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象出生的时间比安澜预料的要晚一些。
那是两个饲养员都认为她已经足够“安定”,既不像亚成年或者成年大象那样难以控制,也不像莱娅那么容易受惊应激,可以承担起“配合买主炫耀”的重任,到大街上去散散步的时候。
说是“大街”,不如说是“猛兽t台”。
短短一周时间,安澜已经遇到过三只狮子,两只老虎,两只猎豹,一只猞猁,一只黑豹,两只猎隼,一头亚洲象,以及大型犬若干。
考虑到这些动物的分布区域,它们中的大多数本该一辈子都没有机会碰面,然而拜金钱的威力所赐,狮子和老虎可以戴着一个款式的纯金项圈,猎豹和黑豹可以趴卧在一辆豪车的前后座,亚洲象和非洲象可以在一个食槽里吃饭。
饲养同类动物的富豪之间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较不完的劲,为了攀比宠物的状态,也为了拍到更多有爆点的视频,他们总是会定期相互拜访,甚至开些燃烧金钱的宠物派对。
安澜就是这样认识了住在附近的大象们。
最早是一头来自印度的亚洲象,对方一见面就友善地搭了她的鼻子,但在半小时鸡同鸭讲的吼叫和嗡鸣之后,它就对食槽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估计在琢磨这是从哪里来的奇形怪状的“亲戚”。
在这头亚洲象之后,安澜碰见了居住在街道末尾的一头雄性亚洲象,然后是居住在靠海独栋别墅里的两头来自马戏团的亚成年非洲象,一直到当月月底,她才有机会碰到那头带崽的母象。
也不知道是运气太差还是运气太好,在买主兴致勃勃牵着她去社区东侧拜访的那天,饲养母象的人家大门敞开,门口停了两辆车,足足六、七个兽医和助手模样的人正在不断往下搬运仪器,并且个个脸色严肃,阵仗不是一般的大。
一看这场面,安澜就知道是要添丁了。
她本想扭头离开,可搭在身上能和马笼头媲美的绳圈一下子就被绷得笔直,带来微微的刺痛,昭示着买主不肯轻易放弃这次社交的态度。
说实话,安澜并不想看母象分娩:只要想到将要出生的小象,她脑海中立刻就会浮现莱娅出生的那一天,紧接着就会想起当时无比快乐,却没能幸福地活下去的莱斯特;除此之外,安全也是一个问题,但牵着她的人显然没有这个意识。
迎着绳子的拉力,她被带进了豪宅之中,跟在后面的饲养员提心吊胆又不敢指手画脚,只好站在两侧保驾护航,看着老板自由发挥。
两个富豪一看就是认识的,寒暄的话都没说几句,就有一只陌生的手拍了拍她的体侧,又拍了拍她的鼻子。有一个陌生的人在含笑说话。听到这句话后,买主似乎有些不高兴。第一反应就是掏出手机,向对方展示相册里的照片——
那大概是马默雷纳在确定交易时发来的资料,照片上是正带着家族行走的卡拉,那对长得快要触及地面的象牙在阳光下泛着迷人的光。
毫无疑问:买主是在炫耀她的血统。
安澜像触电一样收回视线,正好对上了母象饲养者眼睛里一闪而过的不赞同的情绪,但他动了动嘴唇,到底还是没说出什么反对的话。
一时间,空气里只有买主叽里呱啦的声音。
她深吸一口气,隔着铁网看向了痛苦中的同类。
正在分娩的母象应该也长过一副漂亮的长牙,只可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其中一颗牙齿从中部崩断,留下了残缺但粗壮的根部,另一颗牙齿也不完整,但切面异常平滑,应该是被锯断的。
受了这种创伤,它本来应该对人类格外排斥才对,但安澜冷眼看着,无论是饲养员还是兽医都站得非常近,甚至可以说是毫无距离感,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它要么受过长时间的抚养,要么受过非常妥帖的救助。
这么说来,两个买主倒有些不同了。
安澜在社区里也见过稍微怀着点善心的家伙,他们又想饲养珍稀动物,又不想从野外绑架,就砸钱给马戏团或者快要倒闭的救助中心,从那里接手一些脾气还算温和的个体。
这样做价格实惠,途径相对“正当”,无论买主怀着炫耀财富的目的,做善事求福报的目的,还是单纯想改变动物命运的目的,都可以实现。再进一步的话,砸钱把原本的饲养员一起聘走,就连安全都得到了保障。
对于这一部分人,安澜不会一杆子打死。
野化放归也好,得到赞助继续留在保护中心也好,对大象而言都是更优的选项,但如果前任饲养者真的无以为继,被购走对它们对买主而言都是一个不那么糟糕的选项,至少一方可以活下去,另一方也不会动歪脑筋。
如果所有想养大象、也有财力养大象的人都做出这样的选择,她和莱娅就不会流落到这一片大陆上,卡拉家族也不会遭受劫难。
想到这里,安澜疲倦地扇了扇耳朵。
发现她情绪不佳,饲养员们立刻警惕了起来,事已至此,他们也只能祈祷铁网里头不要发生什么意外,让小象可以保持安定的状态,以免因为受惊开始四处冲撞。
结果倒好——怕什么,来什么。
野外如同瓜熟蒂落的事情,在圈养环境里发展成了一场小型劫难:母象在草坪上转了无数个圈都没法把小象推出来,又急又痛,开始埋着头高声吼叫,而兽医们起初还在讨论要不要用针剂辅助,最后干脆戴上手套,靠近了母象的尾部。
安澜知道动物园里还有大象因为活动量不足导致排便困难,需要饲养员字面意义上地“出手处理”,所以看到这个掏幼崽的举动也没觉得太过离奇,就是有点感同身受的撕裂痛,然而母象从头到尾都表现得相当驯顺。
经过兽医和饲养员的不懈努力,一团灰白色的东西终于从产道里滑了出来,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小象顶着湿漉漉的残余物眨了眨眼睛,终于得以窥见天光,露出了全部的身体。
一瞬间,院子充满了欢呼声。
可怜的新生儿先是被摔懵,又被叫懵,吓得在地上划起了船,但它很快发现自己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划腿的频率越来越低,最后干脆瘫在地上王外喷气,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动一下了。
安澜伸长脖子,想看看饲养员和母象会怎么把它从地上薅起来,可买主似乎是已经拍够了小象诞生的戏码,竟然选在这个时候收起手机和主人家道别,以至于她只能从大象电台捕捉信息。
好消息是:幼崽诞生之后,母象唱的歌对她来说更加简单易懂,基本都是曾经见到过的情景;
问题在于:这头母象似乎也不是什么天赋型选手,她每天收听到的节目与其说是“大象育儿电台”,倒不如说是“小象求生电台”。
分娩一天后,母象抱怨的内容是新生儿不会喝奶,找了好久都找不到地方,找到了地方又弄了自己满脸,最后还是两脚兽来解决了问题。
分娩一周后,母象抱怨的内容是新生儿太过笨拙,差点把自己浸死在草坪中央的小型泥塘里,难道不知道它伸出腿就是要来救命的吗?
分娩一个月后,母象抱怨的内容是新生儿总是同它不太亲近,不知道为什么老往远离它的地方逃跑,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差点不小心踩到。
安澜听着听着,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有这样一个老妈,而且还不像她一样,能够得到可靠外婆、姨妈和看护员的帮助,这头小公象真的能顺利长大吗?怎么看都非常危险的样子啊!
她盼着能和新生儿见个面,但接下来一个月里买主都没有安排拜访,直到分娩日后六周,她才在一次集体出门时看到了这名同类的身影。
汽车的目的地是海滨——附近也没什么其他地方能让狮子和猎豹敞开了跑——因为路线经过社区一角,买主便在中途停了停,和许久未见的“共同爱好者”寒暄。
待在笼子里的安澜看不到前车里猎豹幼崽的动向,只能看到莱娅和母狮的动向,前者表现出了一贯的畏缩,拉着她的鼻子才能保持镇定;后者则表现得较为烦躁,不耐烦地刨着挡板。
忽然,大猫抖了抖耳朵,目光锁定了一点。
安澜曾经无数次看到过它这种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并且还有点想玩的样子,于是狐疑地跟着望去,然后惊讶地发现围网底下有半根树枝,每隔几秒钟,它都会上下摇晃一下,仿佛对面有个人正在试图撬开盖了一层遮挡的护网。
在一头小象和一只母狮虎视眈眈的视线里,泥土不断地被掘动,遮挡物掀起的区域也越来越大,在那后方,先是探出来一根细小柔软的象鼻,紧接着是一双狡黠的眼睛——出生六周的小象左摇右晃,硬是把半个脑袋挤出了围网。
仿佛是,不对,应该就是第一次看到街上的景象,它好奇又震惊地瞪大了双眼,然后微微偏转,对上了改造货车铁笼里的四只眼睛。
对视半分钟后,小象若无其事地又把脑袋缩了回去,被撬开一个边角的围网失去支撑,遮挡布和铁丝网相互敲击,发出了“啪”的一声脆响。
在那一刻,安澜庆幸自己没有长眉毛。
否则的话......它们现在应该已经飞到笼子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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