颁布一项新政策很容易,要好好施行却很难。
自从私人饲养危险野生动物的行为被禁止,所有相关部门都忙得焦头烂额,负责筹谋没收动物去处的办公室更是在连轴转,无论平时多注意形象的工作人员,这会儿看起来也是蓬头垢面,一副刚从史前时代穿越回来的模样。
能怎么办呢?
统计出来的物种数量令人瞠目结舌不说,绝大多数个体的来源还不可考——饲养者能说出在哪购入、养了几年都算格外关爱,那些知道自己走了灰色途径的,要么语焉不详,要么胡编乱造,要么两手一摊......查证的难度太大,背后的牵扯太多,最后只好轻轻放过。
没有来处,至少得给它们一个去处。
像对待流浪猫狗那样做无害化处理是不可能的,直接拉回栖息地放归是不现实的,开了无数次会议,提了无数个草案,谁也说服不了谁,负责人员只能各退一步,把主导权交到专家手里。
基普加各夫妇就是这样接到的邀请。
露皮塔·基普加各和威尔·基普加各在察沃国家公园经营着一个野象保护组织,多年来致力于帮助失恃小象重返草原,一听到没收名册里有几十头非洲象,甚至还有相当一部分是小象,威尔还没把电话放下,露皮塔就已经把机票订好了。
之前闹出的动静实在很大,专家们早早就在为法律变革摇旗呐喊,好不容易新政策出台,当然会继续关注野生动物的去向,夫妻俩早就做好了主动提供帮助的准备。他们也并不孤单——这几天从乔莫·肯雅塔国际机场起飞的航班上可以说是星光璀璨,打眼一瞧都是纪录片里的熟面孔。
在去往临时圈舍的路上,威尔和露皮塔算了算营地里现有的空余位置,认为差不多可以带走六头小象,但等汽车开进大门,等下车步行了一小段路,这种念头就被”是不是应该都带走“取代了。
圈舍的环境......用“混乱”都不足以形容。
有关部门用来“堆放”大象的地方是个处于查封状态中的私人动物园,因为原本留给大型动物的区域就不是很多,所以有些小象现在正挤在不到八平方米的小格子里,随便走两步就得碰到栏杆。
来来往往的每个员工脸上都写着“睡眠不足”,有跑着搬运挡板的,有哑着嗓子核对单据的,隔壁狮圈还有奋力往铁网对面抛掷鲜肉的,动物咆哮声、人类叫喊声、卡车排气声和各种笼子的震荡声统统交织在一起。
不仅人类忙得脚不沾地,就连狮子都“忙”得脚不沾地,刚刚被引着跳上一辆车就又被引着换了一辆车,它在地上转着圈,眼睛瞪得大大的,全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顺从,但是困惑。
露皮塔和威尔对视了一眼。
这头雄狮岁数不小,野化训练已经没有意义,哪怕去野生动物园都可能受到狮群的排挤,估计最终会落进一个独门独户的笼舍里,再配一个脾气温和的“室友”,让它在繁育项目上“发光发热”。
这边他们还在为狮子叹气,那边就轮到了大象。
名册上写着的二十六头非洲象现在只剩下了十九头,过来接洽的工作人员信誓旦旦,说那七头成年非洲象也是在人工环境里长大的,也没有什么野化的必要,进入散养区也有可能受到排挤,因此这会儿都被动物园要走了。
问题在于——还有四头小象也被送走了。
“这不是活见鬼了吗?”威尔在和妻子独处时小声说,“又不是有母象带着的小象,能送去野化训练的为什么不送?这里没有动物园会缺非洲象,别不是卖到欧洲或者别的地方去了吧?”
“低价处理的谁会不要。”露皮塔回答。
话是这么讲,她也显得有些忧心忡忡:送给野化中心或动物园对人类而言只是处理事务的两种办法,对小象而言却是命运截然不同的两条分支。
说是“等专家评估后决定去处”,专家还没到,送都已经送完了,难怪刚才在门口碰到狮圈同行时氛围不太轻松——他们当中不乏经营着散养式救助中心的,哪怕不野化,去那里也比关着强。
“要不......”威尔犹豫着说。
“算了。”露皮塔摇摇头,“去看其他小象吧。”
“大刀阔斧改革”,“把许多动物成功送归野外”,听起来是项值得宣传的巨大成就,但“许多”不是“全部”,别说有些个体本来就不适应野外环境,就是故意多划给动物园一些,让底下的工作人员赚点渠道费外快,谁又会去追究呢?说不定还抱着去动物园不愁吃喝是享福的看法。
太过较真的话,连本来能带走的也带不走。
营地接手的小象基本上都是合作方直接从偷猎现场带回来或者直接在转运途中解救的,共同点是曾经接受过母象的系统抚育。除此之外,营地还会接手一些年纪不大的遗弃象,尽管被人工饲养过一段时间,但因为年纪小,还能慢慢教。
露皮塔已经询问过了,园区里三岁以下的小象共有五头,另外还有一头三岁半的小母象,恰好卡在他们曾经有过成功案例的年龄线上,只是在最终确定前,她还想去验证一个想法。
六头小象无一例外都是登记的“来源不详”,工作人员还私下透露,购买这些小象的买主都很有背景,如果不是这次新政策刚刚颁布,施行得比较严格,这些买主平时又比较高调,频频在互联网上晒宠物日常,估计都不一定会回收成功。
这个信息引起了夫妻二人的重视。
没头没尾的来源,能量巨大的买主,在非洲工作了十几年,他们完全可以嗅到这件事背后蕴藏着的不同寻常的气味。或许是一张四通八达的灰色交易网,或许是一个藏得很深的非法繁育中心,又或许什么都没有,但抓住线索总是没错的。
等露皮塔和威尔真正站到笼子跟前,这种异常的感觉就更明显,也让他们更加确定这些小象,至少是这两头小象背后必定存在着一个秘密——
它们的行为模式太古怪了。
因为刚刚经过长途运输,这两头小象看起来都非常疲惫,连较大的动作都没有,而且它们脚底下的地面很潮湿,角落里都是没整理掉的草料和排泄物。
长时间踩在这些东西里面,较小的那头脚掌都有些发烂的迹象,好在烂得还不深。估计是又疼又痒,难受得厉害,它一直在小步挪动,而大的那头则一直在用鼻子安抚它。
“他们说有两头小象牵着鼻子不肯放开,所以被关在了同一个笼子里,就是这两头吧。”威尔说,“据说她们是从同一个买主那里来的。”
“资料上写着的饲养时长是一年半,不排除有共同被饲养所以玩得很好的可能,但是你看这个。”露皮塔向丈夫展示了手机屏幕,上面赫然是某位中东土豪的富贵日常。
“你怎么找到的?”威尔赞叹地挑起眉毛。
“名册上没有买主的信息,但是生活在这个地方的,同时养两头小象的,还得是‘频繁在网上晒日常’的,能有几个?”露皮塔回答,“这是一年半前她们刚到家时买主发的第一个视频,你看。”
两个专家都是观察非洲象十几年的人物,不需要妻子过多提醒,威尔就发现了端倪:“......两头小象是认识的,而且关系非常亲近。”
“所以不止是一起被购入的,她们是认识的,而且相处的时间很长,甚至可能还有血缘关系,否则年纪这么小的小象在离开母象后不可能轻易被另一头小象安抚。”露皮塔点了点头,“同时卖掉两头小象,对任何一个稍微有点关注度的动物园或者马戏团来说都太明显了,如果说是私人动物园的话,大多数私人动物园又没有这种规模。”
“所以可能是繁/育场。”威尔说。
“或者是野生象群。”露皮塔说。
这两个猜测让夫妻档沉默了一会儿,想到那些肮脏的事情,他们的心情都有些低落,因此没有注意到一束忽然从笼子里投来的目光,但几分钟之后,他们注意到了别的东西——
三岁半的那头小母象已经长牙了。
虽然非洲象无论雌雄都有漂亮的象牙,但一来雄性和雌性的象牙形态仍然存在差距,二来现在野外的状况是长牙象越来越少,无牙象越来越多,仅仅是三岁出头的年纪,而且还是雌性,象牙显露在外的部分却已经有了成年人的手指那么长,这头小母象无疑有着十分罕见的黄金基因。
野外较为活跃的长牙象种群大多处于人类的密切看护之下,如果它们是从私人繁/育场出来的也就算了,可但凡是被捕获的,只要足够耐心地去找,路子也足够多,总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即使运气不好,得不到任何有效的信息,只要野化计划能够完成,这些小象能够重返草原,将来某天,它们或许也能自己找到家的方向。
露皮塔暂时还没想好该怎样为眼前的这两头小象,亦或者说全部六头小象制定野化训练方案,又该怎样在为它们寻找原生家族和让它们融入新家族之间做平衡,可有一件事她毫不怀疑——
做了或许做不到最好,但什么都不做一定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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