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复銮乘船逃了,数万叛军被留在了黄河以东,倾盆暴雨之中双方都杀得一身滚泥,连是敌是友都分不清了,可不杀人就会被杀,于是,大雨之中人们乱杀一气不分敌我。
护国节度使程珂不在乎死伤,只想毕其功于一役,金吾卫上将赵源嗣却是谨慎惜兵之人,听有人回报在大雨中已经乱起,他连忙命人鸣金收兵。
陈家四老爷陈季梁也已经撤兵回城。
程珂见势便想趁机取了韩复銮的人头以定首功。
战场上人少了,雨也小了,天渐渐放晴,叛军士兵回身去看,就见本该高坐于马上的元帅不见了。
不止元帅,一群将领、谋士都不见了踪影。
原本在岸边的船也不见了。
“元帅跑了!”
“元帅跑了!”
一听此言,叛军都慌了,有人几乎连刀都握不住了。
程珂见状大喜,忙命所部列阵冲杀。
叛军中有一校尉,见敌军掩杀而来而自己的兵士皆束手待毙,连忙大声喊道:
“元帅跑了!他们抓不到匪首必要杀光了我们拿我们的人头邀功!”
“身后就是黄河!我们没有退路!只能杀出去!”
“不杀出去我们只能死!”
这校尉生得甚是孔武有力,双手拿着双刀,他大喊道:“不想死的随我来!”
他所率兵勇皆信服于他,见他冲杀而上连忙都跟了上去,其他人皆是六神无主,只听一句“不杀出去我们只能死!”便纷纷举起刀跟着那校尉冲了上去。
数百人,数千人,最后是叛军残部大半举着刀冲了过去。
程珂部下列阵未成,便被这突如其来的冲杀给冲垮,程珂见状匆忙令人后撤,又令盾兵阻挡,可叛军余部一鼓作气,逼近了他阵前,竟有将他踏于脚下之势,程珂见属下阻挡不及,立时下令撤兵。
那校尉本想一口气冲出包围,可雨地湿滑道路难行,另一侧金吾卫也已经严阵以待,他便又带着叛军余部撤回了黄河岸边。
金吾卫上将赵源嗣使人探得那叛军首领韩复銮已经跑了,心中顿时一松,这剩下的两三万叛军群龙无首,又没有补给,过个五六日就能降伏大半,倒也不必贸然出兵,再徒增死伤。
很快,护国节度使程珂也知道韩复銮的人头自己夺不到了,便也扎下营寨,他想的跟赵源嗣可不一样,韩复銮没了,他想邀功靠的就是人头,这些叛军好好饿上几日,没了力气,自然是任由他宰割。
他们不知道的是,叛军几番调度,已经两日没怎么吃东西,刚一停战便有些耗不住了。
夏日天热,太阳照在下过雨的地上不多时就隐约有水汽蒸腾,蒸得人几乎要化了。
叛军兵勇们或躺或坐,又累又饿又热,一点力气也不剩。
之前带着叛军们冲向敌阵的校尉名叫钱展,之前没有带人冲出包围,他便为难了起来,怀里仅剩的粮食早被雨泡烂了,加一锅澄过的河水煮了成糊糊勉强算是一顿饭。
战场上被杀了的牛马都成了他们的粮食,有人饿极了,顾不上生火就连血带肉地塞进了嘴里。
见此景,钱展皱起了眉头。
他原本是州一家农户,六年前州大旱,他为了多换点粮食给妻儿,与同村十余名青壮一起投到了彰武节度使麾下,彰武军六年来多是应对大蕃和羌人偶尔越境侵袭,一年也没有几次大的战事,因应勇杀敌,又与一位副将攀上了交情,钱展一路升到了校尉,也算吃起了官粮。
他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般过了,可彰武节度使突然造反,他们彰武军上下一夜之间成了叛军。
喝完最后两口糊糊,钱展站了起来。
这片战场上的尸体太多了,天气又热,若是这般放任下去,不用别人来打,他们先得给熏得投了河。
“咱们把同乡的尸身收殓了吧。”他对其他人说道。
有些人原本啃着牛肉正高兴,听了这话,纷纷站了起来。
目之所及,皆是被踩踏过无数次的尸体。
钱展弯下腰,将一具尸身犯了翻了过来,那人脸上全是泥,钱展叹了口气,用陶盆打了水将那尸体的脸冲洗了干净。
人群中突然有人发出一声哀嚎:“阿财!你怎么就这般死了?!”
一汉子跑了过来,从钱展的怀里将尸体抢了回来。
似乎是被人一棒子敲醒,刚刚还在一种怪异喜悦之中的幸存之人纷纷醒了过来,去找自己同乡、同伍。
天快黑的时候,死去的人整整齐齐一个接一个被放在地上。
有个老兵被砍断了腿,血一直止不住,眼看也是要死了,他求人找出了他侄子的尸体,自己扒着泥爬过去,躺在了那旁边,不多时就没了声息。
钱展带着十个人走到了河中府城下。
城门上陈家部曲张弓以对。
“我来与你们换些木铲。”钱展说道。
在他身后百丈之处,叛军们沉默着把一些穿着陈家部曲衣衫的尸体堆在那。
“我要葬了我们同袍,你们也把你们的人带走吧。”
陈家部曲们面面相觑。
当兵的还是众人来自各处,原本素不相识,部曲却是世代相传供奉于世家,父子兄弟同战迎敌是寻常之事。
在百丈之外,就是他们的兄弟、父、子……
城墙上一支箭射了下来。
“我们与尔等叛军无话可说!”
身边有人痛骂道:“我们是叛军,那些可是你们父兄同袍!校尉,我们就不该做这好人!”
罢了。
钱展带着人后退,那一堆尸体就留在了距离河中府百丈远之处,天气这般热,到了明日夜里大概就要臭了。
一面想收殓同袍,一面又怕两面再攻过来,钱展便只安排四千人用枪矛刀等物挖坑埋尸,半日一换。
换班挖了一夜,到了第二日白天,叛军尸体被埋了大半。
清晨时分,挖了后半夜的钱展打着哈欠正要小憩,听着一人道:“走得早,好歹有我等收尸,我等死了,又如何呢?”
钱展说不出话来。
如何?不过是被人骂“叛军”罢了。
第二日比前一日还热,不说尸体,连他们舍不得吃完的牛马都臭了起来,做饭的陶盆连接水都不够用,有人把牛皮剥下来盛了河水慢慢澄净,水是干净了,喝起来也有一股臭气。
人们却仿佛喝不出来似的,他们身上都有血,血臭尸臭萦绕不去,口鼻之中早被塞满了。
尸坑也更难挖了,握惯了刀枪的手上起了水泡。
钱展已经明白了,这些朝廷和世家的是要困死他们,他们不打算再与他们对战,把他们活活饿死倒是更容易些。
空荡荡战场上,连敌军的影子都看不见,只能看见死了的尸身。
“校尉,不如我们往北逃吧。”
钱展看向说话那人,道:“北面有定远军。”
“我就是说往定远军那逃啊!”那人生了双黑亮的眼睛,脸上黑红还糊了泥,让人看不清长相,“定远军那有粮食,咱们没打定远军也没杀定远军,他们总不能看着咱们饿死吧?”
钱展皱起了眉头。
“咱们可是叛军……”
那人往钱展身边凑了凑,掰着手指头说:“咱们现在就三条路能走。一条路是死等,等死,一条路是咱们降了朝廷,校尉你看看,这些人为了要困死咱们连自己同袍的尸身都不顾,咱们降了他们能有什么好下场?还不如降了定远军,我有个同乡是斥候,跟我说看见咱们以前被抓的人都在绛州种地,虽说是被严管着,一顿可是能吃两碗粟米饭。”
钱展着实为“两碗粟米饭”心动了。
看了一眼这看不清面目的兵卒,他又看看四周,小声道:“我们上万人,去了绛州,只怕定远军也养不起了,不如你去看看,若是能行,就跟定远军打声招呼,回来告诉我。”
这话可并非好话,投降这等事可哪有探路的?
那人却笑了。
“行啊校尉,我去一趟绛州,若是成了,我……我让绛州的定远军带着粟米饭来接咱们兄弟?”
钱展早觉得这人像是定远军的细作,听了这话,只当他是要跑了,他也没有心思计较,只让自己忘了那两碗粟米饭的事儿,敷衍道:
“好,你我这就说定了。”
过了半个时辰,钱展四下走了一圈,就是见不到那人了,他便当这事已经了结,他没想到的是,夜里,他被一阵粟米饭的香气给生生勾醒了。
他睁开眼睛,见黄河上顺流而下一些装在盆里的木碗,有些碗的碗底装了一点粟米饭,还是热的,香气腾腾,让人一闻就失了魂。
钱展会被勾醒,正是因为有人端着碗在他身边舔。
河上有一女子撑着船大声道:“你们若是想吃粟米饭,就将碗拿了,把刀扔进木盆里,往北走二里路,我们定远军备了足足的粟米饭等你们呢!”
粟米饭!
有半死不活瘫在地上的人连忙站了起来,扔了自己的刀捡起碗就跑。
也有人将信将疑,没有动作。
也有的大声道:“我伤了腿,走不了怎么办?”
那女子将船桨放好,从腰间拿起一个大弹弓,一个个白色的布包被她射到了岸上。
“先用了伤药。”
一把抓住伤药,那伤病闻了闻,就一把糊在了自己腿上。
“罢了,我刘骡子到了这境地,还怕你们害了我不成?”
他拄着一根失了头的矛,费力去拿了碗,一步一步往北去了。
也有人笑着说:“骗就骗了,这般炼狱之地,天下哪都比这好!”
说完,便跑了两步去扶住了刘骡子。
从上游来木盆渐渐被刀枪装满了,那女子用木浆勾了一个木盆三下,那盆子就往上游回去了,钱展仔细看了才明白木盆上拴着绳子。
“有粟米饭!真的有粟米饭!”有脚程快的已经去而复返,手里捧着吃空了的碗,给同袍们看了一圈,他就匆匆跑了。
定远军可说了,他多跑这一趟,能多得一碗饭。
“真的是粟米饭!”
越来越多的人放了刀拿起碗,一个接着一个。
终于,钱展最后看了一眼这毫无生机的战场,将手里的刀扔进了木盆,拿起了里面的木碗。
他都这般做了,剩下的人也都站了起来。
往北的路上伸手不见五指,明明前后左右都是人,却无人说话。
突然,他们看见了林间的灯火。
灯火之下热气蒸腾,是人间才有的热闹。
“来来来!报一下姓名籍贯,咱们赶紧将饭吃了,劳苦至今,饿坏了吧?”
钱展觉得这声耳熟,抬头看过去,只看到一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正舞着大勺忙碌,见了他,年轻人笑了:
“钱校尉果然言出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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