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戬呆了片刻,突然仿佛如梦初醒,冲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衣袖,摇头:“不行!三皇叔你不能就这样丢下我不管了!我一个人做不来!”
束慎徽看着他,原本严肃的面容变得柔和了起来。他起身,将束戬带回到了他的座上。
“陛下听臣讲完。臣是三思过后做此决定,绝非不管不顾随意出口。陛下登基以来,臣最为担忧的,不是陛下不能治国,而是陛下不明君位之重。所幸,仰赖祖宗福荫和陛下的英明,臣看着陛下步步成长,脱胎换骨。明日元旦,陛下便十五岁,臣相信,陛下能够亲政了。自然,陛下也请放心,臣只是请去摄政之职,其后臣将依旧在朝,以臣子的身份与贤王方清等人一道继续为陛下效力。只要陛下一日不说去,臣便一日不出朝廷,直到陛下一切得心应手,用不着臣为止。”
“如此,陛下以为如何?”
束慎徽最后望着束戬,如此问道。
束戬又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喃喃地道:“那以后呢?三皇叔你是要去和三皇婶一起吗?”
束慎徽微微颔首,面上随即露出笑容,“正是!”
“待收回幽燕,攻破北狄如今的南都大兴,大魏边线便将北移。若蒙陛下信任,臣日后愿做封疆之吏,常驻幽燕,和她一道继续卫我边疆,为陛下效命。”
束戬眼睛早已发红,听完,眼泪流了下来:“三皇叔,我知道三皇婶不喜欢长安,你们也不能总是分开,但现在我还想你再做摄政王!你再做下去,不行吗?”
“陛下,臣当年之所以摄政,只是不得已而为之。鸟无双头,国无二主,只要陛下自己能够担起政务,摄政王便不该存在,此关系到陛下的权威。前次星变地动,引出了诸多的事端,称危机也是不过,陛下却应对有方,臣扪心自问,便是换做臣,恐怕也不能做得更好。时至今日,关于人君之道,臣自觉,已没什么可以教陛下的了。”
他收了面上的笑意,后退几步,随即下跪,朝着束戬叩首。一叩,再叩,举起一道请辞的奏折。
“请陛下务必应允!”
束戬忍不住泪如泉涌,终于起身,慢慢走到他的身旁,接过那道请辞折,哽咽着道:“三皇叔你起来吧,我答应你……”
束慎徽这才起身,等束戬的情绪平定了些,再道:“陛下,此为其一。明日大朝会,待百官朝拜完毕,臣便出列请辞。还有一事,臣恳请陛下明日也一并办了。臣这里另外有道奏疏,请陛下过目。”
他从袖中取出另外一道预先也已写好的奏折,双手递上。束戬接过打开。折子提议正式任命姜祖望为行军大元帅,总领天下兵马,并授下虎符,由他自主择选最为有利的时机,随时可以出兵雁门。
束戬抹去眼泪:“我知道了。明日我便当朝宣布。”
束慎徽面露欣喜之色,朝着少帝再次下拜,郑重叩谢,最后说道:“臣这里无事了,告退出宫。”
束戬送他出了西阁,又出宣政殿,还要再送出宫去,束慎徽推辞,笑道:“陛下心意,臣领了,但请陛下留步。”
他顿了一顿,”看陛下这些天仿佛倦怠,臣再多说一句。奏折永无停歇,当中确实有不可延误者,但也有不少通篇废言,徒增负担罢了。陛下无须全部日答,酌情看着办便是。今夜岁除,明日还有大朝会,陛下也早些回宫,歇了吧。”
他再三地催促束戬,束戬这才频频回首依依不舍地去了。
束慎徽立在宣政殿外高耸的阶下,目送束戬的身影,看着他在宫人的伴驾下,渐渐消失。
刘向今夜亲自执勤,方才一直守候在外,此刻便送束慎徽出宫。行在宫道之上,束慎徽和他闲谈,笑道:“听说你家有位千金,才貌双全,明年及笄,如今府邸门槛便已被人踏破?想必挑花了眼,颇为烦恼吧?等定下亲事,莫忘记和我道一声,我也随一份礼。”
刘向一怔,没想到连这种小事摄政王竟也关心知晓,不禁有些感动,嘿嘿笑道:“多谢殿下!等定了亲事,微臣便不客气了,必告知殿下。”
束慎徽笑着点头:“不必送了,我认得路,自己走。你也辛劳了一年,今晚无须再在宫中过夜,把事情交待了,回家伴家人守岁去吧。”
刘向心里愈暖,道谢后,又送了段路,方依言止步。
束慎徽便自己独自出宫,快走到宫门时,近旁忽然传来一道声音:“殿下!”
束慎徽转头,借着宫门附近的照明,见是陈伦,略讶:“宫宴早就散了,你怎还没回府?有事吗?”
陈伦道:“并无别事。只是今日入宫前,公主特意叮嘱,要我晚上务必将殿下请来,一道守岁。公主向来爱热闹,殿下也知道的。家中就只我和她二人,她嫌不够。”
束慎徽一怔,明白了。
想必在阿姐的眼中,今夜自己孤单无伴,极是可怜。
他夫妇成婚多年,永泰却一直无所出,直到最近,才终于传出喜讯,欢喜自不必说了。陈伦也是一年忙到头,好不容易到了岁末,人家夫妇恩爱,他怎好强插?笑着婉拒。
“多谢你二人的美意,我心领。只是晚上我也另有安排,便不去了。”
陈伦忙道:“殿下当真不必顾虑过多!不止公主,我也盼着能和殿下围炉夜话!家中已是备好陈酿,就等殿下去了!”
他的语气极是真挚。
束慎徽笑着指了指宫门外的方向,“我的人在等着了。以后空了,机会多的是!”
陈伦知他是不会点头了,无奈应是。束慎徽和他一道走出宫门,王府的侍卫统领王仁带了几人,正候他在宫外,见他现身,牵马迎上。
他坐上马背,拽住缰绳,转头望向陈伦。
宫门前的火杖光芒映出他神情俊爽的一张脸容,只听他大笑:“旧岁除,新岁始!邪祟散,平安至!”说完,朝着陈伦抱拳,作了一揖,驱马便就去了。
年底这段时日,为了开年后的备战,加上朝廷别事,他忙得天昏地暗,今夜,终于犹如卸了长久以来的重担。
马蹄敲踏长安的街道。他悄然穿过悬满了红色灯笼的街道,经过一扇扇隐隐飘出欢声笑语的门户,带着满身的寒气,最后回到了王府。
他亲自主持,给王府的上下之人发散贺仪后,入了繁祉堂,收拾停当,预备休息。
永泰和陈伦是真的误会了。他并不觉得如何孤单。相反,如今夜这样的时刻,比起去别的任何地方,这间固然显得带了几分冷清的寝堂,才是他心下最为希望能够归来的所在。
束慎徽睡前又看了一番搁置在枕畔的那几页习字。
雁门如今应当是一年当中最为苦寒的时令,连营帐中,今夜也不知她是否已经暖眠?
这样的时刻,她又是否有想到过自己?
他出神了片刻,最后将那几页纸张凑到鼻端,轻轻嗅了嗅她留的墨香。
罢了,想不起他,也只能由她。
他想她,便就是了。
束慎徽唇角微微上扬,闭目,等待着又一个元旦新朝的到来。
……
束戬在寝宫的床榻上又翻看着他的三皇叔晚上给他的那两道奏折,一会儿恨自己那天晚上怎么就没有当场杀死兰荣,一会儿又恨自己怎的竟也好像也被说动了。今晚的宫宴,他竟控制不住,留意起了旁人对三皇叔和自己的反应差异。
和三皇叔多年的情分,竟也挡不住兰荣那一番空口白话的中伤和诋毁。再想到今夜发生的这一切,束戬越发感到无地自容,也越发痛恨起自己。
他转脸,又看见了那个正站在榻前不远之地的雁门宫女的纤巧身影。
他定定地望着,神思恍惚,再一次,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她对他极好。当日在他不知死活偷偷跟去战场的时候,她追了上来,在他吃刀的千钧一发之际,救了他的命。
他的眼前,浮现出她的笑面。
他们怎么可能联合起来算计他?
束戬越想越是愤恨,越想,心头越是发冷。
“陛下可是要就寝了?”
这个得他允许近身服侍的宫女名叫缎儿,她见少年皇帝直勾勾望着自己,未免暗暗心慌,迟疑了下,终于鼓足勇气,轻轻上前,小声伺问。
束戬不再看她。拂了拂手,命她出去,自己闭了目,一动不动。
大战在即,兰荣选择在这个时候跳了出来。束戬很清楚,他绝不会是单打独斗。像这样的大奸若忠之辈,应该是一群人。他们平日不声不响,暗中却紧紧盯着自己和三皇叔的一举一动,妄图取代三皇叔,好为他们自己谋取更大的利益。
除了兰荣,还有谁?
他在榻上翻来覆去,最后倦极,朦朦胧胧终于睡去之前,在心里暗暗发誓,倘若下回,再有人胆敢在自己的面前说出那些离间的话,不管是谁,就算是兰荣,他的亲舅,他也绝不会姑息。
杀无赦!
束戬便如此,带着满腔的懊悔和痛恨,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他睡得不深,噩梦连连,又不清楚到底在梦什么,只觉自己的手脚仿佛被千钧的沉重链锁给紧紧地锁住。他奋力挣扎,却挣脱不开,几番努力,皆是失败,最后他发狠,用尽了全力,猛挣手脚,人一下惊醒,浑身冷汗。
不但如此,在他的榻前,此刻竟坐了一人。
是敦懿太皇太妃!
束戬从惊吓里回过神来,猛地弹坐而起,“太皇太妃!”
明帝自小由这位姨母抚养,尊她如同亲母,除了称呼一项无法更改,其余命皇子以祖母之礼而奉之。
李太妃目光充满慈爱,朝他伸手过来,用手帕心疼地替他轻拭着额头的冷汗,低声道:“陛下这是怎的了,可是遭了梦魇?方才怎么唤都唤不醒。明日新岁,老身去给陛下许个安神愿,好叫邪祟不侵,陛下安眠。”
束戬还沉浸在方才的梦里,心跳得很快,待定些下来,忽然疑惑。她一贯居于深宫,不管闲事,更不喜外出,怎突然深夜来到自己的寝宫?忙道:“朕无事。多谢太皇太妃!太皇太妃怎的来了这里?若是有事,叫朕过去便是,太皇太妃自己不用出来。”
李太妃转头看向殿内宫人,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她收了手,说道,“老身听说,你前几日刺了你舅父一剑?”
束戬吃惊地看着她。
这件事,除了他和兰荣之外,别人绝无可能知晓。她居于深宫……
突然,他顿悟,心一阵狂跳。果然,见李太妃神色如常,继续说道,“他是鲁莽了些,当时话或许说得重了,刺你的耳。但陛下也不至于性躁至此地步,伤他如此之重,险些命都没了。无论如何,他是陛下的亲舅。”
束戬双目直勾勾地盯着李太妃,一股凉气从脚底幽幽升起,迅速蔓延到了全身,整个人都发了僵。
李太妃见他如此模样,叹了口气:“陛下应当很意外吧。兰荣见陛下前,先寻过老身。是老身的许可。或者说,此乃先帝之意。”
李太妃的语气极是寻常,仿佛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而已。
束戬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双目圆睁,脑子空白,一时全无反应。
李太妃注视着他,神色渐渐转肃,忽然,从榻沿上站了起来,走到近旁的案前。束戬这才看到,案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方长匣。他认得是宫中专门用来装载圣旨的物件。但这不是他宫里的东西。他呆呆地看着李太妃打开那匣盖,从里面取出一方卷轴,说道:“此为先帝留给陛下的遗诏。陛下接旨吧。”
束戬瑟缩了一下,胡乱下了榻,跪在冰冷的地上,低下头。
“祁王束慎徽,借摄政之便,欺瞒幼主,图谋不轨,有负朕临终之托……”
束戬的耳中,撞入了李氏太皇太妃平静而刻板的一道声音。
“……为大魏国祚之计,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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