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光十二年六月初十,偌大的齐州城是被一桶粪水泼醒的。
“刘老五你这忘八给我出来!拿着你亲阿娘的肚子避了税还敢扣你亲阿娘的血汗钱?!那当官的都说了怀了孩子的不能赶,你们坊里怎么就把你家亲阿娘给赶出来了?!”
臭气熏天的大街上一圆胖妇人叉腰站着,将亮起来的天色下面有人家陆陆续续地开了门捂着鼻子出来看。
“刘忘八你给我出来!”
她又一脚踹在了门上,只见木门上一阵乱颤,粪水又流了下来。
有汉子在矿上休了假回来的半夜才睡,披着件短衣探头看着“刘家丝绸坊”的牌子,他皱了下眉头要出来与这妇人理论,却被自家娘子拦住了。
“这是东市上卖肉的程嫂子,平日为人不错,到底出了何事咱们好歹先看看。”
汉子皱了下眉头看着自家娘子,见自家娘子脸上带着笑,片刻叹了口气道:“都听阿娥的。”
十丈之外,姓程的妇人大喊道:“刘忘八!你给我出来!”
门未动,有人在门后喊道:“你是哪来的婆娘来与我扰乱?我这便去找了监察卫来抓你!”
程娘子挺胸大喊:“你们可抓呀,不抓我你们一家都是忘八!”
门内传来一阵乱响,有人说道:“阿爹,后门被人封了。”
刘老五这才知道外面的人是有备而来。
程娘子得意大笑:“我可是封了你家门来抓忘八,可不能让你们跑了,哈哈哈哈!”
笑完她看看左右,又大声骂道:“刘老五这忘八,你敢把生了孩子的人赶出衣场怎么倒不敢开门与我理论了?”
理论?门内刘老五大喊道:“你是哪家的妇人这般没规矩?我开的是衣场,我爱用谁便用了,不爱用便不用,那还有你这般闹上门来的?赶紧滚,不然让你赔了我生意的银钱!”
“刘忘八你可忘了如今是什么年月?那些当官的可是说了坏了孩子的女人两年内不能赶走,不然干嘛给你减那许多税钱?你可倒好,税减了,人也赶走了,好一个无耻忘八!”
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清楚,程娘子对着一旁开着的院门道:“街坊可都来评评理,世上哪有这般好事占尽坏事做绝的?我那小妹可是在刘忘八这干了足足四年,从十五岁做工到如今,好容易嫁了一北面来的军汉,那军汉随军南下,我小妹大着肚子给这刘忘八赶工到了怀胎九月,这边生产就逼着她签了辞工文书?不签就不让她找稳婆!你可是存了要杀人的心啊!”
太阳渐升,程娘子指着刘家丝绸坊的大门痛骂了一个时辰。
地上一热那粪水气越发浓了起来,这处街上本就是齐州城的东市外,人来人往都捂着鼻子歪头看着刘家丝绸坊。
程娘子着实有一把气壮山河的好嗓子,顶着粪气也无丝毫疲惫之态,应是让路过之人都知道了刘家干了什么龌龊事。
一位穿着浅茜色布裙的女子路过,在一旁驻足片刻,朗声道:“这位娘子骂得好!这刘家实在龌龊。依着去年新改的《安民法》税篇、民篇,他这是逃税在前,欺人在后,前者当处罚金百倍,后者当歇业三月以儆效尤,另赔你家小妹两年辛苦钱。”
程娘子只是依稀听着那宣讲律令的女官们说了几句,听说竟然能给小妹赔钱,忍不住瞪大眼睛道:“有、有钱?”
那女子笑着道:“赔钱自然是有的,你只管找个监察卫说此事,自有商部和监察来与他为难。”
“哐”的一声刘家丝绸坊的大门被打开,一穿着绣花丝袍的男子冷哼一声站在门内看着这两个妇人。
“说破天去不过是我赶走了个制衣的,你们说我当罚,我还说那姓冯的是偷了东西被我赶走的,她可是拿走了我两匹绢,你们到哪里跟我说理去?”
程娘子痛骂道:“你这忘八!给了阿水两卷抽了丝的废绢竟是为了害她!”
说着,她就要扑向那姓刘的,却被身旁的娘子给拉住了。
那娘子穿着一身裙,看着不甚健壮,手力却还有几分,拦下了程娘子,她收回手低头扶了下发髻。
“看来这位郎君是要栽赃那娘子偷盗财货?这可着实是重罪了,依照《安民法》刑篇所讲,犯下栽赃之罪可是要在矿山服刑一年到十年的。”
被称作刘老五的丝绸坊东家可不想再与这一胖一瘦两妇人纠缠,他还要洗了门上的粪水好做生意。
“《安民法》?你在我面前聒噪个什么?有本事使人来抓了我,不然我刘家的产业,我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爱怎么栽赃就怎么栽赃!一个穷酸妇人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个官儿不成?”
说完,刘老五看见那妇人点了点头。
“巧了,我还真是个官。”
穿着一身布裙的女子竟然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一枚铜牌。
“监察司司官余三娘,领北疆元帅令,统领齐州、青州、密州三州监察,任三州总监察司长。”
几丈外正有一群监察卫在看热闹的人群后,一听余三娘亮出官职,连忙穿过人堆跑了过来。
程娘子目瞪口呆看着身边女子,她每日在东市卖肉,也是有几分见识,这位娘子身穿棉布裙,脚上踩着棉袜穿着草鞋,头上发髻也简单只用一个扁簪挽着,又是一阵北疆的口音,怎么看也是北疆来的女子,可她怎么也想不到这女子的官竟然这么大。
三个州都归她管,怕不是要比刺史还大?!
冯静水听说程春娘竟然替自己去找刘家讨公道,拖着刚出了月子的身子就跑到了刘家丝绸坊门前,却见一女子当中站着,听见程春娘喊了一声“阿水”,那女子转过来看她。
“正好,苦主也到了。”
冯静水傻愣愣走过去,怎么也没想到让她哀恨苦恼月余之事竟然就这般解了。
她本是刘家的一个纺纱工,去年春定远军占了齐州,越多新鲜事来也来了齐州,当中就是北疆女子穿的内衣,那内衣不像从前的小衣,用棉布包裹一层细棉,周围用棉绳绑了从胸下面往上托着,实在比从前的要方便多了,既不怕被碰了磨了尴尬跑跳起来也方便,私下里在齐州就传开了,不少年轻小娘子红着脸买了细棉布和棉花来偷着做。刘老五却窥到了商机,这新的小衣是只裹了上面,下面却是空的,改成用细绢做了,下面再缝上薄纱,卖到洛阳温柔坊正是合意。
冯静水手巧,便被指了这个差事,一个月能做上百件,这般做了一年,她怀有身孕的时候也没停过,因她是去年有孕今年生产,人称刘老五的刘务借她有孕之事两年各免了一成税。
偏巧今年四月圣后下旨查封洛阳温柔坊,刘务便给了她两匹绢让她回家,又过几日正是冯静水将要生产之时,刘务带了两个壮汉进门,她不在辞工文书上摁下手印便不让稳婆进来,冯静水无奈签了。
程春娘与她是邻居,昨日知道了此事,今日就来找刘务讨说法。
余三娘仔细听完,道:“闯进你家强逼你签了辞工文书,这也是触犯了《安民法》的,强入民宅又兼以她人之命强逼胁迫,当发往矿山三年到十年,罪行严重者死。”
听说是北疆的女官在当街断案,里里外外早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穿着简单的三州总司长缓声对冯静水说:“我会派人将那两壮汉也找来,若是他们罪行属实,监察司定然不会放过他们,你们只管放心。”
再看向跪在地上的刘务,余三娘道:“凡产孕、养两年中女子签下的辞工文书女子皆可反悔。”
另一边,监察卫已经从刘务家中搜出了文书。
刘务大声道:“监察大人!冯娘子想要回来尽管回来,小人实在未做强逼之事啊!”
余三娘道:“此事我自然会让监察卫与监察将你衣坊、绣坊上下尽数问过,对了,若是因你入狱而使她们停业,当付一年遣散之资。若是你真做了冯娘子所说之事,冯娘子又是军属,原罪之上再加半等,《安民法》定会送你一个好去处。”
她这话是说给刘务和冯静水程春娘听的,也是说给围观百姓听的。
只听百姓中有人忽然大喊道:“《安民法》可真是个好东西!”
这是自然。
余三娘行了一礼对百姓们道:“当街审案已毕,各位若是想知结果,可在七八日后往监察司门前的告示栏看,定有一个交代!”
监察卫将刘务带走,冯静水和程春娘也被余三娘指点着去监察司报案。
“程娘子着实是急公好义之人。”
听这位差不多比刺史大人还要大的女大人称赞自己,程春娘一张脸涨得通红,之前痛骂刘务一个时辰都未曾结巴,现在竟然磕绊起来:
“多、多谢、多谢大人。”
“本是应做之事,没什么好谢的,两位娘子回了家去只管与左右邻居说明,只要是受了委屈,只管来找监察司,《安民法》定然给个公道。”
程春娘扶着冯静水连忙道:“一定一定,大人放心!”
见余三娘转身走去,程春娘扶着冯静水道:“阿水,你从前也跟你爹读过书,反正刘老五得赔你两年工钱,你郎君也给你留了钱,你不如把书重新捡起来,读两年,也考个官。”
冯静水看着三州总司长大人的背影,怔怔应了一声,回过神来先吓着了:“阿、阿春你在说什么?”
“我说得又不错,哪怕当个宣讲律令的路官呢?也好过你看着刘老五那等人的脸色吃饭,要是真成了,等你家郎君回来不也欢喜?”
冯静水又愣住了。
就在离刘家丝绸坊十丈远的地方余三娘敲了一家的门。
开门之人是一个汉子,手上有一片发黑之处。
余三娘抬头看着他,笑着道:“可是钱大队长?”
汉子后退一步行礼道:“不敢当,离了潢河我不过是一个在矿上谋生的粗汉。”
在汉子身后,一个穿着绿色面裙的女子快步走出来,一见是余三娘,她放下手中东西行礼道:“余司长,多年不见了。”
余三娘避开两人行礼抬脚走了进来。
“我本是要来寻你,没想到半路还遇到了场官司,吕文书在齐州过得可还好?”
被余三娘唤作是吕文书的女子名叫吕佳娥,她爹正是当年在洛阳被定远公卫蔷一道劈死的通敌叛国的前太仆寺少卿吕显仁。
吕佳娥从灶上提了水找了些茶叶出来要给余三娘泡,嘴里道:“有劳余司长惦念,自从回了中原,我这过得还不错。”
看看吕佳娥,再看看站在门边不动的钱展,余三娘道:“我之前写了文书送回总司,如今总司已经批下……吕文书从前在云州煤山便是一等一人精研律令之人,可愿意在齐州做个监察?”
吕佳娥找出的碗在灶上铛啷啷转了一圈。
钱展连忙接过水壶,吕佳娥看着余三娘。
“余司长,北疆敢用我?”
阿父通敌噩耗刚传来几日,穿着一身青黑色大袍的元帅就来找她,坦白说已将她阿父杀死。
十六岁的吕佳娥只觉天崩地裂。
几日后她被带回北疆,送到了云州煤山,做起了计工算账的文书,这一做就做了两年。
从前在定远公府的学堂里她还念着三年后阿父和阿娘能将自己接回去,到了云州,她才惊觉自己从前以为自己能有的一切早就烟消云散,浑浑噩噩大半年,吕佳娥遇到了一个同样被发来煤山的中年男人,名叫贺咏归。
贺咏归从前是云州刺史,却因玩忽职守被发来矿山,他连换洗衣服都没带,只带了三本书,正是北疆全套的《安民法》,贺咏归每日但有闲暇便诵读《安民法》,一日又一日,吕佳娥不想听也记住了许多。
知道吕佳娥聪慧,贺咏归便一边自己学,一边教吕佳娥。
他在北疆为官多年,那些律法早就该烂熟在胸才对,贺咏归却说自己脑也空心也空,合该从头学起。
东北都护府招人往东北开荒,凡是被罚者去了东北可刑期减半。
贺咏归让吕佳娥去。
“没见过人之绝处,便不知《安民法》如何难得。”
吕佳娥本该是在东北待一年半就够了,却足足呆了两年半,在东北她与曾附逆韩家的钱展于绝处定情,也终于知道了贺咏归为何让她去东北。
离开东北,正好定远军新占齐州缺人往齐州做事,吕佳娥便和钱展一起回了自己少年时生养之地,曾经赫赫几代人的齐州吕氏早烟消云散,她回来齐州只是一个童学老师。
她这样的人,北疆竟然敢用?
余三娘笑了起来:“吕文书,若是只惦记那点从前,定远军也罢,如今天下也罢,可都不会是这般模样了。连耶律啜里只北疆都敢用,何况是你?”
昔年的蛮族雏鹰如今正刚过而立,在西北做起了巡边将军。
吕佳娥却踌躇起来,她看了一眼钱展,又低下头。
“余司长,我只怕元帅见了我心中……”
“你竟是在担心这个?”从云州到齐州,余三娘位高权重养起来的那点儿稳重也不剩多少了,“吕文书,我写的那封文书可是被总司长送去给了元帅。”
她从袖中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吕佳娥。
打开信封,做妇人打扮的女子看着信,突然落下了泪来。
只见信上写“从前在洛阳便知她有博闻强识之才,多年挫折竟未荒废,实在可喜,她熟知齐州世家脉络,做监察可是大材小用,三娘你千万珍惜。”
是元帅的字。
“……可在这般的北疆,你们尽可去求谋事之智,决断之心,行事之能,只要诸君想要这些,北疆绝不予半分桎梏。”
数年前元帅在洛阳定远公府学堂所说的话竟然是真的?
对她这个罪人之女,竟然也是真的?
云州煤山每日累得人双腿发软,潢河边的北风冻得人手脚发黑……那许多的苦,竟都不如现在这封薄薄的纸让吕佳娥更想哭。
“我去!”吕佳娥哭得仿佛当年十六岁的少女,“元帅让我做什么我都去!”
千里之外,正在太原陆府的卫蔷吸了吸鼻子,不知为何她突然很想打喷嚏,最近也未曾着凉啊。
在卫蔷对面坐着的保宁县公陆蔚小心打量着她的脸色,随时准备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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