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薇怀了身孕的消息自然是留在洛阳的卫瑾瑜将消息传给了卫蔷,她可不光传了消息。
姜清玄从宫里回来便听仆从说孙女姜从兰来探望他,等了两个时辰他未回来便走了,须发尽白的老者点点头,先进了立着“待人来”三个字的偏院。
北风一起,暮色下的竹林也显出了颓唐之色,姜清玄看了一眼转身打开了屋门。
“啪”一声脆响,是一颗棋子被扔到了棋盘上。
姜清玄看了一眼,反手将屋门关上。
“我早知你不会死在神都苑里,怎么数月不见就是这般放诞样子?”
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人是自己的曾外孙女。
“嘿嘿,曾外祖,我可是足足等了您三个时辰,本来是束手站在门后的,后来站不住了就坐在客椅上,坐烦了才在这看您棋谱。”
卫瑾瑜笑眯眯地从书案后站了起来乖乖悄悄地贴墙站好。
上上下下打量了卫瑾瑜一番,姜清玄叹了口气:
“你既然脱身就早些回北疆去,怎还留在东都?”
穿着一身淡绿齐襦裙的卫瑾瑜吐了吐舌头:“姑母让我先代管在东都的鱼肠,若非如此,我也见不到表姑呀。”
明白卫瑾瑜是跟着姜从兰混进了府中的,姜清玄皱了下眉头:
“你想来只管来,府上东南门只有一个老仆在管,我给你个信物,你拿着那信物给他看他就能放你进来。”
心知姜清玄这么说也有不想让姜从兰也被扯入是非的意思,卫瑾瑜还是笑着应了。
见卫瑾瑜面如桃花,眉目带笑,有三四分从前卫铮的模样,也有五六分像她祖母姜新雪,姜清玄心下一软。
“坐下说话吧。”
“好嘞!”
看着卫瑾瑜跨坐在凳上,姜清玄又觉她有几分像阿蔷小时候。
若是阿蔷能顺遂长大,想来也是这般一个欢喜爱笑的模样。
看一眼被卫瑾瑜摆弄的棋盘,姜清玄摇摇头道:
“你这棋合纵连横,并非棋道。”
“是了是了,祖父慧眼如炬棋艺精深,我这玩儿的不是围棋是五子棋。”卫瑾瑜笑着说道。
五子棋……
合纵连横成五之数便算赢。
姜清玄几乎一眼看透了这棋的下法。
小心看着他的脸色,卫瑾瑜说道:
“曾外祖,我姑母已经拿下商州、金州两地,朝中只怕又要聒噪,让我先来与您通个信儿。”
姜清玄捡起一枚白子道:“此事不难,赵家小儿受了伤,正是避着人的时候,他信重的紫微宫总管石菩有意向阿薇示好,瞒上十天半月也足够,再加上还有杜晓在御史大夫处挟制,说几句追缉窦氏余孽也能遮掩得差不多。”
不提金州,商州距离洛阳已经不远,定远军将之占据之后竟然是几句话就能遮掩的,若是一年前实在是想都不敢想。
一年的光景,整个大梁如摧枯拉朽一般的毁败下去,对叛军无能为力只能依仗定远军南下的朝廷实在是将其朽败与无能尽数显露于天下,朝中人心涣散,文官谋权、武官谋利之风愈演愈烈,世家子弟隐匿出世之风大盛,能人异士亦不愿效力于如今的大梁。
这般的朝堂做能臣忠臣极难,做佞臣确实容易的。
一颗又一颗的白子被姜清玄从棋盘上捡起,眼见最后一颗白子被黑子重重包围,姜清玄缓缓说道:
“商州刺史看似是个草包,却也知道如何求生,金州刺史搜刮民脂的证据已在手中,待我使个御史告上一状你们自可将人拿了。”
“曾外祖英明!”
若是旁人这般溜须拍马姜清玄早将人赶出去了,偏偏是卫瑾瑜,姜清玄长须一捋,只觉身心舒坦。
“来与我下一盘。”
听他这么说,卫瑾瑜立时心虚起来:“曾、曾外祖,我不会下围棋。”
有秦绪这些年淘气,姜清玄早习惯了这些与棋道无缘的小辈:“我是说下五子棋。”
“好嘞曾外祖!”
卫瑾瑜立刻欢喜起来,坐在了棋盘对面。
第一盘,卫瑾瑜赢了。
姜清玄一边捡子一边说:“我故友送信回来,说阿蔷夜间睡得不好,正好我这有学生送来的龙眼干,你替我给她送去,也不麻烦,只管与精粟米同煮便可。”
“是,曾外祖父,我到时候再写信回去,保管有人日日催着姑母听曾外祖的话。”
第二盘,卫瑾瑜又赢了。
姜清玄继续捡棋子:“长安不似北疆,诸事盘根错节,我前日写了本册子,一会儿找出来你也给她送去,我那故友知道的大概更多些,我也是随便写写,由得她看不看。”
卫瑾瑜点头应了。
第三盘,双方各下了二十九子之后姜清玄赢了。
卫瑾瑜的嘴扁了,还没忘了夸她曾外祖父厉害。
第四盘,卫瑾瑜才下十六子便输了。
姜清玄笑着看她将棋子一一捡起。
卫瑾瑜低着头摆弄着棋子小心说道:“曾外祖父,我有一事想问你。”
姜清玄喝了一口茶,含笑说道:“你想问什么便问。”
“皇后有孕,多半能生下皇子,您是想做皇后外祖、新帝外家权倾朝野,还是想看着我姑母旌旗入京,改朝换代?”
笑眯眯的、乖巧的、仿佛有小性子的女子坐在姜清玄的对面,一开口便是诛心之言。
姜清玄面上笑容一敛,他想转身看向藏了姜新雪牌位的暗格,却只是一双眼看向纵横的棋盘:
“我从无想要权倾朝野之心,当退之时我便退了。”
“那何时是曾外祖父的当退之时?”
卫瑾瑜张开手,看着白色的棋子落入棋盒。
“皇后不想退,曾外祖无处可退。就如这棋盘之上的棋子,皇后与曾外祖父同是白子,白子输了,每一颗白子都输了。也许如今姑母与我还跟皇后同色,可再过些时日,待皇后产子,赵氏皇帝殡天……只怕到那时皇后高坐明堂之上,只觉北疆也好,定远军也好,她自家亲姐也好,都成了她万里江山上的刺。”
“到那时,敢问曾外祖父,您又该如何?退?天下实在无您可退之处。”
一边是如珠如宝护持了十几年的卫薇,一边是孤身在外即将刀指皇座的卫蔷,姜清玄他会如何选?
姜清玄着实未曾想到,他这曾外孙女刚到自己面前所说的竟是将来卫氏姐妹相争的种种。
阿薇今日所得,是她苦心孤诣十余年所换来的,要她放下所有,以她如今模样,只怕千难万难。
阿蔷今日所有,更是她踏着尸山血海以性命相争而来。
如世上仙人般的姜清玄面上有了两分颓然之色。
他叹息一声,站起身,走到身后的书架前,一摞书被拿开,再将木板推到一旁,露出了暗格。
卫瑾瑜也从凳上站了起来,看清了暗格中的灵位。
“我以我亡女立誓,若有一日,卫家两姐妹生死相争,便是从我姜清玄的尸身上踏了过去。”
转身看向卫瑾瑜,姜清玄淡淡一笑:“定远公世子,如今你可满意?我一副枯骨,不拦着你承袭皇座之路!”
“承袭皇座?”
卫瑾瑜忽而一笑。
她先跪下对着自己祖母的灵位磕了三个头,才站起来看向自己怒气未消的曾外祖父。
“您不必担心,能承继姑母之业的人从来不是我卫瑾瑜。燕歌统领承影部多年,手下皆是精锐中的精锐,姑母不在便是她暂管定远军十部军情往来。湛卢将军龙十九娘子无论占领何处,姑母都是极放心的,此次定远军南下,姑母将各州看过,唯有湛卢将军龙十九娘子所管的绛州晋州她从不忧心,龙婆足以做托孤之将。巨阙将军申屠非、龙渊将军符婵、赤霄将军李瑄皆与燕歌交好,纯钧将军苏长于、龙泉将军白庞皆一心效忠姑母,泰阿部的卫莺歌和胜邪部的卫雅歌更是与燕歌一同长大的……北疆文官更不必说,纵使是抚养我长大的叶刺史也不觉我能承继姑母基业。若姑母真有不测,卫燕歌承位,定远军诸将与北疆刺史皆可辅佐,还有越管事、林管事一心扶持。”
她再次看向灵位,笑着说:
“我也可当着祖母的灵位发誓,若我有过此心,只管令我横尸……”
“不必说了!”
姜清玄打断了卫瑾瑜。
看着年轻女子脸上的倔强神色,姜清玄摇头苦笑:
“阿瑜,你并非为了自己,又何苦如此,长辈们纵有相争,也……”也与你这晚辈无关,你是阿铮仅存的骨血,阿蔷阿薇都不会亏待于你才是。
“为了少一些纷争。”
卫瑾瑜直直看着自己曾外祖父的眼。
“只要您不插手,皇后与我姑母之间纵有相争也无悬念,又或是根本争不起来。天下间难做之事总要有人去做,您与皇后与我姑母之间总要有个恶人,我来做正好。”
姜清玄怔怔看了她片刻,又是一叹:“阿蔷她竟然将你教成了这般性情。”
卫瑾瑜又笑了。
之前还觉得她乖巧灵慧,如今哪里不知道这一副可亲模样不过是卫瑾瑜的遮掩之色?
老人摇了摇头,心中恍然,是了,阿瑜也是卫氏女,阿蔷、阿薇、阿茵还有如今的阿瑜,大概阿雪在卫家留下的女儿就注定了要吃绝难吃的苦,再去做那绝难做的人。
“阿瑜。”
“在呢,曾外祖父。”少女还是笑嘻嘻的模样。
“……哪日你觉得太苦了,便来找曾外祖父。”
万般的话在嘴边,姜清玄最终只说了这一句。
洛阳城中家家灯火之时,卫瑾瑜翻过坊墙走在寂静无人的路上。
“曾外祖父怎叫我阿瑜?”
突然想起这一茬,少女晃了晃脑袋。
却不知此时的姜清玄打开一个锦匣,里面只有寥寥的数封信。
最早的一封早已泛黄,姜清玄小心打开,只见上面说的是她卫蔷没能护好、教好大兄血脉,最终害死了大兄长子卫瑾,只剩小女卫瑜,如今卫瑜假作男童将来洛阳太学读书,请外祖照拂。
这是阿蔷第一次传给他的消息。
姜清玄还记得那一日下朝之事一名小黄门在他身边摔倒,将这封信给了他。
失去父母家族的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长大了,眼中所见与前人皆有不同,不仅不需要他护着孩子们的性命,还比他所想的更有魄力、有胆量。
将锦匣收好,姜清玄磨墨提笔,落字于纸上:
“圣人抱病深宫难问朝政,当使一朝臣入大德殿为圣人读奏本,门下省给事中韩熹文采非常、事君以忠,当领此差……”
写完一封奏疏,姜清玄笔下一顿,又打开一空白奏本,这次的字迹却变了:
“臣金州刺史夏蒙启奏,自定远军入金州剿叛军余孽以来只知搜刮民脂不思平叛之事……”
先让那些人自以为有了阿蔷的把柄,再将金州刺史罪行公之于众,他倒要看看这朝中上下还有谁是当除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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