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嘉央回到昭安宫正殿,静静坐在罗汉榻上把玩着串珠,一颗一颗珠子慢慢抵着上方推下,如此往复。
像在把玩一串佛珠。
萧成很快来了,三十七八岁的年纪,方正国脸,看上去就是一个十分标准的武将,声音沉稳洪亮,“臣参见皇上,不知皇上召臣来,是有什么吩咐?”
这么长时间,足够郑嘉央冷静,西墙树下的戾气不再,语气如常温和,“让你找个人,哪怕把这皇宫拆了,也要给朕把他找出来。”
就是内容情绪太深。
兹事体大,侍从去请萧成时不敢随便说,只说萧统领去了就知道了。
殿外跪了半院人,一看就不是小事,这还是在昭安宫,君后的寝殿……
萧成试探道:“皇上是要臣找谁呢……”
郑嘉央未答,站起,看向揉着眼睛走进来的人。
郑茜芮睡觉沉,但是再沉,院中动静如此大,也被吵醒了。
他穿得单薄,刚进来身体就冷得打了个寒颤,声音还带着刚醒的迷蒙,“唔……儿臣参见母皇。”
他是一个人走进来的。
郑嘉央道:“你的小侍呢?”
郑茜芮道:“他们在外面跪着,不能起来……母皇,他们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郑嘉央笑了一声,“欣荣,把二皇子的小侍叫进来,给他添几件衣服。”
郑茜芮看向床铺,睁大眼睛,跑过去掀起被子探头找了找,转头疑惑得皱起了小脸,歪头问郑嘉央:“咦,母皇……父后呢?”
萧成:“……”
她好像知道要找谁了……怪不得欣侍从脸上表情跟死了亲娘一样。
君后丢了……这……
闻言,郑嘉央沉默一息,语气想缓和一点,发现有点难,只能慢慢道:“你父后,去看你皇姐了,天气凉,茜芮早些去睡吧。”
郑茜芮迟疑道:“可是外面很冷,倚云他们……”
郑嘉央道:“听话,你先去睡。”
郑茜芮还想再说,服侍他的小侍已经进来,郑嘉央道:“送皇子回去。”
郑茜芮一步三回头离开后,郑嘉央重新看向萧成,“给你两天时间,不惜一切代价,把他给朕找出来。”
说罢,抬步向殿外走去。
萧成:“……是,臣遵旨。”
欣荣急忙追上,郑嘉央毫无感情道:“回乾元宫。”
轿撵上有防水的顶罩和侧帘,欣荣撑伞跟得及时,郑嘉央除了下摆有些湿外,其它的地方都是干的。
皇上心情不好,抬轿撵的人愈加小心翼翼,极近平稳。
轿撵上,郑嘉央还似在昭安宫正殿一般,慢慢推着串珠,想着单以菱到底去了哪里。
她确实并非一定要他做君后,前几日在猜到他想逃离时,心里也是逗弄多余生气。
她是皇帝,要处死要废后,那也只能她来下决定,他想又如何?她不会同意的。
他不过是想想罢了,最多生些无伤大雅的是非。
可他竟然真的敢!
看到空无一人的正殿时,心里涌上的愤怒多到她自己都没有预料到。
走就算了,还留了封信。
让她猜他去了哪里,她哪有心思去……
郑嘉央手中一顿,视线落在串珠上,眯了下眼。
这东西他带了七年,所压的信上的第一句是,让她猜他去了哪里。
这说不定不是什么留给她怀念的东西,而是个……线索。
皇宫宫门封着,单以菱今夜出不去,他能去哪里?
……他离开了昭安宫,难道是真的想出皇宫吗?
郑嘉央忽然低声说出两个字:“……东宫。”
雨声太大,欣荣虽跟在轿侧,依旧没听清,高声道:“皇上您说什么?”
郑嘉央扬声道:“去东宫!”
东宫是太女的居所,也在皇宫内,距离皇上君后所住的地方要走两刻钟,可那是在平常时候。
如今雨天,两刻钟后,路程只堪堪过半。
郑嘉央坐在轿撵上,心下越来越烦躁。
照这速度,什么时候能走过去?!
哪怕单以菱真去过东宫,现在估计早就走了。
她如今心情不好,没有心思多言,起身长腿一迈,跳下了轿撵。
欣荣吓了一跳,赶紧为她撑上伞,“哎呦皇上,您……您这是……”
郑嘉央大步朝东宫走去,欣荣小跑撑伞都有些跟不上了。
雨水时不时滴在衣服脸上,郑嘉央停下,一把夺过大伞,伞柄入手湿腻。
君后不在,她在生气,其她人在害怕。
脏。
郑嘉央嫌弃得把伞扔回给欣荣,抬步融入雨幕。
欣荣手忙脚乱接住伞,急忙去追,“皇上……皇上!龙体要紧,雨这么大,可淋不得啊……”
郑嘉央脚步未缓,甚至又快了一点。
她登基以后,许久没有来过东宫了,只是年少的时候住的地方,哪怕五六年没来,也依旧熟悉。
东宫如今不住人,除了例行打扫时有人,寻常时候是没有的。
前方再拐个弯,就是东宫正宫门的宫墙了。
郑嘉央快步走过,直视前方,初时看不清什么,只是走着走着,能隐约看到宫门前,有一个黑色的人影。
郑嘉央脚步越来越慢,欣荣已能撑伞跟在身旁。
伞下看得更清楚,他不是站着的,而是紧靠着门抱腿坐着。
漫天雨幕,寂寥宫墙之下,他一个人在那里,小小一团,抱着膝盖淋着雨,周围空无一物。
郑嘉央渐渐走近,在他身前停步。
明黄色衣袍贴上了单以菱的白衣。
伞很大,他不用再淋雨了。
单以菱下巴搁在膝盖上,视线向下,看见明黄色衣角,没有抬头,又把自己抱紧一点。
郑嘉央垂眸看了他几息,平声道:“皇宫内着白,有些不吉利吧?”
单以菱也不看她,点了下头,小小声发出一声鼻音,“嗯。”
郑嘉央又问:“君后就这么想离开皇宫吗?”
良久,单以菱抬头,他淋了很久的雨,面色苍白,连唇色都没有一丝红。
单以菱弯起唇角,笑着问:“不然皇上以为呢?”
郑嘉央也笑,“君后应该知道,活着是不可能离开这里的。”
单以菱道:“是,我知道。”
他身边什么都没有。
他从来没想过能逃出皇宫,他从始至终,都只是想彻底惹怒她。
单以菱收起笑,抿了下唇,眼神清亮,他问:“我其实一直很想知道,先帝为什么会选中我?”
郑嘉央沉默,捏着串珠的手指用力收紧。
因为先帝虽然喜欢她,但是父后并不喜欢,茂国公府中庸无权,她和他成婚后,他的父家给不了她任何助力,所以父后才选中了茂国公府,彼时茂国公府,又只有他一位适龄男子。
郑嘉央淡淡道:“先帝的决定罢了,她已不再,你如果真的想知道,朕可以送你去见她。”
单以菱笑了下,弯起的桃花眼似月牙弯弯。
他向侧伸手,大半手臂重新淋雨,任大雨从指尖滑落。
“好啊,”他说,“多谢皇上了。”
人世其实本就冰冷无情,而皇宫是这无情之所最无情的地方。
从一开始,单以菱就知道自己逃不出去。
从他嫁给她的那一刻起,他的宿命就已经决定了。
——终身做一个规矩端庄的君后。
可单以菱自觉,他其实并不是个特别认命的人。
他在端午宴上抱了必死的心,初入乾元宫时,也没觉得自己能活着走出去。
但结果是,他什么事都没有。
所以……
郑嘉央抬手,拍了下他伸出伞外接雨玩的手,而后按回伞里,“还嫌淋得不够?”
那时他便知道了。
她会对他心软。
君后是可以继续做的,至于端庄规矩……
单以菱收回手,重新抱住膝盖。
低头不再看她。
郑嘉央又站了几息,没忍住蹲下身,手刚碰上他的脸,便被冰了一下。
郑嘉央四指贴着单以菱的脸侧,掌心托在他的下巴处,将他的脸抬了起来。
单以菱抿唇瞪她,“不是要送我去见先帝吗?”
郑嘉央道:“若她不回答你呢?”
单以菱道:“那我也觉得见她比见你好。”
郑嘉央眯了下眼。
单以菱:“我说的是实话,你生气也没用。”
郑嘉央收回手,单以菱背手擦了擦脸。
他擦完,重新抱住膝盖低头,恢复最初的姿势,仿佛要在这里坐到天荒地老。
郑嘉央冷声道:“起来,回昭安宫去。”
单以菱摇头,“我不要回去思过。”
郑嘉央威胁,“那就去淑清宫。”
“不要,”单以菱不理她,下巴抵着膝盖,自顾自道:“我就特别不明白……为什么是我?凭什么是我……”
越说越低越慢,逐渐染上哽咽。
“京城想当君后的人那么多,先帝为什么要选中我呢……我……我不想当君后,我想出宫,呜……”
他脸上本来就有雨,但泪水滑出眼眶,还是看得分明。
郑嘉央说不清此时心里密密麻麻的是什么感受,只知道自己声音有些哑,“出宫后……想干什么?”
单以菱用袖口擦擦脸,含糊道:“找一……主。”
郑嘉央没听清,“……什么?”
单以菱放下手,边哭边说,但这次说得很明白,“要去找一个好妻主!”
郑嘉央:“……”
郑嘉央语气很差,“你做梦!”
单以菱哭得更厉害了,“那我就喜欢做梦,你能怎么样?!”
郑嘉央虽是皇帝,但确实管不了别人爱做梦。
郑嘉央抬手,用拇指擦了下单以菱眼下,收回手道:“别哭了。”
单以菱睁大眼睛,“那你会放我出宫吗?”
郑嘉央想都没想,“不会。”
单以菱扁嘴,“那你要杀了我吗?”
郑嘉央想说不会,但又一想,这时候立即说,是不是也太惯着他了?
等他回昭安宫好好思过,认识到自己“想出宫找一个好妻主”的想法有多犯上之后,那时候再……
见她不回答,单以菱偏过头不再说话,只默默宣泄情绪。
每隔几息郑嘉央先忍不住了,故意问道:“你难道怕死?”
单以菱装没听见。
“不会的,”郑嘉央只觉得自己越来越烦躁,却不知道能做些什么,让他先别哭,“你先……别哭,我……”
我。
这一刻,她忘了自己是皇帝,忘了自己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忘了整个大梁,皆是她的。
大雨滂沱,人好似渺小而无力。
她只能又说出一句:
“……别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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