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澜的前世记忆有些褪色。
生活在城市中的日子似乎已经很遥远了,亲人和朋友的脸庞也变得模糊不清,但在危险来临时,曾经在书本中课堂上学到过的生存知识却总是会像沙砾中的碎金一样在记忆长河里闪闪发光。
冬春季节、山地、气温陡然上升。
这三个要素出现在脑海中时,她的第一反应就是焚风效应。
当气流吹过大山时会在背风坡下沉,并且因为下沉而变得干热。如果山的海拔够高,落差够大,空气又相对干燥,就有可能产生焚风,站在背风坡感觉如同吹拂着暖气一般,严重时甚至可能会引发山火。
狼群所在的落基山脉北部无疑是有焚风效应的。
安澜穿越过来时正好是冬末春初,还下着鹅毛大雪,地上积了半个身体那么厚。结果进入四五月份,暖风一吹,积雪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露出底下被压了一个冬天的草甸。
这个解释似乎非常合理。
可焚风效应,焚风效应,首先要有风。
此时此刻整个背坡静悄悄的,没有半点风声,平时像撒银粉一样到处飞舞着的雪尘全都落回了地面上,使它在晨曦中看去像快绵软的白色蛋糕,显得极为不真实。
安澜在脑海中把焚风划去。
排除掉一个可能性,就只剩下另一个可能性了
除去焚风效应之外,还有一种会发生在冬春季节的天气现象也能达到快速升温的效果,那就是寒潮冷锋过境前的“锋前增温”。
当冷气团南下时,会将沿途的暖气团迅速挤压到一个狭窄区域,再加上冷空气到来前往往暖气团会有北移,导致短期内的快速增温,即将到来的冷气团越强,移动的速度越快,这种增温就会越明显。
毫无疑问——
一个恐怖的寒潮冷锋就要来了。
在安澜年的生命中,从未见过如此剧烈的锋前增温现象,这股寒潮会是史无前例的,别说在荒郊野外,即使在人类建立起来的钢铁森林里,接下来几天也可能会冻死冻伤不少无家可归的人和没有防备的人,尤其是老人。
更糟糕的是:从往年的记载来看,冷锋南下后很可能会长时间停滞在落基山脉和中部地区,带来持续性的寒潮打击。
有多少动物会在这场早春的杀机中丧生?
灰狼的皮毛能够承受低温,但却无法帮助它们忍受饥饿,如果在狂风暴雪极寒中无法寻找食物,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不能再等了。
必须抓住这最后的觅食窗口。
今天天气那么温暖,太阳又很好,想必会有很多动物出来活动,正是补充能量和屯住余粮的好时机。
安澜扭头往狼群沉眠的地方折返。
一边走,一边想,越想她越觉得棘手。
阿尔法母狼已经清楚明白的说明了自己的意志,要求狼群暂时在领地东区停留,应对突遭巨变的坡地狼群,等到傍晚时分再出去狩猎。
作为一头贝塔狼,她无法违抗阿尔法狼的命令。
只能先迂回地试试看了。
安澜绕过打着呼噜的胖胖,又绕过一个人睡了两人坑位的宽耳,走到相互依偎着的阿尔法狼边上,用鼻子轻轻地推了推母狼王。
后者几乎是立刻就惊醒过来。
顶着母狼王先是警觉后是不解的目光,她谦逊地低下头,凑上前去舔舐它的嘴巴,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呜咽声,尾巴柔软地垂在背后。
这是一个非常标准的下级讨好上级的动作,也是小狼向长辈撒娇的动作,它们从小就用这种舔舐来传达饥饿的信号,乞求长辈从胃里吐出肉糜肉块来填饱它们的肚子。
母狼王很好地接收到了这个信号。
虽然它不明白为什么刚刚把一整头牛吃了还会感觉到饿——明明这顿大餐可以坚持好久——但出于血脉亲情和近来对贝塔狼的满意之情,它还是温和地回应了一个贴贴和蹭鼻,甚至没有举起尾巴,表达出了相当明显的安抚意味。
安抚其实就是拒绝。
阿尔法狼想要确保领地安全。
再过一两周它就会回到狼穴去进行分娩,偏偏坡地狼群在这个时候发生了最严重的动荡,如果让流离失所的独狼混入领地,对即将出生的小狼和它自己来说都是一种危机。
这个逻辑放在平时毫无错误。
可即将到来的不是寻常的暴风雪,而可能是不遇的寒潮,现在狼群已经没有一天可以浪费了。
抱着一线希望,安澜再次贴近,尝试用舔舐和轻柔的嗥叫声去唤起母亲的怜爱,阿尔法狼再次温和地安抚了她。
安澜进行了第三次绝望的尝试。
这回阿尔法狼没有再以先前的举止回应。
它似乎是觉得不耐烦了,并且可能还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于是干脆站起身来用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口中发出极为严厉的咆哮,示意贝塔狼不要再进行无谓的顶撞。
这一声吸引了其他灰狼的注意。
刚才还在睡眠状态的大狼一个接着一个从睡梦中惊醒,比较心大的只是撑开眼皮看看,比较谨慎的都已经翻身坐好,瞳孔收缩,耳朵笔挺。
安澜没有后退。
她没办法往后退。
而她坚持站在原地不肯离去的举动彻底点燃了引线,刚才还只是有点不耐烦的母狼王陷入了狂怒之中,它从喉咙里挤出滚雷般的咆哮声,鼻子也皱了起来,犬齿完全外露。
这可不是当初在虎鲸家族中发生的事。
维多利亚疼爱她,从小到大几乎是,甚至因为舍不得她离开而改变了一个家族的迁徙路线,哪怕有所顶撞也不过是采取了警告式的轻度袭击。
母狼王莫莉和她有多少深情厚谊?
在前两年里,阿尔法狼从她身上看到的都是怯懦,即使穿过来后的这一年一切都改变了,她们之间的距离也拉近了许多,但这些感情根本不足以支撑一次对权威的质疑。
挑战阿尔法狼是有可能会被驱逐的!
此时此刻安澜无比希望狼的语言能够更加精确,她现在什么都无法说清,只能一声一声地拉高嗥叫,发出“危险”的警告。
下一秒,母狼王用肩胛撞上了她的肩胛。
这是一次严重警告,意味着阿尔法狼把眼下的局面解读为一次顶撞,一次挑衅,甚至可能是一次地位挑战。
在这个警告动作之后,所有灰狼都动了起来。
松树场狼群抱成一团远离了冲突中心,四头灰狼跟在阿尔法狼背后,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从小培养成的习惯和失去母亲带来的打击让它们对父亲言听计从,假如阿尔法没有行动,它们也不会有任何行动。
场中只剩下了十头谷地灰狼。
公狼王是所有谷地狼中最近的,也是最早行动的,它直接站起来和母狼王贴在一处,无声地表达了自己的支持。
这位阿尔法在这个狼群里还没有任何直系后代,而且也不适合越过母狼王去惩处雌性成员,所以暂时还保持着克制。
出乎母狼王意料,也出乎安澜意料的,在公狼王动作之后,竟然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家庭成员做出明确的立场动作。
宽耳母狼直接原地躺下团起身体,它原本就对母亲不那么恭敬,反而是姐妹情更深厚一些,此时此刻干脆装死。
胆小鬼和兔子紧依偎在一起,被这对峙场景吓得不知所措,它们向来不掺和等级矛盾,更别说做出什么激烈反应了。
胖胖和小调皮倒是跃跃欲试,和兔子想比,它们从小就是等级的受益者,自然也要维护这个体系,只是前者还打不过后者,而后者平常总黏着安澜,一下子不好意思上来打架,所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误会加上误会,反而绊住了腿脚。
十字鼻母狼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
或许是在为当年母狼王的袖手旁观而隐秘复仇,或许是想让母狼王也尝一尝被打败的滋味,或许只是单纯地心生去意懒得再管家族事务,它只是冷漠地坐着,连耳朵抖动一下都欠奉。
最后一个动起来的是黑狼。
它缓慢地迈动脚步,走到离冲突中心不远的地方站定,身体危险地前倾着,有点像是先前贝塔狼大战时的样子,那双明黄色的眼睛看向了阿尔法狼。
说实话,安澜有点感动。
不管是为了带饭还是共同狩猎、警戒、吸猫、玩耍的情谊也好,为了结成联盟再次挑战阿尔法的地位也罢,能够往这里一站就说明了一切。
无论如何,场面比预想的要好太多。
安澜看到了一点转机。
她没有选择裹挟大势继续跟母亲对着干,也不愿意做出这种举动,在过去的时光里,这头母狼已经赢得了她的尊重,于是她再次低下头颅,耳朵后背,做出了尊重的姿态。
母狼王没有继续吼叫。
此时此刻它在想什么呢?
如果年轻个两三岁,它会不会直接发动进攻,毫不犹豫地把她驱逐出去,或者用撕咬给她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呢?
可是这个世界上的事没有如果。
事实就是,不仅狼王自己知道春秋不再,应当尽快从这个位置上退下来,就连一些家庭成员都难以做出坚定的选择,反而显得很是摇摆。
它已经看出了事情的走向。
在下一辈里,没有一头母狼有这样的权威,也没有一头母狼有这样的大势,阿尔法狼倚重她,普通成员信任她,小狼亲近她,贝塔狼和阿尔法狼的距离有多远呢?尤其当这头阿尔法狼已经八岁的情况下?
没有必要在这个时间点发生争执。
再说气温上升也的确意味着接下来将会有暴雪,哪怕狼群并不害怕暴雪,多找点食物似乎也没有什么坏处。
母狼王从胸腔里轻轻吐出一口气。
当安澜再次上前去舔舐它的吻部时,它温情地回应了她,然后带领家族踏上了去觅食的道路。
作为一位一生都在战斗的勇士,也是一位始终在为狼群做出决策的智者,一位首领,一位母亲,一位即将走向生命末年的、需要狼群来照顾它的老者,母狼王做出了选择。
这不过是它一生中必须要做的又一个选择而已,但这个选择不仅对谷地狼群的命运产生了影响,对松树场狼群的命运产生了影响,也对附近多个狼群乃至无数独狼的命运产生了影响。
这是标志性的一天。
多年以后,当安澜慢慢回想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感觉到狼群对她完全敞开,而其他成员的态度也发生了本质性变化的时候,她总会想到今天。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