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罗素玄并没有求饶,只是缓缓地道:“小景,对不起,我真的不爱林景,我爱的人,从始至终都是你,是我太蠢了,一直没能正视自己的内心,太受旁人的执念操纵。”
“死亡对我来说,也许是一种解脱。死在你的手中,才是我最好的归宿。”
小景听罢,缓缓地放下了剑,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他恨罗素玄可又只有罗素玄了。
如果连罗素玄都死了,那么世间又有谁会爱他常轩?
越无尘最爱的是林景,不是常轩。
“我……不杀你了,我想带你离开这里了,来,罗素玄,把手给我,我们一起归隐山林罢。”
小景的嘴角微微勾了起来,勉强露出一丝笑意。
他放下了手中的长剑,冲着罗素玄伸出了左手。
罗素玄听罢,也缓缓抬右手来,可二人的手,根本没能触碰到。
噗嗤一声,有什么利刃直接穿透了皮肉。
这声音实在太近了,鲜血飞溅,都喷到了小景的脸上。
小景微微一愣,看见越无尘不知何时,站在了罗素玄的背后。
用惊蛰狠狠穿透了罗素玄的胸膛。
自背后毫不留情地穿透。
罗素玄微微张了张嘴,发出了最后一声惨叫:“小景!”
而后身形一晃,整个人跌倒在地。
脸上沾满了灰尘和鲜血。
“结束了,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
越无尘抽回了惊蛰,强忍着反噬的痛楚,他杀了自己的分|体。
亲手斩杀了另外一个自己,所受到的反噬可想而知。
鲜血从他的玄色道袍中蔓延出来。
越无尘脚下站着的地面,很快就一片血红。
他缓缓呼了口气,勉强露出一丝笑意来。
“小景,都结束了,为师知道,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来,师尊带你回家。”
越无尘说的是“回家”,而不是回山,从潜意识里,将小景当作道侣一般对待。
小景伸出的手,僵硬在了半空中。
眼睁睁地看着罗素玄死在了他的面前。
还是被越无尘杀死的。
可明明,小景已经想清楚了,也答应放下一切,跟罗素玄归隐山林了。
却又在骤息之间,希望破灭。
“不,师尊,你搞错了,事情并没有结束,这只是开始而已。”
小景收回了手,对着那些倒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的修士们道:“记住,今日,是常轩舍命救下了你们!常轩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即便众人再不愿意承认,可事实如此,的确是常轩救了他们,还同越无尘一道,诛杀了魔头罗素玄。
这点毋庸置疑。
林墨白置若罔闻,抱着早就死去的林惊鸿,神色木然,空洞的双眸中,满是深沉的绝望。
小景低声道:“师尊,可否容许我处理罗素玄的尸首。”
“可以,为师陪你一起去。”
“不必,我想,这里更需要师尊主持大局。”小景攥紧拳头,咬紧牙关,一字一顿道。
越无尘:“多久回来?”
“三天。”
“你若不回来……”
“我一定会回来的,”小景仅用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我还等着师尊兑现诺言,同我成亲。”
如此,越无尘点了点头,放任小景抱着罗素玄的尸体御剑离开。
没有人再开口了,也没人能阻止小景了。
小景一径将人抱回了无生谷,先将人放在草地上。
而后沉默着,为罗素玄清理身上的血迹。
整个过程都异常冷静。
此前的洞府塌陷了,也没地方可以遮风挡雨。
小景只能就地挖了一个深坑,作为罗素玄的坟墓,在里面铺了很多干草,才把人放了进去。
之后,小景也跟着躺了进去。
同罗素玄的尸体肩膀并着肩膀,小景摸索着,握住了罗素玄的手。
因为尸体已经凉了的缘故,罗素玄的手指很僵硬,没办法同小景十指相扣。
眼睛上重新换了干净的白布。虽然失去了一双眼睛,但罗素玄还是同从前一样俊美。
小景并不嫌弃这样的罗素玄,还在他耳边低声喃喃自语道:“罗素玄,你的手好冷啊。”
罗素玄没有回应,静静地躺在坑里,死气沉沉的。
“我突然之间,回想起了很多事情,我从前不明白,为什么你喊我小青椒,直到现在我才明白。”
“我不是小青椒,不许嘲笑我。”
“罗素玄,其实……我没有把你当越无尘的替身,我其实不知道什么是爱,从来没有人教过我。”
“我不爱你,我也不爱越无尘。”
“罗素玄,你起来陪我玩,好不好?我不想自言自语。”
可罗素玄已经死了,魂魄都散开了。他本来就是越无尘的影子,死后自然要回归越无尘的本体。
小景却根本不知其中关联,只觉得是越无尘杀了罗素玄。
是越无尘杀了这个世间最爱他的人。
“罗素玄,你放心,我会为你报仇雪恨的。”
小景依偎在了罗素玄的身旁,把头脸贴在罗素玄的胸口上,闭着眼睛,低声道:“你不是想同我成亲么?那好,我们冥婚罢,不是越无尘薄了我,而是我负他。”
“我不会跟他成亲的,我要让越无尘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有多么为老不尊,居然连座下弟子都敢勾引。”
小景并没有将罗素玄安葬,复将人从坑底抱了出来。
用一根腰带,将罗素玄的尸体绑在了身上,而后宛如行尸走肉一般,游荡至了人间的街头。
彼时,外头的天色已黑,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很快就要下大雨了。
百姓们纷纷行色匆匆地往家赶,街道上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棺材铺里的老板,望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寻思着,快要下雨,今日应当没什么生意做了。
遂招呼着年轻的伙计,去把门关上。
伙计应了一声,放下了手里擦拭棺材的抹布,乐颠颠地跑去关门。
才关好一扇,忽然从外伸进来一只白皙修长的大手,不偏不倚刚好卡在了两扇房门之间。
吓了小伙计一跳,下意识抬眸望去,外头黑灯瞎火的,大雨倾盆而下,头顶电闪雷鸣,银龙翻滚,乌云密布。
一看之下,就看见十分臃肿的轮廓,以及一张少年的面孔。
“公子,今个已经关门了,要买棺材,明儿个再来吧?”
说着,伙计就继续关门。哪知那只手不仅不肯收回去,反而轰隆一声,将沉重的木头板子,震碎了一大半。
吓得伙计“啊”了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
也不知打哪儿吹来一阵狂风,那外头的人影踏了进来。这才让人窥见了来人的原貌。
原来并不是少年的身形臃肿,而是他清瘦的后背,还背着一个比他还要高大的男人。
身上的衣衫破烂不堪,还有些残留的鲜血,脑袋僵硬无比垂在少年的背上,眼睛上缠绕着的白布上,隐隐渗透出了血迹。
长发之下的俊脸苍白如纸,没有任何一丝血色。
这绝对不可能是一个活人!
恐怕身体已经凉透了,被少年用一根腰带,系在了自己的背上。
“店家,行个方便吧,”少年穿着暗红色的长袍,眼眶红得吓人,显得面色格外惨淡,一开口声音就哑得不成样子了,“我需要一副棺椁,多少钱都没关系。”
伙计到底年轻,惊见这种场景,当即吓了个半死,一边惨叫,一边手脚并用往屋里乱爬。
“嘘。”小景面无表情地抬起右手,伸出食指贴在了自己没有血色的唇上,低声道,“小点声儿,不要吵到我这位朋友睡觉了。”
伙计一听,赶紧双手死死捂住嘴巴,不敢再发出半点声响了。
“公子是来买棺椁的?那快请进罢。”
老板上了年纪,头发花白,一双看透了人间生老病死的眼睛,显得有些浑浊。
活了一把年纪,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当即摆手,让伙计赶紧下去,而后亲自走出来笑脸相迎。
“公子,咱们店里的棺椁种类多,外观好,有柏木的,松木,楠木,还有柳木的,一般普通老百姓家定做的棺椁,大多是杉木,好一点的就用红松木和楠木,最贵的便是檀香木了,可保尸体不受蛇虫鼠蚁啃噬,还自带檀香,不知公子想定做哪种?”老板从旁介绍道,一眼都不敢多看少年背上的人影。
脸上挂着得体的笑意,佝偻着腰背,耐心仔细地为小景展示他方才说的几种棺椁。
“我要最贵的檀香木,但我没有耐心等了,我现在就要带棺椁离开。”小景神色冰冷,说话的口气毋庸置疑,但并没有任何杀意。
老板道:“那公子还有没有旁的要求?”
“没有了,我现在就要。”
小景没有随身携带银子的习惯,从前下山时,沈清源给了他好多银钱,后来从林剑山庄逃命出来,钱袋子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这些时日,衣食住行全部都是罗素玄替他安排的,小景可谓是身无分文。
特别自然地往罗素玄的腰间摸去,小景摸到了钱袋,从中倒出了十几颗金珠子,递给了老板,沉声道:“这些可够?”
老板原本都打算,免费赠给他一副檀木棺椁了,毕竟钱财都是身外之物。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命才最重要。
谁曾想,这位公子外表看起来阴冷,说话也冷冰冰的,居然还知道买东西要付钱。
果然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一时间让老板有些诧异,但还是双手接过金豆子,口中不停道谢:“够了够了,谢谢公子,棺椁就在那边,公子要如何拿走?外头正下着大雨,如若不然,等雨停了,我去找辆木车?”
“不必了,给我一副麻绳足矣。”
小景目无表情地道,趁老板去寻麻绳,便将罗素玄从后背上抱了下来。
一手推开沉重的棺材板子,而后将罗素玄的尸体小心翼翼地安放在了棺椁中。
“罗素玄,你一定想不到吧,我居然会用你的银子,为你买一副容身的棺椁,最贵的棺椁,你喜欢么?”
罗素玄静静地躺在棺椁之中,一言不发。
小景也没再说什么,突然发现罗素玄的头发有些乱了,还随手帮他整理了一下。
手指触碰到罗素玄的眉心时,那道鲜红色的裂魂印,刺得他眼睛生疼生疼的。
“原来怎么就没有呢,”小景的手指缓缓摩挲着那一块皮肉,低声喃喃道,“真的是父子么?连额间的印记都一模一样。”
但罗素玄已经没办法同他解释,这块印记的由来了。
“我讨厌这块印记,我讨厌你和越无尘相像,哪怕是一点点,我都不想看见,所以……”
小景抬手,自发间拔|出了一根金簪,而后用尖锐的一端,缓缓刺在了罗素玄的额间,将那一块印记,连皮带肉,直接剜了下来。
他低声道:“是不是有点痛?痛的话就喊出来啊,罗素玄,求我饶了你,我想听你说话。”
罗素玄浑身的血,差不多流尽了,残留在身体里的血液也已经凝固。一块皮肉剜下来,根本没有涌出什么鲜血。
小景长长地叹了口气,觉得这样好没意思的。
才刚把金簪插回了发间,那老板就从里间出来了。
手里捧着一副麻绳,送到了小景的面前,不仅如此,还递了一把竹伞。
“公子,您要的麻绳,外头下着大雨,您要是真赶着离开,那把这伞捎上吧,这秋雨急,别染了风寒。”
“多谢你啊,老人家,你的好心救了自己一命。”
小景接过麻绳,默默把棺椁盖子合上,之后将麻绳一圈圈地缠绕在了棺椁之上。
把麻绳的一端,牢牢系在了自己的腰间。
小景没有接伞,望着外头下着的倾盆大雨,雨水湍急,头顶的天好像塌了个窟窿,整个天与地之间,几乎完全被夜色笼罩,好似相连在了一起,浓郁的像是化不开的浓墨。
这让小景猛然想起,此前他在山中罚抄门规时,他怎么都写不出林景那一手漂亮的瘦金体。
刚开始执笔时,五根手指各动各的,根本不听使唤,一在宣纸上落笔,就是很大一个黑墨团。
那时,越无尘对他没有任何要求的,也从来不盯着他罚抄,甚至还会劝他抄慢些,别太累着。
沈清源甚至偷偷过来帮他抄写门规,即便小景发现后,会毫不留情把沈清源替他抄的门规撕成碎片……
明明只是几个月之前发生的事情,可小景却觉得好似过去了很多很多年了。
回想起来时,总有一种如隔三秋之感,笼罩在了一层淡淡的迷雾中,是他化不开的执念,以及说不清楚的愁思。
“既然这里卖棺材,那应该也有纸钱罢?”小景冷不丁开口道。
“有,我这就去给公子取来。”
这老板挺会做人,给小景送了好大一袋纸钱。
小景低声道谢,就这样一个人拖着装有罗素玄尸体的棺椁,手里拿着纸钱。
缓缓往大雨中走去。
“罗素玄,回家了!”
小景伸手将纸钱沿街撒了出去,高声道:“罗素玄,回家了!”
他一路拖着棺椁,一路撒着纸钱,学着当初罗素玄御尸的动作,沙哑的声音响彻整条空旷的街道,传出很远很远。
纸钱一沾雨水,立马就湿透了,宛如凋零的鲜花,沾满了泥水。
小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明白,自己对罗素玄到底怀有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只是觉得,他应该为罗素玄置办身后之事的。
因为,如果反过来,今日死的人是小景,那么罗素玄也会为他准备身后事。
小景坚信,罗素玄一定会为他置办的。
等回到无生谷时,天色已经亮堂了,小景将棺椁放入了挖好的深坑中,而后寻了些干草,一层层铺在了棺椁之上。
等做好这些之后,他有些不知所措,又想把罗素玄的尸体拉出来,抱在怀里。
可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小景突然很想母亲,很想很想。
但母亲已经改头换面,隐姓埋名了,也有了新的家庭,还多了一个听话可爱的女儿。
应该不会再要他了吧。
可万一阿娘还要他呢?
万一阿娘还一直想着他,念着他呢?
小景抱有这样一种心态,原本打算只是看一眼就好的。
他一个人独自来到了那个偏远的乡镇,到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酒楼里的店小二正愁最近店里没什么生意,百无聊赖地坐在大堂里。
忽然瞥见有客人来了,赶紧迎了出来,笑着道:“客官快里面请?”
他又忽然“啊”了一声,微微睁大眼睛,笑着道:“客官,是你啊,我还记得您嘞!”
小景的容貌很出众,普通人见他一面,只怕终生难忘。
“不过,客官这是还俗了么?怎么不穿道袍了?”店小二问道。
小景听罢,慢条斯理地说:“嗯,还俗了,我与道法终究是无缘的。”
“要我说啊,还是人间好啊,人间多热闹,多自在啊,吃吃喝喝,及时行乐,总比当道士成天到晚吃斋念经要好吧。”店小二摇头晃脑,侃侃而谈,说着说着,他往小景身后一瞧,又问,“上回那位公子没跟着一起来?”
“嗯,他……有事,来不了。”小景随口应付道,为了防止店小二再问东问西,索性便道,“还是上回的雅间,随意送些饭菜便可……上酒,要你们这里最烈的酒。”
店小二笑着答应了,忙抬手将人引了上去,没一会儿便将酒水,还有下酒菜都一一准备齐全了。
菜齐了,他也没走,在一旁杵着闲谈:“知道公子金贵,所以这些食材都是最新鲜的。”
小景忍不住嗤笑一声,心道,好像除了罗素玄之外,从未有人觉得他金贵。
罗素玄那个人很有意思,买东西的时候,只管要最贵的,饭菜好不好吃,那不重要,最要紧是最新鲜,也最贵。
从前罗素玄还笑谈,说只有最贵的饭菜,才能配入小景的金口。
可罗素玄死后,谁又在乎小景吃什么,喝什么。
小景又取出金豆子,递给了店小二,将人打发走之后,便自斟自酌。
他的酒量一直不好,稍微喝一些就会醉。
一醉酒脸就红,媚眼如丝的模样很勾人。
罗素玄说,喝酒容易误事。
可罗素玄没有告诉过小景,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也没有告诉过小景,喝酒很伤身,越是伤情,越是想要喝酒。
辛辣的酒水灌进了喉咙里,好似利刃在嗓子里乱割,舌头都有些发麻。但小景喜欢这种感觉。
酒水入腹,很快小景也有了几分醉意。
单手支着脑袋,望着窗外街对面的豆|腐铺子出神。
“罗素玄,你说,阿娘她真的不要我了么?”
“我可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亲生骨肉。她曾经为了我,在常家受尽委屈,吃尽了苦头,怎么可能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
“罗素玄,当初,你其实是骗了我的,对么?阿娘怎么可能会不要我?”
“骗子,通通都是骗子,一个骗我,两个骗我,所有人都合起伙来欺骗我,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了。”
小景突然怒起,一把抓过酒壶,狠狠砸在了墙角,登时碎了一地的残渣。
他头晕的厉害,单手捏着绞痛的眉心,压低声儿道:“罗素玄,我头疼!”
如果是从前,他说自己头疼,罗素玄立马就会冲过来,把他抱在怀里,满街寻找大夫。
可现如今,却没有任何人回应小景了。
“罗素玄也是个骗子,明明答应过我,要永永远远地陪在我身边,当我脚边最忠诚的狗,可他却骗了我。”
小景低声喃喃道:“罗素玄也骗我,没有我的允许,他不该死的。”
忽见街对面晃过一道人影,小景忍不住抬眸望去,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他的母亲现如今已经熟练地学会磨|豆|腐,以及沿街叫卖豆|腐了。
日子过得很清贫,身上穿着浆洗得有些发白的粗布衣裳,头发用布扎了起来,身上唯一的首饰,便是手腕上戴的一只银镯子了。
即便如此,翠花的脸上依旧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细看之下,还吃胖了些,日夜操劳之下,不复从前的美貌,身形也有些走样了,真正就是一个普通的妇人。
小景甚至在她的脸上,找不出任何一丝当初的痕迹。
这其实就是小景一直以来,都想过的生活。
他初时很没出息的,也没什么远大的目标,只想带着母亲远走高飞,隐姓埋名的生活。
日子过得清贫些也无所谓,只要他勤勤恳恳地通过双手劳作,就一定不会把阿娘饿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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