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得暂且依着越无尘的意思去办,玄真长老赶紧吩咐道:“去请祖师爷的灵位!”
越无尘听罢,冷声道:“召集道宗所有弟子,半柱香之内,在道场中集合!若谁不肯到场观刑,那便杀、无、赦!”
狠狠一挥衣袖,惊蛰宛如利刃一般,在越无尘周身旋转几圈,又嗖的一声,飞掠而去。
划破长空,留下道道残影。
嗡的一声,直冲云霄。
道宗的众多弟子见状,纷纷抬眸望去,皆面露惊色。
就连远在无生谷的小景也感应到了。
他推开罗素玄的尸体,缓步走出洞府。
望着头顶的异象,一抹光亮,宛如通天石柱一般,直窜云霄。
方圆千里的修士,惊见异象,纷纷涌了出来,心道,只怕是有高人在此做法。
小景缓缓收回了目光,脸上无悲无喜,也看不出来他此刻是什么样的情绪。
须臾之后,他转身回了洞府。
重新躺在了棺椁中,同罗素玄的尸体肩膀并着肩膀。
小景有点孩子气的,伸手捋过罗素玄的一缕长发——罗素玄死后,头发也不似从前乌黑油亮了,摸在手里好似干草一般,有一些生涩感。
发梢也隐隐泛了几分枯黄,其中还参杂着些许白发。
“罗素玄,既然我同你冥婚了,那么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道侣了。”
小景把捋出来的头发,均匀地分成了三股,而后学着阿娘给妞妞编麻花辫的样子,也帮罗素玄编起了小辫子。
好在,他的手指还算灵巧,麻花辫编起来也简单的。
小景低声道:“我听说,凡间有一风俗,就是说啊,如果夫君死了,那么妻子便要为其披麻戴孝,守节三年呢。”
顿了顿,他又问:“罗素玄,你想不想让我为你守节三年?”
罗素玄的尸体静静地躺在棺椁中,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前。
身上穿着的,仍旧是一身喜袍,艳丽得好似随时都有可能冒出鲜血来。
没有得到回应,小景好似有些生气了,忽然抬手往罗素玄冰冷惨淡的脸上扬了扬,口中威胁道:“还不说话?再不说,我就赏你嘴刑,让你好好长长记性!”
可是,罗素玄已经死了。
他看不见小景,也听不见小景说话了。
又怎么可能回应小景。
小景扬起的手,在半空中僵硬了片刻,之后,夹杂着劲风抽了下去,最终却宛如蜻蜓点水一般,轻轻抚在了罗素玄的脸上。
“我不打你了,罗素玄,我再也不打你了。”
小景摩挲着罗素玄冰冷的面庞,缓缓挪了过去,把自己蜷缩在罗素玄的怀里。
对着冰冷的尸体,小景低声喃喃自语道:“罗素玄,你回来吧,我……我饿了,你不在都没人给我准备饭菜,我好饿,罗素玄。”
依旧没人回应他,小景又在罗素玄怀里趴了一会儿,右手食指在他的胸口上画圈圈,低声道:“罗素玄,你起来啊,只要你现在起来,你跟我说,你爱我,想要我,那么我就跟你一起回西凤山归隐,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踏入玄门半步。”
如果罗素玄生前能听见这番话,也不会一直到死都没办法释怀了。
小景对罗素玄的爱,来得太迟太迟了。
他闭着眼睛暗暗想着,以越无尘的脾气,只怕对自己下手也不会轻。
此次,越无尘的一身修为,势必要毁得一干二净。
小景不会跟越无尘成亲的,他从未想过,真正地同越无尘在一起。
此前不过就是诓骗越无尘玩玩的而已。
又过了很久很久,小景才松开了罗素玄,缓缓从棺椁中起身。
既然他不会同越无尘成亲,自然没有穿着喜袍上门的道理。
“罗素玄,我会为你守节三年的,不为别的,只为了成全你生前对我的一片真心。”
小景低声道,抬手解开了腰带,将喜袍换成了素白的长袍。
这也是小景第一次穿白衫。他原本就不喜欢太素净的颜色。
只觉得白色太惨淡了,让他觉得心口闷得慌。
一直以来,小景都喜欢天空的颜色,喜欢湛蓝色,蔚蓝色,深蓝浅蓝,月牙白,在他看来,头顶的天空深邃宽广,一望无垠,是最自由的。
可偏偏就是不喜欢纯白色的衣袍。
后来,小景听闻,当初的林景常穿白色道袍,偏好素雅的颜色。
只要林景一穿白衣,普天之下的修士,皆要黯然失色。
如此,小景越发讨厌白衫,也从未穿过白衫。
就唯恐别人会拿他跟林景比较。
现如今,他为了给罗素玄守节三年,第一次换上了白衫。
通身上下一片素白,不着任何配饰,连发间贵气十足的紫金冠,也取了下来。
小景扯下一条白布,直接扎了个很高的马尾,打扮得像是一个小寡妇。
实际上,他现如今就是个小寡妇。
等换好衣物之后,小景又缓步走至棺椁边,凝视着罗素玄的脸,低笑着道:“罗素玄,你乖乖在这里等我,哪里都不许去,我很快便会回来的。”
等交代完之后,小景把棺椁盖子推上,在洞府周围设下了层层结界,确保不会有任何人追查至此打扰罗素玄安息之后。
小景才披麻戴孝地往无极道宗飞掠而去。
无极道宗内,山中的弟子们挨挨挤挤,聚集在了道场上。
远远望去,乌泱泱的一群人。
众人望着紧闭的殿门,忍不住议论纷纷,不知为何突然被召集到此地。
但又不好随意走开,只能站在道场上静静等候。
伴随着等候的时间慢慢拉长。
禁闭的殿门没有半分打开的踪迹,场上的议论声也越来越大。
“怎么突然召集弟子到此,难不成是常轩回来了?师长们要当众处置?”
“不会吧,宗主今日是回来了,但身后并没有跟随常轩!”
“我听说,常轩此次下山,乃是受了林墨白的诓骗,说是邀请他去林剑山庄作客,实际上是惦记着常轩的精窍!”
“常轩的修炼天赋不错,精窍想必也异门于常人。此前又曾得罪过林家,这才被林墨白盯上了。”
“如此说来,常轩也是可怜,听闻,因为被抽精窍时,不肯配合,还被人绑在刑架上,后来又只身逃出林剑山庄,身负重伤之后,又恰好遇见了七星阁诸人!”
“七星阁的人也同常轩有些龃龉,常轩性格也是执拗,只怕又发生了言语争执,后来,也不知怎的,罗素玄就冒了出来,这才救下了常轩。”
“只是那罗素玄作恶多端,心狠手辣,诛杀了七星阁众人之后,又掳走了常轩。”
“如此,常轩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了!”
这些弟子们也都是从外界听来的消息。
修真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通常都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
更何况还是此等不堪之事,消息宛如插了翅膀一般,火速蔓延至整个修真界。
也成为了无数闲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人都在耻笑林墨白枉修正道,丢尽了林剑山庄的脸面。
对罗素玄的死,拍手称快,口中喊着大快人心。
又在小景有意无意地往外散播消息中,越演越烈。
现如今所有人都知道了林墨白的罪行。
反而让众人觉得常轩无辜受了连累,被抽了精窍,还被邪道掳走,被人追杀,重伤难行,无法归山,简直可怜。
这也是小景最想看见的局面,所有人都别想独善其身。
所有人都将成为他的垫脚石。
殿中,长老们终于将祖师爷的灵位请了出来,安置在了高台最中央。
所有长老的神情都很严肃,站在殿中一声不吭。
玄真长老点燃了三柱长香,对着祖师爷的灵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上完香之后,他又忍不住劝道:“无尘,你这是何苦?如若不然,从今往后,你便留在山中,常伴青灯黄卷,终了一生,何苦还要如此作贱自己。你与林景终究是不同的,他是徒,你是师,即便你二人之间有错……
但那时,你走火入魔了,林景本该在你走火入魔时,就应该及时向师长们回禀,明明他有很多开口的机会,却不曾开口。可见,林景当初道心不稳,只怕对你存了那种心思!
若是如此,林景死得也不算冤枉,身为徒弟竟然以下犯上,欺师灭祖,其罪当诛!”
越无尘摇了摇头,一字一顿地道:“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不怪林景,是我自己行为有失,是我学艺不精,道心不稳。我不想一遍遍地重复解释,若再敢有人非议林景,我绝不会与他客气。”
此话一出,玄真长老的脸色就难看起来,但他终究和越无尘是同门师兄弟。
自幼拜在同一个师尊座下修行,彼此的情谊深厚。
玄真长老当初也是有所察觉的,知晓越无尘曾经为了林景,还不惜一切,使用禁术,试图将林景身上的伤痛,尽数转移在自己身上。
以此,来保全林景。
可后来,林景死得实在太突然了。
突然到好像只是一眨眼的时间。
刹那间,一条鲜活的生命,便彻底消散了。
玄真长老记得清清楚楚,那时的越无尘在得知林景的死讯后,好像疯了一样。
眼睛赤红,面目狰狞,状若疯魔。
完全失去了往日的从容不迫,镇定自若。
发了疯一样,下山寻找林景的尸体。
可积雪封山,入目一片白茫茫,越无尘找了一天一夜,也没找回林景的尸骨。
后来众人猜测,林景的尸体应该是被乌鸦分食了,遂才寻不到任何踪迹了。
那时,从来不肯随意杀生的越无尘,连夜斩杀方圆百里的乌鸦。
一个不留地斩杀殆尽。
事后,更是强行动用禁术,以自身的血肉为祭,强行分裂元神,以期寻回林景留在人世间的残魂……
这些事情外人也许不知,但玄真长老一清二楚。
正是他一清二楚,所以才更加怜悯越无尘。
只觉得越无尘此生原本不该为情所困,却因当初救下了尚在襁褓中的林景,又为其逆天改命,遂才落得如此惨淡下场。
如今道心已毁,道行已破,越无尘再也不是当初高高在上,受世人敬仰的玄门宗师了。
越无尘忽然一撩衣袍,双膝重重地跪了下去。
面向着祖师爷的灵位,越无尘俯身叩首。
一叩,他有负师长。
二叩,他有负师门。
三叩,他有负天下苍生。
竟然在不知情的情况之下,分化出了罗素玄。
这些年,罗素玄在修真界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十|恶|不|赦,真正是个作恶多端的邪修,为修真界不容,令人不耻。
越无尘一直以来,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和罗素玄本就是一个人的事情。
连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为何他分化出的影子,居然是个冷心如铁,残忍无情的邪道。
这些谜底伴随着罗素玄身死道消,也没办法再行考究了。
越无尘暂且也顾不得考究了,一心一意就是将他该受的刑受了,该偿还的债偿还清楚。
既然他当初能顾全大局,秉公处置林景。
现如今,他同样能秉公处置自己。
“祖师爷在上,不肖弟子越无尘今日,卸下宗主之职,宁受道宗刑罚处置,自罚逐出师门,此后再不踏入道宗半步,所行所为,同无极道宗再无任何关系。一切过错皆是越无尘一个人的错。”
“是弟子有负苍生,有负师门,有负师长。”
“今日,便来请罪。”
越无尘恍惚想起了当初的林景。
曾经林景也是这么跪在殿下的。
那时林景一定很委屈吧,居然连师尊都不肯站出来维护自己。
越无尘缓缓解开了衣袍,只剩下一身纯白的里衣,他的脑海中清晰无比地浮现出当年林景受刑时的种种。
一五一十学着林景的样子,将脱下来的道袍叠放整齐,之后将长发捋过身前,完全露出后背。
越无尘跪得很直,不容置喙地同玄真长老道:“还望师兄不要对我手下留情,这些都是我应该受的。”
玄真长老仍旧是不忍心的,他又不是铁石心肠之人,怎么忍心对自己的同门师弟下手。
可祖师爷的灵位在上,道宗的门规在上,对任何人都不得例外。
包括越无尘。
小景姗姗来迟。
待他去时,天色已晚,太阳西沉,落日熔金。
晚霞稀疏地落至他的眉眼间,显得小景的容貌越发明艳动人,五官清晰端正。
“你们快看!那是不是常轩?”
不知是谁大喊一声,率先发现了小景的存在。
众人纷纷转身望去,便见一袭白影,缓缓从远处行来。
“好像真的是常轩,他居然独自一人回来了,还穿着一身白衣!”
“真的是常轩,就是他,没有错!但他为何回山不穿道袍?”
“你们有没有觉得,常轩穿白衣的模样,有些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其中一个弟子喃喃自语道。
也不知是谁壮着胆子道:“有些像当初的林师兄,林景,林照影!”
此话一出,众人的脑海中缓缓浮现出了当初林景的身影。
望着从远处缓步行来的常轩,有那么一瞬间,两道身影缓缓重叠了。
敏言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上前几步,满脸欣喜道:“小师兄!你总算回来了,你没事便好,平安便好,我现在就去殿中通传!”
“不必了,我此次回来,并非是向道宗请罪的。”
小景抬起右手,拦住了敏言,面无表情地道:“我来此,是有一件非常重要之事,一定要当着众多山中弟子,还有长老们,以及在祖师爷的灵位面前说清楚。”
敏言道:“小师兄,你受的委屈,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你放心,师长们会秉公处理,决计不会让小师兄凭白无故受委屈的!”
小景摇了摇头,他已然不想再提关于林剑山庄的任何事情了。
现如今,他只想和越无尘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等了断之后,小景也不想再留下此地。
他会带着罗素玄的尸骨,回西凤山去。
从今往后,在西凤山归隐,再不问凡间俗事了。
敏言有心想再说什么,忽听轰隆一声,原本紧闭的殿门,终于从里面打开了。
众人下意识寻声望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道鲜红的人影。
并非穿着红衣,而是身上的白衣已经完全被鲜血染透了。
越无尘披头散发,满头的白发铺在了背后,也染上了不少血迹。
鲜血仍旧顺着袖管往下滴落,脚下踩过的地方,一片淋漓的血迹。
“这……这是宗主?”
也不知道是谁,失声惊叫起来。
“真的是宗主!怎么回事?宗主为何受了此等重伤?”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宗主受伤了!”
人群中爆发出激烈的议论声,乌泱泱的人群中,小景一身白衣,鹤立鸡群,十分显眼。
越无尘抬眸望去,目光越过人群,终究落在了小景身上。他看见小景了。
小景如约而至,可却并没有像承诺过的一般,穿着喜袍上山。
而是披麻戴孝的一身雪白,还用白布系起了高马尾,同平日里的模样判若两人。
越无尘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是他的徒儿林景回来了。
几个长老紧跟着追了出来,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站着的小景。
玄真长老先是一惊,随即怒斥道:“你竟还敢回山?!你这孽徒,害你师尊至此,还嫌不够?”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不曾行过恶事,为何不敢回山?”小景冷漠无比地道,又转头望向了越无尘,脸上无悲无喜,好似面对着陌生人一般。
“师尊,您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何受了如此重伤?发生何事了?眼下整个宗门的人皆在此了,师尊是不是有什么话,应该同大家解释清楚?”
越无尘沉默不语,望着小景身上的白衣出神,他在想,他承诺小景的事情,已经做到了。
鲜血染透了他的衣裳,以血衣作婚袍,以鲜血铺红毯,以血为胭作红妆。
当着整个宗门弟子,以及祖师爷的灵位之面,同小景成亲。
可小景却未能如约定一般,穿着喜袍上山,反而还一身白衣,披麻戴孝。
小景为了谁披麻戴孝,答案不言而喻了。
越无尘沉声道:“为何……骗我?”
“我骗师尊什么了?”小景明知故问,忽而故作惊愕地道,“哦,我想起来了,师尊是想问我,为什么披麻戴孝地上山罢?那是因为——”
“不久前,我才同罗素玄冥婚了呢。”
此话一出,越无尘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了下来,整个人站得也不是那么稳当了。
玄真长老怒道:“孽徒休要猖狂!”
“我便是要猖狂,你能奈我何?”小景冷冷笑道,“我同罗素玄冥婚了,他虽然已死,但我是他的道侣,便应该为他披麻戴孝,为他守节三年!”
“你们的好宗主,修真界大名鼎鼎的仙门名士,你们好好看看他现在的样子!”
越无尘现在的样子,同当初的林景也差不了多少。
一样声名狼藉,一样地狼狈不堪。
遍体鳞伤,血衣缠身。
“越无尘,你怎么不说话?你也知道,是你对不起我么?”小景步步紧逼,缓步行了上前。
玄真长老见状,抬袖一挥,便要拦住小景。
可他却不知道,现在的小景,已非彼时的小景了。
不过抬手一挡,轻飘飘地挡下劲气,小景轻拂衣袖,神色无比淡漠地道:“再有下回,我可不会手下留情了。”
“你这孽畜!早知你是如此品性不端之人,当初便不该让你拜至无尘的座下!”玄真长老怒声道,“你竟敢大逆不道,同邪道为伍!究竟是何居心?”
“哈哈哈,什么邪道,什么正道,在我眼中,本就没有正邪之分!你们口口声声说什么正邪不两立,口口声声说着仁义礼信,可到头来,还不是纵容越无尘欺|凌座下亲传弟子?”
小景冷冷道,转头目视着越无尘,步步紧逼,一字一顿道,“说啊,我的好师尊!快告诉大家,当初你是如何强迫了林景?又是如何在无生谷之中,同我恩爱缠绵,纠缠不休的。”
“住口!胡言乱语,胡说八道!我看你就是走火入魔了,与其见你如此疯癫,不如废了你的修为,逐出师门便是!”
玄真长老赶紧打断小景的话,眼中流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杀意。
“怎么,这就开始急了?哈哈哈,倘若越无尘没有行过亏心事,又何必如此身受重刑?”小景转头,冷冷凝视着越无尘血色惨淡的脸,步步紧逼道,“说啊,师尊,我的好师尊!快告诉大家,你到底是怎么勾引我的?说啊!越无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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