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横滨的第三天。天还刚刚蒙蒙亮,黑泽唯就起来了。她洗漱完毕后就走进厨房开始做今天的早餐。


    这时偌大的日式传统住宅内除了她弄出的声响,一切都安安静静的。


    昨晚,师父和晶子回来时,国木田也刚好教完她功课。


    黑泽唯就提议让她来做一顿饭来感谢师兄的辅导,但没想到师父和晶子却面露难色,最后这顿饭还是师父请他们到外面的餐馆吃的。


    其实当时黑泽唯就明白了。


    等吃完了饭送别国木田后,她就带着大家去超市。再等他们大包小包的回来后,她一拉开冰箱,就发现里面果然空空如也。


    好啊!她离家两年了,有太多的记忆都被时间这个玩意给美化了。


    她忘了,脑子聪明的义兄是个生活上的低能儿。


    她忘了,晶子苦读医学大头部书时说过的最狠的一句话是,“读书就要往死里学!反正「请君勿死」啊!”


    ——「请君勿死」是对方的异能力,能将濒死的人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当然了,更不用说他们家的一家之主福泽谕吉!黑泽唯年仅十岁就成了煮饭婆,不就是为了这个爱惜别人却不爱惜自己的蠢蛋!


    想到这儿,黑泽唯比刚才要更使劲儿地切着案板上的萝卜,她接下来要做萝卜味增汤,让这三个混蛋喝上一口,以此慰藉他们一直以来疲惫的身心!


    这时那只原本已经走到她身后的不速之客被她突变的气势吓了一跳,然后停住了脚步转身就往回跑,随后它从一扇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的窗户上蹿了出去。


    唯有木地板上肉眼几乎察觉不到的猫毛,证明它刚才来过。


    黑泽唯做完了饭,在走廊的拐角处正好遇到了准备去自家道场做功课的福泽谕吉,两人打完招呼后,她就回到卧室,稍事打扮出门了。


    说实话,走在路上她还有些忐忑不安。


    虽说从前家里的三餐都是她准备的,但毕竟已经过去两年了,人总会发生变化的,也不知道她现在的手艺大家还能不能吃得满意。


    不过等到街道上的一切都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中,她看到了乱步发来的短信,顿时安心了许多。


    对方还是一如既往的那副毫不客气的口吻,他要求她今天晚上回家时记得去买排骨,还特别备注要糖醋口味儿。


    黑泽唯微笑着回复「收到」,这时导航传来机械的女声,提示她在下一个街角处左拐。


    如果用新兴的网络词汇,今天黑泽唯是要去和笔友面基。


    说起来,他们两人的结识还真是妙不可言。


    两年前来到并盛的第一个晚上,她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大致的内容她醒来时就忘记了,但是一个地址就像是刻印在了她的大脑上挥之不去。


    当时黑泽唯就有一种预感,或许这与她丢失的那份记忆有关系。


    黑泽唯从小就没有十岁之前的记忆,她一开眼睛见到的就是监护人和师父,而「十岁」这个概念也是对方告诉她的,更不要说最近刚得知的亲哥哥阿阵了。


    所以那天思来想去她还是连夜动笔写了一封信,然后第二天拜托草壁先生帮她寄了出去。


    说实话,其实那个时候她已经做好了了无音讯的准备,而唯一驱动着她寄出那份信的大概是为了与「过去的黑泽唯」做个了断吧。


    但没想到,第四天她收到了来信。


    那上面的字写得歪七扭八,口吻也像个孩子。


    对方问:她是谁,为什么要写「你好吗?我现在很好」,最后对方也写到「我现在很好,只是哥哥有点小感冒」


    或许也因为那时中二期还未过吧,黑泽唯给对方寄去了一些药,然后还说了些宽慰的话。不知怎么,一来二去他们便成了笔友。


    但半年前,对方忽然告诉她,以后寄信就请直接寄到邮局吧。黑泽唯意识到,或许对方那边发生了什么变故,她连忙发了一封急信。


    随后她等了一个星期,对方才寄来了信,说她们搬家了而她的哥哥得了肺炎,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借给他们钱。当然信上的口吻很委婉,并没有这么直白。


    当时也不知怎么,黑泽唯没有丝毫犹豫就把积攒的稿费全都寄了过去。哪怕到今天那也是一笔非常大的数额。


    现在想来,那也是她做过的为数不多极为冒险的事情吧。这时导航“滴”了一声,黑泽唯停下了脚步,机械的女声提示目的地已到。


    他们要面基的地方是一家很不起眼的餐厅,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被悄悄挽留住的时代的尾巴。


    不过这是横滨店铺的主基调。那些装潢稍微华丽的,莫不是背后有哪些大人物撑腰,要不然开店不到三分钟的功夫就会倒闭,而工作人员或许还会有性命之忧。


    当然了,这只是黑泽唯截止到两年前生活在横滨的经验,或许拿到今天来看并不算数。毕竟两年前,她走在路上不间断的就能听到轰鸣声、尖叫声和悲鸣声。


    一推开门,老板很中气地喊了一声欢迎光临,但黑泽唯还没来及看清对方长什么模样就看见一道黑影朝她扑来,然后她就被一只猫缠住了。


    这是一只漂亮的三花猫,它的皮毛油亮有光泽,一看就被很细心地照顾过。现在它“喵喵”的叫着,亲昵地蹭着黑泽唯的腿部,而尾巴灵活的勾住她的脚腕。


    黑泽唯怔怔地看着这只猫,一动也不动。


    见她这副模样,原本还笑盈盈的老板收起了笑脸,他拿起湿毛巾简单的擦了一下手,然后撩开后厨的门帘走了出来,“客人别……”


    还没等他说完,又有人打算从门口走进来。由于他和黑泽唯的身高差,老板可以清晰而完整的看到对方的面容。


    这是个有着一头红发的青年,他穿着与这个季节不相宜的服装,眉眼间透着与他实际年龄不符的沧桑感,让人瞬间就会把他想老几岁。


    “织田!”老板就像是见到了救星般惊呼着,随后还朝他投去殷切的眼神。


    黑泽唯也在对方的那声惊呼中反应过来,一抬头就发现自己正被一片阴影笼罩住,连忙往旁边移了移。


    “对不起,对不起。”她解释道:“刚才我还以为家中的猫跑过来找我了。”


    老板笑着说道:“哎呀,那就巧了。这只猫也不是我养的,它只是有事没事就来我这溜达一趟。”


    “不不不,应该是我搞错了。”黑泽唯低头又看了眼这只还在朝自己撒娇的猫,虽然身上的花纹一模一样,但她实在不相信,他们家的那只小懒猫能跑这么远。


    随后或许是被老板眼角上的笑纹给迷惑了,黑泽唯破天荒地和陌生人并排坐在与厨房相连的把台上,还点了一份据说是老板特制的咖喱饭。


    这份咖喱饭与这家店同款的朴素,不过是炖烂的蔬菜与大蒜炒过的牛筋为主料,但吃在嘴里心中却洋溢着幸福的小调。


    吃完饭,喝一口拿铁这种感觉更为强烈,黑泽唯不由地眯起了眼睛,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餍足的猫,而刚才缠着她不放的猫,正老老实实地趴在她的腿上,也是同款的表情。


    老板一边擦拭着餐盘,一边笑道:“这位小姐的习惯和织田一个样子呢!”


    织田就是那位刚才被黑泽唯挡住的青年,现在他也已经吃完了饭,正在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看书。


    这本书黑泽唯越看越眼熟,或许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织田把那本书合上,将书皮的一面倾向她。


    那上面没有什么让人眼花缭乱的东西,除了该有的名称,就只有一束白色的花朵。


    “《白椿》”织田停顿了下,又接着说道:“这本书很精彩,真的很精彩。”


    黑泽唯可以很明显的看出这个人并不怎么习惯于安利,但是就是这样的人却在很真诚地向她推荐这本书。


    如果不是因为她是这本书的作者,或许她就会接受这份安利吧。


    她笑着说道:“你很喜欢这本书?”


    织田愣了一下,随即嘴角上微微的扬起弧度,“对,我很喜欢这本书,不过更准确地来说,我在里面找到了一份可能性。”


    黑泽唯还从来没有听过这个说法,或许也是因为对方是她的读者,她天然的就比对待旁人要更有耐心,她就问道:


    “有人说这个结局太过悲哀,女主拼了命的想逃离这个城市,但到最后却成了男主的背后灵,陪着他看尽了这个城市的兴衰。可是你却说你看到了可能性,这也太奇怪了吧?”


    听到这句话,织田的眼神微动,他把书放到桌子上,腰背比刚才要挺直了些。


    “其实我很想成为一名小说家,男主的设定给了我一种可能性。让我忽然觉得「啊,既然像他那种深陷在黑泥中的人也能写小说,那我是不是也可能呢?」”


    在他说话间,黑泽唯的眼神变得越发温柔了,现在她的脸上浮现出远超这个年龄该有的成熟,不过这份成熟不是成年人的世故,而是任何人都无法抵抗的母性。


    这是一个很矛盾的少女。织田暗想。但是他还是不由自主的想向她倾诉,于是他张开了嘴。


    “我曾经读过一本书,它让我睁开了眼睛,就像是黎明时冲破了云朵的阳光。这本书让我想成为一名小说家,但是它的作者又告诉我……”


    织田停顿了下,又说道:“杀手不配成为一名小说家。”


    黑泽唯愣住了,然后哈哈大笑。


    她笑了好半天,甚至把眼泪都笑了出来,然后一脸正色地看着织田,“骗人的!如果你愿意给无神之地寄出信的话,她也会很认真的告诉你,你被骗了!”


    织田没有恼羞成怒,正相反的他的脸上浮现出了茫然的神色,“那本书上说,人只有在临死……”


    “人只有临死前,才能自己救赎自己。”


    黑泽唯打断了他的话,“你是不是在想「啊,为什么她也知道这句话。」是不是那个留着精美胡须的男人还告诉你,「就由你来补全老夫的小说吧!」”


    “他是我的监护人,他一贯都是这么说的。”


    她用一种熟稔的语调说道:“他对我身旁的几乎所有的人都这样说过。有次我气急败坏地揪着他的胡须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是有一位他绝对不可能拒绝的存在拜托他的。”


    忽然间,围绕在织田身边的某种东西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就像是水忽然开始沸腾。


    趴在黑泽唯腿上的猫咪悠闲地打了个呵欠,但耳朵已经竖了起来。


    “后来我又问他为什么,他说更加模棱两可,他说如果是个国家拜托的呢?这个国家想让文坛兴旺呢?”


    黑泽唯又笑了,“你看,他就个整天自认为肩负重担的家伙,所以那个人是真的想让你去当小说家。而且再说了,人为什么要在临死前才能救赎自己呢?既然知道自己做错了,那就从知道做错了那一天那一刻开始重新做人吧!”


    “我从前是一名杀手。”织田的眼神缥缈,语气又很平淡就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然后他忽然话锋一转,直直地盯着黑泽唯的眼睛。


    “现在是一名港口mafia。是神老师用尽最多的笔墨去描述的那个失落之城里像迷雾般可怕的组织。你说,这样的我还有资格吗?”


    黑泽唯抿了下嘴唇,说道:“你们……现在不统一着装了?”


    织田愣住了,但还是回答道:“大概是因为换首领了吧,先代的命令就都不算数了。而我是最底层的人员,所以着装上只要符合统一风格就行。说实话,其实大夏天穿风衣很热的。”


    黑泽唯点点头,然后说道:“你们底层人员会有更多的空余时间吧?”


    她没给对方留说话的空隙,又紧接着说道:“那就用空余的时间写小说吧!”


    现在她并不知道,她的眼神里透着织田根本无法拒绝的光,就像是一位神明在宣称她的神祗。


    “从现在开始,无论是把生活的点滴记录下来,还是构思一个完整的故事,你都应该开始动笔了!”


    这时餐厅的前门又被推开。


    一直默不作声的老板抬起头笑着朝来人说道:“银、龙之介今天不是说好了要休息一天吗?”


    然后他转身又去拿干净的餐盘,“哎呀,正好今天我煮饭煮多了,最近也没几个客人,要不然就要浪费了。”


    那是两个差不多应该是初中生年纪的小孩,但是他们与同年龄段的孩子比起来,又太过瘦弱,看起来只要是风吹就能倒下去似的。


    黑泽唯转头看向那两个孩子。和女孩对视的那一瞬间,她就忽然有了一种预感,这就是她的笔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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