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五十分,红红的火烧云布满西边的天空,沈淡秋独自走到学校的第三幢教学楼。


    夕阳余晖从走廊洒落一地,沿着阶梯上去,不少学艺术的学生来来往往,偶尔有经过沈淡秋身边的,只是一侧目,便被那笼上一层暖金色勾边的迷人轮廓勾住,忍不住放慢脚步。


    上到第三层楼,走廊上人就少了许多。


    正是课前准备的时间,不少学生在教室里专门的铅笔槽削着铅笔,走廊上,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站在靠外的边缘,手里拿着挑刀正一点一点细致的挑着颜料——是周咸。


    沈淡秋将手里的东西放进画室后便走了出来,靠在他身侧的那段扶手上,静静的看着他做事。


    周咸抬头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异样的情绪,只是简单的看了一眼,便又低头拿起纸巾擦拭着挑刀,然后打开另一罐颜料。


    他今天戴了一顶藏蓝色的画家帽,微卷的黑发贴在脸侧,垂下的眼眸在夕阳里被睫毛的阴影蒙上一层阴翳,看起来却是沉静而虔诚的。


    沈淡秋很少遇见对他的外貌没有反应的人,而且这个人还出现在荣佑介给他的资料里,周家收养的两个孩子之一。


    他对他有些好奇。


    “你为什么不用果冻颜料?”沈淡秋问他。


    相比较这种传统罐装颜料,果冻颜料顾名思义是像果冻一样一格一格单独包装的,不需要自己将颜料挑到颜料盒里,替换方便,色彩种类更丰富,也不必担心多余的颜料罐难以储存之类的问题。


    “颜色,不一样。”


    周咸顿了顿,似乎是觉得这个说法并不够明确,于是组织了一下语言,又重新补充道:


    “果冻颜料的高级灰虽然很多,但颜色太纯,不如自己调出来的颜色。并不需要完全调匀成一个色,将基础色与基础色包裹在一起,随着笔触的变化而展现出绝无可能复制的色彩——我觉得那样的画面更美。”


    沈淡秋未画过色彩,对他所说的一切还未曾有过切身的体会。此时只是觉得,这人并不像想象中那般不爱说话。


    远处的夕阳落得很快,走廊上,金老师从高年级的学生画室出来,布鞋走在瓷砖铺就的地面上悄无声息。


    沈淡秋于是跟着进了画室。


    这节课是临摹,高中生的课程与小朋友不同,理论性的东西只要讲出来,就能被轻易理解,所有的练习,只是为了知行合一。


    金云先老师简单的讲过重点知识后便放他们自行临摹。


    或许是天赋,亦或是这么多年的随手绘画终究积累下一些东西,沈淡秋很快就在金老师的夸奖下提前完成了那张画。


    荣佑介还没有来,沈淡秋闲来无事,便到离自己更近的走廊左侧的画室观摩。


    高二的学生被分成好几组,进度不同的组画着不同的内容。沈淡秋从后面静悄悄的走进去,走马观花的看着。


    周咸也在这群人里。


    他支着画架,站在画室的角落,面前的蓝白色格纹粗布上,摆放了几只枯萎的干花和数枚苹果,一个不大的陶罐。周围并没有人在和他画同样的静物,因为这并不属于普通的教学范畴。


    沈淡秋走近的时候,周咸的画面已经收好尾了——和眼睛看到的白炽灯下的静物并不相同,那画面中的光是暖色的,抓住了透窗而来的夕阳余晖,潦草,或者并不叫作潦草——那画面十分生动,枯萎的花也为它献出了生命,即便是沈淡秋这样还未入门的人来看,也觉得色彩极为漂亮。


    这一次,是周咸先拉住了沈淡秋。


    “你看。”他因为一直提手拿着笔而血液不充足的指尖带着微凉,拉着沈淡秋的手来到画架前。


    沈淡秋虽然有些诧异,却并没有甩开他的手。


    因为周咸本人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动作有什么其他的意味,他像一个内敛却兴奋的、想将自己的快乐分享给他人的小孩子,为接下来要展示的事情而期待着。


    微凉的手指带着沈淡秋的手一并指向画面中的一朵干花。


    那朵花是褐色的,因为在离窗户较远的地方,所以被处理的颜色更深,是画面上并不起眼的一处。


    然后猝不及防的,周咸拉着他的手直直的压到了那片干枯的花瓣上。


    堆叠的颜料并未干透,在沈淡秋的指尖下倏忽间绽开——


    褐色的外皮下,花朵还未干枯时本色的红、生命的绿作为互补色勾兑、枯萎的褐、代表阴影的紫罗兰与一抹惊艳的蓝破土而出,带起一抹随性而为的尾巴,融入了那片背景。


    但这还未结束,沈淡秋的手指随着周咸的牵引,又来到陶罐的侧面,轻描淡写的一抹。和着陶罐侧面的暗色,无比融洽。


    当周咸放开沈淡秋的手时,那原本画面上不起眼的一朵干花已经被重新赋予了生命。很奇妙,它的主调依旧是凋零的,但褐色中间丝丝缕缕极为纯粹却并不满溢的色彩,让它与这画面一同生动了起来。


    周咸也随之笑了起来,那是与沈淡秋对他短暂的印象中或无措或木讷的神情截然相反的一个笑,单纯而满足。


    他说:“你看,自己调色的画面,会更美。”


    沈淡秋这时才反应过来,他还在回应自己上课之前随口问的那个问题。


    [是个认真的人啊。]


    沈淡秋捏了捏手指上的颜料,黏黏的手感,带着一股颜料特有的刺鼻味道。


    “没关系的。”注意到他的动作,周咸又拉起了他的手,带着人到了教室外面的水池旁,打开水,用手帮他搓洗着指尖的那一点颜料。


    声音里带着笨拙的安抚,“这个能洗掉,没关系的。”


    沈淡秋垂眸看着他的动作,没作声。


    “你要画画吗?”周咸问他。


    虽然问的没头没尾,但沈淡秋瞬间就明白,他在邀请他尝试画一下色彩。于是轻轻的“嗯”了一声。


    重新贴好的画纸,挑选了简单的静物,重新打好的洗笔水和干净的调色盘。


    周咸熟练的准备好一切,将画笔往沈淡秋手上一搁。


    沈淡秋捏着那只中号的扇形笔,目光在静物上打量了几圈,一边蘸取颜料调成合适的湿度,一边问道:“你对谁都这样吗?”


    “什么?”


    “教他们画画,还喜欢牵手。”


    周咸下意识扫视了一下画室里的人,几个向这边打量着的女生不敢触碰到他的视线,连忙扭过头假装专注的画画。


    “也没有。”周咸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脸噌的一下红了,“女生的手,不能随便牵。”


    [男生的手也不能随便牵。]


    沈淡秋这么想的,于是也就这么说了出来。


    “知道了。”周咸的声音莫名有些低落。


    不过沈淡秋正简单画好了形状,开始铺底色,并没有留意他的情绪。


    认真绘画的过程中,周咸时不时提示他步骤,却从不对他选的颜色指手画脚,半小时转瞬即逝。


    荣佑介到的时候,沈淡秋的罐子刚刚有了立体感,周咸一手拿着笔,正给他示范如何画细节。两人肩靠着肩,只从背影来看,已经是十足的亲密。


    一股想要将两人分开的冲动从心底涌现,不知所起、无法克制。


    不,或许还是知道原因的,但荣佑介却不愿、也不敢往那上面去想。


    一定是被薛骏也的话给影响了。荣佑介这么想着,深吸了一口气,平复着心情。他耐心的等到周咸的示范结束,才从后面按上了沈淡秋的肩。


    手装作一副不经意的样子,将两人靠拢的身体隔开。


    “课上完了吗,怎么在这里画色彩?”


    沈淡秋回头看了他一眼,知道是来接自己回家的,于是自觉将笔还给了周咸。


    荣佑介问那句显而易见的问题,当然不是让沈淡秋回答。只是先随便说些什么,以免自己接下来的话显得过于有针对性。


    “周咸的画应该是二年级里画的最好的了,不过他的色彩搭配并不是传统绘画的风格,对于新手来说,可能会受到误导。这方面的问题,可以在休息时间直接问金老师更好,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回去我也可以教你。”


    周咸那双异域风情的绿眸直直的看向荣佑介,很没有眼色的说道:“我没有教他用色。”


    “不用色也一样,你难道还能比金老师教的好?”荣佑介的风度显然已经用完了,他毕竟不是什么好学生人设。


    可周咸却也耿直得很,“但是金老师说我比你画得好。”


    “画得好和教的好是两码事。”荣佑介觉得今天真是不知道犯了什么冲,竟然接连被薛骏也和一个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周咸给怼了。


    不欲多言,荣佑介接过沈淡秋从画室里拿出来的包,往背上一甩,和金老师打了声招呼,带着沈淡秋下了楼。


    此时已经九点多钟,早已过了放学的时间。


    周末的校园没有多少人影,只有沿途的路灯投下莹白的光,倒不显得阴森。


    仰头看天,因为离市区较远,天气也晴朗,竟有一片顽强的透过千万光年微弱闪烁着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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