再三,语气婉转拿腔作调,“哦,小阁主中毒昏迷了?呀呀呀,这就跟我没关系了。”
她抚着脸颊边的红痕,那是白针擦出的轻细伤口,她知道虞洲不信,唱戏似的叫着冤枉:“虞姑娘怎么什么都怪罪于我,要知道,想取她性命的不止我一人。”
与之掰扯不清。
虞洲在思考杀意。
“她不会死的,”对方沉默良久,头一次用这样的语调说话,而后抬手用灵力修复脸上伤口,“至少此时。”
她轻讽笑出声来:“你不是有感觉吗?”
***
苦读一夜的胡凭再来的时候,神情轻松,鬓边银发在闪烁。他叫众人在外头等,偏偏将虞洲关进了戚棠房里,而后问她:“老朽且问,你二人行至此处,可有遇见弥天大雾?”
虞洲眉眼平静:“……有。”
胡凭有些失望,道:“为何不说?”
他能看得出虞洲的隐瞒。
虞洲没说话。
胡凭叹了口气,又问:“你可有不适?”
虞洲眼皮子沉了沉,她一夜未睡,面色十分苍白,喉音在唇间辗转,还是没说话,只是低着头、垂着眼。
胡凭并未介意,只是深深的看着虞洲,重复她曾经的回答,道:“你说了不怨她的。”
老人家语气和态度都很平缓,虞洲一愣,呼吸顿了顿。
胡凭没再追究,只是让虞洲出去,叫外面的人不许进,要直到他出去了才可以进来。
几人在外面等。
酒酒问虞洲:“仙尊叫你做什么?”
虞洲冷漠的扫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而最该问的唐书只是落了几道眸光,却只字未问。
酒酒不满虞洲不答和她轻慢到几乎漠然的姿态,道:“喂!”
唐书看了一眼酒酒,酒酒才心不甘情不愿的闭了嘴。
没人知道胡凭关上房门后做了什么,窗边偷听的灰奴什么也没听见。
只是约三炷香时间,出来后的胡凭沾染满身药香,混合着极淡的血腥气,遥遥望了眼碧空如洗,单手撑着腰,伸着懒腰道:“……人老了啊。”
他说人老了。
他胡须、头发斑白,可分明是元婴期的修为,怎么也不至于如此疲态。
从那年,从扶春落成后起就渐趋于疲态,修为不再精进。似乎是命中注定,于是他一头抛弃修为增进,学起医道,尝百草、炼百药,专挑将死之人施以援针,救得过来救活,救不过来就死。
——如今竟已这么多年了。
胡凭对上唐书的眼眸,那双眼眸情绪交错,似有百感交集,疲倦笑了,道:“阿棠无碍,大抵能醒了。”
唐书匆匆往房间去的脚步却停顿,神情复杂的看向年岁比她和她夫君小、却已经苍老十足的师弟。
“……多谢师弟。”
胡凭缓缓笑了:“不谢。”
他答话变得很慢,二者间,岁月的气息缓缓流淌。
唐书走进房里,而戚烈叫走了晏池与林琅。
扶春接下来许是会有大动静。
而唐书心里有数。
床榻上的戚棠气息不见弱,唐书知道,她大抵过了这一劫。
***
胡凭一步一缓走了,戚棠并未立刻清醒。
酒酒绕在床边看着仍旧一动不动的自家小姐:“我再去问问胡凭仙尊,小姐怎么还不醒?”
虞洲在一旁看着,唐书说:“不用去。”
酒酒道:“夫人?”
唐书只是温柔的坐在床边,低头看自己女儿:“等吧。他说了无碍就是无碍,说了会醒就是会醒。”
她一贯是威严的,却偏偏对自己不争气的小女儿总是露出这样柔软的一面来。
酒酒说:“那我去小厨房煮点粥,小姐醒了就可以喝。”
唐书道:“好。”
待酒酒走后,唐书只看了虞洲一眼,甚至没来得及跟她说话,就被翩然从门口进来的小鹤吸引了目光。
这小鹤并不多见,虞洲只在戚棠身上见过,却没问过。
戚棠也当这是扶春常见的传递信息的小法术,不曾主动提起。
唐书知道,那是胡凭的小鹤,抖下荧光,落成的字句是——“让虞洲来药园。”
唐书抬手,将纸条收进衣袖中,叫虞洲:“去吧。”
虞洲被胡凭叫去了药园子,她到的时候,老先生躺在摇椅上……像是寻常普通人家才有的长辈。
胡凭又给她号脉。
仍是心脉郁涩。
他摇摇头,苍老的眼眸都是怀念,靠着摇椅缓缓晃动,遥遥看着风道:“快入秋了。”
并不快。
虞洲默默为他斟了杯热茶。
***
唐书的身体承担不起夜晚的凉意,她颜色脆弱,叫虞洲好好照顾戚棠。
她并不信虞洲,却在此刻,除了信虞洲没有别的办法。
屋里重归静谧。
虞洲想着人心难测,小阁主平放在身侧的手距离她不过一尺距离,虞洲便又再次轻轻碰了碰小师姐的手背……温度渐暖了。
虞洲慢慢收回手。
戚棠醒的时候是在深夜,她迷茫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能看见虞洲,她漠然安静,静静坐在自己床边的红木圆凳上。
二者大眼互相瞪了一会儿。
戚棠:“……”
真的有被吓到。
屋内昏沉,只点了一盏灯烛,火光跳跃,美人面朦胧,影影绰绰。
她又换回了白衣。
虞洲看着她,只是沉默的看着她,剔透明润的眼珠和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本就美得脱俗,此刻不带烟火气,硬是像了梦里书里会写的画上美人。
戚棠觉得,这像话本中志怪故事的开端。
她吞了吞喉咙才道:“虞……虞师妹?”
虞洲道:“是。”
戚棠昏睡了这许久,声音又沙又哑,实在渴的慌,才用眨着湿漉漉的眼眸,问虞洲:“可以给我倒杯水吗?”
喉音刮着嗓子,说至话尾几乎消音。
戚棠心底呜呜的,觉得自己太卑微了,大病初愈,连杯水都要自己讨来喝。
虞洲才一愣,起身去给戚棠倒水。
怨不得虞洲。因她伤重苏醒后第一反应仍是逃命,不是喝水。她眼睫在昏暗中眨动,再一次意识到了床榻上的少女是易碎的琉璃,比之金贵。
指尖触碰,戚棠热乎乎的指尖触碰到沁凉的手指,她看了眼衣着单薄的小师妹——即是夏天,山上夜晚也是冷的。
戚棠接过杯盏,暖乎乎的捧在手心,抿了两口:“你冷不冷啊?”
“冷”字在心口辗转,虞洲说:“不冷。”
“那边……”戚棠似乎才意识到小师妹说得答案并不符合她心底的回答:“啊?!”
月门旁挂了一件披风,戚棠想说冷的话可以披上,只是准备好的台词被迫咽回了肚子,只好无措的眨眨眼睛,她以为小师妹会说冷的。
而且,她发现……今夜的小师妹格外冷淡。
明明都一同经历生死的。
戚棠眼睫轻颤,兀自猜测:“是……父亲母亲迁怒于你了吗?”
虞洲抬眼,望见倒影烛火跳动的戚棠晶晶亮的眼眸。
单纯、无知又傻。
怎么会养出这样的女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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