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沈识寒在本部大楼接受推免生面试,顶一头草绿色头发,蹲在灌木丛里极大可能会被修剪工误伤。
又戴项坠、腕表、戒指,日后成为他导师的面试组长问他六根不净,如何做学术——暗讽他过于注重外部修饰,有忽略内修之嫌。
沈识寒有足够库存供他旁征博引,合理反击,可他偏要穿凿附会,试图活跃气氛,最终以倒数第一的成绩进入拟录取名单。
两年过去,沈识寒旧习不改,脱略形骸,仍旧让老师头疼。
为了配合那只残手,一身蓬乱复古打扮,像一支垃圾摇滚乐队的队员,随时准备去弹很脏的吉他。
走在街上回头率自然是百分百,后头就有熟悉的声音喊:“elsa?”
沈识寒回头,三人跟上来,勾肩搭背:“原来真是百变小樱啊!”
沈识寒把手一拂:“滚。”
“嘶——”被骂还是笑嘻嘻,“谁惹咱们小樱——哦不,elsa了?”
沈识寒被封外号无数,一天一造型,喊他“小樱”不违和。现在又喜提“elsa”,除了这一头浅金发色,还因为先前十几号人挤一块儿看完《冰雪奇缘2》,众人痛斥“烂片”,作为平常最为挑剔的影迷,沈识寒却硬是奉献两滴眼泪——不为elsa,只为雪宝——它跟李乔伊长了颗一模一样的大门牙。
沈识寒对朋友的调侃浑不在意,只细忖问题根本,片刻后得出结论——就倪末那点小伎俩,沧海一瓢,还不至于让他气到现在。
等进了酒吧,推杯交盏之余,沈识寒面前始终只有一瓶又矮又胖的果味啤。
比起酒,他更喜欢玩。
他是游戏高手,又擅长整人,在场的勇士几乎没被幸免。
他喜欢看小品听相声,就要有人去扮刘宝瑞;喜欢被夸,就要有人专为此熬夜看文献写论文;喜欢看狗,就要有人每天准点给他贡献狗图。
倘若有人中途离场,破坏了游戏,惩罚还得翻倍计算。
这还仰仗这群人里个个都是人来疯、马大哈,只要不是自己,都看热闹不嫌事大。
但罪魁祸首当属沈识寒,一桩桩一件件罪行积压下来,众人早对他积怨深厚,少有的几次,他无奈提前跑路,现世报差点要他褪下几层皮。
这回不用他讲,进门就有人嚷嚷:“冤大头准备好钱包!”
沈识寒还欠老板一笔账,再欠面子上过不去,必须对冤大头说pass.
有人带着自己写的悬疑剧本来,倾情主持,一度将气氛炒得火热。
沈识寒起初似往常一样积极踊跃,恨不能把屋顶掀翻,可半小时不到,有些力不从心了。
凶手也还未露出任何端倪。
“elsa?elsa!”
沈识寒被踢了一脚,一个冷眼递回去,“说了不是我。”
“不是,”那人又踢一脚,“手机,响好几回了。”
“响就响呗。”
那人干脆摸去他背后,拿起他手机,颇为失望:“不是电话啊,闹钟。”
沈识寒看也不看,手机抢过来,扔回屁股后。
五分钟后,又响了起来。沈识寒摁掉,两分钟后,再摁,再两分钟,他点开手机,直接把所有闹钟一气关闭。
旁边人问:“什么情况?是不是有事?”
沈识寒只觉眼睛干涩,起身时把手机拿着,“洗手间。”
众人不乐意,限他三分钟内回来,他恍若未闻,三步并作两步走远。转个弯,径直穿过长廊,进到老板休息室。
门一关,彻底清静。
他打开窄小一扇落地窗,瘫到露台沙发上。
昨晚忙着论文没怎么睡,刚才又吵到让人头疼。按了按太阳穴,眯上眼,却又睡不太着。
点开手机,只看见一行显示时间的数字。
沈识寒忽然就很后悔,他就不该贪图便宜,让人请吃一顿饭,还用她会员卡整出一个他过于满意的发型。且请假就请假,撒谎就撒谎,临门一脚却还主动献上十分钟。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说的就是他。
不过说到底,给他发短信的人那么多,不差她朋友一个,他生气也仅仅是因为倪末出尔反尔。
而出尔反尔的事他干过不要太多。
沈识寒暗骂一句脏话。
骂完,从兜里掏出耳机戴上。
他偶尔还是靠谱,答应倪末十点半,怕听不见,一连设置好几个闹钟,从十点就开始响。
眼下不剩几分钟,他也要暗自较劲,干等着“29”跳至“30”,才把电话拨出去。
响三下,接通。
“……”
“……”
又一次双双沉默。
沈识寒虽然早认为这工作奇奇怪怪,但真到这一刻,才觉得不是一般的非比寻常,加上几个小时前撂了她电话,这下又腆着脸打去,气氛已经不能用诡异来形容。
分明看不见彼此表情,却像共处密室,空气令人窒息,只等先开口的人来疏通。
是倪末先打破沉默。
“作业写完了?”
沈识寒按了按耳机,平常不怎么发挥作用,现在倒让他将倪末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她声音不算圆润悦耳,发音咬字也不特别,却有专属于她的节奏感。
沈识寒闭上眼,身心慢慢放松下来,声音也不再紧绷,“管我。”
倪末已经习惯他的顶嘴,又自知理屈,说:“这件事是我不对,我会跟暃暃说清楚,让她不要联系你。”
沈识寒轻嗤一声,“你有哪件事做对了?碰到你也全没好事儿,被你骚扰不说,还要被你卖,现在还要给你压榨,我容易吗我?”
他声音惫懒地响在耳边,好像下一刻就要睡过去。
倪末此刻躺在床上,轻轻翻一个身,“对不起。”
沈识寒哼一声,“还剩9分钟,你再不抓紧把东西发来,就该挂了。”
倪末原本是有准备的,他昨天临时说要请假,时间缩短至十分钟,她也另外找了材料,现在却不打算发给他。
“你挂吧,明天再说。”
沈识寒发现这人一如既往的费劲,“现在知道愧疚了是吧?把我卖了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不就一个电话么?多一个人不多。我还能让你朋友假装不知道?”
又催她:“你赶紧的,发过来。”
说话间,手机持续震动。沈识寒睁眼一看,是有人来催,他直接挂断。与此同时,微信群里一个个开始圈他——
“掉坑里了?”
“wohoo~冤大头出现了。”
“完美,我要去点新品!”
罚写过论文的起头:“朋友们,就这么放过elsa?还记得他是怎么整我们的么?”
讲过相声的立即附和:“快点!谁有好想法?”
看狗看吐了的回:“我有十个,要听么?”
沈识寒看得头疼,索性隐身遁形,装作不知情。
电话那头还没动静,他语气不耐说道:“算了,别发了。”
倪末原本在找文件,一听又作罢,以为他要挂断,却听他问:“《小红帽》听过吧?”
不等倪末答应,他自顾说下去:“从前有个小女孩,经常戴她外婆送给她的红帽子,所以大家都叫她小红帽。”
他声音像一把熨斗,将人心头皱褶抚平。
可在这场合下,隐隐又有些好笑。
他却仍旧正经,“有一天,她要去森林里看望她的外婆……”顿了顿,他猛地提高音量,“忽然!”到这又吊人胃口地停了停,“有只很帅气的小公兔蹦了出来,小公兔几天之前在路上对小红帽一见钟情,在路边蹲了几天,终于见到他心心念念的爱人。”
“他手里拿着他最爱的胡萝卜,说,‘我亲爱的小红帽,你能否给我一个机会,去我的窝里做客呢?’”
说到这里,沈识寒忽然不高兴了:“哎,有你这么没有情商的观众么?”
他说了这么半天,连句回应都没收到。
他没好气地引导:“你猜猜,小红帽说了句什么。”
倪末并不知道还需要互动,想了想说:“我不喜欢吃胡萝卜?”
“……想象力这么匮乏的吗?”他公布答案,“小红帽长得那么乖的一个小女孩,却对着小公兔大喝一声:滚!”
如果说倪末在这里没有反应过来,下一段却清楚听出他的暗喻:“小红帽的声音响彻森林,小公兔被吓了一大跳,心想小红帽看着斯斯文文,怎么就这么粗鲁暴躁呢?正打算全身而退,哪知道——小红帽又凑上来说,‘啊对不起,我认错了,我还以为你是大灰狼呢!’”
“……”
沈识寒压根不去克制话里的笑意,“其实小红帽根本就没有认错,她也喜欢小公兔,可她太害羞了,就想欲擒故纵。”
这还不够,又故意问倪末:“在听吗?不听我挂了啊。”
倪末极不愿意出声,可在沈识寒无声的坚持下,只能应他:“在。”
沈识寒听出她声音里隐忍的怒意,彻底乐了,又用一副气死人不偿命的语气说道:“嗯,讲完了。”
“……”
他自顾总结:“所以说啊,千万不要被一张脸给骗了。小红帽说不准就是大灰狼呢。怎么样?讲得不错吧?”
不成想对面立刻回了一声:“嗯。”
沈识寒瞬间睁眼,倪末这是又被他的声音蛊惑了么?
他的猜测并不算错。倪末起初确实有些生气,不是因为他话里调侃她,反而是他的语气和毫不遮掩的挑衅,让她很是无奈。可再听下去,她不知什么时候闭上眼,只听他声音,他讲什么已经不那么重要。
沈识寒问她,她也是无意识应一句,应完才忽地睁开眼。
沈识寒继续问:“我声音有那么好听么?”
倪末当然不会如他所愿。
可无声的沉默反而比确切的答案更加有力,他笑出声,“你该警惕了倪末,别没过几天就被我迷惨了。”
倪末不应,他也能自如地将话题进行下去,“你知道你现在像谁么?”
这次停顿良久,非要等倪末开口,倪末不得已配合:“谁?”
“李乔伊。”
乔伊从小就黏沈识寒,到现在偶尔他去学校接她,她都还要故意当着同学面喊他“爸”,加上李沛予,她毫不心虚地对同学谎称自己有两个爹。
沈识寒对有这么一个不省心的“女儿”很是抗拒,可天生当哥命,不仅要伺候李乔伊吃喝拉撒,还要满足她无穷尽的要求。
睡前不给讲故事,她誓不睡觉。
不过现在她已经不屑再听,说那是小孩子才听的东西,沈识寒乐得卸任。
哪知风水轮流转,始终逃不过哄人睡觉的命。
他继续调侃倪末,“要不要我再给你唱首摇篮曲?李乔伊以前可喜欢听了。”
而倪末很快说:“你唱。”
“……”被反将了一军,沈识寒犹豫两秒,为不服输,当真唱了起来。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不行,太悲伤了,换一首。”他清了清嗓子,“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妈妈——”他意识到不对,急忙止住,隐约中听到对面传来声响。
他皱眉:“你在笑我?”
倪末声音板直:“没有。”
“你笑了。”沈识寒毫不怀疑自己的耳力。
而倪末坚持:“没有。”
“……你至少想笑了。”
“没有。”
“别不承认。”
“没有。”
两人争执不下,又先后沉默。
那种窒息感又丝丝缕缕地满溢出来。
沈识寒去看表,十分钟意外地漫长,讲到现在还未满。
他分神去看隔音玻璃外的马路,雨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起来,将地面打湿薄薄一层。
微信群消息还在跳个不停,沈识寒知道自己势必要被剥得裤子都不剩,是以不太乐意出去。
他捏了捏太阳穴,头不像刚才那么疼。
翻个身刚坐起来,那边倪末忽然说:“挂了吧。”
说挂,却没主动挂断,沈识寒心想,现在吸干他血,总算有了点懂礼貌的样子。
他大拇指一动,要去摁红键,忽地又停下。
“倪末。”他出声喊她。
“你说。”倪末声音还是那样冷冰。
沈识寒想,他好歹是倪末披沙拣金挑出来的好声音,总不能辜负这样的认可。再者,既然是收钱办事,他就要把事办好办美。
他清楚自己声音的优势,也可以控制自如,这时声线一压,很是情辞深挚——
“晚安。”
晚安,大概是祝你睡个好觉的意思。
只要是在家里,沈识寒都要被逼着给李乔伊道晚安,还要被李乔伊送一个带有口水的脸颊晚安吻。
——互道晚安,是他被李乔伊规训出的习惯。
而这次,电话里传来“嘟”一声——倪末毫无留恋地把电话挂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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