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安澜在河边清点象口数。
阿蒂拉刚刚结束今天的探索活动,不知道在树林里卷了什么好东西,鼻尖湿漉漉的,脑袋顶上还挂着半拉果壳;阿丽耶和莱娅站在一块,安安静静地咀嚼着面前的草叶,耳朵碰着耳朵。
几只牛背鹭落在年轻的母象身上,有的在趾高气昂地梳理背毛,黄色羽冠随着动作轻盈地弹动;有的则没那么自说自话,又或者是太自说自话了,竟敢张开翅膀抱怨象群“把它们遗忘了好两周”,“没有认真惊扰飞虫”,叽叽呱呱。
这通碎嘴招来了亚贾伊拉的一大口鼻息。
大约是急于摆脱陌生情境,它和赞塔回来的时间门都比安澜预想的更早,省去了交/配前互相追逐的游戏时间门,也省去了交/配后互相伴行的闲聊时间门,完全没有任何要找乐子的意思。
......这大概就是营地出来的小象吧。
每当她觉得二代象群,至少是母象群体,已经基本融入了野外的时候,新的差异就会突然出现,关键是其中一些还无法被忽视、亟待解决。
别的不提——
阿蒂拉、阿丽耶和莱娅都没有受到本能的号召,全程对家族成员的“办事场合”毫无兴趣,为了确保它们能抓住“生理教育“的机会,安澜不得不操着比野象长辈更多的心,推着它们过去围观。
说真的,非常真,那一刻全世界都在升华。
安澜觉得自己心里实在有太多的槽要吐,但因为出去避风头的公象群体始终没有回来,没办法面对面说悄悄话,只好用摩斯电码敲碎碎念玩。
电台那一头的聆听者有时会回复,有时不会。
当他不回复的时候,她就聆听。
公象群体并没有走得很远,仍然在感知范围之内,贾希姆、哈米西、尼雅是随着水波涌动的星影,塔姆和阿拉法特是时刻游走的荧光水母,诺亚则是支在岸上的篝火,捉弄但长久地跃动。
诺亚,从抵达营地开始就接过了串联的职责,赢得了全体公象的喜爱,即使在壮年同类带来的威胁面前仍然能够影响整个公象群体的行进路线;同样也是诺亚,决心在将来的某天和它们告别。
安澜预见了这一天的到来。
她和诺亚一样,本能地排除了“分开”这个选项,应该说这个选项自始就不存在——难道环绕着彼此旋转的双星竟可摆脱那业已平衡的引力?
因此,在发现公象群体正朝着求爱者走去的时候,无需交谈,她第一时间门就对上了诺亚的脑回路,明白了眼前摆着的的确是一个好机会。
树林里的大公象们都来得最快。
来得很快,就说明它们在雨季的活动区和二代象群的活动区很近,但又不会太近,考虑到非洲象普遍“恋旧”,迁徙路径相当稳定,如果能把五头亚成年送到这些流浪汉手里对大家都好——
一方面,以贾希姆为首的小公象们暂时都无法完美融入野外环境,规律地经过熟悉区域会让它们感觉到放松,大大减少意外发生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安澜、诺亚和保育员都和它们相处多年,知道它们就在十几公里开外,总是一种慰藉。
但是......事情会这么顺利吗?
象群里的雄性亚成年那么多,安澜到现在还在思考要怎么把它们赶出家门,即使先不说把这些恋家公象赶出去需要花费多少精力,能不能提前找到一个愿意亲近它们的“流浪保父”都还存疑。
时间门走过两天,诺亚传回来的反馈还停留在他“找到了一个好像可以使力气的目标”;又走过两天,反馈变成了“正在这个目标上使力气”。
安澜闻言:“......”
倒不是说不相信自家伴侣搞事的能力,尤其是他在意志坚定的情况下想出各种花样来搞事的能力,但也不能让他“孤立无援”,对吧?
为了避免出现“象跑了事还没办成”的情况,她果断带着几头母象往树林里深入,并在快要和最近的流浪汉脸贴脸时呼唤了六头离群的公象。
呼唤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头象的频繁呼唤意味着亚成年公象尚未脱离象群的保护,它们在家族中仍然举足轻重,并不是什么不受欢迎的、被驱逐的、走投无路的流浪狗,任何同类都不能随便地对待、伤害。
她的声音一在风中传递出去,不远处就响起了诺亚恍然大悟的认同声,响起了贾希姆温柔的低吟声,响起了哈米西惊喜的喃喃声,响起了尼雅懒洋洋的咕哝声,响起了两头小公象兴高采烈的应和声,这些声音肆意回响,逐渐混到了一块。
流浪汉们于是窃窃私语,正视了象群的存在。
半晌,首批抵达岛屿的大公象用比先前更加友善的态度“接待”了她们,先是居于首领地位的公象,然后是长牙公象,其他公象,都上前来和母象们进行了彬彬有礼的接触,部分成员似乎还在品尝竞争失利的苦果,但不影响它们完成互动。
贾希姆和其余小公象飞快地跑到了姐妹们中间门。
这一动作,二代象群和流浪汉之间门就变得有些泾渭分明,仿佛两个不同的城邦,隔着无法逾越的高墙,但如果说安澜向外婆卡拉学到了点什么,那就是头象的每个举动都会有多方面的影响。
非洲象不是喜欢用爪牙说话的动物,即使在硬碰硬的求偶场合,绝大多数公象也会满足于用牙齿将对方挥退,少数凶暴的也顶多制造些鲜血淋漓的创口,并不会刻意地追求击杀;而在非对抗性场合,它们会用语言和动作交流,谈到交流,脾气温和的总是比一言不合就发火的更“畅销”。
安澜的呼唤是身份强调,但也是证明——
证明被呼唤者在这个容易被冷待和驱逐的年龄段中仍然好好地待在家族里,受到象群的保护,受到头象的认可,受到其他成员的接纳。
它们必定有某种超出寻常的特质。
或许是体型潜力特别大,或许是长于判断掠食者的动向,或许是能够从两脚兽那里得到什么启发......抛开这些不谈,至少“格外合群”跑不了。
公象并没有教导后辈的义务——事实上,它们甚至没有什么紧密的族群制度,那些自认为拥有足够力量和知识的大公象,以及单纯喜欢独处的家伙,都会选择独来独往——它们只是倾向于这样做,因为从前也有公象这样为它们做过。
既然都是要把知识传承下去,有这等“骨骼清奇”的好小伙,不比路上随处捡的后辈强?
安澜把算盘打得噼啪响,事情也的确在朝着她希望的方向发展——根据诺亚的最新反馈,在母象们回到河边之后,被他带着逗留在林地里的公象们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流浪汉群体的态度来了一个没有一百八十度也有九十度的转弯。
大喜过望的诺亚当即开始加倍“使力”。
很快,他的努力就得到了回报。
被选中的那头大公象,也就是那头年纪最大(接近六十岁),和诺亚进行了第一次近距离接触。
安澜对这名年长者还挺有印象,因为在一干狂奔的公象当中,站在原地不动的真的非常明显。
时光对这头老年公象并不苛刻,它既没有瘦得皮包骨,也没有带着一身旧伤,哪怕最挑剔的游客前来也会给出“依旧壮观”的评价,但衰老是肉眼可见的,在记忆里,它身上的十字纹路都好像比同类更深一些,粗短的毛发也更加稀疏。
这样一头公象在野外已经过了可以震慑住其他流浪汉的年岁,它不一定会被自己带大的后辈嫌弃、背弃、抛弃,但它肯定已经让出了这个松散群体的领导地位,成为比游离在边缘的角色。
有智慧,有阅历,有空间门......选择它作为切入点简直是再恰当不过了,更何况从过去几天他带着小公象们绕行空地的经历来看,只有在靠近这位年龄差大到让人绝望又十分佛系的老前辈时,脾气最坏的塔姆和阿拉法特才会表现得相对平静,没有蠢蠢欲动,也没有因为自觉受威胁而焦虑不安。
现在只剩下唯一的一个问题——
除了一路上的打打闹闹、叽叽喳喳,年轻的孩子们其实没有什么能够给它,这位年事已高、甚至差不多走到生命最后一段时光的“父亲”,掌握着全部的主动权。
诺亚需要在接下来有限的时间门里通过不断接触向它证明五头亚成年公象会是不错的“旅伴”,它们会比这个公象群体中的其他流浪汉更近、更亲密、更依赖地陪伴它走完这最后一程。
他对此很有信心。
他当然有信心——“依赖”对在营地里长大的小象来说基本上算是生命的底色,它们花了那么多年做野化训练就是忘掉对人类世界的依赖,将残存的那些转移到可靠的年长者身上又有什么难的呢?
一边是已经不再需要它的流浪汉大群,一边是“好相处”的亚成年,选择是相当容易被做出的,而有了这位长辈的选择,被它带大的其他流浪汉会顺理成章地接纳新后辈成为松散群体的一员。
谁都想不到这次求偶场合会出现这样年长的公象。
这不是“主线任务”开出的“金色传说”,世界上就没有什么是“金色传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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