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
谢昕读的幼师专业,离毕业还有半年,但她不想上学了,她只想远远地离开这里。
她买了去往云南大理的火车票,什么东西都没拿,除了她那台二手单反。
那台单反就在背包的最里面,被她包裹得严严实实。
谢昕坐在火车卧铺上,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景物,心中格外平静,那个名为家实则是龙潭虎穴的地方,她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车厢里昏暗一片,还弥漫着一股臭袜子与泡面混合起来的迷之味道,很不好闻。
上铺的大个男人鼾大如雷,吵得谢昕耳朵根子生生发疼。
她将脸埋进膝盖没三分钟,兜里的手机就震动起来。
谢昕连忙摸出手机,发现那个被她备注为“哥哥”的人给他发了条微信,只有短短三个字。
——到哪了
她忙问了人发了过去。
然后,很久也没收到回复,
谢昕有些恍惚。
她哥哥叫蒋铭奇,是她妈和她妈第一任丈夫的孩子,和谢昕同母异父,两人一同生活过好几年,后来谢昕生父车祸去世,好吃懒做的母亲又带着二人嫁给了她的第三任丈夫。
蒋铭奇17岁那年辍了学,辍学的原因没别的,就是因为没钱,也对,母亲和她丈夫天天打牌,到处借钱,欠了一屁股债,能有钱才怪。
许是在家里生活得太过憋屈,他义无反顾地走了。
谢昕还记得他走的那天晚上,外面下着暴风雪,北风无情地摧残着屋前那株枣树,摧残得它左右摇摆,发出凄厉的“惨叫”。
母亲和她的第三任丈夫在外面打了一晚上麻将,家里没火,冷得跟冰窖一样。谢昕穿着脏兮兮的大红棉袄,看着昏暗白炽灯下那个匆忙收拾行李的大男孩,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哥哥”。
蒋铭奇突然停下手中动作,抬头看她,一张小脸被冻得通红,脸颊皴得像财鱼壳。
“你饿了没?”
谢昕看着他,眸眼亮晶晶的,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带你去买烤红薯吃。”
谢昕最喜欢吃烤红薯,她雀跃起来,笑得灿烂。
蒋铭奇将他那个黑书包的拉链拉好背上,一只手牵着她的,说道:“哥哥带你去买,买了你自己回来。”
谢昕点头说好。
屋外黑漆漆的,寒风呼啸,踩在雪上“咯吱咯吱”响,他们没打伞,雪落进谢昕的脖颈里,冷得刺骨。
蒋铭奇在街口摊贩那里给她买了个大红薯,谢昕掰开焦脆的灰色表皮,里面是嫩黄色的红薯肉,热气腾腾,香气诱人,她迫不及待咬了一口,烫得她直跺脚。
她吃完一口又将红薯递给蒋铭奇,蒋铭奇不要,他说:“我不吃,你自己吃吧。”
他看了眼漆黑的巷子,不放心,又将她送回了家。
“你自己把门锁好。”
谢昕看了她一眼,又低头盯着红薯,问道:“哥哥,你要去哪里?”
蒋铭奇愣了愣神:“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那你还会回来吗?”
他没说话,看了看家徒四壁的房子,又看了看谢昕,她红色棉衣袖口脏得发黑的污渍深深地刺痛了他。
“小昕,”他这样叫她,“等我混出头了,我就回来接你,”他说完往地上啐了一口痰,咬牙切齿,“这狗逼地方真他妈不是人呆的。”
他过来摸了摸谢昕的头,然后转身,一头扎进了无边无际的黑夜中。
那一晚冷极了,谢昕反锁了门,她脱了外衣,躺在床上,半点热气都没有,她不停地发抖,不敢伸直腿,蜷成一团。
那种寒冷谢昕刻骨铭心,如同毒药,喝下去,未入肠胃,已绝咽喉。
沉闷的手机震动声将她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谢昕拿起手机,点开对话框,里面有蒋铭奇给她发的消息。
——我明天不能来接你,临时有事,要去一趟果敢,我找了人接你,你到了就打他电话。
他随后又发了一串数字过来。
谢昕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那串数字,然后存了下来,不知道备注什么,所以用了一个问号来代替。
蒋铭奇不能来接她其实是在她意料之中的,他很忙,忙到偶尔和她通个电话,没两分钟就说有事去了。
果敢是什么她不知道,他去那里有什么事她也不知道,他在云南的一切谢昕都不知道。他走了十年,期间杳无音讯,小镇上的人都以为他死了,包括谢昕。
两个月前她从技校回家,家门口那个开了二十多年的小卖部老板张爷爷突然叫住她,说她哥哥打来过电话,要找她,然后留了自己的号码让他转交给谢昕,谢昕看着那张皱巴巴纸条上的数字,突然像困在漆黑洞穴的人找到有光的出口一样。
彼时那个好吃懒做的母亲和她丈夫正处心积虑促成她和镇上土豪的婚事——一个年过五十孩子比她还大的鳏夫。
谢昕长得好看,五官随了她母亲,精致秀丽,皮肤白得像是能掐出水来一般,用她那里的方言说,这叫“晒白皮”,意思是太阳晒不黑,反而会越晒越白。
而那个鳏夫在镇上偶然见过谢昕一面,惊为天人,扬言要出50万的彩礼娶她,母亲和继父喜出望外,恨不得立刻将谢昕打包送到鳏夫家里去。
谢昕当然不愿意,她抗争过,抗争方法就是答应了学校里那个不学无术但家里有钱的男孩子的追求,她不喜欢他,可也没有别的办法。
可这个男孩花言巧语,又是送饭又是送花,谢昕有些沉迷了,她以为自己找个有钱对她好的家里就会打消了这个念头,可惜,于事无补。
她那时不知道,所有的好都是有目的的。
在一起没几天,他就将她带到了旅馆,说要完完全全拥有她。
谢昕没有拒绝,她没有别的选择了。
那个小旅馆,昏暗潮湿,空气中都散发着一股霉味。
那男的过来,笑着过来吻住谢昕,手也不老实,开始脱起她的衣服来。
他嘴里烟酒槟榔混合起来的口臭味让谢昕窒息,她看着泛黄的天花板,恶心得隔夜饭都吐出来了。
终于,谢昕推开他,用尽了浑身力气,然后开门像个疯子一样跑出去。
她很坚决地提出分手,那男的不同意,谢昕拉黑了他的一切联系方式,他于是开始报复谢昕,造谣说谢昕早就不是处了,被很多人睡过,骚得很。
流言蜚语就像是利箭,刺得谢昕血肉模糊。
蒋铭奇的那个电话对于谢昕来说就像是一根救命稻草。
谢昕拿着那张纸条,心脏扑通扑通一直剧烈跳动,她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拨了回去,按号码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第一遍没人接,谢昕感觉一阵窒息,她不服输,又打了第二遍,终于有人接了,是个浑厚的男声,很熟悉。
“谢昕?”
她砸吧砸吧嘴,回了一声干巴巴的“哥哥”。
谢昕拼命想要抓住蒋铭奇这根救命稻草,她祈求他,说自己没有别的出路了,她要去投奔蒋铭奇。
其实前路是什么,蒋铭奇那里是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她都顾不上了,离开那个恶心的地方才是最好的结果。
蒋铭奇没有忘记他17岁那年说过的话,他给谢昕打了钱,让她买票过来。
谢昕就这样买票坐上了火车,她谁都没告诉,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就像当年的蒋铭奇一样。
谢昕打开搜索引擎,在里面输入“果敢”二字,她点开百科,小声读了起来。
“果敢全称缅甸掸邦果敢自治区,首府老街市,位于缅甸与中国之间的掸邦高原,紧邻中国云南省。”
老旧的绿皮火车行驶在铁轨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而漆黑的天空此刻终于露出白肚皮,谢昕望向窗外,一望无际的梯田,天边是猩红的朝霞。
车速慢慢降了下来,她听到广播里的女音温柔地说:“尊敬的旅客,您即将到达云南大理,大理历史悠久,风景秀丽,素有文献名邦的美名……”
车厢开始躁动起来,有人大声喊道:“大理到站了。”
谢昕连忙从床上下来,穿好鞋子背好书包往外走去。
列车终于停了下来,乘客都拥挤着往车门涌去,她也不例外,挤在人群中央,紧紧护着自己的背包,背包里的单反是她浑身上下最值钱的。
人群如蝼蚁,而她就是其中最渺小的一个,不知前路,没有后路。
随着人群走出出站口,有几个面容谄媚的大妈叫住她,很热情地:“姑娘,住宿吗?热水空调都有!去看看啊,很便宜的。”
谢昕摆手,一脸警觉,抱着包奋力挣脱那些热情大妈。
好不容易得了空,她拿出手机,翻出通讯录,拨了那个备注是一个问号的号码,手指有些颤抖。
隔了好大一会儿,电话才被人接起,那边很嘈杂,一个语气凶恶的男声:“谁啊?”
谢昕皱皱眉,有些忐忑,她确认了一下电话号码,发现自己并未拨错。
三秒后,那人放软了语气:“谢昕吗?”
谢昕有些激动,连忙回了个“是”。
“你哥哥有事,让我来接你,你现在在哪?”
“我……”她语气犹豫,“在火车站门口……”
“穿什么衣服?”
“白色上衣,牛仔短裙……扎着……”
那人很快打断她:“看见了。”
“啊?”
谢昕还在迷糊之际,身后有人直接过来从他手里拿了包,他力气很大。
她抬头望去,是一个身材高大健硕的男子,他面容俊朗,肤色有些黑,眼眶下一片乌青,像个游走黑夜的流氓头子。
男人痞气兮兮地笑了一声,然后伸手摸了摸谢昕的头,挑挑眉:“谢昕是吧?我邵忍,你叫我三爷爷就行!”
谢昕有些发懵,很紧张,站在一旁嗫嚅着:“三……”
后面的“爷爷”二字始终没有说出口。
邵忍看着眼前如同受惊的女孩又笑,再次伸出宽厚粗砺的手掌拍了拍她的肩膀,打趣道:“逗你玩的,你叫我三哥。”
谢昕又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叫了句:“邵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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