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五年冬,洛陵市冷得出奇,路上行人脚步匆匆,凛冽的风刮过幽深的巷,淡青的天裹着铅灰的云。
沈素湘收拾好行囊抛夫弃女的那天,空中飘着小雪,嘉南逃课去火车站送她。
母女俩沉默了一路。
沈素湘以为嘉南会哭,求着她留下来,结果出乎意料,嘉南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言不发地替她拎着行李袋。
候车室人潮拥挤。
看窗外,雪越下越大,沈素湘催促嘉南:“赶紧回学校上课吧,离检票还早着呢,不用你陪着我耗时间了。”
嘉南点了点头,伸手挥了一下,平静地与她道别。
“等等。”沈素湘又把人叫住了。
她挤进人群,找到一家早餐店,要了几个包子和两杯豆浆。
店里老板娘打开灶上蒸笼,掀起一团热气腾腾的白雾,手脚麻利地拿塑料袋装好肉包递过去。
沈素湘接过,隔着那片云似的还未散尽的热雾看见了不远处的嘉南,她还在原地站着,等她回去。
洛陵火车站已经很旧了,室内灯光昏暗,墙壁斑驳,据说政府已经规划好明年选址新建。
穿着灰色棉袄的女孩孤零零地杵在那里,裹着灰白格子围巾,与身后的背景融为一体。
仿佛她亦是陈旧的、黯淡无光的、等待被拆迁的一部分。
沈素湘心头忽生出一阵不忍。
她走过去把早餐给嘉南,又掏出钱包,抽出几张红钞塞进她口袋。
离别之际,人容易变得多愁善感,不复如往日里那般冷漠。
沈素湘语气温柔地叮嘱了几句,例如要好好学习,练舞也不能放松之类的。
话刚说完,嘉南突然伸手抱住了她。
这样的亲密接触让沈素湘愣了一愣,心肠也更加软了。
嘉南鼻尖冻得微红,把脸埋在母亲棕色的大衣上时像只蜷缩在落叶堆旁的小狐狸,她在适当的时机开口,提出了自己仅有的要求:
“外婆在打碗巷的房子可不可以先别租出去,留给我住一段时间?”
沈素湘皱起了眉头。
那套房子她有意出租,不过打碗巷位置偏僻,小广告贴出去两个月了,也不见有人联系自己。
“你想自己搬出去?”沈素湘问嘉南,“不想跟你爸一块儿住?”
嘉南一早打好了腹稿,避重就轻道:“打碗巷那边离文化宫近些,我平常去练舞更方便。”
沈素湘和嘉辉两人的婚姻破碎,夫妻俩离婚,嘉南被推到了父亲这边。
如今沈素湘远走,嘉辉再婚是迟早的事。
他们失败的婚姻如同坟冢,而他们唯一的女儿成了留在这个世界上的遗物,从此不会再有真心接纳她的家。
她需要替自己寻找避风港和可落脚的地方。
嘉南最终如愿要到了老房子的钥匙。
她对沈素湘说:“妈妈再见。”
她们终将分别。
就像许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年幼的女儿去文化宫上舞蹈课,在岔路口与母亲挥手告别。阳光覆满头顶的青槐树,她们踩着那片浓重的阴翳,走进各自的人生里。
出了火车站,寒意袭来,嘉南脖子往围巾里缩了缩。
挂在她手腕上的塑料袋迎风晃荡了几下,里面的包子已经冷了。
檐下有乞讨的老人口中喃喃有语,佝偻着背朝她伸出手,她把没动过的早餐送了出去,匆匆跑下台阶,手中攥紧了钥匙。
路程的路上,手机震个不停。
嘉南掏出来一看,舞蹈群里已经炸开锅了,有数不清的99+的消息,也有找她私聊的——
“嘉南,柳老师去世了,你知道吗?”
嘉南脑海中空白了一瞬,又像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突然炸开,眩晕的感觉让她的视线游移,无法集中,她艰难地将那行字看清。
群里全在议论这个事,屏幕上的消息越刷越快、越刷越快……
嘉南站在空旷的窄道上停住了脚步,手指僵硬地握着手机,耳边风雪声呼啸,无比喧哗。
一瞬,又归于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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