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如今的小景,已经不再对师门抱有任何希望了。
同时,他也不想再心存憎恨。
有爱才会有恨,无爱无恨才是真正地勘破,真正地放下。
亦或者说是,师门不配。
师门不配他歇斯底里地放纵自己堕落。
小景想要成为苍穹之上的太阳,就决计不允许自己再度陷入深渊的泥沼。
他很平静。
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种诡异的平静,让在座的长老们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总觉得这平静的背后,隐藏着惊涛骇浪。
好似下一瞬,林景就会彻底撕下温柔的面纱,露出狰狞的面目来。
可是并没有。
在长老们的注目下,小景一直很平静,平静到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步。
同他的平静相比,长老们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显得荒唐又可笑。
就好像跳梁小丑一样,明明是他们负了眼前的晚辈,又偏偏装成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这让长老们尴尬难堪到无地自容,座位上就跟长了针似的,恨不得立马起身离开才好。
小景缓缓道:“当年,弟子之所以不肯如实相告,只是因为师尊。”
“因为无尘?为何?”众人不解,为何又因为越无尘了,又不是越无尘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说实话。
却听小景语不惊人死不休,他平静无比地道:“因为,魔皇就是师尊,师尊就是魔皇。一念成魔,一念成神,魔皇是由师尊的心魔所化,两人本就是同根同源。”
“什么?!”
此话一出,众长老再度从座位上弹跳起来,好似座位上真的长了尖刺一般,再也坐不下去了。
“你……你!”
玄真长老“你”了半天,望着面前清冷疏远的白衣少年,看着他脸上似有似无的温柔笑意,无论如何,也责骂不出口了。
再也没办法像责骂常轩那样,开口就是一句“孽障”,闭口就是一句“畜牲”!
亦或者是“咎由自取”,“无可救药”。
再也没办法斥责出声了。
因为面前的少年,不是声名狼藉的常轩,而是曾经舍弃自己,拯救苍生的林景。
林景这个名字,是荣耀,也是禁忌。
而发生在林景身上的事情,既是他曾经为师门,为苍生付出的代价。
也是师门,是苍生负他的证据。
在场的长老们早就失去了评判林景的资格。
也无权再要求林景付出什么了。
“师伯,有什么话,直言便是,弟子洗耳恭听。”小景轻声道,没有任何一丝嘲弄的意味。
可玄真长老听到耳朵里,却说不出来的怪异,甚至脸上还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对上常轩,他们高人一等,胜券在握,总觉得自己是正道,是师长。
但对上林景,他们却溃不成军,毫无任何招架能力。
终究是亏欠林景太多,太多。
玄真长老好半晌儿才道:“无……无事,你接着说。”
“既然师伯没有吩咐,那弟子便接着说第二件事了。”小景轻声道:“当年,我侥幸从魔皇身上,窃取了魔骨,依靠着魔骨的力量,才得以保存躯体。”
“魔皇其实是由师尊的心魔所化,同师尊本为一体,又因在魔界吸收了太多邪念和魔气,遂修为深不可测。”
“当年,我之所以不肯如实相告,便是在魔界时知晓,若是诛杀魔皇,那么师尊也会一同身死道消。”
顿了顿,小景的声音有些低沉了:“事关重大,即便不为师尊,也为师门声誉着想,是以,当年我未曾如实道明,也因此私念,而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算是我咎由自取,不怨不恨。”
如今真相终于水落石出了。
等了足足七年,林景终于还是把真相说出来了。
长老们想尽了一切原因,可唯独没想过,当初的林景一直到死,都是为了他的师尊,他的师门。
可是,他们这些人都做了什么?
不肯相信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甚至百般嫌弃,重刑逼供。
将好好的一个孩子,生生折磨死了。
还有……当初林景腹中的魔胎。
若是事情真如林景所言,那么,那个魔胎便是越无尘的亲生骨肉了。
玄真长老的脸色前所未有地惨白下来,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越无尘为何那般失常,还当众自爆了。
也许正是知晓了真相,无法接受自己曾经犯下的罪孽。
而那个可怜的,未出世的孩子,实际上被越无尘亲手所杀,连元神都被抽出来,撕成了碎片。
再无转世投胎的机会了。
越无尘杀了自己的徒儿,还有亲生骨肉!
玄真长老身形一软,整个人跌坐回了座位上,嘴唇狠狠蠕动了几下,一个字都发不出来了。
其余长老们也大惊失色,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再发出半点声音。
如果林景现在歇斯底里地找他们大闹,他们心里还会好受些,甚至久而久之,还会厌烦。
可林景没有,这个至死都温柔善良,一切都为师尊,为师门着想的好孩子,直到现在还说是自己咎由自取,不怨不恨。
这让他们这些亲眼看着林景长大的师长们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
他们还能补偿林景什么,还能为他做什么?
“可是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一路上风雨兼程,我也明白了,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
“既是修道之人,又何惧生死。生而为拯救苍生,又何惧飞灰湮灭。”小景如此道,“我时刻谨记自己是玄门弟子,拯救苍生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这才是清清白白,一条干干净净的飞升之路。
玄真长老道:“那你的意思是,你想让你师尊复生,然后,再让他为了苍生,同自己的心魔一起化作飞灰,以此殉道?”
“此事由师尊而起,就应该由他来结束。”
“可你不是……”其余的话,玄真长老说不出口了,出家人怎么好将情情爱爱挂在嘴边。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小景道,“断七情,灭六欲,本就有违常理。不过现在——”
他不爱了,也不恨。
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挽救苍生。
阻止楚寒衣卷土重来,避免生灵涂炭。
同这些事情比起来,他和越无尘师徒之间的爱恨情仇,已经显得微不足道了。
大道就在小景的眼前了。
既然无人渡他,那么他就只能自渡。
待他修成正果了,又有什么事情看不开的。
小景顿了顿,又道:“现在,我只想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继续去做七年前,我没能做完的事情。”
长老们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整个大殿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小景清冷的声音。
“我会用魔骨,帮助师尊复生。”
“在此期间,我需要闭关些时日。还望各位师长能通知玄门百家,早作准备,一同抵御魔界。”
“事关修真界的生死存亡,不容半点差错。”
“还望修真界上下能够齐心协力,共同渡过难关。”
玄真长老好半晌儿才回过神来,听见林景的这番话,除了羞愧之外,还有惭愧。
一把年纪了,居然还不如一个小辈拿得起放得下,心胸居然还不如一个小辈宽广。
但凡他们当初选择相信林景,亦或者对常轩好一些,再好一些,也许今日就不会形成这般难堪境地。
终究是道宗亏欠了林景!
“林景,难道你忘了,此前种种?你真的还愿意回来帮助师门,拯救苍生?”玄真长老终究忍不住出声询问道。
小景听罢,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我终究只是一个普通人,自然没忘,但在苍生面前,这些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我既曾经救过苍生,这次也不会例外。”
语罢,小景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大殿。
身后原本坐着的长老们纷纷站起身来。
在这一刻,他们面对着三清像,真正明白了,林景此生都在为玄门而战,从始至终都未变初心。
是他们的猜忌,让好好的一颗明珠蒙尘了。
让本该风光无限的少年,经受了太多委屈。
小景来到了师尊的寝殿,里面还一如师尊死前,不曾有半分挪动的痕迹。
他轻而易举地,在殿中寻到了装有师尊遗体的水晶棺椁。
打开棺椁的盖子,入目便是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俊脸。
此刻正安安静静地躺在棺椁中。
身上仍旧穿着玄色的道袍,双眸紧闭,眉心处的裂魂印颜色暗淡了许多,不复从前鲜艳了。
小景目视着越无尘的脸,良久良久。
恍惚间,他又想起了自己小时候。
他那时最喜欢师尊了,可师尊生性不苟言笑,冷漠疏远。
让人不敢接近。他在人前是从来不敢对师尊撒娇的。
只有私底下,师尊对他流露出长辈的慈爱来,他才敢稍微放肆一些。
仗着自己年纪小,就坐在师尊的膝头,装作不懂道法,缠着师尊给他讲讲。
还会趁师尊低头给讲道法时,忍不住伸出小手,轻轻拽一拽道冠上垂落的锦带。
私底下越无尘是不会生气的,还会略带笑意地说:“真是没大没小……好玩么?”
可这些都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发生的事情了。
小景忍不住笑了笑,可笑容满是苦涩的味道。
他伸手,缓缓抚摸着越无尘额头上的裂魂印,轻声道:“师尊当初是想陪徒儿一起伤,一起痛的,对么?”
“可惜啊,我费尽心思,以为能让师尊往后仙途通达,却不曾想,又是我亲手毁了师尊。”
“时至今日,除了孩子之外,你我师徒一饮一啄,互不相欠了。”
那个孩子是小景一生的痛,每次提及,只觉得痛彻心扉。
他不敢多提多想了。
收回手之后,便虚虚地贴向了自己的胸膛。
“这根魔骨应当能让师尊起死回生了。”小景低声道,“事情也该有一个彻底的了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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