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晟的别墅虽说是处于一片别墅区内,但这类远离市中心的别墅常常是被物主闲置,只偶尔过来一趟的地方,居民不多。再加上这里的位置实在是好,划分到别墅后院的区域直通到墨水湖边,每当入夜,万籁寂静,商业区喧嚣的灯光很远很远。


    冥想室天顶开了一个圆形的洞,四面无窗。天气好的时候,若白日冥想,光从头顶笼下,就像沐浴在神光里;若夜晚冥想,抬头便是漫天星光。


    虽说出于实际因素考虑,最后给这个天顶加了一扇透明的玻璃天窗,少了点那种与自然交融的意境,却又如隔雾看花,多了些朦胧。


    沈淡秋没有冥想的习惯,所以他只是躺在那简单的被褥铺就的床榻上,在一片漆黑中看着几百年前遥远的星光,在一种恍惚的浩大与孤独感中,沉沉睡去。


    第二日是周一,沈淡秋一大早被犬吠声吵醒,没多久就被喊出去吃早餐。


    赫芷兰和荣晟是清晨回来的,荣晟上楼换了身衣服,赫芷兰就在楼下的厨房做了几样简单的清粥小菜。


    荣晟喝了一碗粥,又匆匆吃了几口菜,并没有在家里待多久便出门了。


    荣佑介从今天开始也要参加学校组织的高三开学前的补习,但他却没和父亲一起走,反而是悠哉的吃过早餐后自己离开的。


    [他和父亲的关系看起来并不好。]


    沈淡秋冷眼看着,对昨天荣佑介所说的荣晟不会再结婚的话,他不觉得那是谎言。这其中或许有很多复杂的纠葛,不是现在的他所能理解。


    [我一点也不向往这种不纯粹关系,家里小有资产,就容易牵扯到利益,一些简单的事情就会变得复杂起来。与之相比,我这边反倒更……]


    更什么?沈淡秋没有再想下去。不知道为什么,刚才父亲的面容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那个男人是内敛、腼腆的性子,虽然长得周正,但因为不善于表达,在人群中总是习惯将自己隐藏起来,工作上也十分不起眼,一直没能得到晋升的机会。


    沈淡秋还记得小时候每天睡前都要喝牛奶,沈元春不在的时候,父亲冲的牛奶要么很淡,要不然就弄得杯底满是沉淀的奶粉团。总之,是个会令人生气的笨蛋。


    沈淡秋摇摇头,低下头喝了一小口粥,不再去想父亲的事情。


    其实赫芷兰竟然会做饭这件事,也让沈淡秋有些意外。


    赫芷兰长了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美艳、妖娆,像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情人,可你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女人系上围裙、盘起发在厨房忙碌的景象。


    但细细一想,沈淡秋与沈元春足足差了五岁,而父亲又是个不会做饭的人,薪水也绝不足以支撑过高的伙食费。在赫芷兰离开父亲之前,这样贤妻良母的角色至少做了五年,便又觉得赫芷兰的手艺在情理之中了。


    沈淡秋沉默的吃完早饭,期间并没有人来搭理他,让他得以回到房间做自己的事。


    因为来得匆忙,沈淡秋并没有带来很多东西。冥想室内除了地上的被褥,靠着墙边放了一个落地衣架挂着几套衣服,然后就是一些简单的学习用品。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沈淡秋自己带来的炭笔和素描册。


    他打开画册,自由的绘画着。


    沈淡秋有时候会觉得,《道林·格雷的画像》是一本过分写实的书。书中的美少年永远不会老去,而他所有的丑陋都被那副肖像画所承担。


    道林·格雷不愿面对内心的丑陋,所以将那幅画用布遮掩起来,藏在落了锁的阁楼上,自己依然优雅而美丽。可他终日为此担惊受怕,害怕别人发现他的丑陋,最终被罪恶所吞噬。


    沈淡秋曾在这本书中找到共鸣,因为他将真实的自己、那些无处安放的情绪都寄托在这本画册里——就像那副承担了所有的肖像画。


    但他与道林·格雷终究是不同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沈淡秋觉得自己是一个无比坦诚的人。他从不说谎,更重要的是,他从不对自己说谎,也从不逃避自己的内心。


    他总是清晰地认知到自己的本质,然后去拥抱它们。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完全摊开自己活着的,每个人都是克制而自私的行走在这个社会。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的影子愈发深沉,那怕是面对挚友,面对爱人,面对亲人,也有完全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也有一闪而过的坏念头。或许能拥抱全部的自己的人,也只有自己了吧。]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个人偶然窥见了全部的你,并且欣然拥抱你……你,会心动吗?]


    这个想法突然萌生。


    沈淡秋觉得自己的心好像有点发热,但很快,他又笑了起来,[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心动之前,或许会害怕也说不定。]


    “咚、咚、咚。”


    礼貌而克制的敲门声响起。


    敲门的人似乎知道自己不会得到回应,所以在礼节性的通知过后,便自己推开了门。


    天顶透下来的阳光已经不是正午的铂金似的色泽,也不是午后的暖黄色,而是几近傍晚连亮度都低调了不少的澄澈的浅黄。沈淡秋隐约知道她为何会过来。


    “我很好奇,如果没有人来敲门的话,你会一直待在里面吗?”赫芷兰微阖着眼,看向盘腿坐在地上,抱着画册被阳光笼罩的少年。


    [想起来的话,我自己会出去的,我可没打算死在这个房间里,那太不像样了。]


    沈淡秋微微倾斜着脑袋向上看去,两双相似的眼睛对望着。


    从赫芷兰那岁月沉淀的眸子里映照出的少年,脸颊的弧度有种不经意却惊人的优美,眸子也是璀璨的,少年意气不经意便在眼角眉梢透出端倪。


    视线下移,少年手中的画册上被炭笔浓重地画上一间屋子,有星空,更多的是散乱的排线,碎炭屑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勾勒出奇怪的影子,数量不少,却很安静,有种巨大的空虚感。


    赫芷兰若有所思地俯下身,细软的手指轻轻捏住了沈淡秋的侧脸,“你这孩子,真是一点也不可爱呢。”


    这样的评价实在是没有听过,沈淡秋有些惊讶,但很快回过神来,皱着眉避开了她的手。


    “一直心安理得享受着大家的照顾长大,却对自己的幸运毫不自知,真是被宠坏了。虽然你是我的孩子,可你该不会认为我就理所应当喜欢你吧?”


    [我才没有这样想!]沈淡秋在心里反驳她。


    “见到我的时候一副可怜的样子,结果因为我和你想象中的母亲不一样很快就开始生气了。不管怎么说,我也为你提供了生活必须的照顾吧?只是因为没有如你所愿,就闹脾气,真的,一点也不可爱。”


    有一种被说中了的心虚和哑口无言,沈淡秋第一次被如此严厉的指责,眼角不由得染上一层薄红。他为自己的脆弱感到心惊。


    “……如果这么讨厌我的话,为什么当初要把我生下来呢?”沈淡秋问她,由于太久没有说话,声音有一点点不熟练的沙哑。


    [原本孩子降生到这个世界上,也不是经由自己选择的。那么父母难道不是理所应当为这些负责吗?如果不是被期待、被爱着的孩子,是没法灿烂的笑出来的吧。]


    虽然不愿意承认,这一瞬间,浮现出来的是郑谷雨像太阳一样毫无阴霾的笑脸。虽然是个笨蛋,但却格外令人羡慕。


    “因为我爱你的父亲啊。”赫芷兰似乎有些讶异沈淡秋的想法,随后却笑了起来,“而且,我也不讨厌你和元春。你们小孩子啊,什么都是非黑即白的。”


    [既然爱我的父亲,为什么又离开了呢?]这句话,沈淡秋没有问出口。因为他隐隐觉得,自己可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就算不理解,未来也一定会知道的。


    [因为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


    沈淡秋没有再说话,赫芷兰却来了兴致,兀自怀念道:“说起来,当初小元春为了讨我欢喜,可真是十分努力了。不管做什么都要比其他小朋友做得好,也从来不在我面前哭……这么多年不见,现在也像是个稳重的大人了。”


    哥哥有多么优秀,这么多年来沈淡秋是最清楚不过的了,街坊邻居那些夸奖人的话,早已听得耳朵都起茧。


    就在他以沉默应付着的时候,赫芷兰却话锋一转,说道:“和元春比起来,淡秋你却一点长进也没有,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要不是长了一张漂亮的脸,可能会被别人欺负呢。”


    “……”在这短短的半小时之内,沈淡秋对自己母亲是一个“嘴巴恶毒且没有丝毫大人风范”的人有了深刻认知,他已经提不起劲去反驳了。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状态,赫芷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淡秋,想获得别人的喜爱的话,就先把自己变得更值得爱吧。”


    她说:“去学画画吧,你以后,说不定能成为一个好的画家。”


    沈元春很早的时候,就发现了沈淡秋不把学习和老师放在心上的态度,可他把这当做孩子心性,而沈淡秋在成绩上也确实糊弄的很好。


    谁也没有料到,赫芷兰这个突然出现的母亲,轻描淡写的,推开了沈淡秋人生中的另一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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