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里的雨总是急匆匆的 , 本来微熹的晨光忽然被暴雨掩盖,豆大的雨点被高檐如线抛起,拍打在青石砖上,顺着高低的弧面滑入侧面的板沟。
圣上原本是浅眠之人, 惊雷乍响, 叫拥了温香软玉的君王也下意识睁开了眼睛, 这还是郑玉磬开始调养身子后他第一回在锦乐宫正殿留宿, 明日并无早朝,两人正好可以相拥好眠, 外面下雨倒是也没什么妨碍。
但是身侧那人却似乎被噩梦所扰,睡觉并不安分,呼吸似乎也急切了许多, 圣上伸手过来试探,才发现触手微湿,满颊满枕的泪痕。
“音音,音音!”
圣上怕吓到郑玉磬,虽然急切,但也只是轻轻唤了几声,拍抚着她的后背, “音音快醒醒,这是做什么噩梦,怎么哭成这样了?”
郑玉磬不知道是被那连番的惊雷还是圣上的拍哄弄醒, 她满心的害怕与不安, 还没有完全清醒, 知道身侧有一个温热宽厚的怀抱,下意识靠近了些许。
她环住圣上的腰,哽咽道:“郎君, 我好害怕。”
“好了好了,音音能醒就不害怕了,梦里面都是假的,当不得真。”
圣上听不得她这样像是一只寻求安慰的小兽一样,呜呜咽咽地在自己怀里哭,好在哄元柏也哄出些心得来,拿来安抚她也是一样,“郎君不是一直在你身边吗,有朕在,便是什么人也欺负不得你,是不是又梦魇难受,梦见什么了?”
他本来是想吩咐人立即将太医从太医署里叫过来,但是郑玉磬却又一点不肯放人,总不能叫奴婢们也把她这副情状看去,只是耐心地拍着,拿帕子给她擦眼泪,等郑玉磬彻底醒过来。
“不哭了,帕子都擦不过来的,小花猫,”圣上倒不是头一回见郑玉磬做噩梦,只是觉得伺候她的太医是不是有些太不中用了,“岑建业就是这样伺候你的,开药一点也不见效?”
郑玉磬紧紧地环住圣上,她方才受了一番惊吓,顾不得是什么人,但等稍微在圣上的安抚里缓了缓,才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秀眉轻蹙:“不干岑太医的事情,是我腰不舒服,那里也酸胀得厉害,才会做噩梦。”
她早就不梦魇了,只是原本就有些应付不住圣上的索取,虽说圣上很懂得如何讨她的欢心,但是这事也消耗体力,加上心中稍微有些过不去那道坎,萧明稷时常嘲讽,才会做梦梦见那么不堪的事情。
可是那梦虽然荒诞,但又有几分真实,她想了想枕下暗处放置的佛珠,不觉遍体生凉。
难道当真是属于秦君宜的骨头吗?
圣上闻言微怔,旋即一笑,在她面上轻啄:“难怪方才音音梦话说疼啊、不想要的,是朕白日里要得狠些了,怎么,朕还入了音音的梦吗?”
“圣人还好意思说,”郑玉磬见圣上一直只是安抚和取笑,并未有什么别的情绪,知道自己应该没说什么错话,一时也放下了心,低声埋怨:“圣人也是近四十的人了,该爱惜自己才是,耽于女色可不是什么好事。”
“朕每每见到音音只想疼爱,哪里还会顾忌到那些?”圣上不以为意,他只当是郑玉磬娇弱,又做了不该做的梦羞涩,虽然晨起略有些那个意思,但也只是柔和安抚:“倒是音音,夜里比元柏还爱哭,知道的你是朕的娘子,不知道的以为朕养了一位娇滴滴的公主。”
他平日不知道音音同孩子是怎么相处的,但是他在的时候乳母从来不敢拿半夜啼哭这种事来寻安寝的帝妃,只有音音敢这样半夜扑在人怀里要他哄。
白日里哄儿子,晚上哄她,这对于圣上而言,也算得上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郑玉磬听圣上这样说却将自己的锦被拢紧些,她嗔道:“我本来就比圣人的几位公主小好些呢,您不是照睡不误?”
要不是夜里圣上来的时候说起上药,她又推脱身子没有完全好,两人夜里还有的闹。
“好好好,是朕欺负音音了。”
圣上吩咐人送了茶盏进来,宁越早就听见郑玉磬的抽泣声,但是圣上在里面,他得避嫌,万万不能那样不管不顾冲进去伺候的。
帐中只伸出了男子的手,圣上将热茶端了进去,哄着贵妃饮下去,只叫他窥见一点风光,随后撂了杯盏便让人下去了。
“今日是音音太美了,朕实在是情难自禁,以后一定注意着些分寸,等会儿再为你上一回药,好不好?”
圣上很少在女子身上这样放纵,见她果然是下边有些可怜,等郑玉磬喝完热水镇定之后,起身在旁边的小匣子里拿了清凉的药膏,替她尽量不掺杂私念地涂抹。
两个人倒是真有了几分夫妻的感觉。
“朕预备等元柏满百日的时候,就让人将你和孩子的起居之物都搬到紫宸殿去,朕与音音两个同起同卧,如寻常夫妻般起居岂不是更好些?”
与圣上论夫妻自然是荣宠,而且长住紫宸殿,承受的雨露恩泽自然也会更多,但郑玉磬却并不高兴,她等圣上将自己面上的泪痕都擦好了,嗔了一句:“我才不要呢,圣人以后可不要再提这事了!”
未等圣上脸色变化,郑玉磬笑道:“您没和人同住过,当然不知道里面的门道,两个人给彼此留些空间才不会相看两厌,您现在偶尔看一看元柏就好了,要是天天看着我这个黄脸婆,再听着孩子吵闹,别说是和大臣议事待不下去……”
她侧头回去瞧圣上,嫣然一笑:“晚上怕是都不想临幸女人了。”
这都不是最要紧的原因,郑玉磬还记得,圣上说过,从来没有嫔妃在紫宸殿过夜留宿,她也不想成为第一个:“您就当是给我和孩子留些好名声,我可不想做第一个留宿紫宸殿的嫔妃,坏了圣人的规矩,还叫人以为我干涉朝政。”
“还是锦乐宫好,我想怎么作威作福都可以,紫宸殿只认圣人为主,就算是您吩咐过,我也觉得束手束脚,一点也不自在。”郑玉磬去扯他寝衣的袖子,莞尔道:“圣人,您少做这些异想天开之举好不好?”
伴君如伴虎,她陪着圣上太久,失去了那种新鲜感和距离感,不必她说,皇帝大约自己就后悔了。
再说有她这么一个爱吃醋的嫔妃在紫宸殿守着,那皇帝想要召幸别的嫔妃怎么办,难道是要皇帝去侧殿睡,还是要她这个贵妃躲出去听人墙角,这都不合适。
“不许胡说,”圣上打了一下她多肉的地方,轻斥了一句,但是瞧她确实没有搬到紫宸殿去的意思,也只能打消这个念头:“旁人巴不得去,你倒好,朕让你去住都不去了。”
但是心底,却有些淡淡的惆怅,她从前嫉妒钟妍,以为那个人能在紫宸殿过夜,吃醋伤心,如今有了这个孩子,竟然看得这样开,又或许是没有听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是真心想将音音当作妻子的。
“这才叫恃宠生骄啊,圣人瞧不出来么?”郑玉磬被圣上按摩出了睡意,那处上了药也清凉了许多,并不影响休息,便催促圣上一同歇下:“您明晨好不容易不用早起,又被我吵醒了,快叫人把灯烛熄了吧。”
“什么明晨,这已经是今晨了,不过是外面雨太大,天仍旧是黑着,再过一会儿,就是朕素日起身的时辰。”
话是这么说,圣上却依言躺下,将已经平静下来的美人搂在怀中,只是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音音抱怨的时候,他瞧得出其实也有几分真心,并不是全然害怕落一个干政的名声,她不是没和人做过夫妻的,他们两个都是互相有过前任的人,如今相处虽说和谐,但偶尔流露出些东西,也会有几分不自在。
他尽力将呼吸延长一些,叫人分辨不出,但是身边的女子也同样呼吸浅短,似乎也没有入睡。
当内侍们进来熄灯以后,内殿重新陷入黑暗,郑玉磬反而又清醒了许多,沉沉的夜色伴随已经弱下去的雨声,叫她回忆起梦中的情境。
萧明稷同她最厉害的肌肤之亲除了她入主锦乐宫那次,便是送她回道观的时候,但是两人从未真正成过事,因此她自己梦到这一点的时候也觉得奇怪非常。
可是偏偏又不能和旁人透露一丝半点,叫圣上知道她在梦中被他的庶长子强行玷污,还让他同自己在萧明稷面前鸳鸯相戏了几次,媚态横生,故意激怒萧明稷,最后甚至印证了那个传说中的预言,实在是叫人吃惊的噩梦。
“圣人……”
圣上自然还没睡,听她忽然出声询问,便轻轻在她背上拍了拍,示意她接着说下去,不必顾虑自己已经睡下。
“无论我以后做了什么叫您生气的事情,您都会原谅我吗?”
“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样的事?”圣上同她环在一处,没想到郑玉磬犹豫计较这些,轻轻笑了笑:“自然,音音以后做什么朕都不生气,你是朕最心爱的人,音音便是朕的心肝,哪有人会生自己五脏六腑的气?”
有些时候圣上觉得自己确实算不得一个脾气上好的人,因为几句话、并非不可饶恕的叛乱,就杀了自己好几个儿子女儿,但是有的时候又出奇地有耐心,她说多少幼稚的话,多爱撒娇吃醋,只要不在外面闹,他都能容忍,甚至还会面上不自觉带了笑意。
“夜里胡思乱想,总会想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怎么,圣人不许吗?”郑玉磬叹了一口气,听见那话却也不算心安:“圣人讨人开心的话说的越来越好了,听着便叫人欢喜。”
“音音实在不信,朕起身之后给你立个字据,叫显德取玉玺过来,”圣上也有夜聊的兴致,他像是哄一个小女孩那样,叫她安心:“这样音音会开心吗?”
郑玉磬粲然一笑,“那倒也好,圣人不许耍赖,我一定好生留着那张墨宝,省得以后您再凶我,罚我禁足。”
眼瞧着又要被人翻旧账,圣上也有些无奈:“好歹在双月子里,娘娘少生些气,朕再加上几条,以后朕不拿锦乐宫里人的性命威胁你,也不凶音音了好不好?”
圣上怜爱地吻了吻她柔软的发心:“自己还总是这样的孩子气,怎么带得好元柏,今天咱们两个多睡些,元柏午后朕再带出去玩,晚上咱们三口再一起用膳。”
出于爱屋及乌的心思,皇帝对这个小儿子格外有耐心,也不避讳郑玉磬自己的心意:“音音,元柏虽然是咱们的心头肉,可是你心性还未定,平素朕辛苦些,多带一带,将来若是堪用,朕也该到了重立东宫的时候了。”
“圣人也知道我是双月子,还巴巴过来共枕一榻?”郑玉磬倒也没有多么想要翻旧账,她状似无意地问起:“说起来郎君也有七个皇子,是我入宫太晚了吗,怎么平日里不见圣人领着其他殿下和咱们十殿下一块玩?”
圣上总是将孩子带到御书房抱着,虽说自己亲力亲为的时候肯定不会太多,但这样的举动,明显已经叫旁人忌惮了。
“旁人的孩子怎么能同咱们的一般?”圣上以为他怀里的女子仍然是在吃醋,起了攀比的心思,他轻声一笑,“咱们元柏将来是要继承朕家业的人,家业这么大,长大必定辛苦,音音就是想做纵容娇儿的慈母,怕是也不成。”
圣上从未对一个襁褓里的小娃娃这样喜爱,或许当真所有人都难以逃过偏爱幼子的定律,就算是太子能给他生一个嫡长孙,也未必有元柏这样瞧着可爱。
“朕就是要叫人知道,朕对音音和孩子的看重,从小教导他,省得将来和辰儿一样不叫人省心,能做个好皇帝,而等你百年之后也是皇后之尊,叫他把你的梓宫送进朕的陵寝,咱们二人一道合葬。”
圣上想起废太子,长叹了一声,“音音,朕也不是无情之人啊。”
他不愿意总是这样隐晦,叫郑玉磬这个傻姑娘或是真没有理解意思,又或者是装作不懂,他也希冀郑玉磬知道他的心意,回报相应的爱意与热切。
郑玉磬虽然料到过圣上有这样的心思,但是皇帝在这个孩子刚出生不久的时候还有些担心这孩子无能,不同自己说的太透,但是在这个夜里,却难得的毫无保留。
当然,她并不会为了圣上所勾勒的大饼而心绪激动到露出不该有的情绪,反而敏锐地捉到了圣上的重点。
“好端端的,圣人怎么突然和我说这样的话?”郑玉磬伏在他怀中低声道,声音都带了哭腔:“什么死不死的,您才不会呢,圣人会一直护着我和元柏的,对不对?”
圣上虽然对长生也是极度渴望过的,但是人的理智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就算是皇帝也总有死去的那一日,他察觉到身前湿意,哪怕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可也心疼她怎么这么爱哭。
“音音是水做成的姑娘吗,人有多少眼泪是够你流的?”
圣上笑着道:“那日子还有好久呢,等到音音做了太后,再过上十几、二十年的逍遥日子,看着咱们元柏生儿育女,为皇室开枝散叶,等你寿终正寝,咱们两个又能做一对长久夫妻,永远都在一起。”
郑玉磬却从未有过和皇帝葬在一块的想法,宁越固然在她心中埋下了种子,但她就算是真有做了太后的那一日,大概也是要元柏把她单独埋葬的,卑不动尊,就是她不入帝陵的一个很好理由。
不过这些话自然不能对圣上说。
“我不管,我要圣人一直陪着我,您要是有一日去了,那我也活不成了……”
郑玉磬像是小猫一样蜷缩在人的怀里,若说没什么想法,圣上都觉得自己不是个男人,但是她这样又没有办法行事,只能自己忍着多一些。
“音音,将来山陵崩……朕不用你殉葬,你还年轻呢,朕本来就比你大许多,以后若有个万一,也只能让元柏来照顾你。”
圣上叫她感受自己的心绪起伏,轻啄道:“真是雨夜里容易叫人多愁善感,朕说这些是想叫音音晓得朕是真心待你,怎么还能把人说哭了?”
郑玉磬低声哭了一会儿才停住,因为存了几分刻意,所以略有几分梨花带雨的意味,差不多该收的时候才收住了。
“圣人待我好,我知道的,但是……”郑玉磬抽噎道:“三殿下与五殿下都是极蒙圣人看重的,丽妃姐姐所生的七殿下也已经入朝做事,元柏前面这么些兄长,您这样说我一时也有些受不了。”
她轻声道:“孩子还没足周岁呢,您对他的期许这么高,恐怕福小命薄,受不住这个。”
“朕今夜同你说这些,也是因为前面差不多议论出了结果,想第一个叫音音知道。”
圣上也想早些定下章程,只是没有影子的事情,他也不好直接同郑玉磬讲明,万一落空也是可惜,“朕定了,将辰儿封为厉王,留在京城,稷儿封为周王,叫他去收拾洛阳,辉儿封在楚地,便是楚王,而烨儿在燕赵之地,封一个赵王。”
洛阳如今常常受到侵扰,圣上虽然对萧明稷很不喜欢,但觉得他还是有几分可用之处,“虽说洛阳位置重要,但同样也是兵家必争,时常有些不平之事,叫人头痛得很。”
萧明稷对处理突厥之事也算得上是颇有心得,圣上若是有什么事情,须得招待使团,又或者做个先锋军,萧明稷也合适得很。
“至于咱们的孩子……”圣上原本是预备直接封他们的孩子做太子,但是朝中之人没有一个赞同的,就连圣上的亲信心腹也劝圣上三思,不要立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起码要等孩子读书识字之后观察上几年。
“朕预备先册封为秦王,等到他师从窦侍中之后,朕再册立为太子。”
郑玉磬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臣子们的意思,圣上的其他几个儿子,除了萧明稷,都不遗余力地结交权贵世家,那些能在圣上说得上话的人家自然要私心维护自己偏心的皇子,不肯轻易让圣上将太子之位给一个小娃娃。
但是她脑中忽然闪过萧明稷那张脸,想起来他当年在自己面前的雄心壮志,有些疑问:“圣人便从未想过三殿下与五殿下么?”
而且除了这几个之外,元柏前面还有八皇子和九皇子,只是生母不得宠,圣上竟然也没有提。
她的眼睛在黑夜里都显得明亮,圣上既然连这样的话都和郑玉磬说了,当然不会介意同她说这些,“朕也不瞒音音,朕从前有想过重新立辰儿,也想过老五,但是三郎当年出生的时候却有不祥之兆,说是杀父克母的命格,虽然何氏之死并不能怪他,但……毕竟宁可信其有。”
皇帝对自己前面几位庶子的降生其实还有几分看重,但是萧明稷出生时候的异常实在是叫人喜欢不起来,后来何氏又早早去了,预言验证了一半,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因此这个儿子从一出生的时候便被圣上划出了将来可能承位的名单,但圣上总归是个好面子的人,子不语怪力乱神,因为这种略有些迷信意味的说法而明面上断绝萧明稷的路,还是不成的。
而太子被废之前,圣上不曾想过其他儿子,被废之后,郑玉磬便查出有身孕了。
或许从那个时候起,圣上自己的心便在不知不觉中变了,只是出于作为君王的任贤举能,勉强在这种东宫未定的时候看重了其他儿子一些。
前十几年都不满意的几个儿子,也不是这几个月圣上便愿意将就,从矮子里面拔高个的。
但只要元柏不是一个愚笨的木头,稍有些成为明君的可能,皇帝自问也是会尽心待自己这个小儿子,为他成为东宫铺路的,这样他的音音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他的妻子,合理地与他合葬一处。
只不过有些时候,他又不愿意承认自己为情爱所迷,也愿意多几分谨慎,等元柏显露出他的天资再行册封。
至于萧明辰,圣上也愿意借这个机会,给他一个不怎么样的亲王爵位,留在京中不给封地只有俸禄,省得叫人不放心。
“元柏的两个兄长岁数还太小,等到将来他继位再封赏爵位,也算是一件笼络人心的好事,”圣上带了些倦意道:“窦侍中也是难得的人才,他出身清贵世家,做太子太傅也是够格的,音音不用担心他将咱们的孩子教坏。”
“圣人……”
郑玉磬这回是真的震惊,甚至是有几分感动的,她从未设想过圣上真的有立元柏为储君的想法,只以为皇帝仍然将眼光放在几位成年皇子的身上,她人年轻,孩子又小,皇帝竟然也不担心主少母壮之事,还要叫她不必殉葬。
他希望她好好活下去。
哪怕这目前只是一个想法,还未成真,但在这一刻,圣上或许真的是存了几分真心。
“这些音音知道就好,先不要说给外人,”圣上笑着抚了抚她的背,哄她睡觉,“朕活一日,便护着音音一日,有朕陪着你,什么噩梦与厉鬼都惊扰不了你,安心睡吧。”
……
这样的雨断断续续下了好些时日,圣上顾念郑玉磬雨夜或许会害怕,虽然不提将人挪到紫宸殿的事情,但是还是夜夜留宿锦乐宫,生怕郑玉磬梦魇复发。
皇帝这样的看重贵妃,水涨船高,贵妃所生十殿下的百岁宴规格众人心照不宣,都是按照比当年皇太子的高一级来办着,毕竟废太子当年还只是一个皇长孙,但是圣上如今钟爱的十殿下却是皇子,甚至还极有可能成为太子。
十皇子的满月宴贵妃因为身体原因已经推脱了,但是百日的时候郑玉磬基本已经养得差不多了,作为孩子的母亲,她也该出席。
枕珠进来伺候贵妃梳妆,时辰还早,贵妃不愿意一早上就太热闹,只将人都遣出去,自己同十殿下母子玩乐。
圣上等一会儿才会携贵妃与十殿下一同前往宴乐之所,现在大概还在前朝忙着。
现在是晚夏,贵妃瞧了瞧那身礼服,哪怕是圣上为了讨她的欢心,特地按照副后的形制,隐隐有僭越之意,但是郑玉磬还是嫌弃太热,巴不得晚上身一会儿才好。
但是她甫一进来,就瞧见自家娘子拿了那串佛珠沉思,着实是吓了一跳。
“娘娘,您怎么又拿这个出来,万一叫人瞧出来告诉圣上,圣人同您生气了怎么办?”
枕珠知道这串佛珠是来自前姑爷,但是娘子如今已经做了圣人的嫔妃,连这个孩子都有可能会成为江山未来之主,娘子也该放下过去,做一个合格的贵妃了。
“枕珠,我不是伤心怀念,”郑玉磬坐在妆台前叹了一口气,这些天那个梦境在她脑海中来来回回上演了不知道多少次,她不觉得自己是有被强迫的爱好,只是总在疑心这串佛珠,“你说,这串佛珠是什么材质的?”
她刚得到的时候太伤心,这佛珠又是同自己绣的帕子一起送过来的,因此她也没有多少怀疑。
然而她却忘记了,这串佛珠是萧明稷送回来的,而这位三殿下的心性与嫉妒,是常人难以猜想的。
扶风又没有什么敢于反抗三殿下的强项令,而那个时候太子初废,京畿地区的官员自觉危在旦夕,人心惶惶,自然是萧明稷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人不能起疑心,一旦有了那份猜忌在,便是珍珠玉石,大概看起来也有些像是人骨。
偏偏她又没见过人的骨头是什么模样,这几日吃了彘骨汤,几乎吐出来。
圣上不解其意,只以为她是吃腻了,心想她喂一喂孩子本是做母亲的乐趣,又不是非得叫她辛苦,这几日吩咐人不必再上这道膳了。
“佛珠的材质多了去了,奴婢也不晓得那位是寻了什么东西,”枕珠不太懂这些,但是她心思玲珑,瞧见娘子的愁眉泪眼,不免宽慰:“娘娘忘记了吗,那位当时不是常寄书信回家,只是悉数被驿站截下了么?”
圣上几乎可以说是封锁了秦家与秦君宜的联系,但是溧阳长公主却是一个左右逢源、哪怕将她送给皇帝,却也不愿意得罪未来宠妃的人,时不时拿了那些书信给她看,问问应该怎么回复。
——她的道观中有字迹与郑玉磬极像的女冠,因此圣上将收发的信都放到了玉虚观里,让溧阳长公主代为隐瞒。
信中有说起过,扶风的马与佛寺有些名气,她的丈夫在那里做官的时候每逢休沐日不愿意和旁人一起出去游玩取乐宴饮,便推脱去佛寺拜一拜。
好像里面有一尊送子观音,他也盼着早些两人能有一个孩子,就从庙里求了签和保平安的佛珠,貌似还有一对龙凤娃,求一个心安,想把这些在外地购买的小玩意等到来年回京述职的时候带给她。
确实是有这样一串佛珠,只不过模样如何郑玉磬是不知道的。
“或许确实是我太疑神疑鬼了一些,他那样的人,好歹也是受人服侍长大的,怎么会有闲心弄这些名堂?”
郑玉磬站起身穿衣的时候稍微有些没由来的心慌,她淡淡地叹了一口气,望着襁褓里抱着小老虎的元柏道:“可惜了,他还没见一见。”
婴儿的脸颊白嫩可爱,虽然是个男孩子,却遗传了母亲的好容貌,玉雪可爱,笑起来的时候颊边会有梨涡。
那场梦虽然荒谬,但是或许也隐隐有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她现在才明明白白地看清楚,萧明稷那样的人,怎么会容留喜欢过她、占有过她的臣子活在世间?
只可惜秦氏满门俱灭,他却还没来得及看一眼他们曾经共同期盼过的孩子。
元柏亮晶晶的眼睛一直在低头看着手里的老虎,手脚不停乱动,看到母亲一脸复杂地看着自己,咯咯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容纯净无瑕,仿佛能净化一切忧愁,连郑玉磬眼中的泪珠都被他逗笑了。
“圣人的御驾应该快要过来了,”郑玉磬将佛珠从新锁到枕下的暗盒里,让枕珠叫人进来大妆,“倒也不必十分仔细,得体就够了。”
她也不是为了在这样的场合艳压群芳,孩子才是百日宴的主角,这场宴会倒也不会持续太久,没必要在妆面上太费事。
而圣上之所以会如此看重百岁宴,是为了叫臣子们看出这孩子的尊贵,真正为各位皇子下旨行册封礼怎么也要等到孩子满周岁赐名。
然而就算是贵妃这样吩咐了,当圣驾到锦乐宫接郑玉磬与他们的孩子时仍是满眼惊艳,笑着扶起了正要行礼的郑玉磬:“音音之美当真是压倒六宫,朕都舍不得叫旁人瞧见了。”
郑玉磬只是笑了笑,柔声关怀道:“圣人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我还想和元柏再在里面坐一会儿的,听到您来了,我都以为自己记错了时间。”
“朕急着想见音音,生怕一时同臣子谈过了时间,叫音音生气,一个人自己先去了。”
圣上今日虽然没穿最隆重的冕服,但是却也与以往不同,精心修饰过,帝妃两人站在一起十分登对,他将郑玉磬看了又看,几乎想要亲一亲那白皙的面颊。
但这毕竟不是私下相处,圣上最终还是怕这样太轻薄了她,只是握了握她的手,“今日所有的宗室与命妇都要来为咱们的孩子庆贺,音音收礼的金盆准备得大一些,省得一会儿不够装了。”
民间有时会为了祈求孩子健康而制作百家衣,但是皇室更倾向于所有的人送些贺礼,命妇们能够接近贵妃,也可以近距离送出自己添盆的小物件,精巧华贵,是个讨好贵妃的好时机。
圣上有意册封东宫,自然不会叫未来太子之母落人口舌,与郑玉磬的仪仗是一前一后,而元柏被乳母抱在怀里,随后步行。
不过元柏平日里是被父母宠爱惯了的,平常就算是圣上将他带到紫宸殿,也是抱上御辇的,很少有这种父母都在前面坐着,他却看不到的时候,一时扭着身子不依不饶,叫乳母吓出了一身冷汗。
仪仗浩荡,但还是极有秩序,圣上在前面听见了小儿子的声音,虽然不大,可到底有几分心疼,想着外面确实是有些热,吩咐乳母将十皇子抱给了自己。
等候在宴会之所的众人左等右等,见圣上与贵妃的仪仗相携而来并不觉得稀奇,然而当圣上下辇时,众人叩拜起身才发现,圣上的怀里竟然抱了十殿下!
这份荣宠将所有的皇子都打了个措手不及,八皇子和九皇子年岁小,平常又不怎么见父亲的面,羡慕是有的,但是也不敢表露太多,仍然是随着位份不高的生母坐回席位。
但是几位已经入朝的皇子,却有些不大淡定。
萧明稷大概也是第一回瞧见郑玉磬穿这样近似于皇后朝服的礼服,端庄美丽,无一丝轻浮,钿钗花树象征了她远远超过众人的恩宠与地位。
就算众人不大明白圣上是不是已经定下来是贵妃之子入主东宫,但是仅凭这一身妆束与圣上同来的荣宠,足以挽回贵妃在立政殿那日所丢的颜面。
圣上大约是真的后悔那份曾经单单许给孝慈皇后的誓言了。
那也是他曾经许给过她的正妃尊崇,也曾在梦里想象过万一有那么一日,她身穿自己所赐的凤冠霞帔该是何等惊艳,如观音一般端肃庄严,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但现在做了那个荒诞不经的梦,却不敢正大光明地瞧她一眼。
仿佛只要无意间扫过那片她所在的地方,便能想起梦里在锦乐宫地毯上的疯狂纠缠与她绝望破碎的神情。
明明他最恨的就是有旁人占有过她,但是今时今日,竟然只有得到她的念头,只要得到她一次,那执着的念头也就该消解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自己那不该有变化的地方,然而这念头一升起来,就遏制不住了。
萧明辉看见自己的三哥低着头看桌上的酒,一如既往是个沉默的陪衬,废太子与废太子妃也是恨得相视一眼,随即假笑恭维十皇弟生得果真随圣上,不免有些嗤笑。
“大哥,想当年你满百日的时候,阿爷恐怕也没举办过这么大排场的贺宴。”萧明辉等赵婉晴去随着别的命妇送礼时调侃道:“耶耶喜欢元柏是众所周知,连你当年都比不上,更不要说咱几个了。”
萧明烨本来是想和一下稀泥,但是看着几人相争也很有趣,干脆学萧明稷一样,默不作声。
这三个月来无论是惠妃还是丽妃都被圣上冷落得够呛,而萧明辉和自己也算倒霉得紧,萧明稷如今逍遥自在,剩下的活计都被两人分担。
圣上看重本来是好事,但是萧明稷做的事情想来是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叫他来做这些固然得利得民心,但是也同样维护了另外几位皇子与世家的和谐,换成他们才知道,这其中的一地鸡毛有多难收拾。
偏偏宫里的内线还说郑贵妃因着生产的事情冷落圣上,圣人大概是不好拿贵妃和锦乐宫生气,但心情实在不佳,对他们这两个惠妃、丽妃生的儿子倒是多了许多苛责。
废太子虽然还被允许参加宴会,但如今实际上与透明人也没什么两样,面色铁青地坐在席位上强装镇定,不理几位弟弟的调侃。
圣上与郑玉磬坐在一处,自然能瞧见太子面上不善的神色,虽然见郑玉磬还在接受宗室命妇对十皇子源源不断的夸赞,似乎没有注意到这边,但还是有了几分不悦。
“贵妃,朕记得辰儿他们几个也是单独为这个弟弟准备了一份贺礼,”圣上打断了郑玉磬身边的叽叽喳喳,瞥了一眼那满满当当的盆子,笑着调侃道:“有这么多叔伯婶娘的疼爱,几位兄长又能悉心关照,想来小十以后讨正妃的聘礼都该出来了。”
郑玉磬也没有想到命妇们肯这样下血本,只是陪着笑了笑,废太子妃和五皇子妃已经添了一波,看起来都是极贵重的东西,只是心里感叹了一句奢靡,面上笑意盈盈,顺着圣上的意思奉承。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自然是天家该有的风度。”郑玉磬也虚情假意地嗔怪了一下,“圣人怎么还帮着元柏坑几位殿下的东西?”
圣上却有意叫这几位年长的皇子都过来瞧一瞧这个弟弟,对他们的礼物也很感兴趣。
废太子僵直地站起身,东宫如今并不富裕,因此所能拿出手的东西远不及萧明辉和萧明烨的贵重,赵婉晴已经放了手镯,自己准备的也只是一个金项圈。
他参加这种宴会已经足够难堪了,圣上最爱的再也不是他的嫡长子,甚至对钟妍都失去了兴趣,大概也是对他们利用孝慈皇后这一点感到厌烦,这几乎是致命的打击。
但是不知道是真吝啬,还是萧明稷不愿意叫废太子一个人难堪,送的贺礼是一尊中型观音木雕。
木质上乘,但这个礼稍微有些奇怪。
三殿下一向对阿谀奉承的事情没什么兴趣,只是简短地说了几句“观世音庇佑十弟平安”的吉祥话,就退下去了,弄得热络场面的惠妃都有些尴尬。
不过郑玉磬却没有留心到萧明辉接下来送上的贺礼,反而将目光停留在了那尊观世音像上。
虽说这样的念头有些亵‖渎了神佛,可那尊观音像,真的有些像她。
而这样好材料所制成的观音,手中却又戴了一串看起来木色与其略有差异的手串。
日光耀眼,郑玉磬正想用团扇遮一遮,将那东西看得更清楚一些,却无意间与萧明稷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四目相觑,她蓦然想起来那个叫人疯狂的梦,粗‖暴而令人窒息,不愿意再回忆第二回的疯癫与杀戮。
这个梦只是她一个人的,但萧明稷却真实地捏了她的把柄,威胁她许他一夜。
她的双颊一下子便红了,侧头去看正觉得周围有趣好玩的元柏,避免同萧明稷有任何接触。
但当她避过头去的时候,那个人却莫名一笑,心情变好了些。
他便知道,郑母妃会记得的。
既然记得,也是时候兑现承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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