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司马衍来司徒府,王琅只回了一句话,接着话题就被王导转移,不再提起她于东线所立战功,而局限于雅集本身。王悦也向她使了眼色,示意她不要多言。
王琅当时愣了一下,心中忽然如电光闪过,一片雪亮。
姜尚先前那般笃定说王家会让她见识何为「王与马,共天下」的原因她终于明白了。王悦是否让她早去根本无关紧要——无论王家准备如何试验她,都一定会借助皇权的象征意义来为她铺路。
可能会在朝堂上反对王家的分为三派,攻击最狠的原本应该是与王家争权的庾家,其次是此次立功最大的荆州刺史陶侃,最后是喜欢评议朝政的清流。
庾亮因为引发苏峻之乱自顾不暇,没有立场在这件事上狙击王家;陶侃出身寒门,靠军功坐稳荆州,在朝中毫无势力,实力又在苏峻之乱中少有削弱,和有王琅介入而收获颇丰的东线此消彼长,没有军事优势;剩下就是视儒教三纲五常为天理的部分清流。
对付这类人,最方便的方法就是让皇帝司马衍出面先表达肯定态度,将事件定性,从而以君为臣纲的第一优先级压制住儒教的指责。
当然了,皇帝还小,可能受到奸臣教唆,下达的诏书不是出自本心。所以王家开了一场雅集宴会,制造出一个足以令士林传颂的佳话。即使没有谢尚临时起意的琵琶相合,王家必然也还有别的安排,将事情定性为皇帝亲口承认的佳话,谋取到最大利益。而姜尚正是看破了王家在当前局面下所能做出的最佳选择,才能料定王家的安排。
这是云端上棋手们的对弈,早在局中棋子移动之前就已经计划好了举步之后的局面。她现在还只能尽力扮演好棋子的角色,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成长为有资格参与博弈的棋手。
模拟对弈者的视角遥想了一阵,王琅定下神,将精力集中到自己眼前的任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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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集结束后十日,平定苏峻之乱的封赏陆陆续续安排完成,王琅到相府听王悦为她介绍这次的封赏安排。
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次王悦没有在自己的书房见她,而是领她到了父亲王导的书房。王导本人坐在窗边观赏庭院里的春景,手里拿着麈尾轻轻摇动,似乎没有在听他们的谈论。
“山山父兄这次的爵赏都定为侯,处明从叔封彭泽县侯,渊猷封番禺县侯,食邑均千六百户,叙功次于西线主帅陶侃、温峤,东线主帅郗鉴,留守台城之陆晔,此四人均进爵郡公,食邑三千户。”
王琅道:“东西盟军全赖两线主帅威望维系,若如讨董联盟般四散瓦解,祸乱没那么快平定,固守台城忠烈有功,理所应当。”
王悦指尖轻拨,将手里抄录的纸本翻到第二页:“东线浙西主事虞潭封武昌县侯,食邑千六百户,其母孙氏拜武昌县太夫人,加金章紫绶。山山其时已在御亭,对孙氏之事当知晓?”
这桩事在现代王琅就读到过,点头回道:“孙太夫人在东郡声望卓著。当年杜弢之乱时,太夫人就变卖全部家产犒劳将士,助虞太守获胜。苏峻兵犯吴兴,太夫人家产罄尽,于是典卖自己身上佩戴的环佩充当军资,发动所有家仆参军征战。”
“当时战事紧急,阿父任命阿兄担任督护率兵讨贼,太夫人听说此事,便责怪虞太守,说阿父能派遣亲子征战,为什么虞太守唯独做不到?于是虞太守亦遣子虞楚为督护,率领士兵与阿父阿兄会合。”
“入吴郡后,阿琅往虞家拜见,有幸得见孙夫人当面。夫人年愈九十,视物昏花,耳力却尚佳,精神也颇好,言谈意气英烈慷慨,不减吴郡孙氏之风。”
虞潭的母亲孙氏是孙权的族孙女,吴国被晋所灭之后没有株连所有孙氏族人,于是她历经东吴、西晋、东晋三朝,年九十五方过世,以东晋动辄三四十早逝的情况而言堪称奇迹。
本来靠窗赏景的司徒王导忽然道:“此夫人事迹足可激扬千载,若有机会得见,我亦当亲往拜访。”
王琅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插话。
王悦从旁为他补充:“阿父很赞赏太夫人的识鉴志节,太夫人的金章紫绶就是阿父特意命人所加。”
王琅想了想:“如果虞太守入建康为官,应当会接太夫人到建康奉养。”
王悦略微蹙眉,担心道:“太夫人九十高龄,长途跋涉恐怕不妥。”
王琅道:“吴郡离建康快时不过一日路程,春夏水涨,舟船平稳,没有劳顿之苦。况且我看太夫人腿脚甚便,近两年听说还常登山,虞太守若为京官,肯定更愿意将太夫人接到身边照顾。”
王悦道:“若果真如此,真是朝野幸事,我亦盼望随阿父拜谒太夫人,聆听教诲。”
说完,他停了停,看向王琅:“山山倒也沉得住气,不问问自己的官爵吗?”
王琅眨了下眼睛,看着他不说话。
王悦拿她没有办法,伸手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将抄录的纸本展开给她看:“本朝女子义烈胜于前代,当使须眉愧煞,此次追赏荀氏灌娘、刘遐妻邵氏、张茂妻陆氏,刻石立碑,勉励风俗。”
纸本上抄录了诏书的原文,王琅一目十行扫过,见分别简短叙述了荀灌解襄城之围,邵氏一人率领数骑于万人中救出丈夫刘遐、挫败田防作乱,陆氏率领丈夫张茂的部曲讨伐沈充。这些事迹时过境迁,不能一一评定追溯,因此先刻石立碑,赏赐束帛。三人中两人尚在世,唯独荀灌早卒,追赐谥号,另两人加封夫人。最后总结“夫称妇人之德,皆以柔顺为先,斯乃举其中庸,未臻其极者也。至于明识远图,贞心峻节,志不可夺,唯义所在,考之图史,亦何世而无哉”。
诏书大抵没有触碰最核心的男女之别,但贬斥了《女诫》女以弱为美,敬顺为大礼的观点,认为柔弱顺从是退而求其次的品德,臻于极致的品德则远超过柔顺,追赶历代颂扬君子士人的美德。
不过追赏的事情确实不太好办。
一来确实时过境迁,当年率领的部曲早已解散,再者军功评议有严格标准,不能裂土封邑。晋明帝、晋成帝两朝,也只有王敦之乱、苏峻之乱的平定封赏了一批爵位。王导进封郡公就是因为平定了王敦之乱,至于一手草创东晋朝廷这等决定性的大事也不牵涉军功,因此与爵赏无关。王家关键是要这个结语来给王琅铺路。
果然,听王悦继续道:“山山的情况又与此三人不同。弘徽、管商都是苏峻心腹爱将,山山既有击破弘徽、突袭俘虏管商的大功,三战三胜,且能绥抚远近,郗公以为东线战功,实以山山居首。考虑到山山如今尚未出嫁,不适合封夫人,尚书省商议之后,决定一如山山父兄,封阳新县侯,食邑千六百户,另赏万钱。”
王琅有些惊讶:“东线封这么多吗?”
王悦道:“此次平乱,陶侃、郗鉴、温峤、陆晔四人封公,侯、伯、子、男受封众多,并有十余人追谥,封赏一一落实下去,少说还要一两年,山山先只当虚名领受吧。”
经济民生本就受兵祸影响,还要大肆封赏有功之臣,雪上加霜也不过如此,难怪举兵谋逆被视为最大的祸乱之源。
王琅点点头,表示理解。
“另外,处明从叔进位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继续都督浙江东五郡军事;渊猷除建武将军、钱唐令,领司盐都尉。山山之事却比较难办,祸乱已平,荆、扬安定,尚书省不同意除官,最后折衷辟司徒府掾属,以幕僚身份备朝事訾议。”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她记得南朝末年的冼太夫人出身南越俚人首领,部落十万余家,为人多筹略,善用兵,深得俚人拥戴。后来嫁给罗州刺史冯融之子,促成汉俚联姻,使岭南地区归于南朝王化之下,又在朝代更迭中屡次镇压岭南及邻近州郡叛乱,效忠新朝。于是在陈朝官拜中郎将,与刺史同级,在隋朝受册封谯国夫人,统摄岭南各部族及六州兵马,允许开设幕府,置长史等官属。
岭南的地理位置差不多在今天的海南岛,直到宋朝还是用来流放官员的偏远之地,俚人则是壮族先民分支,属于少数民族。即便如此,隋朝还是把陈朝授予的官职中郎将收回,只允许她开府,可见女子授官阻力之大。
王家为了巩固权势精心筹谋,占尽天时地利与人和,大抵也就能做到这个地步。
不过王琅并不灰心。她和冼太夫人最大的区别在于她在朝中有人支持,论处境其实和李唐的平阳昭公主更像,但王家可没有李世民那样用兵如神的好儿子,莫若说整个东晋都没有,事情大有可为。
她放下纸本,正色道:“万事开头难。能辟司徒府掾属已出乎阿琅意料,此番全赖丞相与长豫兄长信任推举,阿琅在此拜谢。”
王悦扶住她的手臂制止,声音惋惜:“山山自己立的功劳,若为男子,足以不走恩荫,除四品出任一方内史。掾属原本就不需要朝廷任命,阿父自主选任即可,饶是如此,还要勉力争取平息朝野非议。此路之上,恐怕终山山一生,都难以求得公平,忍辱忿恨,俱是常事。”
这是担心她在强烈不公的待遇下容易心理失衡啊……
王琅看了看他,想说在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时代谈论公平很讽刺,又想说忿恨本就是一种驱人前进的动力,心中平静的人只会安贫乐道一事无成,但最终她都没有说,只是简单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做都做了,阿琅不想这些,只想下一次如何取胜。”
王悦还在怔忪,靠在窗边看风景的王导先笑了出来:“从小就叫你少言,少言,你总是管不住,现在知道自己输在哪里了吗?”说完,他看向王琅,皱了皱鼻子,“长豫是不是很烦人?”
王琅还是第一次见王导如此模样,心中吃惊的同时又觉得有趣,边笑边连连摇头。
王悦无奈:“是我多话了。我与山山相处日久,还不如阿父了解山山。”
王导教导完自己的长子,重新看向她:“掾属一职,只是为了让山山与朝士有增进了解的机会,不必每日前来。这次关键在保留了山山的军号,允许山山于石头城驻扎练兵。北方多变,江淮之事,山山需多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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