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大人,我问过了鱼肠,他们都没有探到薛重意欲与元帅结亲一事。”
裴道真抬起头看着面容英朗的年轻人,叹了一口气道:“行歌,那你说我这封信要不要给元帅送去?”
手上持枪的年轻人正是卫行歌,年前卫蔷派了裴道真来西北,也派了五千兵勇帮助西北平叛,其中卫行歌麾下掌一千纯钧部也听从裴道真调遣。
历练了半年多,卫行歌也比从前稳重得多,一张带着疤的俊秀面庞被西北的风沙磨砺过更多了五分的坚毅。
从前那个心思百出的少年将军也长大了。
“裴大人,依卑职所见,多半是潜藏在西北的不留行将信传给了你。”
说起在西北的不留行,卫行歌心中叹气,不留行在西北根植颇深,几乎潜藏于所有西北将帅府上,连薛重弟弟遗孀的府上都有不留行的灰鸽,若不是鱼肠部行事谨慎,那柳夫人就要带着灰鸽投往蔚州度支科的薛科长处了,鱼肠还是在他们出了西北之后将一行人拦下拿下,柳氏寡居又离了北疆,尚好对付,这些西北将帅不像东都世家那般仆从如云,零星几个家丁也都有些手脚功夫,想要从他们家中不声不响抓了人走比在东都难上十倍。
更何况在西北的鱼肠也没有能以一当十的承影部策应。
与他们相比,之前藏在羌人部落中的不留行探子更像是明面上的饵,可偏偏是那饵难对付得紧,鱼肠部十数人围堵了整整七日拔掉了不留行三处暗哨还是让最大的一只鸟跑了。
“给我信那人可抓到了?”
“鱼肠已经问过了重设的几处暗哨,都没人来联络。”
将抓了不留行严加审问,鱼肠部已经得出了不留行在西北的种种暗号,便伪装起了不留行的暗哨等着再抓鸟。
裴道真拎着信在屋里转了一圈。
西北号称十万汉兵,实则有九万汉兵,四万羌兵,之前羌人作乱,羌兵中有半数随着拓跋部造反,薛重便将余下羌兵都调到了长城以东,美其名曰防备韩氏叛军。
羌人作乱足有半年,汉兵战死两万余,两万羌兵也没了,余下两万羌兵也是在被薛重防备。
如今西北正打算重新征兵,正是疲弱之时,若是能趁机将西北拿下……哪怕只拿下一州或者两州……
裴道真停住了脚步。
他转身看向一直护卫自己的泰阿部队长崔铁山,笑着道:“崔队长,昨天宥州刺史隋原送来的请柬我还没回绝,你使人传信过去就说我后日要过去。”
崔铁山点头。
裴道真将手里的信收了起来。
“年初原宥州刺史刘佑一死,朝廷就把隋原派来了,隋原是御史出身,每日都说薛重穷兵黩武,若是让他知道了这封信……这封信我还是送给元帅,可我也得借刘佑之口让这封信传遍西北。”
说完,裴道真笑着一捋美髯。
卫行歌明白了裴道真要做什么,道:“裴大人,不留行里的鸟还是有几个能用的,要做人证也是够的。”
“好!无论如何,想要兵不血刃夺下西北,就算这信上是假的,这偌大西北也得信了里面是真的。”
卫行歌与崔铁山齐齐行礼:“是!”
……
离了同州,卫蔷也并非是直奔北疆,坊州、州一路往北,在州过洛水,走小路到延州,再从延州取道绥州……终于到了银州城外,薛惊河不能再跟下去了,往北是麟州,往西过了长城才是夏州。
北疆与西北,自长城分野。
秋风簌簌,过了无定河二十里,薛惊河停下马看向前面的银州城,这座城他每次路过都能看见不同,如今正有骡车缓缓从银州城驶出前往绥州。
他伸头看了一会儿,问道:“这可是在往绥州运粮?”
“这是铁炉!”从营州大营赶出来迎接卫蔷的卫莺歌说道,“绥州虽然有冶铁炉,锻造的本事却不行,这是麟州冶铁坊打造的锻造线,到了绥州组装起来便能用了。”
绥州韩氏的刀剑之利早就流传于世家之间,薛惊河也是知道的,听卫莺歌说绥州的锻造不行,他不禁笑了起来。
笑完了,他转头对卫蔷说:“卫二,你们要是嫌弃韩家的锻炉不如就转给我。”
“你要是出得起价钱自然可以。”
卫蔷笑着说道:“我只怕再这么下去你们薛家的家底都要送到北疆来了。”
像这种能抬军备之利的器具可遇不可求,若以价论,以如今西北在夏州还和羌人对峙的局面来看换个城主是足够的。
薛惊河只笑。
陈伯横被留在了同州,此处无人知道他心中作何打算。
看向那些源源不断的骡车,他笑着道:“我当年刚到西北,就听说了你卫二西北借刀的典故,‘卫二借刀,专砍蛮首’。”
卫蔷拍了拍马颈,说道:“当初也是无奈之法,当年要什么没什么,只能跟西北四州的百姓说我要杀蛮人,他们才肯把自家的刀都借给我,我呀有借有还,早将账清了。”
十几年前,卫蔷以“卫二郎”之名起事,响应者众,可她有兵而无刃,总不能让跟随她抗蛮的义士都赤手空拳迎战蛮人。
蛮人南下之时更重东面而轻西,大概也不想与甘州乌护和大蕃相接,便没有西过长城攻打西北四州之地,这便给了卫蔷机会,西北百姓多悍勇之辈,手中有刀的也比旁处多些。她便带人往西北借刀,以“卫二借刀,专砍蛮首”为号走遍西北四州,不仅借来了八千刀兵,还借来了一千匹马。
其后三年间,卫蔷用一万颗蛮人的头还了这笔账。
这些事都在薛重自请来西北之前。
也正为这份香火情,西北每次有难北疆但有余力都愿出手,也不仅是为了卫蔷与薛家的私交。
抬手抓了一把秋风,卫蔷笑着说:“西北借刀,中原借粮,这般一想,这偌大北疆还真是到处借出来的,好在现在勉强能支应了自身,以后的日子定是越过越好。”
薛惊河也学她抓了一把北疆的风:“如今成了西北打你们北疆的秋风了,这风我得多喝几口,说不得也剩了你们北疆的粮。”
卫蔷斜眼看他:“薛大傻你怀里还装着清歌做的汤饼呢,怎么这就不认了?”
两人不禁大笑起来。
看着有妇人追出城将包了胡饼的包袱塞给自己的儿子,薛惊河心中为之一轻。
雄城在前,长河在后,天地高远,风云奔腾,颓虎将死,新龙欲腾,天下时势将变,人世浩荡变幻,他的那一点情思于这世间也许都不如那阿娘塞给儿子的胡饼。
“卫二,如今大梁百姓过得越来越不好,总有一日,这天下要从北疆引一份势。”
他看向卫蔷,声音徐徐如风。
“你从前说想做看遍天下风景的游侠儿,定远军是你的眉目,你的耳鼻,你不妨让他们往这天下各处走走,让他们替你看看,看南汉的海,看大理的花,看龟兹王庭的旧日风貌,看扶桑海岛的旭日东升……让他们替你去看,也算是你告慰了卫大和国公、姜夫人,还有阿茵。”
“你放心。”
卫蔷终究只用这三个字应了他。
低头看着缰绳的女子一只手握在长刀的刀柄上,她眉目低垂。
只有风知道她是如何的神情。
薛惊河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笑着道:“卫二,下次我再来给你带好酒!”
一拍马臀,劲瘦英朗的男子往西纵马而去。
卫蔷看着他的背影,笑着道:“薛大傻的酒我可不敢喝,他空手来已经是挖地三尺了,喝他一口酒怕是他十年里都理直气壮来拿东拿西。”
虽然不提,卫蔷可还记得她那把被薛惊河随手顺走的小钢刀。
她从来不是大方的人,只看计较不计较罢了。
一旁的卫莺歌低声道:“元帅,咱们还是快些进城吧,越管事可说了,要你两日内回麟州,晚半日案上等你看的文书就多一尺。”
卫蔷转头看向卫莺歌。
“莺歌,你这般一说我实在是不想回去了,你到底是来迎我的,还是来压我的?”
卫莺歌生得矮了些,坐在马上比卫蔷矮一个头,她仰头道:“泰阿部自然是来迎元帅请元帅早些回麟州的。”
……
元帅离了同州,同州诸事仍要继续。
之前龙十九娘子派人送到了同州的女子元妇德教了个大概,就又被送去了北疆。
元妇德却还留在同州,元帅给她指派了一件新的差事――跟着陈伯横,看他是如何行事的。
身后多了个人,陈伯横不自在了两日,也只有两日,卫蔷一走,同州的事仿佛更多起来,因他陈伯横老辣好用,民政十部竟然每日排着队等着他指教,陈伯横每日教得口干舌燥,只觉得自己一生积累都被北疆的年轻人掏了个干净。
相比较那些堪称凶残的十部官吏,元妇德只是安安静静跟在他身后,一日也未必说上两句话,也少有问题,实在是难能可贵的稳重。
真说起来,陈伯横很乐意教这个北疆第一位状元,元妇德性情直率才华横溢,虽然是个女子,也让陈伯横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模样,正直、仁善、坦率,自以为能改天换地。
“陈相,信写好了。”元妇德放下了笔。
陈伯横看了一眼那信,啧啧称奇。
“元娘子,我与庆州刺史蔡袭相交十数载,也认不出这信是假的。”
元妇德低头看了看。
这封信是“庆州刺史”写给驻守长安的右监门将军常淳的,假借蔡袭之名告诉常淳之前举旗造反的前顺义节度窦茂已经决定挥师南下抢占长安。
自从大梁迁都洛阳,长安的守备越发懒散起来,仅剩一半监门卫看守长安城。
右监门将军常淳此时可是名副其实的长安将军。此人与蔡袭交好,也曾与窦茂结仇,陈伯横选中了此人,便找了一封他奉上的书信出来,让元妇这德仿照字迹炮制一封信。
仔细将信看了一遍,陈伯横点点头:“你还考虑了口吻,蔡袭给常淳写信确实不会如对我这般恭敬,不错不错。”
元妇德面无表情。
她越是这样,陈伯横反而想多说两句。
“常淳是谨慎之人,之前就查到了有人侵入长安,再有此信必然加强守备。倒是那窦茂……元娘子,要是他不信那两块黄金,北疆可是做了笔赔钱的营生,你又该如何呢。”
月前有华州的渔民在打渔的时候捞起了两块黄金,渔民祭拜河神,此事传遍渭水的沿河各州,窦茂自然会知道。
此番便能落实他心中甘鹏是为财而叛,也因此死在了渭水之中。
自然就信了长安定远公府地下藏了黄金。
这便是卫蔷让窦茂出兵的第一步。
元妇德轻声道:“天干物燥,叛军营中粮仓火起,窦茂也得想办法筹钱凑粮。”
陈伯横捋须一笑:“拍细作入军营放火可不容易。”
“叛军营中军官,可将抹了鳞的丝帛压在木盒之中,从营外输给叛军。也可收买叛军,时期将欲燃之物送到叛军库房之中。”
明明是个相貌平平有两分清俊十分才气的女子,说起这等杀气腾腾之事也面不改色。
这便是卫蔷带在身边一点点教出来的。
她教出来的北疆的文官。
大梁相公陈伯横缓缓出了一口气:“窦茂自己也是好赌之人,黄金在前,小卫丫头又回了北疆,他便会觉得这是天意助他,这便足够了。”
元妇德抬起头,听见陈伯横又说道:“元娘子,你要多想想人,他们在想什么,他们会做什么,有时候比看书还有趣呢。”
世上再没什么比读书更有趣的,元妇德在心中默想,却未说出口。
陈伯横看着她双目有光,心中竟然生出了些许羡慕之情。
自以为能改天换地……古往今来少年人谁不是如此?
可眼前这些年轻人,他们是真正正在做着改天换地之事。
比他陈伯横――世家之首,陈氏家主、大梁中书省丞相――要幸运百倍,千倍,万倍。
同光八年九月十九,逆贼窦茂遣两万人袭长安。
同日,在同州往长安的东渭桥,人们听见阵阵马蹄踏地的声响。
一支全身着甲的铁骑越桥而来直奔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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