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安澜从营地带走了三名亚成年。
老练的断牙母象被安排去看护这些新成员,在不断犯错和纠正中磕磕绊绊地度过一个雨季之后,以萨拉比为首的三名后辈都改掉了安逸环境里养成的坏习惯,习得了与野象相近的生存直觉。
它们的进步让安澜非常高兴。
阿蒂拉、阿丽耶和莱娅眼看着都到了成熟期,接下来一两年可能会有许多陌生公象接近象群,危险性大大增加。假如个别新成员连第一阶段都没法适应,那时肯定得被送回营地。野化中断,还要告别家人伙伴......这不是安澜想看到的结果。
幸运的是,这种事现在看来是不会发生了。
河床开始显露的时候,萨拉比已经可以独立带着瓦纳福克出去觅食了,亚贾伊拉和赞塔肩负的压力再次减轻,闲下来的断牙母象则被放了个小假,有时间门跑去和阿涅克亚谈天说地——
不知道是不是在出生地遇到了什么麻烦,今年卡拉象群早早地就走完了迁徙之旅,负责护卫的阿梅利亚和詹妮特看着也比以往更警觉。明明有两头母象处在发/情/期,也没有容易受伤的新生儿,但它们就是不允许任何大公象接近互动。
被驱离的公象没那么容易放弃,多半会绕到二代象群里来碰碰运气。阿蒂拉和莱娅都没有下场,只有阿丽耶有些意动,但又拿不定注意,挑挑拣拣了好几周,倒是让安澜辨认出了不少熟面孔。
曾对亚贾伊拉穷追不舍的公象头领,那年的大赢家,被断牙母象横插一脚的接近者......最让她感到意外的还要数一头上了年纪的长牙象,起初安澜还没反应过来,到求偶活动临近结束时才灵光一闪,意识到它的身份——
莱斯特结伴同游过的异性。
换句话说,就是莱娅的父亲。
莱娅完全不认得它。这很正常。“父亲”在非洲象的生活中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哪怕嗅出了血缘关系,多数个体也会止步于打招呼,不会有更多接触......但是安澜必须和它友善地相处,盖因这头长牙公象曾经在泥潭里救过她的命。
仔细想想,很难不令人唏嘘。
上次碰面时她还是个会被地形困住、随时可能丧命的新生儿,眼下却成了象群的头领,能够左右全体成员的决定,甚至影响两个家族的命运。
安澜已经有阵子没想起那段无忧无虑的老时光了,但当这头长牙公象拨开树丛、徐徐走出的时候,她还是会被记忆的深度与重量惊醒。
长牙公象的出现似乎拉开了轮转的帷幕,自此以后,越来越多被短暂遗忘的名字出现在了她的日常生活之中,也出现在诺亚的日常生活之中。
七月,露皮塔收到了摩尔定期发送的邮件,说是因为结构重组,“巨兽空间门”短暂地停止了对救助对象的追踪观察工作,今年一切好转,发现阿伦西亚小群新添了两只幼崽,特地过来报喜。
同月,救助中心的主管安塞图斯也带来了好消息,因为玩伴被挪走而情绪不佳的母象海莉习惯了挪进圈舍的新邻居,想必今年诺亚顺路去拜访母亲的时候,不会再隔着铁网被教训一通了。
理查德来造访的时候,说起了跨国犯罪组织被拔起后牵连出的更多边角。当他和李滑动新闻时,安澜站在旁边瞥了一眼,发现这篇报道的配图竟然是曾经和她一起在水池边玩过球的漂亮母狮,而它之所以占据这个位置,是因为新闻发出之前,它才在救助中心寿终正寝。
这是她又一次惊觉——
原来时间门已经走过那么久了。
狮子、猎豹、常来造访的鹭鸟......和非洲象相比,这些动物的生命就像流星,燃烧时是那么夺人眼球,转眼就划过天际、坠入大地,也难怪它们总是那么争分夺秒、奋斗不止,而象却总是不紧不慢地前行,带着寿限和体型给予的余裕。
但再长寿的动物,生命都有走到尽时。
雨季中期的一天,安澜正和难得回到小河湾的贾希姆一行说话,忽然有种莫名的心悸感,仿佛什么重要部分忽然从身体里抽离,空落落的一块。
约莫四天后,她才听到了电台里的悼词。
嗡鸣声汇成一首曾在灾难中响起过的辈歌,于林间门于波面层层地辐射,那是卡拉家族在用每个象群特有的节拍向遥远处传递哀思,所以每一个离家的孩子都能知晓这让人伤心难过的消息——
一座行走的纪念碑崩解了。
在奥卡万戈,卡拉是当之无愧的最长寿的母象之一,岁数几乎可以同被圈养着的非洲象相比,它的智慧和性格影响着象群中一代又一代的成员,留下的,未留下的,包括如安澜这样自己成为另一个家族的领头者的,身上都刻着它的烙印。
卡拉的离去对家族而言是个巨大的打击,听到坏消息的安澜久久说不出话来,莱娅更是惶惑不已,受着本能和理智的拉扯。
她们的第一反应都是去到长辈离世的地方送别,但二代象群从未离开过奥卡万戈,大部分成员更是从未参与过迁徙,安澜自己也经验微薄,不足以确保安全,只能无奈地放弃这种想法,让怀念的象歌乘着风飘过沙漠,流向她的降生之所。
安澜发自内心地希望外婆能在苍翠国度里找到永恒的宁静,但没能见到最后一面这个事实仍然让她整个雨季都情绪不高,气候开始变得干燥时,她甚至有些忐忑,不知道卡拉象群现在是个什么样的情况,今年又还会不会回到老地方。
这种紧张情绪一直到与母亲重逢才缓和下来。
再次选择在小河湾落脚的卡拉象群——现在也被一些游客称为阿梅利亚象群——看着很是消沉,成为族长的阿梅利亚有些无所适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瞻前顾后,而阿达尼亚则是完全被损失击倒了,一见到女儿就放下鼻子、低声呜咽。
因相连的血脉而发生共鸣的悲痛笼罩着河湾,感知到头象的低气压,断牙母象、亚贾伊拉和赞塔自发地加强了护卫,以萨拉比为首的亚成年们在这一年里也有了飞速的成长,不知不觉间门,二代象群已有了绝大多数成规模的野象群的模样。
母象们没有空间门去思索该不该进行驱逐活动,业已长成的诺亚也得以避开激烈的冲突,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陪伴安澜一起走过接下来的岁月。
此后三年,风平浪静。
阿丽耶在第二年平安地诞下了自己的幼崽,如注入活水般给象群注入了活力;同年雨季,阿蒂拉下场参与了求偶大会,选中了心仪的大公象;次年雨季,贾希姆带着几名兄弟送别了阖上双目的老前辈,组建了独立的“单身汉群体”。
野象保护者在奥卡万戈持续活动。
安澜有幸遇到过其他项目组放过的象群,小小的由五名成员组成的家族因为还不熟悉野外的环境在顺着能绕开几个象群的路线到处游走,也不知道是不是先前和其他象群发生过冲突,当它们偶然经过开阔水域、迎头撞上二代象群时,头象的第一反应就是扭身逃窜,差点把站位不好的阿丽耶吓得原地起跳。后来又碰上几次,发现二代象群根本没有驱逐的意思之后,这五头被人类救助过的非洲象才胆大起来,悉悉索索地离开树林,现身喝水。
已经成为业内标杆的瓦哈里营地与达拉加营地也仍然在高效地运行。
过去一段时间门,光达拉加一个营地就接受了超过十数的孤儿小象,有时还会委托其他保护组织代为接送在外地被解救的小象,但因为威尔病情加重,夫妻俩不得不搬回有着更好医疗条件的城里去休养,露皮塔不能再总览项目组,这项工作就被交给了体力和能力都很出众的理查德。
当年那个会被野象吓得傻站在原地的实习生,现在已经成为了营地的顶梁柱,和安澜一道,成为了“达拉加”这座“桥梁”的坚牢的基石。
基普加各夫妇离开的那一周,二代象群罕见地在雨季进行了短途迁徙,去赴一场不容错过的约。他们抵达的时候,露皮塔正在整理最后的行装。
营地里的人很多,就连早年被野兽袭击后一直不太康健的阿斯玛都坐着轮椅出现,陪同前来的年轻女士满脸不赞成,但她脸上却没有什么后悔的神色,似乎哪怕时光倒流,她也会昂首挺胸地走进项目组办公室,再一次,又一次。
“不要难过。”她甚至摸着诺亚的腿说。
“现在我们要去面对另一场战斗了。”露皮塔在安澜帮忙抬起一箱行李时说道,“别担心,我会抽空来看你们的......希望下次我来的时候,象群里一切都好,努努力多添两只幼崽,要不然我的回忆录该拿什么好消息来填尾声呢?就这样约定了?”
“他们都走了也没关系。”理查德也在一旁举着胳膊帮腔,无比确信大象能够与他们感同身受,“你们看,我还很年轻,很强壮,还可以陪你们很久的。”
那天大家都有些伤心,安澜只记得阿斯玛当场翻了翻眼睛,而显然是“老了”又“身体不强壮”的威尔故作被冒犯地撇了撇嘴,然后笑了一下。
象群当然会好好的。
几天之后,他们会再次回到湿地深处,穿行在树林与河流之间门,成为装载着无数志愿者期冀的梦想之舟,成为寄托着她祝福的幸运之舟。
即使有朝一日她和诺亚都离开了这艘大船,刻上烙印的象群也会像卡拉象群一样世代绵延,不会输给狂风,不会输给暴雨,不会输给贪婪的人。
历经长路走到的,绝非终点,而是序章。
安澜注视着眼含湿意的威尔,又无比郑重地用鼻尖敲了敲露皮塔的手掌,目送她关上车门,点着引擎,看着汽车在扬起的尘埃中奔向道路尽头,拐过一个弯,消失不见。
天色已晚,星星高悬,恍若一条银色的瀑布,在这辉煌的光幕之下,象之歌穿过绿意盎然的林地,飘过波光涌动的河流,跃过沉眠的狮,拂过高飞的鸟,诉说着一个又一个家族的喜悦与忧愁,将它们的爱恨沉淀成故事,变作这片荒野的历史。
再见,亲爱的人。
安澜在走到诺亚身边时想。
就这样约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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