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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子时

    “是你, 八郎,竟然真的是你。”赵怀悯立在门槛边上,猎猎的风从他的衣袖、袍角间穿过, 衬得他仿佛一只脆弱不堪的风筝, 摇摇欲飞。

    甘露殿外是一片宽阔无遮挡的平地,此刻赵恒已行到距离他不过十来丈的地方, 一张冷峻的面庞被灯火照亮。

    他挺身坐在马背上,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提着一把嵌宝长刀, 刀已出鞘, 刀的一面闪着森寒的光芒,背后则是黑黢黢的长夜。

    仿佛暗夜里从天而降的神灵,一柄锋利长刀劈开一道灿灿金光。

    人到了跟前, 赵怀悯才猛然回过神来,想起那疯道的谶言, 忍不住浑身打颤。

    他从门边惊跳起来, 一把拉过殿中虚弱不堪的赵义显, 想要寻一件利器来, 仓皇四顾,却一样也没找到。

    幸而今日戴的是发冠,未裹幞头,于是抖着手拔下发插,将尖锐的那一头顶在赵义显的脖颈处,厉声道:“都别过来!谁再靠近,我不会留情!”

    他说话的时候, 面部的肌肉不停抽动, 整个人宛如惊弓之鸟, 看起来十分可怖。

    赵义显则面色苍白中泛着一样的红,一双浑浊的眼大大瞪着,好似要爆裂出来一般,气喘吁吁地怒喝:“你、你这个,逆子!真是白费了朕的一番心血!”

    仅这片刻的工夫,赵恒已行至石阶下,从马上翻身下来,大步跨到近前,却因突如其来的挟持停住了脚步。

    而他的身后,两万余羽林卫亲卫军已从南面甘露门鱼贯而入,将整座甘露殿团团围住。

    北面的金吾卫先传来的动静,此刻反而慢了一步,停在不远处,望着这边的刀枪剑戟,不知出了何事。加之本就留了一小半人留守在长安的坊市间,只一万余人的气势,自然比不过全员出动的羽林卫。

    况且,金吾卫的这些将士们,除了那几个赵怀悯的心腹外,都不知入宫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听命行事罢了,见这阵势,一个个有了猜测,知晓多半要败,越发迟疑不前。

    赵怀悯被陡变的形势惊得沉不住气,又听了父亲从未有过的责骂,不禁心头刺痛,耐不住地仰头笑两声,嗓音尖锐道:“阿父后悔了?这么多年在我身上的心血白费了,是否觉得争不过天意,敌不过‘受命于天’这四个字?”

    他说这话的声音一点也不小,周围不少人都听见了。

    赵义显没想到他会忽然说出这四个时常出现在自己梦魇中的字,不由浑身僵住。

    其余人肃立包围的同时,也不禁在心中疑惑。

    唯有赵恒,只是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便迅速恢复肃穆平静的样子,冷冷道:“羽林卫在此护驾,阿兄,莫做那悔恨终生的事。”

    他这话也不过是拖延时间,转移赵怀悯的注意力罢了,到这个时候,即便真的回头,也已来不及了。

    他与那两人之间,只隔了不到两丈的距离,目光从赵怀悯捏着发插的手上移过,心里估量着距离,又转头冲后面不远处的赵佑使了个眼色。

    赵佑早先已同赵恒暗中通过气,一接他的眼色,便明白了,当即从队伍中走出来,上前两步,自背后箭囊中取出一支羽箭,拉满弓指向赵怀悯的方向。

    他一动,身后站在前列的上百名羽林卫侍卫也立刻跟着张弓搭箭。

    顿时,整整一百余支羽箭尖锐的箭镞都朝向这边。

    “你做什么!”赵怀悯见到他的动作,不禁被吸引注意,目光也从赵恒的身上移开。

    赵义显也害怕不已,可因动弹不得,身上又全没了力气,一声也吭不出来。

    就这一瞬的工夫,赵恒忽然一个箭步蹿到两人跟前,一手攥住赵怀悯握着发插的手,用蛮力控制着,一手用力扣住他的肩。

    拇指的指节深深抠进去,压得赵怀悯痛苦不已。然而事关性命,他一点不敢松懈,即便疼痛难忍,依旧半点不退让,铆着劲儿与他僵持。

    然而,一个是多年养尊处优的太子,一个是从小长在边塞马背上的皇子,力量的悬殊不过片刻便见分晓。

    赵怀悯坚持不住,很快松了手劲,就在这间隙里,赵恒一脚将他踹倒,飞快地带着双腿已发软的赵义显退到几步外。

    十几名羽林卫侍卫赶紧围上来,将赵恒和赵义显护在中间,另一拨人则摁住赵怀悯。

    一场突如其来的惊乱,看似凶险,可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就被镇压住,仿佛一场闹剧,仓促收场。

    赵义显被搀到内间的榻上躺下,御医也急匆匆赶来,一番诊脉开方,忙乱不已。

    外间则是赵恒带着羽林卫的几人安排善后事宜。

    金吾卫那几个叛将已被关押,羽林卫守着安礼门的几人也被揪出来。三司都已有人前去通知,连夜唤官员先审问这些逆贼,至于赵怀悯则只是收押牢中,等皇帝的示下。

    一直忙到过了戌时,甘露殿内外才终于恢复平静。

    内侍宫人奉着御医退下去,空阔的殿中,终于只剩下赵义显和赵恒父子两个。

    赵恒静静坐在床边,伸手搅动着玉碗中滚热的乌黑药汁,直到云雾似的热气渐渐消散,碗沿也凉下来,才一勺一勺舀着送到赵义显的嘴边。

    “阿父,该喝药了。”

    赵义显歇了好一阵,此时总算从今夜发生的一切中缓过来了些,闻言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抬起浑浊的眼,瞥过赵恒的面容,一口一口饮下。

    待药见了底,他才平复着呼吸,道:“羽林卫的人,是你带过来的,八郎,你是如何得知今日要发生的事,又提前做好准备,连朕都一无所知?”

    赵义显此问,显然充满疑虑。

    赵恒面色平静,毫无波澜,低着头跪到脚踏边,沉声回答:“儿不敢欺瞒。其实,早在多日前,阿芙被阿嫂唤入宫中,帮着一道处理宫廷事务的时候,便不小心窥破了阿兄与贵妃之间的私隐。她心中害怕,不敢声张,只回去将事告诉了儿一人。当时,阿兄与阿嫂便已起疑。再加上除夕夜的事,儿以为,不能不早做防备。京城之中,能供调集的将士,唯有羽林卫与金吾卫。要大批调动,又只有上元这日最容易掩人耳目。于是,先与赵佑通过气,让他近日多留意羽林卫中的调动和值守的安排,又亲自去兵部和吏部衙署查阅过二卫之中,队正与副队正以上职衔的档案全都查阅过一遍,找出其中与东宫有关联的人,一个个筛查,这才大致猜出他们今夜可能的计划。”

    一番解释,合情合理,唯有赵怀悯和薛贵妃之间的私情,又一次戳到赵义显心头的痛处。

    “你早知此事,却不告诉朕,反而隔岸观火,八郎,你以为朕不知你们的这些心思吗?”他惨白着脸,愠怒不已,心中对儿子的怀疑更是半分未减。

    赵恒抬起头来,冷冷地望着他:“阿父觉得,儿有意与阿兄争权,这才特意隐瞒不说?”

    赵义显没回答,眼神中的意味却十分明显。

    赵恒重新低下头,闭了闭眼,道:“儿若直接到阿父面前说了,阿父又要如何想呢?”

    无非更觉得他心思不纯,想趁机扳倒太子罢了。

    这么多年,他分明什么也没做过,每每遇事,皆是一退再退。可皇帝对他的防备,从未减少,甚至远超太子。

    人人都说,天子仁慈,不愿见子女们因争权夺利而失了该有的情分。

    但果真如此吗?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因为自己的事,皇帝与其母沈皇后一直有分歧,只是他从来没有问过。

    而今日,他听见了太子那句没头没尾的话,终于忍不住埋在心底多年的困惑。

    “敢问阿父,方才阿兄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当年,阿父一心要将我送走,是否还有别的原因?”

    赵义显被他的问话堵得心口发慌。

    可赵怀悯的话已说了出去,不知赵恒一个听见,成百的羽林卫侍卫都听见了。

    一句“受命于天”,已是怎么也瞒不住了。

    他眼下抽动两下,紧咬着牙关,好半晌,才慢慢道:“的确有别的原因。”

    ……

    漏刻中的水一点点从漏壶孔中落下,浮箭上的刻度从戌时一点点移至亥时,又从亥时移至子时。

    月芙守在寝房里,怔怔地盯着烛火,直到红烛上滴落的泪在烛台上堆成凹凸不平的小山包,双眼也发酸了,仍旧没等到赵恒回来。

    素秋手里做着针线,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见她的眼已熬得有些发红,不禁劝:“娘子,要不还是先睡一会儿吧,兴许睡一会儿再起来,殿下便回来了。”

    知道月芙不放心,府里一直派人在太极宫外看着动静,先前出来不少羽林卫和金吾卫的人,他们打听过了,宫里乱了一阵,却没生什么事,可见是好消息。赵恒还没回来,应当只是被琐事绊住了。

    “又或者,圣上体谅殿下辛苦,留殿下在宫中歇下了?”

    月芙摇摇头,紧抿着唇,脸上有几分固执:“郎君说过,子时之前会回来的。”

    她看着漏刻里的时辰,心里一阵一阵地发虚发慌。

    虽说宫里的乱显然已被平息,可谁知皇帝会不会迁怒到赵恒的身上?

    她忍不住起身,在屋里来回走动。

    才回来的时候,隔着好几道墙与门,都能听见外头街坊间热闹的动静,而现在,四下已大体静了,与往常没有太多不同。

    今夜无宵禁,来去皆自由。

    她实在坐不住,干脆奔到门边,一把拉开屋门。

    外头不知何时,又纷纷扬扬下起雪来,银白的,细碎的,舞在夜空中。

    “素秋,快叫备马,我亲自去太极宫看看。”

    作者有话说:

    我想想,可能离完结不是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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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2章 善恶

    “就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道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阿父便要将什么也不知晓的我送走?”

    甘露殿中,赵恒听完皇帝断断续续的一番述说,只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荒谬。

    赵义显躺在床上, 艰难地咳嗽两声, 喘着粗气侧头瞥他,吭哧地笑了声, 带着点奇异的讥讽,摇头道:“我可不想把你送走,我原本是想让你母亲直接滑胎的, 横竖她那时身子不好, 不适宜怀胎,趁着月份小,打掉那一胎, 好好养几个月,便什么事都没了。可她固执, 怎么也不肯, 后来风声又不知怎的, 传到你祖母那里去了, 如此,我还能如何?只得由着她把你生下来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简直没有半点温情可言,好像在议论如何处置旧宅中的一样物件似的。

    赵恒讷讷地看着他,心底的震惊在一片麻木中逐渐平息了些。他甚至忽然佩服起自己,在这样的时候,竟还能沉下心来, 抓住父亲方才那番无情话里的字句, 飞快分析一番。

    “传到祖母那里……早年听闻祖母年轻时, 也曾有过会看天象的民间异士下过批语,因而对谶纬、天象之说颇有几分相信。那时阿父的储君之位不稳,想来,因我的事,让祖母心软,阿父才容下了我吧。”

    他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面上的表情模糊一片,让人看不清楚,说出来的话却直刺中赵义显的内心。

    “是又怎样!”赵义显双臂支在两边,努力想从床上撑起来,可才起来不过半尺,又猛地跌回被褥间,发出一声闷响,“她糊涂,只因那几个不安分的时时试探底线,便总有心要废我!立嫡立长,那是从夏商时便定下的规矩,偏到我大魏,不但牝鸡司晨,还要乱了宗法!轮到我这里,就决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他无力地瘫倒在床上,眼珠凸起,呼哧呼哧地急喘着,身为天子的仁慈、宽容,在这时被统统抛开,压在心底这么多年的阴私,总算得以吐露。

    赵恒沉默了许久,就这样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直到他的这一阵怨愤和恶气缓下去一些,才轻声问:“母亲呢?她生我时早产,是否另有隐情?”

    提到此事,赵义显脸上的戾气终于散去,转而露出几分感怀与愧疚。这时候,他已没了隐瞒的心思,于是喃喃道来。

    “阿英啊。”他颤巍巍抬起手,抹了把脑门上的汗珠,“我对不起她。她怀着你,唯恐我心里不好受,日日跟着忧虑不安,月份大了,胎象也不稳……后来拼尽全力生下你,却发现我将你送走了。是在你被带走后的第五日,她没撑住,咽气了。”

    “客儿,这是她给你起的乳名。‘恒’之一字,也是她为你选的,‘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一晚上,情绪大起大落,宛如日升月落之间的潮汐涨落,过了“恶”的那一面,总算轮到“善”的那一面。

    赵义显慢慢转过脸,望向跪在枕畔的幼子,目光中隐现出属于父亲的柔和与愧疚,一如过去的许多年里一般:“她走的时候,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你。”

    可是,烧得再暖的地龙也去不散周遭寂静阴森的气氛,今夜发生的一切像一根尖利的刺,一下一下扎着他的心头,用痛意提醒着他,错综的因与果。

    “八郎,你是个坚强的孩子,才生下来的时候,明明只有巴掌大,连哭都只哭了一声,一副随时要断气的可怜相,后来却生得这样好。”

    他这样说,一时让人疑心,他并不想见到这个幼子茁壮长大,若当初去的不是王氏,而是这个早产的孩子,反而更衬了他的心意。

    赵恒漠然地呆了许久,仿佛入定的老僧,又仿佛丢了魂的人,好半晌,才扯了扯嘴角,低声道:“没能如阿父的意,是我的罪过。可是,母亲的死,是阿父害的,今日的恶果,也都是因阿父的缘故。”

    赵义显本已平复的情绪一下被他重新挑起,不由怒斥:“你胡说!”

    “阿父若不信那道人的话,便什么事也没有了。又或者,干脆将我早早扼杀也罢。”

    赵恒低着头从地上站起来,不知怎的,身形有些摇晃:“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你都不配。世上总没有万全的好事,当初造下的孽,总要偿还的。”

    赵义显扭曲的面孔抽动不已,心中一口浊气被激得鼓胀不已,终于没能忍住,忽地呕出一口鲜血。

    赵恒却并不看他,更一刻也不逗留,转身行到门边,一把推开屋门,唤了大监一声后,便跨入漫漫风雪中。

    ……

    楚王府中,素秋和桂娘知道拗不过月芙,也不忍见她着急,便连忙让人备马,又唤了几个侍卫,牵马等在门边。

    外头天寒地冻,又下着雪,想来路也不好走,桂娘本想劝她坐车去,也好挡一挡风。可月芙却说行车太慢,还是骑马更快些。

    横竖她现下骑术日益精进,桂娘也没再说什么,赶紧给她取了才在笼上熏得暖烘烘的袍子和加厚了一层的鹿皮小靴,穿戴好后,便陪着一道往门外去。

    只是,才走出去不远,月芙又忽然停了停,好似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身回到屋中,找到钥匙,打开存放房契、地契的那只箱笼,弯着腰捣鼓。

    “娘子要找什么?可要奴帮忙?”

    素秋诧异地看着她的动作。

    月芙没吱声,只一个劲地往箱笼最底下挖去,片刻后,总算取出那只金丝楠木的匣子。

    不知怎的,今日这样的场面,她总觉得应该把苏仁方留下的木匣带上。

    “找到了。”将木匣收进袖中后,她才重新出屋,带着几名侍卫冒着风雪骑马往太极宫的方向行去。

    路上还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手里提着花灯,躬着腰急匆匆回家。亦有破损的花灯被丢弃在路边,积了薄薄的一层雪,糊的纸早已烂了,剩下骨架子还立着。

    往常,该有金吾卫的人在路上清理着,今日却一个也没见到。

    靠近太极宫附近时,月芙又见好几个披着朝服的男子从身边打马而过,不远处的宫门外,已聚集了十几个人,为首那几个里,俨然就有她在宫中见过数次的尚书令王玄治。

    宫门外的灯火不太亮堂,月芙看不清他们的表情,此隐隐听见嗡嗡的议论声,待下马后靠近了,才发现他们个个看起来表情凝重,显然是听说了宫中的变故,连夜赶至宫外,等着入宫面圣,探听情况。

    等在外的朝臣越来越多,见月芙过来,他们的目光也纷纷投过来。因多是朝中重臣,参加过多次宫廷宴会,大多都认得她,很快便在王玄治的带领下冲她微微躬身,算是行礼。

    宫门外有羽林卫的人守着,正劝王玄治等人不必在此等候。

    “眼下宫中的事端已然平息,圣上安然无恙,请王大相公放宽心,莫要为难在下,未得圣令,羽林卫不敢擅将诸位放入宫中。”

    王玄治面含愠怒,显然已有些急躁:“我听闻,太子已被押入三司听审,宫中出了这样大的事,我等唯有见过圣上,方能安心!”

    他是群相之首,又一向站在太子一边,虽与其他太子党羽不同,到底也比其他人更关切些。

    那名侍卫的品阶虽比他低了一大截,可态度依旧不卑不亢:“请大相公包涵,待天亮后,三省六部的衙署开门,方可放诸位入宫。”

    朝臣们被挡在宫门外,顶着夜晚的风雪,瑟瑟发抖,又不敢离去,一时间,脸色都不大好看。

    月芙见状,也有些踟蹰,不知自己会不会也被挡在宫门外,然而她担心赵恒,想即刻见到他,于是趁那名侍卫还未退回去,赶忙上前,道:“这位郎君,我是楚王妃沈氏,欲入宫见楚王,不知眼下可否进去?”

    她说着,先拿出证明身份的铜印,交给他查验。

    那名侍卫举着铜印在昏暗的光线下仔细验过,确认她的身份后,态度恭敬地还回来,却没有立刻放行,而是迟疑着先回去禀报一声。

    等了好一会儿,直到月芙在外面站得手脚冰凉,连氅衣也保不住暖意的时候,巍峨高大的宫门才重新轰隆隆开了个一人宽的空档。

    从中行出个年轻挺拔的郎君,却不是方才那名侍卫,而是今夜留守宫中的赵佑。

    他身上穿着羽林卫的铠甲,一手掌刀,一手提灯,行到月芙的面前,微笑道:“八王嫂,随我来吧。”

    周遭的朝臣们见有人被放行入宫,虽有不满,却知晓她并非外人,而是命妇,是皇帝的儿媳,这才什么也没说。

    月芙赶紧跟着赵佑从那小小的豁口处进去。

    两边守着的人立刻将门重新推上,架上门闩。

    “小郎,殿下在哪儿?他眼下可好?”月芙心中着急,也不与赵佑多叙话,开口便直接询问。

    赵佑叹了口气,小心地将提灯的手朝前伸了伸,好将她身前那几尺的路照亮:“八王兄如今一个人在佛光寺呢,我方才去看过他一回,可他也不理我,只顾呆呆跪在蒲团上,我听御前的人说,八王兄似乎与圣人起了争执,也不知到底如何,正好王嫂来了,赶紧去看看吧。”

    能与皇帝起的争执,月芙很快便想到了。她心底有些难过,也急着见他,脚步不禁又加快几分。

    佛光寺在甘露殿后不远,一过甘露门,行出不远便到了。

    赵佑将她引至正殿外的廊下,指了指殿中那道挺立在蒲团上的孤寂身影,轻声道:“就在那儿了,天冷,这里有没有暖炉和地龙,王兄那样跪着,恐怕不好,王嫂快进去吧。”

    月芙一见到赵恒那般模样,心已像被拧着一般,再装不下别的,细声道谢后,便一个人走了进去。

    “郎君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她行到他的身后,双手轻轻搭在他肩上,顿时感受到布料上的一阵凉意。

    不知怎的,他的身影分明还是挺拔宽阔的,可她却莫名觉得脆弱极了,好似一个受了伤害后暗自饮泣的孩子。

    赵恒起先没什么反应,只是在她的双手触碰到他的肩膀时,身形微微颤了下。

    月芙也不恼,只是静静地与他在一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慢地伸出一只手,覆上她的手背。

    不似往日一般灼热,今日,他的手掌竟是冷冰冰的。

    “阿芙,我有些难过。我想,我是不是根本就不该存活于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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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3章 挺身

    听他开口说话, 月芙先是暂且松了口气,可紧接着,便难过起来。

    这是赵恒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怀疑自我的脆弱一面。

    他一直是坚定的, 强大的, 站在她的前面,替她挡去旁人的恶意。哪怕他其实一直都能感受到自己在家族之中是个格格不入的存在, 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

    月芙忍不住心如刀绞,看着他的背影也觉出了几分清寂落拓,连忙轻轻环住他的脖颈, 将脸靠在他的肩上, 试图用自己身上的氅衣将他一道裹着。

    “郎君怎么这样说?若没有郎君,我此刻还不知会如何呢。”

    赵恒仰头看着大殿里镀金的佛像,对上那圆满脸庞上平直狭长的慈悲眼眸, 好一阵没出声。

    他在甘露殿里时,固然能言辞铿锵地指责皇帝的所作所为, 装作毫无波澜的样子, 可身为儿子, 又怎会真的刀枪不入呢?

    时隔二十多年, 皇帝的所作所为,简直比生生割到胳膊上的刀子还让人难受。

    他一直知晓自己在父亲的心中不如阿兄和阿姊亲近,但无论如何,都没想过真正的根源竟出在那样一件荒谬的事上。

    他的父亲,不单单是偏爱年长的那一双子女,而是早就在心中将他这个儿子放弃了。

    他的出生,他的成长, 他的归来, 一切的一切, 对父亲来说,都是那样不合时宜。

    从小到大,父亲透过他的眼睛展露出来的愧疚与怜悯,似乎也都与他无甚关系。

    月芙见他没有应声,想了想,又说:“郎君还让我在家中等着,说子时前一定回来了,可我等了好久,直等到子时过了,也没见郎君回来。郎君难道不要我了吗?”

    她的声音哀哀切切,透着无尽的委屈,好像一股来自琐碎生活中的小情小意,将他原本有些散漫开来的难过心思一下去拉回来。

    “怎么会?”赵恒迟钝地动了动,轻轻叹了口气,一直笔直挺立着的身子渐渐软下来,从跪在蒲团上的姿势变为盘腿坐着,把她从身后拉过来轻轻抱住,“对不起,是我不好,一个人在这儿待着,忘了时辰。”

    月芙自然不是真的怪他,见他已回神,便跟着问:“听说郎君方才在甘露殿,同圣上起了冲突,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郎君能同我说说吗?”

    两人在一起抱了一会儿,他身上那一层寒霜一般的冷也散了大半。

    “今夜,太子勾结羽林卫安礼门守军,私放金吾卫军入太极宫,意图逼宫谋反。我提前猜到,做好防备,带着赵佑他们将人擒住了。”

    他说着稍顿了下,整理一番满腔复杂的情绪,才将在甘露殿里皇帝说的话一点点告诉她。

    再复述一遍,无异于将他新添的伤口又扒开一层,可待扒完了,又觉得心里似乎好受了一些。

    “阿芙,我方才在想,当初我跟着苏将军去龟兹的时候,阿父恐怕希望我在外咽气了才好。这么多年来,他每次见到我,兴许也都想着,若我当初没能活下来该多好。过去,我曾想过,兴许是因为母亲生我时难产,不久便去了,偏偏我留了下来,阿父因为痛失妻子,才会对我存有芥蒂。谁知实情竟是这样……”

    他是早早就被父亲厌弃的孩子,不论做什么,在父亲的眼里,都是别有用心,是想与长兄争锋。

    “郎君……”月芙看着他灰心丧气的表情,不禁替他难过,伸手摸着他的脸颊,凝视住他的眼眸,“你别灰心,圣上是圣上,他不疼你,别人却疼你,苏将军一家待你好,姑祖母也念着你,如今,还有我呢。”

    她顿了顿,有些小心地说:“郎君,对不住,先前,我有件事一直瞒着你。苏将军过世前,曾交给我一样东西,是故皇后王氏临终前那几日托人写下给他的信。”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木匣,连同钥匙一并交到他的手中。

    赵恒怔怔地看着掌心里的金丝楠木匣,一时出神,仿佛在猜测其中到底是什么内容,竟忐忑地不敢打开看。

    月芙轻轻握着他的双手,将小小的钥匙塞进他的指间,带着他插进锁孔里一扭,将匣子打开。

    赵恒的手颤了一下,忽然阻止了她要将信取出来的动作,将木匣收到袖中,起身道:“回去吧,阿芙,咱们回家去。”

    这里是太极宫,于他而言没有一点温情的地方,他不想留在这里拆看母亲的信。

    “好。”月芙拉着他的手,与他并肩走出佛光寺。

    外头的风雪已停了,下了一个多时辰,在地上积起半寸厚,一脚踩下去,咯吱地响着,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

    泠泠的月色披洒下来,将四下映得凄清不已。

    两人一路无话,走了不知多久,才到南面的承天门外。

    与宫内的惶惶死寂不同,承天门外聚集的大臣数量比月芙先前来时又多了几倍,粗看过去,已达近百人之多。

    他们分列在宫门外的两侧,中间分出一条能供三人并行的道来,两边的人,则又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议论着什么,神色之间,或忧虑,或紧张,或疑惑,独不见一个欣喜的。

    而站在这两拨人最前面的,则分别是尚书令王玄治与御史中丞邱思邝。

    王玄治乃群相之首,又是一向坚定站在太子一边,他的身后,自然都是与东宫或多或少有所关联的人。

    而邱思邝虽已退至御史中丞的位置上,对朝中事务已不太插手,眼看快到致仕的年岁,可年前皇帝才赐他开府仪同三司,有了从一品的散官官衔,比正二品的尚书令都虚高一阶。

    他一向为人耿直,不畏强权,沉浮数十年,从不结党站队,哪怕先前东宫的地位看似坚不可摧,无可撼动时,他也不曾倒戈,甚至还上疏毫不留情地抨击过东宫。

    他的身后站的都是与东宫无甚牵连的朝臣,多以御史台官员为主。

    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宫门外的各种消息已在朝臣中间传了好几遍,人心惶惶,因此,一见赵恒出来了,众人立刻围拢上去,想打听一番宫中的情况。

    “八郎,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太子为何忽然把押入三司听审?我听说,方才已有羽林卫的人去了东宫,将太子妃也看管起来了。”王玄治是赵恒的亲舅舅,论身份,是皇子们的长辈,问起话来毫不含糊。

    几十双眼睛纷纷盯着赵恒,其中多有怀疑。

    赵恒此刻的情绪已尽数收敛起来,面对众人的疑问,什么也没透露,只淡声道:“请诸位恕我无可奉告。如今圣上尚在甘露殿中休养,圣上未曾发话,我不敢擅自透露。”

    他说完,略一拱手,不再应声。

    王玄治等人颇为不满,可见一旁的邱思邝也不曾说一个“不”字,遂只能将满腹疑问暂时咽下,打算继续在宫门外等消息。

    乱了整整一夜,众人都有些等不及了,此刻碰了钉子,越发显得焦躁起来。

    这时,他们身后宽阔的道路上又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与辘辘的车轮声。

    众人跟着回头望过去,就见一辆豪华精美的马车在十几名仆役的簇拥下,停在道路正中,车门开后,从中走下一个身披狐裘的年轻女郎,正是皇帝的另一名嫡出子女咸宜公主赵襄儿。

    赵襄儿显然也听说了宫中的剧变,急匆匆赶来,连平日从不省去的仪仗也折了大半。

    她一下马车,目光便越过人群,直直落在赵恒的身上。

    周遭有人向她行礼,她却看也不看,径直大步走到赵恒的面前,伸出右手指着他,冷笑道:“八郎,你如今可满意了?阿兄被拿下了,受益最大的便是你。你先前总是装作毫无所求的样子,如今一出事,你却站在头一个,当真让人小瞧你了。”

    身为嫡亲的阿姊,当众说出这样的话,着实有些伤人。

    赵恒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可赵襄儿却是他的阿姊,哪怕关系再生疏,也仍旧让他已然压下去的情绪再度翻涌起来。

    不知为何,他凭着直觉便能猜到,赵襄儿对当年的内情并非一无所知。

    他的心里一阵凉似一阵,只感到身边的亲人们是前所未有的冷漠与遥远。正要开口,手却被握了一下。

    月芙在他之前先走出一步,昂起头颅望着赵襄儿,冷声道:“公主慎言,站在此处等候的诸位朝中股肱尚不知先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公主一来,却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八王,仿佛已经一清二楚一般,难道,今夜的事,与公主也有关?那可要禀明圣上,请公主一道‘协助’三司,查清原委了。”

    今夜发生的是谋反逼宫的大事,赵怀悯已经下狱,赵襄儿平日再有恃无恐,也不敢在这上面含糊不清,面对邱思邝等御史台的官员们投来的怀疑目光,连忙否认:“你胡说什么!我不过是一时心急,替阿兄抱不平罢了,今夜的事,我一概不知。”

    月芙与她身量相差无几,虽骨骼上看起来瘦弱些,可挺直了腰背,打定主意要护住赵恒,直直睨过去时,一扫平日的温婉柔顺,与她争锋相对,竟显出一种高昂的气场来。

    “公主既然一概不知,为何一见八王,便如此指责?圣上尚在宫中,公主不问圣上如何,不关心御体是否安康无恙,不知孝心何在?”

    赵襄儿莫名被她的这股气势震住,一时错愕地瞪着她,连反驳的话也不大有力了:“我、我是阿父最疼爱的女儿,自然对阿父有孝心,不必你来指点。”

    赵恒在一旁看着两人之间的你来我往,方才难掩的情绪忽然得到慰藉。

    他的妻子,正站在他这一边,替他挡去别人的质疑和指责。

    小小的身板,从来都要他小心呵护着,却敢为他挺身而出。

    他心口酸了酸,轻轻捏一下她的手腕,面无表情地看向赵襄儿:“阿姊若关心阿父,何不入宫去看看?留在这儿胡乱指责,反而添乱。”

    赵襄儿被这两人气得不轻,可众目睽睽之下,又不敢闹起来,连舅父王玄治都用不赞同的眼神看过来,她无法,只好愤愤地转身,往宫门处去等着羽林卫的人出来。

    转身时,不慎撞到一名随行的仆从。

    那仆从“哎哟”一声,还未站稳,便挨了赵襄儿使劲的一巴掌。

    “不长眼的东西,滚下去!”

    她心火正旺,却不得不压着,只好借着机会发泄几分。

    一时周围的气氛更加紧张,邱思邝等人更是眉头紧锁,对公主的这般做派直摇头。

    赵恒静观片刻,实在不想再掺合其中,遂带着月芙从侧旁离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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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4章 圣旨

    回到府中时, 已是丑时。

    下人们翘首盼望许久,总算见人回来,一股脑儿拥上去, 牵马的牵马, 搀扶的搀扶,推门的推门, 将两人迎入屋中。

    若是往日,从落雪的天气里回来,赵恒定会盯着月芙好好沐浴更衣。今日却调了个个儿。

    月芙脱下氅衣和有些潮湿的鹿皮靴, 来不及用热手巾将脸和手捂热, 就先推着赵恒进浴房:“今夜郎君受冻了,快去暖一暖,我让厨房备了羊肉汤, 一会儿出来饮一碗。”

    赵恒的心绪有些消沉,也未拒绝, 乖乖地点头进去沐浴, 出来后也二话不说便饮了热汤。

    唯到最后两口时, 转头看她一眼, 默默舀了一勺递给她:“你也要饮两口,驱驱寒。”

    先前她出现在佛光寺的时候,身上虽是暖和的,可氅衣外头,尤其是兜帽上,都覆了层薄薄的雪花,不一会儿便化了, 变得湿答答的。

    月芙看他总还记得关心自己, 不由又怜又爱, 跟着也喝下半碗。

    热腾腾的羊肉清汤暖过胃,两人洗漱一番后,便熄灯躺下。

    赵恒一直没再提那只木匣,月芙也没问,只抱着他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之间,她摸了摸身边的床铺,却没摸到意料中温热的身躯,不由一下清醒,从被窝里爬起来。

    屋里依然黑蒙蒙一片,未见白日天光,可见还未到天亮的时候。唯有隔着内室外间的折屏之后,一束昏暗的橘色灯光投影在光洁的地面上,斜斜的一道,仿佛秋日里一堆零落的枯叶。

    她顿了顿,也没披袍子,掀开被褥便赤足踩上还有余热的地面,悄声走到屏风边,朝外间看过去。

    那头的书案上点了一支孤烛,荧荧如豆,在黑夜里悄没声息地燃着。灯烛边几寸外的地方,是那只古旧光洁的金丝楠木匣子。

    匣子开着,铜锁里插着钥匙,就躺在最亮的那处。

    赵恒就坐在书案边,披着一件单薄宽松的外袍,弓着腰低着头,背对着屏风的方向。

    昏昏凄凄的光照着他的轮廓,在暗夜里蒙上一层模糊的晕圈,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月芙仿佛看见他的身形在光圈里以细小的幅度不住起伏,连举着信的那只手也轻轻颤着。

    屋子里一片沉寂,唯有外头的寒风席卷而过时,从窗缝里钻进来的呜鸣声。

    月芙听得心中戚戚然,好似听见赵恒难过的呜咽一般。

    她想过去安慰,可念及他有意避开自己一个人起来,想必也是希望能暂且独自消化这一阵情绪。

    那木匣里装的是他未曾谋面的亡母留下的书信,必然令他既忐忑,又激动。

    她就站在屏风的后头,没再朝前走一步,只看了两眼,便悄没声息地转身,重新回到被窝里躺下,安安静静地等待。

    又是一阵漫长的寂静。

    直到漆黑的天幕透出一丝光亮,逐渐从纱窗外透进来,外间才终于传来轻微的响动。

    不一会儿,身边的床铺重新陷下去一块,有两条胳膊小心地缠上来,轻轻抱住她。

    “郎君?”月芙翻了个身,回抱着他,掀开有些沉重的眼皮,仰头亲亲他的下巴。

    “睡吧。”赵恒深吸一口气,揉揉她的长发,嗓音里带着化不开的沙哑。

    月芙含糊地应一声,沉默片刻,轻声问:“郎君看过匣子里的信了吗?”

    “嗯。”

    “郎君,对不起,我没有早一点交给你。苏将军临终前曾说,他时日不多,没法继续守着这个秘密,只好交给我。若郎君始终不知当年的事,便永远也别说了,免得徒增伤悲。若日后郎君知道了,则一定要让他知晓,世上总归还有人疼他……”

    月芙抱着他的脖颈,嘴唇贴在他的耳边,认认真真说完这一番话。

    赵恒的身躯颤了颤,无言地拥紧她,脸也埋进她的发丝间,深深吸气,好半晌,才用带着哽咽的嗓音道:“我知道了。”

    ……

    循例,上元节,朝野休沐三日。

    然而,因为太子入狱的消息传出来,满朝文武皆震惊不已。到正月十六日的清晨,太极宫外已聚集了近三百名朝官、宗室。

    他们不顾地上的积雪,不论青壮还是老迈,纷纷跪在承天门外两边的道上,只请能见上皇帝一面。

    经这一夜间各种谣言的流传,众人的忧心已从太子到底如何,渐渐转移至圣躬是否依旧康健上头了。

    须知皇帝病弱已有多年,平日即便小心将养着,把大部分政务推给东宫和宰相,仍旧时不时咳疾发作,要请御医看诊开药。如今经历东宫剧变,又闭门不出,着实令人担忧。

    然而,城楼上的羽林卫来来往往,将朝臣们的话通报过数次,却始终不见内廷的人出来说句话。

    唯有清晨时分,连夜入宫面圣的咸宜公主从承天门离开。

    素来高傲的咸宜公主头一次显得失火落魄,面如土色,显是被皇帝大大斥责过一番,不论朝臣们围上来如何询问,都只神色惶惶地摇头,一语不发,在豪奴健仆们的护卫下,匆匆登上马车,迅速离去。

    一直到过了晌午,有数位年迈的大臣不堪地上的湿冷,昏厥过去,被随行的仆从慌忙扶走,周遭围观的百姓也越来越多时,宫中才终于下了旨意。

    却是一道罪己诏。

    诏书中称,朕御极至今数载,本该兢兢业业,勤政爱民,使大魏上下齐心,方不负先祖期望。然因陈年旧疾未得根治,多年来,不但疏于政务,更怠于教养子侄。

    太子怀悯,地惟长嫡,位居明两,幼学诗书礼乐,却亲奸远贤,荒于酒色,奢于土木,又是非莫辨,仁孝尽失,勾结党羽,夜闯宫禁,触犯律法,实不堪承七庙之重。宜废为庶人,幽于祖地。

    朕闻民间,垂髫小儿亦知“养不教,父之过”。怀悯之过,实乃朕之过。昨夜上元,朕于梦中为先祖所斥,醒来忧惧惶恐,自愧不已,遂愿辍朝五日,自责自省。

    圣旨由内侍省内监与翰林院官员一同于城楼上宣读,嗓音高亢,字字铿锵,清晰不已。

    围观的百姓大多目不识丁,不明其中意味,朝臣们听罢,却个个变了脸色。

    太子被废,皇帝自省。朝中原本的太子一党,以王玄治为首的臣子们,多少要受波及。

    连皇帝都下了罪己诏,他们又如何还能心安理得地留在朝中,继续为官?

    于邱思邝一道站在最前的王玄治脸色已然难看到了极点。

    此诏唯一令人欣慰之处,便是让众人知晓,皇帝尚能理事。

    得了消息,朝臣们总算能暂时放下心来,从雪地里被搀扶起来,三三两两议论着,四散而去。

    礼部尚书萧应钦紧随邱思邝左右,趁旁人都散去时,悄声问:“昨夜的灯会,原本好好的,不想临近子夜,却是变了天,下了一场大雪,长安的天,实在变得快啊。”

    邱思邝肃着脸,双手背在背后,虽已一把年纪,跪了半日,双腿已被湿冷的雪浸透,失了知觉,却仍旧不让下人搀扶,只拄着一根拐,一步一步艰难地超前行走。

    “《周易》有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万事万物,总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朝中宛若一潭池水,久不动矣。如今有人投石,即便激起千层浪,又焉知非大魏之福?”

    萧应钦听着他的话,脸上闪过笑意,可紧接着,又恢复作忧虑不已的样子,低声道:“农家有谚,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去岁中秋,乾坤朗朗,月色晴好,谁能料到今年的上元却落了雪?事情来得突然,总叫人措手不及,又如何能预料接下来的天意?”

    二人话中有话,却不便直言。

    太子逼宫谋反一事来得突然,如今已废为庶人,朝中便是没了储君。皇帝久病,接下来必要重议储君人选。

    以眼下的风向,想必有许多人会转而支持八王赵恒。

    如萧应钦之辈,便是在去岁与赵恒的共事中,对其赞赏有加。

    可是,不知为何,皇帝似乎对八王颇有成见,尤其自除夕那一日起,便总有传闻,道八王为夺太子之权,不择手段。

    也不知皇帝眼下到底有何打算。

    邱思邝沉肃的脸上也不禁闪过忧虑。

    他是苏仁方多年故交,虽不知晓皇帝与八王这对父子之间到底有过何种过往,但比旁人知晓得多一些。

    观昨夜八王从宫中离开时的情形,显而易见地与皇帝有过冲突。分明应当算立了大功一件,皇帝却唯有分毫褒奖之意,即便可用时候尚短,未曾有闲隙陟罚臧否做解释,可连派人往八王府问候一番都不曾有,着实说不过去。

    而八王的性情更是素来清冷,并无追逐权位之心。

    想来,要说服皇帝立八王为太子,并非那样顺理成章。要使八王接受太子之位,也要费一番心思。

    邱思邝顿了顿,叹息一声,抬首仰望雪后碧蓝如洗的天际,道:“天意如何?你我在朝为官,便应当事事以大局为重。”

    ……

    诏书出后数日,朝野之哗然依旧不曾平息。

    先是尚书令王玄治在家中闭门两日,于第三日上书辞官,称自己身为群相之首,又是废太子之长辈,兼有教导之责,却未尽职,实在羞愧不已,再无颜担宰相之职,故上书请辞。

    从皇帝到宰相,接连请辞,其他臣子也开始坐不住。短短七八日,竟有近二十人上书自省兼请辞。

    然而,太极宫的大门始终紧闭,一封封奏疏投入其中,仿佛石沉大海。

    无人知晓赵义显此刻的心情到底如何,唯有度日如年般地等着宫门重开的日子,也等着三司审问的结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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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5章 赌气

    数日后, 紧闭多时的太极宫门终于得以重开,百官重回衙署,议事理政, 不敢有分毫懈怠。

    赵义显在两仪殿中单独召见尚书令王玄治。

    无人知晓二人之间到底说了什么, 只知王玄治入宫整整两个时辰,从清晨至晌午, 出来时,脸色灰败,神情萎顿, 仿佛才痛哭流涕过一阵。

    他并未回府, 而是转道去了邱思邝的宅邸,入内又是近一个时辰的工夫,近天色昏暗时方离去。

    第二日, 宫中又下圣旨,准了王玄治辞官的请求, 尚书令之位空下来, 由开府仪同三司的邱思邝暂代宰相之职。邱思邝已至花甲之年, 本就临近致仕, 此“暂代”,自然是真的“暂代”。

    其余自请辞官或降职的官员,各自有不轻不重的处置,好歹未再有大的变动。

    在三司审问废太子的结果出来之前,先行处置朝官,也算给他们留足颜面,稳住朝局了。

    又隔两日, 至元月下旬, 三司的官员日夜不休地调查、审问, 终于将上元日的逼宫谋反案理清前因后果,汇成详实文书,上达天听。

    其中所列出涉案之人,除却已受处置的,其余皆按律法,从严处罚。

    听闻,皇帝哀痛不已,一连数日不离病榻,将政务之事尽交于三省官员,每日只于傍晚时分留半个时辰令邱思邝择国中要事禀报一番。

    又闻,废太子怀悯与废太子妃崔氏携故东宫臣属在侍卫的押送下离京那日,引得长安数十万百姓聚于朱雀大街,竞相围观议论。

    一时道路壅塞,水泄不通,牛马冲撞,禽鸟鸣飞,混乱不已,金吾卫将半数轮休在家中的人通通调来值守,方勉强维持住秩序。

    废太子年近而立,即便当初皇帝龙潜时,不受先帝先后的重视,也仍旧是天潢贵胄,高高在上,从未有过这样披衣散发,戴着沉重镣铐,被数十名官吏侍卫押解着,从无数百姓面前经过的狼狈时刻。

    他仿佛受不了如此屈辱,又对自己的结果怨恨不已,满腔愤慨皆化作一声仰天长叹:天要亡我。

    逢开年便出这样震惊整个大魏的事,足令天下的百姓议论整整一年不休止。

    外头天翻地覆,楚王府中却仍旧平和静谧。

    赵恒自上元从太极宫回来后,便着人往衙署中告假,一连多日,皆不理会外面的事。

    起初那几日,皇帝的惩处未下来,他尚能躲个清净,趁闲时,带着月芙一道去慈恩寺,给她母亲杨氏上香,又到西院中祭拜他的母亲王氏。

    两人在西院里住了几日。

    每日随着寺中的僧侣们一道做早晚课,吃斋茹素,于纷乱的尘世间寻得片刻安逸平静。

    就连废太子离京的那日,两人也幽居寺中,不曾分心。

    大约是新得了王氏的遗物,赵恒对素未谋面的母亲更多了一种愧疚与依恋。清静之余,他甚至想,若母亲当初怀的不是他,而是个乖巧伶俐的女儿,是否也不会有后来的郁郁寡欢,更不会难产而亡呢。

    即使知晓这一切,都是赵义显的心胸狭窄所致,他也仍免不了这份自责。

    然而,身在局中,身不由己。

    东宫已空,皇帝年迈,急需择出新任储君,方能彻底稳住大魏根基。纵观整个赵氏皇族,堪承七庙之重者,唯有八王赵恒。

    除却观望者,有不少朝臣已闻风而动,试探起来。

    赵恒在慈恩寺不得清净,每日都会遇见好几位专程来拜访的人。幸好西院因供着王氏的莲位,除他以外,旁人不得随意进入,这才将众人抵挡在外。

    他不愿应付这些人,又待三日后,便干脆带着月芙回府,闭门谢客。

    他始终没表露过自己对此事的态度,月芙日日伴在他的身边,也从未开口过问。

    只是,有一日夜里,二人温存过后,靠在一处说话,不知怎的,就说起在凉州时,赵恒亲自挑了赠给她的那匹唤作寻日的马儿。

    因路途遥远,当初又走得急,月芙没能带上它一道回长安。如今被养在凉州的马场上,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

    这样一说,月芙便想起许多人和事。

    郑承瑜,徐夫人,刘夫人,还有小郎君宽儿。

    “现下已过年了,宽儿当算七岁了。都说小儿长得快,几日不见就变了样,如今咱们回长安已有两个月了,也不知宽儿是不是又长高了。”

    她掖着被角,趴在他的半边肩膀上,喃喃低语。

    他盯着床顶,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也没说话,只静静听着她在耳边的絮语,搁在被衾底下的手轻轻抚着她。

    直到她感到困意如海浪般阵阵袭来,逐渐阖眼入睡时,才恍惚听见一声低叹。

    “还是在凉州的时候好啊。”

    月芙困极了,再睁不开眼,心里却记住了这一声叹。

    他应当很想回到那里,继续做个无拘无束的宗室亲王。

    可世事弄人,现下再要自请离京,恐怕有些艰难了。

    二月里,天气一点点回暖,萧条了整个冬日的长安,终于开始恢复生机。

    枯黄的草木重抽嫩芽,星星点点的野花为万物染上鲜亮的色彩,好似作画的人甩了一把手中饱蘸染料的画笔。

    废黜太子的风波看似暂时得到平息,皇帝终于恢复清晨的朝会。

    只是,到底受了不小的刺激,本就不大强健的身子每况愈下,即便开了朝会,也须得隔三差五叫停一次。

    焦急不已的朝臣们再坐不下去,纷纷上奏,请立储君。

    其中,支持八王者最众。

    然而,送到皇帝面前的奏疏却都像如石沉大海一般,毫无回应。

    他分明看见了,也并无其他中意的人选,却偏又对一切置若罔闻。

    朝臣们一时疑惑不解,反复揣度、商讨过后,一致猜测,是上元那一日,皇帝与八王父子之间的一番争执,还未和解。

    细想来,近一个月的时间,父子两个未曾见过,自然没有缓和的机会。

    一个是才承受过长子的背叛,卧病在床的天子,一个是才立过大功,告假在家的皇子。若要缓和,实得寻个和事佬。

    思来想去,唯有暂代宰相之职的邱思邝最为合适。

    邱思邝素来敢于出头,此时担着宰相的重任,丝毫没有犹豫,当日午后,便往太极宫中单独面见赵义显。

    其时,赵义显才歇过午觉,在大监亲自服侍下饮了汤药,令整间屋子都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

    已是春日,他的身上仍旧围着冬日厚重的披风,半佝偻着背,盘腿坐在榻上,瘦削了不少的身子骨使他看起来越显虚弱。

    “邱相公,坐吧,朕身子不适,恐怕撑不住太久,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邱思邝本也不是会在皇帝面前兜圈子说场面话的人,见状一点也不含糊,略一拱手,沉声道:“臣此来,是受诸位同僚的嘱托,特来求圣上,早日定下储君人选,以稳社稷。”

    赵义显的脸色灰白,一双与废太子赵怀悯有几分相似的狭长眼眸隐隐闪现几分阴郁,与平日的温和仁厚大相径庭。邱思邝的话一点也没让他惊讶。

    他冷冷牵动嘴角,语气平淡道:“朕知道了。你们可是要劝朕,立八郎为储?”

    邱思邝并不忌讳表明自己的立场,毫不犹豫地点头:“臣以为,楚王恒品性正直,为人谦恭,行事有度,亦心怀黎民与社稷,实是担此大任之不二人选,想来诸位同僚与臣皆是这样想的。”

    赵义显听他这几句话,不知怎的,脑袋中一阵嗡嗡响动,待恢复平静后,方道:“你们这样想,有何用?八郎无心政务,不赴朝会,不理公事,任外头天翻地覆,皆只顾带着王妃闭门谢客。这天下,缺了谁都照旧会有日升月落,春秋交替。朕还没死,你们这样着急,难道要朕低声下气地将储君的位子奉到他的面前?”

    “受命于天”这几个字,如尖刺一般刺在他的心口。亲子教养的嫡长子庸庸碌碌,甚至走上歧途,成了那副样子,偏这个小的,日日说着无心权位的话,却成了众望所归。这便是天意吗?

    他这番话说到后头有些急,才说完,便捂着口咳起来,直到脸庞涨红,才停下来急喘几声。

    邱思邝连忙将方才大监留下的巾帕递上去,又斟了一杯温茶,奉至案边。皇帝的话,自不能直接反驳。但他仍旧忍不住皱了皱眉。

    身为天子,说出这样的话,好似在与儿子置气一般。也不知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在如此大事上,也要分个高下。

    分明只有八王一人了,却不肯直接下旨,反要八王先低头服软,放下面子主动求取。

    依他看,此举到底有失天子风度了。

    然而,他十分清楚自己的目的,无非是要促成立储之事,既然皇帝这一头难走得通,便无须多费心思。

    “臣明白了。今日扰了圣上歇息,实是臣的罪过,臣这便退下。”

    说罢,在赵义显的摆手中,起身离开甘露殿,往衙署的方向行去。

    尚书省中,好几位官员正聚在一处,一见他回来,赶紧迎上去,问:“邱相公,圣上如何说?可准了相公的恳请?”

    邱思邝肃着脸摇头,在厅中坐下,沉声道:“依圣上的意思,八王根基不稳,又无心朝政,仍欠些火候,要促成此事,得先请八王出府,重归朝堂才好。”

    几位官员不由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说:“可八王近来闭门谢客,谁也不见,说句不该说的,要见他一面,倒比见圣上还难了,这要我等如何去请?”

    邱思邝垂眼细想了片刻,轻声道:“八王恐怕也难说动。不过,八王妃这里,兴许可以想一想。”

    作者有话说:

    不得了,今天地震了各位!又长见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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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6章 入宫

    二月中旬, 沈士槐拖了多日,总算再拖不得,带着家小离京, 赴晋州任职。

    月芙倒是亲自去送了送, 却只嘱咐身边的仆从将备下的礼送上去,又隔着十数丈的距离遥遥对望一番, 算是致意。

    送的不是什么贵重之物,皆是他们在路上能用得上的衣物、干粮等,亦有几样滋补的药材。

    两边都没说上什么话, 好似中间隔着看不见的天堑, 谁也跨不出去。

    待回到府中,她又吩咐长史,往后每季都往晋州送些滋补药材和当季衣物, 也算做女儿的尽过孝道了。

    只是,才开口, 长史却说, 赵恒怕她忘了, 已早一步吩咐过了。

    月芙怔了怔, 随即叹了一声,没再多说,只谢过长史,便自回屋了。

    这几日,也不知是从哪里传出的消息,说八王出世时,天生异象, 曾有高人窥破天机, 称其“受命于天”, 是天生的帝王之相,所幸恰就投身于帝王之家,要立储君,非他不可。

    流言仿佛是从市井中先流传出来的,由坊市之间行走的商贩们做买卖时,与行人先说起,传了不过几日,便传到达官贵人们的耳中。

    上元那日,废太子当着众多羽林卫侍卫的面,的确口无遮拦地提到过“受命于天”这四个字,再听到这样的传言,越发有种上天注定之感。

    不论赵恒如何想,他仿佛被生生推到众人面前。近来这样的处境,却还记得替她操心,实在令她既感动,又心酸。

    隔几日便是英王妃的五十寿辰。

    英王是今上庶出的兄长,为人敦厚,又是今上第九子赵仁初的养父,因而于今上的诸多兄弟中,尚算受重视。

    英王前几年去了,留下英王妃与赵仁初,孤儿寡母。赵仁初不上进,庸庸碌碌,无甚才能,却会斗鸡走狗,是欢场里的常客。今上看不上他这副样子,却仍看在故英王的面子上封了他做建平郡王。英王妃这个阿嫂自然也受到几分照拂。

    五十是知天命之年,论理应当大操大办。但念及元月里发生的种种变故,即便未逢国丧,英王府自也不敢太过铺张。

    为了此事,赵仁初特意入宫,请示了皇帝的意思,得可首肯,方往各府发了帖子。

    楚王府自然也收到了。

    赵恒不便亲去,就对月芙说,不想去就不去。

    可月芙又想着他在外的名声。如今的建平郡王妃是她妹妹月蓉,两家本来就近的亲缘又加上一道,身为晚辈,没有完全推了的道理。

    她与娘家疏远,已有不少人私下议论,赵恒也受了牵连。先前任别人如何说,总觉不打紧。可眼下赵恒正处在风口浪尖上,没道理还要因为这点小事,让不知情的人误会。

    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自己带着贺礼去一趟。老王妃的寿宴,又不大操大办,必是女眷为主,吃一餐饭便好。

    赵恒明白她的用心,并未阻止,只让长史到库房中挑了贺礼,将她一路送上马车,待车从府中驶出,才重新回屋。

    月芙坐着马车,一路来到英王府。

    虽说有意办得低调,但宗室来了大半,怎么也要上百人,加上随行车马仆从,仍是将一整条长街堵住了。

    从敞门结彩的王府大门往两边,车马相接,人声鼎沸,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幸而有王府的家仆在附近指引着,这才未各自顺利入内。

    月芙身为楚王妃,上头没了太子妃,已算大魏内外命妇中最尊贵的一个。人人都预料赵恒即将入主东宫,连带着对她也越发恭敬起来。

    王府有专门的仆役,早早就等在街头,还未等他们汇入前方的车流,便已殷勤地赶上前引着他们绕开人群车流,先一步进王府。

    大门外有专事迎客的仆妇,笑吟吟引着月芙进去,没走几步,英王妃便亲自带着儿媳月蓉迎出来,对着她一叠声道谢。

    因着姊妹两个先前的隔阂,月蓉不愿显出太热络的样子,可在英王妃警告式的目光里,不得不僵着脸上前问候。

    在众人悄然打量的目光里,月芙自不会让妹妹下不来台,遂笑着点头致意。

    待进了摆宴的庭中,又有许多已到的夫人们上前来向她问候。

    这些人中,不乏在她还未嫁给赵恒时,对她冷嘲热讽的,又或者在她已嫁给赵恒后,对她的出身和上一段婚姻指指点点的。

    如今形势大变,地位转换,她们一个个精明得很,惯会见风使舵,哪里还敢露出一点异样的神色?对着她时,言笑晏晏,不知情的,只以为她才是今日的寿星。

    就连一直心有不甘的赵夫人都不得不放下脸面,陪着笑到她面前问候。

    “想不到八王妃殿下也过来了,看来今日有的热闹了。”

    赵夫人一面搭话,一面讪笑着观察月芙的神色。如此低声下气的模样,哪还有当初的凌人盛气?

    她如今与咸宜公主之间的嫌隙越来越大。当初求着让儿子娶公主,便是看着公主得皇帝与太子的青睐,地位超然。如今太子被废,多少牵连到咸宜公主的身上,想是将来没什么盼头了。

    今日的寿宴,公主也只称病,让人送了丰厚的贺礼过来,算是应付了事。

    人人都说,下一任太子定是八王赵恒,加之圣躬抱恙,一旦入主东宫,兴许很快便会登上大位。

    到时,梁国公府只会更加尴尬。

    赵夫人再是心气高,也不得不低下头来,向这位曾经的在自己的百般挑剔中艰难求生的前儿媳小心赔笑。

    月芙不是得势便猖狂的小人,但面对赵夫人,也绝没有既往不咎、一笔勾销的宽广胸怀。面对赵夫人的讨好,她只做没有察觉一般,疏淡地道了句:“夫人说笑,人贵自知,今日的寿星是英王妃殿下,我不过是个陪衬之人,可不敢喧宾夺主。”

    这一番话,一语双关,将赵夫人说得面上无光,讪讪的不敢再答话,只好眼睁睁看着月芙转身跟着英王妃等人去了前头的座上。

    身边好几个看热闹的夫人见状,不禁各自对视,飞快地掩饰住眼底浮起的嘲意。

    赵夫人这样,虽出身宗室,可血缘上已经疏远,便该安分度日,谁也不得罪,由着子孙们各展本事。若子孙们有一两个扶得上墙的,往后自不用愁。偏偏赵夫人不甘当个普通的宗室夫人,总想要做那人上人,汲汲营营这么久,反倒成了旁人眼里的笑话。

    一场寿宴,来的人不少,给足了英王府的面子,英王妃自觉满意,从头至尾皆笑得合不拢嘴。

    月芙本不打算久留,略用过餐食,又亲自给英王妃敬过酒后,便提前告罪离席。

    英王妃不敢强留,连忙跟着起身,亲自将人送至庭外。

    她是长辈,月芙不敢劳动,遂停下脚步,笑着冲她行了个礼,道:“伯母是长辈,又是今日的寿星,快不必送我,否则,我要羞愧难当了。”

    英王妃喝多了酒,红光满面,双手将她扶起来,也不过分客气:“我知道了,就送到这儿,看着你上马车再回去,这样可好?”

    正说着,下人已将马车驾至阶下,掀开车帘,取下杌子。

    月芙在素秋的搀扶下登上马车,掀着车帘又与英王妃等人道别,直到驶出王府,上了来时的街道方罢。

    来时拥挤不堪的街道,此刻倒是空了不少,莫名显出几分繁华暂休的落寞滋味。

    “娘子,咱们回去还得要两刻的时候,要不要先睡一会儿?”

    这是初春时节,天气晴好,容易犯困,素秋想着月芙方才喝了两杯酒,便问了一句。

    月芙的确被马车的摇晃搅得犯困,正要掀开马车上备的薄毯,却忽然感到马车行进的速度放缓,直至完全停下。

    车夫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娘子,咱们的去路被人拦住了,奴看,那好像是邱大相公。”

    月芙先是愣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由着素秋掀开车帘。

    前方不到十丈的地方,邱思邝方从马上下来,迈着稳健的步子朝这边行近。在他的身后,还有二十余名身穿胡服,脚蹬皮靴的壮汉,瞧装束,竟是羽林卫的侍卫们。

    “王妃殿下,”邱思邝在马车边站定,略一拱手,沉声道,“眼下可是要回王府?”

    月芙点头答:“正是,才给英王妃祝完寿,正要回府,却不想遇见邱大相公。”她说着,目光往他身后的羽林卫侍卫瞥去,“邱大相公特意候在此处,可是有话要交代?”

    邱思邝见她半点没有诧异的样子,显然早料到会有人趁着她今日出府的工夫打别的主义,面上不禁闪过笑意。

    大约性格使然,他虽是苏仁方生前多年的挚友,与其年岁相当,却没有那样和善慈祥的模样,就连笑起来,也有一种严肃深沉之气。

    “交代自称不上,臣不过替圣上办事,请王妃殿下入太极宫一趟,拜见圣上罢了。”

    月芙到这时才微微皱眉。

    不必问,她也能猜到,皇帝趁这时召见她,必然与赵恒有关。

    有邱思邝亲自来请,她倒不担心会出什么事。只是她本以为他此来,只是想让她回去说服赵恒,却不想其中还隔着皇帝。

    天子召见,自不能耽误。

    她派一名随行的仆从回府知会赵恒一声,随即从容地命车夫跟着邱思邝往太极宫的方向行去。

    十个月余,再入太极宫,她的心境又有了几分变化。

    巍巍宫墙中,广阔的天地被一道又一道门分割开,在大好的初春时光里显得压抑而沉闷。

    里面住的是赵恒的血缘至亲,也是无情伤害过他的人。不知怎的,被内侍引往甘露殿的路上,月芙的心中油然生出一种不服的情绪,好似想替赵恒道一句不公。

    这样想着,行到甘露殿外时,她的脊背忍不住挺直。

    守在殿外的人进去通禀后,很快将她引入殿中。

    这座帝王起居室之殿,月芙只在嫁给赵恒后入宫拜见长辈时,来过一次。

    时隔大半年,原本敞亮通透的大殿被层层帷幔遮蔽,空气中萦绕着浓烈的药味,显得沉闷不已,当初还显得和气温厚的皇帝赵义显,此刻也像变了个人似的,瘦脱了相,已是冬日,仍裹着厚重的冬衣,仿佛一个脆弱却固执的老者。

    不过,到底当了多年的天子,即便虚弱不堪,依旧有种难以忽视的威仪。

    月芙敛下眼眸,一丝不苟地行礼,既未显出半分不敬,亦不奴颜谄媚、畏首畏尾。

    “不知陛下召见,有何吩咐?”

    赵义显坐在榻上,冷冷地俯视着她,却什么也没说,只沉声命令:“去,到廊檐下跪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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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7章 骑虎

    天边的日头虽足, 可到底才初春,风中透着料峭的寒。

    甘露殿外,廊檐下的地面光洁平整, 月芙走得稳稳当当, 在光影投下的界线边挺着上半身,端正跪好。

    殿中还烧着地龙, 隔着衣物初触地面时,尚能感到若有似无的暖意。可不过片刻,那阵暖意就渐渐散了, 只剩下冷硬的触感。

    冷意顺着膝下层叠的布料透进来, 一点点侵入皮肉,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她跪在日头底下, 身上却一点点发寒。

    甘露殿的门敞着,赵义显坐在榻上, 三面被围屏围着, 一重重阴影打下来, 恰遮住他上半张脸, 教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唯有下半张脸上,虚白干燥的唇瓣紧紧抿着,两边耷拉下来,透着森严的气息。

    “你可知,朕为何要罚你?”

    虚弱却威严的声音从殿门中传来,明明离得很近, 却好似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的。

    不用他说, 月芙也自觉能猜到。左不过是皇帝不愿主动理会赵恒, 便借着她这个儿媳来敲打一番罢了。

    “陛下是天子,是万民之主,便是没有道理,也要罚便罚,儿媳不敢擅揣圣意。”

    面对天子的责罚,她没有不紧张惧怕的道理。但因心底的那份不平,又让她涨了几分气势,皇帝既这样说,她就偏不问。

    果然,赵义显被她堵住下文,本就耷拉的唇角越发向下撇,呼吸也跟着沉了些,顿了片刻,才冷笑一声,道:“朕从前只以为你温顺柔善,是个没脾气的性子,今日看,原来也伶牙俐齿。也是朕疏忽了,若只是个庸碌无能之辈,如你父亲一般,又哪里能入八郎的眼?”

    他一气说了好几句话,喘得有些厉害,缓了两口气,才哼一声,继续道:“你说得不错,朕是天子,是天下之主,什么天意?朕的心意,便是天意!”

    看来,是外面的那些关于“受命于天”、“天生异象”的传言已传到了皇帝的耳中。

    说起来,这实在是件荒唐的事。

    历来伴着奇谈异闻出世的,多是名垂青史的皇帝,他们都有改朝换代、开疆拓土的功劳,又或是中兴之主。而那些奇谈异闻,也多于他们践祚之后,方得流传。

    如今,不过是太子被废,太极宫的御座还未易主,外头却都说他的儿子才是天注定的英主。

    若这一位皇帝本也是功勋卓著,彪炳千秋的明君,兴许不会在乎这些流言蜚语。可他偏偏又是个生性软弱的君主,能安然登上皇位,也是靠着先人积累的基业。

    他本就心有芥蒂,听到这样的话,只会更加恼怒。

    是不是储君,他这个天子才说了算,任朝臣们如何上奏提议,终归要过他这一关。

    他的皇位,是历经千辛万苦,挣扎沉浮数十年,才险险从先帝手中继承而来的,他的儿子,凭什么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

    世间无数人苦求却难以企及的权力和地位,总要历一番心血,才能得到,没人能例外。

    身为皇帝,兴许不算什么,可身为父亲,有这样阴暗的念头,着实令人不屑。

    寻常朝臣不知内情,月芙心里清清楚楚,沉默了片刻,轻声道:“陛下说得是,儿媳亦要真心谢过陛下,当初肯允儿媳这样出身与际遇的女子嫁给殿下。”

    赵义显知道她话里有话,因喘气而涨红的脸又泛起青,却没再与她说什么,也不知是不是身份有别,不愿再与她计较。

    又是半柱香的时辰过去,邱思邝站在甘露门外,远远地望着殿外的情形,肃穆的脸上隐隐浮现出无奈与感慨之色。

    天家的家事,他不好直接插手,只得从旁入手。

    这时,守在城楼上的侍卫匆匆奔来,指指身后,道:“邱相公,八王来了,正着人入内,要求见圣上呢。”

    邱思邝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赵恒正步履匆匆地往这边来。

    大约是得了消息,出门太急,来不及好好更衣,他身上还穿着平日外出时的圆领袍。所幸,也并非以君臣之间的礼数求见,不算失仪。

    经过甘露门时,他只略停了停,冲邱思邝一拱手,便又要继续前行,并无停下与之寒暄的意思。

    “殿下。”是邱思邝先出声唤住他,“如此步履匆匆,可是为八王妃而来?”

    甘露门至甘露殿这一路,并无曲折障碍,立在此处,已能看见殿门外的长廊上那道跪得笔直的身影。

    巍峨的殿宇,明亮的春光,她一人孤单地跪着,看得人怜惜不已。

    “是,事因我而起,没道理我一人留在家中,却令内子受累。”赵恒此刻的脸色十分难看,半点没有要掩饰自己怒火的意思。

    邱思邝长叹一声,趁着方才那名侍卫已去了甘露殿,眼下身边再没有其他人,便冲他轻声道:“莫说是王妃,便是殿下你,也不该受这样的冷遇。可是,臣不得不直言,殿下若甘心一辈子远离庙堂,便要一辈子受人摆布。可如今,外头已流言纷纷,将来不论圣上将这大好的江山交给何人,恐怕都不会容许殿下置身事外。”

    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

    赵恒知道邱思邝的意思,望向甘露殿的目光有一瞬间惶惑。

    “邱相公,”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倏尔锐利起来,“所谓的流言蜚语,恐怕是您的手笔吧?”

    流言迟早会传出去,但若不是有人有意为之,光凭羽林卫那些侍卫,不会先在民间流传起来。

    邱思邝没有否认,只说:“臣已年过花甲,恐怕没多少年月了,须得趁着现下的机会,为大魏多做些事。殿下是在苏将军的教养下长大的,想来心中也是装着百姓的。”

    赵恒在他饱含深意的话语中沉默下来,面无表情地转头望向跪在甘露殿前的月芙,继续快步朝前走去。

    甘露殿中已得了消息,中御大监从殿中迎出来,冲赵恒躬身行个礼,道:“殿下来了,圣上请您进去呢。”

    赵恒肃着脸站在月芙身边,脚步却没动。

    月芙见到他来,虽知他一向沉稳,却仍担心他因怒意而冲撞了皇帝,不由悄悄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

    “殿下,进去吧。”

    这时候,实不宜再惹怒皇帝,生出事端了。

    赵恒垂在身侧的双手悄悄紧握成拳,到底压住心底无数烦躁的情绪,在月芙的身边一道跪下,冲殿中的赵义显行礼。

    “不知陛下召见内子到底所为何事,若是因儿之故,又何必牵累旁人?只管罚儿便好。”

    殿中静了静,随即便传来一阵咳嗽声,待咳嗽声平息下去,方才有隐含怒意的话音:“她御前失仪,出言顶撞了朕,难道朕连责罚的权力也没有?你,朕如今可不敢动了,外面上至朝臣,下至百姓,可都将你视作天定的英主了。”

    “陛下是大魏天子,坐拥天下,何必做这等捕风捉影之事?传出去要叫人笑话。”赵恒面无表情地垂眸看着地面,冷冷道,“内子既顶撞了陛下,的确该受罚。儿身为丈夫,应当与妇同进退,愿与她一道受罚。”

    他说着,直起身,倔强地抿紧薄唇,似乎要与月芙一道跪着不起来。

    这时的他,终于感受到一丝与先前的悲凉、愤懑和失望不同的情绪。

    那是一种带着不甘和无力的委屈。得知真相后,至今月余,他第一次感受到被父权和君权压迫之下的无能为力。

    他自己一个人不打紧,可他的身后,还有妻子,那是他说过要护住一辈子的人。

    赵义显被他气得又是一阵猛咳,听得月芙在外心惊肉跳,生怕他一口气堵住,昏厥过去。

    “罚不得,罚不得,朕管不了你了,都滚出去吧!”

    一只茶杯从里头丢出来,却因丢的力气太小,只堪堪越过门槛便砸落在地,碎成好几瓣。

    “谢陛下宽容。”

    赵恒忍着满心不屈,拉着月芙的手,从地上站起来。

    月芙身子弱,又比他多跪了一炷香多的时间,虽还将上半身挺得笔直,可下半截却已麻木不堪,不动时尚感觉不到太多不适,待稍一挪动,便有一股钻心的痛,从两边的膝盖向上蔓延过来。

    她的身子晃了晃,不禁轻轻“啊”一声,咬着牙忍耐痛楚。

    赵恒见状弯下腰,双手拢住她两边的胳膊,用力将她扶起来。

    “还能走吗?”他搂住她的肩膀,让她能靠在自己身侧借力,哑声在她耳边询问。

    月芙咬着唇,一手悄悄掐一把衣裙的侧边,点头道:“没事,走慢些就好。”

    赵恒没说话,只稳稳托着她的胳膊,耐心带着她一步一步朝外挪去。

    两人的身影靠得近,从背后看去,仿佛一对互相搀扶着蹒跚离去的患难夫妻。

    一直到出了宫门,登上马车,月芙始终努力绷紧的脸才终于皱起来,也不敢跪坐着,只伸直双腿,扶着车壁,小声抽气。

    赵恒没有骑马,闷头跟她上车,待车帘盖严实后,轻轻捧住她的双腿,小心翼翼给她脱下靴子,掀开层层衣料,仔细查看她的双膝。

    白皙娇嫩的肌肤上,赫然浮现出两处椭圆的红晕,因是新留的痕迹,颜色还不算太深,只是看在他的眼里,依然触目惊心。

    “对不起,”不知怎的,他感到喉咙间像被哽住了一般,带着一种艰难的呜鸣,“受了我的牵累。”

    月芙鼻尖一酸,连忙捧着他的脸亲两下,摇头道:“郎君别这么说,夫妻本就是一体,哪还有什么牵累不牵累的?”

    待回到府中,赵恒立刻让人找了跌打药来,亲自坐在榻上替月芙抹药。

    “还疼吗?”

    月芙摇摇头:“才动起来的时候,疼,这会儿倒是好了,郎君别替我担心。”

    赵恒没再出声,眼里却盛满心疼和愧疚。待上完药,吹干些,又帮她将裤脚衣裙放下来。

    “有一句话,我一直没问过,今日却得问一问:郎君日后是如何打算的?”月芙想着先前的事,只觉时间过去多日,应当先问明了才好。

    赵恒叹了口气,道:“若问我一个人,我自是想抛下这里的一切,再也不必面对这样的家人。可是,终归只是心中想想罢了。阿芙,可是邱相公让你回来劝我,要向圣上俯首认错的?”

    月芙笑了笑,摇头道:“没有。邱相公并未与我说什么。不过,我想他的确有这个意思。郎君,不管旁人想的是什么,我都不在乎。我今日问你,只是关心你罢了,没有别的意思。郎君若要回凉州,哪怕从此没有王侯贵戚的身份,我也不在意,定二话不说便跟着郎君走。郎君若要留下,照着邱相公他们的期望匡扶社稷朝纲,我也不会有一句二话。郎君只管放心,不论去哪里,不论做什么,阿芙总会在你身边的。”

    赵恒望着她温柔如水的眼眸,心里止不住地一阵阵发软。

    不知怎的,先前在太极宫中的情形又一次在脑海里重现,邱思邝的那几句话,也从耳边闪过。

    其实,他何尝不知道眼下的形势?只是总不肯正视罢了。

    他的那几位庶出兄弟,除却已过继出去的赵仁初外,有几个也曾有过争储之心,只是都先后被废太子用各种手段打击过,犯下大错,从此再难在朝堂中立足。

    这些年过去,他们也各自领着不同的职务,却都没能做出令人刮目相看的成绩来,谁也无法服众。此番东宫储位空出来,他们若有心角逐,恐怕又要引起好几年的动荡。

    而现在,邱思邝将那所谓的“受命于天”的传闻透露出去,已然将他逼到无路可退的境地。

    皇帝因此对他越发不满,其余兄弟则不得不忌惮他的存在,就如当初的废太子一般。只要最后胜利的不是他,他便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

    皇帝要他乖乖低头认错,“承认”自己的确在图谋东宫的地位,邱思邝等臣子们则要他顺着皇帝的心意,以保政局稳固。

    而他,他既想护着阿芙,带她远远避开世间的纷乱是非,又打心底里希望朝纲肃正清明,百姓安逸富足。

    心里的那一架天平,似乎正无声地往某一边倾斜。

    先前那一个多月的闭门不出,也不过是最后下定决心前的彷徨与自我排解罢了。今日在太极宫中,看着自己的妻子不得不对那御座上的人卑躬屈膝、俯首帖耳时,他便感到头顶犹如被劈下一道惊雷,一下将他惊醒。

    骑虎难下,他已没有别的选择。

    “阿芙,过两日,咱们回一趟凉州看看吧。”沉默良久后,他搂着她轻声说。

    这一去,当是告别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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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8章 想通

    二月末, 草长莺飞,春意渐浓,笼罩了长安一整个冬日的萧肃之气终于彻底散去, 万物滋润, 生机勃发。

    赵恒向朝廷递了一道奏疏,自请卸去河西节度使兼凉州都督的官职, 同时又请求准其前往凉州,与新一任节度使交接公务。

    只是如此,赵义显自然不会应允, 朝臣们等着拥立他为储君, 也不敢放他离开。

    递上奏疏的第二日,他便换上朝服,独自一人跪在太极宫宫门外, 低眉俯首,称自己有负于天子的信任, 竟任凭外头流言四起, 颠倒实情, 惶恐于“受命于天”这四个字, 实在愧不敢当,不敢再留在朝中,请圣上成全他的一片心意。

    宫门之外,便是宽阔笔直、热闹非凡的朱雀大街,出入衙署的官员、从街道经过的百姓,来来往往之间,纷纷驻足, 对着这边指指点点, 议论不绝。

    身前是太极宫, 身后则是整个长安城,明亮的天光将此时此刻的情形照得分毫毕现,没有半点可躲藏隐瞒的地方。

    旁人不知内情,不知天家父子之间生来便有的矛盾与纠葛。他们只看得见,现下是八王跪在宫门之外,向宫城中的皇帝叩首求饶。

    赵恒只是肃着脸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冲宫门的方向高呼自己那一番告罪之言。

    他的骄傲与自尊,到底还是被掰开了,揉碎了,丢到地上。

    这里的动静,很快被守卫宫门的羽林卫看在眼里,迅速入甘露殿,一五一十禀报给赵义显。

    到底还是低头了。

    虽不是赵义显预料中的彻底俯首低头,再私下求他赐予权位,可如现下这般,当着所有人的面,跪在太极宫的宫门外,已然是折了以往的骄傲自矜,便是心中的气性未解,也没法再僵下去了。

    赵义显僵着身子,半躺在榻上怒睁着眼瞪向屋外的天际,好一会儿,才大口吐出胸中郁结多日,甚至是多年的浊气。

    与儿子憋这一口气,身为父亲,也曾有过羞愧难当的时候。可每到那时,他又会想起当年自己还在东宫时,因母亲的挑剔轻视和其他弟弟们的阴谋算计,而不得不提心吊胆、忧虑压心地度日,便又会重新生出那股要较劲的气性。

    好在,眼下总算暂时得到几分慰藉,舒一口气了。

    可就是这一舒气,便如抽去了小半的精神,他僵着的身子猛然放松下来,嘴角则伴着一声闷哼,溢出一缕浓稠的鲜血。

    “大家!”中御大监吓了一跳,大呼一声,连忙冲上去,一面拿手巾替他擦拭,一面对着身边的其他内侍大喊,“快去请御医来!”

    这已是近两个月来,第二次口吐鲜血了。

    赵义显仰面躺着,待嘴角的血红被擦干净了,呼吸也稍平复些,便挣扎着让将楚王昨日递上来的奏疏找出来。

    “去,告诉他……朕是天子,他、他只是个,皇子,任何事,都得,经朕的同意……既然知错了,朕、朕便给他半月的时日……”

    “喏。”大监见他这副样子,忍着心中的悲痛,奔出殿外,将话吩咐下去。

    片刻的工夫,御医匆匆赶来。平静的甘露殿又一次陷入忙乱之中。

    ……

    赵义显的话很快传到承天门外。

    御前内侍不曾放低声音,只是站在城楼底下,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一番话一字一句复述清楚。

    尊卑分明,上下有序,即便是皇家父子,亦跨不过其中的鸿沟。

    赵恒低垂着头,顶着背后无数道异样的目光,默默听着,再叩首称谢。

    他虽自小不受父亲重视,可作为皇子,又是长在边关的坚毅汉子,也有自己不容践踏的尊严,此时此刻,都再顾不得了。

    浑浑噩噩之间,闻讯赶来的邱思邝从旁走近,双手扶着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搀起来。

    “今日一跪,足可见殿下胸襟之宽广,臣并未看错。”

    赵恒的脸上却毫无欣喜之色,甚至连事后的如释重负也没有,只是淡淡看着邱思邝,轻声道:“如此,邱相公可觉满意?圣上准我离京半月,时日有限,请邱相公恕我无暇奉陪。”

    说着,后退一步,略一拱手,当着无数看热闹的人的面,转身快步离去。

    当日夜里,月芙检查好明日的行囊,回到院中时,便见赵恒一个人坐在庭中,遥望深蓝的天际,黯然出神。

    她看得心软无比,忍不住走到他的身后跪坐下来,伸手抱住他的腰身,将脸颊贴在他背后。

    “郎君别难过,有阿芙陪着你呢。”

    赵恒低下头,看着紧紧扣在腰间的那双白嫩的手,不禁轻轻抚摸上去,摇叹道:“我不难过,只是……有几分失望罢了。我坚持了这么久,到头来,终究躲不过这一切。”

    他心有不甘,却只得向他的父亲低头。如今,再没办法改变这一切了。

    听了这话,月芙抱着他的手却扣得更紧了。

    回想起一年多前的那场梦境,她的心中百感交集,不由柔声道:“可是,郎君,如今的境地,在我看来,却已值得庆幸了。郎君试想,若当初,在崔家的寿宴上,我不曾提前发现他们的诡计,向郎君求助,眼下会如何?恐怕,我已被崔大郎逼着嫁过去,受尽欺辱。而郎君,兴许也娶了我的妹妹。不会有人发现废太子与贵妃之间的私情,更不会有人发现,他对郎君已然有了彻底除去的决心……”

    说到这里,她感到鼻尖一阵又一阵泛酸,眼里也渐渐蓄满泪水。

    “我不堪忍受崔家人的折磨,亦不愿见郎君一个人在外,面对兄弟的险恶用心……如今,我们能好好留着性命,安安稳稳地在一起,我已庆幸万分,满足不已了。别的我都不管,我只要郎君能好好的。”

    赵恒听罢,本莫名有些弯曲的后背慢慢重新挺直。

    他感到后背的一处有若隐若现的湿意,不禁扭身挣开她的手,一把搂她入怀。

    “我知道,阿芙,你别为我担心,真的,我过几日便好了。我会好好的,留着命,留着将来,和你一起相守,即便不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你……”

    是啊,从前,有母亲爱护他,后来,有苏将军一家照拂他。现在,母亲和苏将军一家都相继去了,仍有月芙在身边,继续伴着他。

    早已不是孑然一身。

    ……

    第二日一早,两人便踏上远赴凉州的路。

    与大半年前的心情不同,这一次过去,是为了与那里的一切道别。

    仅有半个月的时间,他们日夜兼程,不敢耽误。待到了州府,便得到郑承瑜等人的亲自迎接。

    都知道赵恒此来,是要卸任,这些与他一道共事过多年的将领们虽都没说什么,面上却或多或少流露出不舍与伤感。

    男人们夜里摆宴,喝至月上中天,个个酩酊大醉,女人们亦在府中相聚叙话,互相问候。

    月芙见到了挂念多时的小郎君宽儿。才数月不见,宽儿又长高了半寸,圆圆的眼眸忽闪忽闪,亲热地扑倒她怀里,惹得她笑个不停。

    笑着笑着,又忽然落了两滴泪。

    徐夫人与刘夫人个个劝她,世事无常,能相识一场,已是缘分,将来各自安好,若是想念,时常通信也好。她们常年守着为武官的丈夫,四处奔走,又虚长几岁,早已习惯了频繁地分别。

    唯有小郎君宽儿,听说往后恐怕见不到月芙,不禁捂着眼睛哭起来。

    月芙被他这副模样逗得反而不觉伤感了,忙着哄他,说等他长大些,回长安去的时候便能再见,这才让他止住哭泣。

    留在凉州的时间只有短短三日,待这一晚过去,众人又陪着二人一道去了一趟郊外的天梯山石窟,上香祈福、远眺郊野。

    月芙重新骑上了思念许久的马儿寻日。赵恒问她,是否要带寻日一道回京。

    月芙想了想,摇头说不必了。

    寻日生在边塞,长在边塞,这片她与赵恒都无限留恋的土地。既然他们都不得不离去,又何必将寻日也强行带走呢?

    赵恒笑了笑,没有干涉她的决定,望向远处已经开始春耕的田野的目光里,除了怅惘,也渐渐多了点其他的意味。

    月芙仔细地看着他的侧脸,只觉那里面装的,是他已失去多时的年轻意气。

    “阿芙,这几日我想了许多。”下山回去的路上,赵恒没有与郑承瑜等人一起,而是带着月芙,两个人落在后面说话。

    “昨晚,郑将军他们对我说,大丈夫生于人世,没一个不想建功立业。当年,我们在这荒漠一般的凉州城里开荒、屯军,便是想让这里的百姓过上与中原一样安稳的日子,想看到大魏日益强大,不受外敌侵扰。我扪心自问,少年时,也曾萌生过要如苏将军一般,成为一代名将的念头。只是,总被身边的人劝告,不得逾越过长兄,必得远离朝廷,方能保住自己的安稳。我这才发现,我的壮志雄心,已然在这些年里被一点点搓磨掉了。”

    月芙侧目看着他,不禁悄悄握住他的手:“眼下,郎君可是又燃起了当年的那一股志气?”

    赵恒反手回握住她,深深吸一口气,点头道:“是啊,看看这里的山川,如今兵强马壮,仓廪丰实,怎能不教人心潮澎湃?郑将军还说,当年的凉州饱经战乱,贫瘠荒芜,是因我的到来,才让祖母将眼光转向这里,朝臣们进言,可在此屯兵屯田,建一座塞上粮仓,这才让此处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这才明白,是因为她让这里变为一座军事重镇,才让我得以在军中长大,有机会对军务、民政耳濡目染。一切的一切,的确早已注定。”

    若凉州没有壮大,他会如何?

    也许,会跟着苏将军,在一次又一次抵抗不住的战争中,死于外敌的铁蹄之下。

    也许,会在一次次的战争中侥幸活下来,可常年疲于奔命,已然磨去他身上的所有傲气,让他变得敏感脆弱、胆小如鼠。

    哪里会有今日?

    父亲千方百计地将他发配边疆,母亲千叮万嘱让他不涉朝政。兜兜转转,却是祖母的这一步,仍旧给了他机会。

    既然如此,何必还要因此而失望、愤懑?

    “阿父恼我抢了长兄的一切,我不该自暴自弃,而应该坐上那个位置,让他看一看,我的确做得比长兄好。他越是不甘,越是恼恨,我就越要做得更好,更让朝臣们俯首帖耳!”

    想通了这一点,他仿佛终于将近两个月来一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那块大石从心头搬走,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月芙看着他终于恢复到从前的样子,一时百感交集,差点落下泪来。

    最后一日,两人骑着马去了市集,与附近的百姓攀谈,与往来的商人做买卖,直到日暮方休。

    三日一过,赵恒再不犹豫,带上月芙,一路快马赶回长安。

    作者有话说:

    最多还有两章完结,当然也可能是一章。感谢在2021-11-20 23:31:01~2021-11-21 23:45: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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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9章 回程

    回程的路上, 因心胸的豁然开朗,连脚步也仿佛变得轻快起来。

    沿途的景致沐浴在烂漫的春光里,明明还有大片飞扬的灰黄尘土, 落在两人的眼里, 却多了斑斓的色彩。

    月芙打心底里替赵恒感到高兴。他没有一蹶不振,疏解过后, 便又能朝前看。

    想来他过了这么多年无父母的生活,若没有自我开解的本事,也无法好好活到现在了。

    她不想因自己的缘故耽误回去的行程, 便每日也抽出小半的时间, 不坐马车,跟着他和侍卫们一道骑马前行。

    头两日倒还好,带着帷帽挡风, 握缰绳的手也戴上防滑防风的手套,并不觉得太过疲累。

    可是, 从第三日起, 她便开始感到体力不支。

    原想一日里起码要起码一个多时辰, 可才不到一炷香的工夫, 就已浑身乏力。

    三月里的太阳带着暖意,却不刺目毒辣,偏偏她不经意一抬头,就觉眼前的光晕凝成一团团金色的烟火,猛然炸开。

    她被炸得头晕眼花,身上的气力也飞速流失,不过一眨眼的工夫, 整个身子便如被抽去了骨头, 软倒下去。

    眼看就要从马上跌下去, 与她并肩而行的赵恒眼疾手快,立刻倾过身子,堪堪扶住她下坠的趋势,勒停两匹马儿。

    “阿芙!”赵恒被她吓得心惊肉跳,赶紧抱她下马,“你怎么了,可是有哪里感到不适?”

    月芙的晕眩只是方才那么一阵,此刻下马来,双脚落地,抓着他的胳膊稳住身子,眼前已然恢复清明。

    “我没事,郎君别太担心。”她摇摇头,放开手,冲他笑了笑,“方才也不知怎的,许是一直梗着脖子,猛一抬头,触见头顶的日光,晕了一晕,这会儿已好了。”

    赵恒有些不信,皱着眉仔细打量她好半晌,见她确实看起来无虞,这才暂时放了心。

    只是,到底怕她累着,还是下令众人原地休整片刻,又取了干粮和水来,看着月芙用了几口。

    “你别太急着赶路,咱们都是算好了的,时间充足得很,后面的事,我也已安排好了,不必急于一时。”

    再上路时,他说什么也不许月芙再骑马,看着她好好坐进马车,有素秋照顾着,自己才重新上马,带着队伍前行。

    接下来两日,月芙都没再骑马。

    可是,乘坐马车也并未让她的乏力好太多。两日的工夫,她被马车颠得浑身如散架了一般,不论是坐是卧,都不够舒坦。

    素秋看得有些担心,问她是否要停下来,寻就近城池中的大夫看一看。

    月芙却摇头:“眼看离长安已不远,还是不要耽误行程的好。兴许,只是我没经过这样奔波的路途,一时有些吃不消,你可别告诉别人。等回了长安,定要好好歇他两日。”

    素秋想了想,的确有这个可能。

    前一次去凉州,赵恒顾着她没有出过远门,可以放慢速度。饶是如此,她也仍旧疲劳不已。而这一次,去时已是快马加鞭,逗留的那三四日,日日外出,又不曾好好养精蓄锐,便急着赶回来,如此,的确让人吃不消。

    “那娘子定要好好保重,多吃些干粮果腹。娘子身子弱,等到了长安,定要请大夫来瞧瞧,哪怕没病没灾,开一剂滋补的方子也好。”

    月芙恹恹点头,掀开车帘看一眼外头的景致,却一不小心被扬了一脸尘土,忙退回来掩着口鼻咳了两声。

    待回长安,赵恒必定要有所行动,她要请大夫看,最好也先不告诉他,否则要惹他担忧。

    ……

    一路紧赶慢赶,待回长安时,皇帝给的那半月期限还剩下两日。

    赵恒刻意没有让人将自己回来的消息传出去,而是趁着这两日,私下拜访邱思邝等一干相熟的老臣,先自谦一番,谢过他们先前的看重和举荐,又表露一番自己对如今皇帝将朝政甩手给几位宰相的局面的隐忧。

    虽未提及半句与储位有关的话,却让众臣心中对接下来的事有了底。

    赵恒几处奔波的同时,月芙也没闲着。

    头一日晚上,两人一道安寝的时候,赵恒向她交代了自己的打算。

    到这一步,他既决定要坐上东宫那个位子,便需要点迂回的手段。

    若要他再去一回甘露殿,跪在地上求那位已疏远至极的父亲早定储位,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了。

    先前他不愿争,父亲却总要不分青黄皂白地认定他必定心怀不轨。受的误会多了,日积月累,总有爆发的那一日。如今,他就要遂了父亲的愿,露出自己一直收敛着的锋芒。

    所谓施压,须得用各种手段。光是朝堂上的臣子们,还不够。朝会已被取消多时,没有当面陈奏,再多的谏言都只是到三省走一遭,皇帝若不想看,大可不看。

    赵恒思来想去,内外命妇们的身上,也得下一番功夫。

    皇家重礼乐,一言一行当为天下典范。其中,各种繁琐的祭祀、典仪、规制,尤为重要。按制,每年开春后,都要举行亲蚕礼。

    亲蚕之礼沿自周代,旨在鼓励妇女勤于纺织,以表达朝廷奖励农桑的态度,可以说是一年到头中,最受内外命妇们重视的仪式之一。

    照礼,亲蚕礼应当由皇后亲自主持。今上并未立后,因此,这几年都是废太子妃崔桐玉代为主持。

    今年的亲蚕礼本定于二月末举行,年前便已开始准备,可因东宫突如其来的变故,崔桐玉受到牵累,随赵怀悯一道被押往赵氏祖地,此事便被搁置下来。

    先前众人尚在震惊之中不曾缓过神来,眼看二月已过,只需稍一提醒,便会回过神来。

    只是,内外命妇皆无主事人,这时候推举出来的人,必得是下一任太子妃才最为妥当,因此,非月芙莫属。

    征求她的同意后,赵恒便让人往几位宗亲耳边提了个醒。

    眼下政局不稳,人人都盼着早日定下来。都是人精,很快便知晓了其中的用意,纷纷往楚王府递拜帖。

    月芙来者不拒。赵恒在外奔走的时候,她便在王府中见各府的命妇,从长辈到平辈,统统笑脸相迎。但凡议及亲蚕礼之事,她皆以“资历尚浅,不敢托大”为由,自谦几句,却并未明确拒绝。

    这一番往来,这些各有品阶的外命妇们便琢磨清了她的意思。

    她们一番商议后,推选出两位年事已高的大长公主,以长辈的身份入宫面圣,称礼制不可废,请圣上下旨,命楚王妃沈氏出面主持今年的亲蚕礼。

    赵义显当然知道,让楚王妃主持亲蚕礼意味着什么。他拖着病弱的身体,知道这是又逼到他面前来了,没有应声,而是让她们先回去,等过几日会下决断。

    可还未等他缓过神来,朝中便又一次因楚王从凉州归来而掀起一轮议储的风潮。一叠又一叠奏疏经几位宰相的手,被送入甘露殿中,饶是赵义显心中抗拒,也被迫看着书案上堆起的奏本入睡。

    而仅仅隔了五日,那两位大长公主便又一次入宫,请求尽快举行亲蚕之礼。桑蚕纺织与春耕秋收一样,须得依天时而动,养蚕一事,就该始于春日,不可耽误。

    到这时,赵义显哪里还不知道,臣子们对他,恐怕已颇有微词。

    多年来,他在人前一向以宽容、仁慈著称。为君数载,虽没有前几位帝王的丰功伟绩,却能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守成之君。

    可是,这样的名声,终究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被打破了。此时,再要提及他,他们私下议论的,恐怕已不再是“仁爱宽忍”,而要变成“优柔寡断”了。

    努力树立几十年的好名声毁于一旦,他知道自己应当当机立断,命翰林院拟定诏书,册八子恒为太子,从此入主东宫,代为理政。

    可每当这时,他的眼前就不由浮现出许多画面,有母亲因他的政见不合心意,而露出失望时的神情,还有妻子临终前,满是怨怼的眼神,甚至还有长子怀悯被擒那日,跪在甘露殿里歇斯底里的模样。

    人人都说他错了,那是缠绕他几十年的噩梦。

    可他忍了几十年,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没错。

    如今,要亲手打自己的脸。

    他望着身边的内侍,几度开口要唤负责拟诏的翰林学士进来,话到嘴边,又怎么也说不出来。

    犹豫的时候,他开始时常梦魇。

    日子仿佛一下回到十多年前,他最惊惶忧惧的时候。

    可那时,纵然四面楚歌,他的身边仍旧有妻子王氏的陪伴与开解。而现在,王氏已仙去多年,偌大的后宫中不乏温柔美貌的嫔妃,却没一个再能像她一样,毫无保留地关心他、爱护他,譬如两个多月前,还陪在他身边的薛贵妃。他哪里想得到,那副美貌体贴的外表下,却藏着那样一颗放荡又阴狠的心。

    偌大的甘露殿里,他孤零零一个人,怀着满腔忧思,仿佛久病后昏聩失智的老翁,不分白天黑夜地从噩梦中惊醒,惶惶不可终日。

    身边服侍的内侍见皇帝的精神一日比一日脆弱,好似陷入某种难以排解的忧惧之中,连人也变得痴颠起来,个个吓得不轻,慌忙请御医来连连看诊。

    短短三五日,甘露殿里召了好几回御医。

    消息传到邱思邝的耳中,令他又急又怕。他是忠臣,一方面担心圣上御体,一方面又恐僵持了一个多月的储位之事始终不得解决。

    他本欲亲自入宫探望,可在他之前,赵恒已先一步求见。

    皇帝抱恙,身为皇子,本就应当侍疾左右以尽孝道。有好几位皇子和公主都在外面等着,只因不敢越过他去,这才让他先行。

    邱思邝忧心这对父子之间的关系,可他虽代掌宰相之职,却到底是个外人。

    对峙这么久,也是时候了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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