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最近相当热闹。
先是靖王即将大婚,各地节度使、藩王纷纷奉召进京,地方官员们也趁这难得的机会派人进京打点,借机笼络。西域诸小国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拉拢关系的机会,派使臣带着贵重的礼物远道而来,向朝廷示好。各地商人听闻此盛事,凭着敏锐的嗅觉,深感这是赚钱的良机,也从各地风闻而至,以致每日卯时城门一开,外头已排着长长的等待进城的队伍。
外来人员多了,本就让负责京畿治安的金吾卫大为头痛,生怕这些贵人们在长安有个什么疏忽。况且皇帝对这个最年幼的弟弟一向看重,靖王大婚当天,绝不能出现任何纰漏。
偏偏在这个骨节眼上,长安城里不知为何,忽然冒出许多江湖人士来。
原本来就来了,管你门派纷争也好,清理门户也好,哪怕是选武林盟主,只要不影响治安不骚扰百姓,朝廷也不愿狗拿耗子插手江湖的事,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就好。可坏就坏在,这些江湖侠客们不知抽了什么风,天天在大街上闲逛,一旦见到年轻貌美的姑娘,便狂蜂浪蝶一般围着人家左看右看,还问人家姓甚名谁、芳龄几许、祖籍何处。
总之,这些平日道貌岸然行侠仗义的江湖侠客们,一夜之间集体发春,全变成了登徒浪子,各坊市的衙门每日接到上百起报案,全是年轻女子被惊扰的案子。其中被惊扰的女子,不乏京中达官显贵的家眷,让朝廷头痛不已。
眼见离靖王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金吾卫不得不派人彻查这些江湖中人齐聚长安到底在搞什么鬼。一查之下,不少金吾卫下职后也偷偷变身狂蜂浪蝶。
事情的起因源于一张在风满楼贴出的悬赏令:
寻一女子,姓步名云夕,芳龄十八,身高七尺二寸,身姿苗条,容貌佳,擅用剑、擅驯马、擅易容,六月初独自离家前往长安,至今未归,凡提供线索者有酬,凡找到其本人者,重酬黄金一千两。
发这张悬赏令的人,是凌霄山庄的现任掌门人步步金,悬赏令中的女子步云夕,是他女儿。
黄金一千两……
俗话说有钱使得鬼推磨,只要找到人,便能得到黄金一千两,谁不动心?
于是自六月底以来,风满楼每日聚满了前来打听消息的人,自开业以来,风满楼从未如此兴隆过。风满楼位于西市鱼龙混杂之地,江湖上有名的消息集散处,谁想打听或贩卖独家消息,来风满楼准没错。
和悬赏令一起贴出来的,是一幅画像。画中一年轻女子,正策马飞驰,背景是连绵的雪山,白雪皑皑之中,那少女一身水红色的窄袖胡服,脚蹬褐色鹿皮长靴,一手执缰,一手扬鞭,明眸灵动,英姿飒飒,枣红色的骏马四蹄腾起,鬃毛扬动,一人一马如腾云驾雾。
端的是个大美人。
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独自一人自凌霄山庄千里迢迢前往长安,自是危机重重的,难怪当爹的着急。如此重酬,可见步步金爱女心切,同时也印证了传闻不假。
江湖传闻,凌霄山庄虽在偏远之地,但其创始人是前朝皇室遗孤,国破家亡之际偷偷带着大批财物逃离故土,留待复国之用。奈何新朝势力逐渐稳固,这位前朝后裔眼见回天无力,只好隐姓埋名隐居江湖,改名步凌霄,远离中原,在焉支山创建了凌霄山庄。
“当年啊,整个皇宫的库房都搬空了,你想想有多少……啧啧,一千两黄金对凌霄山庄来说,不过九牛一毛罢了。他们的大当家不见了,自然得找,别说一千两,一万两也不算啥,眼都不眨一下的。”
“哎哟喂,如此说来,这位步家姑娘可是个香饽饽啊,谁娶了她,可就赚大发了。哎?话说……那步步金不是有三个儿子吗?我记得这个女儿好像是排第四,是最小的一个吧?为何称她为大当家?”
“你们有所不知,据说凌霄山庄上一任庄主步青云十分喜欢这个孙女,庄中事务无论大小全由这个孙女说了算,所以庄里的人都称她为大当家。”
“哇,这位步姑娘不但貌美如花,家财万贯,还聪明能干,真真是娶妻首选!那这位步姑娘独自一人到长安,不知所为何事?”
关于这一点,悬赏令中语焉不详,各种传闻都有,其中被传得最广泛,最让人遐想翩翩的便是“被小白脸拐跑了”。
“便宜那小白脸了。唉,这么好的姑娘,谁不动心呢,俺赵七要是年轻十年,天天守在山下等她,使尽混身解数讨好她,没准哪天姑娘就动了心,跟俺跑了……”
“得了赵七,就你那张黑不溜秋的猴脸,从焉支山排队排到长安城的安化门也轮不到你啊!”
一时哄堂大笑,又有人道:“话说,不就找个大姑娘,这都七月初七了,居然一点消息也没有。江湖上这么多能人异士,还找不到一个姑娘家了?她莫非还会飞天遁地不成?”
赵七嗤了一声,“兄弟你是新来的?步姑娘会不会飞天遁地俺不晓得,但悬赏令上写得清楚——擅易容,据说这位步姑娘的易容术简直出神入化,她要是易了容,站在她亲爹步步金面前他都认不出来。”
那人脸上露出惊讶之色,赵七说着,眼珠子一转,压低声音道:“没准这会步姑娘就易了容,和我们一样就坐在这风满楼里看热闹呢。”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忽然有人一拍脑袋,“不说了不说了,时辰不早了,俺这就去找人,黄金千两,可不能让别人独占了。”
刚还在打牙祭的人一听,惊觉时辰果然不早了,于是纷纷离开风满楼,满城找人去了。
说笑的人一走,风满楼霎时清静了不少。
二楼靠窗的雅座,一瘦弱男子独坐一角,看不出年纪,背有点驼,黄豆眼,龅牙,头发稀疏,一小撮扎在脑后,长相十分寒碜。桌上只摆了一碟拌醋芹并一碟酱牛肉,一小壶新丰酒。他没怎么动筷子,一双豆子眼瞅着对面步云夕的画像,一会以手托腮呈牙疼状,一会又揉揉胸口,似乎心肝有点痛。
百无聊赖又坐了片刻,楼下上来一中年男子,四处观望片刻,来到豆眼男子桌前,揖手道:“这位爷,请问是您要打听洛阳长鹰镖局吗?”
豆眼男子一听,顿时精神一振。
一个时辰后,长安平康坊,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里,六七名男子围坐一桌,个个身形魁梧,两眼奕奕有神,一看便知又是江湖中人。
“二当家,咱们来长安都快一个月了,别说大当家的影子了,连丁点儿消息都没有,我怀疑她是不是真的来长安了。”说话的年轻人叫六凤,浓眉大眼,肤色黝黑,十六七岁的模样,“再说,就算大当家离家出走,你怎么知道她就一定会找杜公子?”
二当家叫步步银,但他不喜欢这个名字,所以平时大家都叫他步二或二当家,四十岁上下,长了一张长长的马脸,马脸上又长了一双八字眉,唇上两撇八字胡,看着有点滑稽。步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大当家整日嚷嚷世间只有杜家公子才配得上她,其他男人在她眼中皆如马儿身上的虱子,恨不得一掌拍死,她离家出走,不去找杜公子还会去哪?”
六凤原本带点希冀的脸顿时一黯,委屈道:“杜家公子除了比我长得白些,五官精致些,又有哪里比我强了?大当家看不上那突厥富商我懂,毕竟非我族类,可为何她就看不上我呢?”
另外几人一阵嗤笑,步二斜眼看他,说了句大实话,“因为大当家眼不瞎。得了得了,别做白日梦了,给我盯紧些,找不找得到她,就看这两天了。婚期将至,若是再找不到大当家,把咱们都卖了也赔不起啊。”
另一个叫顺子的小伙子,朝酒馆斜对面的大宅子看了一眼,问道:“二当家,你那计策能成吗?大当家那么精明的人,会上当?”
步二哧溜呷了口酒,也朝那大宅子看了一眼,半眯着眼睛悠悠道:“大当家再精明,也是个怀春的少女……”
长鹰镖局杜家,原本在洛阳,杜玉书是杜家独子,比步云夕大两岁,小时候曾在凌霄山庄养过几年病,十五岁才离开。步云夕喜欢杜玉书,整个焉支山都知道,她离家出走,自然是去洛阳找杜玉书的。
于是庄主步步金派他们一路追到洛阳,结果到了洛阳,才发现曾经名震一时的长鹰镖局已空无一人,只剩一座空宅子。几经打听,才打听到年初的时候,长鹰镖局遣散了所有镖师,举家迁往长安了,期间发生何事,没有人知道。
步二只好又带着手下匆匆赶到长安,原以为像长鹰镖局这种名声在外的门派,到风满楼打听一下自有消息,没想到一个月下来,连靠贩卖消息在江湖立足的风满楼也毫无头绪,整个长鹰镖局如人间蒸发了一般。
就在步二心焦如焚之际,偶然得知了除他们之外,还有人也在打听长鹰镖局杜家。这个时候打听杜家的,除了大当家步云夕,还能是谁?于是二当家心生一计,命人在风满楼放假消息,报了个假地址。
顺子忽然朝对面街角一指,“啧,那人好丑。咦?我认得那人,在风满楼见过他几次,简直丑得人神共愤。”
六凤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也惊呼道:“我也认得,好几次见他独自一人在风满楼自斟自饮,有一次我还和他说了两句话,他不会就是大当家吧……可明明是男人的嗓子啊……”
此时步二也看到了,街角一家卖蒸饼的铺子前,站着一瘦弱男子,黄豆眼,龅牙,头发稀疏,虽在买蒸饼,一双豆子眼却不停朝对面的大宅子张望。
“那不稀奇,大当家的易容术之所以天衣无缝,正是因为她连变声术都运用自如。”
六凤等人同时瞪着眼珠子看向步二,虽明知道大当家易容术高超,但把自己扮得如此丑陋,还故意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转悠,还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步二摸着下巴,八字眉抖了两抖,“是人是鬼,一试便知。”
豆眼男子接过热腾腾的蒸饼,问店家,“老伯,借问一声,您可知对面那宅子的主人家姓什么?何时起在这儿住的?”
店家一边搓面一边道:“还真不晓得咧,很少有人出入,好像是去年底还是今年初才易主的?唉,年纪大了,记不住事儿了。”
豆眼男子有点失望,谢过店家便往那宅子走去,只见宅门紧闭,门前没挂任何彰显主人家身份的灯笼或标识,他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敲门,忽听身后一声吆喝。
“大当家!”
豆眼男子浑身一震,手中的蒸饼啪一声跌落地上,回过身来便见步二等七人不知何时已呈半包围之势将自己围住。
六凤满脸激动,颤声儿道:“大当家,果然是你啊!叫人好找!”
豆眼男子……不,步云夕心里一阵懊恼。
其实之前在风满楼,她若是谨慎些,就会发现把杜家消息卖给她的男子并非风满楼的人,但苦等了一个月才有消息,今天碰巧是七月初七,她的十八岁生辰,她还以为上天眷顾,让她在生辰当天找到杜玉书,于是只顾着激动,付过银子便屁颠屁颠赶过来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行走江湖,自己还是嫩了些。
步二抢先道:“大当家,自你走了之后,庄主牵肠挂肚,一病不起,咱们下山找你也一个多月了,这会还不知他老人家怎么样了。大当家,别闹了,赶紧跟咱们回去吧。”
步云夕知道自己行踪暴露,也懒得再装,站直了腰冷哼一声,“让老头子牵肠挂肚的是我吗?步二叔你别睁眼说瞎话了,他牵肠挂肚的是突厥人的聘礼罢了。我步云夕离开焉支山那日便说过,要我回去,除非步步金回绝那个卷毛贼,并亲自向我赔礼认错,否则的话,哼哼……”说到这里,她扬高了声调,“我和那死老头子恩断义绝!我步云夕没有那见钱开眼的爹!”
虽然步二一向觉得步步金身为武林中人,不专研武学偏偏对银子情有独钟,确实有点丢人,贪图三千两黄金聘礼,逼女儿嫁给卷毛勾鼻的异族人,也确实有点让人不耻,但是老大的话,他不得不听啊。
“嘘……嘘……小声点!”
见步云夕嚷得大声,步二唬了一跳,忙竖起食指示意她小声点,毕竟如今长安的大街小巷上,到处是找她的江湖中人,既然人是他们自己找到的,那一千两黄金大可省下了。况且,庄主为钱嫁女的事,也不大光彩,他可不想传得江湖上人尽皆知。
“大当家,有事咱回去再说,庄主说了,只要你回去,万事好商量。”步二苦着脸道:“那突厥富商的聘礼,凌霄山庄虽然已收下了,不过……既然你不愿嫁,咱们就给他退回去得了,谅他也不敢对咱们如何。”
六凤忙在一旁附和,“对呀对呀,那卷毛贼若敢有意见,咱们打得他满地找牙!不过大当家……你能不能先把你那张脸皮给揭了?丑成这样,看着难受。”
“大人说话,你小子滚一边去!”步云夕没理会六凤,冷眼看向二步,“步二叔,方才退聘礼的话,是步步金说的,还是步二叔你自己说的?”
步二支吾着道:“呃……那啥……自然是……”
“自然是你自己说的。”步云夕把话接了过去,“你方才都不敢拿正眼看我。入了口袋的银子,就步步金那德性,他愿意再掏出来?别说我,步二叔你自己也不信吧?你们走吧,我是不会回去的。”
步二咬咬牙,无奈道:“大当家,得罪了。”
庄主已收下突厥富商三千两黄金的聘礼,八月十五就是婚期,临时悔婚,凌霄山庄要赔五千两黄金,庄主说了,他就是绑也得把人绑回去。
步二朝六凤和顺子等人看了一眼,大伙会意,正准备动手,却见步云夕忽然拢起手,高声大喊:“找到步云夕啦!找到步云夕啦!找到步云夕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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