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介一怔。
大庆是先帝在位之时的国号,先帝于大庆二十四年驾崩,四年前,因朝纲混乱,少帝将国号改为大莫。
大庆十年,恰好就是十八年前。
沈家上一辈只有两位公子,沈忠与他的生父。
沈家祖辈,除了沈忠纳过南疆之女为妾室,唯一与南疆女子有接触的,便是他的生父。
姜氏,指的便是他的母亲。
但沈家三公子沈巍,他未曾听过。
介,捷……
孙伯与他初次相见,还未确认他的身份,便将这等重要的信物交给他……
沈介眼皮子跳了跳,有股不祥的预感。
杜应隔着窗回话:“公子,热水烧好了,可以沐浴了。”
沈介起身,道:“先去找孙伯。”
说完,将信放回书案上,刚放下,纸上瞬间便冒了火花,顷刻间化为灰烬。
杜应从那些灰烬上收回目光,一愣:“又去?”
不是刚回来吗?
*
沈介赶到孙伯家的时候,隔着院门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他从小和血打交道,嗅觉灵敏,当下就察觉到不对劲,眉眼一跳,连忙推门而入。
堂屋的门没关。
杜应自然也感觉到了,走在跟前,快步先进了堂屋。
“公子,孙伯死了。”
闻言,沈介进屋,孙伯的尸首躺在地上,屋子里的东西都整整齐齐的,没有打斗的痕迹。
杜应检查了下尸首,道:“是中毒死的。”
这个结果在沈介的意料之中,他皱了下眉头,道:“你留下来,处理孙伯的后事。”
“公子去哪儿?”
“进宫。”
距离他回府到现在,也不过半柱香的功夫,这么短的时间,能够知道他的行踪,且还能令他毫无察觉的,没有几个人能做到。
*
寅时末,楚钰到长春宫请安,带了几份没有处理好的奏折。
云栖刚帮他批阅完,晚膳也做好了,便留楚钰下来用膳。
用过晚膳,两人到偏殿说几句体己话。
楚钰瞧了云栖好一会,笑道:“母后的气色,看起来好了不少,儿臣要好好嘉奖沈介。”
这两日他被汤谢两家的案子扰得心烦意乱,大臣们频频上奏,心里窝着火气,见到云栖,那些阴霾便一闪而光。
“好。”云栖柔声道,“哀家听说,朝臣对沈介审案一事颇有不满?”
“他们都认为儿臣此事处理得不妥当,让儿臣收回成命。这些老狐狸,不过是想安插他们自己的人罢了。”说起此事,楚钰不由得冷哼了声。
他已经十四岁了,可这些大臣一个个的,还将他当成小孩子来看,妄想左右他的决议。
过够了舒坦日子,他们的野心便也跟着变大了。
云栖思忖须臾,道:“明日哀家同你一起上早朝。”
楚钰完全没有多想,高高兴兴的应下:“母后能去是极好的,正好让那些大臣好好瞧瞧,母后的病已经快痊愈了。”
朝中不是无人提过对云栖垂帘听政的不满,可在楚钰看来,有云栖坐镇,大臣们才会收敛,而他也能心安。
近日关于云栖病重的流言蜚语闹得沸沸扬扬,无论他怎么做,都没法让所有人闭嘴。
只有云栖亲自上朝,流言才能不攻自破。
“朝臣都觉得儿臣年纪小,面上恭恭敬敬的,可背地里,一个个的都存了歪心思。”楚钰蹙眉。
这些年,他明明已经很努力了,事事亲力亲为,可为什么大半的朝臣还是支持太成王和汤家?
就因为父皇留下的那道遗旨么,还是他们真的觉得他德不配位?
念此,楚钰垂下眼帘,神色难过:“儿臣觉得自己能做一个好皇帝,也觉得自己将来能成为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他们为什么就是不愿意相信呢?”
“当年先帝年少继位,朝臣也颇有微词,后来还不是深得百姓爱戴?等你再年长些,那些大臣自然就不敢再说什么了。”云栖宽慰道。
拉着楚钰的手又说了几句,见他神色放松下来了,这才又道:“过几天,就是阿姐的祭辰了。如今你们都平安长大,阿姐泉下有知,定会欣慰。”
说起云息,楚钰神情越发低落:“阿娘都走了十年了,儿臣却没能如她所愿,安定这大莫江山。”
云栖一哽。
十年了。
当真是一晃而过。
当年她顶替阿姐入宫,为了瞒过天下人,阿姐死后没有葬入皇陵,而是以钰儿乳母的身份,安葬在了京郊。
父亲是先帝的老师,当年□□宠信云家,阿姐还未及笄便被赐婚给先帝,十五岁便入宫为后。阿姐大度贤淑,为皇家开枝散叶,可到死都未得到过先帝的宠爱。
死后本应按照祖制,享皇后殊荣,和先帝合葬,可最终只得了一个无字墓碑,虽然不入皇陵也是阿姐的心愿,但这些年她每每想起,都觉得对不住阿姐。
屋里一阵寂静无言,良久之后,云栖叹息了声:“钰儿,今年的祭辰,为阿姐的墓碑提字吧。”
十年了,阿姐理应得到本该属于她的殊荣。
楚钰哽咽着点了点头:“好。”
楚钰离开后,云栖忽然想起云息死前留下了一些东西,并交代她等楚钰他们长大了,再将那些东西转交给他们。
她连忙唤耿嬷嬷将东西拿来。
木匣子上了锁,放置多年,已有些陈旧,耿嬷嬷将上面的灰尘擦拭干净,开了锁后,方将匣子递给她。
云栖一件件拿出来瞧。
有木剑、蹴鞠、泥车、马骑……
都是小孩子的玩物。
看着这些小东西,她眉目间一片柔色。
阿姐是这世上最温柔贤淑的女子,她从未见阿姐动过怒。阿姐还没入宫的时候,偷偷跑到江南找了她好几次,一得到什么好东西就往江南送。
翻到一个小布偶的时候,云栖的手停顿了一下,眼角湿润。
她手里也有只一模一样的布偶,阿姐当年特意让人做了两只,送了她一只。
刹那之间,云息最后一次去江南时对她说的话再度回荡在耳边:“阿栖,你我是同胞姊妹,却让你替我来江南受苦,委屈你了。不过你放心,等阿姐入宫,成为皇后,就没人敢再小瞧我们云家了。阿姐会把你接回京,让你风风光光的认祖归宗。从今往后,这京中的人都会知道,云家有个二小姐。若是我福气好,能生个太子,将来他继承了皇位,定让他废除那些迂腐的祖令。让天下人都知道,双生子才是国之福兆。”
□□夺嫡之时,发生了一件祸事,登基之后便视双生子为不祥之兆。
一旦有双生子降世,格杀勿论。
是以,她刚出世,便被偷偷送到江南,隐瞒身份。
阿姐走了十年,当初的夙愿不仅没有实现,反而连她自己,都去得悄无声息,无人知晓。
世间无人知道云家有个二小姐,更不知道大莫真正的国母云息,已经薨了。
耿嬷嬷上前拿过布偶,柔声道:“主子节哀,大小姐若是知道您伤了身子,定会难过的。”
云栖将眼泪了逼回去。
“阿姐生前最是疼哀家。”
“所以主子一定要保重身子,将那杀害大小姐的主谋揪出来,方能慰籍大小姐的亡灵。”
云栖点头,继续往下翻,翻到了一串佛珠,闻着还有股淡淡的玉檀味,有些诧异的问:“这串佛珠,哀家怎么未曾见过?”
阿姐的时候,她亲自清点了所有东西,却不记得有这串佛珠。
耿嬷嬷瞧了好一会,才忆起来,回道:“前几年收拾大小姐遗物的时候,在床底下一个小木匣里翻到的,老奴便把它和这些东西放在了一起,忘记告诉主子了。”
云栖想起,当年云息见她体弱多病,经常到庙里念经送佛,为她求福,且送了她不少护身的东西。
这串佛珠,应当也是要送给她的。
心念至此,她心里又一阵发酸,想了想,将那串佛珠戴到手腕上。
“娘娘,沈大人来了。”宫女从外头进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沈介早上才刚来过,这一会又进宫,只怕不是来请脉这么简单。
如此想着,云栖把匣子合上,简单整理了仪容后,才回那宫女:“带沈大人到偏殿等着。”
*
见到云栖,沈介恭敬行完礼,便将闲文呈上。
“娘娘,这是微臣在集市上买的,想着娘娘见了应该喜欢,便给娘娘送过来了。”
云栖只是瞧了眼书名,心中便觉得欢喜,脸上不自觉的露出笑容:“你有心了。”
她让耿嬷嬷将书收好,随后问道:“这个时辰进宫来找哀家,可是出什么事了?”
沈介自知瞒不过她,老老实实的答了:“微臣前几日听闻母亲当年曾经来过大莫,还在京中住了一段时日,便去了母亲当年住的宅子瞧了眼,发现宅子已被烧毁,好不容易找到了宅子的管家孙伯,回府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孙伯便被人杀了。”
说到这儿,沈介顿了顿,抬眼看向云栖:“娘娘,孙伯聋哑,依旧被人所杀,微臣心里实在惶恐。”
他一面答话一面不动声色的瞧着云栖的脸色。
云栖并不知道那座宅子的事情,如今听他提了,有些意外。
沈介之母,竟来过大莫么?
她暗暗将心里的疑惑压下,道:“你莫害怕,此事哀家会派人去查的,过两日,挑几个身手好的到你身边护着。”
“谢娘娘。”沈介说到这儿,欲言又止,“有件事情,微臣不知该不该问……”
“但说无妨。”
“微臣很小的时候,母亲便去了。她在大莫的事情,只道听了几句,也不知道母亲当年得罪了什么人,竟是连生前宅院都被人销毁。娘娘从小在京中长大,可曾见过微臣的母亲?”
就在这时,宫女春霖端了两盘点心进来。
云栖能隐约猜到沈介问这话的意思,没有立即作答,而是看向春霖。
春霖在云息身边伺候过几年,为人忠心,云息走后,便到了云栖身边伺候。
沈介的话,春霖已经听到了,知晓云栖的意思,朝她摇了摇头,言外之意是云息也没见过。
云栖这才肯定回道:“哀家未曾见过。”
得了她这话,沈介心里顿时觉得轻松不少,不知为何,比起相信王氏和姜家,他更希望太后娘娘和母亲的遗物没有任何关系。
心中疑团已解,他拱手请辞:“书已送到,微臣就不叨扰娘娘了。”
云栖望了眼春霖刚刚放在桌子上的点心,想了想,伸手拿了一盘,道:“这点心不错,你尝几口。”
她一抬袖,藏在手腕上的佛珠便露了出来。
沈介看了个一清二楚,顿时僵在原地。
那正是母亲当年遗落在大莫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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