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夏是开车回肃阳的。从远春考上大学那年,全家搬到越城去后,远夏就极少回肃阳,只偶尔马建设家里办喜事,他才回去。
但并不能说明他对肃阳没有感情,肃阳对他来说是故乡,这里承载了他无忧无虑的童年与少年时光,有慈爱的父亲,还有跟祖父和弟妹齐心协力一起度过艰难却温暖的时光,以及农机厂热心肠的左邻右舍们,都是珍贵的回忆。
但这里也有他不想见的人,加上工作也忙,没事自然也不会回来。
从前几年起,远夏每年都会给胡美莲一笔赡养费,随着物价的提升赡养费也在提高,如今已经给到5000每年,远夏觉得自己仁至义尽,当然他从没主动去看过胡美莲。
远秋问:“她是怎么摔伤的?”
远夏说:“没问。”
远秋沉默了片刻,说:“也不知道她当年是怎么想的,说走就走了,难道半点都不犹豫吗?”
远秋自己当了母亲,体会到做母亲的艰辛,偶尔也能理解胡美莲的难处,但她更不能理解的是,一个母亲,居然能把五个都没成年的孩子丢下,一去不返,尤其重阳才六岁,还没有屈远现在这么大。
现在让屈远独自去学校,她都不能放心,更别提说完全不管不顾,这得是多狠的心,她自己生的子女,就真舍得下吗?
“没有主见,怕吃苦受累,只想依附他人,导致她现在成这样了。”远夏说起胡美莲,就像是在评价一个陌生人,他对胡美莲的感受不像弟妹那样复杂,母子温情太过久远,久到他几乎已忘记,记得更多的是她的自私、懦弱、愚蠢、冷漠和绝情。
如今弟弟妹妹的成就越大,他对胡美莲的恨意就越不能释怀,这么好的几个孩子,被她毁成什么样了。
远秋叹了口气,又说:“爱云也不知道现在在做什么,她初中毕业就没上学了,之前听说在深圳打工。”
远夏没说话,想起之前小女孩给自己打电话的语气,不知道是在埋怨他们呢,还是本来就是个没素质的人。
如今的路况比当年马安民开车来越城拉货时好多了,远夏开了两个多小时就到了肃阳,直奔人民医院。
兄妹俩在医院里找到胡美莲的时候,她正躺在病床上输液,已是晚饭时间,同屋的另外三个病人都在吃饭,她则独自一人在床上输液,身旁也没个人陪护。
病房里的人见到远夏和远秋,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好奇地看着他俩,因为他们的衣着与气质都跟这个破旧拥挤的病房格格不入。
胡美莲两只眼睛红肿着,看来没少哭,见到远夏和远秋,愣了一下,然后转过脸去,又抹起了眼泪。
远夏没有叫她,远秋叫了一声:“妈,爱云说你受伤了,我和我哥来看看你。你伤到哪儿了?”
远夏已经看出来了,虽然头上、胳膊上都有擦伤,但真正的伤在左大腿,因为肿得可怕,皮肤都开始透亮了,看样子伤得不轻。
远夏问:“在哪儿摔的?他们人呢?”
胡美莲抽噎着,说不出话来。
远秋只好安慰她。
远夏得不到想要的信息,只好去找值班室的医生问情况。
原来胡美莲受伤已经是昨天的事了,昨天傍晚,她带着孙子在江边玩耍,小孩子调皮,爬上了江堤的栏杆,等胡美莲发现的时候已经快掉下去了,她一心急,去救人的时候自己也跟着翻下了河堤。
也就是说,老人孩子都摔了下去,不过由于孩子身体轻、骨头软,伤得并不很严重,主要是受了惊吓,还在医院住院观察。胡美莲年纪大了,骨质疏松,摔得不轻。
郭家人以孩子为重,都守在孩子身边,胡美莲这边就无人问津,郭家人还怪她没看好孩子,完全不管她死活,只有郭爱云心疼胡美莲,跟郭家其他人闹得不可开交。
远夏听完医生说的,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自己的孩子不要,跑到别人家养孩子,养大了还要帮忙带孙子,可真是呕心沥血。带不好被人责怪也是活该,他真是对她一点都同情不起来。
远夏问了医生治疗方案,医生说已经错过动手术的最佳时间,得等消肿后才能动手术。
远夏跟医生道了谢,回到病房。郭爱云已经买饭回来了,见到远夏,眼神很快就闪躲开了,态度完全没有电话里那么强横。毕竟远夏当了这么多年老板,只要他想,气势绝对是慑人的。
远秋帮忙将移动餐桌推上去,扶胡美莲起来,让她吃饭。
郭爱云一边给胡美莲盛饭,一边解释事情经过,原来是帮郭家老四带孩子,说完了开始数落胡美莲:“我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他们的孩子你别管,你别管!你非要管,现在好了,惹出这么大的祸事出来,还搭上自己半条命。四哥儿子现在幸亏没事,要是出了大问题,你有没有命给他填?你帮他们做这做那,谁念着你的好了?出了事,就全都是你的责任,连病都不给你治。要不是我,你死这儿都没人来看你一眼!”
郭爱云说着自己也抹起了眼泪,看得出来她对这件事非常愤怒,又无能为力,也难怪她今天给远夏打电话时是那种语气。
胡美莲本来要吃饭,听见这话,又呜呜哭了起来。
远秋伸出手,轻抚着郭爱云的肩安慰她。
远夏说:“事情已经发生了,说再多也无济于事。我问过医生了,现在已经错过了手术的最佳时机,要等消肿后才能做手术。要是明天能转院,就转到越城去吧。”
远秋从包里掏出手帕纸给胡美莲和郭爱云擦眼泪,劝说:“好了,别哭了,吃饭吧。到越城后,我去医院照顾你。”
郭爱云说:“妈妈去越城的话,能不能你们照顾,我还要上班。”
远秋问:“你现在在哪里上班?”
郭爱云垂下眼帘说:“在饭店端盘子。”
远秋扭头看了远夏一眼,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胡美莲终于开始吃饭,远秋跟郭爱云打听起了她们的近况。
胡美莲之前一直在摆摊煎饼做点小生意,也能赚点小钱。
郭老四原本是自己带孩子的,结果前两年他下岗了,就去了广东打工。
估计觉得广东的工资不错,就把老婆也叫了过去,将孩子扔给了郭志强照看。
郭志强哪里会照顾小孩,就把胡美莲叫了回来,胡美莲的小摊也不能摆了,专门帮忙带孩子。
郭老四那儿子十分顽皮,精力旺盛,而且还是个傻大胆,什么都敢尝试,平时小磕小碰是常有的事,好在没出过大娄子,但这次终于酿出大祸来了。
胡美莲辩解说:“我就放开他的手一下,跟别人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就翻下去了。”
郭爱云驳斥她:“你知道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你还带他去江边!”
胡美莲低下头不说话,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等胡美莲吃完饭,她的针也总算打完了。
郭爱云说:“我们去吃饭吧,晚点我再过来给她擦身。”
兄妹三人到了医院外,郭爱云才说:“你们给妈的生活费都被我爸拿去了,他把钱藏了起来,以后要留给他儿子的。我自己工资很低,一个月才四百,我在外面和别人一起租房住,省不下多少钱。我的钱不够给妈做手术,才给你们打的电话。”
远夏说:“这种事该告诉我们。你说你爸拿了你——她的赡养费?”
郭爱云“嗯”了一声:“他藏起来了,我家老头子非常抠门,家里所有钱都被他抓得死死的,连我妈的钱都不放过。我初中毕业的时候,建宁有个职业中专发了录取通知书给我,是会计专业。老头子说那不是正规学校,读了没有工作分配,不让我读,其实就是嫌学费贵。”
郭爱云一口一个老头子,足见对郭志强的态度也很不好。
远秋听完大为震惊:“考上了为什么不读?这事我怎么从来没听妈说起过?”哪怕是个职业中专,学了出去找工作也总比无一技之长的好得多啊。
郭爱云哼了一声:“她在家里一个屁都不敢放,也怕花钱,一学期学费一千多块钱,还要生活费,她舍不得。”
远夏说:“她就任由郭——你爸拿着钱不给她?”
郭爱云说:“不给老头子会打人,天天在家骂。”
远秋听完都快气死了:“他经常打妈妈?”
郭爱云说:“没有经常打,但是经常骂。”
远秋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她就不反抗?没想过离婚?”
郭爱云露出鄙夷的表情:“我都劝了好几次,她说这个年纪离婚怕人笑话,她都、都死过一次丈夫了,再离婚的话,怕人说她闲话。”
远夏冷笑:“她现在倒是要脸了,还怕人说闲话,当初怎么就不怕人戳脊梁骨呢?”
郭爱云看着远夏:“妈跟我说过,她很后悔当初没听你的。她要是听了你的就好了,我也就不用来这个世上受罪了,有时候真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你们为什么不拦住她呢?”
远夏诧异地看着郭爱云,她今年才20岁,脸上却没有这个年纪的小女孩该有的朝气,原来是因为内心这么消极悲观吗?
远秋听完觉得不忍心,就算是个陌生人,听了也会难受,更何况这还是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妹妹:“你怎么不来找我。”
郭爱云说:“找你做什么?你又不欠我什么,我还是要脸的,做人要靠自己。我今天给你们打电话,是因为妈不是我一个人的妈。”
远夏觉得很意外,郭志强和胡美莲那样的性格,居然会教出郭爱云这样有骨气的性格来,这难道就叫做歹竹出好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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