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福瞧着自家主子阴沉着面色上马, 回到府邸后一个人静坐在书房里,不敢轻易去打扰。
钟妍得庆幸贵妃还活着,否则依照殿下的性子,她这枚棋子恐怕活不过今日。
但是郑贵妃就算是没有死于这场生产, 殿下也未必就高兴。
“承欢殿的赏赐送过去了么?”
万福以为自家殿下今日是不会愿意再说话的了, 突然听见萧明稷开口吩咐, 忙道:“回殿下的话, 涂抹的药膏已经吩咐人送去了,每日一个时辰妇人生育的疼痛, 不会少的。”
“她是不是以为生了那样一张脸,又被封了身,便有恃无恐起来了?”萧明稷冷冷道:“阳奉阴违, 这就是她办出来的好事!”
那日在立政殿,他隐藏在后面看得清清楚楚,钟妍并没有到了那种立刻要昏过去的程度,圣驾到来的时候,这个女人还是好好的,下一刻便不成了?
万福心中一惊,替钟妍分说了两句:“奴婢知道殿下恼怒, 婕妤或有私心,但绝对不敢对殿下有二心,承欢殿里有不少都是咱们的人, 婕妤便是要想做些什么, 根本瞒不过咱们这边。”
殿下寻这些女子来说话吩咐的时候虽然在笑, 但笑意却是不达眼底的疏离,实际上并不曾将这些棋子放在心上。
钟妍也只是其中一枚比较好用的,当这枚棋子不够称心如意的时候, 殿下会立时弃如敝履。
如果其他的棋子见到钟妍这样能拿捏住殿下,自然都会起了效仿的心思,殿下惩罚钟妍,除却告诉她并非无可替代,也有震慑旁人的意思。
她们再怎么美貌好用也只能为掌局者所驱使,无论到了何等地步,哪怕是变成了圣上的女人,一旦不听话,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贵妃受了五个时辰的痛楚,叫她疼上一个月便轻易放过,实在是有些轻了。”
萧明稷手中拨弄着手中的香料粉末,娴熟之余带了些随意,“但凡人有心,药石总是有些神奇功效的……至于院子里那些女孩子,总有比她更得用的,再花一番力气送人进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万福嗅到篆香焚烧的淡雅气息,那是郑贵妃当年曾经与殿下蜜里调油时为殿下调配的,带了一点果香的甜蜜,号称蓬莱香。
说殿下平日戾气太重,又总是冷着脸,常常得罪人,所以要调一点俏皮可爱的熏香,闻之令人心情舒畅,就如她一般,见之忘忧。
殿下当时虽然不说些什么,只是找来了她想玩的名贵香料,坐在一旁看她从几个瓶瓶罐罐里用银挑勺弄出一点点的份量,但是从此以后,在官衙里同殿下谈话的官员见到的却是一脸冷峻的殿下……身上染了淡淡甜香。
那个时候殿下的时间金贵,但却愿意花一个下午,一句话也不说,只瞧着郑娘子为他调配这些细致安抚人心的东西,并且每次同郑娘子出门的时候都会特意熏得重一些,以求心上女郎的夸奖。
自从殿下离开江南北上之后,就再也没收到过郑贵妃亲手调配的熏香,也不曾在外面堂而皇之地使用过。
如今每每殿下自己调配当年之物,心思大概也起了不同,这味淡雅宜人的熏香非但没有缓解殿下的戾气,反而每每燃起,都象征着死亡与惶恐,为这味号称忘忧的蓬莱香平添了血|腥的寓意。
“今晨中书令郑公与圣人说起那个孽种,阿爷倒是很有几分垂怜的意思。”
他的新生伴随着母亲死亡的风险,但是却博取了郑玉磬的全部怜爱。
萧明稷虽然并不能断定这个孩子的生父,但他对郑玉磬腹中的孩子与可能是它生父的男子们唯有厌恶痛恨,并无半分感情,“看来是真有东宫易主的意思了。”
一个小婴儿,无论再怎么受宠,他还不至于放在眼中,但皇帝的心意,当真叫他刮目相看。
圣上对待这个孩子未免也太特殊了些,皇帝之所以不愿意册封诸皇子为王,倒也不完全是舍不得封地和赏赐,而是担忧其他皇子有了封地与军队,会威胁到东宫的地位。
但萧明辰实在是扶不起来的阿斗,圣上悉心调|教了二十余年,最终才决定另外换一个人来坐东宫的位置。
圣上还很少有这种昏了头的时候,从前臣子们为诸皇子请封,圣上只冠冕堂皇道了一句“国家公器岂可轻易与人,以天下奉养朕一姓实属不易”,轻巧推拒了。
可是到了幼子出生,却完全换了一副面孔,赏赐不计其数,皇帝似乎便不记得这是国家公器、不能轻易与人了。
所谓偏心,不过如此。
中书令作为圣上最亲信的左膀右臂,又是贵妃名义上的母族之人,委婉开口劝了劝,十殿下若只是圣上所钟爱的幼子,又或者是位金枝玉叶,倒也不必如何费心,但若是有意寄予厚望,该谨慎些取名才好。
毕竟孩子年纪太小,怕是压不住福气,圣上的宠爱过头,也不是一件好事。
而皇帝也当真有了片刻的犹豫,不说太子与给十殿下赐名的事情,反而说起来该给诸位皇子封王——当初几位皇子成亲都没有松口的事情,到了圣上想偏心幼子的时候,这就到了封王的好时机。
但这同样也说明,圣上是真的有将新出生的十皇子当做东宫人选的。
无论是圣上哪一次择选,他都是被放弃的那一个,大概在圣上心中,也只有长子和幼子两个孩子,其余的儿子,只是备选的物品。
“殿下,贵妃那里要不要……”万福略有些试探地问,毕竟殿下在意的是贵妃,她腹中的孩子一旦脱离母体,其实生死便都无所谓了,“奴婢让宁越做些手脚,长年累月,就算是太医也未必能瞧得出来。”
没了那个孩子,贵妃顶多伤心一阵子,倒也不至于为了一个婴儿去死,殿下待贵妃若是还有那么一点半点的情意,贵妃将来的孩子还多着呢,要是只想拿这个背弃自己的女子折辱取乐,这个孩子没了倒是正好。
“有这个孩子在,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萧明稷却摇了摇头,淡淡道:“就按原本的计划也是正好,圣人如今偏爱幼子,但过了这阵子,恐怕又会换了心思,不必咱们出手,圣人自己便会寻东宫的麻烦。”
立嫡立长,那个遵从礼法立出来的太子不够合意,偏偏还有更宠爱的幼子,隔山观虎斗,倒省得他们再费心思给东宫寻一个错处了。
万福应了一声是,他其实对殿下当年之举稍微有些不解,废太子原本有一个十分宠爱的美婢,两人常常在书房里做些风流快活的事情,那女子长相有几分贵妃的艳丽,其实倒也说不上多像,只是美人总难免有些相同之处。
但是殿下却对那个女子动了心思,叫人留心那女子的一颦一笑,叫人刻意模仿。
东宫起兵的前一日,谁也注意不到那个受太子宠爱的女人消失在了温泉庄园外的池塘里,而另外一个一模一样的美人进入了东宫书房,与太子饮酒寻欢。
这种紧张万分的时刻,反而更容易寻找刺激,等到废太子梅开三度之后,发|泄完自己过度的亢奋之后,躺倒在爱妾的绵软之间睡下,那身姿窈窕的美人已经整理了凌乱了衣物,拿了太子亲自书写的手令,交给该交给的人了。
偏偏殿下的意思是,那道手令上只写了诛杀秦氏,而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悖逆之语,省得圣上当真细查,会发现其中纰漏。
如此大费周章,只是为了叫已经失去郑娘子的秦氏遭受灭门之祸,那个时候贵妃已经被圣上私藏起来,殿下也不必投鼠忌器了。
在他家殿下看来,除却他之外,娶了郑娘子的人该死,而对郑娘子有过非分之想的人,也同样该死。
也便是五殿下那位唤作音音的燕侧妃虽然得宠,但好歹同贵妃容貌并不相似,而五殿下此时也不到与殿下水火不容的时候,所以殿下暂且没有把主意打到那位的身上。
有些时候万福甚至觉得遇上郑娘子当真是两个人的劫数,那一点点的甜蜜,给殿下和贵妃都带来了无尽的烦忧。
原本心无旁骛的殿下明面上还好,只有他这种伺候在身边的人,才知道殿下私底下是有多么疯狂,郑玉磬这几个字几乎成了不可触及的禁词,触之则死。
而锦乐宫那位,大概也将殿下给恨透了。
如今殿下还没得到那个位置,无论圣上如何待贵妃都奈何不得,万一有朝一日他的主子坐到了紫宸殿那个位置,恐怕就是连当今圣上也要验证那个有关殿下有可能“杀父克母”的流言。
本来正要回暖甚至变热的天气,万福却莫名觉得有些寒冷,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殿下,宇文将军来了。”
一个府中的小侍从躬身进来回禀,“将军刚从吏部回来,如今在门外等候殿下,不知道您见是不见?”
萧明稷对宇文高朗是印象很深的,他出身寒门,自己出使突厥受困的时候赏识提拔,留到自己身边,他也算得上是十分忠心,因此才让他来照顾秦君宜。
毕竟他也算得上是个奇人,不爱美色,不需要人服侍伺候,同样也不爱金银,只喜欢上阵杀人与练武,发妻死后便再也不娶了,可以为自己严守秘密。
万福却觉得宇文高朗来的这个时机实在是有些不妙,殿下正为了贵妃生皇子的事情大发雷霆,而宇文高朗这个看护秦君宜的人便不请自来了。
虽说在来往书信上,秦郎君为殿下做事还算是尽心,甚至屡有奇策,但他毕竟是贵妃腹中之子存疑的生父,比起钟妍,他更有一半的可能叫贵妃承担那般痛楚。
殿下碍于处在为子为臣的地位,不能对圣上做些什么,但要拿秦君宜来消恨,却比对付钟妍还要更容易些。
“让他到正厅等候,”萧明稷对待自己看重的人一向不吝恩赏,几乎是一瞬间便和颜悦色起来,“不用叫人上碧螺春,沏两碗塞上的奶|子来,这东西在突厥那边常见,长安倒是很少瞧见胡人在卖,也不大容易做的正宗。”
宇文高朗今日换了一身齐整些的衣物,还用皂荚打理了一下自己的络腮胡子,他这个粗人对上吏部主事的时候倒是激|情昂扬,丝毫不怯场,滔滔不绝讲了一堆。
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温和的三殿下,却变成了一只温顺的羔羊,局促不安地等待,没动一口碗里的牛乳。
“炳德,怎么,我府上的东西不合你胃口吗?”
萧明稷如今几乎是半赋闲的状态,因此从御书房出来之后,就换上了在家闲居的衣物,不像是曾与人一起在塞上沙漠里搏杀的勇武皇子,反而更像是清闲文秀的贵公子。
“咱们回长安的时候你当时夸驿馆那家的东西好喝,我特地叫府里庖厨花重金学了方子,难道还不肯赏脸尝一尝吗?”
宇文高朗从府里下人的口中听说了,殿下最近在朝中大约是很不得意,圣上有了新宠爱的女子,对皇子们愈发苛待,被撤了差事不说,几位原本常来往的大臣也不来了。
他听了又是气愤又是难过,因此萧明稷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个武夫气鼓鼓地坐在那里,不知道是谁惹到他了,矛盾的同时,居然还能看出有那么一点可爱。
然而宇文高朗看着云淡风轻的萧明稷含笑打趣,也觉得有些吃惊,他和酸唧唧的文人一向不太打交道,不过卫皓却实在是除殿下之外第二个叫他佩服的人,他也有算错的时候,实在是叫人震惊。
“我……末将听卫先生说宫里或是有可能新得了皇子,殿下今日或许会有些不痛快,叫末将小心应对,别惹您生气。”
宇文高朗挠了挠头,“可是殿下如今分明心情正好,末将想,原来卫先生也有猜错的时候。”
他暗地里想了想,要不然还是别把这事儿告诉卫皓了,省得他心思敏感,面子上过不去。
“你们食君之禄,是为朝廷办差的,又不是算命的,还能算得到这些事情?”
萧明稷随口问了几句地方上的事情,见宇文高朗答的流利,笑着端了盛满热奶|子的杯盏,示意他尝一尝,然而入口的那一刻,面上的神色却冷了下来:“他怎么知道圣上得了新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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