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咋有两个妈? “赶紧来柚柚家看热闹去……
阮金国从小到大就怕公安, 这会儿见老太太在里头受审讯,就拽着孟金玉一起坐在派出所外的石阶上等待。
“姐,刚才你一个人跟着公安同志回村逮咱娘, 心里难受不?”阮金国问, “人家说, 这叫大义灭亲。”
“进了城, 倒成文化人了。”孟金玉瞟他一眼:“她敲晕我、关着我、不给我饭吃的时候, 咋不难受?”
阮金国低下头,从小到大,他总觉得怪对不住她姐的。
当年爹走得早, 他又扛不起一个家,公社分粮时少了秤, 娘拽着他在家里哭哭啼啼,全都是靠他姐一个人去要回来的。
之后,他姐一再为家里牺牲奉献,同时性子也变得愈发强悍。
“你婆家那边咋办呢?”阮金国叹气,“你说阮雯雯好端端跑去给人当后妈,图什么呢?”
是啊, 图什么呢?
她也不明白, 有手有脚的,干什么不好,非要搞这歪门邪道的。
但孟金玉的思想虽简单,却是个不好欺负的。
一个多月的时间,她和小闺女、小儿子受的罪,全都印刻在心里头呢。
这笔账,一个接着一个算。
……
审讯室内,李桂梅脸色苍白, 心虚地看着公安同志。
“你以为我唬你呢?为什么把孟金玉关起来?”
“公安同志,我真不知道你在说啥。她是我闺女,当娘的打闺女咋了?她不听话,我才打啊。同志,我错了,我再也不敢打闺女了。”
两位公安同志对视一眼,烦躁地一拍桌子。
“为什么把孟金玉关起来?到底说不说?”
李桂梅被吓得一激灵,差点没坐稳,双腿都在打颤:“公安同志,闺女不听话,打一顿关起来还得吃牢饭,那我们全村人都得被你们抓过来啊!”
这样一说,李桂梅抹了一把眼泪,瑟缩着看向公安。
她害怕,非常害怕。
一个月前,当时,一个与她闺女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来到家里,说她二十多年干的“好事”被揭露了,如今厂长和厂长夫人非常气愤,要报公安把她抓起来。
这人就是她的另一个闺女,叫阮雯雯。
当时李桂梅怕吃牢饭,什么都依了她的,她让关着孟金玉就关,她让保管一笔钱就保管,她让保密就保密。
一把年纪了,临老还进大牢,这日子还怎么过?
现在如果招了自己和阮雯雯对孟金玉做的一切,肯定要吃牢饭的,要是到时候阮雯雯一生气,还让厂长和厂长夫人再跟她计较当年的事,说不定还得蹲久一些……
倒不如死活不认,碰碰运气。
只是,金玉到底是怎么了?
李桂梅想起她刚才带着公安来坦子村时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心里就怵得慌。
前怕狼后怕虎的,李桂梅越想越觉得恐惧,连气都喘不上来,浑身上下都难受得紧,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差点要瘫倒在审讯室里。
……
回村的路上,阮雯雯的脑海中回想起那一幕幕。
上辈子阮震立和陈丽萍心慈,养了二十九年的女儿,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但总归是有感情的,再加上阮金国也是平平安安长大的,因此他们虽气愤,最终没有与恶意调换婴儿的李桂梅一般见识。
只是因为上一世阮雯雯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要死要活地闹了一场,使得养父母在厂子里颜面尽失,之后就与她断了来往。
因此,重生之后的阮雯雯决定抢占先机,反正会真相大白,倒不如她自己顺水推舟。
阮雯雯对养父母提起她在镇上见到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同志,并推动他们查找真相。
真相大白后,阮雯雯跪地哀求,养父母于心不忍,仍旧没有追究孟母的责任,还给了她一笔钱,让她日后照顾好自己,这也就是她能够给姜焕明买自行车的原因。
从养父母那里回来之后,阮雯雯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先将自己和姐姐的身份交换。
她以厂长夫妇要报警为威胁,要求李桂梅配合自己,母女俩在深夜将真正的孟金玉骗到桥底下打晕,抬到祥玉村绑起来,而她则回到桥底下,假装是意外摔倒后昏迷不醒的孟金玉。
怕自己忘记上辈子发生的事情,阮雯雯“苏醒”之后就找了纸笔,记下重生前的各时间节点,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
她和孩子们处得不错,只除了柚柚,她打心眼里恨这个孩子,便想要除之而后快。
至于姜焕明,上一世的他坐怀不乱,那是因为有钱之后见了世面,再加上儿女们与媒体一块儿监督着,不管心思正不正,总是不会轻易坏了自己名声的。
相对而言,这一世的他,更容易搞定一些。
一切本该是天衣无缝的,可阮雯雯没想到,年仅五岁的柚柚,还是不好骗。
不过孩子毕竟是孩子,活了两世的阮雯雯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只希望她能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再好不过了。
“金玉回来啦?”
“打了这么多肉,今天是啥好日子?”
在村口,阮雯雯碰到好些个村民。
她心安理得得笑了笑,拎着肉回家,简单处理了一番,又悄摸摸回到地里,等着下工。
……
“姐,为啥他们公安同志只把娘抓起来了,没抓阮雯雯?”阮金国问。
孟金玉说:“家里发生的事,我没跟公安同志说,就只提了娘把我关起来。”
阮金国纳闷了:“这样的话,娘只要一口咬定自己只是打闺女,没干啥缺德事,那就蹲不了大牢了啊!”
“你以为公安同志真会管这家务事吗?估计最后就是落了个调节的处理。”孟金玉没文化,但基于上辈子的记忆,好歹也是有见识的。
“她都这把年纪了,光是被公安同志带去派出所关了几天,自己都能给自己吓死。回村之后,村里人的唾沫星子也能给她淹死。就算没法让她吃牢饭,好歹关起来好好反省,总比跑去找阮雯雯凑一起合计着馊主意来得强。”
阮金国瞪大了眼睛:“那你就让她待里头,不管了?”
“不管,以后都不管了。”孟金玉说,“我还有要紧事的。”
从阮金国的角度看去,他姐穿着土褐色的麻布上衣,坐姿大大咧咧的,虽然看着粗糙,却精气神十足。
她的眼神很坚定,就像小时候每一次她为了他们的家,为了家人不被欺负,随时随地就要挽起袖子去大干一场似的。
“孟同志!”一位身着制服的女公安从派出所里出来,走到孟金玉身边,“我们查清楚了。”
她立马问道:“是有我儿子的消息了吗?”
女公安说道:“我们的同志跑了几个分所,找到这段时间报失踪人口的详细记录。在你所说的那一天,城西那边的确人报案,说孩子走丢了。”
“那有人把孩子送回来吗?”孟金玉着急道。
“城西派出所没人送孩子过来。”女公安又翻出另一本记录本:“倒是解北路派出所里来过一位男同志,他捡到孩子,问了一嘴,知道没人来报案,就走了。”
孟金玉的心脏突突直跳:“那有没有他的地址?”
“当时解北分所比较忙,再加上男同志说孩子发烧了,等下午烧退了再送他来登记情况,所以那边的公安没有记录相关信息。不过后来,他没有把孩子送回来。”女公安说道,“也许他已经帮孩子找到父母了。”
孟金玉的心提得高高的,又坠下来。
“孟同志,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快调查出孩子的下落。”女公安严肃地表示。
……
离开派出所,孟金玉就赶紧和阮金国回到肉联厂大院。
早上她本来是想带着柚柚一起去报公安的,可转念一想,又担心柚柚会被公安逮捕李桂梅的大阵仗吓到,就犹豫了。
本来以为柚柚一定会非要跟着自己去,没想到,小团子要留在职工大院,和小伙伴们一块儿玩。
哪来的小伙伴,在孟金玉出发去派出所前,小家伙跟大家都不认识呢。
谁能想到,她一回来,倒是见柚柚真的和一群小不点在职工大院里玩着弹弹珠的游戏。
阳光下,小团子的脸蛋粉嫩嫩的,连脸颊上的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排白白的小米牙,眼睛都弯成月牙的形状。
孩子们很喜欢这个新伙伴,拽着她的小手转圈圈,清脆的笑声响彻整个职工大院。
一个小不点说:“柚柚!你明天和我一块儿上托儿所好不好?”
柚柚歪歪脑袋:“托儿所是什么呀?”
“就是爸爸妈妈单位里的托儿所呀!”小不点热情道,“那里能学到可多本领了!”
这时,小不点的妈妈来了。
董音穿着的确良衬衫,戴了一副细框眼镜,看起来讲究又体面。
她是肉联厂的职工,今天一回单位上班,就听工友们说了厂长家的事,也知道这个小女孩非但和厂长家毫不沾亲带故的,就连和阮雯雯都没关系。
就是个乡下小土娃而已,哪配跟自己闺女玩?
“托儿所可不是什么条件的人都能上的!”董音将自己的闺女拽过来:“萌萌,妈怎么对你说的?别碰见什么阿猫阿狗都要一起玩,小心人家教坏了你。”
萌萌不解地看着妈妈。
柚柚走过来:“那托儿所可以学到什么本领呀?”
萌萌热情道,“你知道一加一等于几吗?”
“二。”柚柚认真道。
萌萌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那二加二等于几呢?”
“四!”柚柚想都没想。
“那四加四呢?”萌萌一脸震惊。
“当然是八啦!”柚柚挺了挺小胸脯,“原来托儿所的本领,柚柚早就学会啦。”
萌萌还掰着小手指,计算四加四等于几,好半天都算不出来,仰着脑袋问妈妈。
董音没好气地瞪柚柚一眼,拉着女儿转身就要走,心道这小丫头怎么阴阳怪气的?
然而她还没走几步,就撞上迎面而来的孟金玉。
孟金玉揉揉柚柚的小脑袋,跟唱戏似的扯着嗓子大声道:“这托儿所,请我们上,我们还不去呢!毕竟娃都是好的,就是谁知道那里头娃的爹妈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啊!”
董音又不是没耳朵,一下子就听出孟金玉在怼自己:“你说谁是阿猫阿狗呢!”
“谁狗眼看人低,谁就是狗。”孟金玉翻了个白眼,牵着柚柚的小手,转身就走了。
董音气得直跺脚,原来更阴阳怪气的是这小丫头的妈!
她狠狠地斜了她们的背影一眼:“这母女俩是什么素质啊!”
在单位里一直与董音不对付的胡主任骑着自行车,响着铃儿,“嗖”一声从她边上而过,口中还念叨着:“吵架输了就骂人家没素质,也不知道是谁先看不起人的哟——”
董音的脸憋得涨红,掏出钥匙就去开自家的门,进屋之后,还泄愤般甩上门。
……
阮震立和陈丽萍工作都忙,平时家里不开火,每天的三餐都是单位食堂解决的。
这会儿孟金玉带着柚柚回来时,他俩已经拿饭盒去食堂装好菜,摆在盘子里了。
见到孟金玉和柚柚,陈丽萍双手交握在一起,搓了搓,笑道:“回来了?今天办得顺利不?”
阮金国将今天在派出所发生的事由头到尾说了一遍。
“金国,帮忙拿筷子。”陈丽萍扫了阮金国一眼,喊道声,“都洗手吃饭。”
孟金玉没有饭前洗手这习惯,但还是听了陈丽萍的话,带着柚柚去洗了手。
开饭了,四大一小围着饭桌,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碗白花花的大米饭。
阮震立和陈丽萍原本以为孟金玉会不好意思动筷,刚要客气一番,却见她已经大口大口吃起来。
阮金国来到城里之后顿顿吃白面馒头和白米饭,生活品质早就已经完成质的飞跃,对好吃的饭菜都已经见怪不怪了,但这会儿见他姐吃得这么香,顿时胃口打开,也大口大口扒起饭来。
“那个——”阮震立摆惯了厂长的谱,咳了一声发现孟金玉没搭理自己,就转而看向柚柚,“好吃吗?”
“好吃!”柚柚拿小勺自己吃饭,香喷喷的米粒黏在嘴角了,还用小手捏着,重新塞到嘴巴里,吃得心满意足。
陈丽萍看向孟金玉,“金国说,从小到大你又当姐姐又当妈的,对他特别好,以后你想吃好东西了,尽管上我们家来,别跟我们客气。”顿了顿,她用看着柚柚,淡淡道,“不用吃得这么可怜兮兮的,饭盒里还有呢。”
柚柚小朋友不喜欢这个说话高高在上的厂长奶奶。
于是小团子一本正经道:“厂长奶奶,珍惜粮食可不是可怜兮兮!”
孟金玉也说道:“当年那场饥荒,我们村饿死了不少人,现在虽然熬过了苦日子,但连小娃娃都知道浪费粮食是可耻的。”
柚柚点头如捣蒜,一脸崇拜地看着妈妈。
陈丽萍的嘴角僵了僵:“你说得对。”
气氛又僵硬了些。
阮震立与陈丽萍面面相觑,默默地吃完这顿饭。
一眼看向孟金玉和柚柚,母女俩吃嘛嘛香,他俩心里堵得慌,再看向阮金国,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压根就不知道他们操的是什么心。
晚饭后,陈丽萍收拾碗筷。
孟金玉留下来帮忙:“这次麻烦你了,等明天天一亮,我和柚柚就搭公交车回去。”
陈丽萍拍拍她的肩膀,感慨道:“你一个女人,回家要面对这么多烂摊子,也不容易。”
孟金玉没出声,将碗盘拿到厨房去。
身边陈丽萍一直眼巴巴瞅着她,她也不理,闷头洗洗刷刷,迅速将碗筷清洁好,叠得整整齐齐。
“我——”陈丽萍还要开口,却见孟金玉已经转身回屋了。
这时,阮震立将报纸往下一放,露出脑袋,看看妻子,使了个眼色。
陈丽萍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
第二天清晨,天一亮,孟金玉就起来了。
听着外头哐哐当当的声音,她猜是阮家人在洗漱,就没去凑热闹,而是躺在床上,静静地望着自己的小闺女。
柚柚睡得很香,两只小手依赖地抱着她的胳膊,像是一只贪恋温暖的小动物。
也不知道梦中见了什么有趣的场景,孩子的嘴角轻轻一扬,笑容甜甜的。
看着闺女的睡颜,孟金玉的心中流淌过一股暖流,她伸手,轻轻抚了抚小团子的额头上的小碎发。
昨天从派出所出来之后,孟金玉还不死心,拉着阮金国沿着供销社附近的路走,一见到人就问姜善的下落。
但很遗憾,每个路人都只是无奈地摇摇头,表示自己毫无印象。
孟金玉又去了各个派出所,公安同志一见到她,就立马说道:“南郊分所已经派同志来过了,没有孩子的消息,我们这边会加强调查,如果找到孩子,一定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
连一丝一毫的线索都没有,善善究竟去哪里了?
孟金玉叹了一口气。
这时,她身边的小团子醒了。
柚柚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呢喃:“妈妈,柚柚梦到弟弟了。”
“梦到弟弟?”孟金玉惊讶地重复。
柚柚认真地说:“梦到弟弟去了一个新家,有了新的爸爸妈妈,他们对他很好很好。”
如果在从前,孟金玉才不会相信所谓的梦境,可现在不一样。
她有些紧张地拉着柚柚的手:“那梦里我们有找到善善吗?”
“没有梦到这么多。”柚柚垂下眼帘。
孟金玉又不放心地问:“那他们,真的对善善很好吗?”
“真的,弟弟没有受苦。”柚柚用力地应了一声,想一想,又软声道:“不过,虽然没有梦见,但柚柚相信弟弟一定会回家的。”
孟金玉红了眼眶,搓搓柚柚的小脸蛋:“起床吧,咱们今天先回村。”
她从床上下来,正要出门借盆给柚柚打盆洗脸水,可门一打开,忽地一个人直接往里倒,与她撞个满怀。
孟金玉被吓一跳,定睛一看,是陈丽萍。
“陈主任。”孟金玉惊讶道。
“别这么见外,你喊我阿姨就行了。”陈丽萍干笑两声,走进屋,“我来看看你们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不用帮忙了,我们也没带啥行李,洗把脸就能走。”孟金玉说。
陈丽萍笑着,走到柚柚身边:“我这儿有雯雯以前用的头绳,给小丫头编个辫子吧。”
她不等娘俩拒绝,就直接拿了把梳子,给柚柚梳头发:“雯雯小时候特别爱漂亮,每次我给她梳了辫子,连睡觉都不舍得拆,我就哄她,说第二天再给她编,编更好看的……”
孟金玉已经向阮震立借到脸盆,往里装了些水。
“其实雯雯没什么坏心眼的,就是小时候被我们宠着,宠得娇惯了。我是觉得,你现在回村,闹得大家都不好看,要不就——”
孟金玉打断她的话:“陈主任让我别回去啦?”
“不是这个意思。”陈丽萍一脸尴尬,手上的动作都顿了顿,看孟金玉的架势,估计昨天晚上就看出自己想说什么了。
阮震立一直留意屋里的动静,走进来,“事情闹大了,你的脸面也没处放。要不这样,我们先去一趟村里,把雯雯给劝回来,等晚上再向亲戚单位借派一辆公车,把你送回去。”
“神不知鬼不觉,这招真好啊!”孟金玉的眼睛都在放光。
陈丽萍的眉心一松:“你也同意吗?那就……”
“你们俩真的是——”孟金玉打断她的话,话锋一转,“想得太美了。”
陈丽萍的笑容僵在唇角。
阮震立也不敢置信地看着孟金玉。
而在他俩一动不动地怔愣在原地时,孟金玉已经把柚柚抱下床,娘俩大手小手一起往盆里一伸,拿水泼了泼脸,洗完脸转身就走,动作一气呵成。
就很糙。
等到她俩的背影渐行渐远,阮震立猛地一拽陈丽萍的手:“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大舅子单位,跟他借公车。我们得赶在她们母女俩到之前带走雯雯,要不然,孩子这辈子可算全毁了……”
……
外头天气晴朗,太阳当空照。
柚柚坐在自行车后座,搂着妈妈的腰,小脚丫晃来晃去,望着大院的风景。
恰好这时,董音也载着萌萌从不远处骑过。
两个小朋友隔空对视,小模样都挺不舍的。
刚认识的好朋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纺织厂和肉联厂两家厂子离得不远,因两边单位的娃没这么多,厂子领导一合计,合办了一间托儿所。
一大早,董音是要将萌萌送到托儿所去。
到了托儿所门口,她严肃道:“我跟你说,晚上你爸接你回家之后,不准在院子里和昨天那个野丫头玩,听见了没有?”
萌萌歪了歪脑袋:“柚柚姐姐不是野丫头。”
董音又一瞪眼,刚要斥责,可小不点已经奶声奶气地打断了她的话:“柚柚姐姐今天就要回家去了,萌萌会想她的。”
话音一落,小奶团从自行车后座上下来,迈着小短腿,“啪嗒啪嗒”往她的托儿班跑去。
这会儿的国营单位福利好,职工们把自家娃往托儿所一送,小朋友们在里头吃好睡好,还能交到不少好朋友。
今天,班里就来了一个新的小伙伴。
班级的小板凳上排排坐着差不多年纪的小朋友们,好奇地望着杨老师手中牵着的小不点。
萌萌看得最仔细,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认认真真瞧着他。
这个小朋友的眼睛好大,跟黑葡萄一样又黑又闪,皮肤还白白嫩嫩的,特别好看,和班级里其他的小伙伴都不一样。
“你来自我介绍一下吧。”杨老师笑着说。
小男孩怯生生地看了大家一眼,小手捏着衣角,轻轻说:“我叫善善——”
萌萌最喜欢交朋友了,她的小屁股都快离了板凳,把小手挥得飞快:“杨老师,萌萌要跟珊珊坐在一起!”
等到看着杨老师将新朋友送到自己的身边,萌萌才用小气音问:“你怎么叫珊珊呀,你是女孩子吗?”
杨老师笑着说:“不是珊珊哦,他的大名叫姜善,善良的善。”
……
陈丽萍的娘家大哥单位有公车,这会儿打了个紧急报告,载着阮震立与陈丽萍上凤林村。
一路上,陈一民听得云里雾里:“你说雯雯上赶着去给人家当后妈?图什么呀!”
想到这里,陈丽萍的心情也很沉重。
一个好好的黄花大闺女,连对象都没怎么处过,现在居然要去给四个孩子当后妈!
见妹妹和妹夫不出声了,陈一民把着方向盘叹气:“你们别操心了,那又不是你们亲闺女。就算她要作践自己,也不关你们的事。”
“怎么不关我们的事了?说不定就是我们把事做得太绝,害孩子一时受了刺激,想着反正被退婚了,随便找个人嫁了算了!”陈丽萍鼻子发酸,“养了快三十年,那是有感情的,我哪忍心看着她变成现在这样。大哥,你开快一点,刚才我们去你单位的路上花了不少工夫,要是不能在孟金玉到之前赶去把雯雯接走,那就麻烦了。”
“对,开快一点吧。”阮震立也点点头,沉声道:“孩子是好孩子,就是一时想岔了,我们得去把她拉回来。”
这一口一个“孩子”,都快把陈一民给听笑了,他索性不再出声,踩紧油门往前冲。
一路颠簸,陈丽萍与阮震立的双手都是紧紧交握着。
“应该就是这里,大哥你先停车。”车子还没到凤林村,陈丽萍准备下车走过去,她是为阮雯雯着想,不愿意太高调。
老俩口从车上下来,一起往凤林村村口走。
望着他俩的背影,陈一民无奈地摇摇头。
阮雯雯的嘴巴向来都很甜,以前哄得爹妈高兴就罢了,之后真相大白,知道她不是阮家的孩子之后,她居然还是有办法从阮家拿走一大笔钱。
一百多块钱,那得是镇上普通单位职工多长时间的工资了?
真不知道这阮雯雯,哪来这么大的本事。
……
阮雯雯的心情特别好,从灶房里出来时,整个人都像带着风似的。
一切还亏了昨天她顺路带回来的那刀肉。
那刀肉特别新鲜,她简单一做,姜家人都快吃抢起来了。
姜成和姜果人小,夹到的肉也最少,饭后嘟着嘴巴,非常不情愿。
于是阮雯雯就趁机撺掇姜焕明考虑分家。
可不是得分家吗?
他们三房明明是最出息的,凭什么不管享什么福都得带着其他两房呀!
若是在往常,姜焕明肯定不愿意分家。
可这阵子俩口子感情好得很,姜老太却又总是在家里给阮雯雯脸色看,逼得他左右为难。
再加上阮雯雯给他吹了吹枕边风,一时之间,姜焕明动摇了。
这会儿,阮雯雯就是想着分家的好事,心里美滋滋的。
再转念一想,两天一夜过去了,柚柚还没有回来,她估摸着,这孩子是不是已经走丢了?
小兔崽子兜里荷包揣着这么多大团结,分分钟都能遇到坏人,连人带钱一起给抢了!
简直是连老天爷都在帮她!
阮雯雯越想越欢喜,正笑着走到堂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余光一扫,忽地喝了半杯的水全都从鼻孔里呛出来了。
她看见了自己的养父母!
阮雯雯着急地上前:“你们怎么来了?”
“你还真在人家家里当后妈?”陈丽萍眼圈一红,苦口婆心道:“雯雯,你可太糊涂了!跟我走,要不然——”
阮雯雯使劲抽开陈丽萍的手,左右张望,想要将她赶出去:“你们先回去,有事我们以后再说。”
“不,我今天非要带你走。”阮震立说道,“我们得好好管教你。”
阮雯雯要被气笑了,压低声音:“你们已经不是我爸妈了!”
“没办法,谁让你亲爸不在了,亲妈被公安抓走了!”阮震立说,“如果连我们都不管你,你就真要完了!”
阮雯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这话,将他俩往屋外推。
然而,就在阮震立话音落下的之时,她猛地抬起头。
“谁被公安抓走了?”
“你亲姐报公安了,赶紧跑,要不然——”
“吱呀”一声,里屋的屋门被推开了。
姜果走出来,睡眼惺忪地说道:“妈,你在吵什么呀?我还在睡觉呢。”
“就知道睡!你那后脑勺都快睡成个大饼子了!”孟金玉的嗓门大,声音由外传来,紧跟着是匆匆的脚步声。
听见这熟悉又陌生的语气,姜果疑惑地看向阮雯雯。
奇怪,妈都好久没有这么凶她啦,而且妈都没张嘴呢!
而阮雯雯的目光,却直直地落向屋外,脸色骤然变得煞白,眼底满是惊恐。
顺着阮雯雯的视线望去,姜果瞪大了眼睛,彻底被吓清醒了,像个鹌鹑似的缩在那儿。
这、这、这——
咋有两个妈?
……
孟金玉进了屋,怕阮雯雯逃跑,直接一转身,干脆利落地堵住屋门。
同时,柚柚按照妈妈教自己的,撒开小脚丫飞奔,给村民们带信儿去。
“哥哥姐姐、叔叔婶婶、大爷大娘、柚柚的亲妈回来啦!”
“赶紧来柚柚家看热闹去呀!”
地里的生产队员们一听,一个个都是忍俊不禁。
小丫头回来了就好,不过,她咋还惦记着啥亲妈后妈的呢?
真是个小糊涂蛋!
22. 真相大白 “他那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阮雯雯就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一般, 蔫蔫的。
她紧紧地盯着孟金玉,不敢相信她竟然会来。
其实,阮雯雯并不是没想过事迹败露。
只是经过上辈子的相处, 她对自己的姐姐太了解, 姐姐不是多聪慧的人, 却非常以大局为重, 愿意为了婆家、娘家牺牲奉献, 就连对她这个不成器的妹妹,也是诸多宽容。
毕竟,前世她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情, 姐姐还是愿意一力承担她的生活费和医药费……
抱着侥幸心理,阮雯雯心里想的是, 即便有朝一日被拆穿了,她大可以跪在姐姐面前恳求谅解,毕竟生米已经煮成熟饭。
只是谁知道,姐姐竟然大张旗鼓地回来了,甚至在此之前还报公安,抓了李桂梅。
阮雯雯的眼珠子转得极快, 尽量让自己平复心情, 镇定下来。
姜果愣愣地看着阮雯雯,随即转而看向孟金玉。
两个长得一样的“妈妈”站在一起时,她似乎能分辨出谁是自己的亲妈妈了。
“妈?”姜果愣愣地冲着孟金玉喊了一声,可双脚却像是被钉子钉住似的,一动都不动,整个人还躲在阮雯雯后面。
孟金玉心头一凉。
“噗通”一声,阮雯雯猛地跪下了:“姐,我错了。”
孟金玉扫了她一眼, 稍稍变换位置,往前走了一步,让阮雯雯背朝着房门:“你错在哪儿了?”
……
同时,柚柚连拉带拽、连哄带骗,硬是将整个生产队的队员们都带到自家门口。
见这乌泱泱的大部队,村委会里的村干部们也很好奇,跟上他们的步伐。
“这是怎么了?”妇联主任何青苗问,“不上工了?”
大队长挠挠后脑勺:“小丫头说就耽误一会儿,我看反正都快吃中饭了,就随她去了。”
柚柚可爱又有礼貌,平时在村里见了谁都要问声好,嘴角的小梨涡都快把人甜化了,谁忍心拒绝她呢?
既然这小糊涂蛋非要盯着啥亲妈后妈的不放,那就陪她走一趟好了,一会儿还能帮忙说几句话。
“柚柚,婶一直觉得你是个懂事的娃,但这回真是太任性了。”
“你妈不是真想把你送人,要不她能把钱还给翟家村那大老粗呀?她就是心疼你弟,一时没想开。现在你回来了就好,以后别和你妈对着干了啊,母女俩哪有隔夜仇的。”
柚柚的小耳朵都快听出茧子,她一手一个,拉着身边两个大娘:“大娘走快点儿呀,你们来看一眼就知道啦!”
“就陪你去一趟,一会儿我们就要回去的。”
“只看一眼啊,还赶着去上工呢。”
“这孩子真是怪磨人的,我去去就走的啊。”
就在这一阵阵虽不耐烦却并无恶意的抱怨声中,一行人终于到了姜家附近。
姜家屋门开了一道缝。
一眼望去,里头站着两个衣着体面的城里人。
几个村民对阮震立和陈丽萍有印象,因为刚才他俩来问过路。
大家开始有些好奇了,再往前走了走,目光落进屋子里。
不看不知道,一看不得了了。
怎么有两个孟金玉?
而且其中一个还向另一个下跪呢,声泪俱下地认错呢。
刚才还说“看一眼,只看一眼”的村民们,这会儿是死活都不可能走了。
一个个守着,那眼睛里散发着光芒,比夜晚的星星还要明亮。
屋子里,阮雯雯把握着最后的机会。
孟金玉都已经找到肉联厂去了,她选择将阮震立与陈丽萍两口子带过来,是不是想要给自己一个机会?
即便在这一世,她们是第一次见面,但她姐最重视亲情,应该会原谅自己的。
“我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个失散二十多年的姐姐。”
“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不应该看你有好丈夫,有好子女,就想要把他们抢过来。”
“姐,你能不能原谅我?求你别生我的气了,不要把这件事情传出去,我保证,一定会帮你好好拉扯几个孩子长大的。”
阮雯雯哭得一抽一抽的,双手还紧紧抱着孟金玉的腿。
兴许是与从小到大的家庭教育分不开关系,她的想法与养父母是一样的,希望这件事可以和平解决,最好是能神不知鬼不觉。
只是基于前世的记忆,阮雯雯要的更多一些,她希望孟金玉能主动让出这个身份,远走高飞。
“你的意思是让我走啊?”孟金玉用余光扫了一眼屋外的村民们。
阮震立和陈丽萍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再看向阮雯雯那被眼泪糊了眼的样子,心下一凉。
“我不能走,因为我和焕明是真心相爱的。”阮雯雯又说,“所以,姐能不能成全我们?”
“快别说了!”陈丽萍拽了拽阮雯雯的衣角。
阮雯雯不解地皱眉,刚要甩开养母的手,忽地愣住了。
因为她看见,屋外的好些个村民正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
姜老太最大的爱好就是纳鞋底,刚才本来跟一帮老婆子一起纳着鞋底,突然听见外头沸沸扬扬的动静,一帮人就一块儿出来看热闹了。
她没想到,看的居然是自家的热闹。
“嗡”一声响,姜老太的脑子轰隆隆的,她颤抖着身子拨开人群,往前挤了挤。
这一往前,她碰见自家两个儿媳妇。
姜大嫂朱大丽和姜二嫂王小芬与婆婆对视,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丢人,实在是太丢人了。
这一幕既精彩,又让人觉得痛快,柚柚看得津津有味,小胸脯一挺,骄傲地对大家说:“热闹吧!”
这和她奶奶以及她两个伯母难堪的表情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
这么多人杵着,愣是没人开口说一句话。
还是孟金玉出声打破了此时的平静:“现在都明白了吧?”
孟金玉走到阮雯雯身旁,与她并排站着。
直到此时此刻,所有人才有机会好好看看这对孪生姐妹。
双胞胎并不少见,长得如此相似的,却不多。
可仔细一看,明眼人也能发现细微的差别,比如说孟金玉的皮肤粗糙,阮雯雯的皮肤光滑细腻,孟金玉的个子稍高,阮雯雯相对矮一些……
如果她们姐妹俩不站在一起对比,是没人能注意到这么多细节的,可现在真相大白,大家伙儿终于恍然大悟。
“难怪呢,我就说金玉以前对几个孩子最好了,跟自己的命似的,咋这段时间老传出她刻薄小闺女的说法。”
“丢了小儿子,就见她鬼吼似的掉了几滴眼泪,之后跟个没事人似的,还撺掇要送走小闺女呢!我听人家说啦,小丫头送过去是给人家当童养媳的,指不定要受多少罪,亲妈哪干得出这种事!”
“是个人都干不出这种事!以前见过姜家老三不?一来就跟人家装得像俩口子似的,害不害臊啊?”
大娘大婶们的战斗力很强,双手一叉腰,逐渐找到状态,开始破口大骂。
妇联主任何青苗也气得胸脯起伏,往前一大步,指着阮雯雯的鼻子说道:“我几十岁的人了,还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不要脸的!这要是再往前推些年,你是要被抓去吃枪子儿的!”
阮震立和陈丽萍吓坏了,尤其是陈丽萍,一把将阮雯雯揪到自己身后,连声向大家道歉。
此时阮雯雯已经懵了,不敢置信地望着孟金玉,她是专程挖了个坑让自己跳!
住在隔壁屋的大力娘走到何青苗身边:“何主任,你跟这种人说话,咋还这么文明呢?”她话音落下,立马扯着嗓子,就开始飙自己生平说过最难听的脏话,她边骂,边指着阮雯雯的鼻子,唾沫星子飞溅,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阮雯雯被骂得狗血淋头,心中一阵委屈。
她是被设计了,否则才不会一股脑直接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
“行了吧你,又不是抢你男人了,你指什么指!”阮雯雯嗓门拔高,恨恨地拍开大力娘的手指头。
大力娘一时没有防备,手指头猛地吃痛,再听着阮雯雯说的话,顿时火冒三丈。
要知道,当年她男人就是跟邻村寡妇不清不楚的,大力娘一气之下,带着她娃大力回了娘家,没想到在娘家一待就是十几年,大力都快成家了,还没人来接她回去。
她男人早就跟寡妇远走高飞了!
“平时一副狐媚样,现在倒是泼辣!”大力婶气得一伸手就揪住阮雯雯的大辫子,恶狠狠一拽,直接上手就是一个耳刮子,顺便冲边上的俩老姐妹说,“还不来搭把手?”
老姐妹们原本就已经憋着一肚子火,见阮雯雯还理直气壮的,更加怒不可遏,听大力婶一吆喝,连忙跑上前帮手。
阮雯雯过去是被娇养着长大的,力气没有她们这么大,压根没法躲闪。
好在村民们都朴实,就算动手打人,也不知道该往哪儿下手,就只是拽拽头发,推一把,拧一把,没下多狠的手。
只是阮雯雯丢人是丢大发了,她尖叫着求饶,连带着陈丽萍上前紧紧护着她,俩人连半分体面都不剩。
……
见阮雯雯被打得嗷嗷直叫,姜果吓坏了,趁乱偷偷跑了出去。
她跑了好久,终于在水库边上找到姜成。
见妹妹气喘吁吁的样子,姜成诧异道:“你怎么了?”
她哭着说:“哥,妈回来了。”
姜成皱眉:“妈又偷懒不上工了?大队长都说她好几回了。”
姜果急得直跺脚:“不是她,是亲妈,我们的亲妈回来了!”
姜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当是刚才玩水的时候耳朵里进了水,拉起衣角使劲擦了擦:“你说啥?”
“家里的那个不是我们妈!”姜果拽着他就往家的方向跑,“我没骗你,原来柚柚说的是真的!”
姜成被拉着飞快地跑,脑子里“嗡嗡”的。
柚柚回来了,还带着他们妈回来。
这——不可能吧?
姜成还想问个清楚,偏姜果哭个没完,在边上嚷嚷个不停。
“妈被打了,要被打死了,我不想她死……”
“妈刚才都哭了,大力娘的力气太大了……”
姜成呼吸一滞:“咱妈被打了?”
“是假妈妈被打了!咱妈凶巴巴的,谁敢打呀……”姜果眼圈红红的,抹了一把眼泪,“哥,我不想假妈妈被打,呜呜呜呜——”
……
阮震立很着急,只是他一个劲喊停却没人搭理,又不好动手,就想着找人帮忙。
听说刚才开口说话的人里面有村干部,只是他平时眼高于顶惯了,才瞧不上这帮乡下人,压根没注意到村干部长什么样。
这一找,又耽误了不少时间。
“不许打架,打架是不对的,立刻停下来,否则就要批评教育了!”一道严肃的声音响起。
村支书是在等待她们纠缠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开口制止的。
没别的原因,主要也是骂人不解心头之恨,倒不如放任村民们闹一场,大家伙儿一块出出气。
村干部说话还是有人听的,他话音刚落,阮雯雯耳边轰隆隆的声响就静下来了。
只是,直到大力娘和她的老姐妹们都散开了,她还死死地按着自己的头。
刚才被用力扯着,她的脑袋疼得要命,现在浑身上下都还紧绷,头皮仍旧隐隐作痛。
这时,柚柚突然瞄见屋外大树后头一道身影。
来的是姜焕明。
他在公社上班,离家近了,每天晚上踩着自己的二八大杠风风光光地回来,有时候连大中午的,都要蹬蹬新车过把瘾。
巧的是,今天他也回来了。
只是到村口时他还有些失望,怎么村里都没人,少了许多羡慕的眼神,他的优越感也没处发散了。
谁成想,离得家越近,人越多了。
慢慢地,他的耳朵里钻进许许多多难听的话。
最后,场面变得难看。
停下自行车后,姜焕明就像是被雷劈了一道似的,整个人僵住了。
等回过神,他脚底下抹油,拔腿就要溜。
然而他的动作没有柚柚的反应快。
“爸爸!”脆脆甜甜的小奶音响起,柚柚迈着欢快的小步子“啪嗒啪嗒”往前跑,跑到姜焕明的身边去。
姜焕明整个人都僵住了,直到小闺女软乎乎的小手塞进自己的掌心。
在全村人的注视之下,姜焕明迈着艰难的脚步,往家里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他的脸色难看至极,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姜老太哭出声:“焕明啊!我们家怎么出了这么丢人的事,真是家门不幸啊。”她嚷嚷着上前,“你听见了没有?是这个女人做的好事,你听见了没有?我做梦都想不到,她会这么骗我们!”
姜焕明的心咯噔一声。
阮雯雯跪坐在地上,梨花带雨地望着他。
所有的村民都虎视眈眈,只是看向他时,目光中带着同情。
谁平时不高看姜焕明几眼呢,现在他家出了这档子事,真是太丢脸了……
最后,姜焕明将视线落在孟金玉身上。
孟金玉与他对视片刻,随手拿起八仙桌上的瓷杯子,猛地向他砸去。
瓷杯子稳稳地砸在姜焕明的额头上,他疼得惊叫一声,里头的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虽然这不是滚烫的开水,可姜焕明哪受过这样的罪,他紧紧捂住自己的额头,错愕地看向孟金玉。
“金玉,你糊涂了!”姜老太高喊一声,本就已经因气愤难堪而哆嗦的双腿愈发不听使唤,她心疼地检查姜焕明的额头,“下手知不知道轻重?这都肿了!”
一直以来,姜老太对姜焕明都特别宠爱,甚至比对孙辈都好,只因为从小到大小儿子就是最争气的。
这会儿,老太太怒视着孟金玉,只差眼睛瞪出血来。
姜大嫂朱大丽吓得呼吸一滞:“你干啥呢!金玉,咱们大家都知道你受委屈了,但有话也得好好说啊。”
姜二嫂王小芬也赶忙上前,压低了声音劝:“焕明一个大老爷们的,你这样打,让他面子往哪儿放啊!”
村民们知道孟金玉泼辣,但没想到她居然直接上手,愣愣地僵在一旁吃瓜。
姜焕明回过神之后,神色由不知所措转为愤怒,他铁青着脸,咬紧牙关,刚要开口,却被孟金玉的话打断。
孟金玉厉声道:“咋大老爷们犯错还打不得了?只打女人算啥,要打就一起打!”
刚才几个妇女打阮雯雯的时候,她没动手,此时对着姜焕明,却是毫不客气,直接抓起八仙桌上的笸箩,狠狠往他身上摔过去。
姜焕明压根没想到她敢当着所有人的面这样对待自己,想要以“一家之主”的威严逼退她,可她却不吃这一套,眼神不屑。
三两下工夫,姜焕明吃了不少亏,只能先躲闪,免得自己受伤。
看着这一幕,柚柚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她见过妈妈打舅舅、打哥哥,还从来没见过她打爸爸呢。
真好看!
“你够了!”一道道惊讶同情的目光落在姜焕明身上,他无地自容,终于忍无可忍,迎着暴打上前,紧紧抓住孟金玉的手腕,“我也是受害的一方,现在应该解决问题,而不是制造问题!”
孟金玉打得累了,也好歇一会儿,抽回自己的手:“你是受害的一方。”她低声说着,点点头,平静地问道,“你也受委屈了?”
姜焕明义正言辞:“当然,我从来不知道你有什么双胞胎妹妹,这事,所有人都认不出来,你能单怪我一个吗?”
他话音未落,一道软软糯糯的声音冷不丁响起,还伴随着举起的小手。
“柚柚认出来啦。”
妇联主任轻咳一声,默默用手捂住了小团子的嘴巴。
姜焕明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阮雯雯的眸光黯淡下来。
随即陈丽萍在她耳边说道:“就为了这样的男人,你值得吗?跟我走。”
阮震立这辈子还没这么丢脸过,虽然阮雯雯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但至少此时此刻,她和他们是一体的。
他黑着脸,拽着阮雯雯的胳膊,将她往外拉:“还嫌不够丢人吗?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阮雯雯神情狼狈,被养父母扶起来往外走时,目光幽怨地望着姜焕明。
姜焕明深吸一口气,又对孟金玉说道:“这件事,我不知情,不知者不罪吧?现在水落石出了,咱们大家就各就各位,以后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心平气和地说完这番话,又觉得自己的语气硬邦邦的,眉心舒展了一些,上前就要牵孟金玉的手。
可谁知,他的手还没碰着她呢,就见她像是被烫着似的,一脸厌恶地后退几步。
“全村人都知道你有文化,别再瞎显摆了!啥不知者不罪,啥水落石出,啥各就各位?我呸!”孟金玉“啐”了一口,嫌弃地睨了姜焕明一眼,推开他,走到所有人面前,“大家伙儿给我评评理。”
阮雯雯吸了吸鼻涕,瞪着孟金玉看,眼神像淬了毒。
她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教训了姜焕明,现在又想大家给她做主。
做啥主,姜焕明选了她,她已经胜利了,即便心中膈应,她还是会理解他,最后上演爱与宽容的一出好戏,一家六口大团圆。
下半辈子,她还是能安安心心地当超市大亨的太太,到头来,牺牲品就只有自己一个人罢了。
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阮雯雯心中满是怒意,最后还是垂下头,灰溜溜地走出门槛。
可谁想,孟金玉刚一开口,说的话就已经让她大吃一惊。
孟金玉清了清嗓子,平静道:“村民们看不出来这个女人是冒牌货,是平时跟我的接触太少。我婆家人看不出来,是对我不够关心,懒得管我死活。几个孩子们看不出来,是他们年纪还小。”说到这里,她停顿片刻,高声道,“但是姜焕明是谁?他是我男人,我们结婚都十几年了,刚成家那几年,每天都睡在一张枕头上!你们说说,就是我俩的感情再不好,炕上换了个女人,他能不知道?他那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话一出,就像是有人往平静湖面上丢下一块石头,“砰”一声,激起巨大的波澜。
村民们如梦初醒,恍然大悟,一个个都用复杂纠结的目光看向姜焕明。
就是啊,又不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了,咋还这么纯情,不仅一问三不知,还委屈巴巴的。
怕不是半推半就,心里头跟明镜儿似的吧!
正当大家这么琢磨时,两道灵活的身影“咻”一下钻进屋子。
看着姜成和姜果那迷茫又不安的神情,村民们连连叹气。
姜家三房这糊涂账,也不知道得怎么收场,要是今天能不去上工就好了,事情还没了结,谁还有下地干活儿的心思呀!
23. 第23章 凤林村出现了第一对要离婚的……
一直以来, 村民们都是高看姜焕明一眼的。
出了这样的事,他们心里头虽然“咯噔”一声,可大部分还是站在姜焕明那一边, 认为他是无辜的, 只不过是运气不好, 被阮雯雯那样的人盯上罢了。
可现在, 孟金玉说的话, 又不是没有道理。
妇联主任平时管的就是这些家长里短的纠纷,这会儿看着孟金玉气势汹汹,而姜成与姜果这对龙凤胎兄妹错愕又无助的表情, 不由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口气。
娃都有四个了,这事还能怎么办?
只能是当女人的吃吃亏, 受受委屈,把苦头往肚子里咽了。
何青苗走到孟金玉身边,说道:“金玉,你先消消气。这事发展成这样,是咱们所有人都没料到的,你别想得太偏激, 焕明的为人, 我们大家都很清楚。”
见何青苗为自己说话,姜焕明也回过神。
他轻咳一声,说道:“你一定要把事情闹大,让所有人看笑话吗?我说了分不出来,就是分不出来,谁让你俩长得一模一样。”
阮雯雯的眸光黯淡下来。
一开始,她以为姜焕明会护着自己,毕竟这些天他俩的感情这么好, 就跟村子里刚开始处对象的小年轻似的。
可没想到,他居然一点担当都没有,出了事,直接将她往外推!
“姜焕明,你说的这话,自己信不信?”孟金玉轻嗤一声,“你俩才认识几天啊?她就舍不得离开你,还要跪在我面前求成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们早就勾搭上了呢。”
村民们忙不迭点头。
“就是啊,睡在炕上的是不是你媳妇,你还不知道呢?”有人说。
姜焕明一脸窘迫:“没——没睡一块儿。”
朱大丽与王小芬对视一眼。
原来当初姜焕明被赶去打地铺,是这个原因。
她们一猜,估计当时阮雯雯毕竟没结过婚,也没生过娃,怕露馅,就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
“谁信啊?谁信没睡一块儿?”
“难怪呢,以前看见媳妇时那脸色黑得跟炭似的,现在换了个新的,俩人关系都不知道多好,天天蹬着那辆自行车满村转!”
“念书念得这么多,倒是忘了学怎么做人!”
姜焕明一瞪眼,气急败坏道:“你少血口喷人。”
“急了。”孟金玉乐了,“那再让我猜一猜,是不是你俩早就认识,嫌我是个眼中钉,那天两个人就一块儿敲晕了我。姜焕明,你这是自己给自己换了个媳妇啊!”
阮雯雯狐疑地看着孟金玉,觉得她似乎变了。
以前孟金玉的脾气虽然火辣辣的,却没有大智慧,可现在,她三两下工夫就能逼得姜焕明哑口无言。
这是攻击他的心理,让他招架不住,最后说出她想要的答案。
村民们还是不舍得离开,姜老太拉着两个媳妇拿扫帚赶人,可愣是没人搭理她们,一个个目光炯炯地盯着姜焕明看。
果不其然,姜焕明的脸色已经变了,他急切地说:“我以前真没见过她。”
“还不承认?是不是要到了公安同志面前才肯承认?”孟金玉气定神闲,“是不是你们俩一起打晕我的?”
“我没有!”这咄咄逼人的口吻,愣是逼得姜焕明的汗珠不停滚落,终于,他连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我是在几天前才猜到她不是你的!因为——她不让我碰……”
话音落下,姜焕明颓然地低下头,一只手撑着桌角,缓缓坐下。
一段时间的相处,他和阮雯雯之间是有思想上的共鸣的,这和过去与孟金玉相处时完全不一样。
因此,他起初以为在媳妇身上是发生了什么邪门的事,可慢慢地,他觉得不对劲。
因为,即便他和媳妇的感情越来越好,可每当夜深人静,他情不自禁时,总是会被推开。
而且看得出,她有些慌乱,让他给自己一些时间。
姜焕明能成为全村唯一一个考上国营单位的人,足以证明他并不笨。
于是,他终于猜到一些端倪。
“我觉得是不一样了,也猜过是不是长相相似的姐妹俩……但这事不好说、也不好问,也不好勉强,就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着她总不可能一直不同意——”姜焕明挣扎着,无奈地说道。
这番话一出,全场哗然。
望着孟金玉眼底那抹了然的情绪时,阮雯雯知道,这场心理战,她打赢了。
这么私密的事都拿出来说,更丢人了。
阮雯雯终于忍无可忍,出声道:“敲晕她的是我们的娘,她早就知道了,而且也报公安了。”
姜焕明握拳,脸色青紫,声音拔高:“你诈我!”
“诈出来啦。”柚柚啥都不懂,就是高兴,轻轻拍拍自己的小手,软软糯糯地开口。
何青苗一个头两个大,用双手一起捂住小团子的嘴巴,将她拉到自己的身后护着。
现在姜焕明可在气头上,还被小丫头这么火上浇油,发起脾气时控制不住,动手打孩子怎么办?
事情闹到这地步,更没办法收场了。
何青苗给生产队队长递了个眼神。
生产队队长咳嗽一声,拿着哨子一吹:“行了行了,还上不上工了?耽搁这么长时间了,要是再不下地,今天的工分通通都不算!”
这一吆喝,村民们只好离开了,只是走的时候还一步三回头,意犹未尽的样子。
姜老太的脸色就跟老咸菜似的,她气得双手都在颤抖,直直地指着孟金玉,见对方梗了梗脖子丝毫不怕事的样子,又转而指着阮雯雯。
“你给我滚!”老太太气沉丹田一阵怒喝,拿起笤帚就轰人。
阮雯雯的小腿被笤帚击中,尖叫着躲闪。
“走了,我们马上走。”陈丽萍拉着阮雯雯,往外跑去。
然而,就在这时,屋子里突然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喊声。
“妈!”
姜果大喊一声,向阮雯雯飞奔而去。
小少女裙摆飞扬,漂亮的脸蛋上已经满是泪痕,紧紧抱着阮雯雯的腰,说什么都不让她走。
阮雯雯一怔,垂眸看她。
“妈,你不要走,你留下来陪着果果好不好?”姜果仰着巴掌大的小脸,委委屈屈地对她说。
“我不是你妈。”阮雯雯柔声说。
姜果拼命摇头:“你是我妈,谁对我好,谁就是我妈!”
望着这一幕,姜家人都愣住了。
怀胎十月生的孩子,现在竟要认别人当妈,她心里肯定不好受。
同为女人,姜大嫂和姜二嫂看不下去了。
“果果,你妈在这里。”
“快回来,别惹你妈生气。”
可姜果不听,她拽着阮雯雯,硬是不撒手。
姜成快步走过去:“你给我回来。”
姜果怒目瞪着他:“走开!”
她气愤道:“你难道不喜欢假妈妈吗?她给我做漂亮的小裙子,同意你和二丁他们去水库玩,知道我们不想念书,就允许我们再在家里歇一段时间……每天晚上,你劈柴的时候,她都会陪着你,我们三个人聊聊开心的事,你不是也在笑吗?”
“以前我们家死气沉沉的,自从假妈妈来了之后,她给奶奶做新衣裳,跟两个伯母有说有笑,就连爸爸都愿意天天回家了。你们说假妈妈对善善不好,但你们忘了是谁教善善说话的吗?”
姜果还记得,假妈妈给善善洗澡,不嫌脏也不嫌累,善善要是乖了,她就要给大白兔。大白兔多甜啊,可假妈妈自己不吃,只让他们三个小孩子吃。
姜果情真意切,晶莹的眸子里满是对阮雯雯的心疼,她看着姜成,一字一顿道:“她也许不是我们的亲妈,可是,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真心为我们着想的。从头到尾,只有柚柚不喜欢她而已,但那也是因为柚柚太调皮了啊。”
姜成的嘴皮子没有姜果利索,被这一通抢白,整个人怔怔的。
“妈妈,你留下来吧,像你说的,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去城里看电影、逛最高级的百货公司、买最漂亮的小裙子。”
阮雯雯倒是感动了,真没想到,这家子最舍不得自己的是这个孩子!
她主动抱住姜果:“别哭,别哭,哭成小花猫了。”
“母女俩”哭得一抽一抽的,就仿佛她俩是受欺负的一方似的。
朱大丽和王小芬摇摇头,用同情的目光看向孟金玉。
孟金玉倒是非常平静,只是觉得有些可笑罢了。
没有给姜果做过漂亮的裙子,是因为她自己就不是多讲究的人,平时白天忙农活,下工回来要做琐碎的家务事,还得照顾四个孩子,确实没有顾及这么多。
不让姜成去水库玩,是因为有太多孩子溺水,并且那些孩子平日里也都是识水性的。
让他们俩去念书,是因为她虽然没文化,却相信知识可以改变命运……
她没想到,正是因为这些坚持,让孩子们愈发厌恶自己。
不由地,孟金玉想起上一世发生的事。
那时的姜果是个外向的女孩,却也叛逆,在自己拆散了她和知青的交往之后,姜果在家里狠狠发了一顿脾气。
虽然这事最后以姜果挨了一顿揍告终,可孟金玉知道,这孩子一直都在心底怨恨着自己。
甚至知道很多年后,姜果有了在旁人看来不错的工作和小家庭,却仍然半开玩笑地对她说,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固执与偏见,也许自己将过得更好。
那个知青狡猾、懒惰、花心,跟他在一起,真的会过得更好吗?
孟金玉深知不可能,可是,她改变不了姜果的想法。
这会儿,阮雯雯与姜果拥抱着彼此,依依不舍。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着,心里都有自己的主意。
有人无奈,有人同情,至于姜老太和姜焕明,他们的心情最复杂。
他们俩是有些得意的,毕竟刚才孟金玉不依不饶,害得姜焕明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现在让姜果也扎扎她的心,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于是,母女俩冷眼旁观,还时不时欣赏一番孟金玉受伤的神情。
阮雯雯与姜果紧紧拥抱着,哭哭啼啼。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姜焕明说道:“姜果,你给我回来。”
阮雯雯一怔,幽怨地望着他。
阮震立终于怒喝一声:“是不是要人家把你扔出去,你才知羞?”
……
阮雯雯还是被养父母带走了。
屋子里就只剩下姜家人。
姜果被喊回来时,一脸不服气,别过脸不愿意看孟金玉,目光落在阮雯雯离去的背影上。
全家就没有一个人出声安慰孟金玉的。
柚柚还小,她并不懂大人弯弯绕绕的情感,但是,她心疼妈妈。
于是小团子站出来,挡在孟金玉的面前,对着姜成和姜果,义正辞严地说:“你们要后妈,就去吧,柚柚和弟弟会保护好妈妈。”
说完,她拉着妈妈的手,往里屋走,连余光都不扫他们一眼。
柚柚的想法很简单,她想找到妈妈,现在已经成功了,接下来只要再找到弟弟,那就皆大欢喜。
只是,其他人并不是这么想的。
看着孩子拉着孟金玉的手回里屋,姜焕明的眼底露出一抹嘲弄的意味。
闹腾,能闹腾到什么时候?
到头来,还不是老老实实回屋,本本分分过日子?
然而,正当姜焕明这样想时,孟金玉的脚步却停住了。
她揉揉柚柚的小脑袋瓜子,说道:“我们走。”
话音落下,孟金玉俯下身,将柚柚抱起来,向屋外走去。
她的步伐不快,却很坚定,就这样一步接着一步出门,离开了姜家。
……
阮金国待在肉联厂的生肉车间,干着重复的工作。
他一被认回来之后,亲生父母就开始帮忙安排工作,生肉车间的活儿是他自己选的,他没念过什么书,要是坐在办公室,反而白惹笑话。
阮金国在这车间里干了一段时间,已经习惯了,现在还能分心想想他姐的事儿。
听说今天他姐要回村,他的父母也跟着一起回去了,阮金国不担心别的,就只怕孟金玉在文化人面前吃亏。
要是他姐受了委屈,那可怎么办?
阮金国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放下手中的活儿,换下工作服,“嗖”一声跑了出去。
望着他的背影,两个工友摇摇头。
“有一对好爸妈真好,不乐意干活就不干,说走就走,也不给主任请个假。”
“他这都算好的了,以前那个阮雯雯,阮厂长给她安排了个活儿,她不愿意就不来了,听说连一声招呼都没打,还是她那科室的主任去找阮厂长问情况,厂长才知道这回事的。”
“看来厂长家前后俩孩子都不怎么样啊,你说要是他俩碰上了,是谁能制得住谁?”
“恐怕还是阮雯雯比较有能耐,毕竟在阮家待了将近三十年,她想对付阮金国,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
……
阮金国真没想到自己心急火燎地赶回家后,居然会碰见阮雯雯。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但与之前的好几回相比,此时此刻的阮雯雯显得格外狼狈脆弱。
阮雯雯看着阮金国。
在她的记忆里,上辈子的阮金国好吃懒做并且吊儿郎当,结婚之后还成了啃老族,一点出息都没有。
上一世,阮雯雯和阮金国相处得不好,俩人一见面就斗嘴,非常不对付。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她对他非常了解,知道这人吃软不吃硬。
于是她红着眼眶,轻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来打扰你们的。我是实在没地方去了,所以才会回家来。”
阮金国看了她许久,点点头,好奇地问:“你是被人打了吗?”
阮雯雯难堪地低下头。
她的脸颊上有被大力娘扇了一巴掌留下的痕迹,头发也因为刚才的用力撕扯而被拽下了一小块,至于身上其他的伤,倒是没什么……
她委屈地抿了抿唇:“我没想到这些人居然这么野——”
“打得好!”阮金国兴高采烈地欢呼一声。
阮雯雯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他不是应该同情她吗?
怎么能不按常理出牌!
阮雯雯还想做最后的努力:“你是怪我吧?我知道是我不好,但我——”
阮金国又打断了她的话:“当然是你不好了,抢人家男人,还抢人家孩子,我呸!”
见他这嫌弃的眼神,阮雯雯咬住唇,不说话了。
这时,陈丽萍从屋子里出来,赶忙打圆场:“雯雯现在没地方去,就暂时在我们家住一段时间。金国,可以吗?”
“行啊,不过我得睡她那屋。”阮金国大大方方道,“我主要也是为你们着想,她以前那屋比我的大,要是传出去让人家知道你们对亲儿子偏心眼,人家该怎么说闲话啊?”
阮雯雯的眸光冷下来。
她知道养父母对阮金国提出的一切要求都不会拒绝。
毕竟他们上一世被这个宝贝儿子牵着鼻子走,这一世也不会例外。
果不其然,陈丽萍痛痛快快地答应下来,还给阮金国换被子,折腾了好一会儿都不嫌累。
“还有我那屋,你别让人睡,屋里不少东西,我不喜欢别人碰。”阮金国淡淡道。
陈丽萍忙帮阮雯雯说话:“雯雯不会乱碰你东西的。”
“那谁知道呢?别人的男人她都敢碰。”阮金国立马说。
阮雯雯的脸色僵了僵。
陈丽萍看得出儿子动气了,立马露出笑脸:“那行,我让雯雯跟我一起睡,你爸今天打地铺去。”
阮金国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过去住了二十多年的家,再次回来,竟成了外人,阮雯雯心底有说不出的憋屈。
只是,再一转眼,看向阮金国,她释然地冷笑一声。
在上辈子,他的本性不坏,却在遇见一个女人之后,被对方改变了一生,最后锒铛入狱。
既然他得罪了她,那就别怪她不提醒,安心等待他的悲惨下场。
……
柚柚跟着孟金玉一起,离开姜家。
她俩在村子里走着,收获了不少探究的目光。
地里有生产队队员压低了声音议论。
“金玉看着是挺可怜的,但是她做事也不能这么绝吧。”
“刚才离得远,我都能听见他们姜家闹成啥样!她家那大闺女死死拉着那个女人不放,还说自己不认亲妈,只认后妈呢!”
“真是个小白眼狼。不过金玉这性子也得改改,就算姜老三真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忍忍咋了?现在带着小闺女出来,能上哪儿去?该不会回娘家吧?”
柚柚竖起小耳朵,将这些人的话听得明明白白。
她仰着小脸,轻声问孟金玉:“妈妈,我们要上姥姥家吗?”
“妈给派出所留了地址,让他们找到善善就送到凤林村。还有,善善多聪明啊,如果他自己回来了呢?所以,我们就留在这里,哪儿也不去。”孟金玉说完,就带着柚柚去了村委会。
村委会看起来非常简陋,几张小桌子就搭成一个办公区域。
何青苗一看见孟金玉,就忙站起来,拉着她的手坐下。
大家都是女人,她怎么可能不理解孟金玉的想法?
“你这人的性子硬气,但做女人的,有时候也得服服软。这事闹大了,大家都下不了台阶。”她叹气,拍了拍孟金玉的手,“你婆婆这人不坏,就是疼小儿子,但对儿媳妇,可不算刻薄。这次你当着她的面打了她儿子,她心里能好受吗?还有焕明,他对这个家里的付出,你都是看得见的……”
妇联主任自然是劝和的,她一番苦口婆心,一会儿站在姜家人的角度,一会儿站在孟金玉的角度,最后还让柚柚帮忙说两句。
可柚柚只是眨巴着大眼睛,一声都不吭。
何青苗又好气又好笑,这小丫头,火上浇油的时候是一把好手,现在让她当父母之间沟通的小桥梁,她倒是不愿意了!
“何主任,我知道你的好心。”孟金玉终于得了个空插话,她快速道,“你能给我找一间空屋子不?”
何青苗一脸惊讶,看看村长,又看看村支书,半晌说不出话来。
村委会哪能给孟金玉找空屋子?
村干部们只当她是说气话,好言相劝,非要让她仔细想清楚。
最后,趁着村支书跟孟金玉说话时,何青苗冲着李村长挤了挤眼睛,示意他到一边说话。
“我去姜家,让他们家派个人把金玉接回去。不过我估计他们那边也在气头上,不好劝,得费些时间。”何青苗说。
李村长严肃地点头:“但是孟同志这边,我开口是不是不太妥当?”
“李村长,你带她回家,吃顿饭吧。母女俩没地方去,怪可怜的,嫂子厨艺好,人也和善,到时候跟金玉说说体己话,指不定能说服她呢?”何青苗看向柚柚小小一个的背影,轻声道,“这孩子也不容易,居然真把她亲妈给找回来了,也不知道一路上受了多少苦,我看着怪心疼的,咱们还是尽量处理好他们家的事吧。”
……
村委会的干部们都是为村民服务的好同志,当下就分头行动,各干各的实事去。
坐车就折腾了一上午,下午还闹了这么一场,孟金玉和柚柚确实饿了,因此村长一邀请,母女俩就欣然同意去他家,还连声道谢。
见娘儿俩跟着李村长走了,何青苗这才放心,出发去姜家。
姜家房门关得严严实实的,估计是全家人都嫌丢人,一步都不愿意出门了。
何青苗敲敲门,不一会儿,姜大嫂就来开门了。
一进屋,全家人都满脸菜色地坐在堂屋里。
尤其是姜焕明,居然还跟他哥借了旱烟,研究着咋抽。
何青苗请其他人先离开,和姜焕明单独谈一谈。
“这事闹得难看,可大家也就这阵子聊得热乎,过些日子,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可你们家的日子还得过啊,你才三十多岁,难不成媳妇跑了,就不要了?”何青苗说。
这时,里头屋子传来姜老太气呼呼的声音:“跑了就跑了呗,谁稀罕她?想再娶个媳妇,还怕娶不着了?”
姜焕明说:“她要是愿意回来,那就回,不愿意回的话,我看她能上哪儿去。”
何青苗扯了扯嘴角,站起来:“我就是来劝劝你,俩口子可是要在一块儿过一辈子的,一人退一步,这事就过去了。”稍稍一顿,她又意有所指,“再说了,这事究竟谁对谁错,明事理的人都看出来。要是真闹僵了,村里人笑话的时间,估计就更长了。”
……
村长媳妇刘兰香做了一桌子的菜。
虽然没有大鱼大肉,但也是招待客人能拿得出手的好东西了。
她热情地招呼孟金玉坐下,本来想拉着柚柚的小手来自己身边坐,但抬眼看见自己的儿媳妇,又默默地缩回手。
自从几年前,家中的小孙女出了意外之后,这个家就再也没有欢声笑语了。
当年,是她没有时时刻刻将绵绵带在身边,也没有在孩子出了意外之后及时送到医院,才使得一切不能重来,刘兰香心里有深深的愧疚与歉意。
于是,她对儿媳妇越来越好,希望她原谅自己,放下过去。
刘兰香知道这很难,可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咳咳——”李村长看了刘兰香一眼,说道,“今天金玉同志来问我有没有合适的屋子可以让她们娘俩住的。”
刘兰香立马回过神,照着老伴之前提醒的,说道:“金玉?你要搬出去住。这怎么能行呢?姜老三是做错了,可他知道错了,会改的……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出去住,到时候时间拖得长了,俩口子更没话说,感情就越来越差了。”
许薇薇低着头吃饭,余光扫到小团子拿着勺子,眨巴着眼睛盯着自己看。
她的目光一落到这孩子身上,就见孩子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看得心里头暖洋洋的。
“再说了,女人结婚之后,回娘家就是做客,婆家才是你自己的家呢。现在你从家里出来了,一天两天还好,时间长了,还是没人来接你,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晾那儿了吗?”刘兰香又说,“娃都生了四个了,你还真不要这个家啦?”
见孟金玉大口吃着窝窝头,李村长觉得这事成了一半,说道:“等会儿吃完饭,我送你们娘俩回家去。到时候,我保证好好批评他一顿,给你撑腰。”
屋子里变得安静了。
也不知道过了许久,李村长冲着自己老伴一笑,赞许地点了点头。
胸有成竹的样子。
可就在这当下,孟金玉放下粗瓷碗和筷子,抬起头,望着他俩,郑重其事地开口。
“我想搬出去住。”她说。
李村长唇角的笑容僵了僵,正要说她太犟,迟早要因为这脾气吃大亏时,忽地听见平时从不在吃饭时开口的儿媳妇说了一句话。
“爸,村尾不是有一间空置的草屋吗?”许薇薇看着他,认真道,“能不能让她们去住?”
李村长愣住了。
刘兰香诧异地看着儿媳妇,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
绵绵走后,儿媳妇心中有气,再也没有对他们老俩口说一句话。
甭管是为了什么,只要许薇薇开口,刘兰香就一定会帮,她站起来,认真道:“行!让金玉住村尾的茅草屋去吧。”
柚柚一听,清澈的眸子一亮,嘴角扬起的弧度更深了。
哇,柚柚和妈妈,有家啦!
……
孟金玉带着柚柚去了村尾的茅草屋。
茅草屋老旧,也不结实,刮风下雨的时候肯定住得不舒心,不过对于现在的孟金玉而言,这地方可是一块宝地。
她干劲十足,立马开始动手收拾,边上的小团子帮不上大忙,但不会添乱,时不时给她第一块抹布,拍拍旧木桌上面的灰,有模有样的。
后来,见天色黑了,柚柚还提出要去借煤油灯。
队里的煤油灯灯芯是按月供应的,用完了就得等下个月,可也不知道柚柚哪儿来这么大的面子,居然真借来一盏煤油灯。
“我们柚柚在村子里交的朋友比妈还多。”孟金玉笑着揉揉孩子的脑袋。
茅草屋里的炕是早就有的,只是还没有被褥,暂时还不能睡。
原本她寻思着回姜家拿一床被子,可没想到许薇薇好心,与丈夫一起,给她送了过来。
“你先用着,我们不着急。”许薇薇说。
孟金玉感激地点点头,还承诺等过两天添置好了锅碗瓢盆,一定请他们来吃一顿饭。
等到把里屋收拾得差不多能住人之后,孟金玉去打水给柚柚洗了一把脸和小脚丫,抱着她上炕。
屋子里静悄悄的,窗户长年失修,没法关严实,大风一刮,就呼呼作响。
这还是她们娘俩第一次自己住,孟金玉担心柚柚,在她耳边问道:“第一次睡在这个地方,柚柚怕不怕?”
“不怕。”小团子用小气音说。
她害怕过,但那是妈妈不见的时候。
那个时候,柚柚怕找不到妈妈,怕自己永远都要孤孤单单了,还不争气地掉过眼泪。
但现在,柚柚成了妈妈的小尾巴,就什么都不怕啦!
“妈妈,你害怕吗?”柚柚想了想,有些担心,两只软乎乎的小手捂着孟金玉的耳朵,“那只是风声,妈妈害怕的话,我保护你呀。”
孩子的声音软软糯糯,澄澈的双眸之中满是天真。
孟金玉望着小闺女乖巧的模样,不自觉笑了。
姜果有多让她心寒,柚柚就有多让她宽心。
夜深了,风声还是这么大,但母女俩却不再心慌。
她们相互依偎着,在这个新家中,度过了第一个夜晚。
……
第二天一早,姜焕明起床时,仍旧铁青着脸。
姜老太走过来:“她昨天晚上没回来?”
姜焕明没出声。
昨天晚上,他一宿没睡,在屋里等着孟金玉。
他想等她回来之后,好好计较一番她当着大家伙儿的面砸自己瓷杯子那事,可没想到,等到大半夜,孟金玉还是没回来。
“嘿,还真是能耐了!”姜老太冷笑,“姜成和姜果没去找?”
“听说村长给了她一间破屋,让她们娘俩住。姜成去了,但是他不敢进去,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姜焕明闷声道。
“这孩子,胆子真小。”姜老太挑眉,“他亲妈还能吃了他?”
姜焕明烦躁地打了一盆水,放进一块毛巾洗了把脸,又拿出一管的牙膏。
牙膏是之前供销社到新货时他买的,平时放在里屋,只有自己用的时候,才拿出来,挤完之后才放回原位。
也就是说,他是这个家里唯一能用上这时髦玩意儿的人。
姜焕明对着镜子洗洗刷刷,又换上干净的衬衣,将自己打理得一丝不苟,拿着自行车钥匙就出门去。
等到他抬起腿迈上自行车,姜老太才说道:“那金玉带着娃住村尾,也不像话——”
“你管她?她还能永远不回家了?”姜焕明打心眼里就瞧不起孟金玉,冷哼道,“你可千万别去找她回来,等到她到时候认错,我再考虑让不让她回家。她还真忘了家里头谁是能做主的了,硬气,硬气给谁看?”
姜焕明说完,就蹬着自行车走了。
村子里扛着工具来来往往的生产队队员们都盯着他看,看得他只觉得自己的后背都被瞪出了一个个窟窿眼儿。
他用了极大的劲儿踩自行车,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说来也可笑,以前这个村子,是他最乐意回的地方,因为只要一回来,他就能见到一道道或是崇拜或是羡慕的目光。
可现在,他就像是一只过街老鼠似的,人人都要踩上一脚,人人都要说几句闲话……
想到这里,姜焕明做了个深呼吸。
还是回单位好,单位里谁都不知道他家的破事,更不会有人笑话他。
……
一连几天过去了。
姜焕明早出晚归,大部分时间都在单位里待着。
他甚至恨不得住在单位里,可公社的供销社条件要简陋些,并没有职工宿舍。
再说了,就算真有,他能申请吗?
要是领导多问几句,他都不知道该如何招架!
这样一来,他开始后悔自己递交调职报告的事,当初如果留在镇上单位工作,如今就什么烦心事都不会有了。
住在凤林村,每天和村民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不是个事。
只要他和孟金玉没住一块儿,村民们就永远有能够议论的话题。
仔细一想,姜焕明决定去把孟金玉喊回来。
毕竟好几天过去,听说那茅草屋里连锅都添置了,估计孟金玉是不打算主动回来的。
……
姜焕明黑着脸,去了村尾的茅草屋。
村民们见看有热闹可看,一点都不客气,一个个将脑袋探出来,成群结队的!
甚至还有不怕得罪人的,往前走了几步,假装抱着笸箩出来晒红薯。
难道姜家老三来接媳妇回家啦?
“有人吗?”姜焕明在屋外喊。
屋里半晌都没有动静。
倒是一户户人家里头探出脑袋听声响的人更多了。
孟金玉是不是故意的?
姜焕明快要气炸了,咬紧牙关,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孟、金、玉!”
这一回,终于有回应了。
欢快的脚步声“哒哒哒”地响,屋门被慢悠悠打开:“来啦!”
开门的是柚柚,看见姜焕明,她歪歪脑袋,惊讶地问:“爸爸,有事吗?”
“嗯。”姜焕明将双手背在身后,一脸臭屁地准备进屋。
可谁知柚柚立马将两只小短腿岔开,左右手撑着门框的两边。
肉乎乎的小团子迅速变身一堵墙,严肃道:“妈妈不在家,不能让别人进来。”
“我是别人吗?”姜焕明气得瞪眼,“我是爸爸!”
可这么多人看着,柚柚愣是不让自己进屋,他总不好直接上手打娃。
天色逐渐沉下来,姜焕明与柚柚僵持着,直到小团子站得累了,屁颠屁颠地搬了一张小板凳,堵着门坐下。
姜焕明做了个深呼吸,压下自己的火气:“你妈呢?”
“去赚工分啦!”柚柚甜甜道。
“人家赚工分的早下工了,她还没回来?”姜焕明皱眉。
“妈妈要加班,这是何主任给她找的活儿,每天多干一个小时,一个月能多三个工分呢!”柚柚仰着翘翘的下巴,骄傲道。
姜焕明连听都懒得听,别过脸去。
天彻底黑了,柚柚的小肚子“咕噜咕噜”叫。
妈妈刚才来说了,如果回家晚了,就让柚柚先吃点饼子垫垫肚子。
小团子懂得照顾自己,跑去拿了一个玉米面饼子,咬了一大口。
虽然饼子干巴巴的,但心里想着一会儿妈妈回来之后要给她做的热乎乎大餐,倒是越嚼越香了。
姜焕明起先都没注意,等回过神,看着柚柚吃得鼓鼓囊囊的脸颊时,不自觉吞了吞口水。
真饿……
孟金玉是在给他下马威吗?
等她回来了,他不会给她好脸色看的。
终于,就在姜焕明的耐心快要告罄时,孟金玉回来了。
她从远处走来,步伐轻快,笑容满面,看起来神清气爽。
姜焕明的眉心这才舒展了一些,她还知道伸手不打笑脸人呢?
不远处一户人家的妯娌俩也不由出声讨论起来。
“金玉该不会是看见姜老三来接自己,高兴得都笑出声了吧?”
“这哪儿不正常啦?你上回和你男人吵架,收拾东西回娘家,还不是盼着他来接你吗?再说了,金玉还不是在娘家呢,心里头肯定更慌了。别笑话人家……”
“我、我不是笑话她。他们俩口子能和好,也是一件好事,要不然我看金玉也怪可怜的,平时装得这么精神,说不定半夜里都悄悄抹眼泪。”
这些闲言碎语被微风带着,吹到了姜焕明的耳中。
这到底让他觉得找回了些面子。
不自觉地,他的唇角微微扬起。
等到看见孟金玉离自己越来越近,他清了清嗓子:“赶紧收拾东西回家去。”
可谁知,孟金玉只是抬起手,递来一张纸:“你来得正好,这个给你。”
姜焕明眼神轻蔑,口吻高高在上:“这是什么?”
“自己没长眼睛?”孟金玉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却仍旧欢快:“这是大队给开的离婚证明书,明天一大早,我们就能去公社办离婚了!”
这声音无比高亢,还带着如同过年一般的喜悦。
姜焕明僵住了,不敢置信地接过这离婚证明书。
同时,村子里炸开锅了,大家奔走相告——
不得了,不得了,凤林村出现了第一对要离婚的俩口子!
24. 第24章 这一次,她得学会取舍了。……
回家的路上, 姜焕明手中握着那张离婚证明,仍旧觉得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刚才他察觉到有很多村民在偷看他们,为了避免又闹出笑话, 他没跟孟金玉多说什么, 直接转身走了。
可是, 直到现在, 他的脚步仍旧是虚浮的。
姜焕明没想到, 孟金玉居然会提出离婚!
“她怎么敢?一个女人别说是生了四个娃,就算没生娃,也不敢离婚呀!离了之后她上哪儿去?回娘家?到时候肯定嫁不出去了!”
“姜老三也没做啥对不起她的事吧, 俩口子啥事不能有商有量的啊,咋就非要离婚?金玉这脾气就跟茅坑里的臭石头似的, 又臭又硬……”
姜焕明板着脸,心情并没有因为这些话而好过一点。
孟金玉将来的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差,这是毋庸置疑的,只是,一想起这样的女人居然提出离婚,他就觉得丢人。
他忍受了她十几年, 就算要离婚, 也是他提,什么时候轮到她了!
姜焕明一回到家,就将长木凳扯开,一屁股坐下来。
“姜果,去给我倒杯水。”他说。
姜果立马跑过来,给姜焕明倒了一杯凉白开。
姜成从边上走过,望着屋外看了许久,问道:“爸, 妈和柚柚不回来吗?”
姜焕明没出声,下意识瞥了一眼自己攥紧的离婚证明,猛地拍到桌子上,又缓缓松开手。
“这是什么?”姜成拧着眉,好奇地拿起来,仔细盯着上头的字,半晌之后,他瞪大了眼睛,“离婚证明?”
姜果原本趴在八仙桌上,百无聊赖地半托着腮,心不在焉的样子。
听见大哥说的话,她眼皮子抬了抬,疑惑地皱皱眉,随手将他手中的证明夺过来。
她盯着证明看了许久,眼睛一眨都不眨的,直到确定消化了每一个字,才惊讶道:“爸,你要和妈离婚?”
这会儿早就已经下工了,姜家人都已经回来,妯娌俩在灶房干活,姜老太和姜焕明的两个哥哥也在忙自己的事。
只是姜果的声音太清脆嘹亮,一下子就将他们都吸引过来。
“离婚?这怎么行,整个老姜家还没出过这么丢人的事。”姜老太终于慌了,“金玉作什么妖?还越闹越起劲了!”
王小芬一脸为难地挽着婆婆的手臂,嘟嘟囔囔道:“别说老姜家了,就是整个凤林村都没人离婚的。到时候出去,全村人都要笑话我们家了。”
“别说了。”姜建明瞪自己媳妇一眼,转而问姜焕明,“三弟,你打算咋办?”
“离就离,我还求她?”姜焕明冷哼,“她最好别后悔!”
听见这话,朱大丽的心都凉了一半。
他们姜家还没分家呢,三房丢人了,她大房家能不被笑话吗?
朱大丽和王小芬对视一眼,妯娌俩的心思出奇一致。
她们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对彼此使了个眼神,俩人回灶房做饭去了。
将来姜家少了个媳妇,落在她们身上要干的活,估计更多了。
说来说去,都怪那个阮雯雯,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呸!
朱大丽和王小芬在背地里狠狠骂了阮雯雯一顿。
而此时此刻,姜果也已经拉着姜成,悄悄躲进屋里。
“哥,你说爸妈真要离婚吗?”姜果的眼中闪着光芒,嘴角还不自觉扬起,笑得神采飞扬。
“爸妈离婚,你这么高兴?”姜成沉下脸,“姜果,我上回就想说你了。当着咱们亲妈的面,你抱着那个人像什么话?咱们亲妈都回村这么久了,愣是不愿意见我俩,肯定是因为失望了,寒心了。”
姜成是一个没有魄力的人,也没有多大的智慧。
在他心底,亲妈自然是比后妈要强的,只是每当被姜果一顿抢白,他就犹豫了。
换言之,他的主见约等于零,随时就会改变自己的立场。
但有一个立场,是不会变的。
姜成希望亲妈和柚柚能回家。
“爸爸妈妈加上我们兄弟姐妹四个,才是一家人。”姜成认真道。
姜果翻了个白眼:“大哥,你别总是学爸,跟个古板的老学究似的!我知道,你跟我一样,根本就不爱念书!”她说着,唇角一抿,冲姜成挑了挑眉,“爸妈离婚了,以后就没人逼我们上学,也没人骂我们啦,多好!”
姜成嘴笨,说不过姜果,转头不出声了。
姜果往炕上一躺,脑袋枕在胳膊上,认真地思考一个问题:“大哥,你说咱们的另一个妈妈还会不会回来?”
……
阮家吃晚饭的时间稍晚一些,天都已经完全黑了,一家人才坐在饭桌前吃饭。
“阿嚏!”阮雯雯打了个喷嚏。
“感冒了?”陈丽萍说,“肯定是这两天跟我一起睡不习惯,被子没盖,着凉了。”
阮金国没出声,一只手将自己的饭碗往边上挪了挪,一只手捂住鼻子,满脸的嫌弃。
阮雯雯的耳朵一下子就红了,尴尬地咬住唇。
“晚上给雯雯加床被子吧,天气越来越冷了。”阮震立说。
阮雯雯受宠若惊一般抬起头,刚要喊一声“爸”,余光扫到阮金国的脸,只能委委屈屈地喊:“谢谢叔叔。”
原本阮雯雯是还没改口的,喊了二十多年的“爸妈”,早就成了习惯,更何况她还想牢牢抱着养父母的大腿,喊得亲昵一点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谁知道,阮金国居然要和她计较这称呼,拉着脸问自己的父母,究竟谁才是他们家孩子。
天知道阮震立和陈丽萍有多吃这一套!
无奈之下,阮雯雯只好改口喊“叔叔阿姨”了。
一改口,关系就像是立马疏远了不少。
照这样下去,估计很快,她在这个家里就没有丝毫地位了。
“爸,你别再为别人操心了。你总是打地铺也不合适,天气越来越凉了,年纪大了,受不得冻。”阮金国往阮父碗中夹了一块红烧肉,又转而看向阮母,语气关切,“还有妈,我看你最近都瘦了……是不是因为一天要去食堂打好几回菜,太辛苦了?要不以后中午的饭菜,我给雯雯姐送过来吧。”
阮震立和陈丽萍平时一直觉得儿子跟自己不亲,可没想到,这会儿他居然会关心人了!
老俩口的眼中绽放出惊喜的光芒。
只有阮雯雯像被人喂了苍蝇一样,脸色难看。
她气得要命,表面上还得装出一副温顺的样子:“不用麻烦你们给我去食堂打菜的,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
“你又不是肉联厂职工。”阮金国瞥她一眼,“难道自己去打菜?”
阮雯雯被他的话堵住了。
陈丽萍想了想,语重心长道:“金国这话倒是给我提了醒,雯雯,你确实该自己去找一份工作了。”
阮雯雯的眸光黯淡下来,轻声道:“知道了,我会找一份工作,申请职工宿舍,尽快搬出去住的。”
阮金国吃饱了,拿着碗筷站起来,转身时,丢下一句话:“又没文凭,就算找到工作,也没法申请职工宿舍吧……”
阮雯雯:……
就很扎心。
她不信养父母看不出阮金国有意无意地针对自己,说到底,就是亲疏有别而已。
养父母不愿意让她受苦,可相比之下,他们的亲儿子才是最重要的。
这寄人篱下的委屈,让阮雯雯不由开始心疼自己。
住在阮家,不是长久之计。
她得为自己做打算。
阮雯雯考虑了许久,终于在当天晚上对陈丽萍提出一个请求:“阿姨,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陈丽萍问:“什么忙?”
阮雯雯轻轻攥住她的手臂,红着眼眶,说道:“我想回姜家。”
……
纺织厂和肉联厂合办的托儿所里,这两天并不太平,因为萌萌发现,她的好朋友“珊珊”被欺负啦!
此时,是课间活动的时间,一些小朋友在教室里追逐打闹,剩下的一些,则将姜善堵在了墙角。
为首的是托儿班里个子最大的小胖子。
他双手叉腰,雄赳赳气昂昂地对姜善说:“我妈妈说你不是孙叔叔和叶阿姨的儿子,你是个捡来的野孩子。”
“野孩子,野孩子!”
“你爸爸妈妈把你丢掉啦!没有人喜欢你,他们都不要你啦!”
“没有爸爸妈妈的孩子,不跟你玩儿,略略略……”
姜善被挤到墙角,低着头,两只小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脸蛋憋得红红的。
这些人说得不对。
善善有爸爸、妈妈,还有哥哥姐姐。
他猜,他们一定在找自己。
他才不是什么没有人要的野孩子。
姜善的小肩膀颤抖着,他忍耐了好久,小脸上写满了怒气。
终于,就在小胖子凑过来对他做鬼脸时,他要爆发了。
“走开!”姜善仰着脸,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小兽,爆发力十足地推开人家。
圆滚滚的小胖子一个踉跄,差点要摔跤,吓了一跳,好不容易才站稳。
见这一幕,萌萌赶紧跑过来,双手一撑开,挡在善善面前。
在确认她的好朋友“珊珊”没有受伤之后,她松了一口气。
萌萌牵起姜善的手,气愤地对小胖子说:“柳金发,你不要太过分啦!有爸爸妈妈没什么了不起的,很多人都有!如果你再欺负我的好朋友,我要对你不客气的!”
小胖子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嘴角往下一弯:“是你的好朋友推我!”
“你不欺负他,他能推你吗?”萌萌歪了歪脑袋,一本正经道,“如果下次你们再这样,我就要找杨老师,告诉你们的爸爸妈妈!”
萌萌小小年纪,嘴皮子特别利索,谁惹了她,她就会立马怒气冲冲地找老师去,从来不让自己吃亏。
这会儿她一发飙,小胖子和他的小跟屁虫们立马怂了,撇了撇嘴角,像是一排小木桩似的,定在原地。
见状,萌萌一抬下巴,得意地拉着姜善的手,潇潇洒洒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去。
老师还没来,萌萌好奇地凑到姜善身边:“他们说的是真的吗?来接你的叔叔阿姨,不是你爸爸妈妈吗?”
姜善点点头,小声说:“我有爸爸妈妈。”
“那你怎么不回家呢?”萌萌又问。
姜善还记得那一天发生的事。
那天后妈让他去找柚柚,去好远好远的地方找柚柚。
他听话了,可回头时,却找不到回家的路。
捡走他的叔叔阿姨很好,但是,他还是想念自己的家。
晚上,等叔叔阿姨来接他的时候,善善一定要请他们再去找公安叔叔,看看有没有家里的消息……
萌萌和善善做了几天朋友,知道他有一个毛病,就是一着急,就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这是因为善善刚学会说话不久,萌萌不嫌弃,耐心地等待。
只是等待着,等待着,善善闭上嘴巴了,小手放在膝盖上,视线望向远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教你一道算术题吧。”萌萌的小手推推姜善。
“什么题?”善善奶声问。
“你知道四加四等于几吗?”她露出一个骄傲的笑容,一本正经道,“那是上次在职工大院认识的一个姐姐告诉我的,她可厉害——”
“等于八。”善善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打断了萌萌的话。
他不知道自己回答出问题,萌萌会不会生气,善善喜欢和她待在一起,如果她生气,那他就没有朋友了。
“哇!你好厉害!”萌萌没有生气,她眼睛一亮,欣喜道,“你和我认识的姐姐一样厉害!”
“姐姐是谁?”善善眨眨眼睛,好奇地问。
“上回她问我这个算术题,我都不知道。”萌萌认真道,“等下次姐姐再问我的时候,你就来给我当小帮手好不好?”
善善接受了成为小帮手的任务,懵懵的,又严肃地点点头:“好!”
……
柚柚听说妈妈要和爸爸离婚了。
小团子虽然是第一次听“离婚”这个词,可是已经大概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离婚的意思就是,她妈妈以后再也不和爸爸一起过了!
柚柚只要一想到这事,心里就美滋滋的,在田埂和小伙伴们踢毽子时,小脚丫都有力了。
“二妮姐姐,我爸妈要离婚啦,真的要离婚啦!”远远地,柚柚看见二妮出来,振臂高呼。
邻近玉米地里的生产队队员们听见这动静,不由多看了一眼。
平时最爱说闲话的葛家媳妇借着擦干的工夫推了推王小芬的胳膊肘:“你们家三房俩口子离婚的事定啦?”
“可不是吗?”王小芬叹了一口气,“现在就等我小叔子放假的时候回来,俩人就去公社办了。”
“不会吧?”葛家媳妇睁大眼睛,“这样一来,你们不是亏大啦?”
“那肯定是亏大了呀!本来金玉力气大,挣的工分顶一个男人的,我小叔子在单位里的工资也高。现在一分,两份变一份,想想都心疼!”
葛家媳妇听得倒吸一口凉气,皱了皱眉,将王小芬拽到自己身边,压低了声音,给她想了个办法。
王小芬越听越仔细,最后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趁着生产队队长不注意,跑到孩子堆里。
“柚柚啊——”王小芬笑容满面地走到柚柚身边。
柚柚正玩毽子,蹦蹦跳跳的,一眼望见王小芬,热情地喊:“二伯母!”
“这孩子就是有礼貌,讨人喜欢!”王小芬笑得更慈爱了,她揉揉柚柚的脑袋,忍痛拿出自己带出来当午饭吃的馒头,“来,这个给你,你看你都瘦了。”
柚柚还从来没见二伯母这么大方过呢,她大声道谢,接过馒头,咬了大口。
虽然是粗粮馒头,但可有韧劲了,越嚼越香!
“柚柚,你知道你爸妈要离婚吗?”王小芬问。
柚柚用力点头:“这么好的消息,当然知道啦!”
王小芬的嘴角僵了僵,差点被自己准备好的一番话噎着:“你妈刚带着你搬出去住呢,你就瘦了。要是离婚了,将来你的日子,肯定更难过。”
柚柚盘着腿,一屁股坐下来,安心得品尝自己手中的大馒头,软声问:“多难过呀?”
“你说,你们俩住那茅草屋,能舒服吗?冬天冷,夏天热,下雨天要漏水,一个女人带着小孩,多难啊……你妈没钱,又没宅基地,娘家也帮不上忙,到时候连饭都吃不饱,顿顿啃地瓜叶。”
小团子听着二伯母的话,若有所思。
“你以为离婚是啥光彩的事啊?丢人着呢!不过再丢人,也是男人占便宜!你看啊,等离婚之后,你妈收拾包袱滚蛋,啥都没有,这十几年,岂不是白为姜家做牛做马啦?”
王小芬边说,边用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柚柚:“所以,就不能让你妈离婚!你回去好好劝劝你妈,让她晚上就回家来住。”
话音落下,她发现小不点的嘴角往下弯,眼圈红红的,长睫毛上还带着泪花儿。
哭就对了,知道这事有多严重,才能回去大闹特闹。
这婚可不能离,离了对整个姜家都没好处!
王小芬心里还挺得意,让柚柚好好想一想,之后便转身要回玉米地干活。
可谁知,她还没转身,就见小团子已经迈着一双小短腿,“啪嗒啪嗒”跑向自己的身后。
王小芬回过头,一眼看见的——是大队长和妇联主任。
柚柚飞奔向何青苗,哭唧唧道:“何主任,我妈妈真的会收拾包袱滚蛋吗?”
何青苗皱眉,冷冷地扫了王小芬一眼。
王小芬心中一凉:“我不是这意——”
“怎么会收拾包袱滚蛋?你妈为这个家付出了十几年的辛劳,她赚的工分、分的口粮,还有这些年家里添置的家什,都能分走一份。”
王小芬瞪大了眼睛。
真的假的?
何主任是吓唬她的吧!
原来她是不舍得孟金玉赚的工分,现在倒好,还得把以前赚到的才重新赔出去!
“我们村干部是为大家办实事的,孟同志作为我们村第一个勇敢提出离婚的女性,理应得到最公平公正的对待。到时候,我们一样一样记录,绝不让任何人欺负孟同志,也不让她吃一点亏!”何青苗严肃道。
“没错,到时候每一个村干部都要到场。”大队长深以为然,一抬眼,见王小芬一脸菜色,没好气道,“你还愣在这里干啥?不干活了?不干活今天就让记分员不记你的工分了!”
就说了这么三两句话,已经害得家里快倾家荡产了,要是再让自家男人和婆婆知道她丢了一天的工分,日子没法过了!
王小芬咬咬牙,拔腿就跑回玉米地去。
只是回到玉米地后,看着葛家媳妇的脸,她一万个不痛快,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把脑袋撇过去。
……
何青苗办事特别有效率,还能较真,她说了要给孟金玉主持公道,就一定会做到。
工分也好,口粮也罢,甚至连这些年置办的家什,都得分成好几份,再将属于姜焕明的那一份与孟金玉平分。
东西不少,得一件一件搬走,孟金玉喊来了许薇薇和她丈夫一起帮忙,再加上柚柚,往村尾的茅草屋走了一趟又一趟,运得是喜气洋洋。
“这件衣服是柚柚的。”最后一趟进屋时,柚柚一眼扫到里屋五斗柜里放的几件衣裳,“还有这件裤子,是弟弟的!”
王小芬原本早就看上柚柚的小裙子,准备留着给自家娃穿,没想到这孩子精得很,一点都不让她占便宜!
王小芬紧紧攥着那小裙子和小裤子,不情愿道:“啥都惦记着,算计着,要不连家里的记账本都给你拿去好啦!连家里压箱底的钱也给你拿去好啦!”
柚柚一听,晶亮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一本正经地冲外头高喊:“妈妈!他们家还有记账本和压箱底的钱!”
堂屋里,姜老太的耳朵都竖起来了,待孩子清脆嘹亮的话音落下,她脸色一僵,骂道:“这个蠢蛋!我咋让这么蠢的儿媳妇进门了?再这样下去,家里有金山银山都不够她糟蹋的。”
“啥钱?”孟金玉在堂屋等着小团子,听见这话,一下子就来精神了,“好啊,原来你们不老实!那钱也得分我一份!”
吴大丽心疼得快要喘不上气来。
昨天王小芬下工回来,说起村干部要来分家,被全家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最后,一家人连夜想出个办法,把家里的钱藏起来,能保住一些是一些。
现在好了,王小芬这个蠢蛋,啥都说出来了!
“没钱,真没钱了!”王小芬大喊着跑出来。
柚柚跟在她身后,慢慢吞吞地出来。
小团子双手紧紧抱着一大个包袱,包袱是她自己装的,叠得高高的,挡住了她的半张脸蛋,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有钱,有钱呢!”柚柚奶声奶气道,“我知道奶平时爱把钱放哪里!我带你们去!”
孟金玉一乐:“我劝你们直接拿出来,别到时候闹得大了,还得喊村干部来作证,怪麻烦的。”
姜老太眼前一黑,只觉得心都在滴血。
是啊,事情闹大了,村干部又得批评他们姜家不老实,到时候这么多钱一分,全村人都知道了,要是有人来借咋办?
“行,我拿,我去拿……”姜老太像是顿时苍老了好几岁。
半刻钟后,孟金玉揣着兜里的十二块钱,心满意足,与大家道别时还笑盈盈的。
“过去那些年,咱们相处得也挺愉快的,以后在村子里还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一个个的别板着张脸呀!”
王小芬不甘心,一把拉着柚柚的小手,压低了声音:“你妈也有钱,是不是?当年你爸的工资都是直接给她送回来的,怎么可能一分钱都没攒下?”
“真没有,反正柚柚没见过!”小团子咬死了不松口。
“攒是攒了,”孟金玉乐呵呵道:“这不是都给焕明买自行车了吗?对了,那自行车也得分!”
“你给我闭嘴!”姜老太一把抓起家法棍就去打王小芬,“你还嫌咱们的家底没被掏空是吧?”
王小芬被打得屁股一疼,满屋子逃,吵得鸡飞狗跳。
看来,这一夜,姜家不会太平了。
反正说好了明天才去公社办离婚,孟金玉也就不着急了,让他们一家人好好消化一番。
而她也得用一晚上的时间,认真考虑孩子们的问题。
……
柚柚跟着妈妈回到村尾的茅草屋,布置起她们的小家。
原本说好要去供销社添置的家什,这会儿都安安静静地待在她们家的各个角落,就连之前姜老太找木匠打的六张小板凳,都被柚柚和妈妈都抢来了两张!
这个茅草屋,如今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了!
另一边,姜老太像是丢了半条命:“你说她咋这么厉害呢?当年娶她进门的时候,也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啊。”
“当年她进门的时候,就这个样。”姜焕明低着头,双手交握,语气沉沉的,“是你说这样的女人能当好家,也不管我喜不喜欢,非要让她进门。”
姜老太被小儿子一怼,撇了撇嘴:“那你倒是说说,你喜欢啥样的?”
姜焕明不吭声了。
这些天,他觉得自己像是变了个人。
过去村民们一见到他总是一脸巴结奉承,可现在,人家看见他,眼底都是嘲弄。
连带着,姜焕明自己都开始自卑,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孟金玉。
孟金玉让他失去了身为男性的尊严!
他越想越窝火,钻了牛角尖,不由地,便想起一个柔情似水的人。
她与孟金玉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可是,却比孟金玉要温柔懂事,愿意为他着想。
想到阮雯雯,姜焕明有片刻的失神。
他微微怔愣,垂下眼眸。
却不想,就在这时,一阵汽车喇叭声响起。
……
阮雯雯坐在车厢里,感激地对驾驶座的陈一民说:“大舅,谢谢你。”
陈一民摆摆手,心想谁是你大舅,少攀亲戚。
“雯雯,你就非要去吗?”陈丽萍苦口婆心地劝,“女孩子要懂得自重自爱,上回人家都赶你走了,你现在进去,不是要被人看轻了吗?”
阮雯雯红着眼眶,低下头:“我上回说的忙,您能帮吗?”
“不是我们不帮你,就是现在单位里的一个个职位靠的都是硬实力,你让我们去找关系,哪是这么容易的?”陈丽萍说,“而且我们打心眼里觉得他配不上你,不能给你带来幸福。”
“雯雯,我们送你到这里,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工作方面——我们帮不上忙。但我最后再劝你一句,你虽然是糊涂,但之前两个人到底没走到最后一步,将来我们给你物色一户好人家,嫁得远一点,谁都不会知道你做的这些事。”
陈丽萍与阮震立对视一眼,说的是他们俩商量过后的决定。
只是,他们没想到,下一秒,阮雯雯开门下车,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我心里只有他一个人,如果不和他在一起,我活不下去了。”
……
姜焕明被请到车厢里时,整个人都愣愣的。
他虽然在供销社工作,但也只是个小职工,没见过什么领导。
上回第一次与阮雯雯的养父母见面时,他没缓过劲儿,此时被请到车上,才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他们的气势。
阮震立说话是颇有几分威严的:“雯雯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姜焕明吓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一双手轻轻握住了他的臂弯。
那时候第一次察觉到身边的女人并不是自己的妻子,就是因为这双手,一看就是细腻柔滑的,不像干过粗活。
“我已经和孟金玉打了离婚证明的,上公社办完手续就能正式离婚。”姜焕明实话实说。
阮雯雯眼睛一亮,惊喜道:“真的?”
“真的。”姜焕明露出了近日来难得的笑容,眼神也变得深情了些。
听到这个消息,阮震立的眉心也舒展不少:“雯雯虽然不是我们的亲生女儿,但好歹是从小被我们娇养着长大的。你们的婚事,我希望能办得体面,至于嫁妆方面,我们老俩口会准备。”
阮雯雯感动地望着阮震立,再看向姜焕明时,脸颊上飘过一抹绯红。
虽然闹出了这么多事端,可往后她就能堂堂正正地待在他身边了。
“雯雯是个任性的孩子,但本性不坏。这次她做出糊涂事,也是因为想要和你好好过日子。”陈丽萍对姜焕明说道,“以后,你好好对她,以前的事情,久了大家也都忘记了。对了,我会和你们供销社的领导谈一谈,看看有没有办法给你的职位调整一下。”
姜焕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调整职位——
这是要给他好处了!
直到从车上下来,姜焕明仍旧觉得自己像是在梦中似的。
他一脸欣喜,说着话,就不自觉地偷偷笑出来。
“真好,我以后再也不用假装别人的身份了。”阮雯雯说。
姜焕明笑着:“领了结婚证之后,咱们在一起,就没人敢笑话了。我俩把日子过好,慢慢地,大家都会知道我的选择才是正确的。不过,你心里——会不会有些委屈?”
阮雯雯摇摇头,依偎在他怀里:“只要你对我好,我就不觉得委屈了。”
月光下,两个人拥抱在一起,影子被拉长,再拉长,显得无比缠绵。
……
第二天一早,凤林村传出风言风语。
孟金玉上工时听得清清楚楚。
“听说那个女人回来了,就是那个——阮雯雯!”
“真不要脸啊,没想到姜家人居然还都接受了。”
“姜家老三要娶她,他说了算,其他人不同意也不行。”
“那俩孩子怎么办?也接受了?”
听人说起孩子,孟金玉的脚步顿了顿。
“不知道姜家那大儿子是咋样的,反正听说他家小闺女见到她回来了,高兴得不得了,比见着亲妈要开心多了……”
……
阮雯雯和姜果一起,在灶房里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早饭。
“妈,你这次回来,是不是不走啦?”姜果兴奋地问。
看着孩子亮晶晶的眸子,阮雯雯柔声道:“不走了。”
“太好了!”姜果几乎要蹦起来。
可阮雯雯又说:“但是,我怕你不能留下来。”
姜果迷茫地眨眨眼:“为什么?”
“你妈很讨厌我,她一定从我这里把你抢走的。”阮雯雯握着姜果的手,“但现在这个时期,如果我非要留下你,全村村民一定会狠狠地戳我的脊梁骨。”
姜果不希望阮雯雯受委屈,她的眼神中充满着担忧:“那该怎么办?”
“如果你妈非要抢走你,那你就先去吧。等风头过了,我再把你接回来。”阮雯雯认真而又坚定地看着她,“你相信我吗?”
姜果毫不怀疑地点点头:“妈,我都听你的。”
趁着做早饭的工夫,阮雯雯压低声音,对姜果说了一遍又一遍这整件事的利弊关系。
最后,她终于说服了这个孩子。
阮雯雯舒了一口气。
这是她的新计划。
结婚之后,她很快就会有自己的孩子,不再需要其他人的孩子在边上碍手碍脚。
她和姜焕明马上就要组建一个新的家庭,有新的人生,而孟金玉则只会被这几个孩子烦得焦头烂额,为柴米油盐酱醋茶而忧。
想到这里,阮雯雯的嘴角微微扬起。
外头传来一阵清脆嘹亮的口哨声,该上工了。
姜焕明从里屋出来:“我和金玉约好去公社办离婚,这就要去了。”说着,他冲着姜果招招手,“果果,把你哥喊上,我们走吧。”
姜果别别扭扭地喊了姜成一声,跟上姜焕明的步伐。
她不想回亲妈身边,一点都不想。
……
同时,孟金玉到东里公社的时候,还哼着歌儿。
她的心情格外释然。
终于可以离婚了。
想到离婚之后崭新美好的人生,她就跃跃欲试,甚至恨不得和柚柚举杯庆祝。
至于几个孩子——
不由地,她想起过去与他们相处的画面,眸光微微一黯,多了几分怅然。
这一次,她得学会取舍了。
25. 第25章 让大家沾沾喜气!
“你咋不跟他们一起走?”见阮雯雯杵在屋外, 朱大丽没好气道,“还知道难为情呢?”
昨天晚上,姜焕明出门一趟, 回来时是带着阮雯雯的。
见这一幕, 整个姜家人都怔住了, 可姜焕明看起来倒是欢天喜地, 媳妇是他自己选的, 谁都没资格多说什么。
但嘴上不说是一回事,心里怎么想的,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朱大丽打心眼里看不起阮雯雯这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女人。
“我们家里头都是本分人, 和你这个满肚子都是花花肠子的城里人不一样。”朱大丽说话夹枪带棒的,“以后都是这个家里的媳妇, 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你别算计我们。”
她是个实诚人,学不来绕七八个弯的漂亮话,有什么就说什么。
想到从前孟金玉在的时候将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样子,朱大丽心里就满是怀念。
“你虽然是城里户口,但将来嫁到我们家之后, 也得上工赚工分。家里的活儿是三个媳妇分工干的, 就跟以前一样,我们谁都别占谁的便宜。”朱大丽一口气把话说完。
朱大丽这是给了个下马威,她以为阮雯雯会被自己吓到,可没想到,对方只是莞尔一笑。
“谁说我以后要跟你们一起住?”阮雯雯淡淡道,“我们要分家。”
这话一出,朱大丽整个人都傻了。
直到阮雯雯用戏谑的眼神打量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之后, 她都没能回过神。
分家……
没想到,三房居然要分出去单过。
都还没结婚呢,就打这小算盘了,也不知道到时候提出来的时候,姜老太会是什么反应。
估计又是一顿折腾。
朱大丽想不通小叔子为什么非要跟孟金玉离婚,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他将来会后悔的。
而且是特别、特别后悔。
……
远远地,姜成看见孟金玉。
他捏着自己的衣角,慢慢走上前去。
“妈。”姜成闷声喊,却不敢抬起眼看她。
孟金玉静静地看着他。
过去,她对他有更高的要求,希望他能学会承担,做一个能够肩负起责任的小男子汉。
只是这孩子的性子太老实,像个闷葫芦,是四个孩子中最平庸的,但也是最踏实的一个。
“抬头。”孟金玉说。
姜成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你有啥想对我说的不?”孟金玉问。
“妈,对不起。”姜成咬紧牙关,半晌之后才蹦出几个字。
“有啥对不起我的?”
“我没有保护好弟弟,也没有信柚柚的话。我是家里的老大,可家里发生这么多事情,我一件都没有处理好。”
孟金玉看得出来,孩子这会儿是自责的。
也许他已经自责了许久,只可惜能力有限。
毕竟,他没有善善聪明,没有柚柚敏锐,甚至没有姜果那样敢作敢当,就只能轻声道歉。
“现在知道自责,那你早干啥去了?”孟金玉问。
姜成又不出声了,心情沮丧,他想,妈一定不愿意搭理自己了。
可谁知半晌之后,他的脑门被敲了敲。
姜成惊讶地抬头。
孟金玉说道:“这事过去了,我没怪你,柚柚和弟弟也不会。以后考虑问题要果断,别拖拖拉拉的。”
“妈,你不生气?”姜成揉了揉自己的脑门,紧皱的眉心不自觉舒展开,眼底有了孩子的笑意,“我都没认出你。”
“气的是我儿子像个蠢蛋。”孟金玉斜他一眼,“人家不让你念书,你就不念了?一点都不怀疑?”
姜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以后我对你没别的要求,也不用你把弟弟妹妹们的事揽上身。但有一点——你必须要好好学习,至少拿到高中文凭。”孟金玉说。
姜成瞪大了眼睛:“高中文凭还是至少!现在又不让考大学,高中文凭已经很了不起了!”
孟金玉没跟他多说。
现在是一九七六年,高考还没恢复,拿着高中文凭就已经能找到好工作。
可等高考恢复,会涌现一批大学生,高中文凭就没什么了不起的了。
姜成不是个聪明的孩子,既然如此,那就得多念念书,像上一世那样,给他把路铺好。
好在这孩子是愿意听他的。
“好,我念书。”姜成点点头。
“要念你自己念,我才不念呢。”姜果走上前,没好气道,“我不念书了,就要下地赚工分。女人在地里干的都是轻省活儿,忙得差不多了就能回家,半天挣两个工分,已经够用了。”
姜果说这话时,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可实际上,她不敢和孟金玉对视。
毕竟她这亲妈可不是好惹的,那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都敢打爸,现在如果动手打她怎么办!
姜果没想到的是,孟金玉根本没有动怒,只是冷淡地看了她一眼。
“是啊,等过几年,找个好男人嫁了,两个人一起扛着锄头去地里干活,下工回家吃红薯,真好。”孟金玉说。
姜果愣了一下,很快就说:“你是故意的吧?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去上学了吗?”
“你爱上不上。”孟金玉冷淡地扫了她一眼,对姜焕明说,“孩子的问题,你是咋想的?”
工分口粮和家什分好了,接下来要分的,自然是孩子。
“我们俩一共有四个孩子,这些年,都是你辛辛苦苦照顾孩子们长大。善善丢了,你心里肯定已经很不好受,我也不想再跟你抢孩子,惹得一家人的事又被外人当谈资。”
“你要是真不舍得孩子们,那就带走吧,反正将来都在一个村子里生活,孩子们想回家,也能回家吃饭。”
姜焕明与孟金玉的感情一直不好,但是,他很了解她。
如果她真能舍下孩子,这些年就不会让自己这么辛苦了。
姜果心里记着阮雯雯的话,心里清楚自己是要跟着孟金玉走了,不由愈发委屈。
那个茅草屋,冬天冷,夏天热,大雨天还漏水……
她真不愿意去。
可是,谁让亲妈舍不得她呢?
“焕明!”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
阮雯雯骑着自行车过来,发丝迎着微风飘扬,嘴角笑意恬静。
姜焕明对孟金玉说道:“对了,我决定和雯雯结婚了。”
她不是非要离婚吗?
他就不信她不后悔!
“带证明了不?离了婚直接结婚,还省得多跑一趟呢。”孟金玉笑着说,“难怪同意我带孩子们走呢,原来是打算再生几个。”
姜焕明被噎得脸色一僵,她是真不在意,还是装不在意?
姜成的眸光黯淡下来,看来他真的快要有后妈了。
“姜成、果果——”阮雯雯从自行车上下来。
姜果一看见阮雯雯,紧绷的唇角立马舒展了,她欣喜地往前几步,小声道:“妈妈!你怎么来啦?”
阮雯雯亲昵地勾了勾她的鼻尖:“舍不得你,来送送你。”
姜果的心暖暖的。
人家都说亲妈和后妈不一样,可她却不这么认为。
她的亲妈从回来的第一天起,就没给过自己一个好脸色看,还是后妈总嘘寒问暖,当她是亲生闺女一样疼爱。
“我也舍不得你。”姜果挽着阮雯雯的臂弯,轻声道。
阮雯雯帮姜果将发丝捋到耳后,眼底带着几分笑意,同时还用余光扫了孟金玉一眼。
这些天,她已经从头到尾将这整件事情捋了一遍。
孟金玉懂得报警抓李桂梅,就证明她肯定也考虑过这样对付自己。
但是,当时设计取代她时,阮雯雯就已经留了个心眼。
从头到尾,一切都是由李桂梅出面的,并且那天晚上她和李桂梅将孟金玉抬回村时已是深夜,谁都没有看见她。
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即便孟金玉报公安,也定不了她的罪。
阮雯雯甚至还考虑过姜焕明是否重婚的问题。
但实际上,多亏她当时担心露馅而没有与姜焕明走到最后一步,他们俩没有发生过亲密关系,就不算事实婚姻,即便孟金玉真去告,也没用。
这样一来,除了让她被姜家人与村民们数落唾弃、丢尽颜面之外,孟金玉拿她就没别的办法了。
阮雯雯有了底气,对孟金玉就不再忌惮,甚至想给她心里添堵。
“我很喜欢果果,相处这段时间,我们俩很投缘,她就像我的亲闺女似的。就是特别可惜,果果到底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知道你舍不得她,肯定不会愿意让她留在姜家的。”
听阮雯雯说完这番话,姜果的眼眶就红了,委委屈屈地看着她。
“果果跟着你回去之后,你对她别这么凶了。她到底是女孩子,要宠着,别呼来喝去的。村里重男轻女的多,但我倒是觉得还是女孩子贴心。”阮雯雯叹气,“我将来要是有这样的女儿就好了。”
姜果感动得热泪盈眶,更加依依不舍地搂紧阮雯雯的臂弯。
“果果喜欢裙子,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可以每个月给她做一身裙子,到时候给你送过去。”阮雯雯又说。
姜果低下头,豆大的泪珠往下掉落。
阮雯雯这是既笼络了姜果的心,又成功让孟金玉膈应,心满意足,转身准备走了。
然而谁能想到,孟金玉却突然开口:“你这么不放心,孩子还是留在你身边养吧。”
阮雯雯嘴角怡然自得的笑容僵住了,自己是听错了吗?
孟金玉将几个孩子如珠如宝这么疼爱,这话,不像是她会说出来的。
姜果也猛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看她妈。
就连姜焕明也惊讶道:“你舍得?”
“孩子长大了,有她自己的选择,我不勉强。”孟金玉说,“姜成和姜果这兄妹俩,想要住哪边,我都没有意见。”
姜果的眼中迸发出一丝惊喜,等回过神之后,她蹦了起来:“真的吗?那我要跟爸回家!”
阮雯雯呆若木鸡,不敢置信地看着孟金玉。
上一世,孟金玉对这些孩子是极好的,她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只为了为孩子铺平往后的路,即便被埋怨,也无怨无悔。
可这一世,她变了。
她居然放心将姜果留在姜家!
“那姜成呢?”姜焕明问。
“我也要跟你回去。”姜成说。
姜焕明一愣,点了点头。
“哥哥,我们跟妈妈回家吧!”姜果的声音甜甜的,眼底满是笑意。
话音落下,她轻轻拉了拉阮雯雯的手。
等到缓过劲儿来时,阮雯雯推着自行车回去,身后还跟着姜成和姜果。
她没想到,一番算计之后,自己竟然还带走了两个拖油瓶。
这对龙凤胎已经大了,十二岁的年纪,早就已经清楚谁是亲妈,谁是后妈。
只怕是养不熟。
“雯姨,你不高兴吗?”姜成问。
阮雯雯铁青着脸。
谁是你雯姨!
……
从公社办事处出来,孟金玉松了一口气。
终于离婚了。
只是从今往后,她的孩子们将分散在不同的家庭。
都是自己的孩子,不可能不心疼,孟金玉没有坚持让姜成和姜果跟自己回家,是因为她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有后妈就有后爸,我就不指望你对孩子们多好了,好歹让他俩把书念完,行不?”孟金玉说。
姜焕明一口答应下来。
两个人到了这时,终于分道扬镳,各自走各自的路了。
等到他的身影渐行渐远,孟金玉去了公社办公室,说了自己的请求——她想要借用电话。
只是,她有些担心被拒绝。
“昨天那位同志说电话费挺贵的,我可以付钱,就是不知道该给多少?”孟金玉拿出自己的荷包。
“不用,你尽管打吧,找孩子是天大的事情。”
孟金玉拿起听筒,拨了那个自己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
那是派出所的女公安留给她的号码,回来这些天,她打了好几回。
“嘟——嘟——”
“公安同志,请问有我儿子的消息了吗?”
孟金玉的神经都紧绷着,直到电话那头的公安出了声,她的眸光逐渐暗淡下来。
还是没有消息。
……
姜焕明一路走回家,只觉得重获新生。
小院里,姜果缠着阮雯雯,小嘴巴说个不停,要多兴奋就有多兴奋。
“你对她真像是对自己的亲闺女。”姜焕明说。
“那是当然 。”阮雯雯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走到他身边,“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总算要告一段落了。”
姜焕明笑着牵起她的手:“咱们今天晚上出去搓一顿,怎么样?我骑着自行车,我们去镇上国营饭店吃一顿,点红烧肉、大蹄髈、再点一笼小笼包和——”
“省着点,”阮雯雯笑着,“你有这么多粮票吗?”
“有。”姜焕明温声道,“这些日子委屈你了,今天别给我省钱,咱们去吃一顿好的。”
阮雯雯的心情终于得到几分慰藉。
虽说重生之后,她过得很憋屈,甚至还被五岁的小孩欺负,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接下来,她会和姜焕明结婚,生下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他会赚很多很多的钱,带着她去镇上安家,去大城市发展,甚至在世界各地为她购置房产。
“我答应了你养父母,一定会风风光光地娶你进门。等下个月,我和金玉离婚的事就没人愿意提了,到时候咱们办喜酒!”
“你真好。”阮雯雯柔声说着,依偎在姜焕明的怀里,“我让他们也催一催,供销社那边的职位调动情况有消息了不。”
“别催他们,我娶你又不是图这个。走吧,今天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姜焕明进屋拿了粮票,给自行车开锁,长腿一迈坐上去,伸手去拉阮雯雯。
只是阮雯雯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心多久,就听见姜果叽叽喳喳的声音。
“大哥,赶紧出来!爸要带着妈去国营饭店吃好吃的,我们一家人赶紧走啊!”
阮雯雯满心的喜悦像是被一盆冰凉凉的水狠狠一浇。
她和姜焕明去吃饭,凭什么带着这两个拖油瓶?
……
孟金玉回村的时候,直接去二妮家捎上柚柚。
一看见妈妈,柚柚的眼睛就亮了,立马跟小伙伴道别,撒开小短腿跑出来。
别看只是小小一个肉团子,猛一下往怀里扑的时候,冲击力还是不小的。
孟金玉摊开手臂,紧紧接住小不点,母女俩撞个满怀时,忍不住哈哈大笑。
“柚柚,你怎么每天去二妮家玩?这都好几天了。”孟金玉扶起柚柚,揉了揉她的小脸蛋。
“因为梁伯伯回来啦,就是二妮姐姐的爸爸!”柚柚说,“我每天都要去转一转,二妮姐姐的后妈一害怕,就可老实了!”
“那柚柚是怎么吓唬她的?”孟金玉问。
柚柚的嘴角一抿,笑眯眯地扬起下巴,挺起脊背,双手背在身后,大摇大摆地走了两步:“就像这样!”
母女俩有说有笑,一路往村外走。
柚柚这才知道,原来爸爸妈妈离婚之后,她就会和哥哥姐姐分开住。
“那哥哥姐姐也会被后妈欺负吗?”柚柚歪了歪脑袋,“我可以像保护二妮姐姐一样,去保护他们。”
“保护啥呀,俩傻孩子要等吃了亏才长记性,就由着他俩去吧。”孟金玉已经决定不再执着,她拉着柚柚的手,走快了几步,“赶紧的,咱们今天去买些好吃的,妈给你把小肚子喂得圆圆滚滚的!”
……
孟金玉今天晚上要做一顿好的,庆祝自己终于摆脱了婆家,带着闺女好好过日子。
此时,她在灶房里生火、做饭。
粳米、五花肉和鸡蛋都是下午孟金玉带着柚柚悄悄上黑市买的。
黑市的食材种类齐全,也不像供销社那样,一卖就是一大份,更重要的是,那儿不需要凭票购买,给钱就行。
这会儿,她淘了两遍米,倒进锅里,就开始焖饭。
大灶做饭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工夫,米饭的香气就飘过鼻尖。
柚柚皱着小鼻尖闻了闻这喷香,恨不得立马拿勺子扒一口饭,尝一尝滋味。
紧跟着,孟金玉又开始做红烧肉。
五花肉看着油光发亮的,一看就很新鲜,她切好小块,往锅里倒了少许油。
油盐和白糖等调料,是孟金玉刚才一并买的,好几毛一斤的调料,她用的时候都得咬咬牙。
油热了,五花肉也终于可以下锅煸炒,火烧得大,只一眨眼,肉的表面就已经微微焦黄。
香味四溢,孟金玉捞了几勺煸出的油脂,往肉上一淋,“滋滋”作响。
之后再淋了些她自己熬的红烧料,肉香味就更加浓郁了。
柚柚等得着急了,眼巴巴地望着,踮起脚尖,一个劲咽口水。
只是妈妈已经把锅盖盖上了,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听着像是红烧肉在里头翻滚,将包裹的酱汁吸收进去。
最后炒糖上色,一盘色香味俱全的红烧肉,就出锅了!
“妈妈,我来端!”柚柚举起小手,自告奋勇。
从妈妈手中接过粗瓷盘时,柚柚小心翼翼的,她紧紧盯着红烧肉,每走一步,都特别特别慢,因为过于谨慎,连脸颊上的肉肉都不抖了!
孟金玉干活麻利,很快就把鸡蛋炒韭菜给做好了。
之后则是一盘炒野菜,野菜看着并不特别,炒好之后散发着清香,绿油油的,让人胃口大开。
一桌三盘菜,再加两碗大米饭,母女俩就开动了。
“吃肉。”孟金玉夹了一块红烧肉,“多吃点,有营养。”
看着妈妈筷子上夹的红烧肉,柚柚听话地张嘴。
只是,红烧肉进了小团子的口中,立马惊得她睁大了眼睛。
糯糯弹弹的皮,用舌头一抿,中间看似肥腻的夹层立马变得像嫩豆腐一样绵软细腻,炖得软软烂烂的肉,散发着扑鼻的香气,刚沾着牙,就快要化掉了。
再挑一块,一大口肥瘦相间的红烧肉,吃着却一点都不腻,有滋有味的。
甜里透着咸,咸里夹杂着浓郁的肉香,吃到最后,柚柚的小嘴巴都变得黏黏的了。
小团子舔舔嘴巴,吃了一块又一块,小肚子很快就变得鼓鼓囊囊的了。
最精华的,还是吃完了肉肉之后,拿红烧肉的汤汁拌饭!
汤汁不是清汤寡水,经过大火收汁之后,浓稠得用勺子都快搅不动,吸收了鲜猪肉的精华,又红又亮的颜色,看着就喜人。
小团子用汤汁拌饭,“嗷呜”一口吞下去,眯起眼睛,发出一声满足的“嗯”!
柚柚好久好久没有吃过这么香的肉肉了。
和妈妈在一起真好,妈妈做的饭,是最好吃的!
见柚柚一脸满足,孟金玉吃得也更香了。
从前,她为姜家做牛做马,连吃块肉都不舍得。
可现在,她大口吃肉,大口吃鸡蛋,别提有多痛快。
现在还只是一个开始,往后她要带着自己的小闺女和小儿子过更好的日子。
“等弟弟回家了,我们做更多更多的红烧肉,好不好?”孟金玉笑着问。
柚柚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还要做鱼,弟弟最喜欢吃鱼了!”
“姜成,你在你妈家屋外头杵着干啥呢?咋不进去?”忽然,屋外一道声音传来。
孟金玉抬起眼,奇怪地看向窗外。
今天姜成选择跟着他爸回去,她有些意外,但还是决定尊重孩子。
现在,孩子怎么又自己跑过来了?
柚柚放下勺子,跑去开门:“是哥哥吗?”
屋门打开,姜成就站在门口。
他看着黑黑瘦瘦的,脸却有点红,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拎了拎手中的麻袋。
“柚柚,这是我从家里找的粮食。”
柚柚蹲下来一看,里头有不少红薯和玉米面。
这么多,能填肚子管饱呢!
“是爸爸让你拿的吗?”
柚柚歪了歪脑袋,爸爸难道没这么坏?
孟金玉走出来:“是你大哥自己拿的。”她对姜成说,“我们这儿还有口粮,你先留着自己吃吧。”
“不怕,我们在家饿不着。”姜成笑一笑,“今天晚上爸带着果果和雯姨上国营饭店吃饭去了,回来还要给我带小笼包呢。”
“哇!小笼包!”柚柚舔了舔唇角,眼睛亮亮的。
“那我就先回去啦!”姜成说,“柚柚在家要乖乖的,别捣蛋。”
姜成帮妈妈和妹妹把口粮提进屋,就赶紧转身走了。
可他还没走两步,就听妈妈喊了一声。
“你爸上国营饭店,咋不带你一起去?”孟金玉问。
姜成说:“我吃过了,不想去。”
“撒谎。”孟金玉随手拍了拍姜成的肚子,“都饿扁了,家里还剩下点饭,来吃吧。”
“我吃过了!”姜成用力摇摇头,说完,拔腿就跑了。
太阳下山了,家家户户都已经回屋吃饭,孟金玉站在屋外,望着姜成清瘦的背影渐行渐远。
这孩子在想啥?
……
姜成一路小跑回家,还没进屋,就听见灶房里两个伯母的抱怨声。
“咋家里口粮少了这么多?还有好几个月才过年,家里这么多人,这么多张嘴巴,口粮吃完了就没了!”
“还不是三房家闹离婚,被孟金玉分走了不少口粮?”
“感觉今天好像又少了几个红薯,还有一些玉米面……”
“也不知道是不是让阮雯雯偷偷吃了。”
这些声音在耳畔响起,可姜成没有出声,抿着唇,悄悄往屋里跑。
“姜成,你咋回来了?我们还以为你跟你爸上国营饭店去了,没留饭啊。”朱大丽着急地走过来。
“我吃过了,不饿。”姜成说完,就关上了门。
王小芬从灶房走出来,小声说:“他该不会是上他妈家吃了吧?”
灶房里,朱大丽和王小芬边收拾,边说着闲话。
她俩商量的是接下来姜焕明和阮雯雯的婚事啥时候办,该怎么办。
而屋里,姜成坐在炕上,望向窗外,紧紧地盯着村尾茅草屋的方向。
其实,他也好想和妈妈一起生活。
只是,他是大孩子了,吃得多,要是去了妈妈身边,会给她添负担的。
他倒是可以下地赚一些工分,现在这年纪,赚的工分虽然没有成年男性这么多,但是供自己吃饭应该没什么问题。
可姜成知道,孟金玉不会允许他这么干。
孟金玉强调了一遍又一遍,要好好念书,将来才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他什么都做不好,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听妈妈的话。
不,他还能做一件事,就是帮妈妈看着果果。
妈妈虽然生气了,但她肯定不希望果果变得太糟糕。
也不知道果果在国营饭店怎么样了,会不会给他带一些晚饭……
想到这里,姜成的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
还是睡觉吧,睡着了就不饿了。
他躺下来,掀起被子,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的。
……
三个人一起坐着自行车去镇上,似乎不太方便,耽搁了不少时间。
姜焕明的车没有安装后座,只有前斜杠可以载人。
姜果与阮雯雯一起坐在斜杠上,虽紧紧挨着,但还是特别挤。
“果果,你已经十二岁了,坐不下的。”阮雯雯无奈地说。
姜果瘪着嘴巴,委委屈屈地看向姜焕明:“爸爸,那怎么办?”
“这样不是个办法,你们俩总不能一个坐车上,一个在边上跑吧?”姜焕明转头问阮雯雯,“你认识去镇上的路吗?”
阮雯雯摇摇头。
她以前是在城里生活的,哪知道从凤林村去镇上的路该怎么走。
“那只能你坐公交车,我骑车载着果果了。”姜焕明说,“到时候我们直接在国营饭店门口集合。”
阮雯雯目瞪口呆,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坐公交车?”
“我坐公交车也可以,可我不认识路呀。”姜果小声道,“我一个人也没坐过,要是像善善一样丢了怎么办呀。”
要不是孩子的眼神清澈纯真,阮雯雯真要怀疑她是她妈派过来专程和自己过不去的!
事已至此,阮雯雯不好发脾气扫了姜焕明和姜果的兴,只好硬着头皮坐公交车去镇上。
公交车经过一个个偏僻的村子,兜了很远很远的路。
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日子,车窗紧闭着,上车的人越来越多,闷着一股子味儿。
一番颠簸中,阮雯雯越来越饿,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等到公交车在镇上停下,她的腿都已经软了。
公交车停靠的位置离国营饭店还有一段距离。
阮雯雯怕姜焕明和姜果等久了,憋着一股子气,走得飞快。
这还是姜焕明与孟金玉离婚的第一天,她用了很长时间才笼络了姜果的心,可不能功亏一篑。
这孩子,将来还能为她所用。
阮雯雯一路都在安慰劝说自己,直到到了国营饭店门口,擦掉额头上细密的汗,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推门进去。
只是,下一秒,她的脸色还是绷不住了。
“果果,你先等一等。现在要是点小笼包,那等你妈过来,都凉了。”
“可是我好饿啊,中午只吃了一碗稀得要命的米汤!爸爸,就先点小笼包和蹄髈吧——”
“果果,做人不能这么自私,你妈还没来呢。”
“不怕不怕,妈妈不会生气的。平时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我亲妈也都是第一个让给我吃的呀!而且,妈妈比亲妈对我还好呢!”
阮雯雯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能让自己缓过劲儿来。
“妈妈!”突然,姜果看见了她。
阮雯雯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坐到她身边去。
饭菜陆陆续续地上了。
不管是什么好吃的,姜果都要第一个尝,尝出滋味之后,就一口接着一口夹。
尤其是蟹粉豆腐和霸王鸭上桌的时候,姜果的眼睛都要亮了,吃得津津有味,恨不得全都夹到自己碗里去。
阮雯雯伸筷子夹了一口鸭肉,刚想再夹一块,就见姜果露出心痛的表情,一时之间,她觉得这肉都不香了。
原本是她和姜焕明之间一次浪漫的约会,可到了最后,却像是带着姜果出来见世面的,阮雯雯简直要气笑了。
这顿饭,不便宜。
姜焕明付粮票的时候,她的心都在滴血。
早知道不来国营饭店吃了,拿粮票去换布票,还能给她做一身好看的衣裳呢。
“爸,我想再带一份小笼包和蟹粉豆腐回家,让我哥吃。”姜果说。
阮雯雯没有出声,只是低下头,望着自己身上的衣服。
她的衣服,还是过去孟金玉穿的,灰扑扑的……
她凭什么穿孟金玉穿剩下的衣服,养孟金玉不要的闺女?
从国营饭店出来,回村的公交车已经停了。
姜果提着从国营饭店里带出来的饭盒,深深地闻了一口,眼睛都弯成了月牙的形状。
阮雯雯深吸一口气,问道:“现在怎么办?走回家吗?”
“你现在认得回村的路吗?”姜焕明问,“要不我去以前单位宿舍里找工友挤一挤,明天一早有公交车了,再回去。”
……
阮雯雯做梦都想不到,最后竟是她骑着自行车,像一头老黄牛一样,载着姜果,“哼哧哼哧”回村去。
路很黑,她好几次都没看清,差点要失去平衡。
而姜果就连一句贴心话都不知道说,紧紧抱着她那饭盒,生怕给洒了。
等到回到家时,阮雯雯已经累得没有力气了。
等她停好车,姜果幸福地挽着她的胳膊:“妈,跟你在一起真开心。你以后可以经常带我去镇上玩吗?”
阮雯雯就从没见过这么没眼力见的人。
她咬着牙关,皮笑肉不笑道:“当然可以,妈最喜欢带果果出去玩了。”
“真的吗?我也喜欢跟妈妈出去玩,下次我们自己去,不带爸爸啦!”姜果撒了会儿娇,又笑着说:“妈,那你帮我和大哥把饭菜热一下吧!”
阮雯雯不由攥了攥拳。
但最后,她还是保持着微笑,去灶房生火。
“好,我就热一会儿,免得太烫了,烫着你们两个。”
“妈妈,你真细心!”
……
姜成饿得睡不着,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叫,犹豫着要不要自己去热个粗饼子吃。
可没想到,慢慢地,他竟饿出了幻觉。
好香啊……
浓郁的香味刚飘来时,姜成还以为自己饿傻了。
然而忽然之间,他听见了脚步声。
而后余光里,他看见姜果手中捧着个大瓷碗,里头放了好多好吃的!
姜成高兴坏了,一下子就坐起来,连筷子都不拿了,随手抓了个小笼包,就往嘴巴里塞。
“哥,你说妈对我俩多好啊!”姜果也夹了个小笼包,“我们以后跟着她过,一定会过得特别开心!对了,听说,咱爸和妈打算下个月办喜酒,就在咱家门口支几桌酒席,还要把舅舅和舅舅的爸妈叫过来呢,到时候我要给全村人发喜糖,让大家沾沾咱家的喜气!”
姜成对这没兴趣,他“咕咚”一声吞下嘴巴里的小笼包,认真道:“果果,大哥想对你说一件事。”
……
阮雯雯一个人躺在炕上。
对姜果的怒气是一阵的,如今气消了,仔细想想,也不过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罢了。
姜果这孩子就是自私了一些,但心里到底是向着她的,她总没必要跟这么一个小丫头一般见识。
毕竟接下来,她还得靠这孩子帮自己打孟金玉和柚柚的脸。
这样一想,阮雯雯的心里舒坦了一些,接下来她打算先把分家的事办了,再摆喜酒。
结婚当天,她要让孟金玉亲眼看着姜成与姜果对自己言听计从,看着自己的日子过得有多红火。
孟金玉一定会嫉妒,一定会的。
……
此时另一边,孟金玉打了个喷嚏。
她趴在桌上,用自己小闺女硬塞过来的笔挠了挠头,对着孩子从二妮家借来的小学课本,一筹莫展。
“妈妈!你不要再假装打喷嚏偷懒了!知识就是力量,从今天开始,我们要读书看报学文化!”
柚柚做了这么多天的梦,梦出了经验。
后妈要等爸爸发家致富之后带着她过好日子,这样不是很慢吗?
柚柚和妈妈准备要靠自己,闯出一条光明美好的大道来!
26. 第26章 这不是他们家的小孩吗?……
姜成说有事要对姜果说。
姜果兴致勃勃:“啥事儿呀?好事吗?”
今天是个值得高兴的日子, 爸妈离婚了,她多了个后妈。
后妈聪明能干,虽然似乎跟她亲妈长得一模一样, 但就是比她亲妈好看。
在国营饭店吃饭的时候, 她还听后妈和爸爸说, 接下来爸爸的工作会调动, 说不定很快就越升越高, 去城里当领导了。
到时候,他们一家人都能跟着爸爸搬进城里的职工大院。
不知道城里的职工大院是不是挨着百货大楼呢?
如果是的话,她要每天上百货大楼逛!
姜果想得越来越远, 唇角也扬得越来越高了。
“果果,咱们回学校上学吧。”姜成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姜果就像是见了鬼似的, 眼睛瞪得大大的,还夸张地拿手摸了摸哥哥的额头:“你傻啦?以前每天在学校上学受的苦,你忘记啦?”
那会儿他们兄妹俩不单要上学,平日里还得住在学校,一个月也回不了几次家。
姜成和姜果不是同班同学,但在学校, 他们俩都受了不少委屈。
“你们班的老师最凶的, 每次你和别人说话,被罚站的就只有你!他还说,为什么乡下人总爱把野孩子送到城里,难为他们老师来管!”
姜果说起这件事,就一肚子气:“还有我们班!我们班的女同学,可讨厌了,自己穿的裙子是从供销社买的,就笑话我穿的是灰扑扑的裤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呀, 我现在也有裙子了!”
她是说什么都不愿意再回去念书了。
同时,想起当初那些不愉快的回忆,姜果甚至觉得连小笼包都不香了,赶紧去拿了一个勺子,尝尝晚上在国营饭店时她觉得最美味的蟹粉豆腐。
见状,姜成有些为难。
他以前觉得自己是哥哥,得承担当大哥的责任,可这些日子以来,他做什么都是错的。
如今,善善丢了,柚柚跟妈妈走了,家里就只剩下他和果果了。
妈妈虽然没有让他看好果果,但她说过,想要当男子汉,就要果断一点。
要么就想办法改变现状,要是没办法,那就别磨磨唧唧的。
要想办法,想聪明的办法……
“吸溜——”姜成吸了一口小笼包的汤汁,又把姜果给自己拿的勺子给抢走了,尝了尝蟹粉豆腐。
真好吃,都要鲜掉眉毛啦!
姜果没了勺子,也不恼,回头再去拿一个。
她蹦蹦跳跳的,看起来心情特别好,都快要哼起歌儿来。
好不容易,她回来了。
只是蟹粉豆腐还没入口,姜果突然听见哥哥说了一句让自己瞳孔地震的话。
“果果,你是不是黑了?”
姜果放下勺子,快速跑去照镜子。
煤油灯的灯芯快烧尽了,屋子里光线昏暗,她一只手拿着镜子,一只手仰着自己的脸蛋,全方位检查。
“黑了?”她纳闷地自言自语。
“可能是下地干活太辛苦了,这么大的太阳呢。”姜成心虚地看看一点都不黑的妹妹,轻轻咳了一声,“我听人说,就算是大冬天的太阳,都能晒黑人。”
姜果的眉心拧了起来,心情变得伤感。
大冬天的太阳都能晒黑人,那等明年夏天,她每天一大早就要下地赚工分,会不会变得黑黢黢的?
“对了,你认不认识隔壁村清清的姐姐啊?”姜成摸摸自己的鼻子,“我听说,清清的姐姐初中毕业后,就上百货大楼当营业员了。”
“初中毕业就能当营业员吗?”姜果一脸好奇。
姜成含含糊糊地点点头,随口敷衍了两句。
他可不知道初中毕业能不能当营业员,他甚至不知道清清和清清的姐姐是谁……
他只知道,不管姜果惹得妈妈多伤心,打心眼里,妈妈还是希望她能念书。
念了书,能懂得很多很多的道理,也许到时候,她就能懂事了。
……
二妮的妈妈生前是教师,家里有很多课本。
如今小学课程是五年制的,柚柚请二妮姐姐给她找一些简单的课本,她和妈妈要自学成才!
“先学认字吧!”柚柚说。
其实孟金玉是认得字的。
毕竟如今的她拥有两世的记忆,上辈子接触的东西多了,大文盲也被迫学着看懂了一些简单的字。
只不过,会看不会写。
小学课本上的文章,写得密密麻麻的,她对着逐个字逐个字地念,如果有不确定的,就拿笔圈起来。
柚柚站在一边,当严厉的小老师,不让妈妈打瞌睡,慢慢地,妈妈终于进入了学习状态。
“找——”孟金玉说,“这个字念找。”
“找!”柚柚也跟着学。
只是,就在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孟金玉的眼神有了波动。
她突然坐直了身体:“柚柚,家里有没有纸?”
“柚柚去借!”柚柚说,“但是要做什么呀?”
这些天,孟金玉一方面忙着搬家离婚的事,另一方面,心中一直惦记着如何才能尽快将姜善找到。
即便所有人都忘记了善善,她和柚柚也不会忘记。
可是如今不是后世,没有网络,连电话都不常见,她想要借电话给派出所打电话都得走好几里的路去东里公社。
出发的时候有多期待,回来的时候,就有多失望,公安同志查不到任何消息。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们写一个寻人启事,去善善走丢的那条街问人,一个一个地问!”孟金玉拉着柚柚的手,“我早怎么没想到呢?”
柚柚不懂什么是寻人启事,可只要有可能找到弟弟,就一定要试一试!
现在天已经黑了,可还不晚,村民们还没睡呢,小团子穿上外衣,就出发了。
孩子在村子里找人,孟金玉是放心的,她琢磨寻人启事的内容,多了几分希望。
同时,她忽然想起,之前柚柚给自己的小本子。
小本子是阮雯雯的,当时看了小本子之后,孟金玉可以确定她与自己一样,觉醒了前世的记忆。
这事说出去也没人信,说不定还要被村干部们说是封建迷信,因此孟金玉一直没将这当成证据拿出来。
现在,小本子倒是可以用来打打草稿。
村子里,柚柚没有耽误时间,她按照自己对村民们的了解,上的都是有文化的人家里去。
不过,凤林村的村民们再有文化,也不过是比一般人多认识几个字,学历最高的,还得属她爸爸!
这样一想,柚柚直接回了姜家。
房门没有上锁,小团子进来时,大家还没睡,但都已经回屋休息了。
倒不是不够堂堂正正,只是她和全家人都不是好朋友了,不想特地去跟他们打招呼。
柚柚现在可是妈妈那一边儿的!
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就算没有灯,摸着黑也能找着路。
柚柚穿过堂屋,“哒哒哒”去了以前爸妈睡的里屋。
本来以为会碰到爸爸和后妈,可谁知道,屋子里没人!
柚柚还小,不知道姜老太为了自己那最后一点可笑的面子与原则,愣是不让姜焕明和阮雯雯在正式扯结婚证之前睡一个屋。
再加上今天姜焕明在自己原来单位的宿舍借住一宿,屋里压根就没有人,因此小团子这一路进里屋找纸笔,就显得顺利很多了。
姜焕明的纸笔都在柜子隔层里,和他以前用的书摆在一起,整整齐齐的。
柚柚一口气拿了不少,又随手拿了一本书,想带回家让妈妈学一学。
不过她没想到,她刚用小胳膊夹着书呢,就见书里掉出一张照片。
她瞄了一眼,一脸欣喜。
是他们兄弟姐妹们小时候的照片!
这时,一阵脚步声响起,柚柚赶紧把自己找到的东西全部抱紧,迈着小碎步跑走了。
……
阮雯雯追出门去。
这些天,姜老太让她住在侧边间的屋里,就是为了老婆子出门和老姐妹闲聊时不让人看了笑话。
阮雯雯觉得她自欺欺人,像是这样一来,她小儿子就变成正经人似的。
不过老太太到底同意了他俩的婚事,阮雯雯也没计较这些小事。
刚才她睡不着,又没别的事可干,就出来上茅房,顺便倒杯凉白开喝,可没想到,居然听见里屋传来一些动静。
定睛一看,是柚柚来拿了不少东西!
阮雯雯不知道这母女俩是不是要闹什么幺蛾子对付自己,就跟上去。
她到了村尾的茅草屋门口,透过窗户,看见孟金玉和柚柚正在写字,眼底多了几分嘲弄,转身想走,可一不小心,却看得更真切了些。
为什么孟金玉拿着她以前那本写着前世记忆的本子?
阮雯雯有些心慌。
“姜善。”
“今年三岁,聪明、不爱说话、胆小。”
“走失在供销——”
紧跟着,阮雯雯听见孟金玉在自言自语。
“这些字,我倒是认得,但笔不听我的话啊。”
柚柚马上说:“练习!练习就好啦!”
“供销社的社怎么写?”孟金玉在课本和柚柚从姜家拿来的各种小册子里找,“啊!我知道了,是社会主义的社,先画下来!”
“是写!妈妈,是写不是画!”
屋外,阮雯雯心跳如雷,拔腿就走。
她们还在找姜善。
而且拿着她自己的小本子。
会不会是她们发现了什么?
应该不至于,当时姜善走丢之后,姜家没有任何一个人怀疑到她头上,甚至是柚柚这么鬼精鬼精的一个小人儿,也不认为她是故意的。
阮雯雯心烦意乱,一路走回姜家。
屋子里漆黑一片,她快步走着,去里屋找她们是不是又拿走了什么把柄。
大晚上的,姜成和姜果听被这动静,出来看了一眼。
“妈妈,你在找什么呀?”姜果问。
阮雯雯被吓了一跳,迅速说道:“随便看看。”顿了顿,她试探道,“我想你弟弟了,果果,这两天,柚柚有没有说起你弟弟?”
“好久没和柚柚一起玩了。”姜果拍了拍脑门子,转头对姜成说,“早知道刚才给柚柚留个小笼包,她还没吃过呢。”
姜成没出声,只是紧紧盯着后妈看。
好奇怪,为什么她突然提起弟弟?
一个曾经试图将柚柚卖掉的后妈,真的会想念弟弟吗?
……
第二天一大早,姜焕明回来了。
他昨天在国营饭店吃饱喝足,又回以前的宿舍和老工友们说说笑笑,喝了几杯酒,之后躺在床上,一觉睡到大天亮,别提有多高兴。
稀罕事这么一闹,也就一开始被人笑话得厉害些,可现在不也没啥了?
连法律都允许感情不和的两口子离婚呢,离婚证一领,他和孟金玉一点关系都没有,大可以开始自己新的生活。
往后,他有一个知书达理的好妻子,有一对能在事业上帮到自己的老丈人和丈母娘,日子肯定越过越好。
他心情好了,脸上就挂着笑,碰见正要去上工的生产队队员们,还客客气气地打招呼。
一个大娘见他笑眯眯的,就凑上前问道:“焕明,你和金玉咋样了?”
“啥咋样啊,离了!”姜焕明语气随和,“婶子,现在不兴盲婚哑嫁,城里年轻人都是自由恋爱的,我和金玉早就没感情了,早离了早好。”
大娘拖长音“哦”了一声,纳闷地问:“那你和那个——家里那啥雯,就是自由恋爱?不过你们俩以前到底对不住金玉,将来一个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金玉和孩子们能好受啊?”
姜焕明一笑:“婶子,这就是你跟不上年轻人的步伐了。现在离婚的人虽然不多吧,但也不是没有,感情不好,在一起也是互相折磨,倒不如早点分开呢!我们还有这么多小孩,就算离婚了,以后也是亲人啊。”
姜焕明强行在给自己挽尊,不过大娘听不明白,她只能听懂最后一句话——
以前的俩口子,现在变亲人了,那关系应该也不差吧?
凤林村的村民们和姜家人一样,总认为学历最高、最有出息的姜焕明说出的话,就是至理名言,尤其大娘还是个墙头草,风一吹,立马就往他这边倒。
这会儿她琢磨着在城里待惯了的人,思想就是特别进步,他们离婚又结婚的,自己也不当回事儿,那外人还有啥好说的!
说不定孟金玉心甘情愿地祝福前夫和阮雯雯呢。
大娘心里有数了,准备下地干活的时候跟其他妇女好好说一说。
人家孟金玉都不急,他们急啥呀?
姜焕明给人洗脑成功,心满意足,转身就要回家换衣服上班去。
正好这时,他远远地看见孟金玉拉着柚柚的手从村尾出来。
大娘的眼睛亮晶晶的,瞅瞅姜焕明,又瞅瞅娘俩。
一些生产队队员也停下脚步张望。
这就是能够证明自己的时候了,家丑不可外扬,既然已经外扬了,那离婚之后能和平解决不愉快,也不迟。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姜焕明笑容满面,语气和善:“你们上哪儿去?手上拿着啥呢?柚柚打扮得这么好看,是进城吧?”
话音落下,他还伸手,想要揉揉柚柚软绵绵的头发。
然而,小团子动作灵活,脑袋瓜子往后一躲,“咻”一声,跳到一旁去了。
姜焕明的手僵在半空中。
“滚一边去。”孟金玉冷淡地丢下这句话,牵着小闺女走了。
刚才的墙头草大娘看着这一幕,“咦”了一声:“她让你滚一边去。”
姜焕明吃了瘪,脸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刚才他侃侃而谈的那些话,就像是反过来,狠狠地打了自己的脸。
生产队队员们看够了好戏,领工具上工去了,边走还边议论着。
“哪有啥和平相处,姜焕明就是个负心汉,金玉才不原谅他呢。”
“能干出刚离婚就要结婚的事,他可真好意思。还以为金玉要配合他做戏呢,没想到人家压根懒得搭理他,让他滚一边儿去!”
“不过,金玉带着娃上哪儿去?今天不上工啦?”
“听说请了假,又要去镇上找娃了。她也不容易,一个女人带着娃,要赚工分,还要顾着孩子。要不是村长家好心,帮她照顾小闺女,估计这日子更难过了。”
“她那个小儿子,都丢了十天半个月了吧?派出所都上过好几回,连公安同志都找不到,她怎么可能找到呢?”
“估计早就已经被拐了,压根不可能找得回来。”
……
一大早,阮雯雯抱着个大盆上溪边洗衣裳,远远地,就听见村民们的话。
她抿着唇一笑,更加卖力地搓衣服了。
这时,不远处一个人走过来。
阮雯雯看仔细了,才发现是生产队副队长。
“队长好。”阮雯雯赶紧站起来。
“你来这么多天了,咋还不下地干活?”副队长问。
阮雯雯一愣,她不想下地,反正姜焕明能挣钱,她有吃有喝,为什么要下地干活?
她才不稀罕那几个工分。
“劳动是最光荣的,我不管你是城市户口还是农村户口,只要来了村里,就得下地。”顿了顿,他指着不远处的知青点,“知青点里那些小知青也是被娇惯着长大的,而且他们还有文化,都是读书人!你看,就算是读书人,不是也得撩起袖子挥锄头吗?更何况是你?”
生产队里正副两个队长都是大老粗,每天拿着口哨,一片片田地逛着,盯着干活时磨洋工的队员。
阮雯雯早就被他们盯上了,这会儿都没能偷几天懒,就被拉去地里干活。
阮雯雯想着千万别分配她去玉米地,谁知好巧不巧的,只剩下玉米地缺人了。
“副队长,能不能给我换别的地里去?我碰了玉米穗,浑身都痒,好几天都好不了。”
她以前在城市长大,没干过农活,前阵子假装是孟金玉时,倒干了一段时间,只是总爱偷懒。
现在所有人都盯着她,她没法偷懒了,就想着让副队长给换个轻松些的活儿,上回玉米穗戳着手那种瘙痒难忍的感觉,她到现在还记得呢。
“你来了我们生产队,就得好好干活。大家都是一样的,你不愿意干的,人家也不愿意,可你看看人家,谁喊苦,谁喊累了?”副队长没好气道。
放眼望去,玉米地里确实已经有不少队员了。
秸秆叶子已经干了,玉米粒颗颗饱满,看着黄澄澄的。
队员们用力挥着镰刀将玉米杆割倒,一整排一整排摆着,一些在地里帮忙的孩子没这么大力气,就齐心协力,使尽吃奶的劲儿也要将玉米的皮掰下来。
虽然很累,但大家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这样一相比,就显得阮雯雯的思想觉悟非常低了。
“可是我——”阮雯雯抿了抿唇,迟迟不愿意下地。
听见动静的大队长走过来,沉着脸说道:“收玉米是多难的活儿?比起来都算轻省的了,痒点就痒点,咬咬牙克服一下不就好了?”他皱着眉说到这里,又上下打量了阮雯雯一眼,“你这不是已经穿长袖长裤了?遮着手臂和腿已经够了,难道还想穿上大冬天的厚棉袄去?农村媳妇没这么娇气!”
阮雯雯被一顿指责,低下头。
地里其他队员早就知道要来收玉米,通通是全副武装,穿着长袖长裤就不必说了,还戴了帽子和手套,甚至连脖子都遮盖得严严实实的。
“你到底去不去?”大队长说。
阮雯雯很委屈,泪光闪闪,可没人怜香惜玉,最后就只好硬着头皮下地了。
她伸手,一不小心就碰着了玉米穗,刚想要躲开,又不小心被扎到。
她痒得受不了,眼泪一个劲往下掉,用手背擦了擦,眼底下立马起了一整排的红疹子。
一想到接下来还要连收好几天的玉米,阮雯雯更想哭了,颤抖着肩膀,眼泪往下掉。
只可惜,她哭得再可怜,痒得再厉害,都没人搭理,大家都忙着收玉米呢。
……
柚柚跟着孟金玉坐公交车去镇上。
一路上,孟金玉拿着写好的寻人启事,心情焦灼,而柚柚则捧着自己昨天在姜家找到的照片,一刻都不敢松开。
这是去年在照相馆拍的照。
当时姜果在镇上念书,见同学都上照相馆拍过照,自己也闹着想拍照。
孟金玉拗不过她,就同意了。
当时,柚柚和善善比现在还小,孟金玉想着这么小的娃上公交车也不买票,就带着他俩一起来了。
一张照片很贵的,要好几毛钱。
钱都给了,那当然是能在相片里挤几个人,就尽量挤几个。
因此这张照片,就是姜家三房的全家福。
相片中,姜焕明和孟金玉肩并肩站着,看起来很不熟,还好有几个小孩在其中缓解气氛。当时,姜果做了个鬼脸,姜成正在制止,柚柚掩着嘴巴偷笑,而善善懵懵懂懂,眨巴着眼睛,一脸好奇。
虽然照片中的姜焕明看着怪晦气的,可几个孩子笑容满面的逗趣模样,还是让孟金玉的嘴角不自觉扬起。
母女俩到了镇上,就立马去当时姜善走丢的那条路找人。
“同志,你看过照片里这个小孩吗?”
“个子大概到这里,话不多,眼睛特别大。”
“照片里他才两岁,今年长开了一点,但五官变化不大……”
孟金玉一路走着,一路问,虽然她知道这相当于大海捞针,找到姜善的机会微乎其微,但不论什么办法,都得试一试。
“妈妈,寻人启事呢?”柚柚说,“我们贴在墙上,好不好?”
“不行,街道办事处的人会撕掉寻人启事的。”孟金玉说着,目光突然落向不远处的一些门店。
那边上有一间布料店、一间馄饨铺,再往前几步,就是当时柚柚和善善跟着阮雯雯去的供销社了。
孟金玉带着柚柚去了布料店门口:“同志,这寻人启事能放在你这儿的柜台吗?”
布料店的老裁缝抬了抬眼皮,飞快地扫了她一眼:“什么寻人启事?找人得去找公安。”
“我们报过公安了,但是——”
孟金玉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那我也没办法,我们这儿又不负责找人。”
孟金玉捏着手中的寻人启事。
正当她考虑说辞时,柚柚将寻人启事拿了过去。
她走到柜台前,小脚踮着,将寻人启事和照片一起递过去。
“老爷爷,我弟弟丢了。”柚柚的声音软软糯糯的,“这个放在这里,只要有人来,就让他们看一看,行吗?”
老裁缝正在干活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了看柚柚。
柚柚的嘴角抿了抿,小心翼翼地后退一步。
这老爷爷看着好严肃,她有点害怕。
但小团子想要找到弟弟的焦灼心情压过了恐惧,她做了个深呼吸,小小声道:“老爷爷,等我们找到弟弟了,就来您这儿做衣裳,做好多好多的衣裳……”
老裁缝这才拿着寻人启事,看了一眼。
“求求你了。”柚柚的两只小手合拢,做了个拜托的手势。
孩子的真诚与执着打动了他。
“放这儿吧。”老裁缝想了想,又说道,“再冲张照片,一起压在我这玻璃柜下面。”
“我去照相馆问问!”孟金玉的眼中迸发出喜悦,她用力地鞠躬道谢,又赶紧拉着柚柚跑去找照相馆,一刻都不停。
……
一整天的时间,孟金玉收获颇丰。
她在照相馆重新洗了几张全家福,到处请店面里的工作人员将照片放在显眼处。
国营商店的售货员总是要牛气一些,但好在大家的心都是好的,好说歹说,最后就算心不甘情不愿,也还是同意了。
“找不到底片都能洗照片吗?是重新拍下来再加急洗?这价格不便宜吧?”布料店的老裁缝推了推老花镜,说道。
“攒钱本来就是给娃用的。”孟金玉笑着说,“不管付出啥,只要能找到娃,那就都值了。”
老裁缝看着孟金玉,她不容易,折腾了一天,什么都不舍得买,连干粮都是带出来的粗粮饼,就着水凑合一顿。
至于小丫头,她妈中午给她要了一碗热腾腾的大馄饨,吃得一滴都不剩。
虽然她白白嫩嫩的,但衣服和鞋子都很旧,能看得出家里环境不算好。
就这样的一对母女俩,为了找到家里走丢的小孩,不怕苦不怕累的,就算老裁缝的心是石头做的,也要软了。
……
阮雯雯回家时,不管是脸、手、脖子还是耳朵根子,都起了一片片红疹子。
这确实不是她娇气,从玉米地里出来的队员里,就她的情况最让人不忍直视。
一些好心一些的妇女见了,教她回去之后用土法子处理止痒。
阮雯雯痒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用手指甲轻轻挠挠脸,又挠挠脖子,恨不得跳到热水里泡一泡。
“别挠了——越挠越痒了呀!”
“忍一忍,明天就好了!”
阮雯雯哪还听得进这番话,只觉得自己就像是后世动物园里正在抓虱子的猴子,任人参观。
她委屈得不得了,红着眼眶,跑回家去。
阮雯雯一回到家,就见姜果跑上来。
“妈妈!你终于回来啦,我一个人在家都不知道干些啥,你回来就可以陪我说说话啦!”姜果嘴角一扬,漂亮的小脸表情明媚,她笑容满面地上前,却在看见阮雯雯的脸之后,被吓了一跳,往后弹了一大步。
“果果,你知道有啥办法让我不这么痒吗?”阮雯雯抓着姜果的手,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不知道呀。”姜果挠挠头,忽然地浑身颤了颤,把手抽回来,“妈妈,你别摸我呀,你摸了我,我浑身上下都发痒了。”
阮雯雯的心都要寒了。
她的嘴角无比僵硬,摆了摆手:“你去玩儿吧。”
姜果点点头:“那我去啦!”
正好这时,姜焕明下班了,他骑着自行车回来,一到家门口,就将车停好,还拿抹布沾了水,仔仔细细将自己的宝贝车子擦得锃亮。
“爸!”姜果跑上前,脚步轻快,元气满满,“妈妈去玉米地收玉米,全身都痒痒。”
灶房里,阮雯雯正在烧热水,想要擦一把身体,恰好听见姜果对姜焕明说的话。
她的鼻子微微发酸,等着他来安慰自己。
可没想到,姜焕明进来倒凉白开喝时,只是淡定地看了她一眼,问晚上吃啥,和平时一样。
阮雯雯一下子就委屈了,生气地跺了跺脚,跑出去。
姜焕明赶紧出来追:“这是怎么了?”
“我累了一天,浑身痒痒,你也不关心我。姜焕明,我跟着你受了这么多苦,你是不是一点都不心疼?”阮雯雯的眼圈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
见她这样一闹,姜焕明疑惑地说:“下地赚工分不是很正常吗?谁都要干的。”
阮雯雯气得不得了,一下子就撇过脑袋,嘟着嘴巴“哼”了一声,不搭理他了。
姜焕明见阮雯雯这娇娇柔柔的样子,突然觉得还挺新奇的,心念一动,胸口就像是突然淌过一股热气。
“你别生气了。”姜焕明说。
“那你哄我。”阮雯雯的声音很轻,撒着娇一般。
“哄你——”姜焕明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对了,你不是说要分家吗?我今天就跟妈说。”
“她要是不同意呢?”阮雯雯嗔他一眼,“要是不分家,我爸妈可不同意我嫁给你的,城里女人结婚后都单过。”
“她会同意的,我妈听我的,一会儿吃完饭,我就去跟我妈说。”姜焕明心里也没底气,不过看着阮雯雯,他有些心痒痒,恨不得立马娶她回家。
“今天提分家,明天分出去单过,后天咱就去领证。”姜焕明拽了拽阮雯雯的手,说道。
阮雯雯抿着唇笑了笑,又摊开手:“工资呢?”
“什么?”姜焕明问。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呀,今天你们单位发工资。”阮雯雯努了努嘴,不乐意道,“你以前一发工资,就给你媳妇上交,二嫂说的。”
“这个二嫂!”姜焕明“啧”了一声。
阮雯雯见姜焕明吃这一套,就轻轻地摇晃他的胳膊:“我不管,我受委屈了,要买新衣服。布拉吉、的确良……我好看了,你也有面子。”
姜焕明笑了:“好好好,都给你买。”
阮雯雯唇角一抿,偷偷笑了笑,等着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和布票。
“我还要买雪花膏!”阮雯雯又说。
姜焕明哭笑不得,但他并不小气,干脆地答应下来。
阮雯雯的心里头好受多了。
漂亮的衣裳、昂贵的护肤品、国营饭店的大鱼大肉……
这才像是过好日子的样子,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然而,正当她的嘴角终于露出畅快的笑意时,姜果却突然跑了过来。
“爸爸!给我三块五!”姜果摊开手,“还要给哥哥三块五!”
阮雯雯的嘴角一僵:“加起来都要七块钱了,你们两个小孩,怎么要拿这么多钱?”
姜焕明一个月的工资也没多少,一口气拿走七块钱,还怎么给她买衣服和雪花膏?
她就是拼了这条命,都要拦着!
“我和哥哥要去上学了,这是学费。”姜果挺了挺胸脯,一字一顿,声音清脆,“爸爸妈妈,我懂事了,你们以后不用再为我操心了!”
姜焕明闻言,愣了愣,随即眼底的喜悦替代了诧异:“好!念书好,你们愿意念,我就愿意供。”
姜果笑盈盈地,跑到阮雯雯身边,想要挽着她的臂弯,但又怕痒,便将双手背在身后,离她一米远:“妈妈!你也为我开心吗?”
阮雯雯:……
开心,开心得差点要咬碎了牙。
……
孟金玉和柚柚心里清楚,即便她们带来寻人启事和全家福,也不可能这么轻轻松松地找回弟弟。
这是一场长久战,她们不会放弃。
“不早了,我们回家吧。”孟金玉揉揉柚柚的脑袋。
柚柚乖乖地点点头,去坐公交车的路上,每经过一间店铺,都要进去提个醒。
“姐姐,你记得让人看看我弟弟的照片呀。”
“阿姨,如果我弟弟来了,你能认得出来吗?我们家住在凤林村村尾的茅草屋,你记得把地址留给弟弟哦,我弟弟记性很好,一听就记住了。”
“老爷爷,我过两天还会过来的,你要帮我和妈妈盯紧了呀。”
……
望着这操碎了心的小团子,老裁缝哭笑不得。
等到母女俩离开时,他将柜台上的玻璃台面抬起来,轻轻地,将寻人启事和照片,一起塞了进去。
这是最显眼的位置,只要来往的人,都能看见。
太阳落山了,天色逐渐沉下来。
老裁缝拿抹布擦了擦柜面,准备收铺回家。
这时,一个女同志将自行车停在外边。
下车之后,她进来说:“有没有柔软一点的布料?我想给孩子做一身衣裳。”
“有的,同志,你过来选一选布料和花色。”
女同志往里走去,她眼光好,选购布料也干脆,一眼望去,就挑了几个款式。
“你拿出来,给我摸一摸料子。”她说。
等到老裁缝去取布料时,她找了张高高的木凳子坐下,百无聊赖,胳膊肘撑着柜面,一只手托着腮。
“同志,你是给男孩还是女孩做衣裳?”
“男孩。”
“是你儿子吧?多大了?”
“嗯——三岁多吧。”
叶美荷淡淡地回答着,忽然,目光落在柜台的全家福上。
她一怔,整个人俯下来,紧紧地盯着全家福上,那个神情懵懂的小男孩。
这不是他们家的小孩吗?
27. 第27章 无论如何,也得送善善回家。……
“同志, 你是买布料回去自己做,还是放在店里,交给我们做?做一件小孩子的短衫大概要两到三天的时间。”老裁缝将布料摆在柜面上, 问道。
现在一些年轻人结婚时会置办缝纫机, 平日里扯一些布料, 回去自己做衣服。
“我这里有我家孩子以前的旧衣服, 你照着这尺寸来做。”叶美荷拿出一件灰褐色的小孩衣裳, 又随意选了两款布料,之后装作不经意地,看向玻璃柜上的那张全家福, “这照片,能给我看一看吗?”
老裁缝拿出照片, 指了指相片中的姜善:“是一对母女,来找这个男孩。就是这个漂亮的小孩,不过他们家的小孩,长得都挺漂亮。”见叶美荷很感兴趣,他将照片递到她手中,“相片里这孩子才两岁, 现在已经三岁了。”
叶美荷的眼睛一眨不眨, 紧紧盯着相片中的姜善。
孩子在幼儿时期,是一天一个样,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姜善。
当时他很小,但还有小奶膘,要稍微胖乎一些,双眸则和现在一样清澈、懵懂。
“同志,你见过这个小孩吗?”老裁缝见她盯着照片看得入神,问道, “如果你见过这孩子,能不能仔细想一想?他家人应该挺着急的。”
“没见过。”叶美荷连想都没想,直接说道。
真这么着急,一早去哪儿了?
当时她捡到姜善的时候,孩子被淋成落汤鸡,小小的身子缩着,不停地颤抖着。
这十几天,她耐心照顾着孩子,早就已经对他充满了感情,因此在得知孩子的家人在寻找他时,第一反应是抵触的。
“也是,这么长时间,可能孩子都被拐子拐了。”老裁缝叹气,“我也是看她们可怜,所以才同意她把照片和寻人启事放在这儿。其实啊,这样找小孩,就等于是那个什么——大海捞针,对,大海捞针似的。”
叶美荷听了他的话,才注意到刚才摆全家福的位置边上,还有一张寻人启事。
她垂眸仔细看了看。
这字写得歪歪扭扭,并不好看,甚至难以辨认。
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却让人的心里头堵得慌。
她可以想象,那个母亲是如何笨拙地写下这启示,再拿到镇上,到处打听儿子的下落。
“同志,你带布票了吗?”老裁缝算了算布料和制衣的费用。
叶美荷掏了布票,又给了钱,和老裁缝约定好,后天下午下班的时候来取衣裳。
她走的时候,又深深地看了那张全家福和寻人启事一眼,之后便迈上自己的自行车,头也不回地骑走了。
老裁缝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片刻之后,低头看了看她带来的小衣裳,自言自语道:“穿得怪好看的,还有自行车,看起来是体面人。怎么带过来的小孩衣服这么不讲究……”
叶美荷骑着车,一路回了家。
纺织厂大院里住着几十户人家,一到这个点,家家户户都飘出饭香味。
“回来啦?”有人笑着对叶美荷说。
“回来了。”叶美荷从自行车上下来,推着走,“刚才去给小孩扯布料做衣裳了。”
“你们俩口子心眼真好。路上捡了个孩子,就当是自己家的孩子一样照顾。我看那孩子就直接在你们家养大得了,你们有母子缘啊。”
“捡的毕竟是捡的,要是他父母来了,也得还回去……”
“永元不都说派出所没消息吗?说不定他父母根本不想找呢!他们当根草的孩子,你们俩当个宝,说到底还是这孩子的福气啊。”
叶美荷沉默了。
当时她和丈夫捡到善善之后,确实是想把他送回到派出所的,但因为孩子受了凉,高烧不退,她就让丈夫一个人跑这一趟。
后来孙永元去了,匆匆忙忙的,也不知道留下自己的单位和联系地址,只说派出所里的同志说,那两天根本就没人因为丢了孩子来报公安。
她听了之后非常气愤,正常人丢了荷包都知道去派出所报案,怎么一个活生生的孩子丢了,竟会没人来找?
于是之后她说什么都不愿意让丈夫带着孩子去派出所了。
后来,在孩子发高烧的那些天,她耐心照顾着。
一直以来,叶美荷都想要一个孩子,偏到处寻医问药都怀不上,她放弃了,可姜善的出现却给了她希望。
她很喜欢姜善。
叶美荷觉得孩子有点瘦,白面馒头和大米饭顿顿都有,还大鱼大肉喂着,想要将他喂得白白胖胖的。她还给孩子报了托儿班,将来想要供他念小学、初中、高中……若不是高考取消了,她甚至想要供他念大学。
可现在,她发现,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姜善的亲生母亲和姐姐在找他,也许她们当时并不是没有报公安,只是——与孙永元去的不是同一个派出所罢了。
她们是寻求过公安同志的帮助的,只是迟迟没有消息,才拿着全家福和寻人启事满大街找。
这办法并不聪明,能找到孩子的机会仍旧渺茫,可是,却是她们唯一的希望。
“怎么了?美荷?”同事的手在叶美荷眼前挥了挥,“不舒服吗?”
叶美荷回过神,勉强地笑了笑:“不是。”
她将自行车推到车棚锁好,掏出钥匙回家。
一进门,厨房里飘来香气。
“你上次不是说小孩子一天吃一个鸡蛋,才有营养吗?”孙永元从里头出来,手中还拿着一个碗,说道:“我想到今天善善还没吃鸡蛋呢,食堂是有水蒸蛋,就是打回来怕凉了,就给孩子做一个。”
他们家平时是不开火的,俩口子工作都忙,每天下班就拿着票去食堂打饭菜。
但是家里多了个小孩之后,他们时不时都要给他加餐,也就学着做一些简单的菜了。
“你会不会呀?”叶美荷将跟在孙永元身后的善善抱起来,笑着说,“水蒸蛋要蒸得好是有学问的,要不我来?”
孙永元将碗交给她,又把自己身上的围裙取下来,系到她身上。
叶美荷哭笑不得:“就是蒸个蛋,不用系围裙了。”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抬起手臂,无奈地看着站在边上的小不点,“善善,你说叔叔傻不傻?”
善善仰着白皙的小脸蛋,嘴角悄然勾起,露出小米牙,笑容腼腆。
水蒸蛋不需要什么爆炒颠勺的技术,不一会儿工夫,就蒸好了。
蒸得细腻滑溜的蛋,往上划几道口子,淋上酱油和香油,再撒上小葱花,飘着香气,看着令人胃口大开。
开饭了。
叶美荷将善善抱起来,搁在自己身边的椅子上,给他一个勺子和一碗饭。
姜善自己会吃饭,他用小勺子挖着白米饭,送到嘴巴里,又轻轻舀了一口水蒸蛋。
“小心烫!”叶美荷连忙说。
可姜善慢条斯理的,握着小勺子,在嘴边吹了吹:“呼——呼——”
过了好久,才往自己口中送。
叶美荷揉揉姜善的脑袋:“善善,我喂你吃,好不好?”
虽然这孩子会自己吃饭,可她就是喜欢他,就是心疼他,想要对他更好一些。
姜善不太明白阿姨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还是乖乖点了点头,每当阿姨把勺子送到嘴边时,他就张开嘴巴,一口接着一口吃,特别听话。
“美荷,你这手——”忽然,孙永元握住了妻子的手腕,指着食指关节的位置,“这是怎么了?”
“是刚才烫的。”叶美荷笑着说,“看我笨手笨脚的,一出锅就用手去端碗。”
叶美荷不是什么矫情的人,打着趣,也没把这当回事。
孙永元笑了,对姜善说:“善善,阿姨刚才还说叔叔傻呢,我看她才傻,对不对?”
叶美荷没好气地嗔孙永元一眼,继续用小勺子喂姜善吃饭。
可不想,这时,姜善没有张开小嘴巴。
他把脑袋凑过来,嘟起嘴巴,冲着叶美荷手指头红红的地方吹了吹。
“呼呼——”
叶美荷愣住了。
心底最柔软的部位莫名被击中,她的鼻子微微一酸:“善善,你是心疼阿姨吗?”
“不痛……”善善指了指她的手指,奶声道,“不痛……”
这个阿姨,她对他好,比以前家里的奶奶、大伯母和二伯母,还有一些婶子,都要好。
“不痛了。”叶美荷眼眶发红,放下碗筷,紧紧抱住他,“善善吹吹就不痛了。”
这么好的孩子,被她捡到了,她多想一直养下去。
她想,一直养下去,是没问题的吧?
毕竟,她不是拐了他,不是买了他,是在他最不知所措的时候,带他回家,给他最好的照顾……
“吃饭吧。”孙永元说,“饭菜都凉了。”
“善善。”叶美荷却突然说,“你喜欢我们家吗?”
“喜欢。”姜善懵懵懂懂地点头。
“那你愿意,以后都留在我们家吗?”叶美荷想了想,鼓足了勇气一般,问道。
这一次,姜善连想都没有想,摇摇头:“不愿意。”
“为什么?”叶美荷急切地问。
“想回家。”姜善说,“想妈妈,想哥哥、姐姐,柚柚。”
叶美荷的眸光黯淡下来,没有再出声。
孙永元不解地看了妻子一眼,给姜善夹了一块排骨,“善善吃饭。”
……
孟金玉和柚柚到凤林村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
大老远地,就听见在村口闲聊的大爷大娘们在说姜家的事。
“听说姜老三吵着要分家!”
“这媳妇还没娶进门呢,就闹着要单过了,本来看她的性子和和顺顺的,还以为是个好说话的,没想到这么厉害!”
“你说生儿子有啥用?儿子的胳膊肘向外拐,只向着自己媳妇呢!”
他们说着说着,就看见了孟金玉,立马抿着嘴巴不出声了。
“都吃啦?”孟金玉大大方方地摆摆手,拉着柚柚,往自家走。
“吃了吃了!”
“你们咋这么晚回来啊?”
等到娘俩的背影逐渐远去,几个大爷大娘才又聊起来。
“以前还以为金玉是个厉害的,其实想想,她嫁进姜家十几年,日子越过越红火,孩子们教得都挺好,也没听婆媳和妯娌之间红过脸……”
“那个啥雯雯,才来几天啊,整天吵得鸡飞狗跳的。”
“家和万事兴,姜家老三就作吧,这样作下去,迟早得让全村人都看他的笑话!”
这些话,孟金玉都听见了,但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压根没放在心上。
她一路往村尾走,经过知青点时,恰好碰见正在散步的林莉和江志鸿两口子。
“林知青、江知青。”孟金玉冲着他们打了声招呼。
柚柚乖巧道:“叔叔阿姨好。”
林莉笑着揉了揉柚柚的脸颊,说道:“我们柚柚今天扎的小辫儿真好看。”
“这是我妈妈给我扎的!”小团子挺了挺小胸脯。
江志鸿笑了,从兜里拿出一颗糖果,塞给柚柚:“叔叔请你吃糖。”
柚柚的眼睛立马亮晶晶的,还不忘仰着脑袋问孟金玉:“妈妈,可以拿吗?”
孟金玉失笑:“快谢谢叔叔和阿姨。”
林莉被逗得笑弯了眼,剥开糖纸,把糖果塞到柚柚的嘴巴里。
小家伙尝到了滋味,满足得眼睛都眯起来,嘴角还往上扬,挤出了一对浅浅的梨涡。
……
孟金玉做了晚饭,母女俩简单填饱了肚子。
“柚柚,妈想去大队看看有啥能帮得上忙的。”孟金玉说,“你上村长家待会儿,行不?”
孟金玉眼里有活儿,平时从不偷懒,找孩子是她的私事,为此耽误了队里的活儿,她怪难为情的。
再说了,扣了的工分,她也心疼,想靠着晚上多干点儿,就算只补一两个工分回来,也比没有强。
工分越多,就意味着粮食越多,她得让孩子吃饱。
“行呀。”柚柚说,“我自己去玩儿。”
孟金玉带着柚柚往村长家去。
不过,村长一家虽喜欢柚柚,可长此以往,也总会给人添麻烦的。
她得想个办法,好好安顿孩子。
毕竟她脑海中既已唤醒了前世的记忆,那就应该利用这一点,光是下地赚工分,那也只是个吃饱而已。
她得为自己和孩子们创造更好的生活。
这会儿柚柚到了村长家门口。
一看见她,刘兰香高兴道:“我们柚柚来了!”
刘兰香是真心喜欢这个小丫头,过去因为绵绵的事,他们全家就像是被阴影笼罩,任谁都开心不起来,仿佛只要一开心,就对不起死去的绵绵。
可现在,柚柚出现了。
不管是村长俩口子,还是许薇薇和她丈夫,大家都很喜欢柚柚,孩子童真的笑容能抚平他们心底的创伤。
“村长奶奶!柚柚来啦!”柚柚仰着小脸,甜甜的一声叫唤,听得刘兰香的嘴角都快要咧到耳朵眼儿去。
她拉着柚柚的手,就要带孩子回屋去。
然而正在这时,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
“柚柚!”
小团子一回头,见到二妮姐姐和梁伯伯。
梁伯伯已经回家一段时间了,这段时间没有新的活儿,就不用出门去。
虽说之前柚柚一番话,已经唬得蒋爱秋不敢再刻薄二妮姐姐了,可现在梁伯伯回家了,二妮姐姐的小日子过得更加美滋滋,皮肤白了,脸上长肉了,还恢复了往日的笑容。
柚柚特别为二妮姐姐感到开心!
“二妮姐姐!”柚柚惊喜地跑过去,短短的手臂张得大大的,给二妮姐姐一个用力的拥抱。
两个小朋友抱在一起,可高兴了,在原地蹦蹦跳跳的,清脆的笑声回荡着。
“柚柚!你来我家玩吧!”二妮拽着柚柚的小手不放。
刘兰香赶紧说:“柚柚——村长爷爷在家里等着你一起下棋呢。”
二妮拽得柚柚更紧了:“我爸爸给我打了一张木桌子,我们可以拿着书本,在上面认字呢!”
望着这一幕,孟金玉忍俊不禁。
她的小闺女倒是受欢迎,而且,看起来似乎很好学上进,谁哄她回家,都要以“学习”为“诱饵”。
“柚柚,那妈先去干活了,一会儿来接你。”孟金玉说完,就去了大队。
“柚柚,跟村长奶奶回家去。”
“走嘛走嘛,来我家玩!”
“那我——”柚柚歪了歪脑袋,一时决定不下。
就在大家僵持不下时,姜成和姜果垂头丧气地从姜家出来了。
“哥,你说他们为什么要吵架呢?”姜果说,“我还从来没见大伯和二伯这么生气呢。”
姜焕明提出分家之后,平时好说话的姜高明和姜建明脸都黑了,朱大丽和王小芬说三房家自己出息了,不管一家老老小小,惹得阮雯雯说了几句阴阳怪气的话。
姜老太是最不情愿分家的,可老三家的就像是铁了心,她也没了别的办法,扯着嗓子喊,让他们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大伯家和二伯家的两个弟弟妹妹吓得都哭了,姜成和姜果也从没见过家里闹成这样,赶紧溜了出去。
“我不想他们吵架。”姜果说。
“没办法,以后会吵得更凶的。”姜成说,“果果,你愿意分家吗?”
“我觉得大家在一起过挺好的。”姜果说,“但是妈妈跟我说,分家之后,咱们每个月能多吃一点肉,能多吃一些鸡蛋呢。”
“那后妈让你表达自己的立场,你怎么不说呢?”姜成问。
姜果耸耸肩:“我又不傻,大家都吵得这么厉害了,我还嚷嚷着要分家,岂不是要被大人们骂!再说了,分家后,指不定我还要在家里生火做饭呢,哪有现在舒坦。”
其实从阮雯雯来到这个家里起,就一直在暗暗给兄妹俩洗脑分家的好处。
后来等她的真实身份被揭穿后,姜成不听她的话了,她就开始只笼络姜果的心。
阮雯雯给姜果画了一个又一个的大饼,说得分家之后的生活美得像画,刚才和大家力争分家时,还在后头悄悄扯姜果的衣角,希望她帮自己说几句话。
但是姜果可不愿意参与到其中。
“我只是个小孩子。”姜果严肃道,“只要有饭吃,在哪儿过都一样。”
“噗嗤”一声,姜成被逗乐了。
他愿意留在姜家,一来是怕给妈妈添负担,二来是怕姜果被后妈当枪使。
可看来,姜果虽然好哄,但也不是指哪儿打哪儿的。
“哥,我不想回家了。”姜果叹了一口气,“咱家之前每天乐呵呵的,妈跟谁都处得好,可现在咋大家都黑着一张脸,谁都不开心呢?”
“我也不想回家。”姜成说,“等他们吵够了,再回去吧。”
兄妹俩耷拉着脑袋,垂着肩膀,踢着地上的小石子,漫无目的地走着。
恰好这时,听见一道软软糯糯的声音。
“大家都想邀请柚柚到家里玩,可是柚柚只有一个呀。”
姜成和姜果一抬头,看见自己的妹妹被几个人围着,站在村长家门口,一脸无奈的样子。
小团子看着小小一个,却是众人眼中的焦点。
她歪着脑袋,头顶的小辫子翘得高高的,嘴角带着甜甜的笑意,就像是供销社柜台上可爱的瓷娃娃。
见到妹妹的那一刹,姜成和姜果心头的郁结像是突然消散了。
而就在这时,柚柚也看见了哥哥姐姐们。
姜果已经好些天没有见到妹妹了。
想到之前妹妹因为妈而冲着自己发脾气,她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别别扭扭地伸手,轻轻拽了拽妹妹的手指头:“柚柚——姐姐带你去玩儿吧。”
只是,话音落下,她又心虚了。
那天小团子气势汹汹地带走了妈,连余光都懒得扫她一眼。
小家伙应该生气了,不愿意搭理她了……
姜果垂下眼帘,沮丧地缩回自己的手,脚尖在地上划圈圈。
姜成说:“柚柚,大哥带你去后山玩摘野果子。”
柚柚歪了歪脑袋,奶声奶气地开口:“好呀。”
她最喜欢摘野果子了,可上后山太危险,尤其是晚上,妈妈不让去。
但有哥哥在,就不一样了!
柚柚抱歉地对村长奶奶和二妮姐姐说:“今天柚柚得跟自己的哥哥姐姐玩儿啦,改天再找你们玩儿,好吗?”
自己的哥哥姐姐……
听见这说法,姜果悄悄地扬起唇角,傻笑起来。
柚柚跟着哥哥姐姐,高高兴兴地玩耍去。
大孩子能玩的游戏特别多,小团子玩得汗流浃背,一个劲咯咯笑。
玩得累了,柚柚回家拿水壶装了凉白开带出来,和哥哥姐姐一起坐在田埂里休息。
“以前善善最喜欢看我们玩,像一只小跟屁虫似的,跟在后面。”姜果托着下巴,语气惆怅,“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要是善善能回家就好了。”姜成说。
柚柚将自己和妈妈带着寻人启事去镇上找善善的事告诉哥哥姐姐。
她还拿出自己揣在衣服口袋里那小小一张的全家福:“你们看。”
姜成接过全家福。
看着照片里一家人整整齐齐的样子,他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就算弟弟还能回来,但回来之后,我们的家也已经不是原来的家了。”姜成低声说。
姜果用手轻轻摸了摸全家福上的弟弟妹妹:“家不是原来的家了,可哥哥姐姐和弟弟妹妹,是永远都不会变的呀。”
柚柚觉得她说的好像是对的,一本正经地听,还像是豁然开朗。
姜成抿了抿唇,心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唏嘘。
抬起眸,看着两个妹妹就坐在自己身边,并没有分开,又似乎没有这么伤感了。
“柚柚,等过几天,我和果果就要去学校念书了。”姜成说。
柚柚惊喜道:“妈妈一定会很开心的!”她想了想,又说,“那以后是不是又要像以前那样,见不到你们了呀?”
“不会。”姜成说,“我们要去公社办的学校念书,不回镇上了。”
姜成和姜果想回学校上学了,但是却不太情愿回镇上的那间学校。
这回姜焕明倒是靠谱,他打听到公社新办了一所学校,从小学到初中,各个年级段都有班级,负责上课的则是下乡的知青。
这样一来,兄妹俩就不用跑大老远去上课了。
“学本领,一定很有趣。”柚柚一脸好奇,眼中满是憧憬。
姜果说:“柚柚,你想去吗?”
“我可以吗?”柚柚的眼神期待而又懵懂。
“当然啦!等开学那天,姐姐带你去见见世面!”姜果一拍胸脯,又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柚柚愿意让姐姐带你去吗?”
……
这天晚上睡觉之前,柚柚叽叽喳喳的,看起来特别兴奋。
孟金玉笑着揉揉她的小脑袋,听她一个劲说着晚上和哥哥姐姐一起玩的趣事。
其实她生的这四个孩子,彼此之间的感情一直都很好。
上辈子的记忆中,兄弟姐妹之间从来没有因为任何家长里短的破事争执过,不管发生什么,都是站出来一起面对的。
这一世,她虽然告诉自己要懂得取舍,不非要姜成和姜果留在自己的身边,但在内心深处,这两个孩子,和柚柚、善善在她心中的位置是一样的。
就比如说姜果,就算这孩子说了过分的话,做了过分的事,伤了她的心,可她难道希望这孩子彻底被养歪,被狠狠打脸才觉得痛快吗?
不是的。
不管他们留在谁身边,孟金玉心里头都盼着他们能过得好。
只是学会放下,不再带着执念罢了。
“对了!妈妈,哥哥姐姐要去公社上学啦!”柚柚说。
“愿意去念书就好。”孟金玉很意外,心中宽慰。
母女俩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到了最后,终于有些累了。
屋子里的声音逐渐轻了,柚柚窝在妈妈的怀中,安安稳稳地入睡。
……
姜家三房要分出去的事,是板上钉钉了。
见姜焕明和阮雯雯铁了要走,姜老太气得浑身发抖,直接丢下一句狠话:“要分家就随便你们分,但家里没多余的屋子,你们自己想办法找地方住!”
这让姜焕明犯了难。
在之前他被阮雯雯哄得晕乎乎的,压根没考虑分出去后住哪儿的问题,现在一想,倒是骑虎难下了。
姜焕明寻思着像孟金玉那样,向村长借一间屋子住,可这样一来,他多丢人啊!
再说了,村长是见孟金玉情况特殊,才借了屋子,但他去借,不一定能借得到,否则全村想分家的都去找村长,全村哪有这么多闲置的屋子。
正犹豫着,阮雯雯给他想了个办法。
“知青点边上不是有一间屋子吗?又大又敞亮的。”阮雯雯说,“到时候我们去把那间屋子要过来,买也好,租也好,那可是真金白银,村长难道还跟钱过不去了?”
姜焕明皱着眉想了想:“你记错了吧?那间屋子——有人住着啊!”
知青点边上的屋子,是林知青和江知青住着的。
他俩是俩口子,当时下乡之后没多久,两个人相知相惜,走到了一起。
俩知青为村里做出过不少贡献,向上头申请,之后就分到了这间屋子。
“暂时还住着,但以后的事,谁知道呢?”阮雯雯冲姜焕明挤了挤眼睛。“你说,如果他们离婚了,是不是就能把这屋子交出来?”
姜焕明一头雾水:“林知青和江知青要离婚了?这怎么可能!整个凤林村,谁不知道他俩的感情有多好!再说了,林知青还怀孕了,谁离婚都轮不着他们俩离!”
……
此时此刻,江志鸿和林莉为了回城的事,一筹莫展。
他们拿着一封信,从知青点出来,并排走着,眉心紧紧拧起,心不在焉的样子。
算一算,他们两个人已经下乡好几年了。
当初刚来的时候,盼着要回去,如今多年过去了,倒是终于有了消息。
信是江志鸿的母亲寄来的,她打听到单位有招知青回城工作的指标,分到他们的大队。
只是回城也有条件,得是未婚。
林莉和江志鸿在这一批里算是数一数二能干的知青,要是符合未婚条件,递了申请就有很大的可能回城。
但问题是,他们不是未婚。
“要不就算了,别想这么多了。”林莉轻声道,“我们也下乡这么多年了,日子在这儿也不是不能过。”
江志鸿握着林莉的手,“你怀孕了,要是能被单位招回城,以后就不用下地干活,日子会轻松很多。”
“那有什么办法?”林莉苦笑,摇了摇头,“我们不符合条件。”
这时,一道慢悠悠的声音由身后传来。
“怎么没有办法了?假离婚就好了呀。”阮雯雯走上前。
俩口子同时回头。
阮雯雯说:“回城指标这么珍贵,只因为已婚的身份,就放弃了这大好的机会,不是很可惜吗?两个人只要真心相爱,就算分隔两地,也会挂念着彼此。”
顿了顿,她又补充:“再说了,这次先回去一个人,剩下的那个,就继续等待招回城里的机会。也许下个月,也许年底,你们就能在城里团聚了呢?”
林莉和江志鸿一愣。
假离婚……
婚姻不是儿戏,怎么可能将离婚挂在嘴边呢?
阮雯雯静静地看着他俩,成竹在胸。
在上一世,林莉和江志鸿在再三思虑之后,还是决定去办离婚。
离婚后,他俩同时申请回城指标,江志鸿得到了,但是让给怀着孕的妻子。
林莉一个人回城生孩子,可谁知道,做完月子没多久,她被通知加班。
因是临时通知的加班,她父母回家去了,孩子没人照顾,林莉就带着去婆家。
却不想那天,她在路上遇到一个醉汉。
醉汉横冲直撞,差点撞到她,林莉让对方小心一点,却不想激怒了他。
对方力气大,狠狠地推了她一把,这一推,抱在怀中的孩子摔在地上,当下就脸色发紫。
孩子撞到后脑勺,经检查,医生说会影响到智力发育。
林莉接受不了这个打击,在家里哭红了眼。
她父亲心疼女儿和外孙女,从医院出来就去找那醉汉算账,争执之下,老爷子摔到地上。
上了年纪的人,一摔,就可能摔出问题。
当时的场面很混乱,老爷子的心脏出了毛病,昏过去之后,再也没醒来。
虽然之后醉汉受到了法律的制裁,但林莉遭受双重打击,既心碎又内疚,因此而抑郁。
她郁郁寡欢,一时想不开,竟在一个午后,选择在家里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江志鸿知道之后,心痛不已。
直到多年之后,他还是很后悔,后悔当初没陪在妻子身边,后悔为了这回城的机会,做出糊涂的决定。
老天像是跟他们开了一个玩笑,阴差阳错的,将他们的人生轨迹改变。
阮雯雯记得这一切,她也知道在明年,高考将恢复,到时候以这俩口子的实力与上进心,定能参加高考,考出凤林村。
可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要分家,要这对夫妇如今住着的房子。
想到这里,阮雯雯冷笑,走上前去。
这对有情人,她是不拆,也得拆了。
……
“一大早的,让你去食堂打粥,你空饭盒端过去,又是空饭盒端回来。”孙永元无奈地将饭盒放在桌上,“你这两天是怎么了?不舒服吗?”
叶美荷犹豫许久,把心一横,说道:“善善的妈妈和姐姐到处在找他,但是,我舍不得把孩子还给他们。”
孙永元能感觉到叶美荷这些天神不守舍,像是有什么心事。
只是他没想到,妻子是因为姜善的事而备受煎熬。
“你真是胡闹!明知道他家里人在找,为什么不把他送回去?”孙永元沉下脸,“孩子的母亲和姐姐在哪里?”
“善善在我们家,能过得更好。我可以像亲妈妈一样疼爱他,而且我们家条件也好,不管是哪方面都不会亏待他的。”叶美荷说。
“你这是歪理!”孙永元说,“当初我就说把孩子送到派出所,可你不同意。没错,我们是真心疼爱他,可是收养他,是应该通过正规收养手续的。捡到孩子,直接搁家里养,这和人贩子有什么区别?”
叶美荷一脸吃惊,用力地摇头:“你说话不要太难听了!这孩子是我们捡的,如果让坏心眼的人捡到了,他现在会是什么处境?”她红着眼眶,眼中满是悲伤,“你心平气和地听我说,善善听话、聪明,他还这么小,只要养几年,就会忘记亲生父母。到时候,他就跟我自己的孩子一样,你知道我多想要一个小孩的。”
“再想要小孩,也不能这样。”
“你当然无所谓了,我生不了,你可以去找别人,反正现在离婚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胡说八道个什么劲?”
“反正我不同意把善善送走!大不了我申请调职,带着善善去外地工作,以后再也不回来了,看谁能找得到我们!”
夫妻俩吵红了眼,最后不欢而散。
望着叶美荷转身离开的身影,孙永元一只手扶额,满心烦躁。
这时,善善揉着眼睛,从屋子里出来了。
“我们吵架,吵醒你了,对吗?”孙永元叹了一口气,问道。
善善点点头。
“你听见我们吵什么了吗?”他又问。
这会儿孩子摇摇头,他是真没听见。
孙永元松了一口气,他走过来,蹲在姜善面前,双手握着孩子的肩膀:“你想想,记不记得你家住在哪里?”
但姜善的答案,让他失望了。
也对,孩子不过三岁,过去一直都在村子里生活,都没出过几趟门,而且去哪儿都是跟着大人的,根本就不可能知道自家的准确位置。
并且,平时大人们之间称呼彼此的名字都是不带上姓氏的,这年头,村子里起名字来来回回都是那几个字,即便姜善记得父母的名字是“金玉”或是“焕明”,也查不到他们究竟是谁,住在什么地方。
可即便如此,孩子还是得送回去。
孙永元想了想,将姜善送到托儿所之后,就回了孙母家一趟,托老太太下午去接孩子回来。
至于他,则请了半天假,骑着自行车,离开了单位。
孙永元记得,妻子说过,是在布料店看见孩子母亲留下的照片。
只是当他表达出强烈的想要将孩子送回亲生父母身边的意愿之后,她就说什么都不愿意告诉他布料店在哪里了。
但不要紧,江城能有多少布料店?
一间一间去找,一间一间去问,总会有消息的。
无论如何,都得送善善回家,让孩子与家人团聚。
即便,他也不舍得。
28. 第28章 “柚柚知道弟弟在哪里了。”……
这一整天, 叶美荷一直都是心不在焉的。
下午从办公室出来时,她撞见孙永元科室里的工友赵成。
“美荷,永元匆匆忙忙请假上哪儿去了?”对方问。
“请假?”叶美荷愣了愣, “我不知道, 怎么了?”
“你看看, 明明是我问你, 现在倒变成你反问我了。刚才看他好像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请了一天的假,还说连孩子都托给家里老太太去接了。”
叶美荷一脸诧异。
从她婆婆家来纺织厂大院得不少时间,老太太身体不好, 一般情况下,孙永元不会让她这么操劳。
除非, 有非常重要的事。
难道是为了善善?
叶美荷一个激灵,拿着自行车钥匙赶紧跑了出去。
望着她着急的背影,工友站在走廊处,望着窗外,直到看着叶美荷去车棚取了自行车,才收回视线。
孙永元的确是在一大早就请假出去了, 可就在几分钟之前, 他回来了,还让赵成照着他教的一番话,跑去对叶美荷说。
赵成不知道这俩口子究竟怎么了,不过,毕竟是多年的老工友,他还是希望他们能好好的。
就算有什么矛盾,也得尽快解决才是。
……
叶美荷骑着自行车,蹬得飞快。
孙永元聪明心细, 要是被他找到那家裁缝店就糟糕了,到时候他一问,老裁缝自然会将姜善家人留下的地址告知……
结婚数年,他们夫妻俩的感情非常好,几乎从没有红过脸,并且大多数时候,都是孙永元宠着、让着她。
但叶美荷知道,他是个有原则的人,只要他认为是对的决定,无论如何,都会坚持到底。
可难道人生之中的种种选择就只有对错,不关乎感情吗?
把善善送走之后,他们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难道孙永元就舍得吗?
想到这里,叶美荷眼眶湿润。
她没有注意到的是,此时此刻,孙永元就跟在她身后。
当叶美荷在裁缝店门口把自行车停下时,孙永元也缓缓停了下来。
俩口子一前一后,保持着距离,但去的却是同一个方向。
叶美荷一进裁缝店,就立马向着柜台的那张相片奔去,直到看见相片和寻人启事仍在原处,她松了一口气。
这表示,孙永元没有找到这里来。
叶美荷悬在心头的大石落下,唇角不自觉地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转身要走时,却突然看见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妈妈,柚柚走不动了,能不能歇一会儿呀?”
“再坚持一下,妈今天时间赶,得早点回去上工呢。”
“可是妈妈走好快——呼!”
见小闺女走得气喘吁吁的,孟金玉也心疼。
柚柚从来都不娇气,是今天她不舍得工分,只请了半天的假,想要早点赶回去上工,所以一路上走得特别快,连带着让小丫头受罪了。
此时,见柚柚的小脸都累白了,她蹲下身,把孩子抱起来。
“你就不应该来的,在村长奶奶家待着多好呢。”
柚柚累了,可她知道妈妈也累,所以只允许自己在妈妈怀里待一会会儿。
小家伙紧紧搂着孟金玉的脖子,两条小短腿垂在她的腰侧,软软糯糯地说:“柚柚也想找弟弟。”
她奶声奶气地说完这番话,恰好一抬眸,看见一个阿姨,正呆愣愣地望着自己。
阿姨长发及肩,穿着漂亮的碎花裙子,看着温柔又斯文。
柚柚是个有礼貌的小朋友,与阿姨对视时,她眨了眨眼睛,嘴角轻轻地勾出一个乖巧的弧度。
孩子的眼神天真澄澈,只一瞬,就让叶美荷想起家中的姜善。
这一大一小,明显是那张全家福里的妈妈、以及年纪小一些的姐姐……
叶美荷心中一慌,转身就想逃。
这时,老裁缝在身后喊:“同志,你是来拿衣裳的吧?”
叶美荷摇摇头,又立马点头:“做好了吗?”
“才一天呢,还没好。”老裁缝说着,又赶紧拿出一块布料,“昨天你定好的料子,做孩子的短衫不合适,我家老伴说不够软。你看,这块行吗?”
“可以。”叶美荷含含糊糊地说完,刚要走,就听孟金玉也开口了。
“请问有我家小孩的消息吗?”
“没有,要不你再上派出所问问吧?就算大家生活条件好了,但每天做衣裳的人也没几个,你这样一天一天地来,浪费了时间,又浪费精力……我看你们也已经找了这么久,要能找到,早就找到了,真不行的话——还是算了吧。”
“没事,我们有时间,也有精力。”孟金玉说,“麻烦你了。”
柚柚说:“弟弟一个人,也不知道在哪里,不知道是不是遇到坏人,如果连我们都放弃了,弟弟一定会很伤心的!”
这些话,就像是一根根针,往叶美荷的心头扎。
她僵在原地,望着这对母女,心底沉甸甸的。
此时此刻,孙永元站在不远处,望着叶美荷的方向,店里有不少人,因隔着一段距离,他听不清里头的声音。
他本想等妻子回家之后,再进布料店问一问有关于姜善家人的消息,毕竟一提起善善,妻子就容易激动,他怕自己一出现,她难以控制情绪。
然而,就在孙永元等待叶美荷离开布料店时,边上馄饨铺传来一阵对话声。
“老板,来碗鲜肉大馄饨。”一个短发女同志说着,忽然问道,“这是什么照片?还有这个——寻人启事,跟画的一样,这么有意思。”
“昨天我们这儿来了个带着小孩的女人,她说自家小孩丢了,问能不能把全家福和寻人启事放在我们这里。看着怪可怜的,我和边上几家小店就都同意了……”
孙永元的心中咯噔一声,转身进店。
全家福摆在显眼处,他拿着看了一眼,眸光微微一黯。
确实是善善。
即便他还抱着最后的一丝侥幸心理,想着也许只是人有相似,妻子认错了……可现在,亲眼看见善善在相片之中,他只能认了。
再不舍得,也是别人家的孩子。
理智让孙永元冷静下来,他轻叹一口气,问道:“请问这丢了孩子的母女,有留下家里的地址吗?我可能有一些消息,但不确定。”
馄饨店的这位同志也是好心人,立马拿出相片,交到孙永元手中:“这照片背面写着他们村的地址,是那位丢了孩子的女人口述,我给她写的,你看看。”
可突然之间,他说道:“对了,刚才那对母女也来问情况了。从她们村里过来,坐车来回得好几个小时,怪累人的。你出去找找,看她俩回去了没有,刚才说赶时间来着……”
孙永元赶紧跑出去。
整条街上都没有任何一对母女的身影。
而这时,叶美荷面色苍白地走出布料店。
他立马将手中的全家福塞进随身背着的公文包里。
看见孙永元的那一瞬间,叶美荷先是一惊,随即眸光沉下来,冷笑一声,神情变得偏执。
“你真是不死心!”她走近,死死地瞪着他,“就非要把善善送走吗?你对他就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见他不出声,只是皱眉看着自己,她又说道:“他家里人已经回去了,你来得太晚了。”
话音落下,叶美荷上了自行车,头也不回地骑走了。
孙永元将目光落向布料店,里头只有一个老裁缝。
他这才意识到,原来刚才进去的一大一小,就是善善的家人。
叶美荷是与她们见面了。
难怪她的情绪变成这样,估计她自己心里头,也不好受。
……
孙永元到家的时候,叶美荷已经回来了。
孙老太正在厨房做饭,而姜善则坐在她边上,帮忙择菜。
一看见姜善,叶美荷的眉心就舒展开了,她笑着逗逗孩子,哄着孩子多对自己说一些在托儿所发生的事。
孙永元走过来:“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叶美荷不搭理他,伸手捋一捋善善的头发。
孙永元拽住她的手腕:“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了,我比谁都了解你。见到他的家人,你心里头能好受吗?美荷,你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为什么不能放下,不能看开?”
“不要再说了!”叶美荷想要把自己的手收回来,却敌不过他的力气,使劲挣扎:“松手。”
孙老太听见动静,看过来,赶紧劝道:“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
孙永元板着脸生闷气。
叶美荷红了眼眶,看看边上的姜善,蹲下身:“善善,叔叔阿姨不是在吵架,你别怕。”
姜善懵懂地点点头。
叶美荷想了想,又说道:“善善是不是喜欢和萌萌玩?你现在去肉联厂大院,上萌萌家,和她玩一会儿,好不好?”
平时孩子上托儿所,基本上都是叶美荷接送的。
因为经常在托儿班门口碰见董音带着萌萌过来,一来二去的,两个大人也就熟悉了。
“妈,肉联厂大院跟我们这儿挨着,你带着善善去一个叫萌萌的小朋友家里。她妈妈叫董音,是肉联厂的职工,孩子在她家能放心。”
孙老太从未见过儿子儿媳吵架,料想这次事态严重,立马拉着善善出门去。
直到他俩走远了,孙永元才关上房门。
“孙永元,你就非得跟我过不去吗?我什么都不要,只想把这个孩子留在我身边,怎么就这么难呢?”叶美荷咬着牙,一字一顿,就像是在和他较着劲儿。
而与她相比,孙永元的语气则平静很多。
他握着她的肩膀,温声道:“只是当着孩子的面吵架,你都担心吓到他,担心他受到伤害,这表示,你是真的心疼他的。既然这么心疼这个孩子,你又怎么能忍心,剥夺他和亲人相聚的权利?”
“我再给你三天的时间,你自己收拾好心情。这个孩子,我们必须要给他送回家,否则是对不起他,也是对不起他的家人。”
这话音落下,许久许久之后,孙永元垂下眼。
他看见她别过脸,转身往屋里走。
而后,“砰”一声重响,房门被甩上了。
……
善善不知道叔叔阿姨怎么了,他有些担心,但是见到萌萌之后,小家伙立马忘记了烦恼。
萌萌是善善最好的朋友了,他们一见面,就立马手牵着手。
“珊珊,你终于来找我玩啦!”萌萌高兴地拉着他,向院子里的小伙伴们介绍,“你们看,这个是珊珊,他是我的好朋友!”
萌萌昂首挺胸,小脸蛋上写满了骄傲。
其他小朋友们不明觉厉,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姜善。
倒是姜善不好意思了,轻轻地说:“我不叫珊珊,叫善善。”
萌萌捂住小嘴巴偷偷一乐:“善善,我带你回家玩吧,我家里有好多好多的玩具呢!”
萌萌特别热情,拉着善善的手,就带着他回家做客。
小不点家里条件好,父母也不重男轻女,每当供销社里有什么好玩儿的玩具,都要往家里搬。
“有木头做的小汽车,洋娃娃,拨浪鼓……对了对了,还有跳跳蛙呢!”
姜善眨了眨眼睛,更加期待了。
“妈妈!我回来啦!”萌萌大声道,“善善也来我们家玩了。”
董音打开门,笑着欢迎善善进来:“我知道,善善进来吧,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刚才孙老太带着善善来大院,在院子门口就碰到了萌萌。
萌萌拉着善善不让走,老太太拗不过她,但又担心,才问了萌萌家住哪一间屋子,去跟他们家大人说一声。
这会儿,董音让两个孩子去洗手,自己则继续进厨房忙活。
她紧紧关上了房门,却不知道,屋外不远处,有一个人,正好奇地瞅着他们家的方向。
“金国,你看什么呢?”一个工友凑过来,问道。
大家都知道阮金国是厂长的儿子,不过他这人好说话,平时也不拿架子,因此很快就和生肉车间的工人们打成了一片。
“那个小男孩——”阮金国皱着眉,“有点像我的小外甥。”
他刚才好像看见善善了。
只是并不确定。
“小外甥?”工友平时下班后经常和阮金国一起闲聊打牌,多少知道他家的事,“就是你以前村子那个姐姐的儿子?你不是说他走丢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刚才看见那个小男孩跟着他们家女儿进屋玩了。”阮金国挠了挠头:“会不会那就是我的小外甥,是他们家捡了我小外甥?”
“不可能!你是不清楚这个董音是什么样的人,她可势利眼了,平时在厂里看见普通工人,都趾高气昂的,只有见到领导,才扯一扯嘴角,露出她那尊贵的笑容。”对方说,“你刚才不是说那个小孩是乡下孩子吗?董音才不会同意她闺女和乡下孩子玩呢。”
“真的?你别胡说八道啊。”阮金国说。
工友一乐:“对了,这事问你姐最清楚。那天你姐带着她小闺女过来,她小闺女和董音的闺女玩,被狠狠地阴阳怪气了一顿!后来,你姐还跟董音吵了一架,骂的就是她狗眼看人低!你说这样的人,能跟着她闺女回家的小孩,肯定是非富即贵的!”
这工友给阮金国好好科普了一番董音平时的事迹。
听完之后,阮金国犯难了。
难道说,真是他认错了?
其实也不是说不过去,他姐结婚之后,家里事情一堆,姐弟俩本来就很少见面,姜善出生之后,他见到小外甥的次数,估计十个手指都能数得清。
也许是小孩子一天一个样,他压根没认出呢?
刚才去董音家那小孩,穿得特别讲究,一看就知道那身衣裳不便宜,再加上董音对着他说话时笑容满面,说不定那还真是个家庭条件特别好的孩子。
“别想这么多了,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走走走,上我家喝酒去。”工友勾着阮金国的肩膀。
“不去了,答应了我爸妈,回家吃饭。”阮金国说着,往自己家的方向走。
只是走到半路,他还是停下脚步,深深地看了一眼董音家的方向。
……
这天晚上,姜善回到叔叔阿姨家时,觉得气氛不对劲。
善善是个敏感的小孩,即便阿姨对他依旧温柔,可他还是能感觉到,她在强颜欢笑。
小不点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人,只是在阿姨哄着自己睡觉时,用小手轻轻牵了牵她的衣角。
“不哭。”善善用力地摇摇头,认真道,“不哭。”
叶美荷的眼圈红红的:“善善会哭吗?”
善善歪着脑袋想了好久,腼腆地扯了扯嘴角,用极轻的幅度,点了点头。
“小朋友都是爱哭的。”叶美荷笑着说,“摔跤了要哭,吃不下饭了要哭,没睡够觉也要哭……阿姨猜得对不对?”
“不对。”善善奶声道,“想妈妈了,才会哭。”
叶美荷愣住了。
她这才忽然意识到,孩子来到他们家之后,乖得不像话,很少掉眼泪。
当然,也并不是不哭,只是那少见的两回——
一次是他走丢在街头,被滂沱大雨淋成落汤鸡,害怕得瑟瑟发抖,小声啜泣。
另外一次,是他高烧不退,在睡梦中喃喃声喊着“妈妈”,悄悄掉眼泪。
他真的这么想离开这个家吗?
“早点睡吧。”叶美荷抿了抿唇,轻声道。
只是她不知道,在她离开善善的小房间许久之后,孩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善善有点困了,可他不能睡。
他坐在小床上,在昏昏欲睡之时,用两只小手,用力地撑开自己的上眼皮。
不能睡着。
因为等叔叔阿姨睡着之后,善善要做一件重要的事儿。
……
林知青和江知青家里挤满了人。
“这摔一跤,可大可小的,还是肚子里的娃要紧,江知青,要不你带你媳妇去卫生所看一看吧。”
“但是你看林知青脸色都白了,现在再赶到卫生所去,估计吃不消。还不如在炕上好好躺着休息,说不定能缓过劲儿来。”
“等明天天一亮,把赤脚大夫请过来……”
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都在给林知青和江知青出主意。
孟金玉也带着柚柚匆匆赶过来:“这是怎么了?”
何青苗说:“下午生产队上山挖红薯,女人挖,男人再把红薯扛下山。挖红薯也不是什么体力活,本来想着林知青也能干,没想到下山的时候,她一不小心崴了脚,摔倒了。后来林知青连话都说不出来,疼得脸色苍白……”
“都怪我,没考虑周全。”何青苗又内疚地说,“林知青是城里人,下乡之后本来身体就不适应了,这才怀孕没多久,队里又让她下地干活……”
孟金玉走到林莉炕边坐下,帮她把被子掖了掖:“现在咋样了?”
“没事,不怪主任。”林莉声音虚弱,“是我对自己的身体没数,给大家添麻烦了。”
这时,一道柔柔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红糖水来了。”阮雯雯端着一个粗瓷碗,往屋里走,“林知青,赶紧趁热喝了吧。”
这年头,红糖多稀罕,所有人都给她让路,生怕她这碗红糖水洒了。
阮雯雯进了屋,先将粗瓷碗放在边上,又将林莉扶起来,将碗沿搁到她嘴边。
林莉喝了好几口,说道:“明天我给我爸妈写封信,让他们给我买些红糖送来,到时候还给你。”
阮雯雯笑着说:“别客气,身体重要,先不要操心这些了。”
林莉一脸感激。
一碗红糖水,很快就喝完了。
阮雯雯拿着碗走,临走之前还劝林莉要好好休息,多请几天假,暂时不要上工,免得伤了身体。
望着这一幕,孟金玉轻轻挑眉,以她对阮雯雯的了解,这人要主动对别人好,一定是另有所图的。
她为什么要对林莉献殷勤?
她想跟出去看一看,可何青苗说道:“金玉,我还有点事,得先走了。你在这里陪陪林知青,等江知青回来了再回去。”
阮雯雯一出屋,就碰见江志鸿。
她拉着他去了边上。
江志鸿连忙道谢,与林莉所说的差不多,总归是借了红糖将来一定会还之类的话。
“江知青,你怎么回事?明知道林知青身体虚,怎么还让她去上山挖红薯呢?”阮雯雯的语气中透着责备。
江志鸿本来就已经非常心疼妻子,听了阮雯雯的话,心里更加愧疚,低下头:“我本来都已经跟队长说好了,平时地里的活儿,我给她分担,让她少干一些。但估计是她也担心我辛苦,想着上山挖红薯不算重活,就去了。都怪我——”
“现在自责也改变不了什么。”阮雯雯叹了一口气,“说到底,你们俩都是关心心疼彼此而已。你们都是文化人,平时都是拿笔的,现在来到村里,却要和大家一块儿挥锄头。村子里的妇女身体好,干些体力活也不碍事,可林知青跟她们哪能一样呢?怀胎十月,这才哪儿跟哪儿啊,你们真得早点想个办法了。”
江志鸿点点头:“你说得对,照这样下去,往后她还要受不少罪。”
“所以啊,有机会就得尽量抓住。你说一个人待在村子里吃苦,总比两个人一起吃苦来得好,对吧?”
这家已经分了,阮雯雯迫不及待地想要搬出去住,不过也不能操之过急。
反正半路不会杀出个程咬金,那么一切发展,必然会沿着上一世的脉络,他们一定会离婚的。
话说到这里,见江志鸿若有所思,她便见好就收,转身走了。
只是她还没走几步,突然看见一道身影。
来的竟然是阮金国!
阮金国将自行车踩得飞快,表情急切。
阮雯雯心中一惊,立马往后退,躲在树丛后。
阮金国像是已经打听过孟金玉在哪里,一过来,就立马去林知青家门口喊人。
孟金玉走出来,先是有些惊讶,但等到听阮金国把话说完之后,立马捂着唇,半天说不出话。
“还不快走?要不来不及了!”阮金国说。
孟金玉回过神:“我去村长家借自行车。”
孟金玉快步往村长家走,走着走着,又跑起来,即便是在黑夜中,也能看得出她神情激动,眼眶红红的。
柚柚跟着阮金国,落在后头。
她说:“舅舅,柚柚也想去。”
阮金国点点头,把小团子抱上自行车前斜杠:“你扶稳了。”
“好!”柚柚的小手举得高高的,向着村口的方向一挥,“出发!”
阮金国载着小外甥女,朝村口的方向使劲蹬脚踏板,在村长家门口,与孟金玉会和。
之后,他们就分别踩着各自的自行车,风风火火地离开了凤林村。
躲在树丛后的阮雯雯一脸纳闷,直到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仍旧紧紧拧着眉。
阮金国怎么突然来了?
他们这么着急,是出什么事了?
阮雯雯一肚子问号,忽地,小腿感觉到一阵钻心火辣的疼痛。
她一惊,低头看向自己的腿。
“有蛇!有蛇!”
“我被毒蛇咬了!”
地动山摇一般的尖叫声,响彻在这夜晚的小村子里,迟迟没能散开。
……
孟金玉心跳的速度从来不曾像此时此刻一样快。
她的双眸亮晶晶的,眼底多了几分期盼,蹬车的速度也变得更快:“是真的吗?你真的见到了善善?”
“那孩子长得细皮嫩肉的,穿得也好看,一开始我以为是干部家庭的小孩,只是和善善长得有点像。可是后来我总觉得不放心,毕竟是孩子的事情,马虎不得,就让我爸妈去了董音家一趟,打听一下情况。”
“结果你猜怎么着?董音在我面前坚持说孩子是纺织厂领导家的,还是最后她自己的闺女说,每天去托儿班接送小男孩的不是他妈妈,孩子是走丢了,被捡走的。”
“我想着孩子丢了,你比谁都急,所以不等明天了,现在就赶紧过来,咱们一起去把善善接回来。”
直到这时,孟金玉才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听明白,神色动容道:“金国,谢谢你。”
阮金国揉了揉鼻子:“你是我姐,跟我说啥谢谢。”
……
这个点,孙永元和叶美荷都睡下了。
却不想突然之间,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他们吵醒。
孙永元吓了一跳,迷迷糊糊地起身:“这么晚了,会是谁?”
叶美荷披了一件外套,拿了床边搁着的眼镜,跟着他向外走去。
房门打开,男人的声音传来。
“你们是不是捡到了一个小孩?”
叶美荷整个人都清醒了,打开灯,心虚地说:“没有,我们没有。”
可是,柚柚记性好,一下子就认出了她,大声道:“妈妈,这是裁缝老爷爷店里的阿姨。”
叶美荷立马后退,下意识回避。
“我想起来了,原来是你。我很感激你们捡到我家的孩子,如果不是你们,善善肯定不会被照顾得这么好,我愿意做牛做马来回报你们。”孟金玉看着她,语气真挚,“可是善善是我儿子,请你们,把他还给我。”
叶美荷慌张地看向孙永元,脸色已然惨白。
之后慢慢地,她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你们跟我来吧。”孙永元往后退了一步,比了一个手势。
善善果然在这里。
孟金玉的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她紧紧地拉着柚柚的小手,掌心出汗。
孙永元打开了房间的门:“孩子在我们家很乖,怕他睡在我们之间太挤,就给他布置了一个房间。”
之后,他又打开了一盏小灯。
屋子里变得亮堂了起来,可不想,就在这时,所有人的视线落向小床,忽地倒吸一口凉气。
“人呢?”叶美荷脸色一变,“孩子去哪里了?刚才还在这里,我给他掖好被子才走的。”
孟金玉的心情又变得紧张,她跟着叶美荷满屋找,从衣橱到各个角落,最后又回到门边。
“连鞋子都不见了,善善去哪里了?”叶美荷的眼圈骤然红了。
而同时,孙永元已经走到饭桌边,他拿着桌上的牛皮公文包,神情凝重:“他们家那张全家福不见了,刚才我看完之后就放回去了,是善善,善善拿着全家福走了。”
叶美荷就像是被雷劈了一道,整个人僵住了。
她丈夫的包里居然有善善家的全家福。
而孩子,拿着全家福走了。
这是不是证明,她真的错了。
善善一直是想要回家的,而她自私地,勉强孩子留在自己身边。
一个三岁的孩子,在别无他法的情况下,趁着夜深人静,换上衣裳,穿上小鞋子,自己回家,去找妈妈……
她是想要爱护照顾他的,却在不经意间,伤害了他。
“这么晚了,善善一个人能去哪里?”孟金玉过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要是出危险,那该怎么办?”
阮金国一把抱起柚柚,拉着他姐的胳膊往外跑:“孩子出门应该还没多久,我们去找。”
直到他们跑出去之后许久,孙永元才追上他们的步伐。
叶美荷在身后,泪流满面,无尽的懊悔涌上心头。
留下孩子并没有错,她错的是,在明知道孩子不是被故意遗弃之后,却为了自己的私心,将他留在自己的身边。
无论如何,也要找回善善,否则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
路上黑漆漆的,姜善一个人慢慢吞吞走着。
他的手中,紧紧握着一张照片。
晚上吃完饭从萌萌家回来后,善善看见叔叔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手中拿着一张照片,一句话都不说,只是一个劲叹气。
后来阿姨进来了,叔叔就连忙把照片放到身后桌子上的公文包里,将阿姨推出了房间。
善善有点好奇,远远地望去,忽然觉得自己的小心脏跳得很快。
于是他走到桌边。
公文包没有关上,那里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他的爸爸妈妈和哥哥姐姐们!
善善好高兴,他以为叔叔阿姨帮自己找到家人了。
可没想到,之后,阿姨和叔叔的争吵声传来。
阿姨说,她不会送走他的,要是叔叔坚持要这么做,她就要离婚。
于是善善决定离开叔叔阿姨的家,虽然他还这么小,但是,他有办法。
此时,月光下,照片中的家人们仿佛都对着他笑。
善善抿着自己的小嘴巴,做了个深呼吸。
“妈妈、柚柚,善善会回家的。”善善为自己打气,声音轻轻的。
而后,他望着那空无一人的街道,勇敢地,向前走去。
……
一行人从纺织厂职工大院出来时,都是满脸焦急。
他们人手一辆自行车,从各个方向分散开来去找善善,但半个小时之后,又回到原地,没有任何收获。
“都是我不好,我要是早答应把善善送回家,就不会闹成这样了。善善还这么小,一个人跑到外面去,如果被坏人抓走了——”叶美荷的声音都在颤抖。
孟金玉没有搭理她,双脚蹬着踏板,随时想要出发,试着再去找孩子。
可她能去哪里找?
又是毫无目标,大海捞针。
“对了,全家福背面有你们村的地址,善善会不会自己照着地址回去了?”叶美荷又说。
阮金国烦躁地斜了他一眼:“说话之前能不能先过过脑子?现在几点了,一个孩子是坐公交车去凤林村,还是走路去?就算走着去,他认得路吗?”
叶美荷被他的话一噎,顿时不出声了。
所有人都是一筹莫展。
他们担心孩子走丢,担心孩子被拐,担心孩子不知道该去哪里,就在路上傻乎乎地走,走到明天天亮的时候,饿晕过去……
甚至还担心,明天清晨,路上的自行车或公交车横冲直撞,他躲闪不及……
越往深了想,越是害怕。
“现在瞎想也没用,先骑车到处去找,说不定善善就在路边。”
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孟金玉满心疲惫,揉了揉太阳穴。
大家都赞同她的想法,手握着自行车把手,准备再次出发。
然而,柚柚却站在原地,一动都不动,小表情非常严肃。
“柚柚,跟舅舅走。”阮金国伸手要把柚柚抱起来。
可不想,突然之间,柚柚仰着软乎乎的小脸。
她看着舅舅和妈妈,认真地说:“柚柚知道弟弟在哪里了。”
29. 第29章 善善回来了!
在走丢之前, 善善一直都是柚柚身后的小尾巴。
作为最了解弟弟的人,柚柚想,她知道这个时候的他, 会去哪里。
在大家毫无头绪之时, 柚柚的话, 就像一颗定心丸。
几个大人同时听了小团子的指令, 分头行动, 出发去找善善。
“妈妈,你不要担心了。”柚柚被舅舅抱上自行车的时候,侧过脸, 看向忧心忡忡的孟金玉,“我们会找到弟弟的。”
柚柚确信, 弟弟不会出事的。
他们很快就能见到他。
柚柚坚定的语气,给了孟金玉勇气和力量。
她用力地点点头:“好,善善一定会回家的。”
……
初秋夜里的风是带着凉意的。
善善还小,不知道出门要添衣服,只是穿了摆在床头的小衣裳,就出门了。
可没想到, 小衣裳太单薄, 在这样的夜里不顶用,他越走越冷,越走越冷。
善善还记得,上一回冻得发抖之后没多久,自己就发烧了。
发烧好辛苦,浑身都没力气,而且需要大人的照顾,善善不能让自己发烧。
他要保护、照顾好自己, 平安地回家。
这样一想,奶呼呼的小不点就奔跑起来。
小短腿飞速地交替着,他哼哧哼哧地跑着,直到小小的身体有了力量,逐渐暖和起来,还不敢停下脚步。
这一路,善善就像是一个勇敢的小战士,向着自己的目的地前进。
街上冷冷清清的,他一点都不害怕,只知道往前跑,就有希望。
直到过了好久好久,久到两只小腿都没了力气时,善善终于看见了希望。
见自己到了想去的地方,小不点松了一口气,在那边上找了台阶,安安稳稳地坐下来。
善善困了,揉揉眼睛,又打了个哈欠。
他的脑袋挨着墙,不受控制地耷拉下来,又提起精神,再抬起头。
他望着天边。
月光澄澈,星辰明亮耀眼,不知道天什么时候才会亮呢?
等天亮,善善就能回家,见到妈妈和柚柚啦。
善善很耐心,他揣着小手手,身子蜷缩起来,抱着膝盖等待。
他越来越困,越来越困,终于忍不住,上下眼皮子合了起来。
在彻底睡着之前,小不点想着,要是一醒来,就能见到家人们,那就好了。
……
一路上,叶美荷无比心慌,一时焦躁不安,一时又开始冒冷汗。
她埋头蹬着自行车,反常地紧紧闭着嘴,一句话都不说。
孙永元担心地看着她:“你别着急,不会出事的。就算是人贩子,也不会在夜里出没,只要我们可以在天亮之前找到孩子,那就不会有危险。”
叶美荷从发觉孩子丢了到现在,一直都在落泪。
一开始,她哭得一颤一颤的,可后来见孩子的亲妈都没哭,又意识到哭也没用,还不如像孟金玉那样,铆足了劲儿去找。
只是,她一边找着,一边又继续胡思乱想,生怕善善有什么不测。
“永元,我是不是错了?”
叶美荷想,如果早在得知孟金玉在找善善之前,她就能放手,把孩子送回去,那早就已经皆大欢喜。
“把和亲人走散的孩子捡回家没有错,对他好也没有错。错的是,在对孩子产生了感情之后,就舍不得再把他送到派出所,甚至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孩子的家人压根就没报公安,像是这样你就能心安理得了。”孙永元说。
当时第一次去了派出所,却没有得到任何消息之后,孙永元本来是打算等善善退烧之后再带着孩子去一趟的。
可叶美荷不情愿,固执地认为,善善是被遗弃的小孩。
“是我自欺欺人了。”叶美荷艰难地说,“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要是能早点找到善善就好了,千万不要让孩子受罪。”
“别急,照他姐姐说的,说不定真的能找到善善。”孙永元看得出来,柚柚是个机灵的小丫头,也许姐弟连心,她真知道善善在哪里。
孟金玉、阮金国、柚柚,还有孙永元与叶美荷夫妇,他们一刻都不停地,前往不同的方向,只为了能找到善善。
柚柚说,善善会去派出所,可江城的派出所不少,即便他们有自行车,也不能在短时间内跑遍每一个分所。
每一间派出所之间都隔了很远的距离,孟金玉不认识路,而阮金国也是刚到城里生活没多久,大半夜的,想要找个人问路都没有,他们就只好一条条路绕,直到绕通了为止。
金溪分所、麓林分所、松林分所……
他们到处找,直到最后,筋疲力尽。
“你说要是有人看善善可爱,把他捡回家,不愿意还了,那该怎么办?”叶美荷话音刚落,忽地发觉她这是在打自己的脸,颓然道,“派出所门口压根就没人,再说了,善善还小,哪能想得到上派出所去求助呢。”
“还有其他派出所吗?”柚柚也有些累了,声音轻了许多。
“上回你小姨调职过去的公安局是在哪里,还记得吗?”孙永元看向叶美荷。
叶美荷拧眉,思索许久:“好像在静林那边,但是静林太远了,骑车过去都得四十多分钟,善善怎么可能走得到那里?”
“从纺织厂职工大院出来,一路上的派出所都不是沿路能看见的,要拐几个弯。如果善善想深一层,怕迷路的话,就会一个劲往前走……”孙永元沉吟片刻,又看了手腕上的表,“不知道善善是几点跑出去的,但我们也已经找了他一个多小时了,算算时间,他一个人走到静林那边的派出所也不是不可能。”
“那还等什么,赶紧去。”孟金玉说,“你们在前面带路,我们跟着。”
孙永元点头,出发前往静林。
如他所说,从他们大院去静林的路,确实只有一条,连个拐弯的地儿都没有,一条大路,空旷无比。
夜愈发深了,柚柚窝在舅舅的自行车斜杠,好几次都要睡着。
孙永元的车是有后座的,就和阮金国交换了骑。
柚柚坐在车后座,小手紧紧抱着舅舅的腰,脸蛋则挨着他的背,等到确定自己坐稳了,才终于可以眯一会儿。
这整个过程中,叶美荷放缓了车速,在后面盯着。
如今她已经没什么可做的,解释也是说多错多,就只想着帮善善看好他的姐姐。
好在当时为了接送善善,孙永元的车后座是改过的,多了两边的框用来搁小家伙的脚丫子,起了固定作用,孩子就算不小心睡着了,也不会摔下去。
好不容易,终于到了静林派出所门口。
阮金国停下车,让孙永元帮忙扶着,先把柚柚抱下来:“柚柚醒一醒,我们到了。”
静林位置偏,这会儿没有路灯,一眼望去,黑茫茫一片。
这一路过来,孟金玉浑身酸疼,然而,她来不及歇一歇,就立马下车去找善善。
太黑了,他们没有带手电筒,只能借着月光找人。
每走一步,心中都是忐忑的,这里是他们最后的希望,如果善善不在,那他们就又将失去希望……
“善善——”孟金玉轻声地喊。
叶美荷也学着她的样子,与丈夫一起喊。
“善善!”
“善善……”
一阵阵轻声的呼唤响起,又落下。
忽然之间,柚柚说:“是弟弟!”
柚柚的小手,指着派出所侧门的台阶。
台阶上,一个小小的人儿坐在那里,还被低矮的树挡了半边身子,如果不仔细看,是压根注意不到的。
小团子惊喜地跑过去,见弟弟睡着了,又赶紧用两只小手捂住自己的嘴巴,还对所有人说:“嘘!”
“善善!”孟金玉反应过来时,声音哽咽。
她小跑着上前,伸手想要抱他,可看见小不点的脑袋靠着墙,睡得这么深,动作又不由地轻了些。
似是感受到一些动静,善善皱了皱鼻子,嘴角却不自觉扬起。
是做了美梦吗?
孟金玉眼含热泪,抬起手,轻轻地,抚摸他的脸颊。
她骑着车,找了他将近两个小时,早就已经累得快要吃不消,可善善,这么小的孩子,竟会为了回家,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
孟金玉既心疼,又内疚,如果不是家里的那些破事,她肯定会好好看着孩子们,不会让孩子受这么多苦。
“妈带善善回家。”孟金玉擦了擦泪水,小心翼翼地,将善善抱在怀里。
姜善是真的累坏了,被抱起来也不醒,只是小手扒拉着妈妈的脖子,下巴轻轻地靠上去,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澄澈的月光洒向大地,善善的小脸看着愈发白净,抿一抿唇时,脸颊上有一对浅浅的酒窝。
直到这时,叶美荷仍旧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不敢上前,只是远远地,望着孟金玉抱着善善的模样。
“幸好找到了,幸好找到了……”
“你看善善,多依赖他妈妈啊。”叶美荷由衷地羡慕,语气怅然若失,“这才是母子的模样吧。”
孙永元鼻子发酸,真心为他们家感到开心:“幸好孩子没事,还好我们没有酿成大错。”
孟金玉与叶美荷一直在哭,神情激动,而舅舅与孙永元也红了眼眶。
对此,柚柚小朋友有些疑惑。
找到弟弟,是天大的喜事,不应该哭,该笑呀。
小团子迈着欢喜的小碎步走到妈妈身边,踮起脚尖,望着弟弟的睡颜。
真好,这回找到弟弟了,以后他们再也不要分开!
孟金玉抱着善善,自然是没法骑车了。
但她的车是别人的,天一亮回村的时候就得还人家,因此叶美荷就把自己的车停在派出所门口,骑着孟金玉的车回去。
“姐,你上车,我载着你。”阮金国说。
回去的路上,孟金玉看着怀中的善善,仍觉得自己在做梦。
这失而复得的滋味,让她忍不住将孩子抱得更紧,生怕一不小心,怀中的小不点又不见了。
回到纺织厂职工大院门口。
孙永元说:“要不先来我们这里歇一晚吧,天凉,两个孩子都累了,免得来回折腾。”
阮金国出来得急,没带家里的钥匙,这会儿要是带着姐姐和两个孩子回去,怕是将阮震立和陈丽萍喊醒都得费一番周折。
看着满脸疲倦的孟金玉,阮金国说道:“我能和我姐一块儿去不?”
孙永元和叶美荷苦笑。
这阮金国是防着他俩,怕他们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到时候不放人走!
“没问题,一起来吧。”孙永元说。
到了这个时候,大家都已经累得连多说一句话都没了力气。
叶美荷把孟金玉和两个孩子安顿在善善平时睡的小房间里,至于阮金国,家里没这么多房间,就只能让他将就在客厅打地铺了。
孟金玉将善善抱到小床,轻轻放下。
柚柚脱了小鞋子,也爬上床,挨着善善躺下来。
小团子好困,眨巴着眼睛看清楚弟弟真的就在自己身边之后,牵着他的小手,安心入睡。
孟金玉怕两个孩子睡得不踏实,会滚下床,就挨着床沿躺下,护着他们俩。
这一刻,姐弟俩在她身边,夜这么静,她却听见了自己心底的声音。
她想,为了她的孩子,往后不管付出些什么,都是值得的。
这会儿已是凌晨两点一刻。
阮金国在地上呼呼大睡。
叶美荷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忽地睡不着了。
等天一亮,一切都将回归原点。
善善也会离开这个家。
……
许是昨晚太疲惫,孟金玉睡得特别深。
直到暖融融的阳光落在小屋,晒得她的脸颊都开始发烫时,才不由地伸了个懒腰。
等逐渐清醒过来之后,孟金玉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善善。
好在,睁开眼的第一瞬,小家伙还在身边。
孟金玉舒了一口气,轻轻揉一揉他的小脸蛋。
这时,善善的眉心动了动。
孩子睁开眼的时候,神情还有些迷茫。
他傻傻地左右张望,奇怪,怎么回到叔叔阿姨家了?
可善善的脑袋瓜子还没来得及转弯,就看见了身边的妈妈!
看见孟金玉时,善善瞪圆了眼睛,半晌之后,又伸手揉了揉眼。
一秒、两秒、三秒……
终于,白净的小脸上多了好多好多丰富的表情。
小家伙一下子就扑到孟金玉怀里,奶声道:“妈妈。”
孟金玉不敢置信地抱紧善善,好久之后,才握着他的小肩膀:“善善会说话了吗?”
善善歪着脑袋,嘴角轻轻翘起:“妈妈!”
孟金玉红着眼眶,再次将孩子揽入怀中。
觉醒前世的记忆之后,她知道自己的几个孩子在未来都有精彩的人生。
但是,前世是前世,这一辈子,却是不一样的。
前世的善善根本就没有丢,因此即便孟金玉总是安慰自己这孩子必有后福,但说实在的,她的心也没那么大,不敢坚信他这一路定会风平浪静。
好在,如今她找回善善了。
这孩子是兄弟姐妹几个中最聪明的,但也是心思最简单纯粹的,因此,他更需要被好好保护。
“柚柚……”善善幸福地待在妈妈怀中许久,忽地想起姐姐,“柚柚呢。”
孟金玉估计柚柚醒得早,被舅舅带去玩了,便拉着善善从房间里出来找她。
但去了客厅,就只有孙永元和叶美荷在忙活。
叶美荷在饭桌上摆了好多吃的。
那都是她一大早去国营饭店买的早饭,有牛肉粉丝汤、小笼包、还有实心馒头和鲜肉大包子……
看见善善跟着孟金玉出来,叶美荷的心微微一颤,看向孙永元。
孙永元赶紧说道:“睡得好吗?柚柚和她舅舅不知道出门去买什么了,他们说一会儿就回来。”
孟金玉说:“不用准备这么多吃的,我们等一下就回去了。”
孙永元笑道:“回去路远,吃饱了,一路上才有精力照顾两个孩子。”顿了顿,他又朝着善善招招手,“善善去刷牙吃早饭吧,今天有你爱吃的小笼包。”
孙永元牵着善善的小手,带着他去洗漱。
孟金玉坐在饭桌边的椅子上,转头望着孩子小小的背影。
以前在村子里,他和哥哥姐姐们早起时是用盐水漱口的,这都已经算讲究的了。
可现在,在孙永元和叶美荷家,善善有自己的小牙刷、牙膏,还有小杯子。
小家伙学会了刷牙,小手握着牙刷柄,刷得特别认真,漱了口之后,还将小嘴巴咧开,让孙永元看。
孙永元笑着揉揉他的脑袋:“刷得很干净,白白的。”
善善刷好牙,就回来吃早饭。
“锅里还有两个水煮蛋。”孙永元对叶美荷说。
叶美荷赶紧去厨房,手忙脚乱地捞出水煮蛋,放进碗里端过来。
等到鸡蛋放凉了,她想要给姜善剥了,忽地想起孩子的亲妈就在边上,尴尬地松手,将水煮蛋往孟金玉面前推了推。
孙永元等了一会儿,见柚柚和阮金国还是没回来,就让大家先吃早饭。
“牛肉粉丝汤凉了就不好吃了,还有这个——小笼包。”孙永元说。
本来就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昨天还闹了些矛盾,这会儿硬是坐在一张饭桌前吃饭,难免有些尴尬。
好在孙永元看出气氛的僵硬,就提起这些日子善善在自家发生的那些事儿,这样一来,大家的脸上都多了几分温暖的笑意。
国营饭店的小笼□□薄肉厚,善善轻轻咬了一口,肉鲜味十足的汤汁迸发出来,顺着小家伙的嘴角往下流。
“吸溜”一声,善善舔了舔自己的嘴角,挤出一个不深不浅的酒窝。
之后,他又喝了一大杯麦乳精。
麦乳精是叶美荷给他冲的,冲得特别浓,“咕咚咕咚”下肚,隔着半米的距离,都能闻到浓郁的奶香味。
“吃得真香。”孟金玉笑着,揉了揉善善圆滚滚的小肚子。
这些日子,善善是和以前一样白嫩,但被养得肉乎了不少。
这对夫妇,将善善照顾得很好。
“叩叩叩——”一阵敲门声响起,接着是阮金国的声音,“开门!”
“是柚柚回来了。”
孟金玉话音未落,就已经见善善一下子就从自己的椅子上蹦下来。
叶美荷打开门的时候,小不点已经跑过来,踮着脚尖望向门外,小脸蛋红扑扑的。
第一眼,善善看见的是舅舅。
阮金国望着自己这个漂亮的小外甥,还怪难为情的,昨天在肉联厂职工大院看见这孩子的时候,还差点没认出来呢。
这回得看清楚一些,要不当舅舅都没个当舅舅的样子!
善善眨巴着眼睛,期待着看见柚柚,怎料舅舅的脸在他面前放大又放大,一本正经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小不点弱弱地问,“柚柚呢?”
话还没说完,善善看见舅舅身后一个小脑袋往外探了探。
柚柚头顶的两个小啾啾先跟善善打了声招呼。
紧跟着,“咻”一声,柚柚从阮金国身后冒出来。
善善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欣喜,小脚丫在地上一个劲跺着,还兴奋地转圈圈。
“柚柚,你刚才跟舅舅去哪里了?”孟金玉问。
“这孩子——”
阮金国刚要开口,就见小团子的一只手指比在嘴唇上:“嘘——”
柚柚将另外一只手背在身后,神秘兮兮地歪了歪脑袋,嘴角勾起一个调皮的弧度:“猜猜姐姐给你买什么啦?”
善善好奇地往前一步,去拉柚柚的手。
“看!”柚柚没再卖关子,直接将自己买来的东西递到善善面前。
这是一把做工精美的小木剑,挥舞的时候,发出“唰唰唰”的声音。
善善看得呆住了,直到柚柚将小木剑塞到自己手中许久之后,仍旧睁着大眼睛,紧紧盯着,随即绽放出惊喜的光芒。
“柚柚说,善善走丢那天,一直站在供销社里的玩具柜台前,盯着这小木剑看。”阮金国说,“小丫头猜善善一定很喜欢这把剑,一大早软磨硬泡的,非要拽着我去买。”
阮金国说到这里,揪了揪柚柚的鼻尖:“小木剑可不便宜,花你舅的钱不心疼是不?”
“舅舅最好啦!”
柚柚露出嘴角两个甜甜的梨涡,仰着小脸卖萌,哄得阮金国别说是一把木剑了,三把都愿意掏钱买。
见舅舅乐了,柚柚就走到善善跟前,笑吟吟地看着紧紧握着小木剑的弟弟。
真是玩得爱不释手!
而善善,他玩了一会儿,又想起要和姐姐分享,双眸亮晶晶的,终于不再是安安静静的乖巧模样,多了几分孩子的俏皮劲儿。
望着姐弟俩这相亲相爱的一幕,叶美荷与孙永元对视,轻叹了一口气,但心中却多了几分释然。
被妈妈和姐姐爱着的善善,一定比这段时间在他们家的任何一刻,都要幸福快乐。
……
吃完早饭,就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你骑着车,一个人带两个小孩不方便,我跟车间请个假,送你们一起回去。”阮金国说。
孙永元与叶美荷送他们到了职工大院门口。
“这是善善的一些衣服和玩具,你们带上吧。”孙永元一开口,又怕孟金玉会拒绝,补充道,“我们家没有小孩,东西放在家里也是浪费,带回去吧,孩子能用得上。”
好说歹说,最后还是阮金国收下了这一袋子东西。
他将袋子挂在自行车把手上,一只手将柚柚扛上自行车斜杠,回头对孙永元说:“回去吧。”
孙永元点点头:“路上小心。”
俩口子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的背影,一直没有收回目光。
十几天的陪伴,他们已经习惯家里多一个孩子,可现在——
就像是做了一场梦,醒来之后,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在痴心妄想。
本来就是别人家的小孩啊。
叶美荷的眼眶不由湿润。
她转身想要回去了,却不想,就在此时,一个小小的人儿向着自己奔来。
叶美荷睁圆了眼睛。
善善到了她的跟前,对着她还有孙永元,奶声奶气地说:“谢谢叔叔阿姨。”
叶美荷一怔,看向不远处孟金玉嘴角欣慰的笑容。
孩子的妈妈没有怪她……
又是一阵惭愧之情涌上心头,因为她的自私,差点害得孩子无法与家人团聚。
善善这么天真、纯粹,他哪能看出她的私心呢?
他甚至还对她说谢谢……
小不点和他家人的宽容,就像是一面镜子,照得她愈发难堪、无地自容。
叶美荷蹲下身,轻轻地,搂住了善善小小的身子。
“对不起。” 叶美荷在善善的耳边,轻轻地说,“差点害得你找不到妈妈。”
一个拥抱,算是给这一段短暂的关系画上一个句点。
她好喜欢这个小朋友,但是,以后不会再去打扰他了。
希望孩子和他的家人们,能过得越来越好……
……
骑车到了半路,阮金国累得气喘吁吁,提出要歇一会儿。
孟金玉急着想回村。
她之前虽然攒了些钱,可那笔钱在前些天搬家添置家什的时候用了不少,再加上最近一直去城里找善善,路费和洗照片对于城里双职工家庭来说不算什么,可对于她这样一分钱要掰开来花的人来说,却不是小数目了。
接下来有两个孩子要养,衣食住行全都得花钱,再过两年还得供他们上学,孟金玉是有压力的。
因此她想早点回去,把该赚的公分赚了,至少先解决最当下的温饱问题。
可阮金国偏要拖后腿。
孟金玉笑话他:“谁让你以前下地的时候老偷懒?其他小伙子力气都大得很,一天干多少体力活都不嫌累,就你,一个大男人,一身的娇气毛病。”
阮金国一乐:“这就是天意,估计我就不是吃苦的命。”
孟金玉又好气又好笑地睨了阮金国一眼,忽地想起他上一世的遭遇,嘴角的笑意淡了一些。
“对了,姐,你怪他们吗?”阮金国问。
诚然,昨天在找到善善之前,孟金玉是气愤的。
她气叶美荷和孙永元不多去报几次公安,气他们刻意隐瞒,还气自己明明已经到了这家门口,叶美荷仍旧试图掩盖孩子的存在。
可与此同时,孟金玉也有些庆幸。
善善走丢了,捡走他的夫妇虽然有他们自己的私心,但他们对孩子的疼爱,却是实打实的。
也正是因为这样,在这十几天的时间里,善善并没有受到伤害。
孟金玉感激他们没有让善善落入人贩子的手中,至于他们的对错,她不想评判。
因为能把孩子接回来,对她而言,比什么都重要。
“看看他们给装了些什么。”阮金国打开叶美荷塞过来的袋子,看了一眼。
一开始,还以为只是孩子的几件衣服,可仔细一看,姐弟俩都愣住了。
这里头不单有他们夫妻俩前阵子给善善买的衣服和玩具,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
“这么多布料,摸着都很柔软,布料里还夹着那张全家福。”阮金国说,“是他们一大早出去扯的布料吧?放着全家福的意思,难道是说,让你给善善的哥哥姐姐们也做几身衣服吗?”
阮金国掏了掏袋子,又看见一罐已经开封过的麦乳精,一管上面写着“儿童”二字的牙膏,还有两把小小的牙刷:“这俩口子——”
再往下,还藏着一个信封。
“难道是钱?”阮金国打开信封。
或许知道孟金玉也是硬气、不爱占便宜的人,他们并没有在信封里装钱,而是放了一些比钱更珍贵的票。
粮票、糖票、油票等等……
这些票被叠得整整齐齐,里头还有一封信。
孟金玉展开信。
简简单单几行文字,没有任何华丽的堆砌,用的都是常用词,她能看懂。
上面写着,如果有需要,随时来纺织厂找孙永元和叶美荷,他们会尽可能提供帮助。
合上信,孟金玉揉了揉善善的脑袋。
这是个幸运的孩子。
“哦,还有。”阮金国突然说,“刚才我带柚柚上供销社买小木剑的时候,碰见上回的善善走丢那天店里的两个售货员。她们俩认出了柚柚,就问了问善善的情况,后来,还跟我说了一件特别奇怪的事。”
……
凤林村的村民多,平时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彼此之间都相处得特别和气。
这两天,大家关心的都是林莉的身体情况,下工之后,几个妇女把工具放回大队,顺便去知青点看了看林知青。
在大家看来,林知青和她们不一样,她身体娇气,但性子却不娇气,大家伙儿都喜欢她,也愿意多多照顾她。
“林知青,你这情绪一直不高,这样可不行。娃就是在肚子里,也精着呢,当妈的不高兴,生出来的娃也是个苦瓜脸。”心直口快的胖婶说道。
林莉苦涩地牵了牵嘴角,愣是笑不出来。
阮雯雯跟在大家身边,也说道:“是啊,林知青和江知青要强,生的孩子心气肯定也是高的。孩子要是知道自己的爸妈不开心,肯定也愁得很呢。”
这些日子,阮雯雯每天都上工,致力于与生产队其他妇女们打好关系。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谁都乐意听好话,阮雯雯总是想办法讨好大家,慢慢地,人家对她的态度也稍微缓和了些。
现在,她终于混进了大部队中,还能插几句话。
林知青是文化人,下乡之前很优秀,下乡之后,对自己的要求也还是一如既往的高。
之前没办法回城,她虽不甘心,但也只能认了,可现在分明有机会回城的——
阮雯雯笑着说:“到时候林知青生的娃娃,肯定像城里孩子一样漂亮。”
“那是啊,本来就是城里人生的孩子。”胖婶乐呵呵道,“不过小娃娃在地里泥里一打滚,再加上让太阳晒得黑黢黢的,都是一个样。”
阮雯雯的唇角微微扬起,淡淡地扫了林知青一眼。
见林知青眼底的忧郁,她就放心了。
估计再过几天,林知青和江知青就要去公社办离婚了,和上一世一样。
几个人说起了孩子,话题就落到孟金玉身上。
“今天听兰香说,金玉上他们家借自行车了,这回又是进城找她儿子去了。”
“找儿子?城里这么大,娃又丢了这么长时间了,咋找得着啊……”
“说起来,金玉也怪可怜的,生了四个娃,离婚后,两个孩子都跟着姜老三了,另外一个丢了,身边就只剩下个柚柚。别说柚柚还这么小了,就算长大了,一个丫头片子,能顶啥用?”
“生娃多不容易啊,就跟鬼门关走了一遭似的,结果那对龙凤胎,都十二岁了,直接留家里孝顺后妈了。”有人叹息着摇摇头,话音落下,才意识到姜成和姜果的后妈就在身边呢,立马对阮雯雯说道,“你别放在心上,我说话直。”
“我不介意,姜成和果果是好孩子,我很感谢他们妈妈,能给我一双这么好的儿女。”阮雯雯说着,语气惆怅,“我很理解她有多想找回善善,这么好的孩子,谁不想他回来呢?我也每天都盼着,盼着善善早点回家,只可惜,这应该不可能了。”
阮雯雯嘴上一套,心里却是另一套。
隔得时间越长,她越能确定,姜善已经凶多吉少。
上辈子是个小神童又怎么样?
这一世,他或许早就已经被卖到山坳坳去了……
正当她这样想时,距离知青点特别近的村口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的响声。
这声音特别热闹,大家都从知青点出来,去瞧一瞧发生了什么。
阮雯雯对村子里头的家长里短并没有兴趣,趁着她们往外走,反而可以好好劝劝林莉赶紧去离婚。
可没想到,她还没开口,一道道惊喜的声音传来,飘过她的耳畔。
“善善回来了?这孩子咋回来了!真是太好了!”
“娃丢了这么长时间都能找回来,金玉,你可真是有本事啊!”
“养得这么白白胖胖的,这是遇到好人家了呀!这下好了,以后有天大的福气等着这孩子呢……”
“柚柚,赶紧把这好消息告诉你哥哥姐姐和你爸,对了,还有你奶!他们一定要高兴坏了!”
阮雯雯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勉强地站起来,迅速往外跑去。
走得快了,她小腿的伤口还隐隐作痛,昨天咬她的虽不是毒蛇,可一口咬下来,就跟想要了她的命似的,钻心得疼……
阮雯雯“嘶”了一声,俯身轻捂了捂自己腿上的伤口,脚下却完全不敢耽搁,尽快往外走。
找回姜善了?
这不可能……
只可惜,她没有听错。
跑到知青点外之后,她远远地望去,一眼就看见白白净净的姜善。
她脚下一软,刚要转身,突然之间,与孟金玉的目光对视。
孟金玉冷冷地望着她,那眼神就像是能杀人的刀,吓得她双腿发软。
细细密密的汗水,由阮雯雯的额角缓缓渗出。
难道孟金玉知道当时是她故意弄丢善善的了?
30. 第30章 “你不是要证据吗?”
见到善善的第一眼, 阮雯雯的双腿都要发软。
周遭村民们脸上喜气洋洋的笑容与她苍白的面色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
紧接着,她看见阮金国走了过来。
不由地,阮雯雯想起那天自己丢掉姜善的全过程。
当天, 她故意喂柚柚喝很多水, 故意在供销社里将柚柚支开, 又故意, 让善善跑出去找柚柚。
一个是五岁的小孩, 一个是三岁的小孩,只要她愿意,自然可以将他们拿捏于股掌之间, 很显然,她真的做到了。
善善丢了, 而柚柚也被她赶了出去,这结局本该是无比美好,让人充满着希望的……
可谁知道,柚柚被赶出去后找到了孟金玉,而如今,连善善都被找了回来。
孟金玉会不会已经知道这整件事与自己有关?
阮雯雯的心脏就像是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她的嗓子干哑得可怕, 双手颤抖得不听使唤。
她想逃跑,可是,阮金国却走了过来。
“你站住。”阮金国说。
阮雯雯立马直挺挺地站在原地,整个人像是被定格住一般,连脊背都在冒冷汗。
空气变得稀薄,她做了个深呼吸,却喘不上气,直到阮金国一步跟着一步, 走到她面前。
“善善回来了,你都不高兴吗?”阮金国说,“我听村民们说,之前他走丢的时候,你在家一哭二闹三上吊,像是立马就要跟着他去了似的。咋现在人都回来了,你反而还不如其他村民们激动呢?”
在这个村里,大家在面对阮雯雯的问题时,立场分为三派。
一些人认为她心眼坏,能做出抢别人男人的事,太不择手段了,对这样的人,应该有多远,就离得多远。
一小部分的村民耳根子比较软,在阮雯雯好几回笑脸相迎又剖心剖肺地表达自己对姜焕明的爱意有多深之后,认为她就是傻,为了个男人,上赶着给人当后妈,指不定以后要吃多大的亏。
还有一些村民,则是站在中立的态度,他们根本不在意阮雯雯是个啥样的人,虽然在一个村子里生活,但井水不犯河水的,碍不着他们。
但即便是村民之中最冷漠的那些个,在听见阮金国说了这番话之后,也都不由地多看了阮雯雯一眼。
“怎么会呢?善善回来了,我当然为你们开心。”她转身,迈着艰难的步伐,走到善善面前,“这么白白胖胖的,这些日子肯定没受苦,真好。”
善善眨眨眼睛,看看她,又看看孟金玉,而后轻轻地,往后退了一步。
柚柚见了,一下子就摊开短短的手臂,挡在善善面前,小脸颊一鼓,气势汹汹地看着阮雯雯。
阮金国眸光一冷,拽着阮雯雯的胳膊,直接将她甩开。
只是他刚要出声,就被孟金玉拦住了。
阮雯雯一阵吃痛,红着脸骂了他一句,见孟金玉挡住他,立马转身,落荒而逃。
大家只当阮金国和阮雯雯之间的矛盾是因为当弟弟的心疼姐姐,见阮雯雯已经跑了,那没啥热闹可看了。
他们转而围着善善。
“善善,你这阵子上哪儿去了?这小脸白白嫩嫩的,日子肯定过得滋润着咧。”
善善现在虽然能说很多话了,但还是有些害羞,不过他能感觉到大家的善意,所以嘴角的笑容一直都没有消失过,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格外讨人喜欢。
作为弟弟的发言人,柚柚站出来,将找到善善的全过程由头到尾说了一遍。
她说得那叫一个惊险刺激,大家听得眼睛都瞪得圆圆的,就像是当时他们也在场似的。
“大半夜的,一个人跑出去,这多危险啊!”
“要是在咱村,摸着黑掉下山,掉到水库里,那还得了!”
“城里虽然没有山,也没有水库,可有车子啊!车子要是一撞过来……我连想都不敢想!”
“这孩子真是福大命大!”
柚柚和村民们打成一片,一脸认真地点头,时不时还要像个小领导似的发言。
而身边的善善,则崇拜地看着姐姐,小脸上的表情格外专注,像是盼着学点什么回去似的。
见状,阮金国将孟金玉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说道:“姐,你为啥拦着我?这样的人,难道还要给她留情面吗?”
“现在跟她撕破脸,能有什么好处?”孟金玉说。
只是逞口舌之快罢了。
“那就算了?让她这么欺负善善?”阮金国问。
“就算被村民们戳着脊梁骨,她也不会放在心上。但是,人总有自己在意的事。”孟金玉平静地说着,转过身,望向阮雯雯消失的背影。
难以想象,这一世阮雯雯的行事作风,竟然早已没了底线。
孟金玉想了想,又说道:“金国,接下来你得帮我跑动跑动,做一些事。”
……
阮雯雯越走越快,甚至都要忘记自己的腿伤。
阮金国刚才的表情,意味着什么?
那眼神,就像是杀了她的心都有了似的……
难道只是因为他们姐弟俩感情好,他想为他姐讨回一个公道?
毕竟上次她和阮金国在阮家见面的时候,姜焕明还没和孟金玉离婚呢,因此他的态度没这么强硬。
现在眼看着他姐彻底被姜家赶出去了,生气也是在所难免的。
阮雯雯终于说服了自己。
善善还小,连话说都不清楚,怎么可能知道当时是她故意弄丢了他!
再说了,以孟金玉的脾气,如果真知道了真相,肯定不会忍着的。
想到这里,她的步伐加快了些。
回到家,阮雯雯远远地看见屋外小院堆着一整盆的衣裳。
自从他们提出分家之后,姜老太气得直拍桌子,大房二房家的也纷纷斥责他们自私,平时在家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都不给他们好脸色看。
阮雯雯倒是一点都不在意。
上辈子,她知道姜焕明这些穷亲戚时不时就要作妖,缠着他借钱买房的有,做买卖的也有。
这一世,早点跟他们断了来往,将来反倒轻松。
只不过,她唯一觉得不太痛快的,是下工回来还得做家事。
既已闹翻,其他两房做饭就没再她一份了,因此她从地里回来,便得准备晚饭。
姜成和姜焕明的胃口大,姜果又爱挑三拣四的,忙活好之后,又没人帮着洗碗,她每天都累得像老黄牛一样。
此时,阮雯雯看着满盆的衣裳,不由头疼。
她走进屋:“果果!”
姜果正趴在炕上看书。
这两天,大哥找出以前的小学课本,非要让她看,她要是不愿意,大哥就生气,不搭理她。
姜果的话特别多,如今家里只有大哥和她这兄妹俩了,要是连大哥都不说话,那她要憋死。
于是,姜果就只好老老实实地看课本。
不过看着看着,她还给自己找到了些乐趣,这会儿就一只手扶着书,一只手握着笔,在上面涂涂画画,两条白皙的小腿晃荡着,看着怡然自得的。
“果果!”阮雯雯耐着性子,又喊了一次。
姜果这才听见,转头一看,热情洋溢道:“妈妈!”
阮雯雯对这孩子最满意的。
平时看着挺机灵的,关键时刻又没什么心眼,一口一个“妈妈”喊得多亲热啊,听着心里头也舒坦。
“果果,你给妈妈捏一捏肩膀。”阮雯雯说。
姜果很听话,一喊就来了。
她没什么力气,捏着肩膀也算不上多舒服,可阮雯雯就是愿意让这小孩伺候自己。
不为别的,只要想到姜果在孟金玉面前那梗着脖子的熊孩子模样,再看看她在自己面前有多百依百顺,阮雯雯就觉得心底美滋滋的。
“果果,我出门之前让你把盆里的衣服洗了,怎么没洗呢?”阮雯雯问道。
“我不会啊。”姜果说,“那一大堆衣服,光是抬去小溪边,都得费好大的劲了!”
阮雯雯微微拧眉,柚柚才五岁,之前都能把一大盆衣裳拉到小溪边去,姜果已经十二岁了,怎么可能做不到?
说到底,就是一个“懒”字!
不过,她知道姜果吃软不吃硬,就没拉下脸,而是继续好声好气道:“可是妈妈白天要上工,太阳下山后下工还得回来做饭,好累啊。这样一来,都没有时间洗衣服了,到时候你爸和你大哥的衣服都臭烘烘的,多惹人笑话。”
“让他俩自己洗啊。”姜果连想都没想。
阮雯雯叹气:“哪有男人洗衣裳的?”
“男人咋就不能洗衣裳啦?”姜果一脸天真,见阮雯雯不悦,就又说道,“行吧,那妈做完饭之后不是可以洗吗?”
阮雯雯一噎:“这——做完饭再去洗,天都黑了,妈妈要是掉到小溪里怎么办?”
姜果笑得眼睛弯弯的:“妈妈!你都这么大了,才不会掉进去呢。”
阮雯雯听明白了。
总之是好说歹说,这丫头都不愿意把衣服给洗了。
洗衣服做饭洗碗……让她做什么都不会,一个农村丫头,倒是被养得像城里姑娘一样娇惯!
阮雯雯的胸口闷着一股浊气,但对上姜果这张笑脸,又不好发作,就指了指右肩,没好气道:“这里也酸,再捏捏。”
可谁知,姜果却不干了,伸了个懒腰,又往炕上一趴:“妈妈,我捏好了,轮到你啦!”
阮雯雯:???
“我在地里累了一天,让你给我按按,你怎么反倒让我给你按了?”她的声音不自觉拔高,“你这孩子——”
然而姜果没听出什么不妥,只是转过脸,一脸无辜道:“妈妈,你不是说我们俩是最好的朋友吗?就像小姐妹一样。我每次和晓芸打水喝,都是轮流着来的啊。”
“晓芸是谁?”阮雯雯语气不善。
“就是我在学校唯一一个好朋友。”姜果眨眨眼睛,真诚道。
一时之间,阮雯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辛辛苦苦笼络这个孩子的心,不就是为了让这个孩子将自己当作朋友一样对待吗?
直到现在,阮雯雯仍旧记得前些日子姜果抱着她不让走时孟金玉一脸受伤的表情。
留着姜果,就能一次又一次扎孟金玉的心,她很快就要成功了。
想到这里,阮雯雯咬咬牙,把满满的憋屈通通吞到肚子里去。
“好,妈妈给你捏。”阮雯雯说。
“捏捏肩膀。”
“捏一捏腰吧,妈妈——”
“还有小腿!小腿好酸呀!”
阮雯雯刚下工,腰酸背痛,只想在炕上躺着,但是俩孩子和姜焕明都得吃饭,她歇一会儿就得去做饭。
可没想到,姜果压根不让她歇。
“太舒服啦!”
“妈妈真好!”
每当阮雯雯想停下来时,姜果就要发出一声满足的感慨,她就只好继续捏下去。
只要她对姜果好一点,再好一点,那这个孩子就肯定会对自己掏心掏肺的。
这么头脑简单的一个人,最后就是被她卖了,都得给她数钱!
这样一想,阮雯雯的语气更温柔了。
“还疼吗?”
“你这个小孩,又不干农活,又不做家务,还总是喊累,跟城里的娇小姐似的。”
“也只有我能受得了你了。”
姜果晃着脚丫子,笑眯眯地听着。
“不过果果啊,你还是得懂事一点。”阮雯雯说,“妈妈对你好,你也要对妈妈好,知道吗?”
“当然了!”姜果转过来,盘腿坐在炕上,拍着胸脯说。
阮雯雯欣慰地点点头:“那妈要去烧饭了,果果帮忙一起生火,等你哥哥回来,我们一起做饭——”
响亮的声音由外头传来:“果果!”
姜果认出是哥哥的声音,立马下炕穿鞋:“来啦。”
姜成又大喊道:“弟弟回来了!”
姜果愣住了,她的脑子还没回过神,心却已经飘到外头去。
此时她一只脚穿上了鞋,另一只脚都还没来得及塞到鞋子里,飞奔着出去。
阮雯雯俯着身子帮姜果捏了这么长时间的酸痛部位,一条腰早就已经酸得受不了了,好不容易才站稳,忽地被抽了筋一般往外跑的姜果不小心撞了撞。
十几岁的孩子,一身的蛮劲,这一撞,还真不是阮雯雯能承受得住的。
她整个人狠狠地摔在地上,疼得倒抽一口凉气,咬着牙忍住快要脱口而出的骂骂咧咧。
只是,不管她如何绷住自己的人设,如何装得伟大温柔,都没用。
姜果早就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花蝴蝶,“咻咻咻”地飞走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阮雯雯按着自己摔疼的屁股站起来,老老实实地上灶房做饭去了。
……
灶房里,阮雯雯埋头干活。
屋子外,善善被大家围绕着,姜家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欢快和谐。
谁都没想到,丢了十几天的孩子居然会回来,就连姜老太都紧紧握着孩子的手,一个劲地点头,情绪激动。
过去在老人家心中,地位最高的是有出息的小儿子,可小儿子这阵子闹着要分家,伤了她的心。
她心里难受,好几天提不起精神来,但没想到,今天居然有个好消息。
善善回来了!
人一旦上了年纪,只有高兴时,才会落泪,此时老太太的眼中闪动着泪光,满脸都是欣慰。
望着这一幕,朱大丽不由在心底叹气,她理解老太太的感受。
当初嫁进姜家的时候,老太太明确地表示过自己身体虚,而且过去她一个寡妇拉扯着三个儿子长大,早就已经带够了孩子,往后绝对不会带孙子孙女们。
好些年,老太太也确实是这样干的,直到善善出生。
对于老太太来说,善善是一个例外,因为他很乖,以前不会说话时,惹人心疼,但也让人省心。
照顾他,并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因此姜老太偶尔会在孟金玉上工时帮忙搭把手。
慢慢地,老人家对这个小孙子的感情越来越深,可不想,孩子突然走丢了。
好几回,朱大丽见老太太夜里睡不着,坐在堂屋等。
等的该是善善早日回家……
现在,还真让她盼到了。
“善善,这些日子受罪了没有?”姜老太拉着善善的小手问。
善善的嘴角抿出一对小小的酒窝,轻轻摇摇头。
姜老太眼眶湿润:“好,那就好!他们是怎么找到你的?”
这太复杂,善善肯定是没法说清楚的。
好在刚才姜成回来时恰好听见村民们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说得明明白白。
于是他对着奶奶详细讲了一遍。
姜老太听得瞪大了眼睛。
这都能找到,是善善的运气,也是因为——孟金玉足够坚持。
她感慨地点点头:“亲妈就是亲妈,真没想到,金玉在背地里做了这么多事。”
恰好这时,阮雯雯端着做好的玉米饼子从灶房出来。
她淡淡地扫了老太太一眼,却早就已经暗暗咬了咬牙。
这老婆子,现在居然还开始惦记起以前那儿媳妇的好了?
……
家里要有家里的规矩,虽然姜果从来都是个不守规矩的小孩,可在严肃的奶奶面前,她还是不敢造次的。
等到老太太终于愿意松开姜善的手,姜果才有机会挤上前去。
“善善!”姜果用手揉了揉善善像小包子似的脸颊。
“姐姐。”孩子的声音软软糯糯的。
弟弟回来了,姜成和姜果与柚柚一样高兴。
趁着还没开饭,姜成就带着弟弟妹妹们一起去田埂玩。
“善善,姐姐好久没抱你了!”姜果刚一开口,就伸手去抱善善。
她力气不大,一把抱起善善时,忽地发现自己好像支撑不住了,直到累得气喘吁吁的,才让弟弟的双脚终于离了地。
弟弟怎么变沉了!
姜果整个人晃晃悠悠,摇摇欲坠,而被她抱着的弟弟则是浑身紧绷,双手双脚扑腾着。
“不要再动啦!要摔跤了!”姜果直喘气,赶紧提醒。
“姜果,你小心一点!”姜成赶紧上前来护着。
柚柚在一旁看着,见哥哥都急了,也连忙上前搭一把手。
兄弟姐妹几个你扶着我,我扶着你,东倒西歪的,一时没法维持平衡,猛地一下,通通摔到了地上。
“哎哟!”姜果捂着屁股。
善善吓了一跳,也捂住自己的小屁股,懵懵的。
“摔疼了没有?”姜成反应过来时,顺着从左到右的位置,第一个伸手去牵柚柚,想要把她拉起来。
可田埂软软的,连风都显得湿润,柚柚坐在地上,不愿意起来。
“好舒服呀。”柚柚张开手臂,往后一倒,小小的人儿躺成“大字型”。
善善见状,也好奇地学着她的样子,将自己的手臂,张开一些,慢慢悠悠地躺下来。
“田埂上有小虫子,要咬人的,你们赶紧起来。”姜成提醒道。
可他话音刚落,手腕就被姜果一拽。
“噗通”一声,他也一屁股栽了下去。
柚柚和善善见哥哥这模样,呆呆地眨了眨眼睛。
“噗嗤”,姜果轻笑出声。
见状,两个小团子也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挠哥哥痒痒,好不好?”姜果压低了声音,对姜善和柚柚说。
两个小不点立马来精神了,小手一伸,冲着姜成“咯吱咯吱”地挠。
“不要!我最怕痒了!”姜成左右避让,可愣是避不开他们,笑得眼睛都眯成一道缝。
最后,当大哥的拗不过弟弟妹妹们,只好陪着他们在田埂打滚,任由他们胡闹。
清脆的笑声,就这样回荡着,迟迟没能消散。
来来往往的村民们见状,都忍不住笑,为姜家这四个孩子感到高兴。
不管家里头发生了什么,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都还是一样的好。
这才是最难得的。
……
姜焕明与孟金玉离婚这么长时间,村民们该说闲话的也都已经说得差不多了。
于是,姜焕明开始着手准备和阮雯雯办喜酒的事。
就在几天前,他们俩一起上公社扯了结婚证。
现在俩人已经是两口子了,可阮雯雯说,她养父母心疼她给人当后妈,说是如果连喜酒都不摆,那就太委屈她了。
“焕明,我愿意嫁给你,是因为爱你。可你得珍惜我,我养父母说,婚事办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才是珍惜。”阮雯雯说。
姜焕明一口答应下来:“你放心,我答应了你养父母,一定不让你受委屈。”
“这可是你说的。”阮雯雯嗔道,“等办喜酒那天,他们要来的。虽然我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可他们对我,特别好,你不准欺负我,要不然他们才不会饶你!”
姜焕明才不舍得欺负阮雯雯呢。
这些天,他和阮雯雯扯证之后,两个人住到了一块儿去,感情越来越好。
同时,单位里的领导见到他,总是笑盈盈的,眼神之中充满了赞许与欣赏。
姜焕明估计是阮雯雯的养父母去打过招呼,这样一来,他升为供销社主任的事,就板上钉钉了。
没感情的媳妇,离了。
丢了的儿子,找着了。
知情识趣的第二任媳妇,来了,还顺便给他带来好的工作机会……
这样一想,姜焕明觉得上天对自己实在是无比眷顾。
“就是房子的事——”姜焕明为难道,“我知道你不想和他们住在一起,但实在是没办法。”
“谁说没办法?”阮雯雯抿唇一笑,“咱们摆喜酒那天,江知青和林知青都会来的。等吃完了喜酒,他俩就要去公社扯离婚证了,你信不信?”
姜焕明自然不相信。
可是,对上阮雯雯那成竹在胸的表情,他又迟疑了。
难道说,林莉和江志鸿真要离婚?
这样的话,他就不是凤林村唯一一个离过婚的男人了!
……
转眼到了办喜酒那天。
酒席摆了五桌,就在村委会前面的空地上。
来吃席的村民们都送了份子钱,倒是不用给太多,意思意思就成,毕竟姜焕明可是国营单位的职工,阔气着呢。
见姜焕明为了搞这婚事是下了血本的,大家不由悄声议论了起来。
“当年和金玉结婚,都没这么热闹。”
“当初姜家穷呗,现在富了,只见新人笑,哪见旧人哭啊。都二婚了,也不是啥光彩的事,还搞得这么风光,真不怕被人笑话。”
“谁让新娘子的养父母在城里国营厂当领导呀!听说人家的嫁妆厚着呢……”
“还真别说,这不要脸的,总能过上好日子。”
背地里多的是村民说的闲言碎语,可阮雯雯没放在心上。
说酸话就说酸话呗,反正过不了多久,她就要和姜焕明搬到镇上住,再一步一步往上走,将来的日子,只会比现在更加好,而这些在原地踏步的村民,她才不会放在眼里。
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有钱有地位的,总享有绝对的话语权,当她和姜焕明顿顿吃红烧肉,她的小孩麦乳精不间断地喝,他们家成为村里第一个万元户时,谁不会对她客客气气的?
“吃糖了——吃糖了——”
这大喜的日子,爱热闹的姜果自然是在外头发糖的。
她手中抱着一个笸箩,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糖果,见着熊孩子,就只给一颗,见着看着顺眼的小孩,就塞一把。
远远地,她看见柚柚:“柚柚!来吃糖啦!”
可是柚柚不搭理她,大摇大摆地走了。
姜果一脸震惊,随即又看见柚柚屁股后头的小尾巴,大声道:“善善,吃糖啦!”
可善善也没搭理她,迈着小短腿,紧紧跟在柚柚的屁股后头。
姜果忽然没兴致了,将笸箩放在地上,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
这时,阮雯雯从屋子里出来,对姜果说:“果果,陪妈妈去一个地方。”
今天的阮雯雯化了妆,穿着特地找人从沪市买的红裙子,长发盘起,头上还戴了一朵大红花。
她走在村子里,嘴角总是带着笑容,看着温婉动人,眼底散发着幸福的光芒。
任谁见了她,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阮雯雯带姜果去的,是孟金玉家。
大中午的,大队长让队员们回家吃午饭去。
她就对孟金玉说:“姐,我们今天摆喜酒,你过来一块儿吃吧。”
自己这么体面的大喜日子,阮雯雯想要在孟金玉面前狠狠地炫一把,在她心底里添添堵,毕竟这些日子,孟金玉时常害得她丢人,害得她茶不思饭不想,现在她可逮着机会风光一把了。
阮雯雯料准了她会黯然神伤,可没想到,人家大方得很,二话不说,立即答应下来。
孟金玉一手拉着善善,一手拉着柚柚,“今天吃好吃的去。”
“好。”姐弟俩异口同声,乖乖地跟着妈妈走。
阮雯雯嘴角的笑容一僵,转身想让姜果挽着自己。
然而,姜果现在心里头患得患失的。
她总是怕弟弟妹妹不愿意理自己,便往两个小团子面前凑,一个劲找话题。
最后,阮雯雯跟在他们身后,不像是今天的主角,倒像个局外人。
心底又是一阵憋屈。
……
酒席即将开始。
阮雯雯堆着满脸的笑容,远远地,她看见阮震立和陈丽萍到了。
“金国呢?”阮雯雯柔声问。
“也不知道忙什么去了,一早上见不着人。”陈丽萍说,“可能不来了。”
阮雯雯舒了一口气。
不来了才好,阮金国不好相处,说话也不知道分轻重,到时候要是让她下不了台阶,得怄死她。
“叔叔、阿姨,那你们先坐吧。”阮雯雯说。
陈丽萍握着她的手:“今天就别喊叔叔阿姨了,喊爸妈,和以前一样。”
阮雯雯红着眼眶点点头,转头看向姜焕明。
这回,她终于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姜老太是最后才被两个儿媳妇扶着过来的,到底是自己儿子摆喜酒,她总不能不到场。
见到阮震立和陈丽萍,她笑着点点头,客气地请他们入座。
这时,朱大丽才发现孟金玉也来了,忙用胳膊肘推了推王小芬。
王小芬说:“金玉得多难受啊!”
朱大丽摇摇头:“我倒觉得她心大,压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姜老太也听见了两个儿媳说的话。
她抬起眼皮子,看了看远处的孟金玉,转而对朱大丽说:“是谁把她喊来的?”
“当然是雯雯了,金玉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总不会自己非要来。”朱大丽说。
姜老太的脸色沉沉的。
这回是真娶了个搅事精回来,可有啥办法,她又拦不住。
菜是一盘接着一盘上桌了
村民们难得吃这么好的菜,又因为送了份子钱,筷子一伸,谁都没客气。
村里办喜事,队员们向队长请假能容易一些,男人们就敞开了喝,想着一会儿出来就回家睡大觉去。
村子里对姜焕明和阮雯雯这事看不顺眼的,基本上都没来,来了的,自然说漂亮的话。
阮雯雯被捧得整个人都飘飘然,手中拿着一个小酒杯,一桌接着一桌敬酒。
人逢喜事精神爽,姜焕明揽着新媳妇的腰,胸膛挺得高高的,心满意足。
直到,这酒敬到了孟金玉那一桌。
姜焕明喝了不少,一见到孟金玉,不由恍惚了一下。
这时,阮雯雯嗔怪地推了推他手中的酒杯:“少喝点,我还有话要说。”她看着姜焕明,温声道,“我们是不是得谢谢姐姐?”
阮雯雯到现在都还记得,上辈子的她,受了多少委屈。
当时孟金玉稳稳占着姜太太的位置,让她压根就找不到机会。
可现在,风水轮流转了,她才是未来超市大亨的夫人!
“谢什么?”姜焕明打了个酒嗝。
“姜成和果果都是好孩子,我们的家的气氛总是这么温馨,都是因为他们。”阮雯雯笑着说:“谢谢姐姐把两个孩子教育得这么好,对我这么孝顺。”
孟金玉抬起眼,同时用余光扫了一眼村口的方向。
“姜成和姜果已经大了,其实大家光看他们对我的态度,就知道我这个当后妈的并不差劲。”阮雯雯自嘲一笑,又说道,“这些日子,确实发生了很多事,但其实,我并没有做错什么,都是误会。”
阮雯雯举着酒杯,一饮而尽,眼中浮现泪光。
“你们也知道,他们夫妻俩早就没有感情了,就算不离婚,也是互相折磨。”
她的泪水缓缓掉落,看着就像是个受尽了委屈的可怜人。
阮震立和陈丽萍看着这一幕,心中无比酸涩,走上前来。
阮雯雯又擦了擦眼泪,“今天能把我姐请过来吃这场酒席,那就代表,我不管是对她、对四个孩子,都是问心无愧的!”
她话音落下,有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
姜焕明一脸动容,与阮雯雯深情对视,紧紧搂着她的肩膀。
紧接着,阮雯雯当着所有人的面,走到了孟金玉面前。
在她的印象中,她这双胞胎姐姐虽然没文化,为人处世却一向比较得体,从不会当众给人难堪。
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由始至终,她似乎都没有为难过自己。
要是能够当着大家的面,得到孟金玉的谅解,那她往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反正日子总是得过,在搬出这个镇之前,阮雯雯不希望上哪儿都听着阴阳怪气的闲话。
反正也就是敬杯酒的事,主动权在她的手上。
于是,她举起酒杯,对孟金玉说:“姐,我敬你一杯,我俩的恩怨就一笔勾销了,好不好?”
所有人都将视线落在阮雯雯和孟金玉身上。
孟金玉站起来。
阮雯雯莞尔一笑,将酒杯举得高高的,递到孟金玉面前,与她的酒杯轻轻一碰:“那我就干了。”
她优雅地仰起下巴,喝了杯中酒,随即看着孟金玉:“我给你倒酒。”
紧跟着,她笑容真诚而又小心翼翼,双手端起酒,往孟金玉面前的酒杯里倒。
可没想到,孟金玉将酒瓶夺了过来,直接倒到自己的空瓷碗里:“这么一小杯,哪里够?”
阮雯雯微微一怔,怎么被她反客为主了?
“咕咚咕咚”的声音,空瓷碗里装满了酒。
孟金玉端起碗,看着阮雯雯。
“只要姐能消消气,喝多少都行,管够。”阮雯雯笑着说。
边上的村民们都笑了起来,气氛融洽。
然而,就在这时,孟金玉却突然将碗中的酒往阮雯雯脸上一泼。
“啊!”刺鼻的酒精顺着阮雯雯的头发流下,她整个人都懵了,随即尖叫起来。
姜成和姜果看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兄妹俩紧紧拽着彼此的胳膊,互相依靠。
“男人长着脚,愿意走就走,我不拦着。但是,对我的几个孩子——”孟金玉将粗瓷碗丢回到桌上,走到阮雯雯面前,“你得真的问心无愧才好!”
她抬起手,“啪”一声,一个耳光狠狠地落在阮雯雯的左脸。
“为了区区五块钱,差点卖掉我的女儿,做这种事的时候,良心不会痛吗?”
“轰隆”一声响,阮雯雯的脑子像是突然炸开。
她惊叫着捂住左侧脸颊。
姜焕明吓得酒都要醒了,上前想要护住她,却不想,孟金玉的下一个巴掌又落下。
“啪”一声重响,这一次,她打的是阮雯雯的右脸。
“善善才三岁,走丢之后,很可能被拐子拐走,再也找不回来了。对于一个三岁的小孩都能下得了手,你的心怎么这么恶毒?”
全场哗然,原本还握着筷子的村民们都没心思吃了,纷纷站起来,向阮雯雯与孟金玉的方向看来。
陈丽萍哪想到突然会闹出这样的幺蛾子,赶紧上前:“你这人怎么含血喷人?”
阮震立也说道:“你敢乱动手,我要报公安的!”
阮雯雯的脑子里充斥着一阵阵“嗡嗡”声响。
等反应过来时,她的心脏噗通噗通直跳,双手都在颤抖。
“我没有!你不要冤枉好人!”下意识地,阮雯雯想要狡辩,“你有什么证据?”
陈丽萍也大声道:“对,你有什么证据?”
而她们话音刚落,村口处突然传来阮金国的声音。
“姐!我赶上了!”阮金国快速奔来,但跑到半路,又停下脚步,对身后的好些个人说,“你们快一点,大家都在等我们呢。”
阮雯雯一惊,猛地抬起头,望向阮金国的方向。
而阮金国的身后,还有跑得气喘吁吁的——翟家村的翟金宝,以及两个骑着自行车的女同志。
她踮起脚尖,想看得真切些,忽地发现,那两个女同志,竟是弄丢姜善那天,供销社的两个售货员。
阮雯雯的脑子一阵眩晕。
可谁知这时,阮震立居然也看见了熟人。
他往前几步:“老庄,你怎么来了?”
供销社的庄书记也是一头雾水,说道:“不知道啊,这是你儿子吧?你儿子一大早过来,说要向我举报我们单位的姜焕明同志。”他疑惑道,“我也纳了闷了,就跟着他过来看看。”
等到一群人都由阮金国带着,在自己面前站定,阮雯雯的脑子不晕了。
她的头和太阳穴,都疼,像是被抽打着,一阵一阵地疼。
孟金玉走上前来:“你不是要证据吗?现在,我把所有的证据都给请来了。”
同时,柚柚和善善站起来。
两个小团子要把自己知道的、经历的一切,告诉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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